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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

_2 倪匡(当代)
我和国际警方,有著很深切的关系,我甚至拥有国际警方的一种特殊身份的证明。
警官又说︰“有关一位李逊博士在他住宅中失踪的事。”
我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李逊博士失踪了!
他曾暗示过说他的生命受到威胁,现在,他果然遇到了意外!
我忙道︰“人在哪里?”
那警官道︰“在警局,如果卫先生不愿意到警局去,那么,我们可以安排在任何地
方见面。”
我的确不怎么愿意到警局去,是以那警员的话,正合我的心意,我忙道︰“如果方
便的话,最好就在我家中,我和国际警方间的关系,那两位先生,应该知道!”
“我想没有问题的,我去和他们联络。”那警官说著,转身向外,走了出去,我等
了十分钟,那警官回来︰“他们立时就到。”
我请那警官坐,我们并没有说甚么,只是等著。
十多分钟之后,国际警方的两个要员到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们看来,都很年
轻,大约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们中一个金发的,一进来就自我介绍道︰“我叫比利,
金发比利。”
另一个好像是希腊人,十分英俊漂亮,有点害羞,比利指著他︰“他是米轩士,我
的同伴。”
我请他们坐下,比利说了一番仰慕我在替国际警方工作时,立过不少功劳的恭维话
之后,语锋一转,就转到了正题。
他道︰“我们在调查李逊博士的神秘失踪案,我们查到,他在失踪之前的最后活动
,就是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而那电话是打给你的。”
“我曾接到李逊博士的长途电话,”我小心地回答︰“那电话,我只和他讲到了一
半,便突然挂断,我不知道他发生了甚么意外。”
“你怎知他发生了意外?”比利掠著他的金发︰“我的意思是,请你将这个长途电
话的一切经过情形,都向我说一遍。”
“可以的。”我回答。
然后,我静了一两分钟,细想当日的情形,再将长途电话的一切经过,讲给比利和
米轩士听,他们两人,都听得十分用心。
等到我讲完,米轩士才问了一句,道︰“卫先生,你听不清楚他在和你讲话间,又
突然和别的甚么人在说话,即便是一个单字也好。”
我摇著头︰“我很愿意尽我所能向你们提供消息,但是我只听到,他在电话中,好
像和人起了争执,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比利和米轩士都不再出声,他们伸直了身子,面上神情严肃。
我问道︰“李逊教授的失踪情形怎样?”
比利道︰“那天,李逊教授有八个学生,在他的住宅之中,讨论一个问题,当问题
讨论到一半时,李逊博士提起了他的同事章达博士,他十分伤感,表示要到书房去休息
一会儿。书房和起居室相连,他的八个学生都看到他走进书房去。细心的学生还听得起
居室的电话分机,响过‘叮’地一声,像是博士正在他的书房中打电话。”
我忙问道︰“他就在这时打电话给我?”
“照时间来说,那个电话正是打给你的。”
“接著又发生了一些甚么呢?”
“接著,几乎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学生们好像听到博士在书房内讲电话,但是根本
听不清讲甚么,他们则在起居室中等著,等到有人感到李逊博士休息得太久了,去敲书
房的门,没有人答应。”
突然之间,我有一种遍体生寒,异样的恐怖之感,我道︰“李逊博士就那样失踪了
?”
“是的,书房的门是被那几个学生合力撞开来的,撞开了门之后,书房中一个人也
没有,一切好像都没有异状,只是少了一个人!”
我忙道︰“不对,我想你们弄错了,那个长途电话,不会是他在书房的时候打给我
的。”
“为甚么?”米轩士问。
我道︰“那很简单,你想,书房中只有李逊博士一个人,但是,我在长途电话中,
却听到他和别人讲话!”
比利和米轩士两人,都不出声。
我再次强调︰“我听到另外一些人的声音,虽然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些甚么,但是我
的的确确听到他们的声音,如果书房中只有李逊博士一个人──”
比利叹了一声︰“卫先生,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但是我们调查得非常清楚,根
据电话局的纪录,那长途电话,是在他进入书房之后打给你的,他在书房中。”
“那么一定有人预先藏在他的书房中。”我固执地回答著。
“有这个可能。”比利回答︰“书房的一扇窗打开了,可能是有人要胁著李逊博士
从窗口离开,但是书房中却一点也不乱。”
“胁持者手中有武器。”我说。
“我们也那样想。”比利想了片刻,才道︰“卫先生,你认为博士在电话中和你说
,他发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那是甚么意思?”
