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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能静-生死遗言

_2 伊能静(当代)
  你总是答非所问。
  
  我喜欢你这么粗线条的性格,喜欢你对情感表达的粗糙,喜欢你的答非所问输给我的能言善道。你宿命般地遇到我,就变成野兽,情感像非人类般天真粗壮。
  
  希望你也能陪我读书,于是不死心地拿了一本又一本给你读,其中力荐你马尔克斯的
  《百年孤独》,然后还要自己不给你压力,装作不在乎你看了没有,却每天悄悄地观察书有没有在你左右。但几天来你总是没提起,说了看过的电影、吃过的餐厅,却总是没提到书,终于我按捺不住,问你的读书成果,问的时候我口沫横飞地兴奋,结果你转转头,左扭扭右扭扭,才吞吞吐吐地说:“书里的人好多名字好长喔,背不起来,要一直翻到前面……嗯……好累喔。”听到这里,我一时愣得讲不出话,你却已经又像个小孩说着要去吃饭的事情,完全忘了那本书,也忘了我。
  
  想想《百年孤独》,真的人物很多,人名好长,你是对的。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在被窝里大笑,羡慕你小学生般纯真的读书方式,有图就决不看字:有字就决不能多,不像我看一本书死生痴怨,好像跟着经历一次,人生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般地感情投入。
  
  又像我曾拿着自己写的文字给你读,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我含羞带怯混合着得意,靠在你的身旁期待你的反应。文章上写着“跑步机真是寂寞的机器啊,你以四点五的速度跑着,跑向一个永远不会前进的前方”。你看完长长的文字后,闷声不响地让我等待着,然后你终于说了,说的是:“我没有跑这么慢啊,我大概跑七点五到八吧。”我再度愣住而你发现了,想弥补般地马上说:“没……那个没关系啦,不重要。”一副原谅我写错了你的英姿模样,让我哭笑不得。拿回稿纸后我想了好久,又发现是自己挖了陷阱往下跳,在陷阱的土洞里,我望着在地上天真玩耍的你心悦诚服。
  
  啊,真的败给你了。
  
  因为你常语拙而且不懂表达,而我又是极端疑心与没有安全感,所以我对你说过,愿你能常常给予我赞美与关爱。有一回,我们半坐半躺在你选的橘色小米点点的沙发上,看我在电视里被访问,那是一个感性的谈话节目,我因此诚实地谈了许多在这个喧嚷的环境里所无法谈论的我。当谈到我们的情感时,我知道你好感动,捏着我的手翻来覆去,然后你深情地望着我,撒娇地说:“你好伟大喔,你是甘地夫人喔。”这次我没有沉默,想了一下说:“甘地夫人伟大是因为甘地伟大,不是她自己特别做了什么,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名字。”我瞅着你说,“所以你赞美了半天的不是我,是你自己。”这时轮你语塞,而且一时看来也还没有听懂。
  
  你有时真像个小兽,未开化的,让人跟着你不由自主。
  
  但我的确对你心悦诚服,如果说爱人很盲目,那我也只能说徐志摩想找的灵魂伴侣不够具体,他找着相近的却受尽折磨,而我却不在乎我们不同,甚至在经年累月里爱上了你的憨呆。我想这篇文章,我是不会拿给你看了,如果你看了以后以为我说你傻怎么办?因为其实傻的是我喔。
迷雾森林
  人自喜地说她穿着地摊货却被误认为是以简约为名的大名牌,也有人能自信地说她的气质就是不同于别人。“为什么我总是不够自信地去描述自己?”我沮丧地问你。你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是不够自信,而是太怕别人的嗤之以鼻。”
  
  你真是聪明,我忍不住崇拜地看你。就像别人的过度自恋,我们总是抬抬眼睛笑笑,然后我在心里想到的就是如果我对自己不清醒,也许也是别人的笑柄。我常对你说人最可悲
  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面貌,别人怎么说都可以,自己怎么能不知自己的好坏呢?我对你说。你又立即说:“你就是太自觉了。”我真的是个自觉很强的孩子,从小就是,我的母亲因此责备我时,总是为我的不笑与冷漠而加倍生气。
  
  为什么我不哭闹或求饶,这么倔强到冷血?因为我知道我若掉泪,母亲就会原谅我,我就是不要原谅。曾经听人说我不够诚恳,我自觉那也是对了,因为对于陌生的人们,我的确不想知道他们胖了或瘦了,近来忙些什么?而我也不习惯诉说自己,我总是心不在焉眼神飘忽,真是糟糕。
  
  你握紧我的手,倒是什么也不说。秋日忽然来临,我们常走的那条大路,树上全开了红红的花,茂茂密密地随风晃荡。天空真的好高,难得有黄昏的金光。全世界的人都不懂我们为什么在一起,他们总说我们不像,但他们不知道,如果此时忽然有半生不熟的人叫住我们,我们会说说笑笑,但心里却忍不住发慌地想还该说什么,直到那人走开,我们才会立即松一口气。我们对这世界一致地呼吸,一致地怕生不轻易投入,从来没有错过节奏。如果有人误以为我会影响你对人的好恶,其实他们都高估了我,因为你总是有你认识人的方式,你讨厌势利的人,讨厌欺善怕恶,讨厌只反省别人不反省自己。以往有人告诉你我的生活不佳,你说:“那关于他们自己的故事呢?”你说这些人说着别人的故事,别人却又说着他们的故事,所以你选择耳盲,厌烦这些人的自以为是。当有人说我认识了其他的伴侣,你其实清楚那些时刻我们的确尝试分手,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我们艰苦的时刻却被那些人谈得如此轻易。”你说那些人决不是为我们好,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要了解真相,他们只是传递。对于你的清醒和对世界的自觉,我总认为自己读再多有关哲学的书都比不上你。
  
