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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

倪匡(当代)
尽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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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不属于人的眼光
“尽头”是一个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在叙述故事之前,先要说几句题外话。不久之前,我接到一封自加拿大寄来的信,
写得很长,寄信来的,是我不相识的三个年轻人,他们都在大学就读,和我讨论了一些
科学上的问题之后,用揶揄的口气问︰为甚么那么多诡异古怪的事,全都给你遇上了,
而不是给别人遇到呢!
由于那几位年轻朋友没有回信地址,所以我只好在这里回答。
我回答是︰我所遇到的事情,一开始就诡异古怪的,少之又少,它们大多数是极其
普遍的一件事,任何人都会忽略过去,我只不过捕捉了其中极其细微的一个疑点去探索

探索的结果,才会发现事情越来越是诡异古怪,很多事远在现人类知识范围之外。
如果当时忽略了那一些细微的可疑之点,那么,自然也不会发现进一步的诡异的事实。
所以,可以那样说,稀奇古怪的事,并不是恰巧给我遇到,而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遇
到,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过去,而我则锲而不舍地追寻它的原因。
譬如说,街头有两个少年在打架,那样的事,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一生之中,一定
都看到过。不是奇事,极其普通。
看到两个少年在打架,有的人会上去将他们拉开,有的人会远远躲开去,有的人会
在一旁呐喊助威,看一场不要买票的戏,也有的人会去叫警察,一句话,那是一件极普
通的事。
而“尽头”这个诡异莫名的故事,就是由两个少年在街上打架开始的。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在打架的人,当我发现他们的时候,恶斗的两个少年之旁,
至少已围了十三四个人,都在大声叫好。
两个少年,大约都只有十六七岁,一望便知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问题少年,其
中的一个在流鼻血,另一个也鼻青眼肿。
可是他们却还在打著,缠在一起,拚命想将对方摔倒在地上,时而腾出手来挥击著

我看到这种情形,感到十分恶心。
使我恶心的,决不是那两个在打架的少年人,而是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
我站定了身子,只看了几秒钟,便决定该如何做。
我推开挡在我身前的两个人,向前走去,来到了那两个少年的身边。
然后,我双手齐出,抓住了他们两人的肩头,喝道︰“别打了!”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我才知道那些人,只是围著看,而没有人上来劝阻,大有
原因,因为我一面喝叫,一面将他们两人,分了开来。
而就在我将他们分开来之际,他们突然各自掣出一柄小刀,向我的肚际插来!
攻击突如其来,毫无徵兆!
我赶紧一吸气,身子一缩,“刷刷”两声,两柄小刀,就在我的肚前,插了过去。
我看到明幌幌,展有五寸长的刀锋,也不禁心头火起。
我双脚飞起,踢向那两个少年的胯下。
他们两人,一被我踢中,就痛得弯下了身子,其中一个弯下了身子之后,立时跳了
起来,另一个也想逃,却被我抓住了他的衣领,直提了起来。
我抓住的那个,就是流鼻血的那个,他被我提起来之后,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我本来想提起他之后,狠狠地掴他两巴掌,可是看到他那种血流满面的样子,我扬
起的手放下︰“走,到警局去!”
那少年还在用力挣扎著,可是当他知道他是无法在我手中逃出去的时候,他停止了
挣扎。
然而,他也不向我求饶,只是恶狠狠地望著我︰“不放开我,你自讨苦吃!”
我冷笑著︰“你想恐吓我,那是你自讨苦吃!”
