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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水晶宫

_2 倪匡(当代)
陶启泉续道:“正如你所说,蒙古语系十分复杂,那两个专家本身是蒙古人,又毕
生从事语言工作,精通三十多种蒙古各部落的语言,可是一听到学儿只斤语,也吓了一
跳。说想不到真有这样一种语言存在!”
我难以明白:“甚么意思?”
陶启泉道:“两位专家说,学儿只斤氏族,由于出了铁木真大帝,全族都飞黄腾达
,在大蒙古帝国的上层结构之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为了这种地位不被替代,也
为了凝聚向心力,所以他们严禁本氏族之外的人说他们的语言,所以,学儿只斤话变成
了王公贵族的专利,到后来,甚至只是地位极尊贵的人才能说,没有多久,就失传了。
专家也一直以为那是不存在的语言,所以才会这样的惊叹!”
我道:“那就是说。专家也不知道怎么说这种语言了?”
陶启泉道:“是。而且,我也不认为甚么学儿只斤语之类的事,是阿水知识范围内
的事,他能知道历史上有一个成吉思汗,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点头:“所以,你对他的话开始相信,因为那不是他所能平空捏造出来的。”
陶启泉道:“是,他把细节说得很详细,甚至有的情形可以画出来──这人很有点
绘画的天份。”
阿花大声补充:“我哥哥自小喜欢画画,听说会画画也可以很发财,可惜他没有这
个命。”
当这种充满宿命沧桑的话,自阿花美丽的口中吐出来时,她看来成熟不少。
陶启泉又道:“我把他所画的形象,拿给专家看过。专家一看,就指出那是元朝早
期的服饰,而且,是属于甚么地位的人拥有的,也一下子就能辨别出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其时车行甚速,我站起来之后,身子一个摇晃,几乎站立不
稳,我道:“这样说,阿水他……已经发现了成吉思汗的墓,找到了殉葬物品。”
根据陶启泉的话,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陶启泉却又摇头:“我不知如何说才好,事情……还很复杂。”
我望著他,他却叹了一声:“反正过一会你就见到阿水了,何不听他说?”
我“嗯”了一声,没表示意见。那时,我心中在想,阿水不知道在甚么样的情形下
,学会了一种失传的蒙古语,反正世上没有人会说这种话,那么真伪自然难办,然后,
他再编了一套故事──
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反应,但是想到一半时,我看了阿花一眼,心中暗忖,若是
他们兄妹的智力相若的话,那么,阿水也编不出甚么成吉思汗墓的故事来。整件事,又
不像是幕后另有主使人,确然有不少耐人寻味之处。
就在这时,阿花又道:“我哥哥说,海龙王招了他去做女婿!”
阿花说得极其肯定,像是这种荒谬的说法,是铁定的事实一样。
我和陶启泉互望了一眼,对于阿花的坚持,并不表示意见。
这时,车已驶出了市区,一时之间,大家都不说话。阿花就腻在陶启泉的身上,情
状若猫,这使我想想北方话中,有“猫腻”一词,真是形容恰当。
过了一会,我打破沉寂:“到了本地医院之后,医生怎么说?”
陶启泉道:“主治的是一位女医生,姓冷──”
我怔了怔:“冷若水?”
陶启泉也奇:“你认识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认识很久了,和她有过奇异的经历。”
三、水浸
陶启泉陡然紧张起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这里有没有问题?”
