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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秘密

_3 倪匡(当代)
白素再把最后两册翻了一下,又沉吟半晌,才道:“好像在这两册之中,少了一部
分。”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之处,但由于十二册记述,本来就长短不一,而且又没有页数,
若是当中少了一些,也无从查究起,所以我才没有说甚么  因为一提出来,唯一的嫌
疑人就是铁天音,是他弄走了记述的一部分,他有甚么道理要那么做?
这时,白素提了出来,我怦然心动:“是,记述是一个月接一个月下来的,近三十
年的事,重要的都记下来了,他们的生活如此多姿多采,几乎每个月都有值得记述的事
情  ”
白素接下去:“可是至少有九个月的时间是空白,没有记述。”
我点头:“照说,这几个月对老十二天官来说,很是重要,那是他们活动的最后几
个月,再接下去,就是他们已进入蓝家峒了。”
我们两个人的结论是:在老十二天官穷途末路,被军队追杀,逃到了苗疆,进入了
蓝家峒之前,有几个月,没有活动记述下来。
也可以假设,那时他们的环境,十分恶劣,所以无法进行记录。
可是,整整十二册,分明都是他们劫后余生,在蓝家峒定居下来之后写下来的,或
许根据草稿誊清,就算没有草稿,十二个人回忆入峒前几个月的事,摘要记述,也不是
困难的事,何至于一片空白?
那么,进一步的结论,就应该是:那一部记述,被抽走了。
我和白素,仔细检查最后两册的装钉,用作装钉的银白色丝线,已经发黄。装钉十
分考究,手工也精细。可能是老十二天官中的一个亲手装成的。
如果要抽出其中几页,把丝线小心拆开,再小心重装,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是一
项十分困难的工作。
因为丝线发黄,是由于日子久远,氧化作用之故。
丝线露在外面的部分,和被纸张掩遮的部分,氧化的程度不同。也就是说,把丝线
小心拆开来之后,丝线的颜色会不均匀,再装钉,要使得和原来一样,那是难以想像的
事。
白素立刻想到,可能是弃了旧丝线,完全改用另一批变了色的丝线,所以她把那两
册,和其他各册来比较 却又分不出丝毫差别。
我和白素相视愕然,我们都没有说出铁天音的名字来,因为怀疑故人之子做了这种
事,不是很应该。
我只是道:“我想不出任何人要这样做的任何动机。”
白素吸了一口气:“记述中提及许多……三十年来,天官门用各种方法获得的财宝
,到后来烟消云散,半个字也未曾提起。”
这一点,一早我就想到过,而在记述中看来,“天官门积聚的财货之多,极令人震
惊,他们根本不知道钱财可以放进银行,那就一定是觅地方藏了起来,何以会一点记述
也没有?
