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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3:忠诚者

_3 维罗尼卡(美)
  可我看向他时,所有的怒气都像落潮般退去。敛去愤怒,站在我眼前的这名男子是我的导师、我的朋友,他没有离世,他还好好地活着。
  想到这儿,我咧嘴而笑。
  “你还活着。”我说。“重点是你已经不因为我还活着而生气了。”他指了指我说。他抓起我的胳膊,给了我一个拥抱,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背。我本想伸开胳膊抱他,可总觉有些不自然,等我们放下胳膊,我的脸已是火辣辣的。他大笑起来,估计是我的脸红透了吧。“真是一日僵尸人,终身僵尸人啊。”他打趣道。“随你怎么说。对了,看起来你还是挺喜欢这里的嘛。”艾玛尔耸耸肩:“也没别的去处,不过我觉得这里还好。你也看到了,我在保卫处工作,我以前受训的就是安保。很希望你也过来帮忙,可我怕大材小用。”“我暂时还没考虑在这里久留,”我说,“不过谢了。”“可你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处,”他说,“如今全国的人们主要集中居住的都市——就像我们的城市,大都肮脏不堪、凶险万分,当然你如果有特殊关系那是例外。最起码这里水还没受污染,还有充足的食物,安全也有保障。”
  我原地换脚,转换着重心,只觉浑身不自在。我不想考虑在这里安家,我感觉已经被自己的失望困住了。
  当初我逃离父母、逃离他们给我的噩梦般的记忆时,怎么都没有想到迎接我的会是这样一个世界。可我又不想让久别重逢的老友伤心,所以只是回答:“我会好好考虑的。”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什么?你又复活了几次?”“我又没死过,何谈复活?”艾玛尔摇着头说,“和这无关,是城市里面的事情。今天有人在控制室听说,马库斯的审讯定在明天早上。”我早就料到伊芙琳会把马库斯留到最后一个审讯,也一定会享受地看着他在“吐真血清”作用下把心底的秘密一点一点吐出,只不过能亲自看到这一幕却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本以为自己终于和他们永远划清了界限,永世没有交集了。我应着,却只能吐出一个“噢”字。等回到宿舍,爬到床上,我身子还麻木着,意识依旧混乱,竟一时有些无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第十七章 翠丝 大有来头
  
  我睁开眼睛时,正当太阳升起之前。
  大家都还熟睡着,托比亚斯一只胳膊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只是昨晚脱下的鞋子现在却穿在了脚上,好像他在午夜起身出去遛了个弯儿,然后又回来了似的。克里斯蒂娜的头上压着枕头。我在床上呆呆地躺了一小会儿,盯着天花板找上面图案的规律,接着我坐起身穿好鞋子,用手顺了顺头发。
  走廊里空空荡荡,时而碰到几个孤寂的身影,或是躬身趴在屏幕前,或是双手捧着下巴,或是无力地倚着扫帚把儿,像是连扫地都忘记了。这些人面带倦色,大概正要交班吧。我双手插进口袋中,循着一个个标记走到了入口处,想好好看看昨天匆匆路过的雕塑。
  这里的设计师定是钟情于光线,走廊里天花板的每处曲面和墙壁的下缘都是玻璃,块块玻璃反射出道道光芒,即使在太阳微露时的一片灰蒙蒙中,这里的光线也足够让人看得清楚。
  我摸索着后兜,找出昨天晚餐时佐伊给我的身份识别证,拿着它通过安检门。接着我看到了距昨天通过的门几百米远的雕塑。暗淡,庞大,神秘,像是有生命一般。
  整个雕塑是一块由黑色石块垒砌的大厚板,棱角分明,表面粗糙,和无畏派基地大峡谷谷底的嶙峋怪石有些相似。雕塑的中间有一道很深的裂缝,四周有些地方颜色较浅,雕塑的顶上挂着与其大小一致的玻璃水箱,清水充盈。水箱正上方有光源照射,光被箱里泛着涟漪的水折射着。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声响,像一滴水落在石块上的滴答声。水是从水箱中心的一个小管子中流出的。我本以为水箱有些漏水,可接着又落下一滴,又一滴,再一滴,每两滴的时间间隔都一样。等几滴水积聚成一洼,水便顺着石块上的窄槽流走,看样子像是有意为之。
  “你好。”佐伊站在雕塑的另一端冲我打了声招呼,“抱歉吓到你了,我正要去宿舍找你,看你走到这里,就跟着你走了过来,还以为你迷路了。”
  “没,我没迷路,”我说,“我就要来这儿。”
  “啊。”她双手抱胸,走到我身边。她和我一般高,只是腰板比我挺得直,看起来也就比我高一些,“好吧,这东西看起来是不是很怪异?”
  她说话时,我看着她脸颊上的雀斑,那点点雀斑像是阳光穿过繁茂树叶留下的点点光亮。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它其实是基因福利局的象征,”她道,“厚石板象征着我们所面对的问题,水箱里的水象征着我们解决问题的潜能。那一小滴一小滴的水象征着我们在有限的时间内所能做出的改变。”
  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我大笑着说:“听着有点消极啊。”
  她也面带笑意地说:“那是看问题的一个角度。不过我更欣赏另一种解读,就是水滴石穿——只要坚持得足够久,一滴滴的水也能让石头变样。”
  她指了指石板的中心,上面有一处小小的凹痕,像是在石块上刻出的浅水槽。
  “比如这东西,原来是没有的。”
  我点点头,定神凝视着落下的又一滴水。即使对基因局和这里所有的人都很提防,可这雕塑所蕴藏的无声希望却慢慢感动了我。它是个有实际意义的标志,无声无息地把这种耐性传递给这里的每个人,也正是出于这种耐性,他们才得以如此执着地观望着、等待着。可问题在我心底翻腾,不吐不快。
  “把这整缸的水倒出来不更省事儿吗?”说到这儿,我想象着汹涌的水波与石块撞击,溅到瓷砖地板上,浸泡到我的鞋子。
  一小步一小步的量变的确能引起质变,可在我眼中,既然相信问题确实存在,就要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解决,只因为根本忍不住去努力的冲动。
  “那只是图一时痛快,”她道,“可这一下之后,便没有一点水了,也就没办法解决剩下的问题了。再说了,解决基因缺陷方面的问题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
  “我懂,只是纳闷能跨大步时为什么还要迈小步?”
  “怎么说?”
  我耸耸肩:“不太清楚,但值得去思考。”
  “好吧。”
  “那个……你刚才说找我有事,什么事?”
  “哦!”佐伊摸了摸脑门,“瞧我这记性。大卫吩咐我带你去实验室,去看你母亲生前留下的一些东西。”
  “我母亲?”我语声艰涩。她带着我离开这座雕塑,再次朝安检处走去。
  我们穿过安检处,佐伊道:“提醒你一下,大家可能会盯着你看。”我向前望去,人渐渐密集,大概到了上班时间,“你在这里算是大名鼎鼎的人了。基因局的工作人员经常关注屏幕里的动向,而这几个月来,你出现在不少有意思的场景中,我们这边很多年轻人觉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哦,不错。”我说,嘴里却全是苦涩的味道,“我可不是忙着当大英雄嘛,当然不是在努力不要挂掉了。”
  佐伊停下脚步道:“真是抱歉,我并不是拿你经历的危险当儿戏。”
  一想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全暴露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我还是浑身不自在,好像我得遮住自己,或是躲到什么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可怎么说佐伊也是无辜的,我也不好说什么。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相同的制服,只是颜色各异,或是深蓝色或是暗绿色,有人身上穿着夹克或连体衣或卫衣,衣服都敞开着,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T恤,有些T恤上还印着图案。
  “制服的颜色有什么意义吗?”我问佐伊。
  “嗯,穿深蓝色衣服的人一般是科学家或学者,穿暗绿色衣服的人是后勤人员,他们主要干保养维修之类的工作。”
  “这么说来,他们就像无派别者喽。”
  “不是的,这边情形不太一样。这里的每个人都很重要,都是为了共同任务出自己的一份力,也都受到同等的重视。”
  她先前说得对:人们果然都盯着我看,多数人只是眼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可也有些人指指点点,有些人还低声念叨着我的名字,语气像是我的名字属于他们似的。我浑身痉挛,想动弹身子却又不听使唤。
  “很多后勤人员是从离这儿不远的印第安纳州波利斯市的实验中撤回来的,”佐伊道,“他们比你们适应起来要容易得多。波利斯市没有采用你们城市的行为模式系统,”她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派别制度。过了几代人之后,其他城市都没撑住,只有你们的城市还一片繁盛,基因局就决定把派别制度引入其他城市实验,比如圣路易斯、底特律、明尼阿波利斯啊,并把相对较新的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实验作为对照组。基因局手下的实验一般在中西部城市开展,这些区域的市区相隔要远一些,不像东部的城市,都聚在一起。”
  “就是说在波利斯实验中,你们只是……把基因修复的人安置到了城市里,而不做派别的划分?”“他们其实有一套相当精深复杂的规则系统,可是……其实和你说的差不多。”“实验开展得不顺利吗?”“嗯,”她努了努嘴,“受损基因携带者习惯了困苦的生活,也没有派别引导人们行为方式的生活模式,他们是极具破坏性的。实验经历了三代后也草草收尾。而采用了派别制度的城市,包括你们的故乡芝加哥,情况要好得多。”
  芝加哥——突然知道我一直当作家的地方有个名字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城市一旦冠上了名字,在我心里就显得小了很多。“就是说,你们这样做有很长时间了?”我问。“是的,确实很久了。由于目的的专注性和地点较远较隐蔽等特点,基因局和其他政府机构并不相同。我们只能把相关技能和目标传给我们的下一代,而不是通过招聘或任命等形式招揽人才。说说我吧,我从小就开始学习从事这一行所需的技能。”
  透过这一扇扇的窗子,我忽然看到一个奇怪的运载工具——它形状似鸟,有两个如鸟翼般的构造,顶端尖尖,却又像车一样带着轮子。“那东西是用来空中飞行的吗?”我指着它问。“是的。”她面含笑意道,“这是飞机,如果你觉得这够无畏的话,我们改天带你坐一下。”我没有回应她对文字的把玩,我还没忘记她看到我时是怎样认出我的。大卫站在前方的一扇门边,挥挥手,冲我们打了个招呼。“你好,翠丝。”他说,“佐伊,谢谢你把她带来。”“长官客气了。”佐伊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她冲我展颜一笑,匆匆走开。我不想让她走,她这么一走,我就和大卫单独在一块儿了,脑中还不停地闪过昨天吼他的场景。他却没提这事,只是把身份识别证往门上的传感器一扫,推门而入。
  我跟着他踏进一个没有窗子的办公室,一个跟托比亚斯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坐在一把椅子上,对面的另一把椅子却空着,男孩看着我们走进来,微微抬了下头,往电脑屏幕上敲了些什么,站了起来。
  “长官好,”他道,“请问有什么事可以效劳?”“马修,你的主管去哪儿了?”大卫问。“去餐厅拿吃的了。”马修应道。“好吧,你帮我个忙吧,把娜塔莉·莱特的文档下载到平板电脑上,行吗?”原来,母亲真正的姓氏是莱特。“当然没问题。”马修说着,就又坐在椅子上,往电脑上噼里啪啦地输入了什么,打开了一些文档。我离得有些远,看不清这文档上写着些什么,“只是需要传输一下而已。”
  “你应该是娜塔莉的女儿碧翠丝吧。”他一手支着下巴,带着批判的目光审视着我,他眼珠的颜色很深,看起来都成了黑色。他的眼角微微上挑,看我的神色中没有一丝震撼或惊讶,“你长得不怎么像她。”
  “我叫翠丝。”我下意识地回道,心里却带着一丝欣喜,最起码这里还有人不知道我的外号,也就是说这个叫马修的男孩不怎么靠看我们城市的监控视频来打发日子,“还有,我知道不像。”
  大卫拖过来一把椅子,椅子腿刮擦着地面,声音有些尖锐,等把椅子放正,他拍了拍椅子。“请坐。我一会儿就把娜塔莉的文档下载到平板电脑上送给你,你和你哥哥可以自己看。趁着文件还没下载完,我给你讲讲事情的原委吧。”
  我坐在椅子边上,他坐在马修主管的椅子后边,一手拿剩下一半咖啡的杯子在铁制桌面上转着圈。
  “首先我得说,你母亲是我们的一个神奇发现。在那片残败的土地上,我们算是意外地找到了她,她的基因几近完美。”大卫咧嘴笑着,“我们救了她,把她带到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后来碰巧你们的城市里出现了危机,她自愿去解决问题。这些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听完一时有些发懵,只冲着他一个劲儿地眨眼睛——什么?母亲不是这里的人?那她是哪儿的人?
