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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故事

_6 倪匡(当代)
”)
青年人缓缓转回身来,中年人一副殷切盼望之色:“老头子一去,我就是龙头,我
保你为亥字堂堂主。”
青年眉毛一扬:“老头子自己的身手不说,他身边六个刀手,也个个是一流的功夫
,非得出其不意下手才好。”
中年人瘦削的脸上,泛起笑容,那笑容十分难看:“好孩子,正跟我想的一样,就
算是出其不意,除了你之外,也无人可以下手。”
青年脸脸上稚气全都回来了,他甚至有点靦腆地笑了一下,犹如受了夸奖的孩子一
样:“其余各堂堂主,全知道么?”
中年人一扬眉:“事成之后,各升一级,我看没有什么人会替老头子说话。”
中年人的话,讲得再直接也没有,只要有好处可以堵住别人的口,谁会为一个已死
了的人出头?
(白老大摇头:“我明白了,张拾来没有成功,因为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并没有
听说有这么大的变动。张拾来一定是在行动中失败了,反而被杀,哥老会为了顾全自己
的面子,所以秘而不宣,说他神秘失踪了。”)
(他说了之后,我和白素还没有什么反应,他陡然直跳了起来,嚷道:“不对,不
对!”)
(我和白素也不知道“不对”有什么所在,只好眼睁睁望著他,听他说下去。)
(白老大搓著手:“我到金沙江畔的时候,龙头姓胡,是才从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
,说起上一任龙头,他告诉我,上一任龙头姓张,和他一样,也是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
,那时他是丑字堂堂主,由于老龙头突然暴死,才有了这样的升迁,而姓张的龙头在调
回总坛时,带走了两千斤金块,可是,他的尸体却在百里开外叫人发现,随行的金块不
见,随行的三十人,无一幸免,全都是死在刀下的。”)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道:“那样说来,张拾来成功了?老龙头被杀,对外宣称
暴死,张堂主在几年之后,带了大量黄金离开,又在半途被杀,那是遇到了不卖哥老会
的帐的土匪?”)
(白老大道:“当时我问过:‘会有这样的事?在这一带,谁敢向哥老会的龙头下
手?”得到的回答,是所有听了这个问题的人,都现出了十分神秘和不想回答的神情来
。我知道其中必有隐秘,我的身分只是贵宾,自然不能再问下去。现在看来,大有可能
杀了张堂主,抢走了金子的,就是──”)
(白老大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和白素同时道:“张拾来。”)
(白老大道:“大有可能,来,看下去再说。”)
(每当我们觉得有必要讨论一下的时候,就停止了机械的运作,以免一面讲话,一
面分了心,不能细心观看。)
青年人双手交叉著放在身前:“什么时候下手?”
中年人吞了一口口水,喉核在他细长的脖子上,上下移动,看来如同一个邪灵正要
夺口而出:“明天一早,会出发去勘看我们争到的江段,半路上,随时可以下手──”
他略顿了一顿:“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剩下的只是我和你。”
青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中年人长长吁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银花儿怎么样?你也真会拣。说来也真奇
怪,她就像是乌木一样,越擦越亮,到这里几年了,越来越好看,一点也没有残老,这
下叫你拣了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哩。”
青年人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眉心之间有著淡淡的忧郁。
银花儿自然就是那个妓女的名字了,青年在她那里,并没有能使自己的缺陷得到满
足,这可能就是他神情忧郁的原因。