我拖著他便走,只走出了几码,迎面就来了两个警员,我将经过的情形,大略和那
两个警员说了说,就松开了抓住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趁机,身子一转,突然向外,奔了开去。
一个警员立时扑向前去,将他扑倒在地上,那少年和警员纠缠起来,另一名警员也
冲了上去,很快就把那少年制服,我和他们一起到了警局中。
一直到我离开警局之前,那少年一直用一种十分恶毒的眼光望著我。
我自然可以在他的那种眼光中,看出他对我,恨之入骨。
这样的少年人,因为种种原因,流落街头,以犯罪为乐。许多“专家”,都喜欢称
之为“社会问题”,但是我一直以为那还是个人问题。
在同一环境成长,有的是人才,有的成为渣滓,将之归咎于社会,那不公平,社会
为甚么会害你而不害他?自然是你自己先不争气的缘故。
所以,觉得那样的少年,在他还未变成大罪犯之前,便让他知道不守法会受到惩罚
,才能使他改过。
但是,那少年人的那种目光,却还是令得我十分之不舒服,一直当我回到了家中,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存在。
我感到那几乎不是人的眼睛中应该有的光芒!
人总是人,人有文化,文化的渊源、历史,非常悠久。人和别的动物不同,人的感
情,受文化的薰陶,即使从来未受过任何教育,他日常接触的一切,也全是人类文化的
结晶,他也应该受到人类文化的一定影响。
可是那少年人,唉,他的那种目光,充满了原始兽性的仇恨,将他的脸遮起来,只
剩下一对眼睛,分不出他是人是兽!
说我的心中“不舒服”,那还是很轻松的说法,应该说我的心头很沉重。
但自然,过了几天之后,我也将那件事渐渐忘记了,直到第七天,我和白素,从一
个朋友家中出来。那晚月色很好,我们的车子停在相当远的地方,我们慢慢走著。
已经是午夜,街道上很冷清,情调很不错,可是,突然之间,从横街中,呼啸著冲
出了七八个人来,那七八个人的动作十分快,一下子就将我们围住!
而且,我立即就看出,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面对著我的,正是那天打架,给我抓
住的那少年!
现在,他和他的同伴,年纪都差不多,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握著一柄尖刀。
那少年人本来大约是想抢劫过路人的,他一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呼啸声,手中的
刀尖,精光闪闪,挡住了我,狞笑著︰“兄弟,原来是你!”
那七八人中有几个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你认识他?他是谁!”
他们之中,也有的用贼溜溜的眼睛打量著白素︰“嗨,跟我们去玩,怎么样?”
白素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下吃惊,她只是觉得事情太滑稽了,在她的眼中看来,
那些小流氓和纸糊的实在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伸手向那少年一指︰“那天你在警局,一定未曾吃过苦头。”
那少年一直哼笑著,突然大叫了一声︰“弟兄,我要这人的命!”
他那种凶狠的神情,令我呆了一呆,我想问他,为甚么他和我仇恨如此深,我也想
问他,他是不是知道,如果杀了我的话,会有甚么后果。
但是,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随著他的那一下凄厉的怪喝声,至少有三个人,一起向我冲了过来。而在那一刹那
间,我起了一阵恶心,我感到向我扑过来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条疯狗!
在那样的情形下,除了采取行动之外,不能再做别的甚么了。
我身形一挺,突然飞起一脚,向冲在最前面的人,疾踢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一脚踢中了那人的甚么地方,但是我听到了一下清脆的骨裂声。
接著,我也向前直冲了过去,当一柄尖刀,突然刺到了我的面门之际,我倏地出手
,抓住了那手腕,用力一抖,“拍”地一声响,又听到了腕骨折断声。
我的左手肘也在同时撞出,因为另一个家伙,在那时自我的左面攻来。我的左臂上
,被那家伙的小刀,划出了一道口子。
但是当我的手肘,撞中了他的胸口之际,他至少给我撞断了两根肋骨!
在另一边,另外两个小流氓在白素的手下,也吃了苦头,一个小流氓双手掩住了脸
,血自他的指缝之中流出来,也看不出他受了甚么伤。
另一个小流氓,弯著身子,汗自他的额上,大滴大滴淌下来。
还有几个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呆住了,他们的手中还握著刀,但是他们的情形,就
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我拍了拍双手,向他们走了过去,冷冷地道︰“怎么样,还有人动手么?”