我不禁啼笑皆非──他竟怀疑起一个精神病医生是不是有精神病来,这不是笑话吗

我道:“据我所知,她理智清晰过人,有著非凡的思考能力。”
陶启泉吸了一口气:“我也同意,事实上,我受她影响甚大,她的意见,和阿花一
样,说阿水根本没有病,说的也全是实话。”
我大是奇讶,不知道冷若水何以如此判断,她一是个很冷静的人,一定有她的道理
在。阿花又表示意见:“这女医生是个好人,只是在看人的时候,眼光和冰一样冷。”
对于阿花这个形容,我倒有同感──冷若水在感情上有过凄惨的挫折,自然伤心人
别有怀抱,神情方面,也恰如其姓,冷得可以。
我望著急切想得到我反应的陶启泉,道:“精神病的真伪,本来就是难确定。一个
人若是演技够好,他要假装起精神病患者来,也就没有法子可以确实地揭穿他。冷医生
是出色的专业人员,虽然我不知道她何以下了这样的判断,但是我也会相信她的判断。

陶启泉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是由于他的决定,得到了支
持。
后来,我问冷若水何以作这样的判断,而不把阿水诊断为“妄想症”患者。她的回
答,很有意思:“阿水的情形,各方面看起来都像是妄想症患者,我也曾循这个方向去
医治他。可是从一开始起,我就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不是他的妄想。因为以他的知识程
度而言,不可能在他的脑中产生那样的妄想。妄想,也是人脑部的活动,必然根据一个
人脑部的条件而产生,就算可以追溯到上一生记忆的残留,阿水也无法作出这样的妄想
,所以我判断他说的是事实。”
这一番话,令我大是叹服,甚么样的基础,产生甚么样的妄想。一个人若是根本没
有基础,或是基础薄弱,那就必然没有想像力或想像力薄弱。想像,即使是妄想也好,
都不是凭空产生的。
所以,当我们说一个人缺乏想像力的时候,也就等于说这个人缺乏知识的基础。
当下,陶启泉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拍了后,大是高兴:“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听
阿水的故事,我来找你,算是找对了。”
我道:“你来找我,不是要我介绍你和大亨相识?”
陶启泉道:“固然是,但如果这件事你持反对态度的话,我也就不必进行了。”
阿花听了这话,斜睨著我,似乎不相信我对陶启泉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道:“到
如今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你别把我的态度列为支持。”
陶启泉忙道:“自然,听了阿水的故事再说。”
阿花欠了欠嘴角──她年纪虽轻,可是随便一个举动,却处处显得风情万种,是天
生的尤物。这样的美人,历史上并不少见,而且都一样的是,不论出身多么低贱,生活
经历多少波折,最后,都总是能登上顶峰──当然,也都是在依附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之后。
这个阿花,如今她和大豪富的关系,还处在一种很暖昧的阶段,但一旦公开了,或
是和陶启泉分手了,她都必然能得到一大笔她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财富,开始她人生新
的一面。
这种情形,常见得已经不能算是“传奇事故”,而是像阿花这样的美女的必然人生
之路。
我也无暇去研究阿花这个举动是甚么意思,陶启泉已经在和冷若水联络,电话通了
之后,他道:“冷医生,有一个老朋友在,他相信你的判断。”
冷若水的回答是:“世上绝不怀疑我的判断的,只有一个,这个人叫卫斯理。”
我大声道:“我在。”
冷若水分明感到了十分的意外,她呆了几秒种之后才道:“你知道是甚么事了?”
我道:“还不知道,请你安排那位先生和我们见面。”
冷若水低声说了一句:“我早料到这事,最后会到你那里去的。”
我道:“谢谢你──同时,请你也在场,因为有太多地方需要你的帮助。”
冷若水道:“没有问题。”
我本来还想问她一个老朋友的消息,但是继而一想,她如今仍是一人独处,并没有
再在那个飞蛾研究所中陪那位朋友。其间必然已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在这男女关系几乎
瞬息万变的时代,别说是恋人,就算是夫妇,有一个时期不通音讯,再见时,还是避免
提起以前的关系较好,以免尴尬。
不多久,车子就驶进了精神病院──这所医院,在我叙述的故事之中,并不止一次
地出现过。我自己也曾成为这医院中的病人,若不是一个奇迹的发生,我如今大有可能
还被列为最没有希望的病人。
(这件事,发生在《沉船》这个故事之中。)
车才停下来,就看到冷若水和一个青年,一直迎了上来,阿花立即兴奋地叫:“哥
哥。”
我自然也去打量那青年,一看之下,也不禁呆了一呆,那青年,绝对不是我想像之
中,神情猥琐的街头小流氓,虽然他称不上气宇轩昂(那需要有内在的气质作基础),
但绝对俊俏挺拔,身体壮健,若和世界一流的电影小生站在一起,也不会逊色。
他的眉目之间,和阿花颇有相似之处,所以,称他为美男子,也不为过──自然,
他的这种好外观,和温宝裕不能比,他的样子虽好,但是多看两眼,就可以看出他没有
内涵,只是外型绝佳,那股庸俗之气,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他也根本无意掩饰。
阿花走下车,奔跑过去,那青年──当然是阿水,也追了上来,两人见了面,都自
然流露出欣喜,阿水开口就道:“老头子没欺负你?”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很动人的一影,阿花极其诚挚地柔声道:“没有人对我比他
更好的了。”
我听到的身边的陶启泉,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气,我和他也下了车。
阿水也大感满意,他来到陶启泉的面前,他说的话,逻辑简单之至:“阿花说你是
好人,你一定是好人。”
然后,他侧著头打量我:“你就是卫斯理?冷医生已提起过你许多次,并且给我看
了不少你的故事,大话西游,全是假的吧。”
我点头:“是,全是我假的,假得不好,所以你不相信,希望你的故事作得比我好
,好得令我们相信。”
阿水半昂著头,一副接受挑战的公牛模样:“我的事,不是假的,是我的亲身经历
。”
我开门见山:“好,别的不必说了,就把你的亲身经历,从头说一说。”
冷若水道:“到阿水的房间去如何?”