  想着母亲曾在这些门厅中穿行,曾在控制室的屏幕上看着城市中的动向,我心中又是一沉。她是不是也坐过这把椅子?她是不是也踩过这里的瓷砖?一时间,我神情有些恍惚,总觉得这里的每一面墙、每一个门把、每一根柱子都映着母亲的影子。
  手狠狠地抓住椅子沿,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想起了要问的问题。
  “不,我这是头一次听说。什么危机?”
  “博学派代表开始大肆捕杀分歧者。他叫什么来着,诺什么的,诺曼吗?”
  “是诺顿。”马修接话道,“他是珍宁的前任,心脏病发作前把要杀光分歧者的理念传给了珍宁。”
  “谢谢马修。总之呢,我们把娜塔莉安置到城市内部,去调查情况,阻止血腥的屠杀。我们压根儿没想到她一去去了那么久。不过她也为我们出了不少力,在里面安插个内线也不错。后来,她还有了自己的家庭,当然,还生下了你。”
  我皱着眉头道:“可我是新生那会儿,分歧者还是不断惨遭毒害。”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被杀害的人,没看到被救下的人。有些被救出的人现在在基因局做事,比如艾玛尔。你应该见过他吧?其他一些人不想天天对着摄像头看着他们的亲人街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们就接受相关培训,努力适应基因局外头的生活和工作。一句话,你母亲的贡献无与伦比。”
  可母亲也撒过不少谎,算起来实话倒是没说几句。我好奇父亲知不知道她的身份,知不知道她真正的背景。可父亲是无私派领导,一直就知道真相。我心中陡然一惊,脑海中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难道她嫁给他只是迫于无奈?只是为了完成所谓的任务?难道他们俩结合只是一个幌子?
  “就是说她不是无畏派出身。”我在脑中搜索着母亲说过的谎言,苦涩地说。
  “她去的时候身上已经刺有文身,也就顶着无畏派的身份,不然解释不通。当时她已年满十六,可我们说她是十五岁,这样就有一年的适应时间,我们是想让她……”他耸起单肩,语调有些无奈,“你还是看看她的文档吧,鬼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像得了信号一般,马修打开了抽屉,拿出一小片平滑的玻璃。他用一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敲了几下,上面出现了画面,正是他刚才在电脑上打开的文档。他把玻璃片递给我。它比我想象中的要沉,又硬又结实。
  “别担心,这东西几乎是摔不坏的。”大卫说,“我猜你肯定想回去了。马修,麻烦你带普勒尔小姐回旅馆吧,我手头上还有些事。”
  “我就闲着呀?”马修冲他挤了下眼睛,“开玩笑的。长官,我这就带她回去。”
  我冲着正要走出门外的大卫喊了声:“谢谢。”
  “客气了,有问题随时问我。”
  “准备好了吗?”马修问我。
  他身材挺拔,大概有迦勒那么高,黑色的头发向前拢着,像是闲着没事儿就故意把头发往前拢一下,让发型看起来更像是睡觉时压的。他深蓝色外套里穿了一件黑T恤,脖子上还缠着一条黑色带子,他做吞咽状时,那带子就随着他的喉结一起一伏。
  我随他走出这间窄小的办公室,又踏进了走廊。原本在这里的人群现已稀疏,大概开始着手工作或吃早餐去了。这里的人们有自己完整的生活:睡觉,吃饭,工作,生孩子,养家,死亡。这里曾是母亲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事,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崩溃。”“我才不会崩溃呢。”我有些自卫地反驳道。其实,我早已崩溃过了,只是面子上始终不愿承认。马修耸耸肩:“换我肯定会崩溃的。不过你想这样说就这样说吧。”终于看到了标有“旅馆入口”的牌子,我把平板电脑紧紧地抱在胸前,心中急切,急于奔向宿舍,把有关母亲的一切分享给托比亚斯听。
  “等等,我和我的主管从事的工作涉及基因测试,”马修道,“不知你还有那个家伙——好像是马库斯·伊顿的儿子——可不可以让我测一下基因?”
  “给我一个理由。”“好奇呗。”他又耸了耸肩说,“我们还从没测过实验之后经过这么多代的人的基因,而你和托比亚斯行事都有些……反常。”我抬起双眉。“先说说你吧,你对血清有非凡的抵制能力,比大多数分歧者也要出色很多。再说说托比亚斯,他虽对血清免疫,却没有我们研究总结的分歧者特性。等以后有空了再跟你详谈。”
  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看看自己或是托比亚斯的基因,更别说他们还会像模像样地把我们的基因作对比。可看着马修脸上近乎孩子气的渴望,我心底深处理解他心中那股子好奇。
  “我可以问问他,但我还挺想参加测试的。什么时候测?”
  “今早可以吗?差不多一小时后我来接你,你自己也进不去实验室。”我点点头,心里突然激动起来,真没想到能对自己的基因了解更多。这就如看母亲的“日志”一般——我马上就能复原她的一部分了。
  
  第十八章 托比亚斯 基因检测
  
  早上起床后看到这些并不太熟悉的人睡眼惺忪,脸上还印有枕头压痕的感觉很是奇怪。我知道了克里斯蒂娜早上精力充沛,皮特头发压得平平的醒来,卡拉一步一步挪向咖啡杯,跟人的交流只有一连串的嘟哝。
  我先冲了个澡,换上他们给的衣服。这衣服虽和我平时穿的衣服没多大区别,却是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好像在这里衣服的颜色没有任何含义一样,也许真的没什么含义吧。我套上黑T恤,两腿蹬进蓝色牛仔裤,努力说服自己,这衣服再正常不过,这感觉再正常不过,我正在适应。
  父亲的审讯定在今天,可我还没决定要不要观看。
  等我洗漱好回到宿舍,翠丝已穿戴整齐,坐在一张床铺的边沿,像是要随时跳起来一样,这点和伊芙琳倒有些相似。
  不知道谁端来了早餐,我抓起一块松饼,坐在她对面:“早啊,起得挺早的。”
  “是啊。”她伸出脚,把脚放在了我的两脚之间,“今早在那个大雕塑旁遇见佐伊了,她说大卫要给我一个东西。”她拿起身边摆着的玻璃屏幕,用手轻轻一点,上面显出光亮,里面是一个文档,“这是我妈妈写的日志,虽然记得不多,可也算日志。”她像是不自在似的扭动着,“我还没怎么看。”
  “怎么不看看呢?”我问。
  “不知道。”她把这东西放下,屏幕也自动转黑,“可能是有些害怕吧。”
  无私派的孩子一般不怎么了解他们的父母,父母也不会如其他派别一般,在孩子年龄稍大一点试着让孩子们了解自己。他们把自己包裹在灰色衣服和无私的行为之中,觉得过度表露心迹等于自我放纵。这个文档不仅仅是翠丝母亲的一部分,更是翠丝了解真实的娜塔莉·普勒尔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机会。
  我突然明白,为何翠丝像捧了个魔力瑰宝,怕它随时消失,又为何不急于阅读。这不正和我对审讯父亲的心情一样吗?或许,这小小的文档里记载着她不想知道的事情。
  循着她的眼光,我看向坐在屋子对面的迦勒,他正嚼着麦片,嘴巴一张一合,像个噘着嘴赌气的孩子。
  “那你给他看吗?”我问。
  她一时没有回答。
  “我一般是不建议你给他什么的,可这个……应该说不只属于你一个人。”
  “我知道。”她简短地答道,“我当然会给他看,只是我想让它现在只是我一个人的。”
  这点我很同意,我大半生的时间都需要把某些信息憋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去想,却从未说出口。对我而言,隐藏话语和呼吸一样自然,想说出来的冲动反倒是新的体验。
  她轻叹一声,从我手中揪了一点松饼,我轻轻弹了下她的手指头:“喂喂喂,你往右边走几步就有很多松饼。”
  “所以呀,吃你几口,不要太心疼。”她笑道。
  “好吧。”她抓起我的衣衫拉我入怀,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唇。我一只手抚着她的下颌,激烈地回吻着她。看到她又从我手中掐了几口松饼,我一把推开她,无奈地瞪着她。“等我去桌子上给你拿几个,就几步。”她嘴角一扬,笑着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今早想不想去做一个小小的基因检测?”“小小的基因检测”,这个短语在我听来似乎是个矛盾体。“为什么?”我问。说实在话,要看我的基因和要看我的裸体没什么实质性区别。
  “我今天在实验室遇到了叫马修的男孩,他说大家对我们的基因组成很感兴趣,想对我们的基因进一步进行科学研究。”她说,“他还特别问到了你,说你可能是个特例。”
  “什么特例?”“你表现了一部分分歧者特性,但也有一些特性没有表现出来。我也一知半解,他就是有些好奇。你不想去就不用去。”周围的空气变得炙热、沉重,我摸了摸后脖颈,挠了挠发际线,缓解了下内心的不适。差不多还有一小时的时间,我就可以从视频中看到伊芙琳对马库斯的审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看这一幕。我虽然极不情愿任由生人一层层剥开我基因的秘密,嘴上却还是答应了:“没问题,我跟你去。”
  “太好了。”她又美滋滋地吃了一口我手上的松饼,一缕头发掉下,挡住了她的眼睛,还没等她发现,我便帮她撩起,掖在耳后。她抬手抓起我的手,手心温热而有力量,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门轻轻推开,一个三角眼眼角微微上扬,头发乌黑的年轻男子走进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托莉的弟弟乔治·吴,托莉一般喊他“乔吉”。
  他的笑有些轻浮,我只想连连后退,想离他即将知晓的悲痛远点儿。“我刚赶回来,”他有些接不上气地说,“他们说我姐姐和你们一起来的——”