  你清楚地明白,爱情是在跌跌撞撞的岁月里才得到延长,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天长地久,因为那些分分合合的日子,我们才反复印证了原来我们最爱的是彼此。没有一见钟情,也从来没有信心会相守永远,只是每当有外力来临时,我们才看清楚那个在心里挥之不去的影子是我是你。我们如此学习爱情,从年少的一团迷雾到如今渐渐明朗,而这一切只有我们看得清楚,知道自己的得与失,没有平白无故。
  
  你问我:“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什么?”我故意摇头瘪嘴,“因为你总是不多言不辩解,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很轻很轻地点点头,真的对自己没有信心,也认为就算说什么都只会惹来讪笑。人生有许多昏茫的角落,好几次我都已经盲目闯去。连我自己都不了解人性的怠惰,又如何审判这个世界?虽然无法描述自己,但至少我能从你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没有自我清高,没有自恋,没有自怜,不会流泪讨饶,一个最清楚的自己。
牵手
  喜欢和你在大街小巷散步,虽然在这个城市,我们并没有自由自在的自由。而以散步来说,这里的街道又太繁华喧闹且修筑连连,但我们却依然喜欢在晚餐后,手牵着手,慢慢地走。
  
  你知道我一直有个癖好,就是在夜里抬头看其他人家的窗户,然后想像他们住在里面的样子。我总是败给昏黄的灯光,认为有大窗户还有晕晕光线的人们应该就有幸福。我总是
  仰着头叹道:“啊,能住在那里一定很好。”而你也总是会握紧我的手说:“我们现在有自己的房子啦。”然后我们两个会一起抬头安静地看着这城市里的千家万户。
  
  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有一个共同的家,和你认识的十多年来,太多的猜测怀疑,还有纷乱的言语总弥漫在欲蓝欲阴的天际,你还记得吗?第一次我们穷窘得没有多余的钱坐车,只好两个人慢步回家,那是你第一次牵我的手。我的手宽大修长,而你的厚而粗短,但你将我握得很好,暖暖的在冬夜里。你十分拙于言语,我也因太欢喜而说不出话来。街灯长长地照映着街道,偶尔有风吹来,你就会将我握得更紧一点。那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多年后的自己,没有想过天长地久。路直直的,我们慢慢走,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年后我们定下誓言走到白头。
  
  我和你之间的柔情万种或肝肠寸断,岂是这喜欢流言的世界所能理解?虽然那么多次,我失去了信心,甩开了你的手,看你沉默地将双手插入口袋皱紧眉头,而我心虚地走向别人,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在我的房子里,我关上了门,拒绝了你,而你站在楼下望着我惟一的光线,不会问为什么,只拼命忏悔,因为你本就是一个不懂具体描绘爱的人。但有谁比你懂得爱情?最后我走下楼,看到你红了眼眶却还在笑,我想我是走不了了。这未来不论是好是坏,我都注定与你被红色的细线牢牢牵引,在人生的世界里一起起舞。
  
  “走吧。”你说,眼中发着光伸出了双手,而我欢喜地点点头,从此跟在你身后,交出了我自己。
  
  我们喜欢散步,你喜欢牵我的手,我们从来不黏腻地搂在一起。但只要是你,就算闭上眼睛,我也不会迟疑,十年不是一日,这十年里的点点滴滴,不是美的手细嫩的手孔武有力的手可以代替。只愿当我们都很老很老的时候,你还能牵紧我,像回到第一次的青春年少般,不舍也不愿放弃
黑夜白天
  近来的夜晚我总是比你迟睡,每当你沉沉睡去后,我常常都还是精力充沛思维清楚,世界静默得寂寂无声,我躺在你的身边读书,一个人坠入书里的情感哭闹嬉笑。
  
  当读书读累了,我就会转身凝望你,在这个秋末冬初的季节,我们惯常地被多年的鼻敏感缠身,所以你会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像一只忠诚而惹人的黄金猎犬,鼻翼湿湿的眼睫毛长长的表情傻傻的。
  
  我总是迷恋你啊,这么多年,喜欢着你的脸颊泛白血管微红,细细地攀爬成一个脉络;我也喜欢你微瘦的身体薄薄的肩线,但你的大腿非常紧实,我的手指触碰,会想到你运动时如少年跳跃的样子。你是如此地热爱奔跑竞争,我也想到棒球赛时你与友人像孩子般兴奋地去球场排排坐,一边呐喊,一边还与整排人做人浪起起落落。那天出门时你问我会不会冷,我要你穿上厚的外衣。结果整夜你都拿在手上,因为心情兴奋,额头微微地冒汗。那一夜我们输了球赛,母亲说你回来后脸黑黑的,你就是一个藏不住自己的人,面孔上全印着你的喜怒哀乐。但我连你这部分都爱着,你的性格单纯粗壮一如你的身体,至今仍让我如初识你时感到窒息发昏,我的灵与欲都被你紧紧地镶嵌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爱玩不舍。
  
  因为我迟睡,你必定比我早起,你总是固定地盥洗后走出房门,翻过报纸后又踱回房间爬上床,其实敏感的我常也就醒了三分。你喜欢摸我的耳垂,再用手背摩挲我的脸颊。像婴儿的肌肤,你说。如果我背着你,你就会贴着我双手环绕我,你不是一个高温的人,有时还会冰冰的,但我的体温睡到午间会变得极高,此时与你冰凉的腿相遇,就会像尾鱼滑入珊瑚般,整个人滑入你的胸膛,让温度得以调和。你也喜欢在我耳边轻轻唱歌,方醒未开的声音低而厚沉,我会如被催眠般甜喜地微笑着。
  
  有一回你轻轻地吻我的脸颊,我在熟睡中,以为是蚊虫爬过或飞落,无意识地想用手挥落。当你吻到我的唇,我吓得醒来还皱着眉头,你在一旁狂笑不已,从此以后你总是爱笑我学我那副闭着眼挥手赶虫的样子。在你醒来后研究我的睡容,成了你玩耍的一部分。
  
