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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3:忠诚者

_2 维罗尼卡(美)
  “真是抱歉,我走不了。”齐克说,“我不能把桑娜一个人留在这儿,她妹妹刚刚……大家都知道吧。”
  “我去。”尤莱亚举起手说,“我也是无畏者,是神枪手,还能帮你们施施美男计。”听了这话,我放声大笑。卡拉却没笑,只是点了点头:“多谢。”“卡拉,你们得尽快离开这座城市。”转自无畏派的博学派姑娘说,“还有,你们肯定需要一个开火车的人。”“没错,有人会开火车吗?”卡拉问。“哦,我就会,”那姑娘说,“我刚刚说的话还听不出来吗?”慢慢地,整个计划浮出水面。约翰娜建议大家下了火车后乘坐友好派的卡车离开城市,她还自愿帮我们弄车,罗伯特协助她完成这一切。斯蒂芬妮和罗斯自愿监视大逃离前伊芙琳的一举一动,把她的反常举动通过发报机传给友好派总部。跟着托莉来的无畏者答应帮我们找作战武器,博学派姑娘和卡拉审视漏洞,改善计划。不一会儿工夫,整个计划更加牢靠,这感觉就像我们刚刚一起建好了一个防护架一样。
  万事俱备,只剩下一个问题。卡拉遂问: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提了一个建议:
  “明天晚上。”
  
  第九章 托比亚斯 大逃离前夕
  
  夜风习习,吹进我的鼻腔,滑进我的心肺,感觉凉凉的,仿若是我最后的呼吸。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探寻一片全新的土地。尤莱亚、齐克和克里斯蒂娜正准备返回博学派总部,我抓住了翠丝的手,把她留下。“等等,跟我走一趟。”我说。“走一趟?可……”“不会耽误很长时间。”我拽着她走向楼房的一个角落。夜色中,我可以看到运河中水涨满的样子,水很黑,月光点点洒在水面上,“放心,和我在一起,他们不会抓你的。”她嘴角微微上翘,几乎绽出了一抹笑。走到角落,她倚着墙,我站在她面前,背对着河。她似乎化了深色的眼妆,眼睛看起来更加明亮。“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说着,抬起手捧着脸,弯曲的手指塞进那头金发中,“我是说迦勒的事情。”“真的吗?”她微微移开一只手,诧异地看向我。“翠丝。”我双手支在她脸颊两侧,轻轻地俯下身子,“你不想看着他死,我知道你一定不愿看着他死。”
  “问题是……”她闭上眼睛,无奈地说,“我还是非常非常……生气。我老逼着自己不去想他,一想起他,我就想……”
  “我懂,天哪,我真的懂你。”这十八年来,我常幻想着自己杀死马库斯,甚至有那么一次,我都计划好了怎么杀他。我要把刀子捅进他的体内,感受着他身体最后一点温度消失,看着他眼睛里所有的神采渐渐消失。可这样的想法带给我的惊惧,不亚于他的暴力带给我的恐慌。
  “父母如果在世,他们肯定希望我救他。”她瞪大双眼,抬头仰望着天空,“他们肯定会说,眼睁睁地看着人去死是一种自私,就算那人再对不起你也不行。原谅他们,谅解他们,宽恕他们。”
  “翠丝,可现在和他们无关。”
  “不,不是!”她的背本来倚着墙壁,现在猛地弹起来,“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要符合他们的期望,因为他不单是我哥哥,更是父母的儿子。我想让我父母为我感到骄傲,仅此而已。”
  她眼神黯淡,却坚定地看着我。和她不同的是,我的父母从未以身作则,从未让我有不想辜负他们期望的感觉。我能在她身上看到她父母的影子,看到他们在她身上留下的勇气和美的印记。
  我扶着她的脸颊,手指穿梭在她的发丝中,安慰她道:“我救他出来。”
  “什么?”
  “我把他从牢房中救出来,放心好了。明天我们走之前,我去把他救出来。”
  “真的能吗?你确定?”
  “当然确定。”
  “我……”她冲我秀眉紧蹙,“太感谢你了,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快别这么说,其实你不知道我还是别有用心的。”我笑着说。
  “很明显,我把你带这儿来不是讨论迦勒的事。”
  “是吗?”
  我把手放在她的胯上,轻轻地把她推到墙边。她抬起头看着我,清澈的眸子中带着渴望。我慢慢地凑向她,感受着她的呼吸,等着她正想靠前来吻我时,我一下子躲开,挑逗着她。
  她的手指已勾住了我的腰带扣,一用力把我拉向了她,仓促之间,我把前臂支在了墙上,稳住了自己。她正欲吻我,我侧头一躲,嘴唇擦过了她的耳垂,拂过她的下巴,落到她的喉咙处,舌尖在她柔软的肌肤上游走,尝到些许咸味,好像是夜晚跑步后流下的汗水。
  “拜托,以后千万别有什么纯粹动机。”她在我耳边低低说道。
  她伸出双手扶着我的脊背,摸着我的文身,从后背滑向身侧,指尖游向腰带下方停住,用力把我搂到怀中。我的呼吸吹拂着她的侧脖颈,浑身一时动弹不得。
  当终于吻到她时,我顿感释然。她轻叹着,我猛然发觉自己脸上漾出一种坏坏的笑。
  我双手抓着她的腿,把她从地上抬起。她后背抵着墙面,两条腿环着我的腰,边吻着我边笑着。我身上涌动的全是力量,感受着她的手使劲儿地抓着我的手臂。阵阵夜风吹着我的鼻翼,涌进我的肺叶,感觉凉凉的,仿若是我的第一口呼吸。
  