中年人又凑近去,在青年人的耳际低声讲了几句话,却听不真切。
接著,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十五、女人和男人
接下来,看来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在江边的一块平整的石块旁,青年人在磨著
他的利刀,他磨刀的动作,是那样专注,那样轻柔,每磨上几下,就用他修长的手指,
轻轻地在刀身上抚拭著,口角向下微弯,使他孩子气的神情更加显著。
在离他不远处,另一块大石上,坐著那女人──已知道她的名字是银花儿  江水
溅上来,令得她身上的衣服有点点的湿痕,她也不在乎,她手中拿著一枝折下来的芦花
,缓缓地转动,她不时噘起那诱人的红唇,向芦花吹上一下,看著雪花般的芦花离开枝
梗,随风飘荡开去。
江边十分宁静,如果不是不时有磨刀的砰然声,和那柄利刃上所发出的光芒实在太
令人震慑,这样的画面,实在十分美丽恬静。
那年轻人磨了又磨,银花儿看来有点不耐烦,嘟起了嘴,腻声道:“瞧你,摸刀的
时候,比摸我还多。”
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刀锋上,夕阳的光芒,在闪亮的刀身上,映起一片红光,又再
反时到了青年人的脸上,也就有了一抹红艳。
他听来有点不经心地道:“刀比你靠得住,刀不会令我失望,你会,刀有用,你没
有用。”
银花儿现出佻皮的神情来,在这种神情下,她看来实在十分娇丽动人,她回答得很
快:“没有用的是你,不是  ”
她下面一个“我”字,还没有出口,青年人整个人,陡然弹起,刀扬处,闪起一道
暗红色的光芒,就像是夕阳之中突然有一股光华飞堕一样,又像是一股暗红色的闪电,
刀光本来是闪亮的,暗红,是由于刀身上反映了夕阳余晖的缘故。
她和他之间,本来至少有三四步的距离,可是一闪之间,刀光已然到了她的头顶,
她整个人都愣呆了,刹那之间,不但再也出不了声,而且一切神情,都在那一刹间僵凝
,刀光的闪动是如此突然,如此的快,可是由极动到极静,也是快疾绝伦,陡然之间,
刀光凝止,刀锋恰好停在她的头顶上。
锋利的刀锋,将她簪在头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剖成了两半,花瓣正顺著她乌亮光
滑的头发滑落下来,散落在她所坐的大石上。
刀停,人也停,他仍维持著一刀劈落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她自然早已吓僵了,花
瓣无声的滑落,江水撞击在江滩上的声音格外震耳。天上的晚霞,由红变成紫色,反映
在刀身上的光芒,也渐渐变得诡异而幽暗。
时间也像是凝止了一样,过了不知多久,甚至紫色的余霞也渐渐被暮色所侵吞,他
才缓缓收回刀来,用一种听来异样温柔的声音道:“以后,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在这时才定过神来,还未曾出声,他的语音更是轻柔:“求求你。”
她陡然跪了下来,抱住了他的小腿,把脸紧贴在他的腿上,呜咽著哭了起来,然后
,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可是却一脸的欢畅,她道:“你……你对我真好。”
他的神情中,有著深切的悲伤,半转过脸去,她提高了声音:“你对我真好。”
他的口唇颤动著,没有出声,那种深切的,无可奈何的神情更甚。她不断在流泪,
泪珠一颗一颗涌出来,看来极其晶莹。
她一面流泪,一面又在不断地诉说著:“你真好,你不要以为……我实在……你想
想,过去几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那么多男人……男人的手一碰我,我就会…
…五脏六腑想翻转过去一样,你现在……等过些日子,你会好起来,我们实在是真正的
一对,要是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就让你手中的刀,把我劈成两半。”
青年人一缩手臂,把刀收到了背后,她的话一定令他感到了激动,因为他低头望向
她,和她的目光接触,而且两个人的眼光,很快地交融在一起,在浓浓的暮色之中,交
融在一起。
