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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故事

_7 倪匡(当代)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真有人‘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用相当低的声音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没有和她争论下去,白老大吸了一口气:“看来,张拾来没有那么容易死,不
过也绝看不出他有什么翻身的机会,张堂主只要一回去,有三个保镳做他的证人,全会
上下认定了张拾来杀了龙头,而且事实也确然如此,张拾来本领再大,只要一露面,也
不免尸骨无全。”)
(白素又叹了一声:“他要是不死,我想他一定会去见银花儿。”)
(我又笑了起来:“照剧情的发展来看,应该这样,我想,张堂主也应该想到这一
点。”)
江滩的鹅卵石上,染著血迹已开始变色,张堂主和三个保镳正在离去,龙头的断臂
由张堂主用龙头的皮袄裹著,龙头的尸体由一个保镳背负,四个人在嶙峋崎岖的怪石堆
上攀著,攀过了那堆怪石,看不见了。
然后,随著翻腾奔流的江水急速前进,一个又一个江湾、江滩飞快地掠过,在一个
突出江面的浅滩上,长满了密密的芦苇,在芦苇中,突然惊起了一大群水鸟来,高而密
的芦苇颤动著,在芦苇丛中,看到一个人挣扎著站了起来,又跌倒下去。
(白老大,白素和我三个异口同声叫了起来:“张拾来。”)
(刚才我还笑白素看戏掉眼泪,可是这时一看到张拾来重新出现,心中也忍不住高
兴得叫了起来。)
(整个录影带看到了这里,我相信任何看到的人,都无法不关心张拾来的命运,张
拾来在整个过程之中,不能算是一个可爱的人,他是一个“金子来”,活著的使命就是
杀人,但是一切细节,又铺排得他是一个人,扣人心弦的一切过程,使得人不由自主关
心受了伤,又几乎跌进了天罗地网中的他会怎么样。)
十七、“人”
张拾来跌在芦苇丛中,脸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气,他全身都是湿的,头发黏在
他白得可怕的脸上,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脸上居然还带著稚气,可是死亡的阴影,使他
的稚气,看来极其凄然。
自他的右胁下,还有淡淡的血丝在渗出来,他伏了一会,又挣扎著坐了起来,这时
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紧握著那一柄利刃。
而且,在他坐了起来之后,将那柄利刃紧紧咬在口中,双手扯开了湿衣,一直扯到
上身肌肤显露,看到了他左乳房的那个枪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伤口附近按著,然后,陡然用刀尖插进了伤口之中,手腕
一振,一颗子弹已给他挑了出来。
他的动作变得十分快,用利刃剖开衣服,割成布条,紧紧地扎起了伤口。
然后,在剧烈的呛咳声中,他缓缓站了起来。
这个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强!
枪弹一定伤及了他的肺叶,所以在他剧烈的呛咳中,口角有血沫子迸现,肺自然是
人体器官中极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组织相当奇特。正常人有五个肺叶,左边三个
,右边两个,并不左右对称,这时张拾来自然是左边三个肺叶之中的一个受了伤。由于
肺叶中布满了支气管和血管,所以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才会一面剧烈呛咳,一面咯血

但由于每个肺叶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间的结缔组织分隔,所以一个肺
段受了伤,伤势一时之间不易扩展,其余部分还在进行正常的运作,所以张拾来暂时不
会有性命之忧,将来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调理程度如何了。
他蹒跚地向前走著,芦苇秆子擦在他的身上,芦花黏在他的湿脸上,他什么都不顾
,只是紧咬著牙向前走著,高一脚低一脚,眼不看地,直视著前面,目光之中,闪耀著
极其难测的光辉,那种光辉,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闪起的光辉一样。
当他走进了更茂密的芦苇丛中,隐没不见之后,是相当长时间的静止──不是真正
的静止,只是芦花在微风中摇曳,不见人迹。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后来当了龙头,当了龙头几年之后,在离开才被杀的,
可知张拾来虽然没有死,可是并没有机会报仇。几年之后张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张拾来
下的手。”)
(白素有点固执:“可是张拾来必然应该回去的。”)
(我还没有出声:白素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银花儿,他应该回去。”)
(我不同意:“这基本上是一部动作片,拍的是人在黄金面前的种种丑行,拍的是
人在自相残杀行为中的种种残酷,不是爱情文艺大悲剧。”)