  一年一年,即使我们过了青春,心却还是最初的相识,偷偷地红着脸,眼睛泛光寻找彼此的触觉体温。
  
  十四年的岁月,五千一百一十天,如此黑夜白天相互依恋直到老年,我还是会爱着你弯曲的身子,而我想你应该也会爱我脸上增生的皱纹。
  
大寒
  气象预告说冷气团即将来临,前些天的夜里我们拿出已收起了十个月的冬被,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窝在被褥里,看着电视七转八转,两个脑袋贴紧着互相讨暖。
  
  你知道我近来十分闲适,与朋友吃茶逛街,把自己身体的变化当做一种快乐。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前我从来没有热烈期待,而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从来没有具体明白当一个一家之长的真正意义,但他说来就来,等我觉察他时,他的心跳早已与我密合,且以比快我一倍
  多的速度跳动。我还记得自己傻了一晚想着该如何告诉你,面对被打乱的人生,我没有慌乱,只是怔忡,我们的过去一幕幕回忆如电影片段般涌上胸口,没有喜悦得掉泪,我一直凝视着沉睡而不知情的你,长长的眼睫没有一丝颤抖,你睡得好安稳。我轻轻地抚摸你的脸,握你的手,当时天气还热,你踢开薄薄的被毯弯曲着身子,也不过像个小孩。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亲爱的,从此我们不再只是我们,我们将拥有他了。
  
  这十多年来没有太多浪漫,就连我们的婚姻都是在紧张的气氛下草草完成。还记得我买的白纱吗?一向爱美的我却仓仓促促地走了几条街,以一千元的价格买来一件镶珠的纱衣,回家后才发现太大,又花了几百元拿去唐人街修改。当我坐在车上,在这个你很熟悉我却很陌生的异乡,我望着车外街边紧闭的房屋,二月天冷得没有一户敞开门窗。我手上拿着改衣服的地址,那是一个我们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所以找了许久。我抱着白纱,它静静地躺在纸袋里,我猛然忆起好久好久以前去找香港黄大仙算命,在暗红昏黄的狭窄房间里,摸骨师紧握着我的手说:“情感有十二年大寒啊。”结婚不该是件让人笑得合不拢嘴的喜事吗?为何我却眼泪不听使唤地往下掉?
  
  请完客的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新房,睡在你从小到大的朋友家,暖气静静地发出嘎嘎声响,你还在客厅与他们喧闹,我换下衣裳,摘下头花,粉红的玫瑰是你朋友送我的花束,是我临时起意将花戴在头上。穿上厚厚的棉衣,我疲累地坐在床边,然后你走进房来说:“真不知道这里的二月天这么冷哪。”你走到我身边握我的手,看着我,我们都红了眼眶。
  
  回来后一阵扰嚷,因为你的怕羞及不善对应,我们又忙着对世人解释。来不及布置房间,你腾出了两个抽屉给我放衣物用品。家中四处贴着红双喜字,是你母亲的心意,没有再宴客,怕再度被这世界过分参与,所以我的家人始终没有参与我的一生大事。
  
  转眼,忙忙碌碌两年将去。
  
  度过不长不短的适应期,我们渐渐习惯了一同生活的步调,忘了对婚礼的遗憾,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然后他忽然来临,又是另一个节气的开始。
  
  瞒了你一个多月后,我写了张卡片,在中国人的七夕,在里岛海边的餐厅,还有你好朋友的见证下,我对你说情人节快乐,然后递上卡片要你打开,卡片上左页写着:“祝你情人节快乐。”然后右页说:“从今天起我们是三个人了,恭喜你要当父亲了。”你一时傻住,嗫嚅着无法响应,然后你开始哭,细细地掉了泪。我亦欢喜地看着你湿着的眼睛,但不再有委屈或慌忙,只是欢喜和爱着你。
  
  匆匆几个月又过去,我的腹部渐渐隆起,可爱的他偶尔会动个不停,而炎热也转为秋又换冬季。
  
  拿出冬被,这几天如果你不忙,我们就总是窝在棉被里无所事事,你会亲亲我握我的手让低温的我暖和,再想起十二年情感的大寒节气,应该也过去了吧。虽然窗外的冷冬才刚刚开始,但在这里的我和你却非常温暖,对寒冬一点也没有畏惧。
相依
  今天回来时,明显地感觉到你的沮丧,工作的繁忙、新鲜的人事颇让你力不从心。我打开房门时,房里是黑的,你窝在被窝里露出一个头和金灰的头发,背对着我,显得很脆弱。窗外在下雨,不是雨季的十二月,冬雨却下得绵密飘虚。
  
  我说:“大楼楼下放了八株圣诞树,你看到了吗?”你唔了一声,没有力气。
  
  
  节日对你来说一直没有意义,你不是个浪漫的节日设计者,更何况我们的工作是别人欢乐时我们就更忙碌,所以那些圣诞树或我买回来的老公公小摆饰,对你来说好像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我换好衣服爬上床抱着你,传来你热热的体温,我贴着你的背,想着能给你什么安慰。
  
  什么时候?我已经开始变得有能力去照顾你?
  
  还记得过去的这些节日吗?那时候,我们没有正面承认我们的爱情,连我们的朋友都觉得我们扑朔迷离。所以那年冬季,当我在家里装上白色圣诞树并邀好众人,牵着你的手出现时,所有的人都难免脸上有了一些复杂的表情。整个夜晚我都扮演着好主人,给吃给酒炒热气氛,而你因为不熟悉,所以羞涩地坐在树旁,那些树上的小灯影七彩的照映,闪闪烁烁地反射在你的脸上,你盘腿坐着,一直低着头玩着手指。我的朋友不时会对我说:“他好可怜喔,没一个人陪。”也会偶尔想要对你攀谈几句,但你都是淡淡地让她们无所适从,再加上最后酒酣耳热,于是你就越来越成了透明,好像屋里没你这个人似的,树旁飘的只是空气。
  