  我和翠丝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周围其他人看到门边的乔治都安静下来,一时间一片静寂。这种窒息的静寂就如无私派葬礼时凝重的沉默一样。就连平时看别人痛苦会幸灾乐祸的皮特,此刻也有些手足无措,双手一会儿叉在腰上,一会儿塞到口袋里,一会儿又移回腰间。
  “怎么……大家都看着我干吗?”乔治打破了沉默。卡拉向前走了几步,看样子是要把噩耗告诉他,可我估计她处理不好这件事,所以我一下子站起身,阻止了她正想说出口的话。“你姐姐的确是和我们一起来的,”我说,“可我们在路上被无派别者偷袭了,她……她没能挺过来。”
  这短短一句话没能说出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离世来得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那原本活生生的人栽向地面,接下来就是仓皇中的我们跌跌撞撞地摸黑逃窜。她倒下的那一刻,我选择了放弃,我本该救她,我们几个人中,只有我和托莉最熟,只有我知道她是如何紧紧地拿着文身针,知道她的笑声怎样沙哑如被砂纸摩擦一般。
  乔治瘫软下来,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强撑着自己:“什么?”“她为了保护我们,牺牲了自己。”翠丝语调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柔和,“若不是她,我们几个都不会在这里了。”“那她……她死了?”乔治虚弱地反问,整个身子靠住墙壁,双肩委靡地垂着。站在走廊里的艾玛尔手中拿着面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笑意一点点消退,变成了黯然神伤,他把面包放在门旁的桌子上。“我本想找机会告诉你的。”艾玛尔说。艾玛尔昨天说乔治的名字时那么随意,我还以为他们之间互不认识,可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乔治双眸无光,蒙着一层水汽,艾玛尔一手揽住他的背部,把他揽进怀抱。乔治的手指弯曲,紧紧地抓着艾玛尔的衬衫。他太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我没有听到他哭,或许他并没有哭,或许他只是需要抓住什么东西。隐约间,我想起自己的悲痛,那时小小的我以为母亲永远走了,只是觉得世间的一切都与我相隔,仿佛每时每刻都想咽下些什么。只是其他人是否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得而知。
  艾玛尔最后把乔治带出屋子,我目送着他们肩并着肩沿走廊离去,两人低声交谈着。
  我差点忘了自己要去做基因测试,直到宿舍门口出现了个陌生人,我才蓦地想起来。来人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轻男子,他冲着翠丝招了招手。
  “是马修,我们该走了。”她道。她抓起我的手,带我朝门口走去。我可能并没听见她提到马修并不是乖戾的老科学家,或许是她压根儿就没提。心里默念:别犯傻了。这个叫马修的男孩冲我伸出了手:“你好,见到你很高兴。我叫马修。”
  “托比亚斯。”我本想说“老四”,可这个名字在这里有些奇怪,这儿的人们绝不会用自己的恐惧数量来给自己命名,“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那我们去实验室吧,这边请。”他说。清晨的基地人头攒动。人们穿着绿色或深蓝色的制服,因为个头儿不同,有的人衣服长到脚踝,有的人衣服边比脚面高出几厘米。基地中到处是公共区域,还有许多分支朝着主要门厅而去,有如心脏的心房和心室。每一块公共区域都标着数字和字母,人们在区域间穿行,有的人两手空空,有的人拿着翠丝带回来的那种玻璃平板设备。
  “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翠丝问,“用来标识区域的?”
  “它们以前是登机口的号码。”马修道,“每一块区域都有闸门,穿过这扇门,走过一条通道,就可以登上去某一特定目的地的特定航班。它们当时把机场改成基地时,拆掉了等候区域的所有座椅,换上了实验室设备,大多数的设备是从城市里的学校拿来的。这里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大型实验室。”
  “那他们在忙些什么呢?我以为你们不过是观察实验而已。”说着,我忽然看到一个女人从通道的一端跑向另一端,手中捧着一个平板电脑,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儿,真像捧着祭品似的。道道阳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窗子倾斜落下,在擦亮的瓷砖地板上投出条条光影。透过窗子往外望去,世界一片祥和之色,草修剪得整整齐齐,野生的树木在远处摇摆着,一时没法想象,就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因为“基因缺陷”而自相残杀,而在我们离开的那座城市里,人们还生活在伊芙琳那一套严格的制度下。
  “观察实验自然有特定的人员,录入和分析实验结果又需要一部分人力,不仅这样,还有人专门负责继续研究修复受损基因的办法,除了实验要用的血清之外,还有我们自己用的血清……有好几十个项目呢。如果有好的想法,就可以组建团队,提交由大卫总负责的基地委员会。只要不是太冒险的项目,委员会一般会通过的。”
  “是啊,他们不想冒任何风险。”翠丝道。
  她微微地翻了个白眼。
  “想想需要投入的努力,小心点也不为过。”马修道,“当时派别制度和各种血清还未被引入,所有的实验都不断受到来自内部的抨击。血清的存在在某些方面确实可以控制局面,尤其是记忆血清。不过呢,记忆血清现在应该没人继续改进了,它应该在‘武器实验室’。”
  说起“武器实验室”五个字,他的语气就像这词很脆弱,很神圣一般。
  “就是说一开始,是基因局给了我们血清。”翠丝道。
  “没错,只是后来博学派一直在不停地改进血清,你哥哥也出了一份力。说实话,我们在控制室经过长期观测后,也从博学派那里学到了怎么配制改进版血清,只不过关于记忆血清,博学派没怎么进行研究。我们在记忆血清上花了大量功夫,它算是我们最伟大的武器了。”
  “武器。”翠丝重复道。
  “嗯,我们可以用它来镇压反叛军:其一,只是抹杀掉他们的记忆,不需要将他们统统杀掉;其二,他们只是忘掉要争什么了。我们也是用这个办法对付边界地带的反叛者的,那地方离这里差不多一小时路程,有些当地人总想侵犯和突袭我们,记忆血清就发挥了作用,不见一丁点血就可以阻止他们。”
  “这也太……”我正想说,却被马修打断。
  “还是很糟糕,对吧?也许吧,可这里的高层却把它看作我们活下来的救星,当作我们的呼吸机。好了,到了。”
  我眉头扬起,甚是不解。他说起反对领导的话语气太随意,我差点没有注意到。不知这里的人们是不是可以公开发表反对意见,在日常的谈话中自由地提出异议,而不是像我们那边一样,只能在隐秘的地方小心地低声说出这些抗议。
  他举起工卡,在左边厚重的大门上扫了一下,门自动打开,我们走进了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里荧光灯洒出一片苍白的光亮。他走到了一扇门前停住脚步,门上标有“一号基因治疗室”几个字。屋子里,一个浅棕色皮肤、穿一身绿色连身衣裤的姑娘正收拾测试台上的文件。
  “她是我们的实验室技术员,叫胡安妮塔。胡安妮塔,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我认得他们。”她笑着接过话。我从眼角余光中看到翠丝神情凛然,面露不悦,大概是想到他们每时每刻都观测我们吧,可她未发一言。
  技术员姑娘向我伸出手:“除了马修的主管,喊我胡安妮塔的人就是马修这小子了,我叫妮塔。需要准备两个测验吗?”马修点了点头。“马上好。”她说着打开对面的一排柜子,拽出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都包在纸和塑料包装里,上面贴着白色标签。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全是撕裂声响。“你们觉得这里怎么样?”她问我们俩。“正在慢慢适应。”我道。“好吧,我很理解你们。”妮塔冲我微微一笑,“我也经历了另外一个实验——在波利斯市进行的,那个失败了的实验。等等,你们还不知道波利斯市在哪儿吧?其实离这儿也不是很远,乘飞机大概不到一小时。”她停了停,又继续说,“这样说你们好像听不懂,不过也没什么。”
  她从塑料袋里抽出一个注射器和针头,翠丝紧张起来。“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翠丝问。“读取你的基因。”马修说,“你没事吧?”“没事。”翠丝语调中依旧透着紧张,“只是……只是我不喜欢别人往我体内注射奇怪的玩意儿。”马修点着头说:“我对天发誓,这东西只用来读取你的基因,没别的副作用,妮塔也可以作证。”妮塔也点点头。“好吧,不过……我可以自己来吗?”“当然可以。”妮塔拿起注射器,在里面装满了他们要往我们体内注射的液体,递给了翠丝。
  “下面我来简单介绍一下基因测验的原理。”马修说着,妮塔已在翠丝的手上擦了些消毒水,那味道隐隐有些刺鼻,搞得我的鼻子里面也有点酸酸的。
  “液体中含有微型电脑,用来探测特殊的遗传标识,再把相关数据传送至计算机中。大约一小时就能读取到我需要的全部信息,不过要仔细检查你们所有的基因材质,得花更久的时间。”
  翠丝把针管扎进胳膊,推动了注射器的活塞。
  妮塔冲我招招手,示意我伸出胳膊,又用一个蘸上了橙色液体的棉球给我擦了擦。注射器里的液体泛着灰色的银光,有些像鱼的鳞片。看着这一管液体缓缓地注入我的体内,我不禁想象着其中的纳米技术在我身体中游走,研读着我、分析着我。身旁的翠丝拿着棉球按住针眼,冲我微微一笑。
  “微型电脑……又是干什么的?”见马修点着头,我继续追问,“它们要寻找的具体是什么?”
