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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故事

_5 倪匡(当代)
个转,他的头又撞在一块岩石上。
一直大大瞪著的眼睛,在这一撞之下消失。然后,又是打转,又是碰撞,在柔软和
坚硬的亘古以来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名其妙的牺牲品,等到江水冲出这个急滩之后,
他还能剩下什么,那只是天晓得了,或许,绑著满是石块的竹篓的那只小腿,会在急滩
下沉上一些日子,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一切回归自然。
她半转了身,背对著浪流打过来的方向,趁下一个浪头未打过来的,吁了一口气,
缓缓移动,走回江岸去,一到滩边,她俯身割断了绑在小腿上的竹篓,整个人躺在鹅卵
石上。一手执著利刀,一手执著那条内藏三十斤金块的腰带。
江水涌上来,有时还会淹过她的身子,这时的江水,应该是彻骨的寒冷的,可是在
她悄丽的脸庞上,一点也没有寒冷的神色,反倒是一种狂热的兴奋。
她才杀了一个人,抢了那人的三十斤金块,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意思,杀人的
勾当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时死亡,总比叫人抓住了把三十斤金块熔了从口中灌进去
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个人一样,感到安祥和满足。
她双足双肘撑著江滩,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后,半转过身,准备起来。
而也就在那时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著半截人影。人影投在满是鹅卵石的江
滩上,看来虽然有点歪曲,但那仍然是不折不扣的人影。
没有人,不会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
近,因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
的身后!
她的动作陡然僵凝,鼻孔异常地翕张,呼吸停止,在那一刹那,只怕她全身血液都
是僵凝的!
她不动,那人影也不动。
彷彿连时间也凝止了,然后,是人影先动,变得慢慢地在缩短,那是说,在她身后
的那个人,正在缓慢地俯下身来!
这时,她才感到寒冷,因为她的身子发起抖来,抖得如此剧烈,以致她想扬起手中
的小刀向后刺去也做不到,在剧烈的颤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柄锐利的小刀反
倒跌落在鹅卵石上。
她的脸部,这时也因为猛烈的颤抖,而变得扭曲。人类脸部的肌肉,可以作出多种
多样的变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有这种本领,所以人的脸上,就有了千变万化的
表情,那使得一张俏丽的脸,在有的时候,看起来也会恐怖无比。
她那时候的情形,就是这样。
在她身后的那个人,正缓缓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动作,像是想在俯身之后,去看一
看她的脸。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渐渐缩短,知道身后那个人在渐渐接近她,本来,她在任何情形
之下,都不会怕有人接近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个主要
的内容!
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
她才杀了一个人,手里还提著抢来的金子,她又离开了堂口规定她活动的范围,忽
然在她的身后,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一个人,这一切,都是意味著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突如其来,在人还未能觉得恐惧之前就来到,那实在一点也不算什么,因
为这是生命的规律,任何生命,都必然会死亡。但如果死亡是缓慢地前来,清楚地前来
,那么,对一个将死的人来说,心头所产生的恐惧,其痛苦的程度,远较死亡为甚!
当影子越缩越短的时候,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陡然转过身来,面对著本来在她
身后的那人。
这时,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早已使她的视线模糊,她一转过身来,只看到一
张她不是看得很清楚的人脸。
那人脸离她极近,可是却倏然后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当她看清了那张脸的时候
,她的惊恐,加上了极度的惊讶,更令得她的俏丽一扫而空,看来变得可怕之极!
那个在她身后出现的人,本来已经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陡然转过身来之后,才
吃惊地直起身子来的,神情也惊讶莫名。
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为在江滩上的是一个熟人,所以才悄悄地接近她,谁知道
一看之下,是一张全然肌肉扭曲的脸,根本不认识。
美人不必等到死后,由肌肉纤维组织形成的动人线条消失之后变成白骨,才会叫人
感到红粉骷髅,一线之隔。美人只要处在她现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已经是人鬼之间,一
线之隔了。
美人要使自己变成丑恶,可以运用自己脸部肌肉的变化,来达到目的,表情可以使
高贵变成卑贱,使柔情变成杀机,使美丽消失,可以达到任何目的。
她毕竟是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心绪的,几乎在刹那之间,她脸上可怕的神情消失,
双眼又眼波横溢,小嘴又似开如闭,像有无数甜言蜜语要倾诉,甚至身子也不再发抖,
双肘撑著,胸脯挺起,头向后微垂,更有空轻轻掠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那突然出现的人,这时也收起了惊讶的神色,刚才她那种可怕的形象对他来说,可
能只是一场噩梦。他看起来身形挺拔,全身都蓄著一股要随时迸发出来的力量,可是他
看起来却那么年轻,他的脸面甚至有娃娃一样的纯真。
他迅速脱下了身上的羊皮袄,向她扬了一扬,她站起来,当著他,脱下了身上的温
袄,脱下了温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她的身体发出柔和莹白的光芒,那是美丽之极
的女体,虽然柔腻的皮肤上,由于寒冷刺激了竖毛肌,全竖毛肌收缩,而使得汗毛竖起
,并且在表皮部份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来显得不那么光滑,但是情景却也更加动人

在穿上了羊皮袄之后,她偎进他的怀中,在温柔地微微发颤。
十一、一场小讨论
白老大又叫了起来:“不通!不通!”