  但谁知道我一直偷偷地看你,喜欢着你的不知所措。虽然你不爱过节热闹,但因为我喜欢,所以你也就安静地守着我,余光中我知道你一直望向我,看到我与朋友笑得在地上滚,你也会开心。你就这样沉默地陪着我,而我在吵闹的人群中只觉得心紧紧系着你。
  
  夜晚曲终人散后,一屋的食物,残留的酒洒在地毯上,染了红渍。我也微醺,你终于站起身,温柔地问我开不开心。
  
  你一直都是这样照顾我的,而我也一直好任性地丢下你,因为安心。
  
  婚后我第一次参加你朋友的节日聚会,去年圣诞好冷,我们约在热闹的意大利餐厅。然后我看到你欢乐地吃喝,和从小的玩伴们像小孩般呼呼喝喝,我坐在你身边分食物给你,帮你要果汁,终于是我守着你照顾你了,而你一整晚开心地握着我的手没放过。
  
  我抱着你的手又围紧了一些。你轻轻地动一动,问我圣诞树有没有搬回来一棵?我说那是大楼装饰耶,怎么可以搬?你说是吗,就又闭上眼睛,而我抱着你躺在这张大床上,想着近来你常说:“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就这样你守着我,我凝望你,让我们两个真的是一生一世能紧紧相依。
流星
  好像旧的一年都还来不及细望,新的一年就要仓皇相迎。冬日寒冷,窗外的白日总像天色将暗时的灰蒙,让人醒来时会错觉地以为天还没亮人不该醒。
  
  我近来不再看电视,对于身边众人的讨论也多不加入,这个世界是非颠倒由大至小,真理与事实也像天色与年年交界般灰蒙不堪。
  
  
  惟一的真实是与你牵手散步时,两旁的树叶已落尽,偶有寒风吹来,你会替我拉紧大衣、戴好帽子,那一刻世界静谧安好,我们仿佛在另一个异地,这世界的嚣喧张狂与我们无关。
  
  谁愿意让自己安住的土地恶乱烦厌?那些男人张着嘴骂着女人“妓女”,还暗自窃喜以为用了世界最恶毒的语言。别人的性爱在四处流传,年末的招呼不是希望新的一年快乐,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问:“你看了没?”从知识分子到走卒小贩都以拥有盗来的影像为荣:“我可以给你一片!”这真刚好在不景气的时刻替代了新年礼物、年终奖金。到底这世界上的人想从偷窥别人的肉体中得到什么?当我知道我的好朋友都乐在其中时,简直手足无措,我以为这样的集体意识杀人,在我们身边出现时,任何人都该严加推拒。到底是我们太老旧,还是这世界已经出轨?
  
  冷的时候窝在床上,新生命总是蠢动地在肚皮上掀起波浪,我对你说:“他好像等不及春天才能参与似的,对这世界充满好奇。”当他偶尔踢疼我时,我会侧身抚着肚子,轻轻地对他说话,而我说的话不外是希望他能良善纯稚,一如他可爱的父亲如此冲动嫉恶。对这个世界,我已经失去判断能力,我们认为好的都是土的落后的不随潮流的,而我们不齿的,却被一传再传引为话题。在这个城市里当乡下人,这竟是我对新生命的惟一期许。当我这样告诉你,你也是紧紧地拥着我沉默。
  
  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临了吗?永远预言不准的预言还一再地预言,骂人的、贩卖人的频频疾呼正义,说人是非长短成为揭开真相,匿名的人们到处胡言乱语,所有的商业利益都被甜美地包装,挂在圣诞树上一闪一闪地发亮。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临了吗?
  
  你说看到流星许愿会得到实现,虽然天色黯淡没有流星,而我对我们的安平和乐都已满足,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说,愿这个世界人心洁净,当孩子来临时,我不需要捂住他的耳朵蒙住他的眼睛,带他过街时小心翼翼。愿人与人的信任就像孩子们信任成人,只有真心没有怀疑。
饿
  夜里醒来,非常的饿。
  
  弄不清楚几点,什么时间,只觉得只剩下了胃。
  
  但我没有起身,还是维持着蜷曲的身体状态。窗帘拉了下来,不知道夜里的雨是不是已经停了。我一动也不动,在黑暗中张着眼睛。
  
  
  才想起他远行了,要几天后才会又在我身边。我缓缓地移了一下,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又是在黑夜里,但我并不害怕。
  
  窗外传来摩托车声,仿佛重叠出你的背影。
  
  你离去很久了,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与母亲联络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我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人们问我来自何处的时候,我总是立时空洞,无法回答:“我……我不知道……”
  
  我总是认为你小时候就不要我了,你总是疼爱比较美丽的姐姐,因为知道自己的单薄,所以只能光着脚玩着手指,斜着小脑袋用忧伤的眼神仰望你。
  
  “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到我开始读书识字,我的日记里写满的全是我的饥渴。每当有人爱我时,我便着急地想这份爱不能失去,便着急地攀扶,像在悬崖峭壁,一步一步都是惊险和难安。
  
  我是如此不会爱人,以至于被我爱的人都承担着超出正常范围的需索。
  
  我与他相遇了,虽然暗暗地相信这是你的保佑,但我依然非常的恐惧。他沉默寡言,总是不明白为何每次他深夜要走,我就会惊得一脸泪,无法相信他说的明天还会来看我。
  
  是你让我相信明天可能是一个永远的明天,眼前的记忆会忽然被玩笑般地操弄、定格。
  
  你怎么会选择这样离开我们?神怎么会选择那一刻?那时这个地方只有我。我还记得我一通电话一通电话地打给每一个人,没有哭也没有叫,因为我对你还真的很陌生,我和你重遇不过几个日子,难道我见到你就只是为了送你走?
  
  几年过去,我和母亲处得很不好,无法沟通。见的时间本已经不多,可见了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是我不亲的亲人,但她和我其实是相爱的,只是我忘了我的不会爱一定是遗传了某人,那肯定不是爱热闹的你,而是内向的她。当我不告而别回到这个儿时的地方,让她一个人在那里时,那些夜里,我们各自在暗里的床上仰望月光,谁知道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关于寂寞,我学会了书写,而她呢?
  