我一面说,一面直向那个少年走了过去,那少年转身想逃,但是我一伸手,便已抓
住了他的衣领,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那时,其余的几个人,受伤的也好,未曾受伤的也好,都已急急逃走了。我将那少
年的手扭了过来,冷冷地道︰“到警局去,我想这一次,你不会那么快就出来!”
那少年仍然用那种目光瞪著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一直将他拉到了踫上警员,才将
他交给警员。
自然,我们免不了要到警局去,等到从警局中出来之后,白素才叹了一声︰“你觉
得么,这些人,他们简直不像是人!”
我也叹了一声,我早已有那样的感觉了。
白素和我一起向前走著,她又道︰“人在渐渐地变。”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
白素道︰“我是说,人在变,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像野兽,人类的进化,在
我们这一代,可能已到了尽头,再向下去,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走回头路,终于又回到
原始时代!”
我苦笑著︰“你这样说法,倒很新鲜。”
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我也是有感而发的,你还记得么?明天,章先生要来,他
是群众心理专家,你不妨向他转述一下我的意见。”
不是白素提起,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在这里,我当然得介绍一下那位“章先生”。我未见章达,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
章达分手的时候,我们全是小孩子,我们都只有十一岁,章达的父亲是外交官,离开家
乡到外国去。
在那样的年纪,到外国去这件事,对两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来说,简直不可思
议,我和他曾撑著船,在瘦西湖中荡了整个下午,然后,还曾在一座庙中,当著神像,
叩了三个头,结义兄弟。当叩头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从旧小说看来的那一
套,甚么“但愿同年同月死”之类。
章达走了之后,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有那样的一个结义兄弟,一直到了前三年,我
才在一则新闻中,看到了章达的名字。
那则新闻,和世界社会心理学大会有关,章达是这个大会的执行主席,有一篇专文
,专门介绍这位年轻的又有卓越成就的章达博士。
我在看到了那篇报导之后,才写了一封信到他就教的大学,他在收到了信后,给了
我一个长途电话,我们用家乡话互相交谈著。
以后,我们不断通讯,保持联系,虽然未曾见面,彼此对对方的生活,却知道得十
分详细,他因为出席一个学术性的会议,要到远东来,决定和我共处三天,明天就到。
白素说得对,章达是著名的社会学专家,他对我心中的疑问,应该有所解答。
我们回到了家中,这一晚上,我又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因为那少年眼中的那种光
芒,那种绝无人性,只有兽性的眼光。
第二天中午,在机场接了章达,章达在联合国的一个机构中担任著重要的职务,是
以他一到,就有官方的记者招待会。
但是章达究竟是我的“结义兄弟”,多少年来,他的怪脾气并没有改变,当记者招
待会举行之际,我在会场的外面等他。
然后,他运用了一点小小的欺骗,溜出了会场,和我一起奔出机场,上了由白素驾
驶的车子,“逃”走了!
在车中,章达得意得“哈哈”大笑,看他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逃学成功的顽童。
然后,在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下,章达打了一个电话到机场,告诉接待他的官员
,说他在这三天中,想自由活动,不劳费心。
二十分钟后,章达已到了我的家中,他一到家中,便目不转睛地打量了白素,足有
两分钟之久,然后,他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道︰“小黑炭,你真好,娶到了好妻子!”
“小黑炭”是我小学时的绰号,我握住了白素的手︰“你为甚么还不结婚?”
章达摊了摊手︰“结婚,我不能和石头结婚,和木头结婚,金发美人与石头、木头
相比,相差无几!”
我笑了起来,章达自小眼界就高,所以他的绰号叫“癞带蛄子”。“癞带蛄子”是
我们的家乡土话,就是“癞蛤蟆”,蛤蟆的眼睛是朝天的。
我一面笑,一面道︰“癞带蛄子,你再双眼朝天,只怕得打一辈子光棍!”
章达大声叫了起来︰“胡说,我们不说这个!”
白素也笑著,我们不再谈章达的婚事,详细计划著这三天的节目,一小时之后,我
们已准备照计划出门。
可是就在那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白素去接听电话,我叫道︰“说我到欧洲去了
!”