  “怎么说呢,基因局的前辈在把‘修复’基因植入你们祖先体内时,同时也植入了基因追踪器。简单点说,基因追踪器其实是证明这个人的基因已得到修复的证据。既然如此,在情境模拟中,基因追踪器会保持清醒——这很容易就能测试到。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知道你的基因是否被修复了。所以你们市里所有人一到十六岁就必须参加个性测试,若他们在测试中保持清醒,他们的基因可能就已修复。”
  我默默把个性测试也列入那些原本对我来说很重要,到头来却不再属于我的东西的名单里,它只不过是这些人获取信息或是他们所需的测试结果的策略而已。
  我一时不敢相信赤裸裸的现实,情境模拟下的清醒本是让我与众不同、让我觉得强大的东西,也是以珍宁为首的博学者动杀机的原因,闹了半天它却只能证明这些人携带着修复的基因。换句话来讲,它其实是一个特殊的代码,证明我身上有着纯净的基因。
  马修继续道:“基因追踪器只有一个缺陷,在情境模拟中保持清醒或能对血清免疫并不能直接证明这人就是分歧者,两者之间只不过关联度很高而已。有的时候,有基因缺陷的人在情境模拟中也可能是清醒的。”他耸了耸肩头,“托比亚斯,也正是这个原因,我对你的基因很感兴趣,很想知道你真的是分歧者,还是对血清的免疫让你看起来像分歧者。”
  正在收拾抽屉的妮塔紧抿着嘴唇,似在克制着想说出口的话。那一刻,我心神陡然有些不安,我竟然有可能不是分歧者?
  “现在坐着等结果就行了。我去搞点吃的填饱肚子,你们饿吗?”
  我和翠丝都摇了摇头。
  “那我去去就来。妮塔,你陪着他们,好吧?”
  没等妮塔作答,马修就匆匆地离开。翠丝坐到了检测台上,腿来回晃着,压得桌上的纸皱成一团,纸在桌子边沿挨着她腿的部分被蹭得已有些破损。妮塔的手插在连体衣的口袋里,看着我。她深色的眸子熠熠闪光,宛若漏油引擎落下的一滴滴汽油。她递给我一个棉球,我接过来按住胳膊肘内侧的针眼,它冒出了小血泡。
  “这么说来,你也经历了某种城市里的实验。来了多久了?”翠丝问。
  “差不多八年吧,波利斯市的实验宣告失败后,我就来到这里。我本来是可以不用参加实验的——不参加实验的人比参加实验的人多多了,但那样又太随大流了。”妮塔斜倚着柜台,继续说着,“我就自愿到了这里。我以前曾干过警卫,我这算是一步步往上升了。”
  她语气中满是苦涩,大概这里和无畏派一样,职位的晋升往往会有一个上限,她很年轻就已达到这个“上限”,再想往上爬,估摸着不太可能。这情况和我当时很相似,选择了控制室的工作就是选择了一辈子“爬”不上去。
  “你们那儿没有派别吗?”翠丝追问。
  “没有,我们是实验对照组。这样对比下来,派别制度是真的有效。我们那里倒是有很多规矩,什么宵禁令啊,起床令啊,安全令啊,对了,还有禁枪令。”
  “那后来呢?”话音刚落,我就有些后悔,真想把这话收回去。妮塔的嘴角向下一拉,似乎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有千斤重。
  “哎,即使上缴枪械,那边有些人还是能制造出枪支弹药,后来就果真配制出威力很猛的炸药,他们把炸弹扔向了政府大楼,死了很多人。这事一出,基因局就宣告实验失败,他们把投弹者的记忆全部抹掉,还重新安置了我们。想来这里的人倒不是很多,我是其中一个。”
  “很抱歉。”翠丝轻声道。我有时太过偏执,总是只关注翠丝刚毅的一面,甚至都忘了她柔和的一面。每次看到她,我都像看到了一个斗士,胳膊上那结实的肌肉,锁骨处代表飞翔的黑色文身,都是她力量的标志。
  “没关系,你们又不是完全体会不到,我也知道珍宁·马修斯的残忍捕杀行动。”
  “那他们为什么不痛快点,像对待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一样,直接终止我们城市的实验?”翠丝问。
  “现在也并不是没有结束这个实验的可能,不过我觉得芝加哥实验持续了那么长时间,一直以来都很成功,要说现在就放弃,他们恐怕还真有些不舍得,毕竟它是第一个设立派别制度的实验。”
  我拿下棉球,针眼处不再出血,只剩下一个小红点。
  “如果让我选,我应该会选无畏派,不过我怕自己没那个勇气。”妮塔打趣道。
  “面临绝境时,你会惊异地发现自己其实什么勇气都能有。”翠丝道。
  我心中隐隐一沉,觉得她这话再正确不过了。绝望能让人做到几乎不可能的事情,这一点,我们俩都深有体会。
  等马修返回实验室,时间刚刚好,他坐在计算机前观察了好久,眼球转来转去,阅读着屏幕上的内容,只是不时感叹,“嗯……啊”。我们等着他宣布结果或说些什么,等得越久,我浑身的肌肉绷得越紧,等到后来,双肩僵得都跟石头一样了。他终于抬了抬头,把屏幕一转,对着我们的方向。
  “这个程序可以用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来解读数据。这里是翠丝遗传物质中一种特殊的DNA序列的简化描述。”他说道。
  屏幕上的图案密密麻麻的全是一条条线和一个个数字,有的地方用黄色或者红色标了出来,除了这些,我看不出其他任何意义,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这一段是修复基因,受损基因携带者是看不到这部分的。”他敲了敲屏幕几个地方,我还是一脸迷茫,他却自顾解释,没注意到已完全摸不到头脑的我,“这一段呢,是程序发现的基因追踪器,也就是情境模拟时的清醒意识。能够看到这两部分恰恰说明翠丝是真正的分歧者。可奇怪的事在这儿。”
  他又敲了敲屏幕,图案变了个样,却是一样复杂,还是纵横交织的线和数字。
  “这是托比亚斯的基因图。”马修解释道,“你们也看到了,他有情境模拟中清醒意识的基因成分,却没有翠丝体内的‘修复基因’。”
  喉咙有些干涩,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接收一个坏消息,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样的坏消息。
  “什么意思?”我问。
  “它表明了你不是分歧者,你的基因依旧有缺陷,遗传物质的异常导致你能在情境模拟中保持清醒。换句话讲,你只有分歧者的表征,却不是分歧者。”我脑中缓缓过滤了一遍马修的话,一点又一点,一切渐渐明了:我不是分歧者,我和翠丝不是一类人,我是受损基因携带者。
  “受损”二字如铅般在我心里沉下来。我一直就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只不过原本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的父亲或母亲,因为他们像传家宝一般传给我的痛,却不料父亲唯一的优点——他的分歧者基因——却没遗传给我。
  我一时没法接受,也没有看向翠丝,只是盯着妮塔,她神色凝重,带着些许愠怒。“马修,”她终于忍不住说了话,“你不想把数据带到你的实验室做进一步分析吗?”“我是想和咱们的实验对象谈谈。”马修答道。“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翠丝语气尖锐如刀。马修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到,我只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他又敲了敲屏幕,我的DNA序列消失,屏幕转黑,又和普通的玻璃没了区别。他临走时还告诉我们有问题可以去他实验室问,可我、翠丝,还有妮塔都陷入了沉默。
  “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开点,好吗?”翠丝坚定地说。“你少来告诉我这重要不重要!”我吼道,声音出人意料地高。妮塔在柜台边忙活着,确保所有容器都摆放整齐,只不过由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动过那些东西。
  “不,我要!”翠丝也抬高了嗓音,“你还是你,和五分钟前的你,和四个月之前的你,甚至和十八年前的你是同一个人!这结果一点也没改变你。”
  她的话倒是有些道理,可此刻我怎么都无法信她。“你是说,它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吗?真相一点也没影响到我?”
  “真相?哼,这些人说你的基因有问题,你就相信了?”“刚才就显示在那儿,”我指了指屏幕,“你也看到了。”“可我也看到你了,”她几近嘶吼,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停地摇着头,眼神有些涣散,一时没法聚焦:“我……我要出去走走,回头见。”“托比亚斯,等等——”她话音未落,我已大步冲到门外,一逃离那间屋子,心里积聚的压力顿减。我沿着狭窄的走廊匆匆走着,却总感觉四周的墙壁无限挤压着我,等我走出走廊,踏进阳光明媚的大厅,心中的压抑消散了不少。头顶的天空现在蓝得耀眼。身后传来哐哐哐的脚步声,脚步声很响,不是翠丝的。
  “喂。”妮塔的声音传来,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扭着脚,鞋子触地,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不要太有压力,我只是想和你谈一下……受损基因的问题。如果你有兴趣知道,今晚九点在这里和我碰头……请勿见怪,我无意冒犯你的女朋友,但你应该不会把她带来吧。”
  “为什么?”我问。“因为她是GP,也就是纯粹基因携带者,她肯定理解不了。算了,一时解释不清楚,只请你相信我。她最好回避一阵子。”“好。”“行,那我走了。”妮塔点了点头。看着她跑回基因治疗室,我又迈开了脚步,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有行走时,连日来那些令人烦躁的信息才不会迅速地向我袭来,才不会一遍遍大声回响在我的脑际。
  
  第十九章 翠丝 第一次飞行
  
  我没去追他,因为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初发现自己是分歧者后,我原本以为这种别人没有的神秘力量,让我与众不同、更好也更加强大。可等到他们把我的基因和托比亚斯的基因在电脑屏幕上一比,我如梦初醒,才知道“分歧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重要,它只不过代表我基因里有个特殊DNA序列,就像有些人有棕色眼睛或金色头发一样。
  我把脸埋入双手中,心中万分苦恼,我虽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同,但这里的人却觉得我的基因已得到修复,而托比亚斯的基因却依旧有缺陷,更为可笑的是,他们还想让我不问缘由地去相信。
  我一点也不信他们的鬼话,却搞不清托比亚斯怎么就信了,怎么那么急切地认为自己的基因是受损的。
  不想再为这事费神,我匆匆离开基因治疗室时,刚好碰到走回来的妮塔。
  “你跟他说了什么?”我问。
  妮塔个子虽高,却又不太高,虽瘦,却又不太瘦,肤色健康,人很漂亮。
  “我刚去帮他指路,这里很容易让人犯迷糊。”她道。
  “没错。”我迈开脚步,不知要去哪儿,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单独和我男友谈话的漂亮姑娘,不过想来他们也没谈多久。
  佐伊站在走廊尽头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她神色要比清晨时释然得多,眉头紧皱时形成的皱纹消失了,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双手插进连体衣的口袋里。
  “我已差不多通知完大家,我们两小时后有一次短途飞行,想来的都可以来。你要来吧?”