我按停了录影带,向他望去,他指著停止了的画面,指著那个娃娃脸的年轻人:“
这小伙子,就是刚才硕果仅存的得胜者,是不是?”
那小伙子一在萤幕上露出脸来,我就认出他是什么人来了。
如果片子拍的就是超级刀手张拾来的传奇,那么他自然就是饰演张拾来的那个人。
白老大道:“这小伙子为帮会立了大功,召集了所有人去,他怎么可以不在场,跑
到江滩上来干什么?不通。”
白素道:“不是说他有权选择一个女人,永远归他所有吗?”
白老大一愣,“哈”的一声:“他会拣她?她是干什么的?像她这种土娼,在金沙
江畔,一天接十个八个客,还算是少的,那小伙子怎么看中她?”
白素的声音很平静:“爱情是无可捉摸的,你没见他们拥抱的情形,多么自然!那
女人本来多么恐惧,可是一看清了是他,立时笑容满面,可见他们是早就相识了的,不
是偶遇。”
白老大摇头:“还是不通,那小伙子应该是早来到的了,急滩上的谋杀,他应该目
击,还不怵目惊心?”
这一次,我同意白素:“就算目击了,也起不了作用,小伙子心里会想:她杀了那
男人,正因为她心里有我。在恋爱中的人,对自己所爱的对象,总是向好的方面去想,
不会向坏的方面去想的。所以才说爱情是盲目的,心灵上彻头彻尾的盲目。”
白老在闷哼一声:“打打杀杀,变成情情爱爱了。”
我道:“电影总是这样子的。”
白老大托著头,翻起眼来望著我,忽然又要我把第一卷录影带拿出来放,然后在那
个断腿人处停下,他指著他,说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这个人,我见过。”
我一听之下,不禁大喜过望:“那太好了,只要找出其中的一个人来,就可以知道
整个片子的来龙去脉了。”
白老大盯著萤幕,又重复道:“错不了,这个人我见过。”
他见过这个人,照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这时,他脸上现出了极其古怪的神
情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像是在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个人。
我在等著他说出这个人的来历,想催他,可是白素却轻轻碰了我一下,不令我出声

过了一会,白老大才道:“是他……不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至少有五十岁了。”
我呆了一呆:“这……是一部旧片子?”
白老大的神情更疑惑:“有点不对,我是将近五十年之前见过他的。”
我有点生气,但是在白老大面前,自然无法发作,只好道:“这不是太戏剧化了吗
?”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那年,我到金沙江去,受哥老会的龙头招待,住了一个多月
,见识了不少在江边发生的事,这个人  ”
我听到这里,有点骇然:“你不是在那个时期中见到这个人的吧?”
白老大却点了点头:“就是那次,在金沙江边,我见过这个人,一定是他,虽然他
那时断了腿,坐在一块有小轮子的木板上行乞,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连小孩子都可以
用石块掷他,他也不反抗,我那时年轻,看出这个断腿乞丐虽然污秽不堪,给人当狗一
样呼喝,可是眉宇之间,另有一股非凡的忧郁,想来未曾断腿之前,也是一条汉子,所
以──”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见到的那个断腿乞丐,不可能是这个人。”
白老大茫然笑了一下:“是不可能,但是,我还是说就是这个人。”
我还要开口,白素道:“你让爹说下去好不好?”