  我觉得饿,非常的饿。
  
  我们争吵时,母亲曾经气得撕毁我的照片,我非常不懂事,认为她阻挠着我的青春。
  
  然后我搬离,她换了锁,意味着她的心对我不再展开。
  
  那时我已经认识了他,但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像。我的胡思乱想让朴素的他怀疑不安无法负担,我们一直爱着却又离着,他没有说累,但他的眼神惶惑。
  
  有好几次,我以为我会随你而去了,我曾经幻想那个世界应该洁白明朗,也许有微风,而且每个人都好爱我。
  
  每次宿醉后,我无数次地割伤了手,圆圆鲜红的血滴在床单上,我从来不觉得痛,他气得无法说话,找来纱布药水,但从来不责骂我。我没有说出口,我想你想她而且很爱他,我是一个得了爱无能症的病人,找不到药,无法治疗。
  
  而我的自残总是为他要走,走,不过是走回坐车才三十多元的距离,但天知道我有多害怕。那时你摸摸我的头,我才十七岁,你笑着转头,单眼皮的眼睛闪亮,让我相信你的风流都是那些人的错。你是一个孩子,只是太爱笑,对人太热忱,以致她们自己无法抽身。
  
  你转过身骑上了车,从此离开了我们。
  
  所以我怕,怕他走了怕自己消失。
  
  爱人怎么会这么辛苦?不会爱的人又为何对爱苦求?
  
  一个人工作时总是在夜里会饿,有时饿了就让胃酸磨着自己,又或起来大吃,吃得血糖上升脑子变得迟钝。
  
  许久以后,姐姐找到我,给了我熟悉的地址。在年夜我回到家,打开那扇门,母亲如常地煮食,我们坐下来,一年多的日子却仿佛才数天,一切如昔。我仍不会言语,我只是希望我不要再后悔,就像我没有及时好好看清你是我的父亲,因为那时我并不懂得爱,可是此时我知道我从你们身上得到的遗传如此相像,包括脆弱与倔强,而且我也知道他对我的好,是因为我从你们身上也得到了好和善。我虽然还是自卑,但我好希望能学着强壮。那一夜我吃完饭后独自赶夜车下南部,天气那么冷,我坐在车上听着收音机里传来处处的道喜声,觉得生活紧实和暖,淡淡的悲喜交合。我一直紧握自己的双手,要自己记住生命里得到与失去的每一刻。
  
  如今多年过去,我们同修天上十载百年人间。今年清明,我与姐姐、姐夫领着他一同上山探你,我上香掷红问你:“他会对我好一世吗?我会幸福吗?”你都一一地说:“是。”我静静地看着他洗莲雾,泪留在心底却欢喜。
  
  他出门远行时,我也终于不再害怕,从无法入眠到现在我能关上房里的灯安然入睡,这过程如此漫长,却也只是瞬间。
  
  因为饿,我在夜里醒来。
  
  从床上起身,摸黑走出房门,走到厨房,这里一切如此熟悉,因此即使我不开灯,也可以走得心安理得。走进厨房,我打开冰箱,小小的黄灯和电机发电的声音都在夜里显得稳定和清晰。我拿出豆浆配上面包,打开餐桌的灯,一口一口地进食。想到他还没有打电话回来,算一算还有六小时才会降落,我吃完后又爬回床上,身体有些回暖,食物让身体得到满足,灵魂感到安稳,虽然没有完全填满,但我觉得够了。
  
  我不再害怕失去,因为我不会失去,就好像你不在了,但我却从来没有停止想你。
  
  我知道我不会失去他,我知道我们相遇就是因为我们要相守。
  
  而且我们将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发誓我要给他最完整的爱,当他渴望被拥抱时,我与他的父亲会毫不迟疑。
  
  而此刻寂寞森森的夜晚,躺在床上,身体里残余的这一点点饿的感觉,就好像记忆着我没有的我失去的我得到的与我拥有的学会的不再饥饿害怕的——
  
  爱与被爱。
  
似水流年
  十七岁的时候认识你,非常慌乱。
  
  但却故做镇定地走向你们,扎着两条油油的辫子,穿着连身的花衣裙,坐下来的时候自我防卫很强。“有杀气”,他笑说,但我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瞪大眼睛看你。
  
  茶艺馆的落地窗外是很好的阳光,里面却黑暗暗的,你们用自己的杯子,黄土色的杯
  子上印着黑色的中国字,然后你对我说故事,也问了我十七岁之前的生活,而他则在一旁听着皱着眉。
  
  然后我们开始定期地聚会,我常写信给你,你再把我的故事告诉他。
  
  我们原本约定好要一起做的一件事,却在几乎决定后我临阵脱逃了,因为当时认真地爱上了个人,觉得天塌下来也没有与他厮守重要,非常任性地抛开一切,跑到遥远的地方,坐在有着大窗户的房间里,傻里傻气地等电话、流泪,不敢离开房间一步,怕生命中真的有阴差阳错,会在我离开仅有的数分钟里,错过恋人的声音,错过了我们的继续。
  
  但电话始终没有响。三天后我离开那里,房间窗外的日落一片金黄,房里却是暗的。我坐在床角,拉上行李,走的时候,行李里并没有多任何一样东西。
  
  与你们失去联络的一段日子里,我过得不好,再次恋爱,爱得莫名,我写信给你们,没有提起失踪的自己。你们于是决定再见我,还是一样的地方,当时我与母亲的感情纠葛缠乱,在爱中又苦苦离离,可见到你们,忽觉安心,忽然认为你们是我的依赖,可以告诉我好坏,可以指一条路给我前去,可以让我不要跌得太痛,我天真地相信,我曾经失去是因为我将会拥有。你们对我好好坏坏,让我的青春更多不安焦虑。我对你们的爱好莫名,不是占有也没有被爱的欢喜,我像一个在戏院门口卖口香糖的小孩,对你们苦苦哀求,要你们在我的盒子里多挑一点东西。我拉着你们的衣袖,想讨好你们也想表示自己并不在乎,非常忙碌而且庸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又怕不说你们就会对我失去兴趣,于是我的故事越说越大。知道你们喜欢自生自长的孩子,我便努力地去让自己过得不好,才有故事提供给你。卖口香糖的孩子多怕没卖出东西,会让爱他的父母失望,于是只好搏命演出,在街角人多的地方游荡,日出夜落只怕故事不够。
  