(白素却不同意:“拍的是人类行为,爱情正是人类行为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在真
正相爱的男女之间,人性丑恶一面,是不存在的。”)
(我又不同意:“你说的是真正的爱情,我不认为在一个性无能的杀手,和一个妓
女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
(白素再不同意:“你错了,越是心态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情形之下,越是会产
生至死不渝的真正爱情。”)
(白老大嚷了起来:“别争了,怎么一回事,看那些芦苇有什么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画面就变了。)
江流更是湍急,两边全是悬崖,江面相当狭窄,奔流的江水简直就像是瀑布一样地
冲刷著,在江水中,齐胸浸著许多人,许多人之中,大多数是手拉著手,身上都缚著绳
子,用以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冲走。
每隔几个人,就有一个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动,他们的动作几乎是一致的──深深
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整个人没进水中,手中有竹子编成的一种篓子,用力地再直起
身来,竹篓中全是自江底下铲起来的石块,然后他们又摇幌著竹篓,让石块在江水中滚
动,然后,拈起一小块一小块闪闪生光的金块来。
在他们的面前,有著一股绳索在来回牵动著,绳索的两端,连接在江岸木桩的滑轮
上,有人扯动绳索,绳索移动,而在绳索上,有著皮制的皮兜,自竹篓中取起闪亮的金
块的颤抖的手,当皮兜移动到了他们面前的时候,就把金块放进皮兜之中,然后再重复
著那种动作。
在江段上,这样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开去,看来无穷无尽,他们动作的
幅度,并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到近处,他们看来绝不像人。但是在近处看,他
们当然是人,尽管他们目光呆滞,脸色发青,嘴唇发黑,肌肤上全是一颗一颗的肉痱子
,可是他们当然是人。
皮兜在不断扯动著,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块取出来,放进一种硬木制造
的木箱之中。
在江滩上的人,看来可比浸在寒冰一样江水中的人像人多了,他们动作矫健,还不
时向浸在江水中的人,发出阵阵的吆喝声。
等到金块装满了箱子,盖上盖,有几个外形更像人的人上来监秤,加上封条,抬过
去,给坐在竹椅上的另一个人过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寻常的神气,拿著珠笔,在箱子上的封条上画著花
押。
人和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会超过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间的真正距离,就像是
超过五十万公里,穿著细毛皮袄,翻卷袖子,细毛在风中吹散开来,形成美丽图案的手
,在箱子的封条上画著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样冷的江水中的人这时所受到的是什么样
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著,由刀手押著,向下游走去,抬箱子的人发出有节奏的呼叫
声,浸在江水中的人,连看也不看一下──那是他们从江底上捞起来的金块,也可以说
是他们的生命换来的──没有人能长年累月浸在这样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常的寿命
,他们的生命变短,换来了金块离开江底,可是金块却根本不属于他们。
装载金块的箱子,最后被运进了巨大的石块筑成的库房之中,在日落时分,库房的
门上了锁,上锁的是原来的子字堂堂主。这时,他的靴帮子上,扣了那柄柄上有盘丝金
龙的匕首,看来,他已经顺理成章地当了龙头,在他阴骛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
意之色。
然后,天色突然黑了,画面上出现的是曾经见过的一个窝棚──银花儿原来的窝棚
。门外有十来个汉子,有的双手交叉倚著门,有的蹲成一个圈子正在掷骰子,有的来回
走著,人人的脸上,都有著十分凶狠的神情,贴著他们的手臂,都有短刀。
在门内,有近乎兽叫声的男人声音传出来,等到这种声音静寂后不久,门打开,一
个壮汉出来,另一个在门外的壮汉走了进去。
那出来的壮汉在门外站定,低著头,另一个壮汉慢慢走近他的身边,他抬起头来,
苦笑道:“几个月下来,已经不像是人了,真……唉,张拾来一定死了,不然,银花儿
是他拣的人,受这样折磨,他不能不出面。”另一个把声音压得极低:“一出面就是死
,他会吗?”壮汉难过地摇著头:“我才巴望他别出面哩,他来,他死,可我们这里能
剩下多少个,谁知道?”
另一个一脸的骇然之色,缩了缩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这……太过分了吧,就算真有这样的事实,也可以改动一
下,何必拍出来?”)
