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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险

_7 倪匡(当代)
就容易说话了。
那袍哥领袖道︰“我们在找一个人,这人大闹哥老会,是一个下江汉子,那载著小
虫的盒子,应该是他的,你知从何处得来的?”
金贩子一听,就“啊”地一声︰“你们要找的是一个高大英挺,天神一样的汉子。
嘿,这汉子,真叫人看了就心服。”
一个脾气暴躁的袍哥领袖喝︰“哪有这么多啰嗦,问你甚么就说甚么。”
金贩子忙道︰“是。是。是。”
他一面答应,一面还在自己的脸上拍打著,表示自己的多口。
大帅这时才问︰“你也见到……大小姐了?”
金贩子突然一惊,一时之间,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会,才用力一顿足,
又犯了多口的毛病︰“唉,我怎么会想不到。当然是大帅府的大小姐,不然,四川就算
是天府之国,也难见这样标致妹子。”
由于金贩子是在称赞大帅的女儿,所以这次没有受到责斥,但由于最后他的话中,
语气不是很尊重,惹得大帅沉下脸来,哼了一声,吓得他又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时,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金贩子见过白老大,也见过大帅的那个反叛大小姐。
于是,金贩子就被要求,“详细说来”,金贩子也就抖擞精神,把经过情形说了个
生动万分,至于其中是不是有加油添醋,或歪曲事实之处,那是决计无法查考的了。
金贩子和他的伙伴,沿著金沙江在赶路。金贩子大多数沿金沙江来回,收购采金客
身上的金子,带回大城市去,从中取利,都是些跑惯江湖的人物,所以在赶路的时候,
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阵急骤的蹄声传来,他们只是向路边靠了靠,决不会有任何人多事,
回头去望上一眼的。
两匹骏马,不急不徐,并辔驰来,那两匹是典型的川马,身形不高,才一入眼,金
贩子全是长年跋涉江湖的人,对牲口自然都有认识,所以明知不应多口,也还是有几个
人叫了一声︰“好马。”
那确然是两匹好马,都是青花骢,铁青的马身,油光水滑,神骏非凡,跑得不急不
徐,缰绳松驰,可知骑者并没有对马加以控制,全是马儿自己在跑,却又恰好符合主人
的意思。
马不但矫健,而且到了能心领神会马背上人的心意时,那才叫真正好马。
这一下喝采,引得马上的一男一女,都转过头来,向他们望了过来。
这一伙金贩子,本来就已经放慢了脚步,这时,马上的人,一转过头来,他们就像
是突然之间,遭了雷殛一样,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那一男一女两人,身上的衣服,都再普通不过,除了看起来十分整齐之外,并无特
别,可是那男的气势慑人,不怒自威,但却又叫人感到他有一股极大的正义力量,自然
而然,对他生出敬意。那女的年纪很轻,最多二十二三岁,美目流盼,双颊微红,握住
了缰绳的手,莹白如玉,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
那一男一女回过头来的用意,只不过是由于人家赞了一声“好马”,而点头示意。
可是那一干金贩子,却个个呆若木鸡,看傻了眼。
一男一女见了这等情形,相视一笑,又转回头去,继续前进。那一干金贩子兀自失
魂落魄,一双男女在驰出了十来丈之后,却又折了回来,来到了仍然未曾移动过的那伙
金贩子的身前,男的还在马上,女的翩然下马,向他们走了过去。
刹那之间,看那伙人的神情,可以知道他们个个天旋地转,要互相扶持,才能站得
稳当。
那女的到了各人身前,轻启朱唇,发出来的声音,自然也动听之极,她问︰“有到
成都去的没有?”