  于是口燥舌干,口里的语言快得来不及经过大脑,只有一颗心越来越加速,心快碎,身体也快被语言挤爆。
  
  我像你们捡来的动物,觉得不需经过特别照顾。让一只充满野性的动物明明被豢养成宠物,却又要故做浑然天成,于是猫不猫狗不狗。
  
  然后你们终于承载不住我混乱的情感,我也无法明白爱这么纯粹的事情为何要被文字语言说说解解,于是我们失去了联络。
  
  对他,我没有遗憾;对你,我没有原谅。
  
  养了野猫的人类决定放野猫回归自然社会,野猫也真的跨过门跑了,然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野猫了。
  
  没有关系,你们总说我很强,不会有事,我也相信。
  
  在这些岁月里,回首才发现这些痴缠竟不知觉十多年,我结婚将生子,有杀气的少女早就消失,但我没有被化解在俗世里,我开始自己过日子,不再习惯什么事都想告诉你,虽然我常在心里念你的名字,但我也有着属于自己好好过的日子。我从不曾忘记他对我曾非常爱护、严厉,却又告诉世人我们并不熟悉,即使他对这个世界说他只是找我做点事,但我已经可以接受了。
  
  不要嫌我麻烦,我从来不曾麻烦你们,如果不是我的过往如此艰辛,也许对想要故事的人们来说也不会觉得有趣,我是一个题材,一个被生命推往前去不由自主的题材。
  
  等明白的时候,已经过了十数年。
  
  然后你写来满满的字,我紧紧地抱着读,泪流满面真正释怀。我才发现只要你还爱我,不管我曾经多痛,只要知道你还爱我,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生气。
  
  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这些怨不过一下子就写完了,这么长的日子这么多的悲伤快乐冒险不过是一张纸。日子如流水,亦是水流,哗啦哗啦地充满声响,然后雨过天晴。
春泥
  每一次抚摸计算机键盘,就像一个钢琴师抚摸琴键一般,手指尖饱满的情感急欲倾泄,那么多要展翼的思绪常常未经思考就按下,然后书写弹奏的激情过后,我才发现每一次的情欲书写,写的都是你。
  
  我喜欢你的手短阔方圆,喜欢你笑的时候歪歪的嘴角,我喜欢嗅你的味道,像干干的乳酪配上夏天洗好的衣服的洁净。还有你纷乱的眉毛,杂草蓬生成一个丛林,而你的双眼在
  这个丛林下如一只虎虎待啸的狮子王,看着这世界分判好坏,也看着我以柔情或激情。
  
  而你全身上下最容易走漏你其实忧郁内在的,也是这对眼眉,还好这部分只有我看得最清楚。
  
  就像你最清楚我。
  
  电视上算命看相的人多单纯,借着命盘生日就剖析我们的细节生活,却不知道我们十多年来闭着双眼都能看见彼此。你说如果我们的生日能让他们有收入倒也算做好事,那些看来已找到幸福的人一辈子未与我们相处,却在人前人后仿如亲眼目睹似的到处传送我们的流言蜚语,他们真懂得幸福吗?你说,幸福不该是自己幸福时希望任何人都快乐?
  
  我们不要响应,你说,我们不要响应。
  
  那些因爱恋你而攻击我的,我从不去想,就像他们总爱塑造我楚楚可怜,又或传言我如何手腕惊人,但我从来不在人前随便掉泪、攻击或多说什么,也许现在的世界必须靠冷讽热嘲他人还美名为正义来生存,但我们还有点骨气。你说,世界还不够乱吗?不必理会靠乱世存活的人。
  
  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感深厚,一直支持着我,而我已经拥有了,就不该高调,但我依然说起你书写你,毕竟你占据了我整个生命。我十多岁就认识你,我们都没有固定的对象,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这世界的人们喜欢说我们相不相配适合与否,但谁会比我们清楚,我们在生活里的一切完全重叠,对人的好恶甚至食物的选择总是一致。对我们来说,爱情一点也不复杂,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想来看我我想见你,然后我们想住在一起,对望、触摸一辈子。
  
  因为清楚,我们的相处没有被流言伤害,并且还能冷静地看着那些无关的人为我们忙碌。
  
  但这样是不是反而让这些期待故事的人更愤怒?
  
  我们不在乎,你说,我们不在乎。
  
  我还记得你怎么约会我,你打电话给我说要帮我修音响。我问你我的音响坏了吗?你坚持说坏了,然后我还记得你带着工具,坐在音响前满头大汗,这么稚拙的方式,让我至今想起来都要发笑。每回坐出租车到中途,你就要下车走路,我当时觉得你好浪漫,后来才知道你是没有钱了,难怪你上车时总是瞪着计价表紧紧张张的样子。当时我身边围绕着许多背景雄厚的公子、商人,你见过他们名贵的车来我的住处,也有那些有才气的人们分担我生活的苦恼或给我激发,但我却彻彻底底爱上你,爱上你这个既不爱旅行也不爱阅读口袋里总只有零钱的小子。你曾经对自己的才气失望,告诉我你要放弃你的天赋去从商,我还记得我气愤地对你大吼,我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名气与财富,但你要坚持。我还拿分手威胁你,所以现在当你被赞美得到肯定时,你会开玩笑地对我说被我赌到了。
  