白素拿起电话来,听了两句,皱著眉,向我道︰“我看你非听这电话不可,是警方
打来的。”
我略呆了一呆,这大概是天下最煞风景的事情!可是我却又不得不去听那个电话!
我拿起了电话,对方倒十分客气︰“卫先生?有一个消息要通知你,昨天因为你出
力而被拘捕的那小流氓,今天从拘留所逃走。还刺伤了一个警员,抢走了一支枪。”
我呆了半晌︰“那和我有甚么关系?”
那警员道︰“卫先生,你曾经两次协助警方拘捕他,警方认为那是一个失去了常性
的危险人物,现在他的手中有枪──”
我吃惊道︰“你是说,他会来找我麻烦。”
“可能会,所以警方有责任通知你,请你小心一些,免得遭了暗算。”
我呆了几秒钟,才道︰“谢谢你,我会防范。”
我放下了电话,章达立时问道︰“甚么事?你和警方有甚么纠纷!”
我苦笑了一下︰“那全是一件意外──”接著,我就将那件事,自头至尾,向章达
讲了一遍。
章达紧皱著眉,不出声,我最后问道︰“章达,为甚么会那样,是不是因为受的教
育太少?使人变成了野兽一样疯狂?”
我的问题,可能太严肃了一些,是以引起了章达深深的思考,他来回踱著,然后在
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膝头。直到此时,他才道︰“不是教育问题,绝不是。”
我有点不明白,章达何以说得如此之肯定。
我还没有再问他,章达也已经道︰“我曾对这一问题,作长时间的研究,我在研究
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成长的这一代的心理状态上,化了很多功夫,我甚至曾经化装成年轻
人,参加过他们的暴乱行为!”
“你有结论没有?”我和白素一起问。
章达叹了一声︰“还没有,但是我已很有成绩,至少,我可以肯定,那和教育程度
无关的,在我的行李箱中,有很多段纪录影片,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放来看
看,研究一下。”
我忙道︰“那么,你的游玩计划──”
“不要紧,有人能和我一起研究我有兴趣的事,那是我最大的乐趣。”章达兴致勃
勃地说。
我也很想看看那些纪录影片,是以我带章达到我的书房中,准备好了放映机,章达
将他拍摄到的影片,一卷一卷拿出来放映。
在接下来的四小时之中,我们简直就像亲自在参加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暴乱!
我立即接受了章达的论点,那种兽性的发泄,是和教育程度无关。
在纪录影片之中,我们不但看到成群的失学者在放火杀人,也看到成群的大学生在
干著同样的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同样疯狂。几乎每一人的
眼中,都看到了那种人不应有的眼光,他们也不知怀著甚么仇恨,从他们的行动来看,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破坏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如果他们有力量的话,他们会毫不
考虑地将地球砸成粉碎!
等到章达终于放完了最后一卷电影,我们好久未曾出声。过了好一会,章达才道︰
“我这些影片,只不过记录了疯狂行动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我提出来的问题是︰人
为甚么会那样疯狂,生命不再为生存,而变得为疯狂,为破坏,究竟为甚么?”
我和白素,自然都没有法子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都望著章达,等待著他自己的解答

章连长叹了一声︰“我找不到答案,我曾经和这样行动的人做朋友,想了解他们,
但是我失败,我觉得去了解一只猩猩,比了解他们更容易,你永远没有法子知道他们在
想些甚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想些甚么,他们的思想,好像受一种神秘的、疯狂
的力量所操纵,这……实在太难解释了!”
我呆了一呆︰“你说他们好像受一种疯狂力量操纵,那是甚么意思?”
章达来回踱著︰“那只不过是我的想像,因为他们的行动,太不可理解了!”
在刚才的那些纪录电影之中,所看到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疯子。
他们拚命地参加著暴力行动,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破坏。
破坏决不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建设,但为甚么,他们会有那样违反常性的行动
?而且,这种违反常性的行动,又几乎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生,在每一种人的身上发生
,从小流氓到大学生!