  恐惧和兴奋同时席卷了我,这感觉和我挂在汉考克大楼上的索道时有些类似。脑中飘过很多画面,我想象着坐在一辆带有飞翼的汽车中滑翔的刺激,想象着引擎的力量,想象着吹打到身子上的风,想象着几率再怎么小也不可能完全避免的事故,想象着自己从天上垂直坠落到地上粉身碎骨。
  “当然去了。”我道。
  “那我们在B14登机口碰头,循着标牌就能找过来。”她离去时,闪出一抹笑容。
  我抬起头,看着窗子外面的天空,清澈而颜色浅淡,跟我的眼睛一样。这是一段终要踏上的旅程,或许是因为多少人害怕高空,我却享受着高度,又或许是像我这样经历了大起大落、是是非非的人,剩下唯一可探索的空间便是天际。
  我走在金属阶梯上,每次落脚,梯子都发出吱吱的声响。我仰起头才能看到飞机,它比我想象中要庞大许多,是银白色的。一侧的机翼下方安装着巨大的圆筒,旋转刀在里面转着。我想象自己的身子被这旋转刀从一端吸入,又从另一端吐出,血肉模糊,不禁微微一颤。
  “这么大的东西怎么能飞在天上不掉下来呢?”身后的尤莱亚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愿多想。我跟着佐伊又走了一段阶梯,阶梯的尽头是飞机上开着的洞口。颤抖的手抓住了阶梯上的把手,我最后一次回过头,满怀希望地寻找托比亚斯的身影。他没来,自从基因测试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的人影。
  穿过飞机的洞口,我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纯粹是多此一举,这门框其实比我要高。走进飞机,里面是一排排座位,座位上铺着有些磨损的蓝色纺织品。我找了个前排靠窗的位子坐下,刚一坐下,脊椎被一个金属条硌到了,这根本算不上椅子,最多只能算个椅子架。
  卡拉坐在我身后,皮特和迦勒结伴朝飞机后排走去,并肩坐在了窗子旁边。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他俩是朋友,不过他们凑在一起倒是挺合适,两个人都是卑劣小人。
  “这飞机用了多久了?”我问站在前端的佐伊。
  “蛮久了,”她说,“不过重要零件都已换新。这飞机大小适中,正好适合我们的工作。”
  “什么工作?”
  “主要用于监视任务吧。我们通常会密切留心边界地带的动向,以防那里的事威胁到我们的工作。”佐伊顿了顿,继续道,“边界地带区域很广,主要是芝加哥和离这里最近的政府管辖的密尔沃基大都会之间的动荡区域。密尔沃基离这里不远,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正想着问边界地带到底发生何事了,尤莱亚和克里斯蒂娜走过来坐在我身边,问问题的时机就这样错过了。尤莱亚将我们中间的扶手放下,探过身子朝着窗外望去。
  “无畏派若是有飞机,大家肯定争着抢着来学开飞机,当然算我一个。”他说。
  “怎么可能呢?他们肯定会把自己绑在机翼上。”克里斯蒂娜戳了戳他的胳膊,“你这家伙连自己的派别风格都忘了呀?”
  尤莱亚用手戳了下她的脸,算是回击,又回过头看着窗外。
  “你们最近有没有碰到托比亚斯?”我问。
  “没有,我一直没见到他,他没出什么事吧?”克里斯蒂娜问道。
  我正想回答,却被一个年长的女子打断,那女子嘴角处全是细细的皱纹,她站在两排椅子中间的过道里,拍拍手让大家注意。
  “我叫凯伦,是今天这趟飞行的驾驶员!乘飞机可能看起来有些吓人,可实际上,飞机出事故的几率要比汽车撞车的几率小很多。”
  “飞机失事后我们活着的几率也同样小很多。”尤莱亚笑着嘀咕道。他深色的双眸透着警觉,又透着孩童般的纯真,自马琳走后,他还是第一次真的摆脱忧郁,又恢复了帅气。
  凯伦的身影消失在飞机的前端。佐伊走到与克里斯蒂娜相隔一条过道的椅子上坐下,侧过身,对我们喊着什么“系好安全带!”或是“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前千万别起身!”我不知道什么是“巡航高度”,佐伊也像以往一样没有多做解释。当然,之前她竟破例跟我们解释什么是“边界地带”,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飞机启动,往后滑行,我却感觉不到一丝颠簸,平稳得像我们已经飘浮在地面之上。不一会儿,它转了个弯,开始在路上滑翔,路上画着一条条线、一个个符号。飞机离基地越来越远,我心跳得愈加快了,凯伦的声音突然从对讲机里传出:“准备起飞。”
  飞机突然倾斜,我抓紧扶手,却被一股冲力逼得紧紧地靠在椅子上,窗外的景象开始模糊,只剩混杂的颜色。接着,我感到飞机升起离地,看到脚下的大地延展开来,地面上的一切渐渐变小。
  我张着嘴,一时忘了呼吸。
  我看到基地的全貌,形似我曾在科学课本上看到的神经元结构,还有基地周围的围栏,围栏周围是交错的混凝土公路,条条公路相交,栋栋高楼穿插其中。
  似乎只在一瞬间,交杂的路面不见了,高楼大厦消失,只是一片灰色、绿色和棕色混杂在一起,往任何方向看,目之所及,全是广袤的大地。
  我不知道在想象中应该看到什么,或许,我以为能看到天的尽头,那会不会是挂在天际的一处陡崖?
  没想到,一直以来,我就是窝在一个从飞机上都看不到的小房子里,过着平淡无味的日子,走着千千万万街道中极其普通的一条。
  没想到,我竟如此……渺小。
  “我们既不能离城市太近,又不能离它太远,绝不能让人注意到我们的飞机,我们得在相当一段距离之外观望整个城市。大家看看飞机的左侧,那就是‘纯净基因战争’破坏留下的遗迹,那是叛军放弃炸弹,采用生化武器之前留下的。”佐伊道。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让积聚的泪流出来,视线才清晰了一些,侧头往下一看,先看到一排排黑黑的楼房,又定睛一看,心里一惊,原来这些楼并非原本就是黑的,而是被大火烧得认不出原本的颜色,有些楼已被夷平,楼间的地面碎成一块一块,如破损的鸡蛋壳一般。
  它跟我们城市中的一些地方很像,又似乎一点都不像。城市里的毁灭看起来可能是人为的,可这里的毁灭,一定是更恐怖的东西造成的。
  “你们这就能看到芝加哥的全貌了!”佐伊道,“我们抽干了湖泊某些地段的水,围上了围栏,但我们尽可能保持了湖泊的原貌。”
  她话音一落,我就看到有两个尖尖的分叉的中心大厦,隐约出现在远处,小如玩具。我们城市的边界在这片钢筋混凝土的海洋中划开了一条参差不齐的线,再往远处望去,广阔的棕色沼泽那边,竟然……蔚蓝一片。
  记得在汉考克大楼的顶端沿索道径直滑下时,我脑中就想象沼泽蓄满了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蓝色的粼粼波光。如今我真的看到了以前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远远的城市边界的那一头,果真如我想象,一片碧水蓝天,水面在阳光下点点闪烁,水波荡漾,一圈圈、一道道。
  周围一片沉寂,耳边只传来飞机引擎的嗡嗡声。“哇哇哇!”尤莱亚叫唤起来。“噓——”克里斯蒂娜制止了他。“那它和世界的其余部分比起来如何?”对面传来皮特的声音,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异常,“我是说我们城市的面积,它占陆地的比例是多少?”“芝加哥大约有587平方千米,地球上的陆地面积差不多有5.1亿平方千米,这么掐指一算,比例……太小了,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
  她语调平稳,好像这对她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可她的话却重重击向我的心窝,仿佛有什么东西挤压着我,逼迫着我不断缩小。世界如此之大,不知道我们城市之外的世界是何种面貌,不知道那里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又看向窗外,缓缓地、深深地大口呼吸着,给紧绷着几乎动弹不得的身体注入了新鲜的空气。我凝视着这片延伸的土地,心想,就算这只是一个孤证,也足以证明父母信仰的上帝是存在的,因为世界如此之大,大到我们无法控制,所以人肯定并非如自己想的那样重要。
  比例太小,小到忽略不计。这句话听起来很怪,可我脑海中还有另一个想法,世界的浩瀚让我几乎可以感受到……自由。
  傍晚,宿舍只有我一人,其他人都去了餐厅。我坐在窗沿上,打开大卫给我的平板电脑,颤抖着手打开那个标记为“日志”的文件夹。第一篇日志是这么写的:大卫一直催我写下我的经历,估计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逃不出“骇人”二字,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希望这一切都是骇人的。也许其中确实有骇人的部分,只是所有人的经历都很艰难,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在威斯康辛州密尔沃基市的一栋独户房屋中长大,对城市之外那片叫“边界地带”的区域我曾经一无所知,只单纯地听别人说,我不该去那个地方。母亲是执法机关的,她是一个脾气暴躁又相当难取悦的女人,父亲是一个脾气温和、没主心骨又没什么能力的教师。记得那天,他们在客厅又吵了起来,接着大打出手,他抓住了她,她就开枪杀了他。那个夜晚,她把他的尸体埋进后花园,我忙着收拾打包,带着自己的大部分东西,直接从前门走了出去。自那以后,我从未再见母亲一面。
  我长大的地方处处都是悲剧,大多数朋友的父母要么成天喝得烂醉,要么吵得不可开交,要么早就在生活中背弃了原本的海誓山盟,事情就是这样,没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离开时,确信自己不过是过去这一年这一带发生的诸多糟心事中的又一件而已。
  当时我心里明白,若逃到由政府管辖的区域,当地政府肯定会把我遣送回家,可看到母亲的脸,我定会想起父亲头颅迸出的血喷向客厅地毯。于是我去了边界地带,那是战争之后千疮百孔的一片土地,人们住在用油布或铝片搭建起的破旧棚屋里,烧废纸取暖。因为一直以来政府把全部的精力投放在战后恢复工作,无暇关注这些人的死活,当然也许他们只是不想给这些人提供太多的日常用品,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有那么一天,我游荡在边界地带,正好看到一个成年男子欺凌一个弱小孩童,我冲过去拿起木板狠狠地打向他的头,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断了气,这就发生在大街上。当时我只有十三岁,惊慌的我撒腿跑了起来,却被货车上一个看着像警察的人抓住,可他没把我拖到大街边毙掉,也没把我关进牢房,只是带我来到一处安全区域,检测了我的基因,还说了城市实验以及我有比一般人要纯粹许多的基因之类的话,他还让我看了看屏幕上的基因图。
  可我和母亲一样,都杀了人,大卫却说我只是过失杀人,要不是我,那人肯定会打死那个小孩儿。但我想,母亲并不是故意杀死父亲的,可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又有什么差别?结果不都一样,不都是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
  这大概就是我儿时的全部经历,后来听大卫说,所有的一切只有一个原因:很久以前,人们想方设法利用人性,却适得其反。
  大卫的话有些道理,最起码我希望他说的都对。
  我的牙齿紧咬着下唇。基因局的人正坐在餐厅里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在城市里,人们应该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我被正常的生活包围着,而这些沉重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承受。
  我把平板电脑紧紧地贴于胸前。母亲竟是这里的人。这里既是我最初的历史,又是我最近的历史。恍惚间,我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仿佛门里,空气里,都有她的身影。我感觉她在我心中停留下来,永远不会再离开。死亡无法将她抹去,她已是永恒的存在。
  玻璃传来丝丝凉意,透过衣衫传到我的肌肤上,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穿过门口走进来,大笑着谈论某事。尤莱亚明亮的双眸和平稳的步伐给我带来一丝释然,我眼中蓦地聚起一层水汽,他们俩见状似有警觉,倚着窗子,站在我两边。
  “你还好吧?”她问。
  我轻点了一下头,眨眨眼睛,弹出泪花:“你们今天这是去哪儿了?”