我道:“好,哪里都一样。”
阿水又瞪了我一眼,虽然不至于说有敌意,但是也不见得友好。
在冷若水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人到了阿水的房间中,真是钱可通神,这哪里像是病
房,简直就是高级酒店的套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满是美酒的酒柜,阿水打开了
一瓶酒,斟了几杯:“要喝酒自己拿。”
阿花拿了一杯给陶启泉,陶启泉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立刻乖巧地把酒递给我:“
卫先生,请喝酒。”
我道了谢,接了过来,阿水自顾自喝了三四杯,才道:“又要从头说起?”
我道:“是,只当所有的人全没听过。”
他不服气,大声道:“这里,谁的话说了算?”
我冷冷地道:“我!”
阿水仍然不服,向陶启泉望去。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陶启泉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立刻离开,因为我的话,不必经陶启泉的同意。
好个陶启泉,果然明白我的心意,他低头不语,没有任何动作。
阿水看到陶启泉这样子,已气馁下来,道:“好,我从头说。”
我道:“你最好说得仔细些,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漏,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阿水吸了一口气:“好。”
他说了一个“好”字,又喝了一杯酒:“我到北方去做生意,本来是专做俄国线的
,后来发现蒙古的生意更好做,一些紧俏的商品,在蒙古根本不值钱,一瓶土酒一块布
,可以换许多外面值钱的东西,于是我就在蒙古草原上流连,越来越深入,到了一些以
前连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望了我一下,我道:“你只管说,我大概听说过的。”
阿水道:“别的不说了,单说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我才过了卡尔底克山口,沿著恰
斯河向南走──”
我用心听著,但是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阿水所说的地名,实在太冷门,我也没有
听说过。
陶启泉早有准备,取出一张地图来,打开,摊在桌子上指了指阿水所说的地名。我
看到那是在唐努乌梁山南麓的所在。那一带大湖泊小湖泊,大河小河、大山小山,错综
交杂,不计其数,是地形很复杂的荒地,人迹罕至,除了贪图暴利的商旅外,谁也不会
到这种地方去,而且,那地方,一年至少有两百多天是严寒的天气,大风雪漫卷过来,
连草原上的黄羊都难以生存,绝对不适宜人类生活。
阿水道:“和我一起的有一个汉人,那是我在蒙古结识的哥儿们,很谈得来,他叫
张盛。还有一个是向导,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多少岁了,大家都叫他老路,会说汉语,
只好喝酒,经月不断,我们都带著行李甚么的,他甚么也不带,只带一车子酒,他对酒
倒不吝啬,肯和人一起喝,除了人这外,还有二十多匹马,都是久经商旅,不怎么需人
照料的好马。”
我由衷地道:“虽然说是商旅,但深入这种地方,也和探险队差不多了。”
阿水自傲:“可不如此。那天,过了山口,沿河走了三十里地,天就黑了下来,为
了找扎营的地方,张盛和老路起了争执,张盛找到一处离河约有两里的高地,那高地看
来高整平坦,是个扎营的好地方──”
那高地确然一看就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平空高出两公尺有余,是极平整的沙面,倒
像是有甚么人垒出来的一般,上面生长著一些灌木,正好要来生火。
张盛是一个三十多、四十岁不到的精壮汉子,一口气策马上了高地,大声叫:“今
晚找到好宿处了。”
阿水也上了高地,极目望去,暮色之中,苍苍茫茫,群山起伏,壮观之至。
可是老路却不上高地,在下面大著嗓门叫:“这上面不能扎营过夜!”