在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后,章达才道︰“这次世界性的社会学家大会,就是准备讨论
这件事,我已准备将我的一个想像提出来。”
他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忽然自嘲也似地笑了笑︰“我的想像很滑稽,我想,在第
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可能──”
第二部:一种神秘力量
章达的话并没有讲完,因为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
枪声来得如此这突然,章达的身子,立时向下倒去,我和白素两人,立即伏在地上

当我伏向地上的那一刹间,我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闪,我连忙弯著身子,向门口冲去

而在我向门口冲去的时候,白素在地上爬著,爬向章达,我只听得她发出了一下惊
呼声。
刚才,枪声一响,章达倒地,毫无疑问,章达受了伤。但是,我却不知道章达的伤
势怎么样。
这时,听到了白素的那一下惊呼声,我立时觉得事情一定极其严重,我一面向门外
冲去,一面叫道︰“快,快叫医生!”
我一到了门前,用力将门拉开,人已冲出了门外。
当我冲出门外之际,我又听到了一下枪响,那一下枪响,是在屋角处发出来的。
枪响之后,我看到屋角处有人影闪动,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力道,向前扑了过去
,当我扑到墙角的时候,我用力扑在那人的身上。
我和那人一起跌倒在地,我立时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的头,向地上撞去。
我听到那人发出呻吟声,这时,我也已看到了那柄枪,当我撞到那人时,枪便从那
人的手中,跌了出来,我卡著那人的脖子,将他直提了起来。
直到此际,我才在那人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脸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少年,我拖著他
来到了墙边,俯身抬起那柄手枪。
那少年被我制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拖著他到墙前,抬起右腿,用膝盖顶住
了他的肚子。那少年瞪著我,我想不出该用甚么话去责骂他才好,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的
那种感觉,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浓,对一个不认为他是同类的怪物,怎能用人类的语言
去表达心中的憎恨?
就在这时,一辆救伤车已响著警号,疾驶而来,在我家的门口停下。
紧随著那救伤车的,是一辆警车。警车还未停下,四五个警员,已跳了下来,直奔
向我,我后退了一步,向那少年指了一指,两个警员立时扭住了那少年的手臂。
我不再理会那少年,我连忙冲回我的屋子,我才一冲进屋子,便感到不对!
屋子中静得出奇,白素双手掩著脸,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两个救护人员,抬著
担架,走近章达,章达仍然躺在地上,和他刚一中枪时,倒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动过

我心中第一个感到的念头是︰章达在中枪之后,竟一动也没有动过。
接著,我便想到︰章达死了!
当我想到章达死了之际,像是在做梦一样,呆立著,刹那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
在何处!
而在眼前发生的事,我也有幻梦之感,救护人员将章达抬上担架,他们的动作,似
乎十分慢。章达的一只手,从担架上软垂了下来,随著担架的抬出去,他的手在轻轻摇
动。
那种摇动,似乎是他正在对我说著再见。生命就那样完结了!五分钟前还是生龙活
虎的一个人,五分钟之后就死了!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死人和活人,如果用最科学的方法来
分析的话,完全一样,人体内并不缺少了甚么,生命是看不见,摸不著,虚无飘缈的东
西。
当生命离开一个人的身体之际,这个人的身体,并没有少了任何物质,但是他却变
成了死人!
我呆呆地站著,担架在我面前抬过,我又感到有好几个人走进屋子来。
接著,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但是我却听不明白他在讲些甚么。
然后,有人摇著我的身子,我的耳际,突然可以听到声音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警
官,他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证明他问我话,不止问了一次了!
他在问︰“请你将经过的情形讲一遍!”
我摊了摊手,苦笑著,过了好一会,我才能发出声音来︰“没有甚么好说的了,就
是那样,突然间,枪声响了!”
我停了下来,忽然问道︰“他死了么?”
白素的双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哭,那大概是由于事
情来得实在太意外了,她只是失神地睁大著眼。
那警官道︰“照我看来,他已死了!”
我挥著手,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那警官又道︰“那少年是你捉住的?”