我向她看了一眼,她神情像是十分兴奋,好像是有什么新发现一样。我没有再说什
么,自然瞥了一肚子的气,要不是白老大所说的十分有趣,我一定要大声打呵欠,表示
抗议。
白老大道:“我向身边的人一问,人家告诉我,这乞丐本来也是一个极出色的‘金
子来’,属‘外帮’,在一次决战中,他的双腿断在张拾来闪电一样的快刀之下。”
我趁白老大略停之际,插了一句口:“片子拍的是张拾来的传奇,那是可以肯定的
了。”
白老大没有答腔,自顾自说下去:“他断腿之后,居然没有死,爬回‘外帮’的地
区,‘外帮’的人一见他没有死,又是这副德性,引为奇耻大辱,把他赶了出来,他只
好来到哥老会的地盘,挣来的金子也叫外帮收了去,就只好靠行乞和讲故事为生。”
我又问了一句:“讲故事?”
白老大仍然不理我:“他是唯一能在张拾来刀下活下来的人,哥老会觉得自己很有
面子,也就由得他去,他讲的那一口胶东话,在全是四川人的哥老会中,也没有什么人
听得懂,可是他一直重复著同一个故事,久而久之,自然也弄清了内容。”
白老大说到这里,才向我望了过来:“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故事?”
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心中自管自在想问题。
我想的是:假定片子所拍的是张拾来的故事,那么,在张拾来的传奇冒险生涯之中
,曾被他削断了双腿而又活下来的一个对手,自然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又假设片子是大部分依据事实来拍摄的,那么这个断腿人自然也是一个真正的存在

所以,白老大曾在金沙江畔见过一个断了双腿的“金子来”,也就不是什么出奇之
事。
想到这里,咕哝了一声:“这片子只怕真实的程度相当高。”
白素道:“你不听爹说下去?”
白老大在这时,神态有点怪异,一副不知道是说好还是不说好的样子,或许是由于
我的态度不是十分热衷,扫了他的兴,所以他才不想说的。
虽然我不认为他当年在金沙江畔曾见过一个断腿的“金子来”有什么重要,但是在
这样的情形下,我还是不得不装出十分有兴趣的样子来:“那个断腿人说的是什么故事
?一定极有趣的了?”
白老大狠狠瞪了我一眼:“别装著有兴趣了。”
我只好尴尬地笑了一下,事实上,我正心急地想看片子,看看接下去发展的情形怎
么样。
白素却道:“别理他,爹,你管你说。”
白老大又想了一想:“我才不理他,只不过这件事有点怪……还有一个我想不通的
关键,等我想通了再说。我遇到过一个断腿人,他的腿断在张拾来的刀下,我们看到的
情景,是照当年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拍下来的,那是可以肯定的事。”
这一点,我和他的看法一样,刚才已惹得老头子有点不愉快,此时不再一迭声说“
是”,更待何时。
白老大又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急想看下去,不过,张拾来在哥老会的地位十
分高,虽然那女人样子很俏,张拾来也是没有道理爱上她的。”
十二、男人和女人
这一点,我和白素的意见相同:爱情是盲目的,全然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过自然也
不必长篇大论地发表爱情观了,所以我立时又换上了第二卷,在刚才停止的所在,接下
去播放。
在江边的画面,在那一男一女的相拥后不久就没有了,接下来是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有著男人的喘息声,和一种十分暧昧的声音,那种声音,即使是成年人
听了,也得运用一下想像力,才可以断定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
来。
声音的本身其实并不奇特,可以想像为任何声音,想像是每一个人脑部的思维活动
,每一个人的想像力,由于每一个人的生活背景,教育程度,性格差别而不大相同,淫
亵者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会想到淫亵,邪恶者即使看到了一张白纸,也可以在洁白的纸
面,看出邪恶来。
所以,在很多情形下,若是联想到了什么淫亵或邪恶,不要怪看到的或听到的使人
触发联想的事物或声音,要明白一切全是从联想者自己的脑袋中产生的思念。
画面一直在黑暗中,喘息声和那种声响也在持续著,然后,突然听到了男人的语声
:“不必……不必了……”
然后,是女人的声音:“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么精壮……我再试试。”
男人的声音变得十分粗鲁:“不必了。”
接下来,就是一个短时期的沉默。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倒是熟悉的,男的就是那个
有娃娃脸的“金子来”,大厮杀中唯一的胜利者。女的,就是那个娇丽娇媚的妓女,他
们两人刚才在江边,现在来到了黑暗之中,这样的漆黑,看来不会是在大自然的情境之
中。如果是在自然环境中,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就算再漆黑无光,也不会黑到这种程
度,那一定是在一个人为的密封的空间之内,譬如说,是在一间房间中。
果然,就在这时,有火光闪了一闪,一枝火柴被擦著了。
擦著的火柴,点燃了一枝蜡烛,烛光闪耀,看得出那的确是一间房间,不是窝棚,
是一幢砖屋中的一间,屋中的陈设,很中规中矩,有一张挂著夏布帐子的床,还有桌椅
和柜子。
点著了蜡烛的,正是那个娃娃脸的金子来,这时,在他稚气的脸上,有一股说不出
来的愤然,而且满面全是汗珠,看起来,像是比他在“神牙台”上参加大厮杀时,更加
疲累,他一定曾十分努力,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想做一件事而未能完成,所以才会有这
样的神态出现。
他点著了蜡烛之后,面肉跳动著,盯著灯火,一动也不动。
而从帐子里,则传出了女人的声音:“你……一直是这样的?”