阿水和张盛两人,先是呆了呆,接著就笑了起来:“那依你说,该有何处扎营?”
老路哑著嗓子:“趁天还没全黑,再向前走走。”
阿水和张盛又倦又不服气:“这里为甚么不能过夜?”
老路没好气:“我说不能过就能过,你们这南蛮子,知道甚么。”
阿水是广东人,被人叫一声“南蛮子”,无话可说。张盛却粗声粗气:“喂,带路
的,我是张家口人,也算是南蛮子?”
老路冷冷地道:“凡是长城以南的,全是南蛮子!”
这时,老路的态度若是肯好一些,好好地向两人解释,何以这高地不能过夜的原因
,两人或许就会听从,另觅地方过夜。可是老路却态度不善,两人又好胜心强,竟一个
劲儿不依,非要在这高地上过夜不可。
老路和两人争执之间,天色也迅速黑了下来,老路最后大声道:“好,你们要在这
儿过,我也无法,我可要另找地方!”
他说著,策马就走。张盛大叫;“明儿一早,上哪里找你去?”
老路怒气冲冲:“哪里还有明儿一早!”
这趟旅途,本就满是凶险,上路的人,莫不在言行之间,讨个吉利,老路这样说,
那是犯了出门人的大忌。张盛连吐了三口口水,阿水却心细,他策马驰下高地,追上了
老路,虚心讨教:“老路,何以这个高地不能过夜?”
老路闷哼了一声:“这浩大的草原上,有许多湖泊海子会搬家,这高地上只长灌木
,不长草,那是变过湖底的证明,说不定晚上会变成湖泊,在上面过夜,全喂了王八!

老路的话说得难明,说话内容,对阿水来说,又无稽之至,所以阿水听了,哈哈大
笑,把马队赶到了高地之上。那些马,平日听话之至,但这时,不知怎地,硬是不肯上
高地。阿水和张盛两人,又是吆喝,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把马赶上了高地,已累了个贼
死。
我听阿水说到这里,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湖泊海子会搬家”──这是老路的警告
,这警告对阿水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那是阿水常识不够之故。
湖泊海子确会搬家,而且不是小的,方圆数十里乃至数百里的大湖,也会在一夜之
间,原地消失,移到几百里以外去。
这种奇特的自然现象,这一带的探险家早已发现。新疆有一个罗布泊,就是著名的
“曾移动的湖”,而且行踪飘浮,捉摸不定,忽东忽西,神秘莫测。
老路经验足,看出那高地曾是湖底,不知甚么时候会重成湖泊,所以坚持不在那里
扎营,但阿水和张盛,却是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所以,他们当时只是一面喝酒,一面讥嘲老路的“胡说八道”。
他们支起来的营帐,是相当现代化的大营帐,由发电机供应能量,半机械化操作,
所以并不费多大的功夫,有不少部分自动充气,不但防风雨,且可以防寒,而且,帐内
还有床铺。这种现代化的营帐,也使得他们和老路之间,起过一番争执,老路认为这种
营帐,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就笑老路是“上一世纪的人”。
等到两人安睡下来,不到三分钟,就都已鼾声大作,在熟睡时,曾发生了一些甚么
事,阿水自然无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像是那些蛮荒电影一样
,在飞瀑流泉之下,和一些身上只围草裙的野女郎共水浴,其乐无穷。
接著,他就醒来了,在朦胧之中,他真的听到了水声,起先,他还以是在身梦中,
及至水声越来越汹涌,他才陡地醒了过来。
阿水在这里特别补充,那水声不是流水声,而是像海浪涌过来的那种潮声。
他醒过来之后,睁大了眼,却是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
他叫了几声张盛,没有回音,他想下床铺,怎知双脚才向下一伸,便感到一股寒意
,一时之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双足已被利刃切断了。
吓得他连忙一缩脚,伸手去摸时,摸了一手的水,才知道刚才双脚是浸到了水中!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时大叫了起来,可是任凭他怎样叫,却一点回音也没
有,张盛不知去了何处。
在水声之中,水显然正迅速漫了上来。他虽然是坐在床上,但是屁股已感到冷浸浸
地,水已漫上来了!