他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她靠在他的身上,两人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天色已全
黑了,在黑暗中,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紧靠著,站在江边,湍急的江水,不时翻起白花
,他们一动不动地靠著──男的刚才还曾向女的劈出一刀,女的生命在那一霎间,就可
能了结,但结果是连一根头发也没有掉下来。
在这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霎间,使这个本来心中已冷到了绝对零度的女人,知
道了一个男人对她的心意,那实在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男人使女人明白心意的方式,也只
有在这种地方,这种人身上,才会发生。
而且,男的绝不是有心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的行动,却使一个饱经忧患,
几年来受尽了男人斯躏,早已视男人为妖魔,自己心冷如冰的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意。
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就是这样微妙而不可理喻。她的话使他心中激荡,在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喃喃地道:“离开这里,我知道,离开这里,我会好
起来。”
女的连半秒钟都没有犹豫:“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这辈子我跟定你了,你把我
两条腿砍下来,我用手爬,也跟著你。”
她转了转身子,使自己面对著他,在黑暗中看来,她俏丽的脸庞上,闪耀著一种异
样的光辉,那种光辉,使得原来在她脸上满布风尘的痕迹一扫而空,使她看来犹如一个
纯洁的少女。
她笑了起来,笑容佻皮又充满著欢乐:“就算你把我杀了,我的鬼魂也将跟著你。
”然后,她不经意地咬了咬下唇,语意也变得更加坚决:“告诉你吧,这一辈子,你别
想能躲开我。”
她的话虽然是软言俏语,可是听起来却又那样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可以转圜的余地

他也笑了起来,笑意使他看来十足是一个小孩子:“你才想哩,小淫妇。”
她的两道细眉倏然扬起:“我手里没有刀,不然,也照样砍你。”
他笑得更欢:“好啊,把我砍成两半,我照样阴魂不散缠著你。”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低微,喃喃地:“缠著我,缠著我,我要你缠著我。”
他伸开有力的手臂,抱紧了她。当他抱著她的时候,利刃自他的手中落下来,刀尖
插进了江边的大地之中,刀身在神秘幽暗之中轻轻晃动,闪著微光,在这样的境地之中
,连这可怕的杀人利器,也给人以一种出奇的温柔之感。
他们相拥了很久,在江水的奔流声中,他们两人的气息听来如此和谐宁静。在同一
时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男女在相拥,他们也只不过是女人和男人,没有什么特别
之处。
如果硬要找出什么特别之处来,那或许是女的在历尽沧桑之后,至少暂时有了平静
的感觉,而男的,享受著这一刻的宁静,可是在他生命中的惊涛骇浪,却在等著他去闯

是不是闯得过去,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因为他必须去闯,没有任何退缩回
避、犹豫推却的余地。也许正由于这一点,所以他对这时的宁静,更全心全意地投入,
完全融入其中。
十六、密谋的实行
一行人在江边疾行,江边根本没有路,全是嶙峋崎岖的怪石,有的石块拔地而起,
足有两三个人那样高,横亘在前,阻住去路,以一种天兵天将也无法将之挪动的气势耸
立著,于是,要向前去的人,就只好攀过它,才继续前进。
一队是九个人。
在前面开路的是三个精壮的汉子,深秋的天气虽然已经很凉,他们还是敞开了皮袄