“我不明白。”
米轩士问道︰“你看他所说的那种力量,有没有可能指一种特殊的,外来的力量而
言?”
我皱著眉︰“我甚至不明白你那样问是甚么意思?”
米轩士呆了片刻,像是在想著如何才能使我明白他的想法。然后,他才道︰“我的
意思是,那种力量,来自地球之外。”
我呆了一呆,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从来也未曾想到过这一点。
在地球之外,存在著力量,那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一件事。在已知的宇宙中,地球
只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宇宙整个为人所知的部份,可能只是整个宇宙的千分之一,万分
之一,亿分之一!
在宇宙中,地球真是微不足道到了极点。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如果认定自己是宇
宙中唯一的高级生物,那可笑到了极点!
但尽管我的信念如此,也未曾在这件事情上,联想到别的星球上去,因为李逊博士
和章达博士,他们都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
研究社会心理学的人,会和地球之外的星球,扯上甚么关系?
我呆了好一会,才用十分犹豫的口吻道︰“这……好像不怎么可能吧!”
我是望定了米轩士来那样说的,我自然希望米轩士能给我一个较为明朗的答覆。
可是米轩士却只是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很不切合实际,但是,为甚么没
有人知道李逊博士和章达博士的研究课题和他们的研究结果?”
在那一刹间,我想到了那文件夹!
我忙跳了起来︰“等一等,我知道有一份报告,是他们两人合拟的,我去拿来。”
不等他们答应,我就冲上楼。我找到了那文件夹,又冲了下来,将文件夹交在米轩
士的手上︰“你看看这个,或者会有答案了。”
由于我讲得十分郑重其事,所以米轩士也显得十分兴奋,立时打开了文件夹。
可是,当他急速地翻了几页之后,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眼光望著我。
我忙道︰“怎么样?”
米轩士的神色更古怪了,他道︰“卫先生,你,你给我看的,是一叠白纸!”
我呆了一呆,老实说,在那片刻之间,我当米轩士神经有点不正常。
但是,米轩上接著,将那文件夹,向我递了过来,我定睛一看,也呆住了。的确,
在那文件夹之中,是一叠厚白纸!
我迅速地将那叠白纸翻了一翻,本来,那叠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还有著各种
各样的表格,那些文字一开始是许多社会和心理学方面的专门名词,所以我当时没有心
思看下去。
第三部:小流氓自杀
但是,现在,却只是一叠白纸。
我呆住了,在刹那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实在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比利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苦笑著︰“这夹子之中,本来是一份报告,一份十分详细的报告,但是现在……
却成了白纸。”
我高声叫著,叫出了白素,叫出了仆人,指著文件夹问他们,是不是踫过这文件夹
中的纸张,但是他们的回答全是“没有”!
我也知道他们没有,问是白问的,因为上次我将那文件夹放在箱子的最低层,这时
,我拿出它的时候,它仍然是在箱子的底层,根本没有人动过!
但要是没有人动过,为甚么文件夹中的纸张,会变成了白纸呢?
要解释这样的事,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份报告,原来用一种隐形墨水写成
的,在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后,颜色就会褪去。
但是那似乎太滑稽了,那样严肃的一份报告,会用那种墨水来写?
比利和米轩士两人都望著我,我们足足呆了三四分钟,比利才问︰“你有甚么意见
?”
我挥著手,像是要挥去一个梦魇一样︰“那份报告,是用一种褪色墨水写的!”
比利和米轩士两人,自然明白我那样说的是甚么意思,是以他们都苦笑了起来。
米轩士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声音道︰“卫先生,你不感到那种神秘力量的压力?”
比利睁大了眼睛,我的心头,怦怦跳了起来。
又呆了片刻,我才道︰“你的意思,这……全是那种神秘力量──就是李逊博士所
说的那种神秘力量造成的?”
米轩士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十分正经地道︰“是的,而且,章达博士的死─
─”
我忙道︰“那完全是意外,杀他的凶手,目的是杀我!”
米轩士摇著头︰“我怀疑,李逊博士也怀疑那是不是意外!”
我摊著双手(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动作)︰“一点也不必怀疑,我在好几天之前,就
二次抓到那小流氓,怀恨在心,要来杀我。”
米轩士的声调,十分缓慢︰“如果那个神秘力量,可以令得文件夹中的文字消失,
它为甚么不能早安排了一个那样的凶手,令得章达博士的死,看来绝对像是一次意外?