  我不是一个赌徒,但我从不会赌输,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选择。
  
  而赢的人有什么好抱怨?只有输的人才在赌场徘徊叨念牵挂着。
  
  诗人席慕蓉说:“因你而生的苦果我都要亲尝。”我曾经为流言苦恼过,但现在因这苦果而生成的大树已可以遮荫我,我感谢这世界对我们的不公平,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更相爱相守。黄花枯叶化成春泥落在土里,滋养了下一个花季,而那些伤人的言语落在我们的田地里,只会开出幸福的花,并让我们取名珍惜。
  
惊蛰
  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好大的变化,随着新生命在身体里波动得渐勤,自己就越像走入了一个雾境,不知道方向在哪里,除了喜悦也有许多不安。这种复杂的心情,常常让我在冬夜里一个人陷入沉思。
  
  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我穿着充满装饰的衣服,一头鬈发,还有极粗的眉,发上系了好大的蝴蝶结。我原本就童音,那时更是嫩稚,是啊,我认识你的时候才十八岁,那个发
  誓活到三十岁就太老要自动消失人间的十八岁少女,怎么会想到要做你的妻子,为你忧心操烦,然后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生命?往事历历,你年少的模样都还映在我的心里,仿如昨日般清晰。
  
  我近来常陷入回忆,多愁善感而且心思绵密,听着胎教的轻快莫扎特都能让我想掉泪。十八岁的我与二十六岁的你不停重叠出我们的青春,繁花似锦欲迎还拒的清纯岁月,我初次与你亲吻时的天旋地转,你皮肤第一次贴上我滚烫的温度,都忽然在遗忘多年以后又清楚地浮现。夜里你在我的耳边唱歌细细喃喃,我住在树阴旁小屋中等你到来,景象、触觉、人事、嗅觉这点点滴滴,密密黏黏地贴在心口,提醒着我是怎么地恋上少年美形的你。
  
  多年前你曾经非常忧郁,说自己忽然像被电击般,清醒地感觉自己不再是少年,虽然你生长在一个母系家庭,被呵护得一如小孩,你的家人至今还爱笑你不懂事,你却觉察着自己必须成长。即使周围的人不愿意承认,但你自己却先坦承,你的生命只会往前去没有回首。当时你对我说我是你的责任,你会为我承担一切,可是当你拥有的越多却感到失去的也是无可取代。那些前行的及消失的让你忧伤,拥有二十把吉他的快乐,竟还不如当时年少做苦力搬砂石换来第一把吉他时的兴奋鲜明。
  
  而我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因为这个生命的到来,明白了你的淡淡哀伤,明白了你的少年与我的少女时代已经完成。
  
  往后我们将不再是两个人,我们将背负起另一个生命,尝试分享他的悲喜,替他分辨世界的好坏。他将有他生命里许多的第一次,某一个女孩会烙印在他的心里,像我们的结识,如三月里的惊蛰后有春分,我的脸红心跳你的喘息体温。他会走过我们曾走过的恋恋,然后找到他生命中能许诺一辈子的人,而用我们的青春换来的一切,都会在我们渐渐衰白的发鬓中留下无悔的印痕。
羡慕
  整理好行李,已经是凌晨四时。
  
  你睡得很熟了,因为近来的疲惫,你发出大大的呼噜声,好像终于可以喘气休息一般,放松地大口大口呼吸着。
  
  我多么羡慕你,熟睡的样子天真无邪。世人总说你年轻,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因为你
  的心真如个孩子,所以永远长人不长心。
  
  以往也有人是这么说我的,但我嫁给你后却忽然成长,花苞在夜里迅速绽开了花,安静悄然的只有花知道。
  
  不仅仅是为你穿衣吃饭担忧,也为你身心安乐而操烦,因为你,我好像瞬间老成持重,才能看紧你的一切安好。苍老的我总是哀伤地想,如果我们之中真的有一个要老去,那就让我一个人老去吧,而你永远是个少年,血气方刚狂妄任意。
  
  这么多年我们已经习惯密密相依,如今我决定一个人远行,与你分开好一段时日。从决定出走到今晚,才发现时间已近在眉睫,还有一两天了,你总是不解我将行李拆了又收,收了又拆,你总是期待像往常一样等我入眠,而我也总是催你不管我先睡,然后你会嘟着嘴不甘心地躺下,却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留我一个人在昏暗的灯里读你,不舍离去。
  
  可是白天你问我,我也会很不在乎地说对出发一点也不恐惧,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当我淡淡地答你时,你常会不满意,觉得我对分离如此漠然,甚至如此勤快地早早将行李箱取出,反反复复地收收停停。你的单纯让我啼笑皆非,难道你真的没听到这几个夜里我不舍的哭声吗?我总是呜呜咽咽地拉着被子,一手握着你,一边哭一边不想让你发现,还责备自己的不成熟。
  
  毕竟我很久没哭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坚强了。
  
  就连你坚持送我去机场,我都慨然婉拒,完全当自己是个义士慷慨就义,面容凶恶坚定毫不迟疑,因为怕自己一刻犹豫,就会软弱得溃不成军。
  
  只不过是出国去,心里却如此百转千回的有肃杀之气。
  
  这其中不仅仅是不舍你,也是不舍这终于养成依赖的家,还有虽百孔千疮却熟悉的城市。
  
  但时间行进,我终于理好最后要放的书、CD、衣物,然后关起不再回视。
  
  而你也终于嘟起嘴说:“收好了喔。”然后拍拍床边要我快睡。
  
  关上灯,你习惯地握我的手,很快地我听到你的呼吸,而我又无法入眠地在黑暗中看着你羡慕着你浑然不觉我的心情,羡慕着你被深爱时的方式,羡慕着有我在宠你哄你不让你担心,羡慕着你被呵护地永不老去。
别离
  去的那天,非常虚幻,连天色都灰甸甸地低压着城市的每一角落,莫名的情绪淡淡的在天色下,安安静静地爬遍身体的每个部分,没有苦涩浓郁,只有一团浑浊在悄悄地飘荡着。
  