  第十章 托比亚斯 劫囚
  
  无畏派基地里的断壁残垣看起来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道道出口。眼前的环球大厦高高耸立,直插云霄。
  指尖里跳动的脉搏记录着流逝的每一秒。夏日快要接近尾声,空气却依旧闷热。以前,因为我想保持这一身的肌肉,也就常常跑步或格斗,可这双脚现在却发挥着它们最原始的功效:为了活命而逃亡。
  到了环球大厦,我在门前踱了一小会儿步,平复了一下气息。头顶的玻璃板朝着四面八方反射出道道光亮。这栋楼承载着太多的记忆,楼上还有我操控攻击情境模拟时坐的那把椅子,墙壁上还有翠丝父亲留下的那一抹血迹,也是在这里,翠丝呼唤着被情境模拟控制的我,还记得她的手置于我胸前,把我拉回现实。
  推开“恐惧空间”室的门,打开从后裤兜里掏出的一个黑色小盒子,看着里面的注射器,一根针头插在垫料上。我已记不得自己用过这个小盒子有多少次,它代表着我内心深处一种病态的执着,又或许代表着我的勇敢。
  我把针管戳在喉咙上方,闭着眼睛往下一扎。黑色小盒子掉落到地上,可等我睁开眼睛,它已消失不见。
  我站在汉考克大楼的顶楼,立在无畏派与死亡嬉戏的索道边上。天空中铅色的乌云中蓄着雨,我张开嘴巴想吐口气,肆虐的凉风却冲进我的口中。右边的索道咔嚓一声断裂,钢丝绳被风吹着甩向大楼,砸碎了我脚下的窗户。
  我紧紧盯着屋顶的边缘,直到视线只聚焦于针眼大小的地方。风呼呼地刮着,我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克制着内心的恐惧,我逼着自己走到边缘,一个个雨滴打着我的双肩,击向我的头,似乎要把我拽向地面。我向前微微倾斜,身子顷刻间跌落,我尖叫着,紧咬着牙关,喊声被内心的恐惧笼罩着,压抑着。
  我刚落到地面,都没回过神来,几面木墙就朝我压过来,木板重重地敲在我的脊椎上,击在我的脑袋上,打在我的双腿上。幽闭恐惧症。惊慌中,我抬起胳膊,紧紧贴在胸前,闭上了双眼,克制着自己不去恐慌。
  脑中飘过艾瑞克和他的恐惧情境,他会用深呼吸和理智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我又想起翠丝,她会变出武器抵抗自己最深的恐惧。可我不是艾瑞克,也不是翠丝,我到底是谁?我怎么做才能压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知道答案,我当然知道:我必须夺去它们任意摆布我的力量,必须坚信自己比它们强大百倍。
  深深地喘了口气,我伸出手掌使劲地推开左边和右边的木墙。一阵嘎吱声传来,周围的墙面瞬间倒塌,木板猛地掉落到混凝土地板上。我在原地立着,周围一片漆黑。
  新生训练期间的导师艾玛尔曾说,我们的恐惧情境会随着心情和梦魇的变化而不停地变动,有着各种不确定性。可一直以来,我的恐惧情境总是相同的,直到几周前我确定自己能打倒马库斯,直到心里装了那么一个我害怕失去的人,情境终于变了。
  不知道下一幕会是什么。
  似乎过了好久,周围没有一点动静,只是一片漆黑,脚下硬硬的地板依旧散发出阵阵凉意,我的心跳仍然比平时要快。我低下头瞅了一眼手表,原本戴在左手上的表不知什么时候换到了右手,黑色的表带也变成了无私派的灰色。
  我的手指上出现了以前没有的浓密汗毛,指关节的老茧也被光滑的皮肤代替。我垂目一看,发现自己穿着灰色的裤子和灰色的衬衫,腰变得粗壮,双肩却变窄了。
  身前忽然出现了一面镜子,我抬头看时,镜子里看着我的人却是马库斯。
  他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眼圈周围的肌肉蓦地自动收缩。没有约定,没有预备,他的胳膊和我的胳膊同时伸向镜子,穿镜而入,掐住了我们影子的脖子。镜子一下子消失,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扼住自己的脖子,眼前有些发黑,我们同时跌坐在地上,手却一刻都未松开,如铁钳一般紧紧地钳住。
  我大脑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应对眼前的情况。
  我本能地扯开嗓子吼叫,双手被这声音震得有些发颤。脑中想象这两双手都是我自己的修长手指,想象上面因长期打沙袋而起了一层老茧,想象当流水漫过马库斯的皮肤时,我在水面上的倒影,随着水面蔓延,一寸寸的他变成一寸寸的我。就这样,我通过重塑影像来重塑自己。
  双膝突然跪在地板上,我胸闷难当,大口地吸着气。
  我抬起那双不停哆嗦的手拂过脖颈,摸过双肩,掠过胳膊,确定自己又恢复了正常。
  记得几周前在去见伊芙琳的火车上,我曾告诉过翠丝,马库斯依旧出现在我的“恐惧空间”中,只不过他变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件事,它在我每一次睡觉前都萦绕着我的思绪,在我每一次醒来时都叫嚣着要我关注。我知道自己依然怕他,可这怕却和小时候对他的惧怕不同,我已长大成人,不是原来那个害怕父亲会对自己人身安全造成威胁的小男孩,我现在所畏惧的是他的举动对我人格塑造、未来发展和自我认知的影响。
  可这种恐惧却不及接下来的一幕揪心。这一刻,我宁愿戳破一条血管,把这血清放出体内,也不想看到下一幕。
  一片亮光打在身前的混凝土地板上,亮光中,先是出现一只五指半弯的手,接着又露出另一只手,一个满头金发,发丝有些粘在一起的脑袋映入我的眼帘。这个女子不停地咳着,慢慢地爬进亮光之中。我想冲过去帮她,双脚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女子回过头,面朝着光线,我发现那是翠丝。血从她的唇畔流出,流过她的下巴,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她微弱地喊了声“救命”。
  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摊血咯到了她身前的地板上,我向她冲过去,不知为何,一心想着如果不赶快冲到她身边,她就会死。一双双手伸出,搂住我的胳膊,抓住我的肩膀,钳住我的胸膛,一时间形成了一座“肉体”搭建的牢笼。我顾不了那么多,只是奋力挣扎着冲向她,我使劲儿抓着这一只只抓着我的手,伤着的却只是自己。
  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她又咯出更多的血。我扯开嗓子高声叫着她,耳边却只有怦怦的心跳,心中充满无尽的恐慌。
  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双眼一翻,没了呼吸。太迟了。
  黑暗消失,周围又亮起来,我又站回那个墙上满是涂鸦的“恐惧空间”房间,一切摆设照旧,对面的镜面玻璃后是观察室,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安装着摄像头,记录着测试者的一举一动。脖子和后背已沁出一层汗珠,我撩起衣摆,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走向对面的门,装着注射器和针头的小黑盒子被我扔在身后。
  我不会再让内心的恐惧复活了,我要做的是想办法克服我所有的恐惧。
  从以往的经历中,我悟出一个道理,自信可以帮一个人走进禁忌之地。比如博学派总部第三层楼的牢房。可这道理在这里显然行不通,我还没走到门口,一个无派别男子就举起枪抵着我,拦住去路。我顿时有些紧张,差点说不出话来。“你去哪儿?”我把手搭在他的枪上,轻轻地把它推开:“不要拿这东西指着我。我受伊芙琳之命,来看一个犯人。”“我怎么没听过有下班时间看犯人的预约啊?”我故意放轻了声音,营造出一种只对他一人说这个秘密的氛围:“因为她不想有访问记录。”“查克!”一个声音从楼上的阶梯上传来,特蕾莎挥着手走下楼梯,“放他进来吧,自己人。”
  我冲特蕾莎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走廊里的碎片残骸已清理干净,灯泡却尚未修理,一片幽暗,好似光线也结了块块伤疤,我只能摸黑走向右边的牢房。
  到了北边的过道,我没急于直接朝牢房走去,而是走到过道尽头站着的一个女子身旁。那女子已至中年,眼尾有些下垂,嘴唇微噘,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让她心累,当然也包括我。
  “你好,”我说,“我叫托比亚斯·伊顿,受伊芙琳·约翰逊的命令,来带一个犯人走。”
  我的大名显然没给她带来太大的震动,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依旧神情漠然,我甚至想是不是需要把她打晕才能闯进牢房。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用左手掌抚平,上面列着所有犯人的姓名和所关押的牢房号。
  “犯人的名字?”她问。
  “迦勒·普勒尔,308A牢房。”
  “你是伊芙琳的儿子?”
  “嗯哼。我是说……是的,我是她儿子。”我总觉得她这种挂着一副漠然表情的人肯定不喜欢别人用“嗯哼”两个字。
  她带着我走到一扇标有“308A”的金属板门前。我心里想,在城市并不需要这么多牢房时,这些屋子是干什么用的?我正想着,她按了一串密码,门自动打开。
  “我猜我该装作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些什么吧?”她问。她肯定以为我是来取他性命的,我就顺势装下去了。“猜得没错。”我回道。“帮个小忙,以后要多和伊芙琳说些好话,我不想值那么多天的晚班。我叫德瑞娅。”“没问题。”她把那张纸团在手心中,又塞进了口袋里,转身离开。我握着门把,看着她回到过道尽头,侧过头面向别处,好像对这事见怪不怪。我不禁暗自纳闷,很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冤魂死在伊芙琳的秘密命令下。我走进牢房。迦勒·普勒尔头发全部拢到一边,坐在一张金属桌子前,正低着头看书。“你想干吗?”他问。“真不想告诉你——”我故意顿了下。几小时前,我就想好了要给他一点教训,可这教训得撒几个谎才行,“其实,我还是挺想告诉你的。你的判决提前了几周,我们决定今晚处决你。”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击向他,他在转椅中转过身来,瞪大眼睛盯着我,眉眼间全是恐慌,如在捕食者眼前插翅难飞的猎物。“你逗我吧?”“我这人还真不怎么会逗人玩。”“不可能。”他疯狂地摇着头喊道,“不,我还有几周时间活命,不可能是今晚,不——”
  “你闭上嘴,我还可以发发慈悲给你一小时时间适应适应。你要是还没完没了地絮叨,我立马打晕你,拖到过道里一枪崩了你。自己选吧。”
  看着一个博学者分析情形的利害就像是观察手表的内部零件,所有的齿轮同时转动、同时移位、同时调整,只为了同一个目标协作运转,而迦勒的目标是分析他提前到来的刑期。
  迦勒的眼光投到了我身后的门框上,趁着我一个不提防,他举起椅子抡过来,椅子腿狠狠地砸向我的胳膊,他这一击让我行动慢了一些,他趁机溜走。
  我追着他冲向走廊,胳膊被椅子撞得依旧疼痛,脚步却比他快。我抡起拳头,砸向他的后背,他在这冲力的作用下脸朝下摔在了地上,都没用手撑住地。我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背,抓起他的手腕用塑料圈缠住。他低声呻吟着,等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时,他红肿的鼻子淌着血。
  德瑞娅用慵懒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我拽着迦勒沿走廊走去,没有照原路返回,而是朝着紧急出口走去。穿过一层狭窄的阶梯时,我们的脚步声一遍一遍地回荡着,听起来空洞而不协调。等到了楼梯底部,我敲了敲出口的门。
  齐克打开门,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
  “那边守卫没找你麻烦?”
  “没。”
  “我想德瑞娅这人很好骗,她对什么东西都满不在乎。”
  “不过我看她倒未必一直是这样。”
  “我反正一点也不惊讶。对了,这位就是普勒尔吗?”
  “如假包换。”
  “他怎么流鼻血了?”
  “因为他傻。”
  齐克递给我一件领口处缝着无派别标记的黑色夹克衫:“还真不知道人傻了就会自动流鼻血。”我把夹克衫披到迦勒肩上,随便在他的胸口处系上一个扣子,他自始至终都目光躲闪,没有直视我。“这可能是新现象吧。对了,走廊安全吧?”“绝对安全。”齐克掏出枪,枪柄朝外塞进我手里,“小心点,这把枪上膛了。你现在得揍我一顿,好让无派别者相信,是你偷的我的枪。”“你想让我打你?”“得了吧,老四,别装成一副你从来没想过揍人的圣人样。快来吧。”
  他说得对,我的确喜欢攻击他人,喜欢感受瞬间爆发的力量和能量,喜欢因为自己的杀伤力而感觉到无可匹敌的快感。可这恰恰也是我最讨厌自己的那一部分,因为这种感觉是我内心病态的证明。
  齐克一副准备好挨打的样子,我也没退让,手已攥成了拳头。“你个软脚虾,快点。”他说。想了一会儿,我决定抡向他的下巴,下巴骨骼坚硬,不容易骨折,还能留下一道相当明显的瘀青。我抡起拳头,朝他的下巴重重打去,齐克一声哀号,双手已紧紧捧住了脸。这重拳下的反作用力也震颤着我的胳膊,我甩了甩手,缓解一下酸麻的感觉。
  “很好,”齐克冲楼角吐了口痰,说,“大概就在这儿道别了吧。”“也许吧。”“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是说,其他人可能还会回来,可是你……”他的声音渐渐变低,不一会儿又抬高了,“就是觉得你肯定想把这里的一切都放开,那样会更开心。”“嗯哼,可能你说得对。”我垂目盯着自己的鞋,“你确定不跟我们去吗?”
  “不是不想,是不能。桑娜坐着轮椅,不方便跟着你们,可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她的。”他轻轻地摸了摸下巴,大概在查看瘀青是否严重,又随口说,“管着尤莱亚点儿,别让他喝太多酒,行吗?”
  “嗯哼。”我应道。
  “喂,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沉下来,在他极其罕见的认真时刻,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会这样沉下来,“发誓你会照顾好他。”
  自打见过他们两兄弟后,我一直都知道,齐克和尤莱亚的关系要比大多数兄弟亲密得多。幼年丧父的他们也算一路扶持至今,我觉得齐克的角色就介于兄长和父亲之间。我无法想象齐克怎么受得了自己的弟弟离开这个城市,更何况此刻弟弟已因为马琳的去世伤透了心。
  “我对天发誓。”我说。
  时间不等人,我也知道我们应马上撤退,却依旧立在原地,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两年前,自从我通过了无畏派的考验后,齐克属于我交过的第一批朋友,后来我们一起在控制室工作,天天混在一起,盯着密密麻麻的摄像头,写着一串串无聊的代码,玩着数字字谜游戏,他从未问过我的真名,没怀疑过我这个考验的第一名怎么不当领导,反倒来控制室工作,他也从未向我索取过什么。
  “赶紧拥抱一下就该走了。”他提议道。
  我一只手紧紧抓着迦勒的胳膊,一只手按在齐克的背上,他也是同样的动作。
  拥抱过后,我虽拽着迦勒沿走廊走去,却忍不住喊道:“我会想你的。”
  “亲爱的,我也会想你的。”
  他张开嘴笑着,满口的牙齿在黎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白,这是我离开前看他的最后一眼,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他的牙齿。我转过身,朝火车轨道方向小跑起来。
  “你打算去某个地方,”迦勒喘着气问,“你,还有其他人?”
  “没错。”
  “那我妹妹去吗?”
  不提翠丝还好,他不知趣地提到她的名字,我内心蓦地火冒三丈,仿若藏着一个狂躁的野兽,单单犀利的语言或是辱骂安抚不了它,只得用手掌使出全身力道抽他耳光才能让它满意。他垂下双肩,有些畏缩,好像等着我再打第二下。
  不知道很久以前我面对父亲的怒气和家暴,是否也是这副样子。
  “她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你背叛了她,折磨她,把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无情地夺走。只为了……只为了什么?因为你想帮着珍宁瞒住小秘密?因为你想性命无忧地在这里活着?你真是个十足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迦勒反驳道,“因为我知道如果——”
  “你最好还是乖乖地听话,闭上你的臭嘴。”
  “好。那你把我带往哪儿?你在这儿也一样可以杀了我。”
  我猛地停住脚步,视线的余光捕捉到身后人行道上的人影,我警觉地转过身,举起了手枪,不过这身影一溜烟儿地消失在走廊的一扇门里。
  我拽着迦勒继续往前走,提高了警惕,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我们脚下踩着玻璃碎片,我还时不时地望望眼前伫立在黑夜里的楼房,看几眼街道吊牌——它们半挂在绞链上,如秋日最后挂在枝头的叶子一般。到了我们要跳火车的车站,我拎着迦勒的衣服,踏上了一级金属阶梯,爬上了站台。
  我看到火车远远驶来,进行着它在这城市的最后一次旅程。在我的眼中,这些飞驰的火车曾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是不限于城市某一区域驰骋的精灵,它震动着车轮,散发着活力,昭示着能量。后来,等我看到了驾驶火车的男男女女,它的神秘感有些消退,可它对我的意义却永远不会变:作为无畏者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上它,之后的每一天里,它是我自由的源泉,是它给我能量,让我能在这座我曾经被困在无私派区域,被困在那牢笼一般的家中的城市中自由驰骋。等火车逼近,我掏出小刀割断捆着迦勒手腕的塑料环,手依然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知道怎么做,对吧?跳上最后一节车厢。”他解开夹克的纽扣,扯下衣服扔在地上,语气坚定地说:“当然。”
  我们沿着破旧的站台跑起来,尽量赶上敞开的门。他够不上门把,我只得推了他一把,他踉跄而行,抓住了门把,费劲地爬进最后一节车厢。我却因为这个小动作失掉了最佳时机,站台就要到尽头,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抓住了门把,将自己甩进了车厢。这太刺激了,我的肌肉都鼓起来了。
  翠丝已站在车厢中,嘴角微翘,挂着浅笑,她身上的黑色夹克衫拉链拉到了脖子,整个脸贴在衣领处。看到我安全上车,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吻了一下我的唇,又放开了我,退后了几步,得意地说:“看你跳上火车一直是我的最爱。”
  我咧嘴而笑。“这就是你们的计划?”迦勒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在她眼前杀了我?真是太——”“杀了他?”翠丝有些疑惑,眼光却没有看向迦勒。“嗯哼,我刚才故意让他觉得自己快要被处死了。”我有意提高了声音,好让他听见,“你知道的,和在博学派总部时他对你所做的一切差不多。”“这……难道不是真的?”在皎洁的月色中,他的脸上挂着太多的震惊与不解,我看到他的衣扣都扣到了错误的扣眼里。“不杀你,我刚刚其实救了你。”他正想说些什么,我一下打断了他:“先别谢谢我,我们这是要带你跟我们探索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
  迦勒一直极力避开外面的世界,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亲妹妹。其实让他跟着我们去探索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比起杀掉他,是更为合适的惩罚。死亡是短暂的,确定的,我们将要前往的地方却充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
  他面露恐惧之色,却不及我想象中恐慌,他定是把性命排在第一位,接着才是生活的安逸,最后才轮到他理应关心的人。他是那种明明很卑劣,却可悲地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点的人,任我对他百般羞辱、狂轰滥炸,他的秉性也改不了。我不生气,却感觉心情沉重,感觉自己无用。
  再想他怎么可鄙也没多大益处,我抓起了翠丝的手,带着她走向车厢的对面,看着这个城市在飞驰火车的窗外慢慢消失。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我们各自抓着一个门把,眼睛凝视着外面,一排排的楼房有高有低,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参差不齐的黑影。
  “刚才有人跟踪我们。”我说。
  “我们会小心的。”她回道。
  “他们几个呢?”
  “在最前面的几节车厢呢。我来这节车厢是觉得我们应该独处,或是尽可能独处。”
  她看着我,笑靥如花。这是我们在这座城市的最后时刻,我们当然要单独度过这段时光。
  “我会想念这里的。”她说。
  “真的吗?我的感觉更像是,‘太好了,终于解脱了’。”
  “这里就没一点你留恋的东西?没有一点美好的回忆吗?”她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我。
  “好吧,”我笑了笑说,“有。”
  “那你有没有什么跟我无关的美好回忆?”她说,“这话有些自恋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当然有,”我耸耸肩说,“无畏派是我新生活的开始,让我逃离了原有的生活,也给了我新名字。我考验时的导师给我起了‘老四’这个名字。”
  “真的假的?”她侧着头问,“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不在人世了,他也是分歧者。”我又耸了耸肩,心里多了一层沉重感。艾玛尔是第一个发现我分歧者身份的人,也是他帮我掩藏身份,他却没有藏住自己的身份,因此而丧命。
  她轻轻摸着我的胳膊,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些浑身不自在,缓缓地移开。
  “知道了吧?这里噩梦太多了,我真想马上离开。”
  似乎在一瞬间,空虚袭向我,倒不是由于悲楚,而是紧张后的释然,就像体内积压已久的压力突然放空。就在身后的那个城市里,我所有的忧伤、梦魇和惨淡回忆都化为一场空,伊芙琳也好,马库斯也好,把我困在某种特定个性的派别也好,都已不复存在。想到这儿,我握着翠丝的手蓦地一紧。
  “快看,”我指了指远处一排房子的阴影道,“那是无私派区域。”
  她满脸笑意,却双目如镜,像是泪水盈盈欲出。车轮摩擦着车轨,发出低低嘶鸣,一滴眼泪沿着翠丝的脸颊滚落,整个城市慢慢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十一章 翠丝 大逃离
  