直到这时,阿水才从慌乱之中,略为定过神来,心想,再不出营帐去,自己非被淹
死不可了,营帐外的情形如何,虽然不知,但总比闷在帐中好些。
正当他在盘算这际,突然,他看到了一团金黄色的光芒,就在他眼前出现。
那团光亮一出现,阿水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只见整个营帐中已全是水,水已有一公尺深,那水的水面并非波涛汹涌,可是,水
声盈耳,也不知自何而生。
他去看张盛的床铺时,只见床铺早已遭水淹没。本来,他的床铺,并不比张盛的床
高,可是涌过来的水,却围著他的床铺,团团乱转,成了一下漩涡,他的床铺,成了漩
涡的中心,所以非但未被浸没,而且没有沾湿。
那团金黄色的光芒,渐渐明亮,令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四周的水,洁净无比,是
一种无色的透明,所以,那时,他整个人如同陷进了一块大水晶之中,而那水晶却又是
液体的。
阿水一辈子的经历虽然不少,可是却也未曾经历这过样的情景,他吓得呆了!
阿水的文采并不好,他的叙述之中,也没有夹杂著甚么形容词,但他只是说著,也
把我听得呆了。
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别说阿水未曾经历过,甚至连我也未曾听说过!
陶启泉、阿花和冷若水,显然不是第一次听阿水的叙述,他们一样大有惊骇之色。
我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了一下,心中想到的是:这种奇特的经历,凭阿水
是无法凭空作出来的。
阿水这时也望定了我,神情很明显──要是我不相信的话,他就不往下说了。
我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只管说,他望了我片刻,才道:“再下去发生的事更怪!

我道:“不是为了听怪事,我不会来这里。”
阿水松了一口气,他往下的叙述,也流利生动了许多,因为他知道我是真的在听他
说。
那时,阿水已经看到光线来自水中,是由一只大球发出来的。那只大球的直径约有
一公尺,在晶莹的水中,看来更是其大无比。它闪著金黄色的光芒,正在水中向上渐渐
浮起来。
阿水目定口呆地看著那圆球,等到那团球快浮上水面时,他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半球
体,并非整个圆球,同时,他也发现,随著那发光的半球体向上浮起,漩涡转动的速度
在减慢,水已漫了上来。他下半身一阵发凉,已经浸在水中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站了起来,可是水势涨得快,他才一站起,水已漫到了他
的腰际,那半球体也在此际,浮上了水面。
半球体,出了水面之后,光线更明亮,但并不刺眼,而且,四周的水声,更加浩荡
,分明是营帐之外,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阿水此际心慌吃惊的程度,可想而知,他双手下意识地划著,准备游水,也溅起了
水花来,可是,水势快绝,已过了他的腰,他已无法站得稳了!
就在他身子一歪之际,他的手抓住了那具发光的半球体,他先是一怔,不明白何以
自己的手,竟然有能力抓住一个球体。
接著,他就发现,那半球体是空心的,大约只有一公分厚,他向上伸了伸手,发现
半球体之内,竟然没有水,那半球体是覆在水面上的。
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阿水想起了他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把一只桶倒转。桶口向下,
迅速地压进水中,再提起来,桶里面仍然是乾的,滴水不沾。
当阿水在小时候玩这把戏的时候,他只不过要赢得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却并不明
白桶中空气不能被压缩的道理。
那时,他也一样不明白那球体之中,何以没有水,但是他却灵光一闪,想到了逃生
之法。
四、黑暗
他一想到了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没有多想,一下子就把头一低,钻进了那半球体
的下面。在这以前,水已快浸过他的鼻孔了,半球体之内,果然没有水,那令得他大大
吸了一口气。
至少,他暂时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须离开营帐,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时,那半球体却向下压,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随之下沉。
这时刻,他的心中,慌乱莫名,他的处境,也奇特之至,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极混
乱的状态之中。
当阿水说到这时的时候,冷若水插言道:“人通常在两种情形下会昏迷,昏迷,其
实是人体一种自发的保护。在身体受到伤害,发生痛楚时,痛楚达到一定的程度,人就
会昏迷,失去知觉,免受进一步的痛楚袭击。另一种情形,是人的精神状态在激烈的变
化之中,无法适应,也会昏迷,以免进一步变成神经错乱。”
我望著阿水:“你接下来怎么了?”