其中一个金贩子福至心灵,他本来不到成都的,可是在别人还没有定过神来之际,
他就先道︰“我,我到成都。”
他本来不是到成都的,但是却抢著说了,那女子向他嫣然一笑︰“有一样东西,想
托大哥带到成都去。”
女子说著,向马上的男人望了一眼,男人点了点头,女子就在身边,取出了一只布
包来。那布包看来并不起眼,可是女子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令得那干金贩子又惊又喜,
有几个,甚至把不住发起抖来。女子的话,其实也很简单,她只是把盒子打开了,把那
翠绿小虫的来历,说了一下。
西川接近云贵,金贩子们,自然知道蛊苗是怎么一回事,身边带了这东西,不论遇
上了多么凶悍的土匪,一亮相,土匪非鞠躬而退不可,这一趟旅途,可以说是万无一失
的了。
那女子又吩咐︰“到了成都,最好在一个月之内,送进去给一个过五岁生日的小女
孩,说这是她姐姐特地给她找来的生日礼物,别看是一只小虫,用处大著啦。”
女子说到这里,又向马上男子望了一眼,问︰“要不要告诉妹子,这小虫原是你的
。”
那男人笑了起来,笑得豪爽之极︰“不必了吧。”
女子又转回身来,取出一叠银洋,那金贩子却死活也不肯收,那女子也不再坚持,
道了谢,翻身上马,和那男子,又并辔驰去了。
那金贩子在大帅府的偏厅中,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一个哥老会的大老问︰“他们
到哪里去了?”那金贩子道︰“看他们的去向,像是出四川,奔云贵去了。”
五个领袖都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那金贩子口中那个气势非凡的男人,当然就是
白老大,白老大若是离开了四川,那他们面子上至少交代得过去了,而且可以吹擂成白
老大毕竟不敢再在四川逗留,就更有面子了。
大帅喷出了一口浓烟,十分生气︰“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那金贩子十分爱多口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一伙人之中,最早应大小姐的话了,
他一听大帅这样说,竟然走前一步,笑著道︰“大帅,那汉子英气勃勃,一表非凡,你
老没见,见了一定喜欢,大小姐的眼光怎会差。能有这样的女婿,那是乘龙  。”
他一番议论,并没有能充分发挥到底,因为大帅已重重一掌,拍在烟榻之上,大喝
一声︰“你有完没有?”
大帅的威严,又非同凡响,吓得他连退三步,又掌掴了自己两下相当重的,可是本
性难移,还是咕哝了一句︰“是实在的嘛。”
这一下,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白老大有这样的知己,他可能还不知道哩。
打发了金贩子之后,五个哥老会的大老一商量,觉得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大帅迟
疑了一下,又吩咐︰“派出去的人,若是见到了小女,对她说,回来,我不再逼她嫁那
人便是。”
五个人也接著告辞离去,不过,做父亲的虽然终于屈服,但是倔强的大小姐,却并
没有回去,而且从此下落不明,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韩夫人找上门来。
而韩夫人找上了我和白素,实在也容易明白︰白老大曾和大小姐在一起,而且大有
可能,连袂进入苗疆这一件事,他们并不知道。
何先达曾对白素是白老大的女儿,一点也不惊异,他也只知道白老大曾出现过,不
知道曾和大小姐有关。
第十二部︰救命之恩难以言报
而我们知道了这一段经历,是由一位当时在大帅府偏厅之中的,那五个哥老会大老
之一,告诉我们的。这位大老在向我们说起这段经过时,已届百岁高龄,可是身体壮健
之极,声若洪钟,讲话之时,“助语词”极多,诸如“格老子”、“龟儿子”、“先人
扳扳”之类,不绝于口。
而且,说到激动处,拍桌顿脚,十分大动作,很是有趣。他本人倒罢了,他有两个
儿子,都是国际一级的出名人物,非同小可,所以他千叮万嘱,不让我公开提他的名字
,理由是︰“娃子不知道他们老子是干甚么出身的,格老子。”
我和白素,也有意拉拢他和白老大见见面,也想在他们的见面过程之中,多探明一
些消息,可是他一听,双手就摇︰“别了,别了。我再也不想见他……这人简直不是人
,唉,我认了,见了他怕,别让我再见他。”
我真想把这一番话传给白老大,那简直是对他的最佳称赞,但是白素却道︰“算了
,事情和那三年隐秘有关,他才不会愿听。你可曾听他说过有关哥老会的事?他不说,
就是不想忆起那隐秘的三年。”
我叹了一声,听从了白素的意见。
却说当下韩夫人说完,目光殷切,向我望来。