  慢慢靠近城市围栏,火车速度放慢,司机示意我们准备跳下。火车沿着轨道慢慢地行进,我和托比亚斯坐在车厢过道里,他用一只胳膊揽住了我,鼻翼贴到我的发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男孩,看着他T恤领口处隐隐现出的肩胛骨,他嘴唇微微弯起的弧度,我心头渐渐热起来。
  “你脑袋里想什么呢?”他在我耳边柔柔地问。
  我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我总是在看他,可这样看他时被发现,总觉得是自己出糗被他抓了个正着:“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又把我往怀里揽了揽。我把头倚在他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冷空气,空气闻起来依旧有夏天的味道,像烈日炎炎下的青草味儿。
  “我们好像快到城市围栏了。”我说。
  我看到建筑渐渐稀疏,地面愈加空旷,无数发光的小虫将旷野装点出点点亮光。身后的迦勒坐在另一扇火车门旁,双腿蜷在胸前,眼光有些不合时宜地望向我。看着这双眼睛,我真想揪出他内心中最黑暗的部分,冲着他扯开嗓子吼叫,隐隐希望能唤醒他,让他意识到对我所造成的伤害,可我只是淡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移开视线。我站起身,抓着门把稳住了自己,托比亚斯和迦勒也重复着我的动作。迦勒本是站在我们身后,却被托比亚斯一下子推到车厢的边上。“你先跳,听我口令!”他说,“预备……跳!”他推了迦勒一把,用力大小合适,恰能把他推下火车,哥哥在这推力下跳下去。托比亚斯紧接着跳下,火车上只剩下我一人。
  这里有那么多值得想念的人,却单单想念某件东西像是很傻。可我已经开始想念这火车了,也想念其他所有的火车,这些带着我和我的朋友穿过这座城市——我的城市——的火车。我轻抚了一下火车的车壁——就一鼓作气——纵身跳下,却忽略了火车放缓了速度,着陆的一瞬间因跑得过快,不小心摔了个跟头,手心被地上干枯的草划得生疼。我奋力站起身,扫视着周围,寻找托比亚斯和迦勒。
  还没找到他们,克里斯蒂娜的声音便传来:“翠丝!”
  她和尤莱亚一起朝我走来,身后闪烁着更多光亮,也传来更多人声。尤莱亚拿着手电筒,神情比下午时分多了几分警惕,这是个好现象。
  “你哥哥给弄出来了吗?”尤莱亚问。“嗯。”正说着,我看到托比亚斯拽着迦勒的胳膊朝我们走来。“真不明白你这个博学派的脑袋怎么连这么点小事儿都理不清。”
  托比亚斯道,“你怎么能跑过我呢?”“他说得没错。”尤莱亚插道,“老四跑得很快,当然没我快,可比起个‘鼻子’一定快很多。”克里斯蒂娜大笑:“什么?”“鼻子,”尤莱亚摸了摸自己的鼻翼,“也是一个双关语,博学者,‘必知’,万事通……懂了吗?就像无私者叫僵尸人。”“无畏派的俚语真怪异,什么软脚虾啊,鼻子啊……那诚实者有外号吗?”
  “当然有。”尤莱亚笑着说,“蠢蛋呗。”
  克里斯蒂娜使劲儿推了尤莱亚一把,他手中的电筒掉了。托比亚斯一面笑着一面把我们领到几米开外站着的其他人那里。托莉冲着空中挥了挥手电筒,示意人们看过去,然后说:“好了,大家注意,约翰娜和友好派的卡车离这儿有十分钟路程,大家出发吧。任何人都不准说话,否则别怪我把你打晕,别忘了我们还没出去呢。”
  我们紧紧挨着,挤在一起,好似一团系紧的鞋带。托莉站在我们身前几米的地方,在这如墨的夜色中,她单薄高挑的身材很像伊芙琳,腰板挺得笔直,那样自信,自信到让人有些心惊胆战。伴着几道手电筒的光线,我又看到了她脖颈后刺着的老鹰文身,我在个性测试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关于这文身的。它象征着她成功克服对黑暗的恐惧,我想知道她此刻是否又感受到那种对黑暗的恐惧,不管她在多么努力地面对。我想知道恐惧是真的消失了,还是只不过在我们身上不管用了。
  她越走越快,甩得我越来越远,说是走路,倒更像是一路小跑。我能体会她想离开这个地方的迫切心情:她至亲的弟弟就在这片土地上被害身亡,她好不容易得到的领导地位又被一个本不该活着的无派别女人横刀夺去。在这里,她失去了太多太多。
  她离我太远了,远到她倒下时,我只看到手电筒从半空落到地上,没看到她倒下的身影。
  “分散开!快跑!”托比亚斯抬高了声音,压过了惊慌的呼叫和嘈杂声。
  我在黑暗中寻找托比亚斯的手,却怎么都找不到,只得抓着方才走之前尤莱亚给我的枪,举在身前,努力忘却拿起它时喉咙发紧的感觉。周围太过黑暗,我需要亮光。我跑向托莉倒下的地方,跑向她掉落的手电筒。
  我仿佛听到了枪响,又仿佛没有听到枪响,似乎听到了心跳,又似乎没有听到心跳,周围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呼叫声和跑动声。我蹲到从托莉手中滑落的手电筒旁边,本想抓起电筒拔腿就跑,可在它的光线范围中我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汗珠,亮晶晶的,眼皮下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转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没了寻找的力气。
  她身上中了两枪,一枪正中腹部,一枪正中胸口,她是没法活下来了。尽管我气她在珍宁的私人实验室不顾大局杀了她,可她毕竟是托莉,是一直守护着我分歧者的身份,没有泄露半分的托莉。又想起当初跟着她走进个性测试室,我一直盯着她脖子后的老鹰文身看,不禁喉咙一紧。
  她微微睁开眼睛,双眉紧蹙,视线紧盯着我,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用虎口夹住电筒,够到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那被汗水浸湿的手指。
  我听到有人在靠近,便朝着那方向同时举起电筒和手枪,一个戴无派别袖章的女子举着枪瞄准我的头部。来不及多想,我扣下了扳机,使劲地咬着牙,咬得有些咯咯响。
  子弹正中她的腹部,只听一声尖叫,她手中的枪朝着天空开了火。
  等我再看向托莉时,她的双眼已永远闭上,整个身子也已僵硬。我将手中的电筒对准地面,撒开腿,匆忙离开托莉和那个被我杀掉的女子。我的双腿隐隐作痛,肺部灼烧难忍,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自己将闯入险境还是逃离危险,可脚步依旧没有停下。
  终于,远处出现几抹光亮,本以为又是一道电筒闪光,可等我慢慢靠近,这抹光更加亮,也更加稳定了——原来是车头灯。耳畔传来引擎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躲在高一点的草丛里,关掉了手中的电筒,举起枪。卡车放缓了速度,一个女声响起:“托莉吗?”
  这好像是克里斯蒂娜的声音。眼前的红皮卡车锈迹斑斑,是友好派的车。我挺直身板,反过手电筒照着自己,让她能看清我。卡车停在我身前几米的地方,克里斯蒂娜从乘客座上跳下,双臂把我紧紧搂住。我努力在脑中回放着一幕幕,想让其更真实:托莉的尸体倒下,那个无派别女子的手捂住腹部——但不管用,这些依然不像是真的。
  “谢天谢地!”克里斯蒂娜道,“快上车,我们去找托莉。”
  “托莉死了。”我平静地说,可当“死”这个字从我的口中吐出,周围的一切一下子真实起来。我抬起手,用手背抹掉脸颊上的泪珠,努力再努力地平稳着颤抖的呼吸,“我——我替她报了仇,打死了那个冲她开枪的女人。”
  “你说什么?”约翰娜语气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她从驾驶座探出身子,重复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托莉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断气的。”约翰娜脸前有几缕头发,遮住了面部表情,只能看到她深深地吐了口气。“那我们去找其他人。”我爬进卡车,约翰娜踩下油门,引擎咆哮起来。我们闯进了草地,到处寻找着其他人。“你见到他们了吗?”我问。“见到几个,卡拉,尤莱亚,”约翰娜摇了摇头叹息道,“就他们俩了。”我伸出手使劲儿地握了下门把。如果刚才没被托莉的事耽搁……如果我刚才更用心地找找托比亚斯……托比亚斯要是闯不过这关,我又该怎么办?“他们肯定没事的。”约翰娜说,“你男友很会保护自己。”我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托比亚斯虽会护着自己,可在袭击中,能不能活下来却说不准。在没有子弹飞过的地方,无需什么技巧,随便冲着黑暗中开枪碰巧打着人亦然,它靠的往往是运气或是天意,具体是哪一个,这全看你相信什么。而我不知道——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什么。
  他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一定没事。托比亚斯一定没事。
  我双手不停打着战,克里斯蒂娜轻轻捏了捏我的膝盖。约翰娜带我们跟尤莱亚和卡拉会合,测速仪的指针不久就升至了七十五迈,我们几个在驾驶室里挤来撞去,被坑坑洼洼的地面颠得七荤八素。
  “快看!”克里斯蒂娜指着前面的一束亮光。有的光似是手电筒打出的直直的光柱,有的光似是扩散成圆圈状的车灯灯光。
  我们渐渐驶近,我终于看到了托比亚斯,他坐在另一辆卡车的引擎盖上,胳膊上染着斑斑血迹,卡拉拎着急救药箱站在他身前,迦勒还有皮特坐在几米开外的草地上。卡车还未停稳,我急匆匆地推开门跳出去,兴冲冲地奔向他。见我过来,托比亚斯也没理会卡拉让他不要随便乱动的劝解,他站起身,用没受伤的胳膊一把揽住我的背,把我从地上抱起。他的脊背满是汗水,唇压住我的唇,有些咸咸的味道。
  心中的结刹那间松开。我觉得,有那么一会儿,我仿若重生,焕然一新。
  他没有出事,他和我一起逃离了身后的城市。他没事。
  