(白老大道:“已经算是暗场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真的,已经是暗场了,若是把窝棚之中,银花儿受这些壮
汉轮流摧残的情形拍出来,那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我向白素看了一眼,她紧抿著嘴,现出了罕见的一种怒意。)
(窝棚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声,那是银花儿的声音,叫声之可怖。尖厉,
令得我们三个人,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画面在这时,突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没有声音,没有影像,大约有一分钟之久。
在那一分钟之内,银花儿的惨叫声,似乎还在耳际萦回著。
然后,是蓝天白云,看来十分平静的天空,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振翅南飞,在天
空上,排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字。
那群大雁渐渐飞远,它们排出的“人”字,有时稍稍变了一下形,但是看起来始终
是一个“人”字,一直到了大雁飞得更远,由它们排列成的“人”字已越来越小,可是
依然是一个“人”字。
持续的时间相当长,我道:“导演是有意摄入这群大雁的,雁排成了“人”字,表
示导演的主观,想表示人的行为是如何不堪。”
白素只纠正了一点:“是想表示人的不堪的行为。”
听起来,我说的和白素说的差不多,但自然是颇有点差别的。
等到大雁飞得看不见了之后,我们都静默著,没有人想在这一刻说话。
刚才那一组大雁在晴空中翻飞的镜头,拍得十分优美,时间也相当长,足有五分钟
左右。在一部片子中,有这样长时间的空镜头,本来应该是十分沉闷的。
然而,那和上次看到的那组“怪镜头”,对准了江滩十多分钟之久大不相同。在排
列成“人”字形飞向天际远处,画面上一直看到那个“人”字,很能发人深省。
尤其,在看到了那么多激烈的厮杀,黄金的诱惑,人心的险诈,甚至还有在那么特
异的情形之下产生的一段男女之情以后,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点也不会觉得这时间长
和闷,只觉得应该有这样的一个间歇,好让人一面喘一口气,一面好好想一想在这个神
秘、原始、野蛮的地区发生的一切事,究竟是正常的人类行为,还是反常的人类行为。
在大雁终于消失,只剩下蓝天白云之后,是一连串天上的白云快速变化移动,这自
然是利用慢格拍成,再以正常速度放映出来的特殊效果。然后,怪镜头又来了。
那真正是不应该出现的怪镜头,看得我、白老大和白素三人,目定口呆。
十八、又一组怪镜头
我们已经领教过片子中的怪镜头,但是在又看到了这一组的怪镜头之后,还是惊诧
莫名。上次的怪镜头全是空镜头,看不到人,这一次,也看不到人,可是镜头的角度一
变,不再拍摄天空而变得又可以看到远山近水之后,忽然看到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由于镜头相当近,所以在一出现的时候,占据了整个画面,但是看起来十
分模糊,那是由于远镜到近镜,摄影机的焦距还来不及适应之故。
这种情形立即改变,焦距在经过了调整之后,变得十分清晰,连掌纹都清楚可见。
那只手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掌心向著镜头,五只手指张开著,一动也不动。
白老大可能是在片子上听到的四川话多了,忍不住也讲了一句四川话:“格老子,
这算是什么玩意儿?”
我也正有伺感:那算是什么呢?
那只手,看来是一只男人的手,手一点也不壮大,看起来还相当秀气,应该是一个
知识份子的手,我陡然想到了一点:“这是张拾来的手。”
白素立时道:“不是,张拾来的手不是那样的。”
我不服:“片子中并未曾出现过张拾来的手的特写,看到张拾来的手的机会并不多
,你怎能肯定这不是张拾来的手?”
白素微笑道:“用你自己的话作前提,同样的,你如何证明那是张拾来的手?”