这其实已明知故问了。
果然,阿水道:“正如冷医生所分析的,我实在太害怕,太慌乱了,所以昏了过去
。”
我双手握著拳──这种情形最令人讨厌了,在紧要关头,人昏迷了,昏过去的人,
自然甚么都不知道,于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环。
阿水看出我神色不善,分辩道:“我昏过去,不是我的错,总比在那样的环境中,
变成疯子好。”
他这样一说,令我想起我自己,早年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看到了一个人正在敲
打著甚么,我就被这怪异的现象吓成了疯子──这是我何以曾经是这所精神病院病人的
原因。
比较起来,阿水的神经,算是很坚强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阿水吸了一口气,现出很是古怪的神情,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几口酒,这才道:“等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我的身子彷彿仍然在水中飘
荡,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经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睁开眼来,第一眼
就见到了一个壮年妇女,盯著我看,我也立即发现,我身上一丝不挂──那情景,简直
是难堪极了。”
那情景之难堪,确实可想而知,阿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才好,也就只好僵直地
躺著不动,一面眼珠乱转,打量著周围的环境。
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因为他虽然一丝不挂,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壮妇,
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仅堪遮蔽几处身体的隐私部位而已。
那壮妇的年纪,大约是三十岁左右,强壮无匹──不是肥胖,而是强壮,阿水从来
未曾见过那么壮健的妇女──她的手臂,甚至比阿水的大腿还要粗,胸脯鼓涨,如同小
山,肤色却是出奇地白,可以说欺霜亚雪。
阿水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很是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线昏暗,且不知自何而来
,屋子也像是一个半球体,自己是卧在一种动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种毛皮,很是柔软
,十分舒适。
他的眼珠转动了片刻,又回到那壮妇身上,那壮妇向他笑了一笑,说了一句她听不
懂的话。
这时,阿水至少可以肯定,那壮妇对他没有恶意,一想到对方是个女性,没有甚么
可怕的,也就渐渐定下神来,问了一句:“这是甚么地方?”
那壮妇显然听不懂他的话,转过身去,盛臀摆动,粗腰款扭,自一口灶上,取过了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物事来,一股酸臭之味,扑鼻而来。
阿水在蒙古久了,一闻到那股味道,就知道那是蒙古人视为珍品的酸奶酪,只有对
贵客才奉上的,客人在喝那难以入口的东西之际,若是皱一皱眉,那就算是对主人的大
不敬!
阿水双手捧了过来,他反正肚子也饿了,大口稀哩呼噜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酸奶
酪,喝个精光,又道了谢。那壮妇十分喜欢,嘻著一张阔嘴,笑之不已。
那壮妇一笑,阿水才看出她年纪甚轻,当她伸手过来,自阿水手中接过碗来时,更
是玉臂生辉,白得耀眼。中国有句老话,形容女人肤色白的好处,叫“一白掩三丑”,
肤色白的妇女,在美色上,占了便宜。
阿水眼前那壮妇,皮肤之白,令人觉得“凝脂”之类的形容词,绝不夸张。但是不
妨设想一下,一个女人的皮肤,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了的猪油或是羊油那样,也就够古
怪的了。
阿水离那壮妇近了,他的鼻尖,离对方颤动的豪乳,不过十来公分,那感觉更是异
样。
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之间,却像是被甚么塞住了一样。他努力咳了几下,怎知
才咳了三下,那壮妇就显出惊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摇首示意他不要出
声。
壮妇的手极大、肉又厚,一掩之下,阿水不但几乎整张脸都被遮住,而且几乎连气
也透不过来,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开那壮妇的手,却不料两人相隔近了,他这一伸
手,却重重地按在那壮妇的胸脯之上。
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甚么“一分光”、“二分光”了,阿水也不是甚么
义烈君子,那壮妇只怕也早有意于阿水。等到事情过去,阿水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
还是哭好,所谓啼笑皆非,就是这种情形了。
那壮妇在这时却自然流露出万种柔情来,连比带划,说了许多话,又作了许多手势
,总算使阿水明白了,他绝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会死!