莫非真是老土到了铁天音为了图谋“天官门”的藏宝,而把有关的记述弄走了。
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摇了摇头。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怀疑,不是很有道理。
白素还在一册又一册地研究装钉的部分,最后,她取起了第一册,道:“我还要再
看一遍。”
若是有空闲,这份记录,确然值得一看再看,而且,记录之中,很有牵涉到历史上
相当重大的事件,其内幕之令人咋舌,很是不可思议,一些人和一些事,表面现象和真
实的情形,竟可以相去如此之远。
但我知道白素为了红绫,忙得晕头转向,重看一遍,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了。
所以我道:“你想发现甚么,不妨告诉我,等我来翻看,我的时间比你多。”
白素想了一想:“好,在最后一册,发现有几个月的空白,我想知道以前十一册,
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情形,看第一遍时,没有多加注意。”
我笑道:“这容易,何必再看一遍,翻一遍就可以了。”
我并不是偷懒,任何事,若是有简便的方法可循,就没有道理自找麻烦。况且这份
记录的编年十分有秩序,何年何月何日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同时,我也知道白素的意思,若是以往那么多年,并没有缺上一大段日子的,那么
,最后一册有几个月的空白,就大是可疑。
若是以前,也有大段时间上的空白,那么,最后一册的空缺,也就不足为奇了。
要做这项功夫,并不困难,我独自在书房之中,大半天的时间就完成了。
其间,红绫进来几次,我想再一次趁机告诉她看书的好处,可是她咧著嘴,摇头道
:“书不好看,电视好看得多了。”
原来白素提供了大量的录影带和影碟,内容包罗万有,从各种记录片,到整套的课
程,甚么都有,对红绫来说,吸引力远远超过了书本,而且她也循这条路径,迅速地吸
收著知识。
看来那是一条捷径,要使她领略书本的好处,还需要一段时间。
翻看完了前面的十一册,发现第一次看的时候,由于被千变万化、丰富无比的内容
所吸引,没有注意到时序上的空白,其实,每一册,皆有若干时日的空缺,自两个月到
六个月不等,最后一册,缺得最多。
我把结果向白素说了,白素沉吟不语,我的结论是:“本来就是这样的,在那段日
子中,可能根本没有甚么事发生,所以也没有记录。”
白素望了我一眼:“到蓝家峒之前的几个月,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在极度的危险之
中,会没有值得记述的事?”
我没有旁的设想,所以不置可否。
白素忽然像是不经意地问:“铁天音这几天没有联络,小宝倒是天天来。”
我怔了一怔  自从发觉事有可疑以来。我们心中都十分明白,嫌疑最大的人就是
铁天音。可是我们之间,却从来也未曾把他的名字提出来过,那当然是我们都觉得,无
缘无故去怀疑他,是不应该的事。
这时,白素突然问起了铁天音,看来也和事情无关,但是她何以忽然会有此一问,
自然也心照不宣。
我据实回答:“没有,小宝不但天天来,还和红绫相处得极好,他现在最大的困扰
,是温妈妈一天迫他七十多次,叫他快点把未婚妻带来给她看。”
我把温宝裕的近况说得详细,那表示我不愿讨论铁天音的事,也就是说,我认为“
天官门”的记录,原来就是这样子的,没有问题。
白素想了一会,道:“请他来一下,有几句话,得向他交代一下。”
我望向白素,看到她的神情异常坚决,我也只好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要求。
要联格铁天音是很容易的事,他在电话中一口答应,并且道:“我正想来向你们辞
行。”
反正就快见面,我也没问他要到哪里去,就把情形告诉白素,白素听了之后,若有
所思。当天下午,铁天音来到。一进门,就把一大瓶伏特加酒塞给红绫,红绫发出一下
欢呼声,白素则大皱其眉  红绫十分欢喜开门,一有铃声,她总抢著去开。那本来是
老蔡的工作,可是老蔡的行动,比她慢了一百倍也不止,如何抢得过她?不几天,只要
红绫在家,老蔡对于门铃声,也就充耳不闻了。
铁天音看到白素有不愉之色,忙道:“根据研究,这种酒最纯正,不含其他任何杂
质。”
我笑道:“是啊,可是含太多的酒精。”
红绫作了一个鬼脸,闪身走了开去  铁天音不是第一次带酒来给她了,而且还教
了她一个伏特加酒的喝法:把它放在冷藏库中,使它变成浓稠的浆汁,再趁冻喝下去,
红绫也很喜欢这种喝法。
铁天音不等我问,就道:“有一个月的假期,到德国去陪父亲。”
我十分感慨:“上次和令尊久别重逢,可是不到半天,就赶著回来,人生真是难料
。”
铁天音道:“是啊,所以总多抽点时间去陪他,虽然没有甚么话题,也是好的,也
亏得他不是很喜欢说往事,不然,老人家想当年起来,也够受的。”
我摇头:“令尊一生如此多姿多采,听他讲往事,如何会闷?”
铁天音含蓄地笑了一下,望向我们。白素道:“我们也看了天官门的记述。”
铁天音伸了伸舌头:“很骇人,是不是?”