男的现出十分愤恨的神色来,口唇掀动了几下,没有回答。
帐子撩开,只松松系著己褪了色的红肚兜的女人,现身出来,有烛光映照之下,她
裸露在外的粉臂玉腿,有著夺目的光采。
她的语音十分诚恳:“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会好的……除非你对我……根本
一点也不喜欢。”
男的仍然没有动,可是脸上的肌肉颤动得更厉害,他赤著上身,身上肌肉也在颤动
,看起来精壮无比。虽然他静止不动,但是那势子,和一头在疾驰中的豹子,也没有多
少分别。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向一只箱子,箱子是加著一柄相当大的铜锁的,他伸手一扭,
就把锁扭断,女人在这时,现出吃惊的神情来。
男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汗,声音变得很柔和:“你来看。”
女人离开了床,来到男的身边,身子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地靠在男人的身上,双手勾
住了男人的肩头。男人打开了箱盖,箱子中,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块,烛光虽然闪耀不定
,光线也不够明亮,但是,映在金块之上,还是发出令人窒息的光芒。
黄金的光芒。
那种光芒,可以使人的眼睛明亮,但是也可以使人心灵蒙垢,那女人刚才就为了三
十斤黄金,而不动声息地杀了一个相约她逃亡的年轻人。
女人的眼睛睁得极大,她漆黑的眸子,似乎也被灿然的金光填满,看起来成了奇异
的金黄色。
人的眼珠子是人体构造中最精密的一部分──其实,人体的每一部分,有什么是构
造不精密的?比如头发、指甲,就绝对无法用人工一模一样制造出来──在眼球的内腔
,充满了眼泪水、玻璃体和晶状体,来自物像的光线通过它们到达视网膜,视网膜将光
的刺激转变为神经冲动,影响视神经,转而传递到脑部,于是视觉产生,人看到了眼珠
对准了的物体的形象,再由早已储存在大脑皮肤中的记忆和知识,来判断看到的是什么
东西。
一连串的过程,听起来像是很复杂,但几乎任何正常的成年人,就可以在一刹那之
间完成。
女人盯著小半箱金子看著,呼吸不由自主有点急促:“怕……怕有两百斤?”