  第十二章 托比亚斯 五大派别的血清
  
  胳膊的枪伤搏动着,仿若又一个心跳一般。翠丝的指关节掠过我的手心,指了指我们的右边。我侧头看去,一排排矮房子绵延而立,被一道道应急灯的蓝光照亮。
  “那是什么?”翠丝好奇地问。
  “其他的温室。”约翰娜答道,“这些温室需要的人手不多,可我们种植或畜养的东西却是大量的,比如家禽牲畜、制衣原材料、小麦什么的。”
  温室的一块块嵌板在星光中泛着光,模糊了我想象中会放在其中的珍宝,比如挂在大枝上的小莓果,或埋在土中的一排排根茎植物。“这地方是不是不开放?”我道,“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友好派还是有不少秘密的。”约翰娜略带自豪地说。脚下笔直的小道一直延伸至远方,时不时现出几道裂缝或是凸出的补丁。小路的两侧是多瘤的树木、破碎的灯柱、老旧的电线。时不时地出现一小片单独的四方形人行道区域,草在其中冲破混凝土而出,有时还会出现一堆烂木头、一座坍塌的小屋。
  无畏派守卫常年驻扎在这里,他们听信了这里完全正常的说法。我看着眼前的这片土地,脑中浮现的却是一个古老的城市。那里的楼房虽比城市的高楼大厦矮很多,却一样密密麻麻。可时过境迁,整个老城被转成无人之地,由友好派来耕种。换句话说,原本热闹的城市被夷平,原本的房子被烧成灰烬,原本伫立着的大楼被拆成废墟,原本车水马龙的道路完全消失——这片土地完全变成了由荒凉主宰的残骸。
  我把手伸出窗外,轻柔的风绕着我的手指,如同一缕发丝。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假装自己能把风塑造成不同的小玩意儿,锤子、钉子、剑或溜冰鞋。那时我们坐在家门前的草坪中,在黄昏时分,马库斯回家之前玩着这个游戏。它带走了我们的忧虑。
  迦勒、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坐在身后的车厢中,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虽并肩而坐,却看向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样看去,他们俩不像是朋友,更像是陌路人。罗伯特开着另一辆卡车紧跟着我们,车上载着卡拉和皮特,托莉本应也在这车上,可她惨遭厄运。想到这儿,我心中觉得空荡荡,茫茫然。两年前,托莉是我个性测试的测试员,也正是在她的启发下,我才觉得自己可以离开无私派,也必须离开。正因为如此,我总觉得她有恩于我,可没等着我报恩,她却已不在人世。
  “到了,这里就是无畏派巡逻兵守卫的最远势力范围。”
  友好派总部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围栏或是高墙分隔,可我记得当年无畏派控制室就监视着他们的举动,不许任何人踏出界线一步,而界线也不过是一系列打着X的标记。这里设巡逻兵就是为了让走太远的卡车耗尽燃料无法行驶。这是一种精妙的约束和制衡体系,维护着我们的安全,也维护着他们的安全——而现在,我明白了无私派所保守的秘密。
  “你们有人越过那条界线吗?”翠丝问。
  “有一些吧,只要有人穿过界线,我们就有责任去处理。”约翰娜回道。
  翠丝瞪了她一眼,她无奈地耸了耸肩。
  “每个派别都有各自的血清:无畏派的血清产生情境模拟,诚实派的血清迫使人讲真话,友好派的血清令人心情欢愉,博学派的血清致人死亡——”说到这儿,翠丝浑身一震,约翰娜却依旧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无私派的血清抹掉记忆。”
  “抹掉记忆?”
  “阿曼达·里特就是一个例子。”我抢过话茬,“她曾说什么我很高兴我能忘却‘许多记忆’,你还记得吗?”
  “没错。”约翰娜接着补充道,“友好派会给每个逃出界线的人注射无私派血清,剂量适中,让他们刚好能忘记这件事,当然还是有人能逃出我们的手心,不过人数应该不多。”
  又是一阵窒息般的死寂。我脑中一遍遍重复着约翰娜的话,总觉得抹掉一个人的记忆太残忍,不管这是不是为了维护城市的安定。内心有些沉重,抹掉一个人的记忆,不就是改变一个人的本质吗?
  我的心中膨胀着一种感觉,我要挣脱这副皮囊,因为我们离无畏派守卫巡逻的外围界线越远,就越快要把我唯一知晓的世界之外的东西看清楚,就离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近一步。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害怕,有兴奋,也有迷惘。
  天色已经露白,我看见前方有东西,于是不自禁地抓起了翠丝的手。
  “快看。”我说。
  