的襟,现出衬在下面的结实的胸膛来。他们的袖上,扣著短刀,腰际,系著长刀。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一脸精悍之色,身形相当矮小的老者,头上的帽子略向后,
现出光秃的前额。这老者大约六十以上,可是步履依然极其矫捷,他身形十分小,全身
上下看来没有一点累赘。在他的靴帮子上,插著一柄匕首,匕首的刀身看不见,柄露在
外面,在白铜的刀柄上,盘著一条金光灿然,一看就知道是足金打就,再精上镶嵌上去
的五爪金龙。
那柄匕首象徵著权力和地位,那是龙头才能拥有的荣耀,有了它,就等于有了主宰
几万人生死的权力。
权力本来是无形的,人类社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产生了权力这种无形的、
但却又无所不能的力量。在最初,只怕是纯气力的角遂,到后来,逐渐加上了运气、智
慧、计谋和策略、到再后来,就建立了一整套的规则和法典。
于是,权力的拥有者就不再依靠原始的力量,即使他弱不禁风,也可以通过一切权
力的运作,而驱使在他的权力统御范围之内的人去做任何事。
于是,人类的社会结构就形成了,在形成的过程中又越来越成熟。
于是,权力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是也成为人类心向往之,拼命去追求的目的。
同时,也发明了一连串象徵权力的器物,像帝皇手中的权杖和印玺,像龙头靴帮上镶有
金龙的匕首。
在那老首身后,又是同样的三个精壮汉子,六个人前后保护著那个老著。尽管江边
的地形使他们无法保持固有的队形,但不论江边石块的布排如何不规则,他们六个人都
能巧妙地把老者拱围在中心。
这是他们的职责,他们是龙头的近身保镳,要是龙头有了什么不测,他们也绝无颜
面再苟活于世。
龙头的腰际,在深紫色缎子面,上好的紫羔里子的皮袄,随著他急速地走动而掀起
时,可以看到一枝乌黑漆亮的鎗,鎗柄上同样是深紫色的穗子,飘动著,看来十分轻柔

但是看到这柄鎗的人,自然都知道这种鎗的威力。
这种鎗械,是当时人类致力于杀人武器的发明和制造过程中的杰作,是轻型杀人武
器中最有效的一种,它首先由德国人制造出来,迅即流传世界各地。
它有著特殊的性能──可以扳一下鎗机,只射出一颗子弹,也可以推动一个掣钮,
使扳动一下鎗械之后,把膛内的一梭二十发子弹,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子发射出来。
所以,它的名字,叫作“快慢机”。
它通常又有一个木制的枪盒,可以把枪柄部份接驳到枪盒上,利用枪盒靠在肩下,
使得更能射中射击的目标,所以,它又有一个名称,叫“驳壳枪”。
鎗法好,而惯于将之随身携带之人,大多数嫌那个木盒太重而不够灵活,所以将之
弃而不用,他们又给了这种枪一个十分威武的名字:“盒子炮”。
龙头腰际所挂的,就是一枝真正德国造的盒子炮。几乎同样的盒子炮,在子字堂堂
主的腰际,也有著一枝。子字堂堂主跟在后面,而走在最后的,就是那个有著一副娃娃
脸的“金字来”(假定他就是传奇人物张拾来)。
张拾来一样在赶著路,他有点神思不属,不时,会在口角无缘无故泛起一个笑容,
又不时,会在眉心之间深深地打著结。
天色相当灰暗阴沉,看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在阴暗的天色之下,翻腾著的江水溅
起的水花,看来有一种异样的洁白。
九个人中没有人出声,只有子字堂堂主不时向张拾来投以一个眼色,张拾来虽然心
神不属,可是也总能及时表示知道,同时回以眼色,表示自己并没有忘了在适当的时候
,发动密谋要进行的事。
由于知道会有事发生,所以气氛相当紧张,而且镜头的角度也变化多端,一下子在
前面,一下子在后面,一下子又在侧边,变换快速。
(白老大沉声道:“这一段江段已经离开神牙台很远,我都未曾到过,你们看,沿
途多么荒凉,像是亘古以来都没有人迹的样子。”)
(我叹了一声:“实地拍摄的。”)
(白素道:“我早已肯定了这一点。”)
这时,一行人在翻过了一堆崎岖的怪石之后,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江湾,江湾相当平
坦,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在石缝中长著一簇又一簇的芦苇,比人还高,有的疏落,