男人的声音有点苦涩:“过了三百斤了。”
女人的呼吸更急促,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男人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反手抓住了女人腴白的手臂。他的手指十分修长,
看起来有点像钢琴家的手,或许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能把沉重的利刃,作出神入化的
挥动。
这时,他的手指,陷进了女人丰腴的手臂,喃喃地道:“我愿把这些金子,换一次
  ”
他讲到这里,面肉又抽搐起来,手指捏得更紧。女人的眼光始终未能离开过那些不
规则的金块,可是声音之中,却充满了对男人的爱怜:“你能的,一定能──”她的声
音之中,还有著异样的媚荡:“当然不止一次。”
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来,望著他身边的女人,他的脸型看来仍是充满了
稚气,可是眼睛之中,却充满了奇异的色彩,那真是奇怪之极的一种眼神,像是他的全
身都充满了欲火,欲火本来想从眼中喷射而出,而却又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样,无法得
到宣泄,所以看起来是这样的沉郁和痛苦,一种不由自主、无可奈何的压抑,得不到宣
泄。
女人略抬了抬头,接触到了他的这种眼光,倏然低下头去,后颈在发脚之下,是雪
白的一大截,看起来十分诱人,男人先是盯著看,接著,突然张开了口。
他的牙齿本来很洁白整齐,可是这时,或者是由于他那种怪异的神情,或者是由于
掩映的烛光,使他的牙齿看来有一种森然之感。
他张开了口,喘了两口气,陡然向女人雪白的后颈咬了下去。
他咬得十分用力,女人才一被咬中时,吃了一惊,但随即现出十分娇媚的神态来,
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声音腻得又浓又甜:“咬吧,小冤家,只要你喜欢,咬死我也甘
心。”
她说著,眼珠之中,却仍然反映出黄金的色泽来,但尽管如此,她的声音还是十分
甜腻动听,荡人心魄。
画面突然又变成一片漆黑。
等到又有了画面时,已经换了一个场景了。
十三、又一次小讨论
白老大看到转换画面时,闷哼了一声:“这小子,不能人道。”
刚才看到的那一场,虽然不是很直接,堪称含蓄,但自然也可以看得懂是怎么一回
事。正如白老大所说,那么精壮的一个小伙子,是一个性无能患者。
这或许正是他在他一世中一个荣耀之夜,选择了一个妓女作为他女人的原因,他希
望凭藉妓女的性经验来医治他的无能,不过,看来,他失望了。而那个妓女虽然使出了
浑身解数,而且,软言温语在安慰他,不过她的心中,显然只有箱子中的金块,因为自
始至终,她的眼珠都反映著黄金的光泽──如果不是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黄金上,是不
会有这样的情形发生的。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什么,我在想:这部片子的导演,究竟企图在一部电影中表达多
少意念?这一场男女在一起的戏的目的是什么?是想表示人拼命追求黄金,可是等追求
到了,一样没有快乐?
还是导演想说明,追求黄金的欲望,有时会及不上人生理上的原始欲望?
那小伙子的演出,真是精湛之极,将一个原始欲望得不到发泄的男人的那种神态─
─尤其是那种满溢了而无法宣泄的眼神表现无遗,看来令人心悸。
白老大又道:“倒未曾听说过张拾来有这个毛病。”
白素道:“这种事,当事人怎会自己到处去宣扬?”
白老大笑道:“那么,这部片子的编导是如何知道的?还是凭空捏造的?幸好现在
时代不同,要是当年在金沙江畔,谁敢这样说张拾来,只怕一句话未说完,脑袋已成了
二十八瓣。”
在白老大的话中,听得出他对张拾来这个传奇性的人物,有著相当的崇拜。白老大
的崇拜,可能来自他对张拾来出神入化的刀法的仰慕。一个毕生沉醉在武术中的人,知
道有人可以用沉重的利刃,把轻柔的、毫不著力飞堕的雪花,碎成两半,自然不免心向
往之。
白老大一定不会欣赏张拾来的为人,因为他虽然曾经是七帮八会的大龙头,可是他
本身是一个现代知识培育出来的人,对于黑暗的、落后的、神秘的、野蛮的帮会,不会
有崇仰的心情,只会有改造的意顾。白老大见我和白素没有多表示什么,转过头来:“
这小子的无能,可能是由于长期处于精神的极端紧张状态所形成的结果。”
我道:“可能是,像他这种身分,无法知道自己下一分钟的生命历程会怎样,每一
分每一秒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精神病。”白老大侧著头:“张拾
来当年神秘失踪,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部片子如果拍的是张拾来传奇,希望能揭开这
个秘密。”
我笑了起来:“只怕有结局,也是虚构的,你到金沙江畔,离他的失踪不到十年,
事情已神秘莫测,如今事隔多年,谁还能知道。”
白老大叹了一口气:“说得也是,那时候,那地方几乎一切全被原始的神秘所笼罩
,不知有多少事的内情,再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白素低声道:“这种黑暗的历史,就这样过去了也罢。”
白老大瞪大了眼:“那时那地所进行的一切,其实现时现地也一样在进行著,手段
或许更卑鄙,但没有那么直接和赤裸而已。”
白老大的话是无可反驳的,人类社会现在号称文明,可是争夺财富的过程,原则上
,和当年金沙江畔发生的一切,在运作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花样翻新,披上了
文明的外衣,和非洲土人的笑话差不多:食人族进步了,用刀叉来吃人肉。
十四、密谋
白素追问一句:“爹,那个你遇到过的断腿人,讲的是什么故事?”
