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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3:忠诚者

_4 维罗尼卡(美)
  “这书是早期的东西,不过正是它教会了我什么才是人,”他说道,“人类为何是这样一种复杂神秘的生物。更精彩的内容还不止这个,人类还能分析整个生物界。这就是这本书的特别之处,在进化史上还是前所未有的。我们之所以是人类,恰是因为我们能看清自己,能了解这个世界。”
  他把书递给我,又回过头盯着那台电脑。我低头看着那破旧的封面,手指掠过书的边缘。在马修口中,知识的获得是一件神秘、迷人,而又古老的事。我感觉,眼前这本书可以让我穿越人类的世世代代,回到最初的那一代——不论那应该是在什么年代,让我置身于一个比我本身要宏大要古老很多倍的整体之中。
  “谢谢。”我说,可这声谢却不为手中这本书,而是因为他还给了我我不曾得到就已失去的东西。
  旅馆的大堂飘荡着柠檬干果和漂白粉混杂的味道,连呼吸都觉得刺激。我经过一棵枝上绽放着绚丽花朵的盆栽植物,向宿舍走去,那儿已经成了我们在这里临时的家。我一面走着,一面用衣摆擦拭着屏幕,擦掉我留在上面的指印。
  迦勒独自坐在宿舍里,他头发凌乱,双眼红肿,看样子刚刚起床。我踏进宿舍,他冲我眨了眨眼睛,慌忙把那本生物书扔到了我的床上。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把载有母亲日志的平板电脑抵在身边,我告诉自己:他是母亲的儿子,他和你一样,都有权看到母亲的日志。
  “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就行。”他说。
  “妈妈曾在这里生活过。”我嘟囔道,像吐出了一个在心底压抑很久的秘密,“她是从边界地带来的,又被他们带到了这儿,在这边住了几年,后来就去了咱们的城市,去阻止博学派对分歧者的屠杀。”迦勒冲我眨巴着眼睛,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失去勇气,掏出了平板电脑:“这里载有她的文档,不是很长,你该看看。”
  他站起身,接过平板电脑。他比以前长高了许多,比我高得多。当我们还小的时候,有几年,我比他高一些,尽管我比他小差不多一年,那段时间几乎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那时候我从不觉得他什么都比我好,不觉得他比我高、比我优秀、比我聪明、比我无私……
  “你知道这事有多久了?”他微眯起双眼。“这不重要,”我退后了几步道,“重要的是我现在告诉你了。对了,你可以收着它,我都看完了。”他用袖子擦拭着屏幕,抬起修长的手指点开母亲的第一篇日志。本以为他就这么坐下来细细研读,结束这尴尬的对话,可他叹息了一声。“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他说,“是有关那个叫伊迪斯·普勒尔的人。跟我来。”我迈开脚步,跟在他身后,朝外头走去,吸引我的绝非对哥哥残存的依恋,而是伊迪斯·普勒尔这个名字。
  他带我走出宿舍,穿过走廊,转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到了一间屋子。此处已经远远离开了我平日里在基地涉足的区域。屋子狭长,四面墙壁边摆着书架,书架上放着蓝灰色封皮的书籍,几乎都一模一样,每本都如字典般厚重。前两排书架的中间,有一张长长的木桌,桌子下排着几把椅子。迦勒开了灯,整间屋子瞬间笼罩在一片苍白的光中,这让我想起了博学派总部。
  “我最近经常待在这里,这是档案室,保存着芝加哥实验中的一些数据。”他沿屋子右侧的书架向前走着,手指掠过书脊。他抽出一卷书,把书平放在桌子上,书页自动打开,里面图文夹杂。“他们怎么不把这些东西存在电脑里?”
  “我觉得他们是在发明出精准复杂的网络安全系统前,先把有用的文档存放在这儿的。”他说,眼皮却没抬一下,“数据从来不会彻底消失,纸张却可以永远销毁。所以如果他们不想让某些数据为歹人所用,大可以把它们毁掉。有时候把所有东西都印出来反而更安全。”
  他绿色的双瞳快速反复地移动,寻找着什么,十个为翻书而生的手指修长灵活。他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这一面,把一本本书塞进床头板和墙壁之间,藏到选派大典那天,藏到他把血液滴进代表博学派的清水里为止。我早该猜到他是个骗子,我早该知道他只忠于自己。
  我的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单是站在他身边就让我忍受不了。门关上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他,中间隔着几张桌子的距离。
  “啊,找到了。”他用手指点了点书页,又把书转过来让我看。
  书页上似乎是一份合同,字却是手写的:
  我是来自伊利诺伊州皮奥瑞亚市的阿曼达·玛丽·里特,在此我同意以下条款:·“基因修复”手术,由基因福利局定义如下:“基因修复”手术旨在修复“受损”基因,“受损基因”定义见本合同第三页。
  ·“记忆重置”手术,由基因福利局定义如下:“记忆重置”手术旨在协助实验参与者更好适应实验过程。
  在此我保证,我已从基因福利局处获知关于此行为的一切风险和益处。我明白这意味着我会被基因福利局授予新身份与新经历,进入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实验,度过余生。
  我同意至少生育两个后代,以将修复过的基因传下去,让修复的基因得以延续。我明白在记忆重置之后,我会在接受重新教育时被灌输此思想。
  我代表子孙后代同意本条协议并严格遵循协议条款,在实验中世代生活,直到基因福利局认为实验成功。同意记忆重置后的重造记忆伴随我和他们的一生。
  签名人阿曼达·玛丽·里特视频中叫阿曼达·玛丽·里特的女子,即那个改名为伊迪斯·普勒尔的女子,她是我的祖辈。
  我抬头看了一眼迦勒,他双眸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两只眼睛间仿若装着通了电的电线。
  她是我们的祖辈。
  我抽出一把椅子坐下:“她是老爸这边的?”
  他点点头,坐在我的对面:“嗯,差不多隔了七辈吧。她算是某位阿姨,‘普勒尔’这个姓氏是她兄弟传下来的。”
  “那这是……”
  “这是同意书,”他道,“就是参加实验的同意书。这边尾注写着,这是第一版草拟稿件,她是实验的最初设计者之一,也是基因局工作人员。初期实验者很少有基因局成员,大多数的人都不是政府人员。”
  我又把同意书的内容细细读了一遍,想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记得当时看完那段视频,我就推断她会成为我们城市的居民,会融入派别制度,会自愿放弃原有的生活。可那时我还不知道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现在才知道,它其实并没有伊迪斯口中那么可怕。
  视频中她的话是对真相极其高明的篡改,这样就能让我们留在城市里,为了基因局的事业她故意把城市之外的世界说得水深火热,等待着分歧者前去救援。她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言,基因局确实相信,修正的基因能解决特定的问题,相信我们分散在普通人群中,将修正的基因遗传下去,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只不过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像伊迪斯暗示的那样,让我们组成一支分歧者军队,冲出城市围栏,为正义而战、挽救众生。真不知她是真相信自己说的每句话,还是只是迫于无奈才这样说。
  第二页上印着她的肖像,她的唇抿成一条线,棕色的头发丝丝缕缕地散在脸颊上。她定是目睹了可怕的事情,才愿意抹掉所有记忆,让整个人生都重来一遍。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加入实验吗?”我问。
  迦勒摇摇头:“文档对这方面的记载有些模糊,不过还是有暗示的。这些人参加实验的动力大概是让家人脱离极度的贫困,政府会给参与者的家人每月发放一定数额的津贴,连续发放十年。只不过伊迪斯是政府工作人员,肯定不缺钱,她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依我看,她应该经历过创伤,她急于忘掉这痛楚。”
  我看着她的肖像皱着眉头,心里很是不解。到底是怎样的贫困,竟能让一个人为了每月的津贴自愿忘掉自我、忘掉亲戚朋友?我可以说是吃着无私派的面包和蔬菜长大的,物资只够生存所需,我却从未绝望到这种地步。如此说来,他们的日子大概过得太艰苦了,比我在城市中所见的所有人都要糟糕。
  我也无法想象伊迪斯为何如此绝望。或许,只是因为没人值得她想念吧。
  “我对这份文件中决定后代命运的条款的合法性很感兴趣。”迦勒道,“这可能与父母为十八岁以下孩子做决定这一原则同理,可想来还是有些奇怪。”
  “我们自己的决定其实就已经影响到了后代的人生走向。”我模棱两可地说,“要是爸妈没有选择无私派,我们又会选择哪个派别?”我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不会感到那么压抑,或许我们会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个躯体湿滑的生物一般,爬进我的意识。也许我们会成为更好的人;也许我们会成为不会背叛自己亲妹妹的人。
  我凝神盯着身前的桌子。在过去的这几分钟里,我们仿佛又回到只是兄妹的日子。只是人不能脱离现实、忘记愤恨太久,我还是得面对真相。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眸,想起我被关在博学派总部的牢房时,也是这样看着他。我想起自己太疲倦,不想再和他吵,不想再听他解释,疲倦到不再在乎兄长的背叛。
  我淡淡地说:“伊迪斯最后选择了博学派吧?可她却起了个无私派的名字?”
  “没错!”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语气,“其实呢,我们的祖辈大多是博学派的,出了几个无私者,一两个诚实者,总体来说,大部分人都一直在博学派。”
  我感觉好冷,觉得自己快要颤抖起来,然后就要崩溃。
  “看来你是想拿这个为你那扭曲的心灵做挡箭牌,”我声调平缓地说,“你想说你选择博学派,忠诚于博学派,都是出于这个缘由!要是你一开始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所谓的‘派别远重于血缘’也就可以接受了,对不对?”