有的十分茂密,过了江湾,前面又是一堆接一堆更高的石块。
(白老大失声道:“要动手的话,这里是最理想的地点了。”)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看到的情形已经有了变化,白老大估中了。)
先是张拾来陡然加快了脚步,张拾来和那六个保镳不一样,他的刀一直握在手中,
只不过刀上套著深蓝色的布套。他一加快脚步,迅速越过了子字堂堂主,接近在龙头后
面的三个保镳。
那三个保镳,看来立时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迅疾的脚步声太特异了,陡然身子在相
当快疾的前进中没有停止就疾旋过身来。
他们已经够警觉的了,但是毕竟是在最后的一刹间,才知道了有异样,并且,在最
重要的一霎之间,他们还无法判断他们感到的异样,是一个致命的危机──这种失误,
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张拾来不等他们全转过身来,蓄满了全身的劲道,陡然发挥,足尖地鹅卵石上一弹
,整个人像是燕子般轻巧,向前掠了出去,手臂挥动,刀上的布套飞开,刀光闪耀,紧
密无比的“刷刷刷”三下响,他已掠过了那三个保镳,到了龙头的背后。
那三个保镳,急速转过身子来的动作并没有停止,仍然继续了下去,而且得以完成

当他们完成了转身的动作之际,他们自然变得面对著子字堂堂主了。他们只看到子
字堂堂主一面在急促赶向前,一面已伸手将腰际的盒子炮握在手中,并且立即作出了要
射击的姿势。
也就在那时候,那三个人多半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还想转回身子去,但是,
在他们有脖子上,先是出现了一股血线,接著首先是他们的眼睛,眼白陡然成了一片血
红色。
这时,他们一定已经看不到什么了,而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他们脖子上鲜血大
量涌出,血浓稠得像是浆一样,而且,他们的头,也可怕地向著一边侧倒了下去。
他们头部的侧倒,并不是由于他们头骨弯曲的动作,他们的脖子还是直的,可是头
却侧倒向一边──张拾来疾逾闪电的三刀,已将他们的头骨削断,断得恰如其分,不曾
浪费一点气力和一点时间,颈际被利刃剖开的部分,就到头骨断开为止,所以,他们的
头只是向重心不稳的那一边侧倒下去,而不是滑跌落地。
他们的头向旁一侧,颈际的伤口扩大,血如同泉水一样喷出来,喷出来的血泉足有
碗口粗细,可不是么,早就有人叫过:“头砍了,不过碗大的一个疤。”
和这三个人的死亡同时发生的,还有著其他许多事,简直看得人屏气静息,目为之
眩,神为之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像是也在那险恶的江滩上,直接参加了密谋的实
行一样。
子字堂堂主显然对张拾来的刀法,有著极度的信心,当那三个人在中了刀之后,仍
然转过身来之际,在极短的时间之中,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身上有著什么损伤。可是子字
堂堂主已绝对肯定地可以知道:张拾来一出刀,这三个人必定无一幸免。所以,他连看
也不向那三个人看一眼,就在那三个人身边掠过,而他在张拾来一掠向前之际,已经把
盒子炮抓在手中。
那时,张拾来早已到了龙头的身后。
一个人能够当上哥老会派在金沙江畔的龙头,不消说,他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经
过多少大风大浪,而在大风大浪之中能够活下来,保持著他如今至高的地位,自然一定
也有他过人的本领──求生的本领。
自他身后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张拾来手中利刃挥动的声音,已经全然可以令得他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并没有学那三个保镳一样转身来,而是突然之间,右腿向后一踢

他那一踢的姿态,真是漂亮俐落到了极致,踢起的只是小腿,小腿踢出,弯到了脚
底向上的程度。
(我和白老大异口同声叫了出来:“好!”)