白素道:“是,这部记述,你比我们早看,若是我们早知道内容牵涉到那么多人和
事,牵涉到那么多历史的隐秘,也许不会给你看,因为有些事,还没有到可以传出去的
时候,要是传出去了,我们就有负十二天官所托了。”
白素这一番话,说得极其认真,她的话当然有理,但是我怕铁天音听了会脸上挂不
住,所以连向她使了几个眼色,白素却视而不见。
铁天音听得很认真,他很诚恳地道:“是,我明白,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白素道:“令尊那里,也最好不说。”
我不禁皱眉  白素这话,未免不近人情了。人家父子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怎可
以加以干涉?
铁天音的反应,也很不以为然,他扬了扬眉,变换了一下坐著的姿势,却没有出声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由于白素的话,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还是由白素来打破沉寂,她道:“有许多事件,令尊可能就算不直接参与,也曾间
接有关连。一些历史事件中的人物,都是和令尊同时代叱吒风云的人,他如今隐居。过
著平静的生活,这些事再提起来,陡然令得他再回到往昔的光阴之中,惹来伤感,那又
何苦。”
铁天音静静听完,这才道:“是,说得是,不必再惹他想起往事。”
我这才知道了白素的用意,也道:“不愉快的往事,若是一再想起,是很痛苦的事
。”
铁天音点了点头,他道:“我本来,只当天官门的记述,全是些江湖恩怨,可以当
小说看,也不知道内容竟然如此丰富。”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感到,铁天音的这番话,倒是“此地无银二百两”了
  他对“天官门”的事有兴趣,必有原因,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问。他却拿甚么“当
看小说”来搪塞,那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当下也没有向他多问甚么,问了他就在晚上启程,请他代问候少年时就相识的
老朋友,等等,直到他告辞离去,白素又有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晚,临睡之前,她仍然若有所思,我伸手在她的眉心抚摸了一下,白素道:“铁
天音这个人,真叫人看不透,大有古怪。”
我扬眉:“要把一个人看透,谈何容易,而且,何必把一个人看透呢?”
白素的回答,令我感到意外:“因为他欺骗我们。”
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请她举例的手势,白素沉声道:“我托小郭去查了一下,不
错,他订了到德国去的机票,起飞的时间和他告诉我们的一样,但是他并不打算去看他
父亲,他在德国转机,下一站的目的地,是芬兰。”
我听得瞠目结舌  不单是由于铁天音的行踪古怪,更由于白素对铁天音的起疑,
竟到了这等程度,竟不惜大动干戈,去作调查。
我望定了白素,至少有一分钟之久,说不出话来,白素也不出声。
第五部:铁天音在说谎!
一分钟之后,我表示了不满:“你太多事了。”在我和白素之间,这样的指责,已
经是严重之极了,话一出口,虽然那是我的感觉,但我也后悔不该说得如此之直接。
白素却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然道:“或许是,我太多事了。”
白素没有生气,我自然也不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们并不再接触到这个话
题,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东西梗著,知道白素也是,盘算著明天如何和白素好好商量,就
睡著了。
一觉醒来,白素不在身边,我不禁笑了起来,知道她又去看红绫了  自从红绫回
来之后,我们并不关房门,红绫的房间也一样,又调整了床榻放的角度,一个转身,就
可以看到睡在吊床上的女儿。
常言道“见过鬼怕黑”,又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们失去过女儿一
次,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红绫力大无穷,行动敏捷,就算她外婆
亲临,也难以把她带走,但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就算是这样,白素若是半夜醒了,还是会起身去看红绫,所以这时,我以为她又在
红绫的房间之中。可是,我一个翻身,看到红绫稳稳地睡著,却不见白素在。
我呆了一呆,弹身而起,到了红绫的房间,看了一看,又推开了书房的门,同时望
向楼梯下的厅堂。不到三秒钟,我就可以知道,白素不在屋子里。
她到哪里去了?虽然我们之间,对对方的行动,几乎绝不干涉,但是都尽可能让对
方知道行踪,上天入地,总有个去向,像如今那样,我竟然在半夜三更,不知伊人芳踪
何处的情形,确属罕见。
我睡意全消,斟了一杯酒,先在红绫的吊床之前,站了一会,红绫睡得极沉,我忽
然想到,像她那样环境长大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做梦。明天倒要和她讨论一下,趁机又
可以灌输许多知识给她。
回到床上,半坐著,慢慢喝酒,思索著白素到何处去了。
作了几个设想,都不得要领。大约过了半小时,听得有开门的声音,白素回来了。
白素走上来,穿著运动装,先到红绫的吊床前站了一会,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走
向我。我只是望著她,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白素微笑:“我又‘多事’去了。”
我怔了一怔。我曾说她去调查铁天音是太多事了,她如今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陡然明白她是甚么意思了,一口还未曾咽下去的酒,几乎没有呛出口来。我坐直
了身子,望著她,疾声问:“你……你……找到了甚么?”