我又呆住了。
我从来也未曾那样想过!
我答不上来,的确,为甚么不能呢?为甚么事情不能如米轩士所说的那样?
虽然那样的可能性极微,但是极微不等于没有。
我跳了起来,大声道︰“那容易,我们到拘留所去找那小流氓!”
米轩士摇著头︰“迟了!”
我本来是一面跳了起来,一面待向外直冲了出去的,但是一听得米轩士那样说,我
却僵住了!
我呆了好一会,而且还用了相当大的气力,才能转回头来︰“甚么意思?”
“那小流氓,”米轩士说著︰“警方还未曾发布消息,在拘留所中自杀,事情就发
生在我们到你这里来之前。”
我仍然呆立著。
米轩士也站了起来︰“现在,你明白了么?那神秘力量将一切安排得极其妥善,妥
善到了根本不容人怀疑,就算有怀疑,也根本无从查起,因为一切会变得不存在!”
我的脑中十分乱,米轩士那样相信“神秘力量”,看来好像十分滑稽。
我并不同意米轩士的话,他说那神秘力量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至少有一点,
并不妥善,那就是李逊博士的失踪,令人起疑。
我将这一点提了出来,比利立即道︰“关于这一点,我和米轩士研究过了,我们认
为那是一个意外,对那种神秘力量而言,因为意外而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甚么意外?”我说。
“就是李逊博士和你的那个长途电话,李逊博士在电话中,向你提及了那神秘力量
,如果他继续讲下去的话,可能将那神秘力量的存在,以及他的全部发现都告诉你,所
以,神秘力量就非早下手不可!”
听了比利的话,我不禁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就像是我置身在一个零下好多度的冷
房中!
我道︰“照你们的说法,那……岂不是……这种神秘力量,随时随地,都在李逊博
士的周围?”
米轩士抬起了头,他的话,更令我骇然︰“更有可能,随时随地,都在我们的周围
!”
我不由自主,要提高声音来讲话,以消除我心中的那种恐怖感。我大声说著,近乎
叫嚷︰“那种神秘力量,究竟是甚么?”
米轩士摇著头︰“我不知道,除了李逊博士和章达博士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
,要不然,也不能称为神秘力量了。”
我挥著手︰“不对,我不相信查不出线索来,那个小流氓自杀了,但还有他的同伴
,找他的同伙去问。”
米轩士和比利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叹著气。
比利道︰“根据种种迹象来看,我们不认为李逊博士还会有再出现的可能,我们也
无法查究出那种神秘力量究竟是甚么,在警方的立场而言,那是悬案。”
“悬案?”我大声反问。
比利又道︰“对于你探究事实真相的决心,我们素有所闻,自然也欢迎你继续调查
下去,如果你能证明,章达博士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早经安排的,那至少可以肯定那
神秘力量的存在!”
我点了点头,比利的话十分有道理,章达的死,看来是百分之一百的意外,但如果
竟然能够证明那不是意外的话,自然就大有文章!
至少可以证明一点︰章达的死,由于某一种力量的安排。而这种力量是十分神秘。
至少要证明了那种神秘力量的存在,然后才可以去探索,那究竟是甚么力量!
我道︰“可以的,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但是我一定要取得警方的充份合作。”
米轩士道︰“那不成问题,请问,你准备如何著手去调查?”
我想了片刻,才道︰“我想先去看一看那个自杀死亡的小流氓!”
米轩士和比利两人,没有再说甚么,他们和我一起离开。
当我们出门口的时使,米轩士才扬了扬文件夹︰“这一叠纸,我要拿回去研究一下
。”
我当然立即答应,到了警局,就和他们分了手。
所以,当半小时之后,我来到殓房时,只是我一个人。管理殓房的人,拉开了一只
钢柜,我掀起白布,看到了那小流氓。
那小流氓已经死了,他躺在零下二十度的钢柜中,但是他看来仍然不像一个人,而
像是一只疯狗!他咧著牙,瞪著眼,那种神情,像是想将他自己的身子,撕成四分五裂
,才甘心。
我正在看著,另外两个人,也走了进来,他们一个是档案室的工作人员,另一个是
法医。
档案室的警官,将一个文件夹交到我的手中︰“这是那小流氓的全部资料。”
我接过了文件夹,暂时并不打开,我转问法医︰“死因是甚么?”