  “翠丝……”他眼神里带着恳求,恳请我的谅解,可我以前不会谅解,现在不会谅解,以后也不会谅解。
  我站起身:“那现在我知道伊迪斯的事情,你也知道妈妈的事了,就到此为止吧。”
  有时候,看着他,我心中会莫名泛起同情,有时却又有掐住他脖子的冲动。可这一刻,我只想逃离,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走出档案室,朝旅馆的方向跑去时,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我一直跑,直到闻到芬芳的柑橘味才停了下来。
  托比亚斯站在宿舍门口的走廊中,我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指尖都随心跳跳着。此刻我已被各种情绪淹没,心中有怅然若失,有诧异惊愕,有怨恨愤怒,也有期许渴望。
  “翠丝,你还好吧?”托比亚斯双眉紧蹙,满脸忧虑。
  我摇摇头,依旧费力地喘着粗气,然后一把将他推到墙上,唇压在了他的唇上。起初他还想把我推开,可接下来,他又回吻着我,不在乎我是否还好、不在乎他自己是否还好,什么都不在乎。一天天,一周周,一个月又一个月,我们已好久没有单独相处过。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发,我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胳膊,稳住自己,我们就像两把抵在一起僵持不下的刀子。他是我认识的最强壮的人,也比其他人眼中的他要温暖得多;他是我保守着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会永远永远保守下去,直至我生命的尽头。
  他微微低下头,用力吻着我的脖子,双手紧紧搂着我的腰。我用手勾住他的腰带环,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把我们之间那一层又一层衣服脱去,把过去、现在和将来所有隔开我们的东西都扫平。
  走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和笑声,我们也就松开了对方。一声口哨传来,大概是尤莱亚吹的吧,可我耳朵中却全是脉搏的突突声,什么也听不清。
  托比亚斯和我目光相遇,就像我在考验期间第一次真正地看他时一样。那是在我的恐惧情境模拟结束后,我们盯着对方看了太久,看得入神。我眼睛依旧盯着他,嘴里只对尤莱亚说了两个字:“闭嘴。”
  尤莱亚和克里斯蒂娜前脚走进宿舍,我和托比亚斯也若无其事地后脚跟了进去。
  
  第二十三章 托比亚斯 密谋暴动
  
  那天夜里,我脑子昏昏沉沉,思绪纷杂,头刚触到枕头,就发现枕套里塞着一张便条。
  T——晚上十一点,旅馆大门外见,有要事告知。——妮塔我侧头看了眼翠丝,她静静躺在床上,四肢伸开,一撮头发盖住了鼻子和嘴,随着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午夜时分,我要背着她见另一个姑娘,心里总觉怪异,更何况现在我们正在努力坦诚相对。
  我看了下表,十点五十分了。
  我告诉自己,妮塔只是普通朋友,说不定她真有急事,明天再告诉翠丝也不迟。
  我掀开被子,匆匆穿上鞋子,暗自庆幸自己最近和衣而睡。我悄悄地走过皮特的床铺,又经过酣睡中的尤莱亚的床铺。我看到他枕头下露出一截酒瓶,瓶子口朝外放着,我轻轻用手指夹起瓶子,朝着门走去,又把它放在一张空床铺的枕头底下。说起尤莱亚,我有些愧疚,我答应过齐克要好好照顾他,却一直没有实际行动。
  终于到了走廊,我系上鞋带,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一时有些感慨。自我希望无畏派把我视作候选的领导,我便不再像从前那样理标准的无私派平头了,现在倒是有些怀念理发的过程,想着推子的嗡嗡声,想着每个小心的动作,只需用手,就比眼睛看得更清楚。对这些的怀念,与其说是基于视觉基础上的不如说更多是触觉造成的。记得小时候是父亲给我理发,在无私派家中顶楼的走廊里,他总是不注意刀片,一不小心就划伤我的后脖颈或刮到我的耳朵,可最起码他不会抱怨必须帮我理发,这就算不错了。
  妮塔不停地用脚点着地面。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头发束起,脸上挂着笑,那笑却并非发自内心。
  “看你很担心的样子。”我道。
  “没错,我是很担心。快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领着我穿过一条条昏暗的走廊,除了偶尔碰到几个清洁工,这一路静悄悄、空荡荡的。他们似乎都认识妮塔,或是和她招手,或是笑脸相迎。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每次我们互相看对方的时候,她都小心地避开我的目光。
  我们穿过一扇没装安全感应器的门,走进一个圆形的屋子。屋子中央悬挂着一盏玻璃吊灯,脚下是深色的抛光木地板,四面墙壁挂满了铜牌,在灯光下闪着光。铜牌上刻着成百上千个名字。
  妮塔走到玻璃吊灯下面,双臂张开,做拥抱状,将整间房纳入她怀抱的范围。
  “这些是芝加哥谱系图,”她道,“你们的谱系图。”
  我走上前去,靠近一面墙,读上面的名字,寻找着熟悉的字眼。我在最下端找到了两个认识的名字:尤莱亚·派罗德和伊齐基尔·派罗德,他们的名字后都标着两个很小的字母“DD”,“尤莱亚”名字后刻着一个小点,看起来像刚刻上去不久,大概在标注他是分歧者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在哪儿吗?”我问。
  她横穿过屋子,敲了敲一块板子:“世代是按照母系家族排的,翠丝的母亲来自城市之外,所以在珍宁的档案里翠丝是‘第二代’。不知道珍宁是怎么得到这消息的,看来这永远是个谜了。”
  我迈向了那块刻有父母和我名字的铜牌,却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惧怕些什么。
  一条垂直的线把克里斯汀·约翰逊和伊芙琳·约翰逊连到一起,一条水平的直线又把伊芙琳·约翰逊和马库斯·伊顿连在一起,两个名字在下方连着一个名字:托比亚斯·伊顿。我名字后面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母“AD”,跟着一个小点,可我已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分歧者。
  “第一个字母代表着出生派别,第二个字母代表着所选派别。他们认为这样做便于追溯基因的路径。”母亲名字后刻着的字母为“EAF”,F大概代表着“无派别”吧。父亲名字后刻着“AA”,跟着一个小点。我的手指滑过一条条直线,从连接我和父母的线,到连接伊芙琳和她父母的线,一直向上,算上我,一共是八代。这张谱系图的内容我一直都知道,我跟他们捆绑在一起,不管我跑多远,都逃不出这毫无意义的遗传。
  “很感谢你带我来这儿,”我感到忧伤和疲倦,“可为什么非要在午夜时分?”“我觉得你可能想看一下这个地方,而且我还有重要事情相告。”“是不是又来假装安慰我,说我不受能力有限论的影响?”我摇着头说道,“算了,谢了。我早听够了。”“不是,不过很开心听到你这么说。”她靠在牌子上,肩膀挡住了伊芙琳的名字。我向后退了退,不想离她这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虹膜外围的一轮浅棕色。“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有关基因缺陷的话……其实是一个考验。我只是想看看你对受损基因的反应,好来判断你这人是否可信。你要是真的相信昨天我说的那些话,今天我也不会把你叫出来。”她向前迈了几小步,肩膀挡住了马库斯的名字,“实际上,我才不相信什么受损不受损的鬼话。”
  我猜她给我解释背上所刺的碎玻璃片文身时是极不情愿的。
  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语调中曾经的幽默全化作了苦涩,眼神中的暖意也渐渐退去。我有些怕眼前这个女子和她要说出口的话,害怕中却又夹杂着丝丝兴奋,因为我终于不用向“基因”妥协,终于不再觉得自己比从前矮一截。
  “我猜你应该也不信他们的话。”她说。“没错。”“这个地方埋藏着很多秘密。”她道,“比如,他们眼中的GD可有可无;再比如,我们中有人并不想袖手旁观。”“可有可无是什么意思?”“他们对我们这些人犯下了极其可怕的罪行,却都被掩藏了起来。”妮塔道,“我可以给你证据,不过得等等再说了。现在你要明白,我们正和基因局对着干,这样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我们需要你的加入。”
  我微眯着眼睛问道:“为什么?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看看基地外面的世界。”“那你想要的是……?”“你的卫护。我要去一个危险之地,这件事不能告诉基因局中的任何一个人。你是局外人,相信你相对比较安全,正好你也知道如何防身。你要是跟着我去,就能看到想看到的证据。”她抬起手轻轻捂住心窝,似乎正要通过这个姿势发下誓言。我的疑心很重,可我的好奇心更强烈。相信基因局做坏事对我来说并不困难,世上没有一个政权会完全清白,即使父亲领导的无私派寡头政权也没法幸免。可抛开合理的怀疑,我心底却殷切地希望自己的基因没有缺陷,我存在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把修复基因遗传给后代。所以我决定先答应她。我答道:“好。”“首先,在我给你看任何东西前,你必须答应我要保密,不准把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小女友。你可同意?”
  “她很可靠。”我曾对翠丝发过誓,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对她有任何隐瞒,我不应该陷入要再次对她发誓的境地,“我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问题不是她可不可靠,只是她没有我们所需要的技能,我们努力让尽量少的人牵扯进来,不想让搭不上手的人冒险。是这样的,基因局不允许我们做这些事。如果我们相信自己没有‘缺陷’,他们所做的一切,什么实验啊,基因修复啊,很显然都是白费功夫。世上恐怕没一个人愿意听到自己奋斗一生的事业只是一场空。”
  我有着切身的体会。就像派别的存在只是一套人工体系,一切皆由科学家设计,要长时间控制我们,时间越长越好。她从墙边挪开,接下来说了唯一一句能说服我的话:“你若是告诉她,你就丧失了我给予你的选择权,她就不得不卷进来。而你若不告诉她呢,其实是护着她。”我的手指掠过那面金属板上刻着的“托比亚斯·伊顿”几个字,这些是我的基因,是我的棘手之事,绝不能让翠丝淌这浑水。“好,带我去吧。”我说。
  她手中的电筒发出的光束随着她的脚步上下晃动着。我们刚从走廊中的一个枺布柜里取了个背包,似乎是她早准备好的。我跟着她走进基地的地下通道深处,先是穿过聚集着很多GD的地方,后又走进一条没有照明的通道。到了某个地方,她蹲下身子,在地面上摸索着什么,碰到个类似门闩的东西。她一手把手电筒递给我,一手拉住门闩,从地上抬起一扇门。