  第十三章 翠丝 新世界
  
  我们城市之外的世界尽是破旧的道路,黑魆魆的楼房和倒下的电杆。这里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目之所及没有动静,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我的脚步声。
  眼前的景象好似一个被打断的句子,悬在半空,没有说完,剩下的又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脚下是一片空旷的土地、野草和延伸的道路;另一边则是两面混凝土墙壁,其间是十几段废弃的火车轨道;再往前是一座横跨两面墙壁而建的混凝土大桥,轨道两端皆是建筑群,有木质的,砖瓦的,玻璃的,窗户都是黑黑的,葱郁的树木绕房而生,枝繁叶茂,有的甚至长得连接在了一起。
  右边竖着一个标牌,上面写着一个数字:90。“我们下一步怎么做?”尤莱亚问。“沿着轨道走。”我轻声说道。可声音太低,低到只有我一个人听到。
  卡车停了下来,我跟着大家下了车,这里就是我们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的分界线——不论“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罗伯特和约翰娜只简短地道了别,就转过身钻进驾驶室,发动了卡车。看着卡车的轮廓消失在视线中,我想,已经走了这么远,又怎么甘心回去呢?可他们几个在那座城市还有事情要处理,比如约翰娜,她还要组织忠诚者的起义行动。
  我们一行七人——我、托比亚斯、迦勒、皮特、克里斯蒂娜、尤莱亚和卡拉——携着不多的行李,沿着火车轨道向未知世界进发。
  这里的火车也是另一副样子,它们光滑锃亮,轨道上并不是与之垂直的板子,而是结构精细的金属片。前方靠近墙的地方,停着废弃的火车,它们的样子很怪异,车头和车顶都由电镀金属制成,像玻璃一样,车身侧面还装有很多染色的窗子,等我们渐渐靠近,才看到车里有几排长椅,椅子上还铺着褐色坐垫,看样子这种火车不是用来让人随便跳上跳下的。
  托比亚斯走在我身后的一条轨道上,双手伸向两侧,保持着平衡。其他人分散地走在轨道上,皮特和迦勒挨着一面墙,卡拉靠着另一面墙。除了指出新鲜标牌、建筑或是猜这里有人存在时曾是什么光景,大家几乎一言不发。
  单单这混凝土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墙上贴着一张张诡异的图片。图片上有的印着人,人的皮肤却过于光滑柔嫩,简直不似真人;有的印着彩色的瓶子,里面装着香波、护发素、维生素,还有很多我从不知晓的液体;也有的写着我看不懂的字,类似“伏特加”、“可口可乐”、“能量饮料”什么的。这些色彩、形状、言语和图片如此多姿,如此丰富,令人目眩神迷。
  “翠丝。”托比亚斯抬手搭在了我肩上,我停下脚步。
  他侧过头问:“听到了吗?”
  我凝神细听,听到了脚步声,伴着同伴们的轻声细语,我还听见了我们俩各自的呼吸声。而在我们的气息之间,一直有忽高忽低的隆隆声,像是引擎发出的声响。“快停下!”我喊道。奇怪的是,大家果真都停住脚步,就连皮特也跟着我们聚在轨道中央。皮特掏出手枪,举在身前,我也拿出手枪,双手握住枪柄,稳住颤抖的手。从前拿枪对我来说是那么轻松自得,而那种轻松一去不复返了。
  前方拐角处突然驶过一辆黑色卡车,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卡车都要大很多,那有顶的车厢大到能装得下几十个人。我打了个激灵。卡车从轨道上颠簸驶来,停在离我们三十几米处的地方,开车的司机肤色黝黑,长发在后脑勺处挽成一个结。“老天。”托比亚斯握着手枪的手微微一紧。一个女子从前座上跳出,这女子和约翰娜差不多年纪,脸上雀斑点点,头发的颜色深到几乎是黑色。她跳到地上,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让我们看她身上没携带任何枪支。“你们好,”她扯了扯嘴角,紧张地一笑,“我叫佐伊,这位是艾玛尔。”她说着,努嘴指向身边的司机,他也跳出了卡车。“艾玛尔已经死了。”托比亚斯道。“我没死,老四,我还活着。”艾玛尔说。托比亚斯脸上满是害怕,也难怪他会如此,见到一个你在乎的人突然“起死回生”并不是一件常事。心中一惊,我想起了我失去的人们,一张张脸闪过我的脑际,琳恩、马琳、威尔、艾尔……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会不会和艾玛尔一样并没有死?隔开我们的会不会不是死亡,而是这一道链环状的铁丝网和这几亩田地的距离?
  心中生出几分期许,尽管这种想法有些愚蠢。“我们工作的机构创建了你们的城市。”佐伊对我们说,眼光却一直凝视着艾玛尔,“伊迪斯·普勒尔也来自我们的机构,还有……”她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有些皱巴的照片,伸出手把它递出。她的视线在我们七个人和手中的枪上掠过,突然与我的目光相遇。“翠丝,你该看看这个。”她说,“我先向前迈几步,把它放在地上,再退开。好不好?”
  她竟知道我叫翠丝!我喉咙一紧,心中的恐惧感骤然腾起。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仅是我的名字,还有我加入无畏派后自己决定换的新名字?
  “好的。”我的嗓音有些沙哑,说话险些被噎住。
  佐伊向前迈了几步,小心地把照片摆在火车轨道上,又退了几步,恢复了原来的站姿。我离开了跟我的团队在一起所筑造的安全地带,几步冲过去,蹲在照片边上,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佐伊。手抓起了照片,我急忙退到了安全位置。
  照片上的一排人在链环状铁丝网前,勾肩搭背,显得很是亲密。照片里那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是少年时的佐伊,其他几个人却有些脸生,我正想问她让我看这张照片有何意图,却忽然认出了照片中一个淡金色头发扎在脑后、笑容和煦的姑娘。
  这姑娘就是我的母亲,可母亲怎么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心头剧痛,百感交集,有悲伤,有痛楚,还有渴望。“一言难尽。”佐伊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诚挚地邀请你们去我们的基地,离这里不远,开车很快就到。”托比亚斯一手持枪,一手抓起我的手腕,抬起我的手凑到他的面前,有些疑惑地问:“这是你母亲?”“真是老妈?”迦勒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托比亚斯,从我肩后看着照片。
  “是的。”我冲着他俩说道。
  “我们是不是该信他们?”托比亚斯压低声音对我说。
  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话,她倒真不像是在骗我们。她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们的行踪,那必定有一些获得城市情报的渠道,也就是说她口中说的有关伊迪斯·普勒尔的话自然也有几分道理。再说还有艾玛尔,他现在正紧紧盯着托比亚斯,不想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来这里就是找他们的,”我说,“总得豁出去相信他们一次吧,对不对?除非你们想在这一片不毛之地中晃荡下去,还可能活活饿死。”
  托比亚斯松开我的手腕,放下举着枪的手,我随后也缓缓放下枪,其他人见状纷纷卸下装备,等我们都不再拿枪指着他们时,克里斯蒂娜才最后一个放下枪。
  “那么,不管去哪里,我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这没问题吧?”克里斯蒂娜道。
  佐伊抬起一只手放在胸膛上靠近心口的地方:“同意。你们说了算。”
  为了我们大家的安全着想,我希望她的话里没有水分。
  