  “下了飞机后,我们就去控制室看了会儿屏幕。”尤莱亚抢着说,“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城市里的东西感觉有些怪。一切还是老样子,伊芙琳和她的小跟班们都还是一副浑蛋样儿。不过通过屏幕看,就像看新闻一样。”
  “我是绝对不会看这东西的,有点……瘆人,还侵犯了别人的隐私。”
  尤莱亚耸耸肩道,“管他呢,他们要是看我挠屁股,看我吃晚餐,只能说他们有问题,和我没多大关系。”“那你多久挠一次屁股啊?”我大笑着问。他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别屁股长屁股短的啦,虽然我也承认屁股很重要——”克里斯蒂娜微笑道,“不过,翠丝,我同意你的观点。我不太喜欢看这些屏幕,看着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就像偷鸡摸狗似的。我以后绝对不看了。”她指了指放在我腿上的平板电脑,屏幕依旧亮着:“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母亲原来是这儿的。严格来说,她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可她后来在这里待了好久,十五岁那年被他们以无畏派身份安置在芝加哥。”
  “什么?你母亲是这儿的人?”克里斯蒂娜惊叫道。
  我点点头道:“没错,真是太疯狂了。更奇怪的事还不止这个呢,她竟写了这个日志,还把这日志留给了他们。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一直在读她的日志。”
  “哇!”克里斯蒂娜轻声说道,“不是挺好吗?这样你就可以更了解她了。”“是啊,好是好。别这样,我没那么伤心,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我。”说着这话,尤莱亚神色中对我的担心渐渐退去。我轻叹一声:“我一直在想……在想我是不是也可以算得上是这里的人,这里会不会也可以变成一个叫家的地方。”克里斯蒂娜紧锁眉头。“可能吧。”她语气中流露出不相信,可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感激她能这么说。“我不太清楚,”尤莱亚蓦然认真起来,“我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个真正叫家的地方。就算现在再回去,那里也不算是家了吧。”
  也许他说得对,也许我们走遍全世界都只能算过路人,也许基因局内外的世界或是实验中的芝加哥都不是我们的家。一切都变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停止改变。
  又或者,处处无家处处家,家在我们的心中,就如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就在这时,迦勒走进宿舍,衣衫上带着一抹类似酱汁的污点,他却浑然不觉。此时的迦勒满眼中透着陶醉于知识的狂热,竟有一瞬间我捉摸起他最近在读些什么、看些什么,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嗨。”他说着就要冲我走来,脚步却停在半途,大概是看到了我脸上爬上的厌恶。
  我急匆匆地用一只手遮住了屏幕。这有点多此一举,站在对面的他又不是千里眼,肯定看不到母亲的日志。我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时不想也不知说些什么。
  “你这辈子还打算和我说话吗?”他嘴角下垂,悲伤地问。
  “她要是理你,我肯定会惊讶死的。”克里斯蒂娜冷冷地回道。
  我移开了视线。说实话,我有时真想一笑了之,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假装我们还是选派大典前的兄妹。那时他再怎么一个劲儿地让我改这改那,再怎么时不时让我学会无私,也好过现在,就连母亲的日志,我也一直藏着不想让他看,生怕他连这也毒害了,就像他污染了其他一切东西一样。我站起身,把平板电脑塞到枕头下。
  “走吧,想不想跟我们去吃饭后甜点?”尤莱亚问我。
  “你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那又怎样?”尤莱亚翻了个白眼,一只胳膊搭上了我的双肩,把我朝门的方向拽去。
  我们三人一起走向餐厅,只留哥哥一人呆呆戳在身后。
  
  第二十章 托比亚斯 审判无私派领导
  
  “还真不确定你会不会来呢。”妮塔对我说道。
  她转过身,领着我向不知什么地方走去。她身上的衣衫有些宽大,后背上刺着文身,我有些迷糊,不过我认不出文的是什么。
  “你们这里的人也文身吗?”我问。
  “有些人会文。”她说,“我身后的这个是碎玻璃图案。”她顿了一下,看得出,这是人在掂量要不要向他人说自己隐私时的那种停顿,“我刺这个文身只因为它象征着有缺陷……算是个玩笑吧。”
  又是“缺陷”这个词儿,自打基因测试后,这个词就在我脑中浮浮沉沉,一刻都没消停过。如果说这是个玩笑,那这玩笑可不好笑,对妮塔自己来说也是如此,她向我解释的时候语气中也带着苦涩。
  我们沿着一条倾斜的通道走着,现在这里有些冷清,大概人们都下班了吧。穿过通道,我们走下一段楼梯,只见蓝色、绿色、紫色、赤色的光混在一块儿,在墙上舞动,颜色很快地变换着。楼梯下宽敞的隧道黑魆魆的,只有这诡异的光线引导我们。脚下的瓷砖有些旧了,透过鞋底,我都能感受到这地上的灰尘泥垢。
  “这儿是我们搬过来的时候重建和扩建的。”妮塔道,“‘纯净基因战争’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所有的实验室都隐匿在地下,这样即使遭到攻击,也不会有多大损失。现在只有支援人员才来这儿。”“你想让我见他们?”她微微点了一下头:“支援人员不仅仅是一个职位,其实我们基本都是GD,就是受损基因携带者,我们要么是宣告失败的城市实验的遗留产物,要么就是那些人的后代,再不就是从外界捉过来的。比如翠丝的母亲就是第三类人,只不过其他人没有她纯净基因的优势。这儿所有的科学家和领导人员都是GP,就是基因纯净的人,这些人的祖辈几乎都是没有参与基因修复工程的人。当然也有一些例外,只是例外的人极少,我都能把名单给你背出来。”
  我想问为什么要如此严格地加以区分,话正要出口,心中已明白几分。所谓的GP即在这里长大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设计实验、观测实验和学习实验;而GD从小生长在实验区域,这些人只能学到生存所需,即让他们能生活到下一代人出世的基本知识。知识的掌握程度分化了他们,出生环境限定了他们——我又想到无派别者,一个依靠没受过教育的人干脏乱差的工作而不给他们任何提升生活质量的机会来维持的社会,怎么也算不上公平。
  “其实你女朋友说得对,”妮塔道,“什么都没有改变;你只不过更清楚自己的极限了。是人都有极限,GP也不例外。”“可这极限是……哪方面的?悲悯还是良知?这就能让我安心吗?”妮塔仔细琢磨着,却不作回应。“真可笑。”我说,“你们,他们或是世上任何一个人又怎么能决定我的极限?”“托比亚斯,事实就是事实。这只和基因有关,没什么别的意思。”妮塔说。“当然不是,在这里,就不只和基因有关,你知道的。”心中的怒气沸腾着、翻滚着,让我浑身发热,我真想一个转身冲回自己的宿舍,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是气承认自己存在极限的妮塔?气让她相信这些的人?又或许,我是气每一个人,气所有人。
  走到通道的尽头,她用肩膀顶开了一扇沉重的木门。门的那边,是一个嘈杂而光亮的世界。屋子被挂在一根根细绳子上的灯泡照得明晃晃的,绳子连成一片,交织成网,整个天花板全都被黄色、白色覆盖。屋子的一头摆着一个木制柜台,柜台后放着发光的瓶子,柜台上面还有一大堆玻璃杯子。屋子的左侧摆着不少桌椅,右侧则聚着很多拿着乐器的人,一时间,音乐回荡在空中。我只听出吉他和鼓的声音——我在这方面仅有跟友好派短暂相处得到的有限经验。
  我有些恍惚,感觉此时的自己像站在了聚光灯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看,等着我做点什么,说点什么,等着我有所行动。有那么一会儿,音乐声、吵闹声太嘈杂了,其他什么都听不到,等后来适应了这种嘈杂,我才听到了妮塔的声音:“这边!要喝的吗?”
  我正想说话,却被一个飞奔进屋子的人打断。那人生得很矮小,T恤像宽大的袍子挂在身上,看着都能盛下两个他。他冲乐师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他们停了下来,等着他说话,那个小个子男子喊道:“判决时间到了!”
