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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能静-生死遗言

_4 伊能静(当代)
  感觉到列车停止行进,我揉揉眼睛以为到了终点。从窗口望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进入了高山区。蒙蒙的白雪围绕四周。没有叫醒你,我安静地凝视白雪片片从天空飞散,缓缓地落在原本就有积雪的土地上,落在窗上的则化成一圈圈水渍。雪越下越大,视线迷蒙得完全看不到房屋,一切都被白色占据了没有表情。你依然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所有一切都静止,惟一有温度的是你的鼻息和身体,虽然被你靠着的肩膀有点酸,但我一动也不动,感受着这个只剩下我和你的世界,没有别人没有流言纷纷,有的只是我和你。
  
  大地好干净。
  
  远处终于有零落的路人走过,穿着厚棉衣,包着头巾,脚上套着及膝黄雨鞋,踩过的雪地陷落一个大洞,远看留下的脚印仿佛是巨兽走过的痕迹。
  
  车停在一个站名拗口的小镇,车站被群山包围。月台简单地用两个板子搭着,黑色高大的煤气灯立在两旁,光线晕晕地反照出隐约的色彩。车头前方与后方有穿着黑色制服的铁道员在喊话,好像是说:“大雪埋住了轨道,车子开不过去了,要用热水龙头冲。”后方的人又问:“雪多高?”前方的那个人想一想说:“大概可以盖过一个小孩。”后方的人又说:“那有得耽误了。”于是前方的人说那你去广播吧,后方的人一听就急忙跑开。
  
  真的好像是有巨兽行走的荒野,在这里迷失了怎么能找得到路回返?一切除了白还是白,大地被定在一个框里,这框里惟一有颜色的只有人。
  
  车厢传来广播,说大雪掩盖了铁路,需要清理,大约会耽误几个钟头。要开车的三十分钟前还会再通知,车站后有小食堂,需要补充食物或去洗手间的人可以去那里等待。
  
  你伸伸身体醒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好像是雪埋住了铁路。
  
  那怎么办?
  
  好像要停一会儿用热水冲。
  
  用热水冲,雪地会冒出白烟吧!你说。
  
  可能在下一站比较远的地方,我们看不到的。
  
  你转过头去看窗外,看到大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生命多么诡异,如果没买错车票,大概就无法窥见这片雪景。我们住的地方是个热带岛屿,要看雪只能打开冰箱研究结霜结冰。此刻却被困在群山包围的凹陷小镇里,失去时间看不到边际,我们两个在这里,在这样一个连地图都找不到的渺小地方,只有陌生人与陌生的语言,遥远的前方,寒带的针叶树高大无比,这里像一个空山荒荒凉凉,那些在这一站下车的人们都住在哪里,完全无法知道,如果我们也走出这节车厢,愿意抛弃过往,那我们也就会与这些人一样消失在白雪里,再也没有人会认识,我们隐姓埋名,失去身份,遗忘过去。
  
  只有我和你。
  
  2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十一时的夜里。
  
  暗暗的小站迎接着这最后的班车,铁路服务员抽着烟在聊天,说着车子如何遇到大雪如何误点。近来总是如此哪,其中一个吐了一口烟说。是啊,另一个的脸便被隐在蒙蒙的烟里表情不明。
  
  我们下了车,你弯腰说坐好久的车喔。我们背着行李,才发现下车的只有我们,真不敢相信在这样的雪夜里居然还有人要继续向前去。
  
  温泉区的小城纯朴,入夜后街上几乎没有人,雪在夜里结成冰块,穿着普通的胶底鞋,行走变得十分困难。我们扶着,彼此偶尔滑了几步就忍不住大笑。下榻的民宿一路有小小的指针,没有耽误,我们很快就找到住处。
  
  穿着和服的中年女将来开门,头发梳得十分整齐,和服上有一只凤凰,冠头上绣着红线金线,衬着墨绿的底色,好像将要飞去。
  
  好迟呢。她拉开木门迎我们进去的时候说。
  
  暗暗的玄关的前方安置着朝向屋顶的旧式暖炉,煤油的味道让人清醒。她接过我们的行李,替我们换上拖鞋,给了木牌钥匙。这里总共只有十二间房,我们拿的是单数牌,于是知道下榻的人不多。
  