  第十四章 托比亚斯 基因局
  
  我站在卡车车厢的边沿,紧紧抓住支撑遮布的架子,多希望这全新的现实只不过是一场情境模拟,只要我能想明白,就能够操控,可它不是,而我也想不明白。
  艾玛尔还活着。
  记得在无畏派考验的时候,他最喜欢说的口头禅就是“适应”。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他时不时就扯开嗓子吼着让我们适应这,适应那,我真的是做梦都会梦见他在吼,总是如闹钟般把我“震”醒,这两个字逼出了我可能根本就没有的潜能——要更快地适应,更好地适应,适应一般人无法适应的事情。
  比如说这样的事:离开一个完全熟悉的世界,重新发现一个未知的世界。
  还有这样的事:本来早已离世的朋友突然又活了过来,还开着卡车载你前行。
  车厢周围摆了一圈长椅,翠丝就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皱巴巴的照片,抬起指尖掠过她母亲的脸颊,几乎触碰着,却又没有真正触碰到。克里斯蒂娜坐在她一边,迦勒坐在她另外一边,她虽让迦勒坐在身边,却紧张地努力离他远一些,整个身子向克里斯蒂娜靠近,大概只是为了给他看看照片。“这就是你母亲?”克里斯蒂娜问。翠丝和迦勒同时点了点头。“她好年轻,长得也很漂亮呢。”克里斯蒂娜又说。“是啊,她生前很美。”我本以为翠丝会为母亲逝去的美丽感到痛心,语调中会带着哀戚,可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几分紧张,心怀期待地抿着嘴。我暗自希望她还是不要有什么错误的期望为好。“让我看看。”迦勒说着就伸出胳膊。她一声没吭,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漠然地递过照片。我没有再看,而是转过头看我们渐渐抛在身后的世界——火车轨道尽头绵延开来的广袤土地;远处,中心大厦被笼罩着城市地平线的雾气弄得模模糊糊。这样看着它是种奇怪的感觉,从这个地方望去,我总有一种伸开手就能触碰到它的错觉,尽管我其实已离开它很远很远。
  皮特走到我的身边,也站在车厢的边缘,手紧紧地抓着帆布,稳着自己不掉下去。蜿蜒的火车轨道消失在视线中。地面渐渐地变平,我们两边的墙壁也慢慢停止了延伸,周围到处都是建筑,有如无私派的那种小房子,也有仿如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横倒似的那种楼房。
  枝繁叶茂的大树挣脱了束缚它们的水泥框架,树根已挣出泥土,爬满了整个小道。就在顶端的一根树枝上,一排黑色的鸟栖于枝头,恰与翠丝锁骨处的鸟一个模样。卡车疾驰而过,这些鸟儿扑腾着翅膀,呱呱叫着,冲向天空。
  就这样,我已无法忍受,只得退后了几步,坐在了一张长椅上,双手抱着头,合上了眼睛,不想再往这个新世界多望一眼。翠丝强壮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背,使劲把我拉向她那瘦削的身子。我的双手早已麻木。
  “集中精力想眼前的事儿。”卡拉的声音从卡车对面传来,“想想这辆卡车是怎么移动之类的,肯定有用。”
  我听了她的话,脑中只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想着身下的长椅太硬,脚下的卡车即使在平地上行驶也会震颤,颤动直传到我的骨头。我感受着它的颤动,朝左一下,朝右一下,朝前一下,朝后一下,感受着它每轧过一道铁轨时的颠簸。就这样,我集中精力,直到眼前的世界暗了下来,直到我再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我忘记了新发现带来的恐慌,直到我只能感到我们在地面上移动。
  “你该起来看看四周了。”翠丝说,她的声音透着虚弱。
  克里斯蒂娜和尤莱亚站在卡车边沿,我刚刚站过的位置。越过帆布的边缘环视着周围,透过他们的肩头,我了望远方,想看看我们这是往哪里开,却只看到一排高高的围栏在眼前延伸,而围栏之后一片荒凉,比起刚才看到的紧密的楼房,这里简直空空如也。那一根根顶端削得尖尖的黑色杆子向外弯曲着,好像随时会刺穿试着翻越“围栏”而入的人。
  离它不远处则是另一道链环状围栏,和我们的城市围栏一样,也是顶端缠绕着带刺铁丝的铁丝网。我听到第二道围栏处传来嗡嗡声,应该是通了电。一些人走在这两道围栏之间,手中拿着的枪形似我们的漆弹枪,却比漆弹枪要致命得多,要强大得多。
  第一道围栏上挂着一个标牌,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基因福利局。
  我听到艾玛尔的声音,他好像跟一个持枪的士兵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只看到第一道围栏的门打开,第二道围栏的门又打开,就在这两道围栏后,竟是一片……秩序井然。
  放眼一看,低矮的楼房一排排、一栋栋,修剪平整的草地和刚刚吐芽的树苗隔开了每栋房屋,屋子之间的小路干净整洁,路标清晰可见,不同的箭头指着不同的方位:温室在前方;安全哨卡在左边;官员居住区在右边;基地主楼在前方。
  我站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着渐渐靠近的基地。基因福利局的房子并不高,可这地方很大,大到我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是一个由玻璃和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庞然大物。房子后立着几栋尖端凸起的高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几座楼,我总想起控制室,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除了两道围栏之间巡逻的士兵,外面也有不少人,这些人停下脚步来看我们,只是我们的卡车开得太快,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卡车停在了双开门前,皮特先跳下卡车,我们几个紧随其后,肩并肩紧挨着站在一起,我听得到其他人急促的呼吸声。在我们出生长大的城市里,我们被派别,被年龄,被历史原因分隔开来,可在这儿这些已不复存在,我们只有彼此了。
  “走吧。”看着佐伊和艾玛尔走过来,翠丝低声说道。
  我心中默默附和道:走吧。
  “欢迎来到我们的基地。”佐伊说,“这栋大楼曾是全国最繁忙的机场之一——奥黑尔机场,现为基因福利局基地办公大楼。我们内部一般把它简称为‘我局’,是美利坚合众国联邦政府下属的部门。”
  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松了下来,除了“机场”还有“美利坚合众国”外,我是能听懂她说的大部分字,却理解不了她的意思。我并不是唯一满脸疑惑的人,皮特也挑起双眉,像是在问什么问题。
  “不好意思,我老忘了你们知道得太少了。”“我们无知,应该是你们的错,不是我们的错。”皮特道。“那我换个说法。”佐伊柔柔地一笑,“我老忘记我们告诉你们的太少了。机场是空中旅行的枢纽,还有——”“空中旅行?”克里斯蒂娜难以置信地喊道。“有一些在城市围栏之内的世界没必要了解的科学技术,空中旅行就是其中之一。”艾玛尔说,“它是一种神奇的交通方式,不仅安全系数高,飞行速度也快。”
  “哇塞。”翠丝有些神往。
  她神色间全是兴奋,可我一想到加速在空中穿过,俯视着地面上的基地总部,胃里便翻江倒海。
  “总之,实验初期,我们就引进了飞机,以便从高空监视实验进程。”佐伊道,“我带你们去控制室见我局局长大卫。对了,你们肯定会看见很多稀奇的玩意儿,但在问我问题之前,最好还是有一些初步了解。这段时间呢,你们可以留意一下自己有什么想要进一步了解的,然后再来问我或艾玛尔。”
  她走向入口,门由两个手持枪械的士兵打开,他们还在她经过时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我却觉得有些滑稽,那冷冰冰的枪和暖融融的笑反差太强烈。他们扛着的枪个头儿巨大,我很好奇他们用这枪射击是什么感觉,如果你只需扣动扳机就能感受到它那致命的杀伤力的话。
  走进基地,凉爽的风拂过我的面颊。一扇扇窗子呈拱形,高高地架在头顶,惨淡的阳光从窗子中穿过,这窗子便是这里最吸引人的物件了——瓷砖铺就的地板上粘满尘土,年代久远,已毫无光泽;四周的墙也一水儿的灰白,没有生机。我们面前是一片人和机器的海洋,挂着一个标牌,牌子上写着“安检处”,我实在不明白,既然已被两道围栏围了个严严实实,更别提其中一道还通了电,四周站着数不过来的士兵放哨,已经够“安全”了,怎么还“安检”?不管怎样,这不是我该提问的世界。
  这根本不是我的世界。
  翠丝拍了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一条长长的入口通道:“快看那边。”
  就在屋子的一头,恰在“安检处”外头,我看到了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方吊着一个玻璃容器。这算是我们会看到却无法理解的一个典型的东西吧,我也无法理解翠丝眼光中闪烁的渴望,她饥渴地看着周围一切新奇之物,仿佛这些能支撑她不吃不喝地活下去。有时我会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可有时却觉得我们性格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比如这一刻,我们俩截然不同的反应如一堵墙一般让我狠狠地撞上去。克里斯蒂娜对翠丝嘀咕了什么,两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我听到周围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被捂住一般,听不出任何意义。“你没事吧?”卡拉问我。“没事。”我没过脑子便答道。“其实呢,这个时候有些恐慌感也很正常,别老太在意自己不可撼动的男子气概。”“我的……什么气概?”她浅浅一笑,我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说笑。安检处所有人好像商量好似的,纷纷退了几步,给我们让开一条路。前面的佐伊继续说着:“这里不允许携带枪械,不过只要把武器留在安检处,等你们离开时,自然可以拿走。交上所有的枪支,穿过扫描器后,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这女人真烦人。”卡拉道。“什么?为什么这么说?”我问。“她无法将自己和自己掌握的知识分开来。”她一边掏着武器一边说,“她明明在说让人费解的东西,却一口在讲显而易见的事的语气。”“你说得对,”我不怎么坚定地附和道,“的确有些烦人。”走在身前的佐伊把手枪放到了一个灰色的盒子里,走进了扫描器。
  扫描器和人体差不多大小,中间有一个长长的通道,只能容下一个人。我拿起沉甸甸带着枪子儿的手枪,放进安检处士兵递给我的盒子里,盒子里还装着其他人的手枪。
  佐伊走过后,艾玛尔、皮特、迦勒、卡拉和克里斯蒂娜也跟着走了过去。我脚步踏到了这台机器旁边,被这几面铁壁压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我已开始出现恐慌的症状,双手麻木,胸口发紧。这机器让我想起“恐惧空间”里出现的四面封闭的狭小木盒子,它曾将我的骨骼挤压在一起。
  我不能,绝不能在这里慌神。
  我强迫着自己踏进扫描器,站在他们几个刚才站过的地方。我听到两边的铁壁内有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哔哔声,我打了个寒战,只能看到士兵招手示意我往前走。
  现在可以逃了。
  我跌跌撞撞地从扫描器中出来,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卡拉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
  翠丝走过扫描器后,握住了我的手,我却麻木地几乎感觉不到。记得当时在“恐惧空间”中,她就跟着我一起闯过一关关,当时我们的身体就紧紧地挤在狭小的木盒子中,我的手心紧压在她暖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她的心跳。这些足以将我拉回现实。
  尤莱亚走过扫描器后,佐伊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往前走。
  安检处这边的屋子要干净许多,地板虽依旧是瓷砖铺成的,却一尘不染,擦得发亮,周围到处都是窗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实验室一排排的桌子和计算机摆放整齐,这里让我想起博学派总部,只不过这边的光线更加明亮,也没隐藏什么东西。
  佐伊带着我们穿过右边的一条有些幽暗的通道,路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好奇地盯着我们,灼热的眼光一道道打在我身上,像是烧透的光束,看得我从喉咙到双颊都火辣辣的。
  似乎过了好久,我们走到了基地深处,佐伊忽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子朝向我们。
  她的身后摆着一大圈电脑,全是黑屏,如飞蛾扑火般围成一圈。圈子里面的人坐在矮桌子旁边,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更多的屏幕上敲着什么。这是个控制室,只不过是个开放的控制室,我无法确定他们究竟在观察什么,因为所有的屏幕都黑黢黢的。围绕着屏幕摆着一把把椅子,人们更像是坐在这里看着屏幕打发时间。
  就在控制室前端几米的地方,站着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男子,他脸上带着笑意,身上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深蓝色制服。看我们走来,他双手张开,做欢迎状。这人估摸着就是大卫了。
  “这,可是我们从一开始就热切期待的。”这个男人说。
  