白老大加入了争论:“张拾来的手大得多,手指也比较长。”
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判断错误了,因为张拾来的手曾给我以手指修长,类如钢琴家的
手一样的感觉。但是我还是道:“这时候应该接上受了伤之后的张拾来,在芦苇丛中挣
扎求生的情形了,自然可能是张拾来的手。”
我那样说法,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所以白老大和白素,都以沉默来表示不想和我
再争下去。
就在这时,那手有了动作,动作十分怪,五指又屈又伸,看来像是一个小孩子,伸
出肮脏的手,作状想要抓向另一个人的脸,去恐吓人家一样,虽然只是手指的动作,可
是看起来也十分佻皮。
我们更是看得惊异无比,而那只手的动作又有改变,这次,手的动作倒是一看就明
白,是在向著镜头招手。然后,忽然又出现了另一只手,那突然出现的另一只手,是打
横伸过来的,一出现,就想推开原来的那只手,可是原来的那只手却不肯相让。
于是,两只手发生了若干纠缠,互相推来推去,又互相轻轻地打著对方的手背。
这时候,我们早已看清,出现的另一只手是一个女性的手,腴白丰润,看来十分可
爱。
这两只手虽然在互相推挡、击打,可是一看就看得出来,那是典型的一种打情骂俏
,并非真正有什么争执,目的至多是为了独占镜头而已。
白老大闷哼了一声,我道:“这是张拾来和银花儿又见面了,导演用两只手的动作
,表现了他们从此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像是一切大团圆的结局一样
,是一种象徵的手法。”
白老大和白素依然用沉默来表示不同意。
我则继续发表:“这种手法不算是新鲜,“梁山伯祝英台”中,相爱的男女甚至化
成了一对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象徵他们在另一个境界之中,得享永恒的爱情。”
白素笑了起来:“你可以改行去写影评。”
我道:“人人都可以写影评,只要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可以了,甚至于不必去试图了
解导演的原来意图是什么,只要观看的人,自己在画面上得到了样的感受,就可以振笔
直书。”
白素仍是轻轻地笑著。
这时,看到的那两只手,看来都已放弃了独占镜头的欲望,不再互相推来推去,而
是一起对准了镜头,作起招手的动作来。
白素带著微笑:“这又代表什么呢?大影评家。”
我一时之间,说不上来,只好乾笑,幸而就在这时,两只手又作出挥手道别的动作
来,我立时道:“片子完了,这是他们挥手,在向观众道别。”
白素没有说什么,白老大却抗议道:“什么?片子完了?故事才正开始,怎么就完
了?”
我们才到的时候,白老大一副不起劲的样子,对要他看录影带,一点兴趣也没有,
可是这时,却看出味道来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金沙江畔的故事,是永远也不会完的。”
我也道:“以黄金为主题的故事,也是永远不会完的,一直可以演下去。”
白老大咕浓著:“至少要有一个结局。”
他的话才一出口,两只在挥动的手也不见了,萤幕上只剩下了一片花白。
我们呆了片刻,才再倒卷过来,看江滩边上阴谋实行的那一霎间发生的事,看了好
几遍,又利用了慢动作放映钮来看,一切发生的事,其实都只在至多三秒钟之内完成,
真正是眨眼之间的事,但是我在叙述中却能叙述得如此详细,自然是来回看了几十遍的
缘故。
白老大赞叹:“这张拾来的身手之佳,真是叫人惊叹。”
我道:“应该是饰演张拾来的这个演员。”
白老大和白素都不出声,我看出他们的神态怪异,道:“对我的话有异议,不妨提
出来讨论。”
他们仍然不出声,过了一会,白老大才道:“总之有一个人,身手如此之好就是了
。”
我转换了话题:“银花儿受到这样的折磨,一定是夺了龙头位置的子字堂堂主故意
安排的了,目的是想张拾来知道,引他出来救银花儿。”
白素蹙著眉:“他是怎么知道张拾来没有死呢?”
白老大笑了起来:“张拾来是何等样人物,他活了下来,就算暂时没有能力报仇…
…”
白老人又道:“他必然会将自己活著的消息,确确实实让对方知道,好叫对方日夜
提防,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对方布下了天罗地网,放下了丰富的饵食等他来,他
才不会上这种当哩。”
白素叹了一声:“可是对方也必然会把银花儿受虐的情形,加上十倍百倍渲染出去
,他能忍得住不现身,也真算是忍心的了。”
我笑了一下:“放心,看来,应该还有一卷录影带才对,自然是张拾来伤愈出现,
仗著手中的利刃,杀个落花流水,挡著披靡,尽歼仇敌,把银花儿从火窟之中救了出来
,带了大量黄金,远走高飞。”
白素摇头:“刚才那一只手──”
我纠正她:“不是一双手,是两双手。”
白素改口:“刚才那两双手已经挥手说了再见,不会再有第三卷了。”
白老大也道:“就算有第三卷,也不会像你所说的一样,因为事实上,并没有这种
事发生过,就算几年之后,子字堂堂主之死是张拾来下的手,那也更证明张拾来一直没
有公开再出现过。”
我不禁呆了半晌,在电影中,看到主角人物在饱受折辱之后,或是遭到了陷害之后
,或是受了重伤之后,又重振雄风,杀人如砍瓜切菜,排头儿砍将过去,一个不剩,虽
然可以说是陈腔滥调,老套之极。但是,若是就此结束,却也无味得很。
我道:“那么,银花儿呢?”