这句问话,乍一听无头无脑,但实际上,是我迅速转念,已有了推理的结果  白
素说她又是“多事”,那么必然和铁天音有关,铁天音傍晚已启程到德国去,白素半夜
有行动,那是到铁天音的住所去了。
白素一扬眉:“甚么也没有找到。”
我吁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双手:“那表示不必怀疑他了,是不是?”
白素却道:“正因为甚么都没有,太乾净了,所以更值得怀疑。”
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欲加之罪’吗?”但是一转念之间,心想何必把气氛弄得那
么僵,不妨轻松一些,所以我改口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妻子怀疑丈夫的笑话  丈
夫衣服上没有沾著女人的头发,她就说丈夫连光头的女人都要。”
白素微笑:“不好笑,至少,妻子的怀疑,有它能成立的可能性。”
我知道白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进行这件事,她又不是闲得没事做的人,必然有她的
原因,所以我心平气和:“你有甚么理由怀疑他?”
白素一扬眉:“我们曾讨论过,要装钉的丝线拆下来,再还原,是不可能的事。”
我点头:“是,难极了,无法照原样。”
白素道:“如果在每一册之中,都撕几页下来呢?线装书册,要撕下几页来,不露
痕迹,并不困难。”
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立即道:“如果那样做,丝线就会变得松  由于原来的装
钉功夫十分紧密,即使只是撕去一页,也会察觉。”
白素道:“是,但是要令丝线收缩,可以有十多种方法,最简单的是喷上适量的水
,就算是自然乾了,也必然会有‘缩水’的现象发生  ”
白素讲到这里,我已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你……发现了甚么?”
白素沉声道:“丝线上沾著硫酸钾和硫酸铝的含水复盐。”
那是一个听来很复杂的化学名词,如果用化学式来表示,更是复杂得可以,它含有
二十二个结晶水。但实际上,那是一种很普通的东西,它有一个极寻常的名字:明矾。
明矾有收敛的作用,如果把它的溶液,小心涂湿丝线,再等它乾了,丝线就会比湿
水缩得更多,就算每一册被撕走了十页八页,在装订上看来,仍然可以是紧密无比,没
有破绽。
一时之间,我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现代的分析化验法,可以使许
多原来天衣无缝的行为无所遁形,沾在丝线纤维上的明矾,是最近才沾上去的  你想
要看正式的化验报告?”