  “这是个逃生地道,”她道,“他们刚到这儿时着手挖的,若真有突发情况,我们还可以从这里逃生。”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根黑色管子,拧下管子的上端,道道红光打在她的皮肤上。她把这发着红光的管子扔到洞口,它砰地掉在地上,滚落到几米开外,我的视线里却还留着这光。她坐在洞口,把身上的背包固定好,然后滑了下去。
  我知道这地道并不是很长,可还是觉得脚下像个无底洞。我坐下来,看着鞋子在一束束红色光线下投在地上的暗影,用力往前滑去。
  落地的瞬间我听到妮塔说:“有趣儿。”我举高手电筒,她伸手拿着照明灯举在前方,我们往地道里面走去。这地道差不多有两人并排的宽度,刚好是我直起身子的高度,扑鼻而来的是泥土混杂的腐臭,似乎空气久不流通,都发霉了,“我刚刚忘记你恐高的事了。”
  “可我除了恐高,其他就没什么怕的东西了。”我说道。“没必要辩解!”她笑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我跨过一片水洼,鞋底摩擦着布满沙砾的地面。“有关你的第三个恐惧情境,你射杀的那个女子,她到底是谁?”照明灯忽然熄灭,我手中的电筒成了我们用来照明的唯一工具。
  我挪了挪胳膊,和她隔开了一段距离,真不想在黑暗处无意中碰到她的胳膊。“那女的谁也不是,我的恐惧不是她,而是开枪杀她。”“你害怕开枪杀人?”“不,我怕的是自己太过娴熟的杀人能力。”她没有回话,我也再没吭声,我们陷入了沉默。这是我第一次把这话大声说出来,说出来了我才发现它听起来是多么的怪异。世上到底有多少年轻人害怕自己心底住着恶魔?可让人们害怕的本应是他人,不是自己,人们本该以自己的父亲为榜样,绝非一想到自己变成父亲的模样就怕得发抖。
  “我一直很想知道我的恐惧会是什么。”她嘘声说道,似在祈祷,“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怕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可有些时候,我又觉得世上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虽然周围黑暗无边,她看不见我,我还是点了点头。脚步继续迈着,手电筒的光束依旧上下摆晃着,地道中回响着我们脚步刮擦地面的声音,飘着从地道另一端呼呼刮来的陈腐的味道。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们转了个弯,鼻尖处感受到新鲜的风,冷得我发抖。我关掉手电筒,一层银白色月光洒在地道尽头,引领我们到出口。
  钻出地道,来到了那天我们乘卡车驶向基地曾路过的一片荒地,它坐落在坍塌建筑和从路面破土而出的树木之中。几英尺开外停着一辆破旧的卡车,车厢盖着的破旧帆布都成了一片儿一片儿的。妮塔抬脚踢了踢一个轮胎,看有没有气,又爬到驾驶座位,点火器上挂着钥匙。
  “这是谁的卡车?”我爬到副驾驶位置上问。“这车是我们要碰头的人提供给我们用的。我让他们把车停到了这儿。”“我们和谁碰头?”“我的几个朋友。”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这迷宫般的街道中找到路的,不过她确实认识路,她驱车绕过树根,绕过倒下的路灯杆,用车头灯警告那些在我视线边缘蹦跳而过的动物。
  一头周身棕色、瘦骨嶙峋的长腿动物正慢悠悠地穿过车前方的路,这家伙的高度跟路灯差不多。妮塔猛地一个急刹车,卡车才没有撞到它。它警觉地动了下耳朵,圆不溜秋的黑眸子带着审慎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眼神清澈,宛若孩童。
  “是不是很漂亮呀?”她道,“我也是来到这里后才见到鹿的。”我点点头。那头叫鹿的动物姿态优雅,却有些踌躇,没有动弹。妮塔用指尖按了下喇叭,鹿匆匆跑开。卡车又开始加速,驶到一条宽敞空旷的道路,道路的下方有一条铁轨通过,有一回我就是沿着这条铁轨走到基地的。我看到了前方一盏盏的路灯,那是这荒地中唯一的光亮。
  我们朝东北方向驶去,离着那抹光亮越来越远了。
  似乎过了很久,眼前终于又见到了光亮,光亮来自老旧路灯上的灯泡,它们都用绞链挂在狭窄、坑坑洼洼的街道边。
  “我们就停这儿。”妮塔猛转一下方向盘,把卡车停在两栋砖瓦楼间的巷子中。她从点火器上拔下钥匙,对我说:“去看一下杂物箱,我让他们给了我们一些武器。”
  我打开身前的箱子,几张旧包装纸上摆着两把明晃晃的刀。“你用刀用得怎样?”她问。无畏派考验一直有扔飞刀的项目,甚至在麦克斯对考验改革之前就有。我自始至终没喜欢过这一项目,总觉得这一举动无疑是培养无畏派哗众取宠,并不是一项多有用的技能。“还行,”我稍感得意地笑道,“只不过从没想到这技能还能派上用场。”
  “这么说无畏派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老四。”她微微一笑,抓起了那把大些的刀,我拿起那把小一号的刀。
  穿过巷子时,我有些紧张,不停转着手中的刀柄。上方的窗子里闪着光,不过那不是电灯的光,而是火焰,不知是烛火,还是灯笼。我抬头望去,忽然发现一个黑眸黑发、眼窝深陷的人正在看我。
  “这儿有人住啊。”我道。
  “这边算是边界地带的边界,”妮塔道,“离北边大城市密尔沃基差不多有两小时车程。这些日子里,人们虽想摆脱政府的控制,但又不想住得离城市太远。”
  “他们为什么想摆脱政府的控制?”在我们的城市,无派别者便活在政府控制之外,他们永远都饿着肚子,永远都是冬冷夏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活下去。活在政府控制之外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真想过饥寒交迫的苦日子,还真得有些合适的理由才能熬住。
  “因为他们的基因是有缺陷的,”妮塔看了看我道,“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从法律意义上,受损基因携带者和基因纯净的人都是平等的,但可以说只限于文件。现实中他们贫困潦倒,更容易犯罪,没有好的工作机会。自打百年前的‘纯净基因战争’后,就一直存在这个问题。住在边界地带的人不指望政府能有什么作为,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完全甩开政府的手,而我则想从内部改变这一切。”
  我想到她身上刺着玻璃碎片文身,她是何时刺的文身?是什么让她眼神中流露着愤恨?是什么让她语气如此激动?又是什么让她成为了一个革命者?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她收紧下巴,答道:“削弱基因局的权力。”
  巷子尽头是一条宽敞的街,有人在两边踱着步,又有人成群结队地横冲直撞,直接走在路的正中央,手中还握着酒瓶。街上的人年纪都很小,大概在边界地带没有多少成年人吧。
  前面传来争吵声,接着是玻璃打碎在地的哗啦声。一大群人围着两个厮打在一起的身影。我正欲冲过去,却被妮塔抓着胳膊拽向了一栋房子。“现在可不是逞能做英雄的时候。”她道。我们朝着角落中的一扇门走去,一个块头儿很大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不停地摆弄着刀子。等我们迈上阶梯,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把刀子扔到另一只手里,那只手上全是疤痕。
  他那块头儿,那耍刀时的灵活劲儿,那副疤痕累累、满面灰尘的凶狠样儿,我本该看着发怵,可他那双瞪大的眸子却似先前看到的那只鹿的双眼,机警中带着好奇。
  “我们来自基地,来这儿找拉斐。”她说。
  “进去吧,不过把刀子放下。”他说,声音却比我想象中要高要轻柔。如果在氛围不同的另外一种场合,他可能会是个温和的人,可在这种情形下,他不会温和,尽管我也不知道“温和”二字所为何意。
  虽然我也一直视“温和”“无用”抛在一边,但眼下我想的却是:如果此人已被迫否认自己的天性,那么也会失去某种宝贵的东西。“门儿都没有。”妮塔顶撞道。“妮塔,是你吗?”屋内传来一个声音,嗓音极具感染力,还有几分悦耳,我往里看去,一个矮小的男子笑得一脸热情,他走到门前说:“我不是告诉你直接放他们进来吗?快请进,请进。”“嗨,拉斐。”她有些释然地说,“老四,这位是边界地带重量级人物拉斐。”“很高兴认识你。”拉斐说完,招手示意我们跟着他。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开放空间,里面点着一排排蜡烛、灯笼,木桌子摆得到处都是,除了一张桌上放着些东西,其他桌上面都空空的。一个女子坐在屋子后头,拉斐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这两人样子差距很大——她头发火红,体形微微发福;而他肤色黝黑,身子如电线杆一般消瘦。虽是如此,他们的神色却惊人的相似,就像用一把凿子雕刻出的两块石头。
  “把刀放在桌子上吧。”拉斐道。妮塔这次顺从地把刀子放在身前的桌沿上,坐了下来,我也依样放下刀子坐下。屋子对面的女子也掏出枪放下。“他是谁?”女子用下巴指了指我问。“这是我的同事,老四。”妮塔道。“怎么会有人名字里有一二三四的四?”她并没像其他人提及此问题时那样冷笑。“在城市实验中,他只有四种恐惧,就有了这个名字。”妮塔答道。我突然意识到,她用这个名字介绍我,大概只是想为我来自何方做铺垫吧。这样能给她更多筹码吗?这样能让这些人觉得我更可信吗?“有意思。”女子用食指敲着桌子,“老四,我叫玛丽。”“玛丽和拉斐统领GD反叛团体中西部地区分支。”妮塔道。“别叫什么团体,说得跟我们就是一群聚在一起玩纸牌的老太太似的。”拉斐语气平缓地说,“我们更像是起义军,力量遍及全国各地,每个大城市中都有革命武装力量,主要分为中西部、南部和东部三大片区。”
  “没有西部区?”我问。
  “以前有,现在解散了。”妮塔淡淡地说,“西部地带太难掌控,战后,那边的城市太分散,太显眼,也不好安营驻扎,现在那边可以说是一片荒原。”
  “看来他们说得不假。”玛丽看向我时,那双眼睛如同玻璃碎片一般闪着耀眼的光,“城市实验中的人真的对外界一无所知?”“当然是真的啦,干吗骗你?”妮塔道。
  眼皮突然很沉重,疲倦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身子。我的人生虽然不长,却经历过太多的起义,先是无派别者造反,现在又是GD起义。“我也不是不说客套话,”玛丽道,“可我们不能在这儿浪费时间,待得时间长了,门外的人肯定会有所觉察。”“没错。”妮塔道,又看看我,“老四,能不能帮我看着外面?千万别让外面出什么岔子。我和玛丽还有拉斐单独说几句话。”
  若这儿没有外人,我定会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在场,或既然让我在门口守卫,为什么还费心把我带进来。也许我还没正式答应帮她,可她带我和他们会面自然也有她的理由。
  我站起身,拿着桌上的刀子,走到门口,和拉斐的守卫一道监视着街上的动静。
  街对面的斗殴已经平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他还在动,后来才看清是有人在搜他的口袋。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死去,那不是人,而是一具尸体。
  我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说了两个字:“死了?”“是啊。在这种地方,不能自卫的人连一晚上都活不下来。”“那人们干吗往这里来?”我蹙起眉头,“他们为什么不返回城市里啊?”