我是自然而然问出这一个问题来的,因为在整个过程中,银花儿的遭遇十分惨,虽
然她也会为了黄金而杀了一个约她一起逃亡的青年人,又曾得到了一段十分短暂奇异的
爱情,但如果张拾来一直不出现救她,她唯一的下场,就是在极度残酷的虐待中,在难
以想像的痛苦之中死亡。
没想到白老大对我这个问题,相当认真,想了一想才回答:“我不知道,在我到金
沙江畔的时候,没听说过银花儿的故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自然,英雄人物的故事才会传下来,像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
,谁还会记得她呢?不过,她是值得纪念的,她竟然能在张拾来劈向她的一刀之中,知
道了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心灵对她的爱意。”
我吸了一口气,望向白老大:“要是不会再有录影带,张拾来的传奇故事,只能要
当时在那里生活过,或是到过那里的人来补充了。”
白老大想了 会:“我可以补充的不多,就是那个断腿人的事。”
他曾一再提及那个断腿人,又说有一些他想不通之处,所以还要想一想,这时看来
他准备说了,可是却不然,他又转了话头:“我要发一封电报去找一个人,如果运气好
的话可找到他。”
他说著,顺手拿起纸笔来,拟了一个电报。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著,看到电报是打给一个叫作常福的人,地址是伦敦的一家中国
餐馆,电报的内容是请他赶快来一趟。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询问她这个常福是什么人,白素摇了摇头。白老人叫来了农庄
中的一个工人,吩咐他立时去拍发这封电报。
等他吩咐完毕,我正想问他这个常福是什么人,白老大已先开口道:“那个断腿人
  ”
他一提起那个断腿人,我就不再问下去,因为那断腿人在张拾来的传奇中,是一个
相当传奇性的人物,而白老大又真的遇到过这样的一个断腿人,听听有关他的事,自然
极其重要。
十九、断腿人的故事
白老大道:“那断腿人本来是外帮的一个‘金子来’,断了腿之后,流落在哥老会
的地盘中,那时,张拾来已失踪了,哥老会把张拾来失踪的消息隐瞒了很久,不让人知
道。”
我扬眉道:“可能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一种对付张拾来的方法。”
白老大皱眉道:“很难说,哥老会的新龙头,自然心中十分明白,张拾来不但掌握
了他谋上叛乱的证据,而且必然会找他算账,所以,在张拾来未出现之前,他的日子只
怕不是很好过,这种提心吊胆活著,也算是一种报应。”
我用力一挥手:“他用残酷的方法折磨银花儿,张拾来硬是不出现,也可以说同样
是用残酷的方法在折磨他。”
白老大侧著头:“唉,不论如何,张拾来总是他捡来的弃婴,不过,就算有养育之
恩,在他向张拾来的后心射出那一颗子弹之际,也已经恩断义绝了。”
白素立即道:“那当然,不过张拾来能忍得住不出现,这股狠劲,也算是太过分了
。”
我道:“他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出现,非落入罗网不可,不作徒然的牺牲,这人颇
有过人之能。”
白老大道:“可是消息始终瞒不过,极有可能是还活著的张拾来传开去的,鹰煞帮
和外帮要求再进行一次决斗,哥老会逼得答应,重新决斗的结果是外帮获胜,哥老会的
“金子来”全军覆没,江段易手,也使哥老会的人,格外怀念张拾来。
由于怀念张拾来的缘故,倒便宜了那个断腿的人,因为获胜的恰好是外帮,那人又
是外帮的“金子来”,放他在,任由他逢人就说被张拾来刖断双腿的故事,也好使哥老
会的人在失败之后,略为挽回一下面子,心里好过些。”
我闷哼了一声:“这个外帮杀手,真是可怜得很。”
白老大道:“这人所说的故事十分奇特……他在说故事之前,一定先叙述和张拾来
在神牙台上决斗的情形,或许是藉此讨好哥老会  ”
我性急地问:“他说的当时的情形怎样?”