白老大道:“我还是没有想通关键,暂且不说,再看下去。”
白素没有再催,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关注这个断腿人,我想不出她关注的理由来

镜头一转,转到了一间陈设相当简单的房间中,看起来已经是白天了,不过窗上糊
著的棉纸相当厚,所以室内光线有点阴暗。
先是那个娃娃脸的“金子来”,正在急速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是他全身肌肉弹
跳的结果,看来极有节奏,一种力的节奏。
在一张竹椅上,则坐著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的神情极其阴森凶狠,脸上轮廓分明
,所以明暗对比也十分鲜明,看来尤如雕像一般。
年轻的杀手陡然止了步,神情木然:“你吩咐我这么做,我就怎么做。”
中年人牵了一下口角:“那当然。”
年轻人双眉不被察觉地扬了一下,那表示他心中对中年人的话,并非十分同意,但
是却忍著,并没有表现出来,那中年人也没有察觉。
中年人的声音有点夸张:“想当年,我要是迟一刻经过,你已叫江水冲走了。”
年轻人的脸上又闪过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中年人的对白,在肯定了这是“张拾来传奇”之后,不难明白,张拾来是被一个姓
张的堂主在江滩边上捡来的弃婴,这个中年人,自然就是那个姓张的堂主了。
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木然:“是,堂主,要不是你发现了我,我早叫江水冲走,要不
就叫野狗叼走了。”
中年人神情满意,但转眼之间,他的神倩又变得阴骛之极,眼中闪耀著森然的凶光

(由于这一段录影带,是和白老大在一起观看的,白老大在观看之际,不住发出他
的看法、批评和对画面上的一切作出解释,所以我把他说的话,和故事有关的重要之处
,叙述出来。凡是在括弧中的,都是白老大,白素和我的观感。)
(白老大说:“这个人是子字堂的堂主,龙头下的十二堂,用地支来排,子字堂的
堂主,地位仅次于龙头。你看,他的房间中,有著鼠的图案。”)
的确,陈设简单的房间中,灰色的墙上,有著深灰色的鼠形图形。由于只是深浅不
同的灰色,若不是他特别指出,并不很引人注意。
(白老大又说:“这个人对拾来提及当年他发现婴孩的经过,是希望想感恩图报,
他一定有一椿十分重要的事叫拾来去做。”)
(白老人认定了那个娃娃脸的“金子来”就是张拾来,为了讲话方便,自然并无不
可。)
那中年人陡然站了起来,盯住了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杀了老头子。”
这句话的语气,听来的确十分骇人,虽然只是一句话,但无疑是一个送命的令符,
每一个字的音节之中,都盖满了死亡的阴影。可是那年青人的反应,还是出乎意料之外

青年人是“金子来”,曾见过他在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之中,他的娃娃脸上,也没有
任何惊讶的神色,他是为了杀人而生的,他和他手中的刀,已经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浑为
一体。
这样的一个人,听到了一个杀人的命令,应该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了吧。然而,
这时他却现出了极度的震惊。由于他的脸容本来充满了稚气,在这样一张稚气的脸上,
忽然现出了惊悸的神情,也就格外使人震撼,格外使人感到他的心中的那种极度的彷徨
无依。
他张大了口,眉毛不由自主跳动著,眼中流露出了惊恐和疑惑交织的惶恐,望定了
那中年人,双手紧握了拳又放开来,然后又抓紧,一点声都发不出来。
那中年人发出了一连串“嘿嘿”的冷笑声:“不敢吗?只要你一挥刀,老头子必死
无疑。”
青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可是……”
中年人陡然一伸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们虽然在讲话,可是四周围实在十分静
,那突如其来的“拍”的一下响,十分令人吃惊:“你害怕?你不敢?算了,只要你有
这种念头,你非但杀不了他,还会死在他手里。算了,当我没有讲过。”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现出又卑夷又厌恶的神情来,令那青年离去,青年的脚步
踟蹰,和他在“神牙台”上的那种矫健灵敏,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忍不住道:“他真的感到害怕,那‘老头子’……是什么人?他应该算是杀人
不眨眼的了,怎么一听说要杀‘老头子’,就怕成那样?”)
(白老大闷哼一声:“子字堂堂主要犯上作乱,‘老头子’是总坛派下来的龙头。
”)
(白素道:“他如果不答应,只怕凶多吉少,那堂主把这样的大事讲给他听了,会
那么轻易放过他?”)