事情的前后次序,十分重要。那时候,我们如果确实知道了白老大和大小姐曾有这
样密切的关系,我们自然会有不同的决定。
(连大帅也拍榻骂“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可知两人之间,又何止相识而已。)
而在当时,我们只是知悉白老大见过韩夫人的姐姐  不然,那小虫不会到了大小
姐的手中,再交到韩夫人的手上。
所以,我并没有和韩夫人一起进入苗疆的意思,我避开了韩夫人十分殷切盼望的眼
光,叹了一声︰“要到苗疆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这样说,自然是有感而发的,白素立时有了同感,她也低叹了一声。可是何先达和
韩夫人自然不明白,何先达还说了一句︰“所以,才腆颜请卫先生相助。”
何先达的话,说得客气之极,也证明他们真的想我出手帮助。可是我在想了一想之
后,还是道︰“两位,不是我一再推辞,而是我实在没有必要走这一遭  有这小虫在
手,苗疆之行,必可畅行无阻,就算是再不通世事的生苗,也知道甚么是蛊,根本不需
要蛊苗再派人保护同行。”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望著何先达说的,何先达是江湖汉子,自然知道我这番话通
情达理之至。
看何先达的神情,分明也认为我的话很对,可是他斜眼看著韩夫人,神情相当为难
。这说明要我到苗疆去,是韩夫人的主意。
我向韩夫人望去,只见她和白素互握著手,神情仍然十分紧张。我又摇了摇头︰“
韩夫人,若是你真想有蛊苗随行,也不必我去,我把如何可以到达蛊苗所在处的路线,
详细告诉你,你们必然可以找到他们的。”
我这样说了之后,韩夫人有些意动,我又道︰“事实上,你们进了苗疆之后,只要
在有苗人之处,把这只铜盒亮亮相,根本不必打开盒盖来,就必然不出三日,必然有蛊
苗向你们接头,到时,提我的名字,提猛哥的名字,就一路顺利了。”
韩夫人十分用心地听著,现出了相当放心的神情。白素在这时候,忽然向我使了一
个眼色,又向楼梯望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上楼去,有事要和我商量。
就这样留客人在楼下,自己到楼上去商量事情,自然不是很有礼貌的行为,但白素
既然有此表示,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绝不是行事不知轻重的人。
所以我向韩夫人和何先达明话明说︰“两位请稍等,我和内人有点事商议。”
白素也现出十分抱歉的笑容,我们两人身形一闪,就并肩窜上了楼梯。
我们并无意卖弄,只是心急上楼而已,在我们的背后,传来了何先达的一下喝采声
︰“好身手。”
上了楼,进了书房,一关上门,白素就紧靠在我的身上,低声道︰“我很……紧张
……心绪说不出的缭乱。”
我再也想不到白素会这样说,自然莫名其妙,问她︰“你紧张?紧张甚么?”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爹认识韩夫人的姐姐,那小虫如此珍贵,爹都肯给人。”
我想了一想,笑了起来︰“或许只是大家都在客途之中,见过一面,令尊一时兴起
,把东西给了人家?”
(后来,事实证明白素的“紧张”十分有理,那是她的一种第六感,而我的说法是
错误的。可是,过往的事实是一点一滴发掘出来的,当时只凭一只小虫的授受,实在无
法作任何猜测的。)
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欲语又止,显然是她有些话,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她自己
的解释是︰恍恍惚惚想到了些东西,可是又捕捉不到任何中心。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
然想说些甚么,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了。
她终于叹了一声︰“我和韩夫人,倒是一见如故。”
我道︰“我看她也有同感,她大不了你几岁,也怪,连她甚么名字都不知道,她父
亲倒是一名虎将,赫赫有名,而且十分忠义,结果失败,也是失败在太讲道义。”
那位陈大帅的事迹,在近代史上相当出名,我和白素那样说的时候,离大帅被人叛
变,死于非命,也不过只是二三十年,白素和我,都知道经过  经过相当曲折离奇,
也很动人,是大好的小说题材,但自然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
白素忽然又道︰“我……想陪他们一起到苗疆去,你看可好?”