法医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伸手将白布掀得更开些,我看到那小流氓的心口部份,有一个很深的伤口,那伤
口看来,不像是甚么利器所造成的。
法医摇著头︰“很少看到那样自杀的人,他用一根铁枝,插进自己的心口,如果他
不是疯子,就是一个能忍受极大痛苦的勇士!”
我皱著双眉,医生的话对,用一根铁枝,插在自己的心口,弄成了那么大的一个伤
口而死,这种事,除了疯子之外,没有甚么人做得出来。
我慢慢地盖上了白布,殓房管理员又将钢柜继续推进去,我走到了殓房的办公室中
︰“借一张桌子给我,我想看看有关死者的资料。”
我来的时候,持有警方的特别介绍函件,所以管理员和我极合作,他立即点著头道
︰“可以,自然可以!”
我在一张桌子后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我的面前,过了好一会才打开。
首先看到那小流氓正面和侧面的照片,然后看到了他的名字︰丁阿毛。
丁阿毛第一次被捕时十二岁,罪名是在楼梯中非礼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第二次被
捕是十二岁半,罪名是抢劫。接下来,这位丁阿毛先生,几乎每隔半年到三个月,便犯
罪一次,而犯罪相隔时间的长短,要视乎他在管教所逗留时间的长短而定。其中,也有
两次意外,因为他从管教所逃了出来。
算起来,丁阿毛今年只有十六岁半。
我实在替已死的章达,感到不值,一个如此有学识,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科学家,
竟死在像丁阿毛那样的一个小流氓手中!
最后,我看到了一份调查报告,是有关丁阿毛的家庭状况的。丁阿毛的父亲和母亲
,都是“散工”。而这一双散工夫妇,一共有八个儿女,丁阿毛居长。
我在记住了他们的地址之后,才合上文件夹。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八个儿女!我苦笑著,摇了摇头,八个儿女,他们有甚么机会
接受教育,有多少机会在他们的成长中,会有人告诉他们,人是人,而不是野兽?八个
儿女!
我离开了殓房,准备去看一下丁阿毛的家庭。半小时之后,我走进了一条窄巷子。
在那条窄巷子的两边,已经发了黑的木楼,随时可以倾塌下来。其中有一幢,甚至
用绳子绑住了窗框,以防止它跌下。
我刚走进巷子,“哗”地一声,一盘水从上面倾下,几乎淋了我一身。我连忙抬头
看去,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妇人,连看也不向下看一眼,就转过身去。
我为了怕再有那样的事发生,是以尽量贴著墙,向前走著。许许多多儿童,在巷子
中奔来奔去,有几个张大口在号哭著,还有几个大概是哭厌了,这时正津津有味地在吃
著鼻涕。
有几个小女孩,背上背著比她们矮不了多少的弟妹,有几个男孩正在起劲地扭打著

我不想看那种情形,只好尽量抬头向上,匆匆地向前走著,但是这条巷子中的屋子
,根本没有门牌。我也找不到我要找的号数。
我只好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招了招手。那小女孩看了我一会,向我走过来。
我问道︰“你知道这巷子里,有一家姓丁的,丁阿毛的家在哪里?”
那小女孩点头道︰“我知道。”
我道︰“请你告诉我。”
小女孩道︰“你得给我……两毛钱,我就告诉你,丁阿毛住在哪里。”我呆了半晌
,自然我不是不舍得那两毛钱。那小女孩应该获得那两毛钱,因为我有求于她,她也为
我做事,自然应该取得报酬。
令得我呆了半晌的原因,是因为那小女孩脸上的那种神情,她看来好像是十分重视
那两毛钱,以致她的神色,有一种犯罪性的紧张。
我终于取出了两毛钱︰“好的,我给你,丁阿毛住在哪里?”
那小女孩一伸手,就将那两毛钱抓了过去,向前一指︰“看到那铜器铺没有?丁阿
毛住在楼上,天台!”