听阿水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停,冷若水立时道:“这一部分的经
历,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这个意思,便点了点头:“历代小说笔记中,颇多相似的记载,《聊斋志异
》中的〈夜叉国〉,便很是近似。”
阿水涨红了脸:“我不知道甚么异,甚么国。”
冷若水道:“再听下去,大情节相若,但是细节绝不一样,也不是他能想得出来,
我甚至难以设想他是在甚么样的一个环境之中。”
我望了阿水片刻,阿花说了三次:“我哥哥不会编故事来骗人。”
我没有和他们争辩,冷若水又道:“小说笔记之上,多有类似的事发生,可知是真
会有这种事发生的,根据阿水的叙述,那和他在一起的蒙古壮妇,显然是为了求偶,才
会发生这一切的。不论是男人或女人,主动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阿水,阿水满面通红,大声道:“她是一个好女子,我若是再见到她,会
娶她为妻。”
我问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阿水道:“她说,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姓:学儿只斤。”
我陡然挺了挺身了,阿水道:“听到了这个姓,你有反应,你知道那姓氏代表甚么
?”
我点了点头。阿水苦笑:“可是当时,我却一点也不明白那是甚么玩意儿,只当是
一个蒙古人的姓,蒙古人的姓,本来就古里古怪。”
他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来说,是三十七,这各字怪极了
,她一直想和我解释她的名字是甚么意思,可是由于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我道:“好,请你再往下说。”
阿水又连喝了几口酒:“她的身子虽然壮硕,可是我们在好过了之后,她很是柔顺
地伏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这才注意到,屋子的门口
,并没有门,只是一幅很厚的帘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
阿水本来就觉得那屋子形状怪,这时全定下神来,发现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个
半球形的山洞,应该说是,经过人工开凿的山洞。
同时,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线,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块上发出来的──若干时
日之后,他更发现那是一种附生在石上的苔藓类植物,竟然会发光,成了光线的来源,
后来,他更进一步地发现,那是他身在之处的唯一光源。
当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形的时候,吓得全身发软,几乎以为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后的事了,他也记不清过了多少日子,因为身在那石洞中,无日无夜
,根本不知道时间的过去。那壮妇对他极好,不但竭尽温存之能事,而且,给他找来很
多食物,还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无比,后来吃得多了,竟发现那些肉食鱼类,
虽然曾腌制,可全是生的,海带海藻,更是生得新鲜,和阿水以前在蒙古草原上吃到的
食物不同。
他和那壮妇相处久了,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语言,勉强可以就一些问题作沟通。当
他把一碗海草生气地放下之后,问那壮妇:“为甚么不煮一煮?”
那壮妇雪白的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从“煮”说到食物的生和熟,费了许多功夫,那壮妇仍是一脸茫然,于是,阿水说
到“火”,火是人间最普通的现象,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那壮妇只是摇头。
阿水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他省悟到了:这里没有火,这里是一个没有火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气,准备自己生火,钻木要有工具,击石却再现成也没有。
于是,他取得了两块石头来,用力互击,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来。
这也是最有普通的现像,可是那壮妇见了,就发出一下可怕的嚎叫声,硕大的身子
,随著叫声,扑了过来,一下子把阿水扑倒在地,几乎没把阿水全身的骨头压断。她抢
过了石块,一反温柔的常态,狠狠地责骂著,阿水虽然听不懂她在骂甚么,但肯定她是
动了真怒。
那时,阿水真是惊骇莫名,以他的知识,对这种怪异的现象,他只能想到一点:鬼
,因为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连见到几点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和壮妇相处,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
那壮妇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惧,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极烈,那酒也不知是用甚么酿的,有一股腥
味,入口易醉,于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里糊涂地过了些日子。
那天壮妇外出,临走前照例吩咐阿水,绝不能走出山洞去,因为壮妇每次在吩咐之
际,神色都严重之至,而这里的一切,又如此之怪异,所以阿水总不敢远走。
可是这一次,壮妇离去之后不久,阿水就听得外面,有一阵喧哗的人声传来。
那阵人声自远而近,来到了洞口,阿水听出人声中夹杂著叫人的声音,叫的是那壮
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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