我听了之后,自然反对,可是我也知道,白素有这样的念头,不单是为了陪韩夫人
,也为了她自己  她一直想到苗疆去找那人的末代烈火女,这个烈火女,有可能是她
的母亲。所以,我在想,如何把我不同意的意见,委婉地表达出来。白素又道︰“他们
到苗疆去找人,必然足迹遍及苗疆,我跟著出去……找……”
我叹了一声︰“你趁机去找烈火女,是不是?素,你不知道苗疆千山万壑,幅员广
大,无根无据,想去找人,那比大海捞针更难。”
白素俯下头去,低声道︰“人家为了找姐姐,都可以不顾一切,我……要找的是…
…母亲。”
我把她抱得紧了些︰“情形不同,素,你还有父亲的这一层干系在  只要你父亲
肯开金口,你根本不必去万里寻亲!”
白素眉心打结,看得出她愁肠百转,不知如何才好。
我道︰“下楼去吧,冷落旁人太久了不好!”
白素仍然有十分为难的神情,我再劝她︰“你如果执意要到苗疆去,令尊必然知你
的目的是甚么,只怕血溅小书房的情景会重现!”
白素吸了一口气,俏脸煞白,看来她已放弃了要到苗疆去的念头了。我们打开门,
才一到楼梯口,就呆了一呆,只见老蔡在收拾茶具,何先达、韩夫人和那四个随从,已
不知去向,那四只小漆盒,却还放在几上。
我急忙冲下楼去,老蔡若无其事地道:“走了。全都走了。”
我顿足︰“你怎么不留他们。”
老蔡一瞪眼︰“脚全都长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要走,我怎么留得住?还留下了字
句,请看。”
老蔡向茶几上指了一指,我和白素立时看到,茶几上有几行字刻著,也不知道是用
甚么刻的,多半是十分锋利的小刀,刻的是︰“荷蒙指点,不胜感激,不辞而别,当能
见谅。四包小礼,敬请笑纳。若是后缘,定当聆教。”
我和白素互望,自然知道,对方离去,是由于我们上楼太久了,怠慢了客人的缘故
。可是,客人又怎知道我们自己也有重重的心事?
我当下就十分不高兴︰“打听一下这个三堂主究竟是甚么来路,把这几件东西给他
送回去。”
白素叹了一声,收起了那几件东西  自此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何先达和韩夫
人的讯息。而且奇的是,打听的结果是,竟然都不知道哥老会之中,有一个姓韩的“三
堂主”,只有一个姓韩的堂主,在川东一带活动,年事已老,久不理事,当然不可能是
韩夫人的丈夫。
所以,整件事,竟然又成了一个谜。
当时我们的心情,还是十分兴奋的,因为至少又知道了一些白老大进入苗疆之前的
活动,所以立刻找到了白奇伟,把情形说了一遍,白奇伟拍著桌子︰“难怪哥老会一直
不是很和我们合作,原来当年老头子,还有这样一段过节  奇怪,他为甚么从来也不
提起?”
白素沉声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为了要掩饰那三年的日子了。”
我和白奇伟都同意白素的话,可是也十分疑惑︰“大闹哥老会,和那三年隐秘,又
有甚么关系?”
这个问题,自然得不到解答,我道︰“放心,这件事,对他老人家来说,一定是十
分得意的往事,有机会引他说  人对于生平得意的事,总会想说出来给别人听听的,
他老人家也不能例外。”
白奇伟闷哼一声︰“难说,他老  ”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和白素都知道他必然是想口出
不逊,说了一个“老”字,就知道不该说,所以才突然住了口。
我却接了上去︰“老奸巨滑这几个字,倒也确切。”
白奇伟和我一起大笑,白素嗔道︰“你们两个想死了。这样对长辈不敬。”
自那天之后,我一直在寻找白老大自己炫耀当年勇武事迹的机会  要找这种机会
,并不困难,大约在半年之后,白老大的两个生死之交、我、白素、白奇伟在一起,已
是酒酣耳热,大家都兴致十分高,我有意把话题转入以寡敌众上去。
白老大也兴致勃勃。我道︰“前些日子,才听说四川的哥老会,当年有一件糗事,
曾有一个来历不明的汉子,大闹哥老会总堂,那么人材济济的哥老会,竟未能把来人收
拾下来,竟连来人是甚么人都不知道。”
我一说,白素和白奇伟就会意,齐声道︰“有这样的事?只怕是误传吧。”
白老大笑而不语,他两个老朋友,却一起伸手指著他,向我道︰“甚么来历不明的
汉子,就是令尊!”