白老大神情疑惑缓缓地道:“本来听他讲演过已事隔多年,也记不很清了,可是在
看了片子之后,记忆被勾了起来,觉得他的叙述和片子所拍的,简直一模一样。”
白素在这时,发出了一下颇为怪异的声响来,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神情也十分异
样,可是又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白老大又道:“那人叙述的细节十分详细,可是一讲到受伤之后的事,就没人要听
。”
我讶道:“他受伤之后获救,应该十分奇特,怎会没人要听?”
白老大道:“他告诉人,他断腿之后,倒在神牙台上,叫人救命没有人听,以为一
定死定了,在积血之中握住了刀,准备自行了断,免得受血流乾了才死之苦,可是就在
这时,忽然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怪神仙,帮他扎了伤口,止了血。”
我听得不住眨眼,白老大自然没有道理编一套谎言出来耍我的,可是,那究竟是怎
么一回事呢?
白素问:“神仙就是神仙,什么叫怪神仙?”
白老大道:“是啊,当时我也过去问他,他的故事,想来不是很受欢迎,所以一见
有人主动去问他,兴奋莫名,讲得十分详细,他说,那一男一女,说是凡人,实在又不
像,但说是神仙,却又太怪,他说,那女神仙的头发,像是松毛狗身上的毛一样,身上
的衣服也怪不可言,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男的衣服也怪,有点像他家乡威海卫教堂里的
洋教士。”
我仍然眨著眼,白老大问:“照他的形容,你能想像这一男一女怪神仙是什么样子
?”
我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两个现代人。”
白老大大力点头:“当时,我也不知所云,但在几十年之后再想起来,他说的那一
男一女,就是现代人,他还说,那男神仙手里拿著一样怪东西,在替他扎好伤之后,就
用那怪东西对著他,那怪东西不知是神仙的什么法宝,有一只又圆又大、闪闪生光的眼
睛。”
我笑了起来:“这家伙一定是在重伤之余,神智模糊不清了。”
白老大道:“是啊,听他讲故事的人,也都这样笑他,当时我虽然为了尊重他的过
去没有笑,但是心中也在骂他胡说八道,可是他却赌神罚咒,说那两个怪神仙的确一直
用那只会发光的怪眼睛对著他。”
白素低呼了一声,我也不禁“啊”地一声,道:“片子里,那断了腿的‘金子来’
不是一直在问:‘你们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对准了我?’哼,我情愿不再有录影
带,不然,看下去有神仙出现,变成了神怪片了,我没有意思。”我在说了之后,又感
到事情实在有许多不对头之处,所以不等白老大再开口,我又道:“不对啊,片子就算
再照当年发生的事实拍出来,也没有道理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到的。”
白素沉声道:“那断腿人获救,不是细节,而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我有所悟:“自然,那断腿人一定逢人就说他的故事,广为流传,知者甚多,所以
片子里就把这个经过拍了进去。”
白素又问:“他的故事有没有说他不怀好意,人家──那两个神仙救了他,他反而
还要害人家?”
白老大点头:“有,当他说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表示了十分痛悔,又把自己的头撞
地,又打自己的耳光,旁观者都笑,他却十分认真。他说,当时,他想不到这一男一女
是神仙,只当他们不知是什么来历的人,他知道自己受伤之后又被人救了,是难以令人
相信的事,他说他开始只不过是想问明白那两个究竟是什么人。”
我“哼”地一声:“那是他在为自己撇清。”
白老大笑了一下:“人在说到自己的时候,总不会把全部事实全部说出来的,一定
是拣对自己有利的才说,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事。”
我一挥手:“所以,千万别相信任何自传,没有一本自传所记的全是实话,更有可
能,全是谎话。”
白老大停了一会,才道:“他说,后来由于这两人实在太怪,他才动了杀机,他一
直握刀在手,就用他拥有的黄金去引诱他们,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絮絮不休地
诉说著他曾经拥有的金块,其中最大的一块,足有三斤多重,有拳头大小,听的人也都
笑他,因为他现在正在乞食。
“而那两个‘怪神仙’却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直倒退著在向后退开去,
手中那个会闪光的眼睛,也一直对著他。
“那两个‘怪神仙’一直退著,已退到了神牙台的边缘,眼看他们再后退一步,就
要跌下去了,而就在那一刹间,这两个‘怪神仙’突然不见了。
“由于两个人突然不见,他才想到他们不是人,是神仙,神仙才救了他,他却起了
歹意。他说,这时候他心中惊恐莫名,以为自己再也活不成了,所以才挥著刀,大叫大
嚷了一会,像疯子一样──他说的情形,和片子上所看到的,倒又是一样的。后来,他
觉出神仙替他上的药十分好,断腿处的疼痛,居然可以忍受,他咬著牙爬过去,把自己
的两截断腿搂在怀中,滚下了石台。
“他这样做,只怕是多年以来,第一次抛开了他的那柄利刃,他知道,能活下来已
经算是神仙搭救了,那柄多年来和他寸步不离的利刃,对他今后的生活来说,一点用也
没有了。他爬到了江边,费尽辛苦搬开了鹅卵石,把他一双断腿埋了起来,就昏了过去

“当他再醒过来时,有人经过,他哀恳人把他带回外帮的地盘去,他回到了外帮地
盘之后的遭遇,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白老大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白素道:“当时那两个……神仙替他施行的是
‘紧扎法’,会引致他膝盖以下部分的坏死,他没有说曾再进行的切除手术?”