小腿一踢,插在他靴帮子上的那柄匕首,倏然飞起。
那一定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千万次锻练而成的功夫,匕首一飞了起来,一首晶光便
疾射向后,迎著疾窜过来的张拾来,像是匕首上长著眼睛一样,直射张拾来的心口。
张拾来手臂向下一沉,本来扬起,已向前劈出的利刃,跟著向下沉了一沉,一下“
铮”然悠扬响亮的金铁交鸣之声过去,匕首立时斜刺里飞了出去,落进了湍急奔流的江
水之中。
而张拾来手中的利刀,也在这时,带著长虹一般的晶光,扬了起来。
然而,龙头所需的,就是那十分之一秒的阻挡,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已使他能够
一探手,握住了击在腰际的盒子炮。
如果──如果──他带著的那柄盒子炮,不是系在腰间,而是一直握在手中的话,
那么他便不需要这十分之一秒了。
可是他却不是那样,所以需要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把盒子炮攫在手中。
十分之一秒,对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时间,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没
有人会去注意十分之一秒的时间的。
虽然,在剧烈的争斗中,十分之一秒,却极其重要,代表著胜利或失败,荣誉或蒙
羞。例如一百公尺的短跑,维持在十秒整的纪录上相当长一个时期,以致有人认为人的
体能,已无法突破十秒这一极限了。
可是,九秒九的记录终于出现,就是那十分之一秒使人知道,人的体能是几乎可以
作无穷无尽,没有止境的发挥的。
而在这时,十分之一秒的意义更是重大,代表了死和生的界限。
龙头攫枪的动作再快,毕竟也花了他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于是,就在这十分之一秒
内,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了,刀光与血光并闪,龙头的手才一攫枪在手,张拾来的刀
,已在这十分之一秒内砍倒,血光迸现,龙头的右臂,齐肩被砍下。
龙头一定是准备一攫枪在手,立即射击的,所以,当他的手臂脱离了肩头,虽然万
有引力在地面上两物体之间的作用力极小,但是牛顿的开普勒定律的公式,还是在起著
作用,所以,离开了肩头的手臂,绝无例外地向著地面跌落下来。
然而,在手臂还未曾跌落在鹅卵石上时,手指还是扳下了枪机,一梭子弹迸射而出

于是,看到的景象,真是奇诡莫名,一条断臂,断口处喷著血,手中扳著枪,手指
居然弯曲,触动了机枪,子弹呼啸而出,枪口冒著火苗,这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再加
上牛顿第三运动定律的作用:作用等于反作用,不论是什么枪械,在发射的时候,都有
一定的反挫力。
若是手臂还留在肩头上连结著,人体的肌肉所产生的力量,可以抵销这种反挫力,
可是这时,手臂却已经离开了人体。
再由于手臂离开人体之后,虽然手指还及时勾动了枪机,但是重力作用已使得枪口
向下,射出的子弹全都落在鹅卵石上,而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且在
同一直线之上,所以,断臂在反挫力的作用之下,一下又一下向上跳著,坚决不肯落到
地上。
虽然只是那极短的时间,可是真正是诡异绝伦,使得汗毛直竖。
在断臂诡异而固执地还在空中跳动的第一下开始,张拾来手中的刀,已向横一伸,
利刃的刃口,无声无息地自龙头的右胁之下切了进去,其顺利的程度,一如一柄烧红了
的刀,切进一块牛油之中一样。
也就在第一下断臂所射出的枪响的同时,也就是利刃切进了没有了任何阻挡的龙头
的右胁的同时,又有一下额外的枪响,一颗子弹,自子字堂堂主手中射出,射向张拾来

当子字堂堂主掠过那三个已死的保嫖,握枪在手,准备发射之际,就可以知道他射
击的目标是张拾来了。若是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他其实可以利用盒子炮上的“快机”,
一下子把一梭二十发子弹一起射出去。
可是,他的密谋,是经过不知多少次反覆思索的,在一发动之后会发生的事,一切
最微末的细节,都在他事先的千百遍思考之中。
他知道,当张拾来逼近龙头时,龙头会反脚踢出匕首,而他也知道,张拾来必能挡
开那柄匕首,他更知道,在那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之中,龙头会攫枪在手,张拾来的一刀
,就必然攻向龙头的右臂。
他甚至算定了,龙头的右臂虽断,还是能使枪机触动,子弹飞射。
正由于他计得如此精密,所以,他才决定,在第一下枪响之后,他只射出一枚子弹