我假装大吃一惊︰“有这等事,怎么从来未听说过?据知,在总堂之上,连场恶战
,惊心动魄之极,最后袍哥群起而攻?”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缓缓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那时年纪轻,简直不知死活。是
的,到后来,袍哥十大高手,虽然被我一一击败,但又群起而攻,我力战得脱  ”
他说到这里,现出了极度沉思的神情︰“……我虽然得以脱身,但是受了极重的内
伤,奄奄一息,袍哥又到处在找我,真是凶险之极。”
白素听到这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等曲折在,也不禁呆了一呆。
白老大对我们的反应,都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出神,缓缓地喝著酒,过了一会,
看他的神情,已完全沉醉在往事之中了,我、白素和白奇伟三人,心中暗喜,连大气也
不敢出,唯恐打扰了他。同时,也打手势,请那两位也别出声。
过了好一会,才见白老大陡然吁了一口气︰“好险!唉!当时若不行险著,怎么脱
得了身。最后,硬接了那大麻子三掌,简直将我五脏六腑,一起震碎,当时,七窍之中
全是血腥味,那血竟然没有当场喷出来,还能长笑著离开,后来想起来,连自己都不相
信。”
这一番忆述,可见白老大当年在哥老会总堂之中,独战群豪的战况之惨烈,听得各
人面面相觑。
白老大在自己的大腿上轻拍了一下︰“大麻子的三掌虽然绝不留情,可是他倒也是
一条汉子,说好了的话,绝不反悔,保我出了总堂,这……一口鲜血,竟然忍到了江边
,才喷了出来,我只看到自己的血,喷到了江水之中,化作了一团鲜红,接著,头重脚
轻,再也站立不稳,便一头栽进了江水之中。”
我们几个人屏住了气息,一来是由于白老大说的经历,十分惊险,以前绝未听说过
。二来,这段经历,和他那三年的隐秘生活有关,是以也格外惊心。
白老大身子向后仰,斜靠在安乐椅上,抬头向上,可是视线不定,显然此际,往事
在他的眼前,一幕一幕地闪过去。
白老大说得更慢,而且每说上两个字,就喝上一口酒,是以所说的话,听来也断断
续续,若不是用心听,根本听不懂。
他说的是︰“当时,跌进江中时,脑子里还是一片清明,知道自己这一次,性命难
保,过往的一些经历,都一闪而过,想到的只是︰若要为自己立一个墓碑,竟不知刻甚
么字才好  人到临死,想的竟然是这样的无聊事,不是曾几乎死过的人,真是不知道
的。”
我们都知道,白老大结果并没有死,可是听得他的叙述,也不禁骇然。白素好几次
要出声,都给我阻止,甚至用手遮住了她的口,唯恐她出声。
因为,这时白老大的情形,由于沉缅往事,精神已进入了一种半自我催眠的状态之
中。看起来,像是他在向我们陈述往事,但实际上,他只是在追忆往事的过程中,在不
自觉地自言自语。
只要他精神状态不变,我们就可以知道他过往的更多秘密,若是白素一出声,使他
清醒了过来,那就再也没有故事可听了。
白老大停了片刻之后,才大是感叹︰“真想不到,在这种情形下,还会绝处逢生,
这救命之恩,竟然在醒过来之后,无法言报。哈,哈。哈哈……”
白老大那几句话,绝不是说得不清不楚,而是说得字字入耳,最后那几下笑声,更
是笑得十分欢畅,而且,现出一种十分欢愉,十分欣慰,又十分甜蜜的神情。
自我认识白老大以来,只见他虎目含威的时候多,而欢容则全是纵情豪笑,像这种
神情,却是少见,那分明是他的心中,想到了一些极值得喜悦的事,如今回想起来,那
种心头甜蜜的感觉犹存。
可是,甚么事令他喜悦,他却未曾说出来  或者说,他讲出来了,可是我们未曾
听懂。
他说了,在九死一生的关头,有人救了他。当时他必然昏死了过去,所以他才说“
醒过来之后”。可是何以醒过来之后,竟然“无法言报”呢?救命之恩,在甚么样的情
形下,会“无法言报”?更莫名其妙的是,救命之德无法言报,有甚么值得高兴的?他
何以接下来,竟然笑得这样的欢畅?