  他良久没有说话,我正想着他可能没听到我的话,那个小偷却把死尸的口袋里外掏了个干净,扔下尸体后,溜进了附近的一栋楼里。拉斐的守卫终于答道:“在这里,人要是死了还可能有人在乎,比如拉斐或其他领导。可在城市那边,根本无人关心你的死活,只要你是GD,就不会有人在乎。我见过最可怕的罪行是判一个杀了GD的GP‘过失杀人罪’。瞎扯淡。”
  “什么是‘过失杀人罪’?”“意思是那个罪行纯属意外,”拉斐那平缓、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一级谋杀罪’严重。表面上人们生而平等,当然,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
  他站在我身旁,双手抱胸。我侧头看向他,他的眼神像是国王在审视自己的国土,在他眼中这个“国度”定是美丽的。我又看向街道,那破损的地面上躺着一具口袋外翻的尸体,散落一地的碎玻璃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点点光芒,他看到的美丽一定是自由,是不被看作有缺陷之人的自由,是被视为健全人的自由。
  这种自由并不陌生,当伊芙琳在无派别者之中跟我打招呼,叫我退出自己的派别,成为一个更为完整的人时,我也看见过所谓的自由。但那不过是个谎言。
  “这么说你来自芝加哥?”拉斐问。我点点头,视线依旧投向黑暗无边的街道。“现在你出来了,那你怎么看这边的世界?”他问。“大同小异,”我道,“人们被不同的标准划分开,在不同的战场上厮杀而已。”妮塔吱吱的脚步声在屋里的地板上响着,我转过身时,她已站在我身后,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谢谢你的安排,”妮塔冲拉斐点点头,“我们该走了。”我们又穿过那条街,等我回过头看拉斐,他正摆手,做道别状。
  在回到卡车的路上,又有一阵阵尖叫声传来,这次是一个小孩儿的声音。我听到这一声声抽泣,思绪回到了童年。当时我蹲在卧室里,用袖子擦着鼻涕。母亲常常先用海绵搓一阵衣服袖口,再把它扔到要洗的衣服里,可她从未提出只言片语。
  等我爬到卡车里的时候,早已浑身麻木,感受不到这儿的存在,更感受不到它的痛楚。我急于回到基地的梦里,享受温暖和光亮,感受安全的滋味。
  “我不太明白这个地方为何就比城市好。”我道。
  “我只去过一次没有做实验的城市,”妮塔道,“他们虽有电有水,却是定额分配——每个家庭分配多少时间的供水供电量是一定的。城市中犯罪率极高,人们会把责任推在基因缺陷头上。也不是没有警察,只是他们的能力太有限。”
  “这么说基因局基地毫无疑问成了最好的居所了。”
  “按照资源分配来说,的确如此。”妮塔道,“可市里那一套社会制度在基因局同样存在,只不过在基因局里看不太出来。”
  我在后视镜中看着边界地带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与周围的废墟唯一的区别便是狭窄的道路旁有挂在路灯杆上的灯泡。
  卡车驶过一栋栋黑黢黢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扇扇用木板封着的窗子,我试着想象这里曾经的模样:一排排的房子鳞次栉比,优美整洁,围着房子绿树成荫,窗子在夜里闪烁着道道光亮,住在这里的人过着安宁祥和的日子。
  “你来这儿到底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我问。
  “我来主要是落实一下计划。”妮塔道。汽车仪表盘反射出微弱的光,打在了她的脸上,我看到她下唇上有一道道口子,她好像最近常常咬嘴唇,“我还想让他们见见你,见见派别实验中出来的人。玛丽这人一直怀疑你们背地里与政府狼狈为奸,只不过,她错了;至于拉斐……就是他给我看了基因局歪曲历史的证据。”
  她说完顿了一顿,似乎要腾出时间让我掂量一下其中的分量,可她太不了解我,我这一生都在受政府的欺骗,根本不需要时间、沉默或空间去消化这个消息,去同意她的观点。
  “基因局鼓吹的是基因操纵前的人性黄金时代,当时所有的人都携带着纯净基因,可他们在撒谎,拉斐给我看过战争的图片。”
  我微微一怔:“然后呢?”
  “然后?”妮塔语气中透着怀疑,“如果纯净基因的人和受损基因的人一样,都能发动战争,造成同样强度的毁灭,那我们还要费心费时费资源来修复受损基因干吗?费力气做那么多实验又有什么用处?恐怕只能让特定的人相信政府在做某些有用的事吧,即使它根本没用。”
  真相能改变一切——这不正是翠丝不顾一切和我父亲联手获取伊迪斯·普勒尔视频的原因吗?不管这真相是什么,她知道它能改变一切——我们的奋斗、我们优先考虑的事都会完全改变。这些人不是和泛滥全国的贫困或罪行作斗争,而是举着大旗向受损基因“宣战”。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费时间费力气去解决一个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我有些挫败地问。
  “现在的人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祖辈告诉他们这是个问题。这就是拉斐跟我说的另一件事,他还给我看了政府做的很多关于基因受损的宣传。”妮塔道,“可最开始呢?我不知道。可能与很多很多事情有关。是对GD的偏见,还是为了控制我们,让受损基因携带者觉得自己有毛病,让基因纯净的人觉得自己的基因是完美的,以达到控制整个人类的目的?这些事情绝非一夜凭空编出来的,也绝不会只有一个起因。”
  我侧着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闭上眼睛冥想。脑中有太多新信息,一时间难以集中精力想任何事,最后我还是放弃挣扎,任自己慢慢迷糊。
  等穿过地道,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天边已露白,朝阳快要升起。我看向翠丝,她一只胳膊耷拉在床边上,手指掠过地板。
  我坐在她对面,静静望着她的睡颜,又想起在千禧公园里的那个夜晚,又想起了那个约定:再也不撒谎。
  她对我发过誓,我也对她发了誓,若我没有把今晚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她,就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可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我压根儿不熟悉的女孩妮塔?我把落在她脸上的发丝轻轻地撩开,小心翼翼地不弄醒她。她不需要我的保护,她足够坚强,有能力保护自己。
  
  第二十四章 翠丝 卷入暴乱
  
  皮特站在屋子对面,忙着把一堆书码成一摞,又把这些书塞进一个袋子里。他嘴里咬着一支红色钢笔,拎着装书的口袋走出了屋子,我听到了书碰着他的大腿发出的声响。等这些响声渐渐模糊,我才转身朝向克里斯蒂娜。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忍着不问,不过还是忍不住了。”我道,“你和尤莱亚最近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蒂娜躺在床铺上,四肢伸开,一条长腿从床上耷拉下来,听我这么问,瞪了我一眼。
  “干吗呀?你们俩最近走得很近,老混在一起。”
  今天是个晴天,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照进屋里。说不上为什么,整个宿舍有一股睡眠的气息,混杂着洗衣房的味道、鞋子的味道、夜里的汗臭和清晨的咖啡味儿。有些床铺已收拾好,有的床铺上被子皱巴巴地堆到床的一边或末端。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自无畏派,却又是那么的不同,无论习性、秉性,还是世界观。
  “你可能不信,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克里斯蒂娜用胳膊肘撑着半坐起来,继续说道,“他现在还很伤心,而我们又都很无聊。还有啦,他可是尤莱亚啊。”
  “然后呢?他很帅气。”
  “帅是帅,可他嘴里从来吐不出一句正经话。”克里斯蒂娜摇摇头道,“别误会,我虽喜欢说笑,但也想要一段有结果的恋爱,你理解吗?”
  我微微颔首。我当然理解她的话,也许我比大多数人更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因为我和托比亚斯都不是爱开玩笑的人。“而且,也不是每段友谊都能发展成恋爱啊,比如我可从未想过亲你啊。”我大笑着说:“这倒是事实。”“你最近都跑哪儿去了?”克里斯蒂娜双眉上扬,“和老四在一起?耍一些……小情趣?造人去了?”我双手捂住脸:“这是我听过的最烂的玩笑。”“别回避问题。”“我们俩没什么‘小情趣’,”我说,“还没到那地步呢。他最近心情太低落了,老纠结于‘基因有缺陷’的问题。”“啊,那件事啊。”她站起身来。“你怎么看呢?”我问。“不知道。我觉得蛮生气的。”她蹙起眉头,“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愿意别人说他们有毛病吧?更别提这毛病还出在自己没法改变的基因上。”“那你真的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吗?”“也许有吧,这就像一种病,对不对?他们能从我们的基因里看出来,根本没有争论的余地,不是吗?”
  “我不是说你的基因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不能这样就说一组基因有缺陷,另一组基因没缺陷吧。蓝眼睛和棕眼睛的基因不同,可蓝眼睛基因就是‘受损’的吗?他们说这种基因是坏的,那种基因是好的,这未免太武断了吧。”
  “有证据证明GD的行为更恶劣啊。”克里斯蒂娜指出。“可这背后有很多的原因啊。”我反驳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和你争这个问题,我本来就希望你说得对啊。”克里斯蒂娜笑道,“可基因局这群高智商的科学家难道还搞不明白恶劣行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吗?”“也对,可我觉得人就是再聪明,也容易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看事情。”“可能你有偏见吧,”她道,“毕竟你好友和男朋友都有基因问题。”
  “可能吧。”我在脑中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这个解释并非是我赞同的,可我还是说了出来,“我没觉得相信基因受损的理论有什么好处,难道这样就能让我对别人好一些吗?不会啊,还可能正好相反呢。”
  不仅这样,我还目睹了它对托比亚斯的摧残,让他怀疑自己。这么看来,真不知道相信基因受损之说有何益处。“你相信一件事,不是因为它能让你们的生活更好过,而是因为它是事实。”她说。“可是——”我细细斟酌着要说的话,“审视某个信仰的结果,不也正是检测它正确与否的好办法吗?”“听着像僵尸人的逻辑。”她顿了一下,“我思维比较诚实派化。老天,我们真是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派别,对不对呀?”我耸耸肩:“也许摆脱它们并不重要呢。”托比亚斯走进宿舍,面容苍白,神色憔悴,最近一段日子,他一直是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头顶的头发因为睡觉被压向一侧,身上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自打来到基因局,他一直穿着衣服睡觉。克里斯蒂娜站起身:“好啦,我该撤了。给你们两个……私人空间。”她边说边指了指周围的空床铺,迈出宿舍时还故意夸张地冲我挤了挤眼睛。
  托比亚斯淡淡地笑了一下,可这笑还不足以让我相信他真的快乐。
  他没有坐在我身边,而是站在我的床尾,手指摆弄着衣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道。“好。”我嘴里说着,心里却闪过一丝恐惧,就像心脏监测仪上心电图突然的跳跃。“我想请你答应不要生气,可是……”他有些支支吾吾。“可是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会随随便便许诺。”我的嗓子一阵发紧。
  “嗯,对。”他这才坐下,坐到自己床上还没叠的毯子绕成的弧形凹陷里,躲避着我的目光,“妮塔在我枕头下留了一张便条,让我昨天晚上和她碰头,我去了。”
  我挺了挺身板,想着拥有漂亮脸蛋的妮塔脚步优雅地迈向我的男友,愤怒传遍周身。“一个漂亮姑娘让你晚上去见她,你就去了?”我反问道,“你还要我别生气?”