我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是的,我已是第三次捉住他了,我第一次捉住他,你
们轻易将他放了出来,第二次捉住他,你们让他逃走,现在,我要问,我的朋友究竟是
死在谁的手中?”
那警官的神色,十分凝重,他叹了一声︰“你别激动。”
我大声道︰“你们做警员的,真不知是甚么铁石心肠,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叫我
不要激动?”
那警官道︰“我也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少年杀死的,我的朋友是一个少年
犯罪专家,他进拘留所去,想去了解那少年,结果死了,那少年却逃了出来!”
我向窗外看去,那少年正被警员推上警车。
我苦笑著︰“就是他?”
那警官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抑遏著极度的悲痛,他点头道︰“就是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他叫甚么名字?”
那警官突然激动了起来︰“不管他叫甚么名字,他叫任何名字都可以,那没有意义
叫阿狗也好,叫阿猫也好,像他那样的,绝不止一个,他们有一个总的名字,不是人!

那警官的神情,突然之间,变得激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喘了片刻,声音才渐渐
回复了平静:“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你可以将我的话,全都忘记。”
我苦笑著,摇著头︰“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那警官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甚么,就走了。
当警方人员全都离去之后,我和白素,相对无言,刚才,这幢屋子,还充满了何等
的欢乐!但是转眼之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包围著一切,我将永远不能忘记,我最
好的朋友,就在我面前中了枪倒下去!
那凶手本来想杀我,但是却误中章达。
我在想,如果我不认识章达,如果我和章达的感情不是那么好,如果我不将他接到
家中来,而由著他去参加他应该参加的酬酢……
那末,章达就不会死!
可是,如今来说这一切,全都迟了,因为,章达已经死了!
我和白素,谁都不说话,心头都感到难以形容的沉郁,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
当我们来到了本来是准备给章达的房间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然后,我推开了房门。
章达的皮箱放在地上,他甚至没有打开皮箱,就和我们一起欢叙,如果他在楼上整
理行李……
我叹了一声,章达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走进房间,提起他的皮箱,
放在床上。
白素直到这时,才讲了一句话︰“我们该怎么办?他还有甚么亲人?”
“没有,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回答著,颓然坐了下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以后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当我渐渐从哀痛的恶梦之中,苏醒过来时,至少过了二十天。
在这二十天中,我做了许多事。
章达的死,相当轰动,因为他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学者,但不论他是甚么人,死了之
后,火化了之后,就是一撮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骨灰。
我将骨灰埋在山巅,因为章达生前,最喜欢站在高山的顶上,眺望远方。
然后,在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本来准备给章达居住的那个房间中,皮箱仍然放在
床上。
我打开了那皮箱,我的初意,只不过是想整理一下章达的遗物,可是,在我取了一
些衣物之后,我发现了一只文件夹。
文件夹中有厚厚一叠文件,夹上写著一行字︰生理转变因素对人性之影响。
在那行字之下,还有一行小字︰章达博士、李逊博士联合研究。
我不禁叹了一声,章达生前所研究的课题,范围竟然如此之广,可是这个题目,看
来总有使人莫名其妙的感觉,甚么叫“生理转变因素”?这个因素又何以对人性有影响

我呆了片刻,才打开了那文件夹,我看到了大叠文件,而且还附有很多图片。
我约略翻了一下那些图片,图片所显示的,全是一连串暴力行动,和章达曾放给我
看的那些纪录片类似,那些文件,自然是两位博士的专题报告。
一则,由于我在整理章达的遗物,心情十分悲痛,二则,由于专题报告用的名词,
非常专门,我也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只是随便翻了一翻,就合上了文件夹,然后,我将
文件夹放进了皮箱。
对那文件夹,我并没有留下甚么特别印象,一直到又过了三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
长途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带著浓重的北欧口音。
我一去接听电话,对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李逊博士,是章的好朋友。”
我记起了李逊这个名字,我苦笑著︰“章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受到最大的打击!”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讲得如此之沉痛,我叹了一声︰“我也
是。”
李逊博士道︰“我和他不但有感情上的联系,而且还有事业上的合作,他死了,我
们的合作,唉。”
在这时候,我记起了那文件夹。
所以我道︰“是的,我知道,在他的遗物中,我看到你和他合作的专题报告,那是
生理因素对人性影响的研究,对不对?”