──这样,自他手上发出的枪响,就夹杂在接之而来的一连串枪声之中,不会为张拾来
所觉察。真要杀人的话,一颗子弹已经足够了。
反而,如果他射出一梭子弹,额外的枪声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反倒使行动如鬼魅
一般的张拾来,有了趋避的机会。
这一切,他都经过缜密之极的筹划和计算,当事情一开始,一切正如他所料的丝毫
不差之际,他几乎已经认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可是,子字堂堂主却犯了一个错误,错误是在他缺乏常识之下形成的,他顾忌到了
自己手上所发出的鎗响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却不知道,盒子炮子弹在鎗管来复线的作
用之下,自鎗口射出之后,前进的速度,远远超过了声音传播的在摄氏零度的气温下,
在空气中行进的每秒钟三三一点三六公尺的速度,就算这时的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上,每
秒钟再加上每度零点六米的速度,鎗声还是及不上子弹前进的速度。
若是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会不去考虑枪声──只要子弹射中张拾来,张拾来要在中
弹之后,才能听到他手上所发出的鎗声。
而如果他不考虑发自他手中的鎗声会引起张拾来的注意,他一定不会只射出一颗子
弹,而会利用枪上的快射设备,把一梭二十颗子弹,一起发射出去。
如果是那样的话,一切结果自然大不相同。
就在他一枪射出之际,张拾来的利刃,切进了龙头的右胁,利刃一定已将龙头的心
脏割成了两半,张拾来已经完成了他所要做的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背后发生的事,但是多年来的厮杀生涯,却使他养成了一个奇
异的保护自己的习惯:他极不喜欢自己的背后有人。
当他掠向前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四个人:三个保镳和子字堂的堂主,三个
保镳不要紧,他确知他们已经死了,他不在乎背后有死人,只是在乎背后有活人──不
管这个活人是他的什么人。
所以,他不会允许背后有人的情形存在,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一有机会,他一定在
第一时间,绝不犹豫地去改变这种处境。
所以,当他手中的利刃砍进了龙头的右胁之际,他的身子,已自然而然转了过来。
子字堂堂主的那一鎗,本来是对准了他左后心射出的,可是就在这一刹间,他转动了身
子。
他没有能避开那一颗以比音速更高的速度向他射来的子弹,但由于他正好在这个时
候转动了身子,所以子弹不是射中他的左后心,而是变得射中了他的右胸,严格地来说
,应该是右胁──在左乳旁边几寸的所在。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也没有察觉到他自己的幸运──他真是幸
运之极了,同样是被子弹射中了身体,射中了左后心和射在现在这个部位大不相同,人
体之中,心脏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脏就在身体偏向左方的胸膛之内。那一颗子弹
本来就是准备射中他的心脏的,一枪毕命,再也没有任何存活的可能。
这时,子弹并没有射中预计的部位,他虽然一样也受了伤,可是绝非致命。
子字堂堂主显然未曾察觉到这一点,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了,他的一切行动,都是
按照他思考了千百遍的计划在进行的,而且一直未曾出错,在他手指扳动枪机之前,他
已经运气吐声,在断臂手中的枪还在枪口冒火,发出震耳的枪声之际,他的叫声已经响
起:“张拾来,你胆敢犯上作乱。”
子字堂堂主的计划,实在再周密也没有了。
按照他的计划,这时龙头死在张拾来的刀下,张拾来死在他的枪下,前面三个保镳
在这时,也恰好转过身来,看到了一切,再加上他叫出来的那句话,那么,一切都圆满
了。
唯一不圆满的,是这时,张拾来居然没有死。
(“张拾来”这个名字,自子字堂堂主口中叫了出来,确确实实证明了,这是张拾
来的传奇故事。)
子字堂堂主叫出了一句话,他预期的,万万不可能出错的、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
,这今得他在刹那之间慌乱莫名。
他在这时候,非但无暇去后悔为什么不利用这盒子炮上的“快机”──如果是二十
发子弹连发的话,张拾来必然难以活命。他甚至忘记了急速地再向张拾来补上一枪。不
但是事情未能按照计划实行令他震惊,而且,张拾来向他投来的,那两道冷电也似的目
光,简直令他震骇。