  “跟我和妮塔没半点关系。”他声音急切,最终还是看着我说,“她只想给我看些东西。她虽劝我相信受损基因的存在,却只是试探我,其实她一点也不信这东西。她有个分化基因局权力的计策,事成后,GD会获得平等的地位。我们还去了边界地带。”
  他把昨晚的所见所闻向我一一道来,讲了通向外面世界的地下通道,讲了边界地带中简陋得快要坍塌的小镇,还有妮塔跟拉斐和玛丽的对话。他还解释了政府隐藏的战争证据,如此一来,人们就不知道“纯净基因”携带者也会犯下弥天大罪,也不知道政府仍然掌权的地区GD是怎样生活的。
  听他说着,我心底对妮塔产生了怀疑,却不知道这怀疑到底来源于什么,是我通常相信的直觉,还是我对她的醋意?他说完之后,满怀期待地盯着我看,我紧抿着嘴唇,掂量着自己的决定。“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我问道。“我不知道,她答应今晚带我看证据,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去。”
  他握住我的手说。“那妮塔愿意吗?”“管她愿不愿意。”他紧握着我的手,“她要是真需要我的帮助,自然得想办法适应你在我的身边。”
  我看了看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又看看他灰色T恤破损的袖口和牛仔裤膝盖处磨旧的部分。我不想同时和托比亚斯还有妮塔在一起,她和他都有受损基因,这是她与他之间一个我永远无法达到的共同之处。这事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而我想知道基因局颠倒是非的证据的急切心情不逊于他。
  “好,我跟你去。可你千万别以为我相信她的动机仅限于对你的DNA序列感兴趣,恐怕她对你的人兴趣也不小。”“那你也千万别以为我对你之外的任何人感兴趣。”他把手搭在我的脖子处,轻轻地把我的唇拉到他的唇上。他的吻和他的话,都让我心中泛出丝丝暖意,可我的不安却没有完完全全地消退。
  
  第二十五章 托比亚斯 窃取血清计划
  
  午夜刚过,我和翠丝在旅馆的大厅中和妮塔碰头,周围的盆栽植物开着绚烂的花,呈现出一种被驯服的野性美。妮塔看到我身边站着的翠丝,脸上一僵,仿佛尝到了苦味。
  “你保证过不会告诉她,”她指了指我道,“你可是答应要保护她的。”
  “我改变主意了。”我说。
  翠丝大笑起来,笑声刺耳:“你就告诉他这个啊,让他保护我?好一招高明的操纵手法,佩服佩服。”
  我冲她扬了扬眉头,我还从未把它看作“操纵”,这样一想倒有些不寒而栗。
  一般我靠自己的直觉便能看出他人别有用心,或是在头脑中思考来龙去脉,可我太渴望去保护翠丝,尤其是在我险些失去她之后,一听到这几个字眼,我的确未斟酌过事情的可信度。
  或者说我太习惯撒谎而不愿承认艰难的事实,所以一有可以欺骗她的机会,便欣然接受。
  “不是操纵,是事实。”妮塔看上去不再愤怒,只是一脸倦容,她一只手擦了擦脸,又整了整头发,没有辩解,所以她有可能真的在说实话,“这件事,你单单是知情不报,都可能被逮捕。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牵扯进来。”“不好意思,太迟了。”我说,“翠丝已经来了,你有意见吗?”“比起失去你们两个人,我还是留着你们的好,你们这个最后通牒下得很明白了。”妮塔翻了个白眼,“走吧。”
  翠丝、妮塔和我穿过静悄悄的基地,走向妮塔工作的实验室。三个人都沉默着,我能听清自己鞋子每次吱吱的响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每一句说话声,每扇门关闭的声音。我总觉得这是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当然,实际上我们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妮塔在实验室门前停住脚步,扫描过工卡,门自动打开。我们跟着她走过基因治疗室,那个我曾看到自己DNA序列的地方,向基地中心我还从未去过的地方进发。这里一片黑暗,阴森恐怖,我们走过时还有尘土从地板上飞起来。
  妮塔用肩膀推开另一扇门。
  门里是一间储藏室,墙上是一个个笨重的金属抽屉,抽屉上贴着标有数字的纸,这些纸条大概有些年头了,字迹已淡去。屋子的中央摆着一张实验台,台子上放着一部电脑和一台显微镜,一个金发留成背头的年轻男子在桌子一侧立着。
  “托比亚斯,翠丝,这位是我的朋友雷吉,他也是GD。”妮塔介绍道。
  “幸会幸会。”雷吉向我们微笑致意,他先握了握翠丝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力道很大。
  “先让他们看看幻灯片吧。”妮塔道。
  雷吉敲了敲电脑屏幕,又招手示意我们靠近一些:“我又不会吃了你们。”
  翠丝和我交换了个眼神,走到雷吉身后去看屏幕。一张又一张图片闪过。图片是黑白的,画面上布满了小颗粒,有些失真,大概是很久以前拍的。只过了一小会儿的工夫,我便意识到这些图片展示的是一幕幕人们饱受苦楚的景象:瘦骨嶙峋的孩童瞪大惊恐的双目,沟渠里横着一具具尸体,燃烧着一堆堆的纸……
  图片转换太快,像书页在微风的吹动下一页页哗哗掀过,只给我留下了残酷恐怖的印象。我忍不住侧过了脸,不再去看那些图片,深深的沉默正吞噬着我。
  起初,我看向翠丝时,她面色如水,这些图片好像没在她心底激起一丝涟漪,可接下来,她的唇开始打战。她紧紧抿起双唇,掩盖住这神情。
  “你们看这些武器。”雷吉点开一张图片,图片上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子手持一把枪,“这枪是很久以前的,‘纯净基因战争’中使用的枪要比它先进很多。这点基因局也无法否认,它应该来自一场非常古老的冲突,定是基因纯净的人引发的,因为当时还没有基因修改这回事。”
  “可一场战争又怎么能瞒住?”我问。
  “人们现在都是孤立的,天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妮塔轻声说道,“他们只知道别人告诉他们的事,只能看见可以获取到的信息。在背后操纵一切的是政府。”
  “好吧。”翠丝不停地点着头,语速有些快,话里透着紧张,“这么说来,你们——我们的历史是他们编造出来的。可这也不能证明他们就是敌人,只能说他们是一群用歪曲信息的方法来……改善世界的人,只不过考虑有些不周。”
  妮塔和雷吉对视了一眼。
  “问题就在这儿,他们在伤害人。”妮塔道。
  她把手放在柜台上,微微向我们探过身子,我再次看到了她身上的革命者印记,她的革命者身份战胜了其他身份,此刻她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不再是一个GD,也不再是一个实验室工作人员。
  “无私派想提前揭开真相的时候,”她一字一顿地说,“珍宁想镇压住它……正好顺了基因局的意。他们给了她一种非常高级的情境模拟血清,即攻击情境模拟血清,用来控制无畏派的大脑,这也导致了后来无私派的毁灭。”
  我想了几秒,慢慢解析着她的话。
  “不可能。”我说,“珍宁跟我说分歧者——就是纯挣基因携带者——占比最高的派别是无私派,你们刚刚也说了基因局格外珍视这些人,还派人去挽救他们。那他们为什么还帮着珍宁杀害他们?”
  “珍宁错了。”翠丝冷冷地说,“伊芙琳说得对,是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比例最高,而不是无私派。”
  我转向妮塔。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拿大批分歧者的命做赌注,我需要证据。”我说。
  “那你觉得我们为什么大半夜到这儿来呢?”妮塔打开了另一排灯,光线照亮了那些金属抽屉,她在墙根前来来回回地走着,“我能进到这里,其实是费了很长时间才拿到的许可,比理解我看见的情形时间还要长。其实这些全都是一个GP支持者帮我的。”
  她伸手打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装有橙色液体的瓶子。
  “是不是有些眼熟?”她问我。
  我试着回想,想起攻击情境模拟之前他们给我的那一针,当时翠丝正要闯考验的第三关。记得是麦克斯把一管液体从我的脖子处推进体内,重复着我自己做过无数遍的动作。记得他把针管插进我的皮肤之前,那管液体被光照着,正是橙色,和妮塔手中的液体颜色一模一样。
  “颜色是一样,可这能证明什么呢?”我道。
  妮塔把小瓶子拿到显微镜前,雷吉从电脑旁的托盘中抽出一个载玻片,拿起滴管在载玻片上面滴了两滴橙色液体,又拿起一个盖玻片盖住。他小心又稳当地把它放到显微镜下,手法娴熟,好似这个动作重复过无数遍。
  雷吉敲了几下电脑屏幕,打开一个叫“显微扫描”的程序。
  “懂得用这台机器又知道密码的人都能随意获取信息,那位GP支持者把密码告诉了我。”妮塔说,“也就是说,我们很容易得到其中的信息,只是没人想过仔细研究这些,GD一般也没有系统密码,所以我们本来也不会知道这些信息的。这间储藏室是为废弃的实验准备的,比如失败或过时的发明啊,或者是一些没用的东西。”
  她一只眼看着显微镜,手忙着调显微镜的调节器,调试着镜头。
  “好了。”她说。
  雷吉按下电脑上的一个按钮,一大片文字出现在屏幕上方的“显微扫描”栏中,他指了指文字中间的部分。我细细读了一遍。
  “情境模拟血清V4.2,协调大批目标;远距离传送信号;不包括原始配方中的迷幻剂;情境模拟内容由程序操作员设定。”
  就是这个。
  这就是攻击情境模拟血清。
  “如果这东西不是基因局发明的,那么在基因局又怎么能找到?”妮塔反问道,“他们把血清投放在实验里,却又不把血清回收,而是让市民自行对其进行改良。换句话说,就算这血清的改良者是珍宁,他们也不会从她手中偷过来,既然这里有这种东西,那就说明这是他们发明的。”
  我怔怔地盯着显微镜下发亮的玻片,看着目镜下游走着的橙色液滴,吐了口气,却带着颤。
  翠丝有些喘不过气地问:“为什么?”