  换了浴衣,请先沐浴吧。她柔声地说,晚饭也准备好了,洗完就能吃。
  
  女将领我们到房门口,将白色深蓝花的浴衣交给我们,就退了出去。
  
  房里很暖,温度适中,窗外又飘起了雪。小茶桌上有斟好的绿茶在冒烟,我一口气喝完两杯热茶,感觉到身体经过一天的路途已很疲惫。
  
  打开浴室的厚重木门,有一方小小的仅容两人的浴池,硫磺的味道并不难闻,水质清澈,能清楚看见彼此的身体。池前有两片落地玻璃,打开窗,满天飞雪飘入室内落在蒸腾的水面。泡在温泉的下半身热烫泛红,头顶冷冷的雪花融化成水,冷热两个极端却能兼容,让我想到我与你。
  
  女将准备好夜食,红木桌上放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器皿,食物已不再只是食物,我们盘腿而坐,安安静静,只有小烤炉悄声地吱吱响。美丽的花里躺着如小拇指般的小银鱼,四方的陶碟里则有鹌鹑生蛋配白芋,土色的味噌汤中放着剥好的蟹脚,一粒粒近乎透明的白饭扣在红黑色的碗里,哈密瓜切成长条端放,面对这样美丽的摆放如一个祭典,色香气味杂让人迷惑,我们迟迟不敢伸手,好像将这些吞入腹内是一种亵渎。
  
  回到房中,房间已铺好棉被铺垫。你钻入被中脱去浴衣,微笑地看着我,表情幸福。我躺在你身旁拥着你,因为累因为满足,你很快地昏昏睡去。我凝视你因为温泉、酒精而发白泛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一动也不动,这让我想起川端康成写的《雪国》,描述一个中年男人的雪地恋情。川端康成总是爱写关于人的彼此错过与辜负,我回想着这一生曾经错过地点、错过时间、错过班车、错过景色,也曾经错过那些应该与我有缘却擦身而过的人们,但幸运的是从来没有错过你,你也从不曾对我负心。
  
  望向天际,窗外飘了一整天的雪终于歇息了。
最后
  出一本书让陌生人阅读自己的鲁莽粗糙,让某部分自闭的我因此感到惶恐。我曾读过一位女作家形容双鱼座的人是“黏答答”,真是准确又好笑。我因此很怕这些文章读来也会是黏答答的腻人,因为这里的许多文章是数年来的情绪累积,我从来不敢亵用作家之名,因此也没想到成书,如今这些情绪堆积一起,真怕浓得化不开,黏得粘人手。
  
  我害怕自怜,害怕眼泪,害怕想说故事,还怕看不清楚而沾沾自喜。我总是希望远离人群保持清醒,并毫不隐瞒自己的不合群、难接触。我没有太多希望,日常的生活就是写作、阅读、散步行走,我知道这与人们认识的我有差距,也因为如此,我常感痛苦,深怕自己如人格分裂者,其实不知道自己是破裂着的。
  
  这种对自己的无法理解与掌握,让书写成为惟一的警醒。
  
  我受的国文教育不多,初一被母亲接去日本,高中读的是日本学校,临近毕业时我瞒着家人离开日本回台湾,立即成了公众人物。我的青春人生没有一件事是我的梦想,生命不由自主,完全在人潮的巨流里飘流,我成名、恋爱、父丧母别,这种种事件曾经让我的生命非常荒唐,但那些闲言语的人们丝毫不愿明白真相,他们处处绘声绘色,忘了自省自身却审判他人,甚至将别人锥心的苦痛、无法更改的命运,当做笑谈加油添醋。如今我过了愤怒的年纪,学会了沉默,一相情愿地相信有天的眼睛。
  
  这些铁钉针刺的疼痛,使书写成了疗养。
  
  我不感谢太多,怕煽情,但我却谢神佛让我有与生而来的阅读习性。我的家中无一人爱书,无一人买书,我们的学历都是中等,但我却自小会迷恋字句,存下的打工钱也用来买格子稿纸。我不自喜,因为我觉得好险啊,我根本不敢想如果我不读书不书写,我会是什么样子。
  
  在《花忆前身》一书中,作者朱天文写道,我怕我再不说就“欲辩已忘言”,如今坐在屋里望着自己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我只愿自己能将此书作为青春时期最后的笑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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