大家都想听他接下来怎么说,可是他却神情悠然,像是中了魔一样,笑容在他的脸
上渐渐展开,到后来,满面笑容,叫人看了,也受他的感染,想和他一起,享受他心中
的愉快,也自然而然,有了笑容。
这时的情形,十分奇特  先是白老大自己,由于追忆往事,而进入了自我催眠的
状态之中,可是他的精神力量十分强大,我们又全神贯注,在听他陈述,所以精神状态
,也受了他的感染,他笑,我们也跟著笑,而且真正也可以间接感到他的快乐。
那时,白老大虽然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只是把他心中的快乐,化为笑意,展示在脸
上,可是事后,我们三个人意见一致,意见可以以白素的一番话作为代表。她道︰“我
可以肯定,爹在获救之后的……一段日子,过得快乐之至,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最快乐
的日子,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种非常的快乐!”
那时,白老大不说话,只是甜甜地笑,也不出声。白素和白奇伟,可能由于是他的
儿女之故,受他的感染自然也较深,也跟著笑。我向他两个老朋友望去,投以疑惑的眼
神。那两个老朋友摇了摇头,也不知道白老大何以笑得如此发自内心。
这种情形,维持了竟然有将近五分钟之多,这就令得气氛变得有点诡异了  想像
回忆之中,时间过得很快,梦了一生经历,黄粱未熟,五分钟之久,可以回想不知多少
往事了。
我有点不知怎么才好,这时,他两个老朋友也有点忍不住了,齐声道︰“老大,瞧
你乐成这样,甚么事叫你那么高兴?”
他们两人,在这样问的时候,语意之中,也充满了笑意。经他们一问,白老大笑出
了声来,他呵呵呵地笑著,一面用手拍著大腿,人人都可以看出,他想到的赏心乐事,
是如何值得高兴。
这时,白奇伟也开了口,我想,他和白素,在那时都忘记了要探听父亲的秘密,而
是溶入了父亲的欢乐之中。白奇伟一面笑一面问︰“那救命恩人  ”
他才说了半句  后来,白奇伟说,他原来是想问︰“那救命恩人何以令你无法言
报?”