  “无私派要把真相告诉市里的人,你也看到这样做的后果了:伊芙琳成了实际的霸主,无派别者无休止地镇压派别成员,如果不出所料,派别早晚会联手起义,抵抗伊芙琳,成千上万的人就会丧命。还有一点毋须多言,揭露真相会危及整个实验的进行,”妮塔道,“所以呢,就在几个月前,无私派意欲向城市泄露伊迪斯·普勒尔的视频,险些引起大规模的毁灭和恐慌之时,基因局大概是想通过牺牲无私派来防止整个城市蒙受更大的损失,即使这要以几个分歧者的命做代价。他们觉得牺牲无私派总比牺牲整个实验要好,后来就与他们知道肯定会同意这样做的珍宁·马修斯取得了联系。”
  她的话将我包围,一点点渗进我的体内。
  我双手扶住实验台,台面的凉意渗进我的手心,我看着台面那抛光金属映出的有些扭曲的面庞。
  我虽然大半辈子都恨着父亲,却从未恨过他的派别。无私派从来都是那么安静,它的团体精神、它的方针路线在我看来一直都很好,可如今这些善良无私的人却惨死了一大半,死在无畏派的枪下,死在珍宁的推动下,死在基因局在背后提供的力量下。
  这些人里面,包括翠丝的父亲母亲。
  翠丝僵立着,双手无力地垂着,手因为充血而有些发红。
  “这还不都是因为他们对这些实验的盲目信仰吗?”妮塔站在我们身边说道,好似把这些话强塞进我们脑子的空隙里,“很显然,基因局把这些实验看得比GD的命都重,而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糟。”
  “越来越糟?比杀掉整个无私派还要糟吗?怎么可能?”我问。
  “差不多有一年了,政府一直威胁着要关闭所有的实验。城市里的人们无法平静地生活,所以一个又一个的实验相继失败,大卫总会及时地找出新办法恢复秩序。如果芝加哥也出了岔子,他还可以那样做,他可以随时重置所有的实验。”
  “重置所有的实验。”我重复着这句话。
  “用无私派的记忆血清呗,”雷吉接过话茬,“确切地说,用的是基因局的记忆血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都得重新来过。”
  妮塔简洁地说:“基因局的人会违逆大家的意愿,抹掉他们活过的所有痕迹,仅仅是为了解决并不存在的所谓基因‘受损’问题。这些人有做这事的权力,可这种权力根本不应该为任何人所掌握。”
  记得约翰娜当时向我提及友好派把记忆血清注射到无畏派巡逻兵体内的时候,我曾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抹掉一个人的记忆,无异于改变了他们本身。
  突然间,我不再在乎妮塔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只要它能给基因局重重一击就行。这短短几天光景,我获知的信息已让我觉得这地方压根儿不值得拯救。
  “你们有什么计划?”翠丝问,声音却太过平缓,平缓到有些机械。
  “我会让边界地带的朋友从地下通道冲进基因局基地。”妮塔应道,“托比亚斯,你负责在这一过程中关掉基地的安全防范系统,确保我们不被逮住,这和你在无畏派控制室中干的活儿基本一样,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很难。然后我、拉斐和玛丽闯入武器实验室,窃取记忆血清,以免它落在基因局手中。雷吉将在暗中帮助我们,进攻那天他会帮我们打开地道的大门。”
  “你们要那么多记忆血清做什么?”我问。
  “毁掉。”妮塔语调平静地说。
  我此刻的感受很奇怪,像是放了气的皮球一般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自己想象中妮塔的计划会是怎样,但不是这样——这个计划听起来太微小,太被动,实在不足以对发动攻击情境模拟,告诉我我的本质以及我的DNA序列有问题的人作出回击。
  “就这些吗?”翠丝终于从显微镜上面抬起头,微眯着眼睛看着妮塔,“你明明知道基因局是造成成百上千人丧命的罪魁祸首,却只计划着……只计划窃取他们的记忆血清?”“我可没记得邀请你来评论我的计划。”“我并没有评论你的计划,”翠丝道,“我是在告诉你,你说的话我不信。你那么恨他们。听你说起他们的语气就知道。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敢肯定不仅仅是窃取血清这么简单。”
  “他们用记忆血清来让实验继续进行,这血清是他们控制你们城市最强有力的武器,我想要夺走它。我要说,目前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足够大的打击。”妮塔声音温和,好似在给一个孩童解释着什么,“我可从未说过我的计划到此为止。首次进攻最好不要用尽全力,我们的计划要慢慢来,而非一蹴而就。”
  翠丝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托比亚斯,你来吗?”妮塔问。我的目光先是从站姿紧张的翠丝身上掠过,又看向了神情放松、蓄势待发的妮塔。翠丝所看到的、听到的,我没看到、没听到。我只是一想到说“不去”,好像整个身子就会崩溃,瘫软在地上。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使力量再小,我也必须做些什么,我不明白翠丝的心里为何就没有同样的渴望。
  “嗯,去。”我说,话音刚落,翠丝就猛地转向我,双眼圆睁,满脸写着不相信。我没有理会,接着说道,“我能关掉安全防御系统,可我需要友好派的友好血清,你们能想办法搞到吗?”
  “没问题。”妮塔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行动的时机我以后再告诉你。雷吉,咱们走吧,让他们这对小情侣单独……谈谈。”雷吉冲我点点头,又冲翠丝点了点头,转身和妮塔一块儿走出了屋子,轻轻地带上了门,没发出一点儿声响。翠丝转向我,两只胳膊抱在胸前,宛如护卫着她身子的两根铁条,把我挡在铁条之外。
  “真不敢相信你会这样。她在胡扯,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看不出是因为她并没有胡说。”我道,“我也跟你一样能判断人撒没撒谎。我觉得你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是嫉妒吧。”
  “我没有嫉妒!”她发怒地瞪着我道,“我只是在分析问题,她肯定在打更大的算盘。如果换成我,要是有人想让我加入他们,却还对我撒谎,我肯定要离他们远点。”
  “可你不是我。”我摇头道,“天哪,翠丝啊翠丝,是这些人杀了你父母,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
  “我说过我不想报仇吗?”她简短生硬地回道,“可我没必要刚听到一个计划就急着加入。”
  “我带你来是想对你坦诚,不是让你随随便便对人下结论,更不是让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忘了上次你没信我‘随随便便’结论的后果?”翠丝冷冷地说,“后来你发现我说中了,伊迪斯·普勒尔的视频的确改变了一切,伊芙琳是什么人也被我猜到了,这件事我同样也没猜错。”
  “可不是吗,你永远都是对的。”我道,“可徒手闯入险境是对的吗?糊弄了我,然后半夜三更一个人去博学派总部送死是对的吗?还有皮特,关于他,你又说对了吗?”
  “别拿这些事来挤对我。”她指着我道,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受家长训斥的小孩,“我可没说过我是从不犯错的圣人,倒是你——你根本无法从自己的绝望中看清事实。你因为渴望母爱,就轻信了伊芙琳的哄骗,现在你又因为渴望证明自己没有毛病而——”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我没有毛病。”我轻声道,“真不敢相信你竟对我这么没信心,竟然劝我不要相信自己。”我摇着头道,“我做什么事不需要你点头吧。”
  我朝门的方向迈进,手正欲拧开门把,她突然说:“为了让自己的话成为最后决定,就直接拍拍屁股走人,行事还真‘成熟’!”“那因为别人漂亮就质疑她的动机,是不是也‘很成熟’啊?”我愤愤地离开了房间。我不是个轻信他人、绝望,而又摇摆不定的人。我也没有毛病。
  
  第二十六章 翠丝 线人
  
  前额抵住显微镜的目镜,我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橙棕色血清。
  一直忙着找出妮塔的谎言,我险些忽略了一个事实:基因局必定先改进了这种血清,又想办法把它给了珍宁。我从显微镜前挪开。珍宁挖空心思地留在那个城市,想尽一切办法避免与外界接触,可她怎么又反过来跟基因局的人联手呢?
  我想基因局和珍宁有着共同的目标,都想继续维持这个实验,都害怕它停止后的后果,都不惜把无辜大众的命作为代价。
  我原本以为基因局基地是一个可称作“家”的地方,可这里面却到处是杀手。想到这里,我身体的全部重量都移到了脚跟上,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推了一把,接着走出了这个屋子,心怦怦直跳。
  走廊里有几个身影在我面前晃着,我不予理睬,径直走向基因局基地深处,慢慢地一步步移向这恶魔的要害之处。
  恍惚中,我好像听到自己对克里斯蒂娜说的话,这里会不会也可以变成一个叫家的地方。
  “是这些人杀了你的父母。”托比亚斯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我的脑际。
  我不知走向何处,只知道我需要空间,需要空气。我一手抓着身份识别卡,半走半跑地穿过安全栏,奔向那座雕塑。水箱上方的灯是熄灭的,水依然每过一秒便落下一滴。我立在那儿,只是看着它。突然间,在雕塑的另一边,我看到了哥哥。
  “你还好吧?”他试探着问。
  我一点也不好。我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留下的地方,这里没有动荡,没有腐败,没有控制,以为可以在这里找到归属感。现在我也该觉悟了,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地方。
  “不好。”我道。
  他绕过石雕,朝我走来:“怎么了?”
  “怎么了?”我大笑起来,“这么跟你说吧,我刚发现这个世上还有比你更差劲的人。”
  我猛地蹲下身子,双手抓着头发,身子变得麻木,又因为自己的麻木而恐惧。基因局是害死我父母的罪魁祸首,可为什么只有不断重复这句话,我才能让自己相信?我这是怎么了?
  “哦,对……不起?”他说。
  我挣扎了半天,嘴里发出一声冷哼。
  “你知道妈妈曾告诉我什么吗?”他提起母亲时竟没有一点愧疚之色,好像从未背叛过她,听得我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说每个人身上都有邪恶的一面,爱他人的第一步就是承认自己身上邪恶的那一面,这样我们才能够谅解他人。”
  “你不就是想让我这样做吗?”我站起身,没精打采地回道,“迦勒,我是做过很多坏事,可我绝对不会亲手把你推向断头台。”
  “你不能这样说,”他的声音像在乞求我,乞求我承认自己和他是一类人,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你根本不知道珍宁的说服力有多强——”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如紧绷的橡皮筋一般断掉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冲动,挥起拳头抡向他的脸。
  头脑一阵发热,我只想着博学派摘掉我的手表,脱掉我的鞋子,带我走到那张空台子旁,他们将要夺走我的生命。或许,那张空台子的摆设也有迦勒的功劳。
  我本以为怒火已经过去,可当他双手捂着脸踉跄着后退时,我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抓住他身前的衣服,用力把他摔向石雕,还尖叫着,骂他是个懦夫,是个叛徒,嘴里喊着要杀了他。
  一个守卫忙走过来。她的手一碰到我的胳膊,我便从怒火中清醒了过来,放开迦勒的衣服,甩了甩有些发痛的手,转身离去。
  在马修的实验室,一把空着的椅子上搭着一件浅褐色的毛线衣,衣服的袖子扫着地面。我从没见过马修的主管,所以不禁怀疑其实所有的活儿都是马修干的。
  我坐在毛线衣上,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指关节,揍了迦勒之后,手上有些地方被划出了小口子,还有点点的淡淡瘀青。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一拳在我们两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记。想来倒也合适,世界的运转方式真是奇妙。
  昨天夜里,我回到宿舍,没看到托比亚斯,心中夹杂着怒气,睡不着了。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只是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最后决定不参与妮塔的计划,可也不去阻止她。攻击情境模拟背后的阴谋激起了我对基因局的恨意,我想看着它从内部瓦解。
  马修长篇大论地讲起科学理论,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做一些基因分析,其实还好,可在这之前,我们找出一个办法让记忆血清的化合物像病毒一样快速复制,通过空气传播。”他说,“之后又对症下药,发明出了疫苗,当然这疫苗只有四十八个小时的功效,可总比没有好。”
  我点头道:“就是说……你们目的是更有效地开展其他的城市实验,对不对?能让记忆血清在空气中自行传播,就没必要给每个人注射了。”
  “正是正是!”见我对他说的话有些兴趣,他神色中立即闪过一抹激动,“这种方式能更有效地把特定人群选出来。只要预先帮他们接种,病毒在二十四小时内传播,期间疫苗的药效还在,所以对他们没有影响。”
  我又点了点头。“你没事吧?听说昨晚你打了谁,还是警卫人员把你拉开的。”马修把放在嘴边的咖啡杯搁下。“是我哥哥,迦勒。”“啊,他又做什么了?”马修问着,扬起一边的眉毛。“其实他什么也没做。”我用手指紧捏着毛衣的袖子,大概是穿久了的缘故,袖子有些破损,“我本来就快要爆发了,他又刚好碍事。”看他的面部表情,我似乎已知道了他想问的问题。我打算把妮塔的事情都向他解释明白,只是不知道他这人是否可信。“我昨天听到些风言风语,”我试探着说,“有关基因局,有关我的城市,以及情境模拟。”他微微挺了挺身板,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怎么了?”我问。“这些你是不是听妮塔说的?”他问。“正是。你怎么知道?”“我帮了她几次,还让她用那间储藏室。她有没有告诉你别的什么?”