  第十五章 翠丝 大秘密
  
  我从口袋里掏出照片,眼前这个叫大卫的男子也在照片上,恰好站在母亲身边,只是脸上的皮肤更平滑一些,肚子也更小一些。
  我的指尖掠过母亲的脸颊。内心滋长的希望已凋落。如果母亲,父亲,或我失去的朋友还活着,他们肯定会在门前迎着我们。我早就该猜到在艾玛尔身上发生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我叫大卫。佐伊应该告诉过你们了,我是基因福利局的局长。我会尽最大努力跟你们解释一切,第一件要解释的事情就是,伊迪斯·普勒尔在视频里所说的只是部分的真相。”
  他说“普勒尔”的时候,眼光飘到了我身上,我内心的期许令我浑身一颤。自打看了那个视频后,我就急切地盼望知道真相,这个真相马上就要揭开了。
  “她只说了为了达到我们的实验目标所需要提供的信息。”大卫道,“从很多方面来讲,她所说的太简化,太省略,有些内容甚至是对现实赤裸裸的歪曲。既然你们都来了,我想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下去了。”
  “你们一直说实验、实验的,到底是什么实验?”托比亚斯问。
  “我正要说说这个实验。”大卫回道,眼睛看向艾玛尔,“他们向你解释的时候是从哪儿讲起的?”
  “从哪儿讲起并不重要,再怎么解释,也没法变得容易接受。”艾玛尔边说边抠着指甲边缘。
  大卫想了一会儿,轻咳了几声:
  “很久以前,美国政府——”
  “美什么?”尤莱亚抢着问。
  “美国是个国家,”艾玛尔接过话,“还是一个大国,它有明确的疆域,还有自己的政府机构。我们现在就处在美国的领土上,这个问题以后再说。长官,您请继续。”
  大卫把拇指按在掌心中,按摩着自己的手,看样子是不怎么乐意别人打断他。
  他接着说道:
  “几百年前,这个国家的政府开始对激发国民身上特定的良好行为感兴趣。当时的研究表明,某种基因可能是导致暴力倾向的部分原因,这种基因叫‘谋杀基因’。除此之外,不同的品质都与不同的基因有关,比如懦弱、虚伪、愚昧,等等,总之,这些基因导致了社会的无序。”
  我们的教育告诉我们,派别制度的建立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人性瑕疵的问题。很明显,大卫口中的人不管是些什么人,他们也相信这个问题的存在。
  关于基因我懂得不多,只知道我能看到的——孩子们的长相是遗传自父母。至于单个基因和谋杀、懦弱或虚伪等人性有关,我觉得难以想象。说在人体中找到它们准确的位置,实在是匪夷所思。可我又不是科学家。
  “当然,决定一个人个性的因素有很多,比如成长环境和教育方式。”大卫继续说道,“我们的国家当时已安宁和繁盛近百年,我们的前辈依旧想通过改善基因来降低不良个性的存在。换句话说,他们是要修改人性。”
  “基因修改实验就是这样开始的,这个实验是否见效,本来要经过几代传承才看得出。可当时的实验根据不同的家庭背景或行为举动,在普通民众中选出了大批的人,这些人得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把修正的基因传给后代,好让自己的下一代变得更好一些的机会。”
  我扫视了一下他们几个。皮特撇着嘴,显出不屑之色;迦勒满脸愁容;卡拉张着嘴,像是急着从空气中吞进她想知道的真相;克里斯蒂娜单眉上扬,一副怀疑的神情;托比亚斯一动不动,垂目盯着鞋子。
  我却觉得自己并没听到什么新信息,他说的一切和派别形成的原因都是相似的,只不过品德划分派别变成基因操控罢了。我理解这种做法,甚至在某些方面同意这种做法,可它和此时站在这里的我们又有什么关联?
  “当基因操控实验渐渐有了效果,基因修改却产生了灾难性的后果。后来的事证明,基因修改非但没有形成修正的基因,反而制造了受损基因。”大卫道,“取走一个人的恐惧基因、愚昧基因或虚伪基因……就等于在无形中磨掉了他们的同理心;取走一个人的进攻基因,他们的动机或自我表达能力就会缺失;取走一个人的自私基因,他们的自我保护本能也就没了。你们可以仔细想想,你们肯定知道我这话的意思。”
  我把他话中的各项品质列在了脑子里:恐惧、愚昧、虚伪、好胜心、自私。他说的恰恰就是五大派别,每个派别获得某种品质的同时就失掉了另一种品质:无畏派是勇敢却又残忍的;博学派是智慧却又自负的;友好派是平静却又被动的;诚实派坦诚却不顾他人;无私派是乐于奉献却又沉闷的。
  “人性从无完美之说,基因改变恶化了这一情况,导致了‘纯净基因战争’。这其实是一场内战,受损基因携带者向政府和纯净基因携带者宣战。‘纯净基因战争’给国家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全国近一半的人丧命。”
  “展示好了。”坐在控制室桌子边上的一个人喊道。
  大卫头顶的屏幕上现出了一张地图。地图的形状我很陌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地方,图上各区域标有各种颜色的色块,粉色、红色、深红色。
  “这是‘纯净基因战争’前我们的国家,”大卫道,“这个是战争之后——”
  屏幕上的光变弱,色块仿若太阳底下逐渐干涸的水一样缩小。我心中一惊,这才辨出那点点红光原来代表着人,他们的生命正在消失,那些光点正在熄灭。我怔怔地盯着大屏幕,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样真实而惨重的伤亡。
  大卫继续说道:“战事一结束,活下来的人就纷纷嚷着让政府给出一个解决基因问题的永久方法,也正是在这片呼声中,基因福利局成立。在政府经费和技术的支持下,我们的前辈开始了不同的实验,以修复人性,达到最初基因纯净时的状态。”
  “他们需要携带受损基因的人出面,基因局才能一一修正它们,之后把这些携带修正基因的人长期安置在安全的环境中,并配给他们原始版的血清,协助他们维护各自的社会秩序。让他们等待,等待这些修复基因传下去,——至少要经过一个世代——更多基因纯净的后代慢慢繁衍,你们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们叫……叫分歧者。”
  自从个性测试时托莉告诉我“分歧者”三个字是我的身份后,我就一直期盼着知道它背后的意思。可盼了这么久,答案却如此简单:我是“分歧者”便意味着我的基因是纯净的,已被治愈。知道真相我本应舒心,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在心底蠢蠢欲动。
  我原本以为“分歧者”可以解释我的全部,可以解释我所有的可能性。现在看来,我或许大错特错了。
  大卫把“分歧者”的神秘面纱一层层揭去,我心中也愈加惴惴不安,有些胸闷气短。我摸了摸胸口,感受着心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们的城市也是基因恢复的试点之一,也算是截至目前最为成功的案例,因为你们采用行为模式划分不同类别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采用了派别制度。”大卫冲我们绽出笑意,好像我们应该为此深感自豪,可我心里却不是滋味,更谈不上自豪。这些人“创造”了我们,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还告诉我们该信什么,又不该信什么。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们让我们相信的,而并非我们自己在生活实践中渐渐认识到的,这些还是真的吗?想到这儿,我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告诉自己别慌。
  “派别制度也算是我们的前辈在实验中加入‘环境因素’的一个尝试吧。多年的实验表明,单纯的基因修正并不能改变人们的行为特征,引入新的社会模式来协助基因修复,称得上是解决基因受损留下的行为失控问题的最佳途径。”大卫扫视了我们一圈之后,脸上的笑意退去,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或许是想让我们也冲他笑笑?他的声音又响起,“派别制度后来被引进到大多数实验中,有三处至今仍在进行。我们尽最大努力来护卫你们,观察你们,从你们身上学习。”
  卡拉抬起双手拢了拢头发,似在找出松散的发丝,却没找到。她说:“也就是说,当时伊迪斯·普勒尔说我们应该找出分歧者造成的影响,让分歧者出来帮你,那是……”
  “‘分歧者’指基因修复已达到我们预期标准的人。”大卫道,“我们只是想确认,你们的领导阶层能够珍视他们,却未料到博学派领导开始秘密捕杀分歧者,更没料到无私派会把分歧者的事告诉他们。与伊迪斯·普勒尔的话恰恰相反,我们并不需要你们派出分歧者军队来帮我们的忙,毕竟我们并不真的需要你们的帮助。我们只需要你们身上已经修复的基因,需要你们将这种基因传给后代。”
  “你的意思是,不是分歧者的人,他们的基因都有缺陷?”迦勒抢过话,声音颤抖,眼中含泪,我从未想过迦勒会因为这么点事儿垮成这样。可此刻他真的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稳住稳住,慢慢做深呼吸。
  “是的,基因上的缺陷。”大卫应道,“不过,我们在城市里的行为模式系统的实验很成功,一直到最近都是,这点也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它还有助于解决一开始使基因修改结果变得问题层出不穷的行为问题。所以,总体来说,仅仅通过一个人的行为,我们不能看出他的基因已经修复还是有缺陷。”
  “我智商很高,按你说的,仅仅因为我的祖辈修复成高智商基因,作为他们的后辈我就不可能拥有怜悯之心?我和其他基因受损的人一样都被小小的基因限定住,而分歧者就可幸免?”
  “啊,自己好好想想。”大卫耸耸单肩,无奈地说。
  这么多天来,迦勒头一次怔怔地盯着我,我也看着他。迦勒背叛了我们,难道就是因为他被受损基因支配?难道这个基因就像无法康复、无法控制的疾病折磨他一辈子?不可能,完全没道理。
  “基因也不代表一切,”艾玛尔说,“即使基因受损的人也能做出自己的决定,人的决定才最重要。”
  我想起了父亲,他出生在博学派家庭,不是分歧者,天生聪慧,但选择了无私派,选择了一辈子和自己的天性作斗争,最后也战胜了自我。我也和父亲一样,都是通过与己斗争来追寻内心平衡的人。
  内心的争斗看起来并非基因受损的产物,只是一个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人性问题。
  我瞟了一眼托比亚斯,他一副疲乏不堪、没精打采的样子,像随时都可能晕厥。有这样表现的还不止他一人,克里斯蒂娜、皮特、尤莱亚和迦勒都一副震惊的表情。卡拉紧紧抓着衣摆,拇指轻轻滑过衣料,也是眉头紧锁。
  “看来一时要消化的东西挺多。”大卫道。
  只是他的话太轻描淡写。
  我身边的克里斯蒂娜冷冷地一哼。
  “你们一整夜都没睡了,”大卫话锋一转,“我带你们去找些吃的,休息休息吧。”
  “等等。”我说。我想起了口袋中的照片,想起了佐伊递给我照片时喊着我的名字,想起了大卫说到对我们的观察和学习,想起一排排的屏幕,“你刚才说你们一直在观察我们,怎么观察我们啊?”
  佐伊抿了抿嘴,大卫冲身后桌子旁的其中一个人点头示意。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屏幕同时打开,城市摄像头覆盖的所有景象出现在屏幕上。离我们近的几个屏幕上出现了无畏派基地、千禧公园、“够狠市场”、汉考克大楼、中心大厦的熟悉画面。
  “你们一直都知道无畏派通过监控摄像头观测整个城市,我们也能接入这些影像。”大卫道。
  这么说,一直以来,我们都活在他们的监视之中。
  我考虑要离开这里。
  我们跟在大卫身后走着,经过了安检处,不知他把我们带往何处。我真想从安检处再走一遍,拿起手枪,赶紧逃开这个一直被人监视的可怕地方。真没想到,我这一生全处在监视中: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说话,第一天上学,第一次接吻……