这时,走在最前面的三个保镳早已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了跌倒在血泊中的龙头,直
到这时,断臂也才跌落在鹅卵石中,他们也看到了背对著他们的张拾来左胁之下有鲜血
涌出。
他们自然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柄利刃像旋风一样卷到,攻向张拾来。
张拾来反手横刀,三柄利刃,一起砍在他的刀上,他就势子一个旋转。由于他的每
一动作,都是蓄足了全身的劲力发出来的,所以随著他身子的旋转,他右胁下的弹孔中
,血泉直喷,喷得那三个保镳一头一脸。
子字堂堂主在那一霎间,自极度的震骇中镇定下来,他自然知道,要是这时候不解
决张拾来,那么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将不会有一分一秒的安宁,所以,他迅速地推上了
盒子炮上的“快机”,食指已然扳动了枪机。
可是就在这一刹间,张拾来的身子已经斜窜了起来,血花随著他的上窜疾洒而下,
血花尚未落地,枪声响起,张拾来的身子,已经重重堕进了奔湍的、急速的江水之中,
溅起了老高的水花来。十九响紧密的枪声过去之后,一下子变得什么都静了下来。
那三个保镳满头满脸是血,扬著刀,愣愣地站著。子字堂堂主手中握著枪,枪口在
冒著烟,他也是愣愣地站著。曾因张拾来的跌堕而溅起的水花,早已平复,张拾来消失
在急流之中,江水依然奔腾,在江边的,开著雪白的花的芦苇,由于江水的奔流,而来
回摇曳。
子字堂堂主陡然转过头,望向江面,江面上除了急湍的江水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张拾来中了枪没死,不知道原因,因为当时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他不
知道为什么张拾来会不立即命丧当场,他只好希望,张拾来虽然在中枪之后,还能跃入
江中,但是仍然逃不过死神的追索。
他心中电火火石间所想到的是:在这样湍急的江水之中,全然没有受伤的人尚且难
以和湍急搏斗,何况是一个受了伤的人。
想到了这一点,他才能吁出一口气来,而直到这时,那三个保镳也才像是死而复苏
一样,吁了一口气。
子字堂堂主倏然转过身来,声色俱厉,那种尖厉的声音,令人听了心中发毛:“你
们全看到了?你们是张拾来的同谋?”
三个保镳身子陡然一震,他们也不是等闲之辈,过的也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能够
熬过了那么多年,当上了龙头的近身保镳,又岂能是愚鲁之人?
在那一霎间,他们想到了子字堂堂主指控的严重性,想到了这件突然的变故,必然
另有蹊跷,想到了龙头的死,他们脱不了干系,想到了在目前的境地之中,他们可以有
两个不同的选择。
第一个选择,自然是把一切推在已经消失了的张拾来的身上;第二个选择,是出手
把子字堂堂主杀了,立刻远走高飞。
如果眼前不是有三个人,而只是一个人的话,相信必然会选择第二条路,可是这时
,却有三个人,三个人念头一闪之间,又都一起想到了一点,自己一出手,那两个人一
阻拦,那又怎样?必然是命丧当场,他们都不相信三个人会一起出手,所以就不敢出手

而事实上,三个人若是一起出手,子字堂堂主手中的枪是空枪,必然无法抵挡他们
三人的进攻。
可是他们却不相信另外两个人会采取一致的行动。
人类行为之中,有无数次可以成功,但终归失败的例子,都是由于和这时三个保镳
同样的心态所产生的,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两个人就要失败,人越是多,就越是失败

在子字堂堂主严厉的目光逼视之下,三个人在同时弃刀下跪,异口同声地叫:“张
堂主,那是张拾来犯上作乱,不关我们事。”
子字堂堂主的脸上,泛起了一个阴森的笑容来,他心中所想的一定是:只要张拾来
死在江中,一切计划,就都已圆满实行了。
(白老大用力一敲沙发的扶手:“这三个人不齐心,他们可以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张
堂主,然后把事情编一下,推卸自己的职责,或是远走高远。”)
(我道:“现在,他们不也是可以保存自己。”)
(白老大闷哼了一声:“他们是龙头的贴身保镳,龙头叫人杀了,他们怎么还活得
了?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可是,落进了张堂主的圈套之中,脱不出去。”)
(白素的声音之中,有著不必要的担心:“张拾来跳进了江中,又受了伤,不知怎
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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