  马修竟是妮塔的线人?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真没想到特意区分开我的“纯净基因”和托比亚斯的“受损基因”的男孩竟然暗地里帮妮塔。
  “她说她有一个计划。”我慢悠悠地道。他站起身朝我走来,紧张得出奇,我本能地躲开他。“要开始了吗?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吗?”“怎么了?你为什么帮妮塔的忙?”“还不是因为这一套‘基因受损’的谬论太荒唐了。快回答我,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是快要开始了,可我不知道具体时间,我想应该很快。”“啊,这事肯定没什么好结果。”“你要是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可忍不住要扇你了。”我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我一直在帮妮塔,直到后来她告诉了我边界地带那些人的意图。”马修道,“他们想闯进武器实验室去——”“去偷记忆血清。是啊,她说了。”“不,不是。”他摇着头道,“他们要的不是记忆血清,而是死亡血清,类似博学派的那种血清,就是他们想处死你的时候差点往你体内注射的那种血清。妮塔他们要用死亡血清暗杀很多很多的人。喷雾罐很容易做的,明白吗?只要把这东西给了特定的人,局面就会失控,完全变成无政府状态。那正是这些人想要的结果。”
  我确实明白。我看到了倾斜的药瓶,看到了喷雾罐上的按钮,看到了一群群无私者和博学者的尸体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和楼梯上,看到我们艰难依附着的世界燃起战火。
  “我本以为我帮她做的是更明智的事。”马修道,“如果我早些知道这是在帮她筹划又一场战争,那我绝对不会出手相助。我们得想办法阻止她。”
  “我告诉过他,”我轻柔地说,只是不是对马修说,而是对我自己,“我就知道她在撒谎。”“我们国家对GD的确不公,可杀掉一些人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道,“走,我们去大卫的办公室。”
  我一时有些混乱,竟不知对与错。我不懂这个国家,不懂它的行事规则,更不懂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可我知道,让死亡血清落在妮塔和边界地带的人手中还不如在基因局的武器实验室存着好。我急忙赶上马修,疾步穿过走廊,走向基地的前门——我第一次踏进基因局时的那扇门。
  穿过安检处时,我看到尤莱亚站在雕塑旁,他抬起一只手跟我打招呼,嘴随即抿成一条线,他若再努力一些,倒还算是个微笑。他头上的水箱折射着灯光,诉说着基因局缓慢、无意义的努力。
  我刚刚穿过安检处,便看到尤莱亚身旁的墙砰的一声炸开。
  火像是从花蕾中绽放开来,玻璃与金属碎片从花蕊处喷出,尤莱亚的身子也随它们一起被抛出,如同一颗无力射出的子弹。我张大了嘴,喊着他的名字,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周围的人也都蹲在了地上,用胳膊抱起头,我依旧站着,看着墙壁上的洞,却没看到有人从洞里进来。
  几秒钟之后,所有的人开始逃离爆炸现场,向其他地方跑,我用肩膀顶着人流朝尤莱亚的方向跑去。有人的胳膊肘撞到我的身侧,我倒在地上,脸刮擦到了坚硬的铁制东西,像是桌子的边沿。我奋力站起身,抬起袖子抹了把眉毛上的血。其他人的衣服蹭过我的手臂,我只能看到四肢、头发和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睛,还有他们头顶写着的“基地出口”的标识。
  “快按报警器!”安检处的一个警卫喊道。我急忙躲开别人的胳膊,跃向一侧。
  “按了按了,没反应!”另一个警卫喊道。
  马修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大声叫着:“你要干什么?别去——”
  我加快了步伐,找到一条没人阻碍的通道,马修也跑起来追赶着我。
  “我们不能去爆炸地点,引爆的人肯定已在这座楼里了。”他喊道,“我们现在赶紧去武器实验室!快走,没时间了!”
  “武器实验室”,是那个他认为神圣的词汇。
  满脑子是尤莱亚躺在玻璃碎片、铁片中的场景,我整个身子都不自觉地想朝他走去,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绷紧了,可我帮不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要用自己对混乱和攻击的熟悉阻止妮塔一行人偷取死亡血清。
  马修说得对,这件事没什么好结果。
  我跟在马修身后,冲进如一潭水般的人群里。我紧紧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不想跟丢,可眼光不自主地扫向迎面而来的一张张脸,他们的嘴、眼都因恐惧而紧绷。因为片刻的恍惚,我有一小会儿没看到他的身影,定定神后往人群中扫了一圈,又看到了他,在前头几米开外的地方朝走廊右边拐去。
  “马修!”我一面喊着一面拨开又一群人,追了上去,我终于抓住他上衣的后背,他却转过身反手抓住我的手。
  “你没事吧?”他看着我眉毛上方的口子问。刚才走得匆忙,我差点忘了这个,于是抬起手按在伤口上,手挪开的时候,袖子已经全红了,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没事!快走吧!”
  我们并肩沿着走廊跑去,这条走廊的人渐渐稀疏,地上躺着几个警卫,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有气息,这么看来,引爆这座大楼的人已来过这里了。我看到饮水处旁边的瓷砖地面上摆着一把手枪,便挣开了马修的手,冲过去拿枪。
  我抓起手枪,递给马修,他摇着头连声拒绝:“我从没开过枪。”
  “哎呀,老天爷!”我一边感叹着一边用食指勾住了扳机。这枪和我们城市的枪不太一样,它上面没有可以转动的圆筒,扳机也没有那么紧,就连各部位的重量也不同。所以这枪握着更容易一些,它不会激起从前握枪的记忆。
  马修大口地喘着气,我也气喘吁吁,只是我与他不同,在喧嚣中逃生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他又领我跑过一条走廊,这里只有地上躺着一个警卫,她一动不动。
  “离这儿不远了。”他道。我将一根手指举到嘴唇边,示意他安静。
  我们放慢了脚步。我紧握着手中的枪,手心的汗把枪弄得湿滑。我不知道这把枪里装有多少发子弹,也不知道怎么看。经过躺在地上的警卫时,我停了下来,在她身上搜武器,终于找到塞在她屁股下的手。她倒地时,臀部正好压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马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女子,看着我拿起她的手枪。
  “喂,”我压低声音道,“走吧,一会儿再想。”
  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打头阵沿走廊继续走。这边的走廊光线幽暗,头顶天花板上金属条和管道纵横交错。我能听到前方有说话的声音,压根儿不需要马修的指示就能找到,况且他的声音也太小了。
  到了拐角处,我背部紧贴着墙,小心地往拐角那边张望,绝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
  那边有扇双开玻璃门,看起来似铁门一般沉重,却是开着的。玻璃门前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里面只有三个人影,他们穿着厚重的衣服,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中拿着的枪硕大无比,我怀疑自己都拿不动。
  大卫在双开玻璃门前跪着,他的太阳穴被枪抵着,血顺着他的下巴滴下来。入侵者中站着一个姑娘,和其他人一样也戴着面具,乌黑的头发扎成了马尾辫。
  是妮塔。
  
  第二十七章 翠丝 搅局
  
  “大卫,让我们进去。”妮塔的声音因为面具遮着有些模糊。
  大卫的眼睛却慵懒地投向一边,看着那个举枪对着他的人。
  “你们不会冲我开枪的,”他说,“我是这座楼里唯一知道密码的人,而你们想要那血清。”
  “只能说不冲你的脑袋开火,”持枪男子道,“其他部位可说不准。”
  男子和妮塔彼此对视了一眼,男子把枪口朝下移去,对着大卫的脚就是一枪。大卫的惨叫声传遍整个走廊,我不禁闭上了眼睛。虽说他是把攻击情境模拟血清交给珍宁·马修斯的人中的一个,可我还是不会以听他凄厉的叫声为乐。
  我看着手中的两把枪,一只手握一把,黑色的扳机衬得我手指苍白。我想象自己一点一点剪掉所有旁枝逸出的思绪,只关注这个场景、这一刻。
  我把嘴凑到马修的耳边,轻声说道:“马上去寻找支援。”
  马修点点头,转身沿走廊走去。还好他的脚步很轻,没发出一点声响,真是谢天谢地。走到走廊尽头,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转头消失在拐角处。
  “这么磨磨唧唧,真受够了,”红发女子道,“直接炸开门不就得了。”“爆炸会激活备用安全措施,”妮塔道,“我们必须拿到密码。”我又探出头往那边望去,这一次,却和大卫的眼光相遇。他面色苍白,脸汗津津的,脚踝周围有一大摊血。其他两个人盯着妮塔,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黑盒子,打开盒子后拿出一个带针头的注射器。“你不是说那玩意儿对他不起作用吗?”举枪的男子问。“我说的是他能抵制住血清,不是它一点也不起作用。”她转向大卫道,“大卫,这是吐真血清和恐惧血清按最佳比例配成的混合液,你如果不告诉我密码,可别怪我不客气。”“妮塔,我知道这只是你基因的错误而已,”大卫无力地说,“如果你就此住手,我可以帮你,我可以——”
  妮塔脸上漾开一副扭曲的笑容。她蛮享受地把针头插进他的脖子,把整管的血清推了进去。大卫瘫软在地上,身子抽搐了一下,又抽搐了一下。
  他睁大眼睛,痛苦地号叫着,惊恐地盯着空气。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因为在博学派总部时,在恐惧血清的作用下,我也看过自己心中最惧怕的梦魇变成现实。
  妮塔蹲在他身前,一手捏住他的脸。“大卫!”她急切地喊道,“告诉我密码,我就能让这一切结束。听到没有?”
  他喘着粗气,眼光没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看向她的身后。“不要,不要!”他边喊着边向前冲,冲向他看到的幻觉中的幽灵。妮塔用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胸膛,稳住了他,可他嘴里依旧撕心裂肺地喊着,“不要——!”
  妮塔不停地摇着他道:“告诉我密码,我就帮你拦住他们。”“是她!”大卫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的名字——”
  “谁的名字?”“快没时间了!”举枪对着大卫的男子有些不耐烦地说,“要么快去拿血清,要么一枪崩了你——”“她。”大卫伸出手指头指着前方。他指向了我。我从墙角处伸出了两只胳膊,啪啪连开两枪,第一枪打到了墙上,第二枪打中了男子的胳膊,他手中的枪掉到地上。红发女子举起枪对准我——确切地说,是对准我露出的一半身子,另一半藏在了墙后头——妮塔却喝住她:“先别开枪!”