对白素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呆了好一会才有回答,声音疲倦之极:“不必了。

我把空酒杯递向白素,白素接了过去,不一会,就满满斟了一杯酒回来,我大大喝
了一口。
酒并不能使我心情舒畅,我不知道铁天音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是他竟然如此处心积
虑来欺骗我们,用的手法是如此之缜密,在做了这些事之后,他的神态是那么若无其事
,而我一直把他当作故人之子,坦诚相对,这一切全都加起来,犹如一块大石,向我当
头砸将下来一样,令我眼前金星直迸。
白素道:“这是最保险的行事手法,我想,他所要的资料,只是十二册中其中的一
册,但是为了掩饰他的行为,他在每一册之中,都抽出了若干页  有一个深谋远虑的
凶手,先假装有杀人狂行凶,杀了几个不相干的人,然后再用同样手法杀死他的仇人,
使人不怀疑他,就是这样的手法。”
我放下酒杯,脸色一定很是难看:“我去找他,他到芬兰去了?我去找他。”
白素沉声道:“我看不必了,到了芬兰之后,他可以转到任何地方去,你上哪儿找
他去?”
我闷哼一声:“我去找老铁。小铁的行踪再诡秘,行为再不堪,也不能和他老父失
去了联络。”
白素沉吟不语,显然他觉得我这个办法可行。她想了好一会,才道:“那可能要花
不少时间,而且,他这样心思缜密,只怕也早想到了这一点,在他老父那里,下了预防
功夫,父子之情总比你们朋友之情亲,你就徒劳无功了。”
我大声道:“我信得过铁蛋,他不会为了父子之情而出卖朋友。”
白素嗔道:“你叫甚么,小心吵醒了女儿。”
我连忙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铁蛋,他光明磊落,是个好汉子,绝不会同意小铁的
这种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吗?红绫才回到我们的身边,你又要远行。”
一提起红绫,我倒真有点不舍得和地分开。虽然如今的情形,白素一个人完全可以
应付。不过我想了一想,还是道:“我非去不可  小铁用这种手段行事,那是不正当
行为的开端,我不是要追究甚么,而是必须尽我责任去告诉他:这种手段,一而再,再
而三,必然有一次,会闯出大祸来,我要他及时“刹车”,他是铁蛋的孩子,我不能坐
视他走歪路。”
白素望著我,略有嘲笑之意  那自然是因为我很少有这样“正气凛然”的情形之
故。
我用力一挥手:“好,我承认,我也想弄明白他为甚么要那么做,想弄明白他和天
官门之间,有甚么关连。”
白素握住我的手:“好,你去进行  要你老在家里看孩子,闷也把你闷死了。”
我笑:“看其他的孩子会闷,看红绫,只会累,绝不会闷。”
白素想著我说的是实情,也笑了起来。
我们又讨论了一下,小铁  铁天音有没有可能早知道我手中有“天官门”的资料

结论是“不可能”。他多半是在温宝裕的口中,或是在我的记述之中,知道了“天
官门”,所以才想知道更多的资料,谁知我恰好有天官门的记录,所以那对他来说,是
意外之喜  这一点,从他当时大喜若狂的神态之中,可以得到证实。
但是,我们认为,他想知“天官门”的资料,却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的。
问题是,我无法设想早半个世纪横行江湖的一个神秘帮会,和一个年轻受现代化教
育的医生之间,会有甚么联系可言。
第二天,红绫和我在地球仪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到德国去,转动地球仪,对她说
德国在甚么地方。她虽然用心听著,但是显然不能接受,当她第一次见到地球仪,我向
她解释地球的时候,她就一面摇头一面道:“那么多屋子,那么多人,全在一个大球上
?”