(白老大又闷哼了一声:“他如果答应了,不论事情是不是成功,也一样是凶多吉
少。”)
白老大的话,是十分容易理解的,主今中外,只要人性不变,历史也一直在重覆循
环著。有机会参与密谋的人,在当时,一定会感到自己受了重视,能够参曮而高兴,但
结果,不论密谋是否成功,参与者的下场,都几乎是可以预测的。
密谋是失败了,那自然不必说,密谋若是成功了,参与者由于知道得太多,并且曾
实际参加进去过,也就在以后的时间中,成为主谋者的眼中之钉,一样有别的密谋在等
著把他除去。
密谋无分大小,大到一个国际权力的转移,小到微不足道的利益的争夺,莫不遵循
著这个规律在运行,鲜有例外。
(我明白白老大的意思,可是还是说了一句:“恐怕不会吧,堂主和拾来,应该是
情同父子的。”)
(白老大看得比我透彻:“就算是亲父子,那又怎样?中国历史上,父亲杀儿子的
例子还少了吗?”)
(我和白素都不再说什么。)
青年人来到了门口,看来已经要开门出去了。那中年人的脸色,难看之极。人的情
绪会影响人的脸色,这是动物之中,只有灵长类的人才有的反应。人体内属于自主神经
系统的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的神经纤维,由脊髓起,分布到平滑肌、心肌和腺体,神
经纤维在人的心意起变化时,会产生交感素,交感素刺激腺体,又产生肾上腺素,使心
跳加强加快,小动脉收缩,小支气管舒张,竖毛肌收缩,瞳孔扩大,血糖升高……这一
连串在人体内进行的生理运作,很快地,无可掩饰地反应到人体的外面来。
于是,那中年人脸色发青,眼中的凶光更甚,气息也急促了起来,双手紧握著拳,
额上的青筋绽了出来,在表皮之下剧烈跳动。
青年人背对著中年人,已经要打开门了,可是却陡然愣了一愣。那时,在他脸上,
有极细微的神情变化,可以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处在一个极危险的境地之中了。
他背后没有眼睛,自然不能看到中年人双眼之中射出来的杀机和凶焰,恨不得立时
就在他的后心上穿上两个洞。但是,他却可以感觉得出来。
他从小就被训练成为“金子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挥著利刃,夺走了他人的生
命,在他年轻的生命之中,也是十分遥远和模糊的记忆了。在那年轻的生命之中,几乎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生和死的边缘打转,这也就培育成了他敏锐无比的感觉,这种敏锐
的感觉,在五感之外,是第六感。
第六感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又可以分为预感和实在的感觉两类,青年人这时的
感觉属于后者,那不是平空而来的感觉,而是实实在在受了外来力量的影响而产生的一
种感觉。
那种实实在在的外来力量,自然来自那个中年人。这时,中年人虽然没有说什么,
也没有任何行动,他外形上的变化也不曾被青年人看到。可是,他全身的细胞,由于情
绪上的兴奋──欢乐和震怒,同样都是兴奋──而产生了变化。
人体细胞的细胞膜,内外有电位差,叫“膜电位”,细胞在兴奋时,膜电位发生变
化,由静息电位变为动作电位,由此产生放电现象。这种生物电的电源,自然微不足道
,但对于感觉特别灵敏的人来说,就可以凭藉第六感,清楚明白地感到这种生物电的放
射,并且可以在直觉上判断是吉是凶。
青年人陡然停止了开门的动作,在那一刹间,他也开始保护自己,他的声音听来极
平静:“本来我不该问,可是事情不平常,堂主,不能犯上作乱是帮规中的头条,为什
么要除去老头子?”
中年人的神情,在那一刹间,也完全回复了阴骛,自然,曾在他体内发生的一切生
理上复杂之极的运作,这时也停止了。
他的声音很低沉:“老头子私吞黄金,不听命令,尾大不掉,要脱离哥老会另组新
帮,罪该万死,总坛给我的密令要除他。”
年轻人静静地听著,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嘴唇掀动了几下。
(白老大怒气勃勃,大喝了一声:“子字堂堂主胡说八道。总坛若有密令要杀龙头
,总坛刑堂堂主必然亲临,哪会这样私相授受。这小伙子自然知道,我看他要抗命。”

(我道:“他不会抗命,看来他也要保护自己,只有等先牺牲了‘老头子’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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