  “翠丝,”妮塔冲我喊道,“你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可能你说对了,”说着我又开了一枪,这次举枪的手没刚才那么抖了,瞄得更准一些,子弹打中了妮塔的侧身,打在她胯部上面一点的地方。痛苦的喊叫透过面具传出,她一面用手捂住伤口,一面跪在了地上,双手已被血染红。
  大卫满脸痛苦的表情,尽量只用没受伤的那条腿支撑着自己,向我跑来,我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腰,用力把他的身子转了个圈,让他立在我和妮塔几个人的中间,举起枪抵住他的后脑勺。
  他们都呆住了,我能感到我的心在嗓子眼儿里跳。“你敢开枪,我就一枪把他结果了。”我说。“你不会杀掉你的领导。”红发女子说。“他不是我的领导,他是死是活我也不在乎。不过如果你们天真地以为我会让你们拿到死亡血清,做梦去吧。”我拖着他慢慢向后退,大卫依旧神志不清,痛苦地哀号着。我低下头,整个身子侧过去,安全地躲在他身后,一只手依旧举枪对着他。
  我们快要走到走廊的尽头,红发女子才看出我的话是唬人的,她扣下扳机,子弹打在了大卫的另一条腿上,大约在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他又一声哀号,瘫倒在地上,这下我便暴露在外了。我迅速趴下,两个胳膊肘撑着地面,子弹恰好从我头顶飞过,呼啸声在我头脑中不停地震颤着。
  左胳膊忽觉火辣辣的,殷红的血淌出,我的脚在地上寻找着力点,站起身来冲着走廊那头一阵盲射,又慌忙抓住大卫的领口,忍着钻心的疼,把他拽过拐角。
  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我叹息一声。不过这脚步声却不是来自我后面,而是从前方传来。不一会儿,一群人围在我们身边,马修也在他们之中。几个人抬起大卫,往走廊那边奔去。马修则冲我伸出了手。
  耳朵依旧嗡嗡地响,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
  
  第二十八章 翠丝 惨重的伤亡
  
  医院里面全是人,所有人都在喊叫,来来回回地跑着,拉着窗帘。我找遍了所有的病床,确定托比亚斯没在这里,才稍感放松地坐下,浑身还有些发抖。
  尤莱亚也没在这儿,他在另一间屋子里,房门紧闭,总让人有种不好的预感。帮我擦消毒水的护士有些接不上气,她不停地看着四周,就是没有看我的伤口。听他们说我只是轻微擦伤,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要有事先去忙吧,我不急,”我说,“我刚好还要找个人。”她努了努嘴说:“你需要缝针。”“不是只是擦伤吗?”“不是你的胳膊,是你的头。”她指了指我眼睛上方的一处位置。
  在刚才的混乱中,我险些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口子,血还在流着。“好吧。”“我给你打一点麻醉剂。”她说着就拿起一个注射器。我早就习惯了针管,对打针根本都没反应。她用消毒水擦了擦我的额头——这边的人对细菌感染总是大惊小怪的——我感觉到针头的刺痛,不过麻醉剂很快起了作用,疼痛感也消减了。
  她缝着我的伤口,我则看着周围的人跑来跑去——一名医生脱掉满是血迹的橡胶手套;一位护士端着盛医用纱布的盘子,脚底没有站稳,险些滑倒在瓷砖地面上;一个伤者的家属不停地扭着双手。空气中满是化学制剂味儿、废纸味儿,还有人身上的气味。
  “大卫怎样了?”我问。
  “救下来了,不过估计还得有一段日子才能走路。”她道,噘着的唇放松了一瞬间,却只有几秒钟,“要是你没在,肯定会更糟糕。好了,你这边都好了。”
  我点点头,心里想告诉她实话,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利用他做掩护撤退,把他当成了人肉盾牌;我也希望自己能承认对基因局和大卫的恨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宁愿用别人挡子弹也不愿自己送死的懦夫。如果父母还活着,定会蒙羞吧。
  她在我的缝线处扎好绷带,以防感染,又捏起用过的包装纸和浸湿的棉球扔掉。
  我还没来得及谢她,她已走到另一张床前,照顾另一个伤者。
  急诊室外的走廊里排满了伤员,从这阵势可以看出还有另一处爆炸点,他们应该同时引爆了两处,两处都只是转移人们的视线。进攻者是从地下通道进入基地的,就如妮塔所说,可她从未提过在墙上炸什么洞。
  走廊尽头的几扇门打开,几个人冲进来,抬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妮塔,他们把她放在墙边的一张床上。她痛苦地呻吟着,一只手还紧捂在纱布包扎着的伤口上。我竟奇怪地觉得她的伤与我无关。那伤口是我射的,可我别无选择。
  穿过床铺之间的过道,看着伤者的衣服,我发现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其他人的衣服都是绿色的,他们都是后勤人员。这些人抓着血流不止的胳膊、腿或是头部,伤得并不比我轻,有人的伤甚至比我重很多。
  我无意中在主走廊那边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头发黏糊糊地贴着头皮,额头几乎全被绷带盖住,衣服被大卫和自己的血染得血迹斑斑,看来我得冲个热水澡,换身新衣服了,但我得先找到托比亚斯和克里斯蒂娜才行,从入侵开始前到现在,我一直都没见过他俩。
  找克里斯蒂娜并没有费多大工夫。我刚走出急诊室,就看到坐在等候室的她,她不停地抖着一条腿,抖得太厉害,坐在她身边的人愤恨地横了她几眼。她抬起一只手跟我打了个招呼,眼睛却避开我的视线,转而盯着门。
  “你没事吧?”她问我。“没事,只是不知尤莱亚怎么样,我进不去那间屋子。”“知道吗?这些人简直快气死我了。”她说,“他们什么都不说,还不让看他。就像他和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归他们所有似的。”“这边的规则和我们那边不同,不过我觉得他们一旦有了确定的消息,肯定会告诉你的。”“唉,他们会告诉你才对吧。”她满面愁思地说,“我总觉得他们肯定都不屑于多瞅我一眼。”
  这要是换在几天前,我可能不赞同她的话,也不知道对基因受损的坚信不疑到底会如何影响他们的行为举止。我一时不知怎么办,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在这边的世界,我突然比她多了些优势,而对此我们两个都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我得去找托比亚斯,等找到他后,我一定来这里陪着你,好吗?”她终于看向了我,膝盖也停止了抖动:“难道没人告诉你吗?”我心里一紧,有些害怕地问:“告诉我什么?”“托比亚斯被逮捕了。”她淡淡地说,“来这儿之前,我还看到他和其他的入侵者坐在一起。攻击发生前,有人见他去过控制室,说他是去关闭基地的报警系统。”
  她说这话时,眼神中带着对我的同情,可我早就知道托比亚斯的举动了。“他们被关在哪儿了?”我问。我要找到他,我已经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 托比亚斯 审讯
  
  那个守卫抓我的时候用塑料带子把我的手腕捆在一起,现在被捆的地方隐约有些痛。我抬起双手,用指尖摸了摸下巴,看看有没有流血。
  “还好吧?”雷吉问我。
  我点点头。这点伤不算什么,我以前经受过更大的伤痛——比刚刚那个士兵拿着手枪枪柄冲我下巴砸的那一下要疼得多,当时那士兵眼里燃烧着狂野的怒火。
  玛丽和拉斐坐在距我们几米远的地方,拉斐抓着一块纱布,按在流着血的胳膊上。一个警卫站在我俩和他俩之间,将我们隔开。我看向他们时,拉斐凝视着我的眼睛,似有深意地点点头,好像在夸我做得好。
  我若真做得好,为什么心里直觉得恶心?
  “听着,”雷吉挪了挪身子,朝我靠了靠,“妮塔和边界地带的人会承担所有责任的,咱们不会有事。”
  我又微微点头,心里却并不相信。对可能会发生的逮捕,我们有备用计划,我担心的并非这计划能否实现,而是他们为什么久久不“处置”我们,还有他们对这件事的随意态度——从被他们捉住,我们在这个空荡荡的走廊里已坐了一个多小时了,竟没有一个人前来给出怎么处置我们的准信儿,也没人来问任何问题,甚至连妮塔也不见人影。
  想着想着,感觉嘴里酸酸的。我们这次行动的确是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而就我所知,能给人们最大刺激的,就是生命的逝去。参与其中的我又该为多少条人命负责?“妮塔说他们去偷取记忆血清,是真的吗?”我虽是对着雷吉讲话,却不敢看他。雷吉的目光扫了一眼站在几米外的警卫。我们已经因为说话被呵斥过一顿了。我心底其实已知道了答案。“假的,对不对?”我心里满是愧疚。翠丝说对了,妮塔果真在撒谎。“喂喂!”警卫朝我们走来,伸手将枪横在我们中间,“靠边,不准说话。”雷吉挪向右边,我抬头与警卫对视。“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呸,别装得跟你不知道似的。”她应道,“给我闭嘴。”我看着她转身离开,又看到走廊尽头走来一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姑娘,是翠丝。她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全是手指形的血印子,手中捏着一张纸。“喂喂喂,你来干什么?”警卫喝止她。“雪莉,”另一个警卫小跑过来喊着,“冷静,这是救了大卫的那个小姑娘。”救了大卫的小姑娘——可大卫为什么需要人救呢?“哦,”雪莉放下枪,嘴里嘟囔着,“可我还是有权问这个问题。”“他们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最新动态。”翠丝把那张纸递给雪莉,“大卫目前在休养,只是以后能不能走路还不确定,其他伤者都得到治疗了。”口中的酸涩感更强烈了。大卫走不了路了,他们忙活这么半天都是在抢救伤者,这一切的毁灭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相。我做了什么?“他们统计出伤亡人数了吗?”雪莉问。“还没呢。”翠丝应道。“谢谢报信儿。”“等等,”她两只脚的重心不停地替换着,对警卫道,“我要和他说两句话。”她扭头对着我。“我们不能——”雪莉刚想说话,就被翠丝打断。“就一小会儿,我保证就一小会儿,求你了。”“让她去吧,”另一个警卫说,“反正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好吧,给你两分钟时间,去吧。”雪莉对翠丝说。她冲我点了点头,我撑着墙站起身,两只手依旧绑在身前。翠丝渐渐走进,却在距我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了脚步——这段距离和她紧抱在胸前的胳膊在我们之间制造了一道屏障,简直如同一道墙。她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看向我的眼睛之下。
  “翠丝,我——”
  “想知道你那些朋友都干了些什么吗?”她声音有些发抖,是出于愤怒,而非悲哀,“他们要偷的不是记忆血清,而是毒药——死亡血清啊,想拿它杀掉政府要员,发动战争。”
  我低头盯着双手,又盯着瓷砖地板,又看着她的鞋子。战争。“我不知情……”
  “又被我说中了,又被我猜到了,而你又固执己见,没听我的话。”她轻轻地说着,眼光紧锁在我的眼睛上,我得到了刚刚想要的对视,才发现这种对视绝非我所渴望的,它把我一点又一点地撕碎,“转移注意力的爆炸发生时,尤莱亚恰好站在炸药旁边,他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奇怪的是,有些时候,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威力惊人,它可以如钝器一般给人的头颅致命一击。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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