她跳著走了开去。
我叹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在那条窄窄的小巷两旁,那些隐暗的,随时可以倒塌的
木楼之下,居然还开设著不少店铺。
我也看到了那家铜器铺,有两个小学徒,正将一件件简单的铜器制品,放在一种发
出难闻的气味的化学药水中浸著,那两个小学徒的脸色,比那种发绿的化学药水,看来
好不了多少。
我走到铜器铺旁,发现有一条很窄的楼梯,我刚待向上走去时,楼梯一阵响,有一
个人冲了下来,我连忙向旁让了一让,冲下来的是一个少女,带来了一阵浓厚的廉价香
水的刺鼻气味。
可是,从那样阴暗角落中走出来的那少女,打扮入时,脸上涂抹著各种颜色,以致
无法看出她原来是美丽还是丑陋。
她瞪视著我,将手中的皮包,往肩头一摔,忽然间骂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扬长而
去。
我呆立在梯口好久,那样粗俗不堪的话,出自那样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之口,而且,
还是绝对无缘无故的,这实在令人诧异。
我直看那少女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才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在繁华的大城市中,一进那条巷子,便有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如今,一进那楼
梯,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眼前几乎一片漆黑,而鼻端所闻到的气味,难以形容,那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
而也许由于梯间的空气,从来也未曾流通过的缘故,是以那些气味,也就停留不去。
木楼梯在每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发出吱吱的怪声来,像是踏中了一个躺在地上的
,将死的人的肋骨。
我一直来到了三楼,才踫到了一个人。
由于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几乎撞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声,我和他一定撞
上了。
那人一声大喝︰“喂!有人!”
我连忙站定,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本来蹲在梯间,一面向我呼喝,一面站了
起来,抬起一只脚,踏在摇摇幌幌的楼梯槛杆上,不怀好意地对我笑著︰“想找甚么?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
那年轻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然后才冷笑了一声︰“他们不在!”
我不禁怒火上冲,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为丁阿毛是长子,而那人的年
纪比丁阿毛大,可是却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亲。我立时冷冷地道︰“他们在不在都
好,我要上去,你让开!”
我只不过叫他让开,可是那年轻人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话一样,他的脸
上,立时呈现一种可怕的扭曲︰“叫我让开,你叫我让开?”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为甚么忽然要那样嚎叫。
就在我还未曾弄明白间,他一扬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
替我让开,让一条路来给我走,滚!”
我一生之中,遭逢过不少意外,但是所有的意外之中,只怕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意外
的了!
现在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十分奇特,只不过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过来而已。
可是,小刀刺人,可以伤害到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事,总该有一些前因后果才是
,而如今,那家伙猛地向我刺一刀,只不过是为了我叫他让开!
在那么窄的楼梯上,我要闪避他那一刀,并不容易,我身子突然一侧,背紧贴在墙
上,那柄小刀锋利的刀锋,就在我的腹前刺了过去。
而就在那一刹间,我一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抖。
“拍”地一声响,小刀自他的手中,落了下来。
我拉著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后突然松手,那人的身子向下冲跌了下去,他
一直滚下了十几级木梯,才能再站起身。
我望著他,他也在楼梯间望著我,楼梯间很阴暗,那人的眼睛中,则闪耀著一种异
样的光芒,使我感到他像是一头极大的老鼠,或者猫!
总之那是动物!
因为人的眼睛,实在不可能在黑暗之中,发出那样的光芒。
我们对峙了大约有半分钟,他转过身,立时又向楼梯之下冲去,我一路听到楼梯发
出吱吱声,然后,楼梯静了下来,他已冲出屋子去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
当我推开了一扇木门之际,我已来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污秽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但
总有一个好处,它并不昏暗。
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两个男孩子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一个十一二岁的
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胶拖鞋之间,正用一柄锋利的刀,在批刮拖鞋边缘不整齐的地方

那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塑胶拖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专
心,一直到我来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头,向我看来。
我向她笑了笑︰“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
那小姑娘好像不怎么喜欢讲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们──”
我那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然听得那扇木门“砰”地一声响,被推了开来,我连忙
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郎手叉著腰,站在门口。
那女郎就是我在上来时,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化装浓得可怕的少女。
同时,我也听得我身后那小姑娘低声道︰“我姐姐回来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说,
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望著那少女,那少女也望著我。
她向前走来,摔著手提包,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六岁,发育良好,身形丰满,但不
论怎样,当她学著那种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走来时,我都有一种滑稽之感。
她来到了我面前,轻佻地甩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踫了一下︰“喂,你来作甚么
,是来找我的么?我见过你?”
我忙摇头道︰“没有。”
她仍然不信,侧著头打量著我,忽然道︰“你别抵赖了,我记得,我在香香做的时
候,见过你,怎么?追上门来了?”