因为白老大的欢愉,是接著那一句不易明白的话而来的。白奇伟这样问,也十分应
该。不过他是不是全句话问出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才说了五个字,眼前的情形,就
有了变化,这也是令得白奇伟突然住口的原因。
变化是甚么呢?是白老大充满生机和欢愉的笑容,忽然僵凝了。
这变化是突如其来的,而且来得快速无比,突然之间,根本没有别的词句可以形容
,看到了变化之后,心中立时想到的是︰笑容死了。
笑容本来难以和生或死发生关系,但原来白老大笑得实在太欢畅,太生机勃勃了,
所以一下子叫人想到了生和死。
死了“僵凝”的笑容,当真是难看之极,古怪莫名,诡异绝伦,我们几个人,都瞪
大了眼望著他,心头怦怦乱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白老大的神情,这时,又开始进一步的变化  人类脸部的肌肉组织,是生物的奇
迹,竟然可以那么完整地,藉著肌肉的活动,收缩或扩张,就把人内心的七情六欲,喜
怒哀乐展示出来。
白老大的神情,渐渐变得哀切,这其间的转变过程,大约在一分钟之间就完成。各
人自然同样受了感染,一样地感到心如压了重铅,天愁地惨。人人皆知白老大在回忆之
中,一定有了十分悲惨的事,可是却又不知是甚么。
白素和白奇伟盯著他们父亲,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白老大并不开口,只是缓缓闭
上眼睛,在他闭上眼睛之后,清清楚楚,有两行清泪,自他眼中流了出来。
由此可知,他在那时候想到的事,令得他伤心至于极点。白素到了这时候,再也忍
不住,娇声道︰“爹,有甚么伤心事,别闷在心里,对自己亲人说说,说出来,心中会
好过些。”
白老大的身子,突然震动了一下,可是他似乎却又不是为了白素的话而震动。他说
得十分慢,又不像是对自己在说话,总之,情形怪异得难以形容。
只听得他慢慢地道︰“我说过甚么来著?宁愿上刀山,下油锅,去探索十八层地狱
的秘密,宁愿潜龙潭,进虎穴去探险,也别去探索人心。”
他忽然之间,说起那样的话来,听得人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云。
白老大却在继续著︰“世上再也没有比人心更凶险的了,要探索人心,也就比任何
的探险行为更加凶险。”
各人仍然不明白他何以欣然之间有了这样的议论,都想他再说下去。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说甚么,而且,神情也渐渐变得平静,等了一会,竟然发出了鼾
声来,看来是酒意涌了上来,竟然真的睡著了。
白素轻轻地在白老大手中取下了酒杯。各人都不出声。
第十三部︰美人救英雄情节虽老套风光却旖旎
我首先打破沉寂,我压低了声音,问白老大的两个老朋友︰“两位可知道他这段经
历?”
那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只知道他当年大闹哥老会,全身而退,绝不知道他受
了重伤,也不知道是甚么人救了他。”
我只好苦笑,因为这两个老朋友,和白老大交情非浅,若是他们也不知道,那别人
就更不知道了。
我们三个人商量,等白老大醒了,该怎么样。白素苦笑︰“还能怎么样,爹自然推
得一乾二净。”
不出白素所料,第二天,白老大若无其事,见了我们,伸了一个懒腰︰“昨晚竟不
胜酒力,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真是。”
我大著胆子,笑著说了一句︰“酒后吐真言,你可道出了不少秘密。”
白老大呵呵笑著,伸手作要砍我的脖子状︰“敢在我面前唠叨半个字,管叫你脖子
折断。”
我吐了吐舌头,自己识趣,自然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唠叨过。
不过,我们三个人还是讨论过的,都一致认为,关键人物是白老大的那个救命恩人

可是这个神秘的救命恩人究竟是甚么人,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是可想而知,必然
是一个绝世高人,不然,怎能在这样凶险的情形之下救了白老大,而且还令白老大兴“
无以为报”之叹?可见这个绝世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也是十分神秘的。
我们当时,所获得的资料甚少,当然只能作这样的推测。直到后来,知道白老大居
然曾和陈大帅的女儿并辔进入苗疆,那自然另有一番推测了。
却说当时,非但不得要领,而且有了新的疑问。新疑问是我提出来的︰“老人家在
回忆往事的过程之中,忽然大是感慨,发了一通议论,是关于人心险恶的,这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
白奇伟在这件事上,一直对父亲十分不满(看来男孩子急于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的
心情,焦切程度尤在女孩子之上),所以他一听,就“哼”了一声︰“谁知道,老头子
自己不说,谁知道他心中藏了些甚么秘密。”
白素的态度,和她哥哥不同,她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看来,像是有人出卖了
他,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感叹。”
我道︰“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可是他重伤在江边,是人家救了他,不是他有恩
于人,那救了他的人,没有理由先救他后害他的。”
白素“嗯”了一声,很同意我的分析,可是她又想不出别的原因来,所以秀眉紧蹙
,我伸手在她的眉心中轻抚了一下,又道︰“他所指的,也不可能是哥老会中的人,因
为如果袍哥对他做过丧心病狂的事,他后来也不可能和袍哥冰释前嫌了。”
白素又点了点头,白奇伟再闷哼一声︰“袍哥大爷也算是这样了,给他这样在闹一
场,结果还会言归于好。”
我们知道白老大当年大闹哥老会的这件事,可是对于整件事的经过却不知道,曾目
击的何先达又不告而别(可能是为了报复我不肯陪他们到苗疆去),无法得知详情,那
实在是令人十分难熬的事,我连叹了三声,才道︰“江湖豪杰,动手归动手,但是心中
还是互相尊重对方的,容易言归于好。”
白素趁机望著我和白奇伟︰“你们两人还不是打成的相识!”