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时,她还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带她升上太空,让她在
升空的过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许多在地球活动的外星人,都有这种起码的能力,在
适当的时候,红绫就可以有机会作太空遨游。
白素带著她来机场送行,温宝裕也来了,我对他道:“你这个未来的表姨丈,多点
照顾红绫。”
温宝裕十分正经地答应:“是,我和胡说讲好了,红绫可以到博物馆去吸收知识。

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极,你自己没有空,可以多发动些朋友陪红绫
不必向他们说红绫的出身,只说是  ”
我还未曾想出适当的藉口,温宝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女儿的来龙
去脉,早已人人皆知,怎么能掩饰。”
我也不禁失笑,但还是警告:“要你们那帮朋友不要取笑红绫,不然,可能招致严
重后果。”
我知道温宝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会,天南地北,无
所不谈。小宝神通广大,常请到一些人物去参加,原振侠医生,甚至年轻人和他的黑纱
公主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请到过,我也曾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过。
这些青年人,大都热情得很,红绫能和他们相处,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须有告
诫。
温宝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会有无聊的行为,大家都会把红绫
当自己的妹妹一样。”
白素听温宝裕那么说,也很高兴。
我趁机向白素道:“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红绫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她搭腔:“我长大了,我不离开……父母。”
她说得十分认真,白素欢喜无限。
临上机,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随时联络,一有消息,就可以告
诉你。”
温宝裕这才知道我有目的远行,他才现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著他的肩头:“回来
再告诉你。”
温宝裕神情懊丧,因为他竟然没有早发觉我又有奇遇。
上了机之后,我一直在作种种设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环无法解得开,其余的自然也
都成了谜。
那最主要的一环是:铁天音和天官门之间,有著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目的地,在那个恬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之中,又见到了铁蛋时,铁蛋正在
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黄蝉花,艳黄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夺目。他见到了我,感到意外
,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后,他呆望了我半晌,一开口就道:“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少年时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后认识的朋友不一样,那时,对于自己的本性,
完全不懂得掩饰,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犹如两个人长期赤裸相对,对方的身体是甚么
样的,无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岁定八十,很难有大幅度的改变,行为由性格来决定,了解对方的
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对方的行为,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和铁蛋虽然分开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径,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时却是交情深厚
,而且一起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深交,这种交情,在一般少年人
之间极其罕见,所以也格外深刻,双方相知极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万里前来,
另有目的。
他这一问,倒叫我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先大声回答了“是”,然后,默然无言。
我怀疑他的儿子有不正当的行为,常言道“疏不间亲”,何况我的怀疑,还没有可
以说服他的确凿证据,我是想在他那里知道小铁的行踪,这种企图,也不是很光明正大
,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铁蛋等了我一两分钟,才道:“我们不但都长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时
候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数。”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经历过了一次巨大的劫难之后,死里逃生,两人在一
条小河边上,撮土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只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
碗河水,两人一人一口,把和著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时盟誓,结为兄弟,誓要作为人
世间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胜慨,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全
身发热。
铁蛋自然是见我神情犹豫,所以不高兴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数。我“哈
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为难之处。阿蛋,我问你,你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
环境又那么差,家眷是怎么处置的?”
铁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但他既然认定了我是朋友,也
必然会回答  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与他为敌,那是恶梦的开始,多少拥兵十万的敌军将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对
朋友的无比忠诚和对敌人的无比凶狠,是两个极端,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性格最极
端的一个,他能从显赫的大将军,一下子离开了荣华富贵,在这小乡村中钓鱼剪花,自
然也是他这种极端性格的表现。
当下铁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怔呆,然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一样:“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三年,没有孩子,她是军中的护士,在一次战役中
受了重伤,死在我的怀中。”
他越是说来若无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后悔,不
该把他的往事又搬出来,那对一个退隐了,想把过去全都忘记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
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双手乱摇,心里一急,连叫他不必说了也讲不出口。
铁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强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
别理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你,有半点保留的,我长四只脚一条尾。”
那正是他少年时期的口头禅,听了之后,更令我惭愧无比,我伸手在自己的头上,
重重打了一下:“对不起,老朋友。事情是这样,天音有一些行为,不是很正当,我想
不出是甚么原因,又不想他再发展下去,所以想来和你详谈一下。”
虽然说铁蛋已万念俱灰,隐居以度余生,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关切的,所
以一听之下,他也不禁动容,陡然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斩钉断铁地道:“他做了甚么?
该打该杀,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处理,只要是该死,杀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叠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到哪里去了?”