李逊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道︰“你看了这份报告?”
“没有,我不是十分懂,我没有看,只不过是略为翻了翻。”
李逊博士又呆了半晌,才道︰“我想问,章达究竟是怎么死的?”
叫我再叙述一遍章达的死因,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愿意那样做,但
是李逊博士既然是章达生前的好友,我似乎又非答应他的要求不可!
所以,我在呆了片刻之后,便将章达如何出事的经过,向他约略说了一遍。
我讲完之后,李逊博士问我:“照你看来,这纯粹是一件意外?”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李逊博士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因为任何人,在听了我的叙述
之后,都应该明白,那是一件意外,他何必多此一问?
如果那不是一件意外,那又意味著甚么?是不是有甚么人,本来就想谋害章达呢?
我想了片刻,才道︰“自然是意外,凶手要杀的是我!”
李逊博士也又呆了片刻,我们两人在讲话之际,都曾停下来片刻,当然是我们双方
都不熟,有一些话,要先想好了再说的缘故。
我在大约半分钟之后,才听到了李逊博士的声音,他道︰“章没有和你说起过,他
的生命,在危险中?”
我陡地呆了一呆︰“你那样说,是甚么意思!他未曾和我谈起过。看来他很愉快,
不像生命受威胁。”
李逊博士叹了一声︰“因为他比我勇敢。”
我又是一呆︰“你是说,不但他的生命受威胁,你也是?”
我听到李逊博士的苦笑声,他一面苦笑,一面道︰“是的,我和他。”
“为了甚么?”我问。
“为了我们所研究的课题,我们发现了一种极其神秘的力量,这个力量,在二十到
二十五年之前,降临地球,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它的降临!”
李逊博士的语气十分沉重,但是我听了,却觉得他的话玄之又玄!
所以,我忙问道︰“我不懂你的话,你说的神秘力量,究竟是甚么?”
李逊博士并没有回答我,在他那边,似乎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听到他用一种急促
的语调,在和另一个人说著话,可是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些甚么。
我提高声音,“喂”了好几下,但是我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接著,“拍”地一声,电话挂上。
一个长途电话,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突然之中挂断,无论如何,太不正常了!
我猜想是发生了甚么意外,是以我连忙放下了电话,希望电话铃会再响,那么,我
就可以知道李逊博士那边,究竟发生甚么事。
但是,我等了足十分钟之久,仍然没有动静。
我又拨电话到长途电话局去询问,我得到的答覆是,我刚才接到的那长途电话,是
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打来的,突然中断的原因不明。
我的心中,被许多疑问困扰著,自然,这些困扰,是李逊博士的那电话带给我的。
不是他那个电话,我不知道章达在到我家之前,生命受著威胁。
照理,章达的生命受著威胁,他应该向我提起这件事来。但是他却没有对我说起。
或者,他是根本连说的机会也没有,或者,他认为这种威胁,十分无聊,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我也根本无法知道,谁在威胁章达的生命,从李逊博士的电话听来,他自己
也同样受著威胁,而且,那威胁和他在电话中所称的“神秘力量”有关!
如果章达的死,死得不明不白,那么,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查究那“神秘力量”
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章达的死,前因后果,我再清楚也没有,那纯粹是一桩意外!
所以,我也没有深究下去。
我以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但是事实上,那却只不过是一个开端!
又过了四天,我一早便起身,照例做我自己定下的健身运动,我看到一辆警车,在
我的屋子前停下。
自警车走下来的一位警官,就是章达出事的那晚和我交谈过的那个,走向门口。
白素开门让他进来,那警官并不坐下,只是有礼貌地道︰“卫先生,国际警方来了
两个高级官员,想和你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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