  一时间屋子里有半数的人都站起身,朝门口拥去。我不解地看着妮塔,她蹙着眉,额头上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
  “谁的判决?”我问。
  “当然是马库斯的。”她回道。
  我也跟着人群跑起来。
  我沿着通道跑去,在人群中寻找空隙,没有空隙的时候就拨开人群,往前冲。妮塔紧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喊着让我停一下,可我却停不下来,我已经脱离了这些人、这个地方和自己的身体,更别说我还是个跑步健将。
  我一步迈三个台阶,抓着扶手稳着自己不摔下来,却不知为什么这么急迫,是急于看到马库斯被判刑,还是被免罪?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不管结果怎样,性质却是一样的,要么见到真实或伪装的马库斯,要么就是见到真实或伪装的伊芙琳。
  我根本就不需要记得去控制室的路,因为通道里人群涌动,我直接被人推着朝控制室方向走去。等到了控制室,我推开人群,走到前边,看到出现在半个屏幕上的父亲和母亲。周围的人看到我后都离我远些站着,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只有妮塔站在我身旁喘着粗气。
  有人开大了音量,屏幕上的人说话的声音响起,可这声音夹杂着咝咝爆裂声,应该是受麦克风的影响,不过我还是听得出父亲的声音。我能听出他每次都在合适的时候转换语气,能听出他每次都在合适的地方提高音调,我甚至都能预测到他会说些什么。
  “你等了这么久才审判我,是想细细品味这个时刻吧?”他冷笑道。
  我浑身立僵,马库斯这次脱下了那张假面具,现在的他不是那个平和、耐心的无私派领导,不是那个永远不会伤害别人、更不会伤害妻儿的好男人,而是那个抽下腰带绕在手指上的恶魔。我最熟悉的就是这个马库斯,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情境模拟中的他。
  “马库斯,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母亲说,“多年来你一直服务于我们的城市。我和各位顾问对你的审判都很慎重。”
  马库斯扔掉了假面具,伊芙琳却戴上了她的面具,她语气中透着真诚,真诚到我都差点相信她了。
  “前派别代表和我经过了深思熟虑,考虑到你多年来对政府工作兢兢业业,考虑到你对派别成员的鼓舞启发,考虑到你作为我曾经的丈夫的情分……”
  我禁不住冷哼一声。
  “我仍然是你的丈夫,无私派不允许离婚。”马库斯插嘴道。
  “虐待配偶的夫妻可以离婚。”伊芙琳说。我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出现,空虚而沉重,真没想到她竟在大众面前坦然承认这些。
  不过想来也是,她此刻想让公众看到的不是那个掌控着他们命运的冷血女人,而是一个被马库斯用暴力欺凌的弱女子,想让他们看到那干净整洁的房子里,那熨烫平整的灰色衣装后,隐藏着的肮脏秘密。
  我已隐约知道了结果。
  “她要他死。”我说。
  “可你的罪行却依旧摆在那里。”伊芙琳平和地说,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甜美,“你对这个城市犯过天理难容的罪行。你欺骗无辜的孩子,让他们为你自己的目的去送死;在攻陷博学派总部时,你不听我和前无畏派领导托莉·吴的话,自作主张导致无数人丧生;你背信弃义,撕破和我们达成的共识,背叛了同盟,没有对抗共同的敌人珍宁·马修斯;你揭开了本应尘封的秘密,出卖了你自己的派别。”
  “我没有——”
  “我还没说完。”伊芙琳继续道,“不过,因为你为我们的城市出过力,我们决定对你做与众不同的处罚。其他前派别代表可以被赦免,也可以继续担任城市顾问一职。你没有这个权利,不过我们也不会把你当叛徒杀掉,而是把你放逐到友好派总部那边的城市围栏之外,永生永世不得返回。”
  马库斯满面惊异,我倒不奇怪他有这种反应。
  “恭喜了,你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了。”
  父亲终没被判死刑,我是应该暗自庆幸,还是应该愤怒?因为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可以摆脱他,却没能实现,如今还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我一时有些无措,失掉了所有的感觉,双手发僵。我知道我开始恐慌了,这次却不似往常能觉察得到。我只是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这样想着,我转身离开父亲母亲,离开妮塔,离开那个我曾经居住过的城市。
  
  第二十一章 翠丝 母亲的日志
  
  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在对讲机里讲了攻击演习的内容。一个清脆的女声让我们反锁所在屋子的门,关好窗子,等待警报声停止:“警报最多会响一个小时。”她道。
  托里亚斯神色疲倦,面容煞白,两眼下都是很重的黑眼圈。他抓了一块松饼,不时捏下一小块,有时吃几口,有时忘了往嘴里放。
  我们几乎一觉睡到早上十点,大概是因为无事可做。离开了身后的城市,我们失去了派别,也失去了目标,现在我们无所事事,只是呆呆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可这没让我觉得自在,反而有些焦虑和不安。我适应了时时刻刻有事可做,有仗可打的日子。我提醒自己要放松。
  “我昨天跟他们坐了飞机。”我对托比亚斯说,“你呢?”“我只是四处走走,处理些事。”他简单生硬地说,带着怒气,“坐飞机感觉怎样啊?”“简直太棒了。”我坐在他的对面,膝盖触碰着他的膝盖,“世界真是……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他点了点头:“我应该不太喜欢乘飞机,那么高,想想都晕。”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的回答隐隐有些失望,本希望他会后悔没和我在一起,后悔没和我一块儿体验这“翱翔空中”的感觉,至少他也应该问问“太棒了”指的是怎么个棒法,可他竟只是说他应该不喜欢乘飞机。
  “你没事吧?看你这样子像昨天没怎么睡觉似的。”
  “可不是嘛,昨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用手捂着脑门儿说,“你总不能怪我为此心烦吧。”
  “你想为什么事心烦就烦好了,”我微锁着眉头说,“不过在我看来,你也没必要这副样子。当然,我知道你很震惊,可我说过,你还是你,和前天的你、以前的你相比,没任何改变,管这帮人怎么瞎扯呢。”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说基因的事,我是说马库斯。你根本不知道,是吗?”这话像是责怪,可语气听着却没有责怪的成分。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把松饼扔到垃圾桶中。
  我感觉很受伤,很气恼,我当然知道马库斯的审判了,刚一起床,周围议论的就全是这件事,我总感觉他不会因为自己的父亲不用死了而心烦,显然我错了。
  我正想说些什么,警报却响了起来,把我的话挡在了口中。警报尖锐的鸣笛听着有些刺耳,一时思考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动了。我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摸索着枕头下面,掏出载有母亲日志的平板电脑。
  托比亚斯关上门,拉上窗帘,我们几个都坐到了床铺上。卡拉抓了个枕头捂住头;皮特靠墙而坐,双眼紧闭着;人群中不见迦勒,他大概在钻研昨天让他神情飘忽的事情吧;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也不知去了哪里,应该在探索整个基地,昨天吃了甜点后,他们俩就突然对这地方起了兴趣,哪里都想走一遭。我不想在这里走来走去,只想读读母亲对这里的看法,她写了一些关于基地印象的文字,说这里出人意料的干净,说这儿的人总是在微笑,说她在控制室里看视频就爱上了那座城市。
  我打开屏幕,希望母亲的日志能屏蔽掉外面的杂音。
  今天,我自愿去城市里。听大卫说,分歧者正在遭受屠杀,我们必须派人阻止他们,不能让实验中的最佳遗传物质就这样浪费掉。这话听着让人有些不爽,大卫应该也没别的意思,他的意思或许很简单,若不是分歧者人数锐减,在发生大规模毁灭前我们是不会插手的,可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就必须解决问题。
  他说只让我在那儿待几年。我在这里没有家人牵挂,只有几个朋友。我年纪也不大,安插在那个城市应该不费力,只需重置几个人的记忆,我就成了无畏派家庭的孩子。我身上本来就刺着文身,若不是选择无畏派,在实验里便无法解释。唯一让我闹心的事就是明年的选派大典上,我必须选择博学派,因为谋杀者就在博学派,可我怕自己不够聪明,过不了博学派的考验。大卫却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会帮我篡改考验结果,可我总觉得那样做不公平。基因局觉得派别制度只不过是控制破坏的行为修正模式,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城市里面的人却视它为生命,我不该玩弄他们所信仰的制度。
  我在镜头中观察他们已有几年了,融入他们当中也没什么困难,说真心话,他们不一定比我了解那个城市。只不过传送日志有些难,可能有人会发现我在跟一个远程服务器通讯,而不是城市内部的服务器,今后的日子里,传到基地的日志可能少一些,甚至可能不传。我以后必须将自己和自己的知识分开,可能这样也不错,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
  或许,这些改变正好对我有益处吧。
  一时要接受的信息太多,我发现自己不断地读着这一句:“唯一让我闹心的事就是明年的选派大典上,我必须选择博学派,因为谋杀者就在博学派。”可她笔下的“谋杀者”到底是谁?是珍宁·马修斯的前任吗?更让我困惑的是,母亲最后并没有选择博学派。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选择了无私派?
  警报声渐渐减弱,直到消失,可我的耳朵依旧嗡嗡作响。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托比亚斯却待在屋子里,手不停地敲着大腿。我一言未发,觉得自己可能不想听他此刻必须要说的话,我们两个人现在都有点焦躁。
  但他说的却是:“我能吻你吗?”“好。”我有些释然地说。他微微弯下腰,摸了摸我的脸颊,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唇。他毕竟还是懂我的,知道怎样让我好受一些。“我刚才没想到马库斯,我错了。”他耸耸肩道:“都结束了。”我心里明白,并没有结束。关于马库斯,永远都不会真正结束。他所犯下的罪孽太深重。不过我不想追问这件事。“你又看了些日志?”他问。“嗯,基地里的一些事,开始有趣了。”“好,那你快看吧。”他嘴角微翘,似在浅笑,眉梢眼角却仍是倦意和烦乱。我没挡着他,只是觉得我们分开一会儿也好,分开后消化下各自的悲伤。他去缅怀他失去的分歧者身份,还有他所期盼的马库斯的审讯结果;而我去缅怀我的父亲母亲。
  我敲了敲屏幕,又往下读起来。
  亲爱的大卫:
  我眉头紧皱,母亲这是在给大卫写信?
  亲爱的大卫:很抱歉,我不能按照组织的计划走,我做不到。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一个愚蠢的少女,可这是我的人生,我要在这里生活很多年,必须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即使不选博学派,我也能完成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明天的选派大典,我和安德鲁会一起选择无私派。希望你不要生气。不过就算你真的大发雷霆,我恐怕也听不到了。——娜塔莉“我和安德鲁会一起选择无私派。”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句话,让这话慢慢地渗进脑海中。我掩嘴而笑,把头靠在窗子上,任眼泪默默地落下。父亲母亲还是相爱的,他们的爱情超越了组织计划,跨越了派别,叫板“派别远重于血缘”的宣言,变成血缘远重于派别。不对,应该是爱情远重于派别。浑身陡然变得轻飘飘的,像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我关上屏幕,不想再读下去,不想破坏这样的感觉。真奇怪,我本应该悲伤,却没有,反倒觉得在这一字一句一段一行间,重新找回了母亲。
  
  第二十二章 翠丝 真实身份
  
  文件夹中母亲的日志只剩下十几篇,而这些日志也没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反倒平添了更多的疑惑。余下的日志不只表露了母亲的思绪和情感,还都写给一个人。
  亲爱的大卫:
  曾经在我眼中,你不像上级,更像是朋友,可现在看来我错了。
  你难道以为,我到了这个城市,定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吗?以为我不会跟任何人有情感联系吗?以为我不会自己做出任何选择吗?