白老大摇头:“他没有说话,想必是进行过的,我见他坐在有轮子的木板上的时候
……他的断腿,像是齐膝断去的。土法截肢,在用利刃将残肢切下来之后,要用烧红的
铁去烙切口,使切口得到消毒,不致发炎,那种痛楚要能熬过来,也等于是再世为人了
。”
白素意犹未尽:“他只说了那些?”
白老大道:“只有那些,除此之外,他就没口称赞张拾来的刀法如何出神入化,他
这样说,只怕是讨好哥老会哥儿们的成分居多,因为每当他说到这处时,给他的赐舍也
特别多。”
白老大笑了一下:“我那时年纪轻,气盛,听了张拾来有这样的能耐,颇想和他较
量一下,问起,这才知道张拾来已神秘失踪──哥老会看来向我隐瞒了张拾来杀死老龙
头的事实,因为后来我对这人发生了兴趣,多方向人打听他的事迹,没有人告诉过我这
一点。”
我道:“自然,这是极隐晦的事,知道的人不会多,也不会对外人提起。”
白老大这时想起来,还有点幸然:“格老子,那时他们可口口声声,把我当自己人
的。”
我哈哈笑了起来。
白老大没有理由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口口声声说你是自己人的,心里一定不把你当
作自己人,只不过是想你以为他把你当自己人而已。真正的自己人,双方心中全明白,
根本不必放在口上,这是千古不易的处世之道,白老大怎会不明白?
果然,白老大随即失笑:“我打听到的张拾来的事,也不算太多。”
我道:“最神秘的是那两个一男一女‘怪神仙’,照断腿人所说的故事看来,他们
像是现代人,会不会恰好有什么西方的探险团经过那里,救了那断腿人?”
白老大点头:“有这个可能,可是把这一节在片子中用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是没有
意义的。”
二十、白素的想像
我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注意到白素的神情,越来越是怪异。
她这种怪异的神情,自从第一次看录影带之际,曾好几次现出来过,我知道她一定
想到了一些什么关键性的问题,但是她不说出来,我自然也无法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又道:“如果那一男一女,是恰好经过那里的西方探险队员──在那时候,有许
多大大小小的西方探险队在中国的边陲地区活动,有的是真正作学术上的探索,有的别
有用心,像赫定的西方科学考察队之类。”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长篇大论,想说明什么?”
我有点自鸣得意:“肯定了是探险队员,就可以解释一个疑点:断腿人一直在说,
那两个怪神仙手中拿著一个会‘闪闪生光的眼睛’,并且一直‘对准著他’。我认为那
是一具摄影机,断腿人没有见过,所以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所谓闪闪生光的眼睛,当然
就是摄影机的镜头,那一男一女在救了他之后,把他摄入了镜头。”
白老大十分同意我的分析,立时道:“是啊,探险队员有了照片,一定又曾仔细打
听过张拾来的传奇,记了下来,如今摄制这电影的,就是找到了那些资料,所以才拍出
这样真实性极高的片子来的。”
老人家在说完之后,望定了白素。人到年纪大了,有时不免有点童心,自己说了一
番意见之后,十分迫切希望得到同意。
白老大的分析十分有理,我想,白素自然是同意的了。可是白素却没有反应,只是
淡淡地道:“能想到那是一具摄影机,想像力也算是不错的了。”
这一句话,要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我就会直跳起来,但出自白素之口,自然大不
相同。
(同样的一句话,不同的人说出来,会使听到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反应。)
我笑了一下:“如果想像力足够丰富的话,应该设想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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