那时,我和白素结婚不久,和白奇伟从生死相拚到关系大好,也还是不久之前的事
,所以白素才会特地提出来。我伸了伸舌头︰“岂止是打出来的交情,白公子曾三番四
次要我的性命哩。”
白奇伟一瞪眼︰“陈年往事,提来则甚。”
由白老大的那一番感叹而引起的讨论,就到此为止,所得并不太多,只知道白老大
在江边伤重垂危,被一个神秘人物救活了而已。这种事,在江湖上行走,人人都有机会
遇到,似乎并不值得详细追究。
可是,白老大竟和陈大小姐在一起,白老大且把蛊苗的宝虫随手给了大小姐当大小
姐小妹妹的五岁生日礼,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大大值得追查下去了。
首先,我和白素算了一算,金贩子在金沙江边,见到白老大和陈大小姐之时,距离
白老大扶伤闯出哥老会总舵,一定不会太久。因为蛊苗的宝虫,在生日宴上一亮出来,
就立时引起了五位袍哥大爷的注意。
这一来,事情就变得十分可疑了  照白老大所说,他伤得极重,且是内伤。这样
的伤,就算有极好的灵丹妙药,也至少得调养二三十天,才能复原。
如果白老大伤势未愈,他似乎不应该有那么好的心情,陪伴美人,并骑西行。
可是时间又确然是在他伤后不久的事,那么,情形就只有一个可能,白老大的救命
恩人,就是大帅府的大小姐。
当我把这一点提出来的时候,白素把头摇得和博浪鼓一样  那天她恰好戴了一副
长长的珍珠耳环,所以使劲摇头的模样,格外可爱。
她一面摇头,一面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没听何先达说,大小姐是念洋书的。

我坚持自己的看法︰“念洋书,至少也得十几岁之后的事,她的少女时期,必然是
在帅府中度过的,她的妹妹就说是姐姐抚养她长大的。”
白素皱著眉︰“奇怪,帅府之中,仆佣厮养成群,怎会有劳动大小姐来抚养二小姐
之理?”
我的理解是︰“那自然是姐姐十分关切妹妹之故,小女孩记忆模糊,可是印象又十
分深刻,所以才夸张地感到自己是由姐姐抚养成人的了。”
白素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也不能引申为大小姐就是爹的救命恩人  她一个女
孩子家,爹是江湖大豪,又受了重伤,怎么相救?”
我一翻眼︰“你就不让大小姐也有一身绝世的武功,再加有妙手回春的神医绝技?

白素撇了撇嘴︰“你的想像力真丰富,刚才还说她在大帅府长大,上哪儿学绝世武
功去?”
我一拍桌子︰“就是由于她自小在帅府中长大,才有学武功的机会,陈将军手握重
兵,权倾一方,又性好结交江湖豪杰,他自己就有一身的武艺,四川的武风甚盛,高手
极多,单是袍哥之中,就不知道有多少武林高手隐伏著,说不定大小姐小时候,遇上了
隐藏在大帅府中的高手,自小就习武,你可知道四川土话,称练武作甚么?”
白素摇头笑︰“不就是叫‘操扁挂’吗?这种大小姐自小遇到高手,操扁挂的故事
,好像很耳熟?”
我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意味,大点其头︰“是,王度庐的‘卧虎藏龙’中的玉娇龙
,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中的李沅芷,就都有这样的经历。”
白素笑得前摇后晃︰“好啊,凡事不过三,再加上陈大小姐,就恰好鼎足而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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