  在没有一个人情愿来这里时,我自告奋勇站出来,抛开过去的一切。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责怪我放弃使命。我得把这些说明白:我会选择无私派,会成家,可我不会因为这些就忘掉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我有权过自己的生活,过我选择的人生,而不是你或基因局给我选择的人生。你应该懂得——懂得我在目睹、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会觉得这样一种生活是多么的吸引人。
  说真心话,我觉得你在乎的并不是我选择了另一个派别,你只是在吃醋。你若再想从我这边得到最新消息,最好就你的怀疑向我道歉,否则我就不会再给你发消息了,更不会到城市外去看你。决定权全在你。
  ——娜塔莉
  不知她口中关于大卫的话是不是真的,这想法让我觉得很别扭。大卫真会吃父亲的醋?那他现在是否仍在吃醋?我只能从母亲的观点里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母亲的话恐怕算不上了解这个问题最准确的信息源。
  从后面的日志中我能读出,随着离开她曾经生活的“边界地带”时间越久,她的语言就变得越有涵养,对事情的反应也变得更温和,她在渐渐成长。
  我看了看下一篇日志的日期,距上篇差不多已有几个月的时间,可它并不像其他那些一样是写给大卫的。语气也不同了,不再亲近,变得直截了当。
  我又敲了敲屏幕,一篇篇翻着日志,敲了十下,才又看到母亲写给大卫的信,而日期已是整整两年之后。
  亲爱的大卫:你的来信已收到,你不能再接收我的信息我理解。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我还是会想念你的。祝幸福安康。——娜塔莉我滑动屏幕,日志再无更新。文件夹里的最后一篇文档是母亲的死亡证明,原因是躯干多处枪伤。我情不自禁地前后摇晃着,努力想把她瘫软在地的画面从脑海中抹掉。心中百般不愿,我不愿想起母亲的离世,只想寻出更多有关母亲和父亲以及母亲和大卫之间的故事,只想分神,不去想她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
  也许我真是太渴望获得新信息,太渴望做点什么,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跟佐伊去了控制室。她跟控制室主任提起跟大卫开的一个会,我毅然决然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一点也不想看屏幕上的场景,我怕只要瞟上一眼,我就会沉浸在那个世界中无法自拔,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我怎么也适应不了。
  佐伊快要说完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桌子上方的大屏幕。伊芙琳坐在床上,双手抚着床头柜上的什么东西,我走近一些去看她抚着的到底是什么。坐在桌子前的女子说道:“这是监控伊芙琳的摄像头,我们全天候监视着她。”
  “能听到声音吗?”
  “把音量调大就行,不过我们一般都调至静音。一直听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谈话会很烦。”
  我点头道:“那她在摸什么呀?”
  “雕塑吧,搞不清楚,不过她经常盯着那雕塑。”她耸耸肩道。
  我定睛一看,认出了那尊雕塑。当时我在博学派总部差点被处决,回来后,我在托比亚斯的卧室里睡了一觉,这雕塑便放在他卧室中,它是用蓝色玻璃制成的,形状抽象,像倾泻而下的流水瞬间凝固住了。
  我用指尖掠过下巴,在记忆中搜索着。他曾说那尊雕塑是小时候伊芙琳送给他的礼物,她还让他藏好,千万不要让他父亲发现,他太过遵循无私派规则的父亲绝不会允许他拥有这样好看却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我当时没有多想,不过她既然专门把雕塑从无私派带到博学派总部,还摆在床头柜上,这东西对她来说就一定有什么意义。也许这是她反抗派别制度的见证吧。
  屏幕上的伊芙琳一手托着下巴,凝神盯着雕塑看了一会儿,接着站起身抖了抖手,走出了屋子。
  错了,雕塑并不是她反抗的象征,而是代表托比亚斯。我这才猛然意识到,托比亚斯跟着我们离开了那个城市,他不仅仅是违逆领导之命的反叛者,更是一个抛弃亲生母亲的儿子。而她正在哀悼她的失去。
  可他有没有心痛呢?尽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可母子之间至亲的血缘从没真正断掉,也不可能断掉。佐伊拍了拍我的肩头:“你有事要问我?”我点点头,不再去看屏幕。在那张照片中,佐伊尚年幼,可她毕竟在那里,应该知道一些内情。我本想去问大卫,但他是基因局领导,想找他并不容易。“我想了解一下父母的事情。我最近在读我母亲的日志,很好奇他们俩究竟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一同选择了无私派。”佐伊慢悠悠地点点头:“我把我知道的悉数讲给你听吧。能不能跟我去实验室一趟?我得给马修捎个信。”
  她将双手背在身后,放在脊梁骨的尾端。我还拿着大卫给我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已全是我的指印,还有因为我一直拿着而留下的温度。我蓦然明白伊芙琳为什么会时不时抚一下那尊雕塑——那是儿子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恰如日志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拿着这平板电脑的时候,我会感觉离母亲的距离近了一些。
  这大概也是我不想把它给迦勒看的原因吧,尽管他也有权看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可我还没准备好放手。
  “他们俩是在课上认识的。”佐伊说,“你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可不知什么原因,独独对心理学一窍不通,于是他的心理学老师——当然了,是博学派的——总是因为这个让他不好过,你母亲就提出课下帮他补习,他就编了个理由说做学校项目来糊弄你祖父祖母。就这样,几周后,他们开始约会。听说他们俩最爱约会的地方在千禧公园南侧的喷泉旁边,叫什么来着?就在湿地旁边,是叫白金汉大喷泉对吗?”
  我想象着父亲母亲坐在喷泉旁,双脚擦过喷泉的混凝土底座,头顶的喷泉洒下水花。当然,佐伊口中的喷泉已废弃多年,所以没有什么水花,可我还是觉得有水花的画面意境更美一些。
  “后来‘选派大典’临近,你父亲急切地想要离开博学派,因为他目睹了一些可怕的事——”
  “什么事?他看到什么了?”
  “是这样的,那时候你父亲和珍宁·马修斯是好朋友,他看到珍宁以吃穿为交换条件,在无派别者身上做实验。她在测试引发恐惧情境的血清,后来这种血清引进到无畏派的考验环节。以前,恐惧情境模拟并不是针对个人的恐惧而产生特定情境,只是出现一些一般人都会有的恐惧,比如高空、蜘蛛什么的。当时的博学派领导诺顿也在场,却没有阻止珍宁,在实验应该停止的时候还是让她继续了很久,最后那个无派别者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之后也没能恢复。这件事成了你父亲决定离开博学派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在实验室门前停下脚步,用身份识别证一刷,门自动打开。我跟着她走进那个幽暗的办公室,大卫就是在这儿把母亲的日志给了我。马修坐在那里,脸离电脑屏幕只有十厘米左右,他眯着眼睛,没有觉察到我们的到来。
  我的心中涌上一股冲动,想大哭的同时又想大笑。我坐在桌子旁那把空闲的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内侧。父亲是个不易接近的人,可他也是个好人。
  “你父亲想逃离博学派,你母亲虽有任务在身,但怎么也不想选博学派,而且她又想和安德鲁在一起,于是他们俩就一同选了无私派。”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母亲和大卫之间也因此出现裂痕,你应该也看到了。不过后来他道了歉,却再也收不到她的消息了,具体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他也不肯说。只知道后来她的报告都非常短,信息含量却非常高,因此就没有放到你所看的日志中。”
  “可她在无私派依旧可以完成组织交给她的任务。”
  “没错,她在无私派日子过得很舒心,若选择了博学派,我想她不会那么幸福的。”佐伊说道,“当然后来她发现,无私派也好不到哪里去。受损基因的影响无处不在,无私派的领导也被毒化了。”
  我皱了皱眉头:“你在说马库斯吗?他是分歧者,这可不能怪受损基因了。”
  “一个被受损基因携带者包围的人肯定会受环境的影响,他会不自觉地模仿周围人的行为。对了,马修,大卫想和你的主管约个时间,谈谈血清研发的问题。艾伦上次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想这次你陪他一起来吧。”
  “包在我身上。”马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答道,“我一会儿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很好,那我走了。翠丝,希望我解开了你的困惑。”她冲我微微一笑,转身穿门而出。
  我弓着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马库斯是分歧者,和我一样拥有纯净基因。要说他为人恶毒,只因受了周围受损基因携带者的影响,我无法接受。我们这些分歧者,母亲、我,还有尤莱亚,我们周围也全是基因受损的人,可我们当中谁都不会去伤害至亲至爱的人。
  “她话里有漏洞,是吗?”马修坐在桌子后面盯向我,抬起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
  “嗯。”我说。
  “这里有些人会把所有的罪恶推给基因缺陷,他们宁愿相信这个伪命题,也不想承认事实,因为他们无法完完全全地了解一个人,也没法理解他们所有行动背后的原因。”
  “一旦出了什么事,每个人都会找个理由,比如我爸,他就怪博学派。”
  “那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博学派一直是我的最爱?”马修浅笑道。
  “真的假的?”我挺了挺身板问,“为什么?”
  “不清楚,可能我比较赞同他们的理念吧。如果每个人都不停下求知的脚步,问题便会越来越少。”
  “我一直都很提防他们。”我用手托起下巴,“老爸痛恨博学派,受他的影响,我也有些讨厌博学派和他们所做的事。如今,我知道他错了,又或许他只是……有偏见吧。”
  “哦?什么偏见?对博学派还是对求知?”
  我耸耸肩道:“两者都有吧。后来我渐渐发现,很多博学者都在我没有要求他们帮我的时候主动帮助了我。”比如威尔,比如卡拉,比如费南多。他们都曾是博学派,都算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善良的那一类,尽管我认识他们的时间可能很短暂,“他们是那么专注于让世界变得更好。”我摇了下头,“珍宁的低劣行径其实和父亲口中的‘知识是渴望权力的原动力’无关,她只是觉得世界如此之大,怕自己太渺小太无力。这么说来,也许无畏派的信仰才是正确的。”
  “有句老话这样说,知识就是力量。”马修说,“得之可以像珍宁这样使用,去做邪恶的事……但也可以做好事,像我们这样。力量本身并不邪恶。所以知识本身也并不邪恶。”
  “我长这么大,一直对知识和力量两个词持怀疑态度。在无私派眼中,只有淡泊名利的人才能掌控权力。”
  “这话说得也不假,”马修回道,“不过你现在也该忘掉那种怀疑了。”
  他手伸进桌子去摸,拿出一本厚书,书的封面破损了,边缘也磨破了,封面上印着“人体生物学”几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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