铁蛋盯著我,目光如炬,虽然他坐在轮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样神威凛凛,他
道:“该怎么就怎么,别因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样。”
我顿足:“真是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
是没甚么大不了。”因为我深信铁蛋讲的是真心话,所以我才一再声明不是甚么大不了
的事  确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这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太多事了。
铁蛋不再出声,只是望著我。我道:“我从苗疆回来,在苗疆发生了许多事,都意
想不到,天音来看我,想知道天官门十二天官的事  。”
我慢慢说来,口气平和,尽量表现出没有甚么大事,铁蛋凝神听著。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说到“天官门十二天官”,铁蛋陡
然全身震动,双臂举起,发出了一下古怪莫名、听来令人悚然的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后
一仰,竟连人带轮椅,一起仰跌。
铁蛋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实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发出了一下怪叫
声,站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地。
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要连人带椅一起仰翻容易,要连人带轮椅一起仰翻,也要用
极大的力道才行,何况铁蛋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由此可知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所受
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铁蛋有这样的反应,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来,我想了解小铁长大的环境,想从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帮会,和江湖人物有过瓜
葛纠缠。
这时,我明白了,和天官门有关系的,不是小铁,是老铁。
小铁一定是从老铁那里,知道了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对之有兴趣
的。
我真想不到在见了铁蛋之后,一杯酒还没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转直下,出现了这样
的局面。
一时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看到铁蛋在地上挣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来,
一脚踢正了轮椅,再把他扶坐在轮椅上,铁蛋的脸色生青,额上青筋暴绽,大口大口呼
气。
我忙把酒瓶递过去,他接过了酒瓶,一张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乱响,可是忘
了去喝酒,可知他这时,情绪的激动,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
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头,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开始,
他也不懂得下咽,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来,他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啯嘟”一声,
吞下了一大口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铁大将军,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被
人迫酒,败在他手下的败军之将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买块豆腐去撞死。
他连喝了三口酒,还咬著瓶口不肯松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声喝:“不管甚么
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还要伸指在他颊边的“玉白穴”上轻弹了一下,令他松开了口,才能
使瓶口脱离了他的口部,当真狼狈之极。
第六部:铁大将军的秘密
酒瓶离口,铁蛋可以讲话了,他说的那一连串话,不但声音怪异,而且语不成句,
实在听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们了。他们不肯放过我,到底找到了,他们倒还在
?哈哈,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奶奶的,好,来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奶奶的……”
铁蛋口说“老子不怕”,但身子剧烈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习惯了的骂人话。
这一番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来,气息急促之极。
我忙道:“你和天官门有过节?”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仍然不明白,铁蛋二十出头,就成了名将,一直在军队之中,
很难想像他如何会和天官门发生关系。
我这样一问,他又是一声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
牙切齿:“过节,我要他们死,他们要我死,这算不算是过节?”
我更是吃惊,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太意外了。
面对这样的意外,我也无法可施,只有任由铁蛋自己去发挥,我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铁蛋大口喘气,又喝:“拿酒来。”
传说之中,铁大将军每次在发动大攻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一声呼喝,他的部下在
回忆录中提到他,常有“将军喝得双眼通红”、“酒令他双眼如同冒火”那样的形容词

这时,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这一下呼喝,还是神威凛凛,依稀可见他当年,喝
乾了酒,把碗一摔,一挥手,冲锋号嘟嘟响起,千军万马,一起向敌军掩杀过去的气概
,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给他,他又喝了好几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厉害  毕竟他大
逞雄风的时代已过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轮椅上的一个瘦弱汉子。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了一句话来,令我惊诧
不已。
他说的是:“我曾当过俘虏,被俘虏过。”
一听得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一
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并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
这句话不但严重,而且极度不可思议。
虽然现在,铁蛋已经做到与世隔绝,甚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了,但是他曾是军人
,对于军人的荣誉,不可能也抛开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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