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说的“香香”是甚么地方,但是,我也可想
而知那是甚么所在。我知道我绝不能和她多夹缠下去的。
所以,我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员,来调查一些事!”
那少女的脸色变了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她的身裁很美丽,但这时,她的那种神情,再加上她脸上浓得五色纷呈的化装
,却使我想起京戏中的怪异面谱。
她撇著嘴,冷笑了一下︰“你是警员!”
然后,她又作出了一个更轻蔑的神情来,一面转身走了开去,一面问道︰“做警员
,有多少钱一个月?”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人做警员,不单是为了挣那份和很多职业比较起来,少得十分
可怜的薪水。但是我考虑她绝不是我讲这种话的对象,所以我并没有将我要说的话说出
口来。
我只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
“谁知道?”她摇摆著身子,向屋中走去。
当她一脚踢开了那铁皮门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有人找你!”
她那一下突如其来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有一个人躺在木屋中,而且一
眼就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毒瘾十分深的吸毒者。翻著死鱼珠子一样的眼,望著我。
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部:一个家庭
我想叹这口气很久了,但一直忍著,直到我见到了那男人,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虽然还未曾细问过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员,但就我现在所见的
一些,已经可以有一个梗概。
丁阿毛,有一个吸毒的父亲,有一个至多不过十六岁,但已在过著娼妓生活的妹妹
,还有五六个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母亲。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那样苛责丁
阿毛不像人,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学如何做人!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发抖的手指来指著我︰“你……你是……”
我沉声道︰“你是丁阿毛的父亲?”
那男人皱著眉:“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闯了祸?他在外面闯祸,不关我事,
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关我事!”
我又叹了一声︰“你放心,他不会再闯祸了,他死在拘留所。”
我本来不想那么快就将丁阿毛的死讯讲出来,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实在太麻木,只
怕不用那坏消息去刺他一下,他甚么也不会讲!
然而,当我说出了丁阿毛的死讯之后,那男子看来更像是泥塑木雕!
他站著不动,眼珠中一点光采也没有,像是两粒黑色的、腐烂了的木头,他的唇发
著抖,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不准备再逗留下去,可是,刚才冲进屋去的那少女,发出了一阵
轰笑声,又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道︰“甚么?阿毛死了?哈哈,他也会死?他比我先死?哈哈!

由于我对丁阿毛的厌恶已经稍减,而且,对于丁阿毛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对
他生了一丝同情心,是以对那少女的这种态度,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哥哥,
他死了,你那么高兴作甚么?”
那少女一听,突然冲到了我的前面来,咧著嘴,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尖声道︰“
我自然高兴,恨不得是我弄死他!”
我冷冷地道︰“一个小姑娘,不应该有那样狠毒的心肠的!”那少女怪声笑了起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泪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
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著气,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岁那年
,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为甚么不是小姑娘?”
她的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来很可怖。
可是,她继续讲出来的话,却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一面流著泪︰“那一天,阿毛说请我看戏,可是却将我带到一间空屋,
那里,有五六个人等著,他们全是阿毛的朋友,他们逼我,先是他们的大哥,然后是别
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随著她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发抖,只有那男子,还是像僵尸也似,站立不动。
我苦笑著,开始感到随便给人同情,实在很危险,因为你永远无法明白人会做出甚
么可怕的事情来!
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他死了,我自然高兴,他是怎样死的?我总希
望著他被许多蚂蚁,慢慢一口口咬死!”
她突然向我伸过头来,我忙不迭后退,她一个转身,便向屋中窜了进去。
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只见那男子用衣袖抹著鼻孔,向我发出一种十分呆滞
的笑容来︰“先生,你可以给我……三五元钱!”
我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之感,我陡地扬起手来,若不是在刹那间,我看到那男子的
模样,实在经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掴了上去!
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对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来。是以那男
子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狠狠地道︰“畜牲!”
他真是畜牲,只有畜牲,才对下一代只养而不教,也只有畜牲,才盲目的只为生命
的延续而繁殖,在那样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
但我们是人,人和畜牲不同,我们的下一代,像畜牲一样,只有生命就可以了?像
那男子那样,有八个孩子,他有甚么方法给这八个孩子以最起码程度的教育和正常的生
活?
我骂了一声之后,又骂了一声。
那少女又从屋子走了出来,我楞了楞,我几乎认不出是她。
她已将她脸上的化妆都洗去,面色苍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妆之后
,她显得很清秀,也带著相当程度的稚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别骂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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