  飞机将在傍晚起飞,起飞前还与女友们聚餐,骤然下降的温度让每个人都穿得浑圆厚重,热闹的谈笑与饮食。我想着离去的这天你还在工作,只能在我坐上车前看到我数分钟。
  今早你去工作时,我为你整理衣衫,你忽然抚摸我的脸,与你相遇数十年后,你依然有些表情动作让我艳绝,那瞬间我好想拥抱你与你缠绵,但你必须离去,而我在众人面前压抑着我对你的不舍怅然。
  
  不是一直想要叛逆地独自飞翔一次吗?如今可以离开这个城市半年,为何却感到惶恐不安?对未知的旅途丝毫没有想像,不愿离去的旅人终于还是要独行。
  
  是因为没有你吗?独立的我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如此依赖?如果有一天我将以任何形式离开你或你离开我呢?已经不会飞的飞禽是不是会立即厌厌而死?
  
  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容许真正的离别。
  
  还记得几年前在纽约,我们疯狂地玩乐相爱,返回前我与你坐车去苏活区(SOHO),你牵着我的手,我们走过一条条规划整齐的横街。二月的纽约当然好冷,我脸上的微血管被冰凉的空气冻出一丝丝细线,乍看像脸颊粉红。我们穿着滑雪时才会穿的泡棉外套,黄与宝蓝的颜色在天阴的苏活区中如此显眼,我相信全世界的人看到我们都会知道我们相爱,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对能够拆散。
  
  在苏活区逛到傍晚五时,你说该回旅店取行李,我们住在七十二街的小旅馆,里面有一点陈旧的美感。每个清晨,我等你从中央公园跑步回来,然后和你窝在一起喝热牛奶、煮蛋,窗外对面房子窗户大得让里面一目了然。我们常在傍晚一边吃从韩国人开的杂货店买来的自助热食,一边暗着灯望着对面的美丽装潢。有时你会看篮球,篮球播报员的长串话语与现场传来的欢呼声充塞满整个房间,屋子里的暖气渐热,你脱去衣服,我们拥抱,对面的人站在窗前的模样似乎在看着我们。
  
  我们招手找黄色的出租车,正是堵塞的下班时间,每一辆车都被坐得满满的,你说万一误了班机就回不去了,我说那就不要回去了不管了。
  
  此时天空忽然飘起白雪,柔软而静谧地下降人间,先是一点一点,然后一片一片。抬头仰望白色的天空纷飞的细碎片块,我握着你的手大喊下雪!你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看你,只是一时憨呆得忘了时间。路上的纽约人依然匆忙地低着头快步往路的前方走去,熟悉平淡得没有半点留恋。
  
  至今我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想到时会依旧悸动,那当时的漫天白雪,还有你厚厚的手温及我对你的深情爱恋。
  
  于是我知道当我有你可依赖,就算是陌生的异地日子再长也是华美,而没有你陪伴时,我只感到行走困难。
  
  我太依赖你了,不知不觉,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此刻,即使明白没有你同行是命运,但我还是感到憔悴惶然。
  
  坐上去机场的轿车,从车里望去,景色渐渐从热闹的市区转上高速公路,视线的前方是漫长规律的黄色大灯与长直重复的路途。离班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我会离开这里,这个可以拥抱你的城市。
  
  远方天空悄悄地飘起了细细水点,我神情恍惚地凝望窗外,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别离前的天空下的是雨而不是雪。
有时跳舞
  抵达这个城市时,穿着黑色的尼龙外衣,这件外衣在我们居住的地方甚少穿到,但在这里却刚刚好。合上奈波尔的书《抵达之谜》,白色的书皮上写着:“离开我的岛屿,意味着无家可归、飘荡与永远的渴慕。”我初次感觉到我们的遥远,而且明白了渴慕的意义。
  
  我们很久没有长距离长时间地分开,这让习惯你的我很没有安全感。在朋友来接我的车上我们谈笑不停,但对于我将前去的地方,我却毫无方向感,我知道我会住在一栋四屋相
  连的二层楼房,那是你朋友因要离去一阵子而租给我们的。我们答应得很快,连那屋子长得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四间屋子的最后一间,所以会相连一个属于大家的后院,后院的对过种了小金橘,长到这边院子的就能摘,但如果是对过的就属于邻居的财产,即使是一小个也不能多拿。
  
  听起来像是一个不错的房子。
  
  但站在屋内后,才发现后院没有任何防范的围栏,也没有铁窗,每到夜里一个人躺在一楼的沙发上,心里总是害怕,却怕得没有原因,那时你可能才起床不久,正在跑步或读报。不愿意太懦弱,我只好打开所有的灯,让自己以为黑夜其实是白天。
  
  我总是骗自己,非常会自我安慰,非常乐观。
  
  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在这乱世之中相恋的吗?
  
  日子像一支舞,有时滑步向前,有时停顿,每一个眼神的凝望之处,都有对面的你在接收我。我的华丽是你稳定的支撑,而看似主角的我每跨出一步却其实都是你的引导,我知道跳不好,我会摔跤,跌倒在地上等围观者笑弄我。
  
  我知道我不能摔跤,只能好好地跳,好好地跳,好好地跳且面带微笑,但我也相信有你扶持着我,我就永远不会跌倒。
  
  而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变得不会跳舞,只能散步,走在附近的一两条街,望着对过的金橘发呆。带来的书无法阅读,装好的卫星电视视而不见。
  
  惟一给我感觉存在的是不停踢动的小生命,当他踢我时,我便低头告诉他我们要相依为命一阵子,只有我们两个,而我会保护他。“会舍弃一切保护你喔。”我说,而且相信自己能做到。
  
  这世界,相遇有时,亲爱有时,哀伤有时,延续有时,当然快乐也有时,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跳舞也会有时。
  
  这几个月的独舞,让我孤单地以思念渴慕为名,好好地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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