  皮特袭击我,无畏派被情境模拟操控,变成一支军队,挚爱的父母离世……他们全看在眼里。
  他们还看到些什么?
  若不是口袋中这张照片,我定会逃离这个地方,可搞清他们是怎么认识我母亲以前,我不能逃离。
  大卫带我们穿过基地,来到一个两边摆着盆栽植物的屋子,屋里的墙纸泛黄,墙角处还有些剥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们跟着他走进一个宽敞的屋子,高高的吊顶下,地板是木制的,昏黄的灯光泛着橘黄色。屋里整齐地摆着两排床铺,床铺旁放着我们带来的行李箱,房间的另一头有几扇大窗户,挂着雅致的窗帘,走近之后才看出,这些窗帘也是用了很久的,边缘处都有些破损。
  大卫曾说这个地方和机场由一个通道连接,曾经是个旅馆,而眼前这屋子则是旅馆里的舞厅。我们又一次完全听不懂他讲的话,可他好像并未察觉。
  “当然,这里只是大家的临时住所。等你们决定好干什么后,再给你们安排住所,在本基地或其他地方住都可以。佐伊会好好照顾你们。”他说,“明天我再过来看看大家适应得怎样。”
  我又看了一眼托比亚斯,他在窗边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边走还边咬指甲。没想到他也有咬指甲的习惯,或许以前他不这样,只是因为没处在重压之下吧。
  我可以留下来安慰他,但我必须搞清有关母亲的问题,我不打算再等下去了。不管其他人懂不懂,托比亚斯一定会理解我的。我跟在大卫身后走进走廊,他前脚踏出门外,斜靠着墙壁,挠着自己的后脖颈。
  “你好。我是翠丝,你应该认识我母亲。”
  他惊了一下,不过还是冲我笑了笑。我双手抱胸。在无畏派考验时,皮特当着众人的面扯掉了围在我身上的浴巾,此刻的我恰恰与那时有同样的感觉:无处可藏、尴尬、气愤。或许,我不该把矛头指向大卫,可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毕竟是——这个地方——基因局的头儿。
  “是,没错。我认得你。”
  他怎么认得我的?是通过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的摄像头?想到这儿,我抱着胸膛的胳膊微微一紧。
  “没错。”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想知道我母亲的一切。佐伊给我一张她的照片,她旁边的人恰恰是你,你应该认识她。”“啊,我能看看是哪张照片吗?”我从口袋中掏出照片递给他,他用指尖轻轻抚平皱巴巴的照片,脸上现出一抹奇怪的笑容,似是用目光爱抚着照片。我紧张地不停换脚站,感觉像闯入了别人的私人空间。“你母亲曾回来看过我们,”他说,“她那时候就快要当妈妈了,这张照片就是当时拍的。”“回来看你们?她以前是这里的人吗?”我问。“是的。”大卫轻描淡写地答道,好像这两个字的分量轻到不足以让我的生命彻底改变似的,“她来自这儿,当时还年轻,我们把她派到你们的城市去解决实验中的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她什么都知道,”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知道这里,知道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大卫那浓密的眉毛锁在一起,神色中全是困惑:“当然知道了。”慢慢地,我的双臂开始颤抖,双手发抖,整个身子也狂颤起来,像是吞下什么毒药,反应剧烈,这个毒药恰恰就是认知。我痛苦地明白过来,知道了这个地方,看到了这些屏幕,获知了这些谎言,原来我的整个生命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也就是说,她也知道你们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们……你们看着她献出自己的生命,看着我父亲离世,看着城市里面的人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只是看着吗?你们派人来帮过她吗?派人来帮过我吗?没有!你们只是做做记录而已!”
  “翠丝……”他朝我伸出手,我猛地把他的手挡开:“别这么喊我,你不该知道我的名字,不该知道我们的一切。”身子依旧激动地颤抖着,我一口气跑回住所。
  回到屋子,其他人已经选好了床铺,正在整理行李。环视四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没有外人的干扰。我靠在门旁的墙壁上,将手掌放在裤腿上蹭,蹭着手中沁出的冷汗。
  看来谁也没能调整好心态,欣然接受现实。皮特面朝着墙躺在床上;尤莱亚和克里斯蒂娜肩并肩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迦勒用指尖揉着太阳穴;托比亚斯依旧来回走着,咬着手指甲;卡拉一个人坐在一边,双手捧住了脸颊,神色中流转的全是烦乱。这还是自从我认识她起,她第一次卸下博学派的面具。
  坐在她的对面,我说:“你看着面色不是很好。”她的头发平素梳理得顺滑整齐,挽成一个发髻,现在也有些散乱,眼中闪烁着怒气,盯着我说:“那谢谢你关心了。”“抱歉,我没别的意思。”“我知道,”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我是博学者。”我浅笑着回道:“是啊,我知道你是博学者。”“不,”卡拉摇着头说,“我唯一的身份是博学者,可他们竟说这是我的基因有缺陷的结果……派别的设置只不过是从精神范畴束缚我们。被伊芙琳·约翰逊和无派别者说中了。”她顿了一下,继续说着,“这么一来,成立忠诚者组织有什么用?来这里又有什么用?”
  不知道卡拉有多么执着于维护派别制度、忠于我们的创建者、忠于忠诚者的身份,反正对我来说,忠诚者只不过是暂时的身份,它有力量仅仅是因为它能帮我离开那座城市,而她对忠诚者的感情应该更深。
  “我们来到这里,还知道了真相,这样就很好了。”我说,“你觉得这没有用吗?”“当然有用,”卡拉轻声说道,“可我对自我就得重新定义了。”母亲去世后,我一直紧紧抓住“分歧者”的身份聊以自慰,它就像一只伸出来的手,救我于危难中。当周围的一切全部崩塌,是“分歧者”三个字让我找到了自我,可这一刻,我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还需要它。不知道“无畏派”、“博学派”、“分歧者”、“忠诚者”的字眼是否有过存在的意义,还是说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它们来定义自己,只需要朋友、恋人、兄弟姐妹,只需要我们做出的选择、我们之间的爱和忠诚来将彼此联结。
  “你还是看看那位吧。”卡拉冲着托比亚斯点了点头。“也是。”我道。走到屋子对面,我立在窗子旁边,看着窗外基地的光景:一成不变,无非就是一块块玻璃、一根根钢筋、一条条道路、一块块草坪和一道道围栏。看到我走近,他停下脚步,立在了我的身边。“你还好吧?”我问。“嗯哼。”他坐上了窗台,面朝着我,视线与我持平,“说实话,还真不怎么好。我一直在想,这一切最后都是一场空,我是说,派别的存在。”他揉了揉后脖颈,不知是否想到了自己背上的文身。“我们已把全部的注押在里面,没人例外,只是我们当时没意识到罢了。”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我皱皱眉头道,“托比亚斯,他们一直在监视着我们,监视着城市所发生的一切,监视着我们做过的一切。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出面干涉,却一直没停止侵犯我们的生活隐私。”
  他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也许吧。不过困扰我的事不是这个。”
  大概是出于无意,我眼神中透出的怀疑与不相信被他捕捉到,他猛地摇了摇头说:“翠丝,我在无畏派控制室工作过。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摄像头,每时每刻监视着各处动静。在你们考验期间,我也一直告诫你有人在监视着你们,不记得了吗?”
  我这才想起那时他的眼睛在天花板和房间角落中不停地转,这所谓的警告也是从他紧闭的唇齿间隐晦发出的。只是我从未想过他要提醒我的是摄像头的存在,我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我以前也因为这个觉得很困惑,”他道,“后来时间长了,我也就慢慢适应了。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自己凭着自给自足支撑社会的存在,现在看来,这点倒是不差,只不过是他们把我们安置在这片土地上,让我们自立地活着。事情就是这样。”
  “我就是有些纳闷,要是看到有人有难了,你就应该伸出援手啊,管他是不是实验呢。还有……天哪,别提他们看到的一切。”我心中突然有些畏惧起来。
  他冲我微微一笑。
  “怎么了?”
  “我刚才想起了他们看到的一些事。”他说着就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我定睛凝视了他的面容一会儿,可要不是他那样暖意融融地对我笑着,要不是知道他只是为了安慰我,我早就撑不下去了。我笑了笑。
  我也跳上窗台,坐在他身边,双手垫在我的腿和木板中间:“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派别制度是我们的祖先在很久前创设的,他们会觉得这是最佳生活方式,或对人们以最好的状态活下去最为有利,不管这制度最终是不是基因局设置的,性质都差不到哪儿去。”
  他起初没有回应,只是咬着嘴唇的内侧,垂目盯着我们并排放在地上的脚。我的脚趾轻轻滑过地板,却没有踩到地面。
  “你说得也有道理。”沉默良久后,他说,“可这个世上突然间有太多的谎言,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现实的,什么又是虚幻的,到底什么才最有意义。”
  我抓起他的手,与他手指交叉,他把额头贴向我的额头。
  出于习惯,我发现自己在想,感谢上帝。这不禁让我思考起托比亚斯的忧虑:是不是父母信仰的上帝和他们整个的信仰体系也只不过是一群科学家为达到控制人心的目的瞎编乱造出来的?其中捏造的是否不仅有对上帝和其他学说的信仰,还有孰是孰非,以及奉献忘我的精神?若我们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是怎样被创造出来的,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思绪纷杂,心中不安,我吻上了他的唇,绵长地,感受着他嘴唇的温度,松开他时,还回味着他的呼吸吹拂着我脸颊的温润。“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俩从来找不出片刻独处的时间?”“不晓得,也许是我们俩太笨了。”他说。我放声大笑,是这大笑——不是光——驱散了心中的阴霾,告诉我活着的美好,即使这里诡异万分,即使在这里,我的“三观”完全颠覆,可我并不孤单,我有推心置腹的朋友,有彼此深爱的恋人;我也并不迷茫,我知道自己来自何方,知道自己还想活着。这是几周前的我所完全不懂的。
  入夜,我们把两张床铺推得近了些,两人斜躺在床上,凝望着对方的眼睛,困意袭来。他迷迷糊糊地睡去时,手和我的手还依旧紧紧握着,手指交叉,吊在两张床中间。
  我微微一笑,也任自己沉沉睡去。
  
  第十六章 托比亚斯 “死者”现身
  
  我们睡下时,太阳还未落山,可子夜时分,我醒来,满脑子繁杂的疑问,一点也休息不得。
  翠丝的手早已松开,耷拉在地上,四肢伸展着,躺在床垫上,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漫不经心地穿上鞋子,鞋带都没顾上系,就冲进了走廊,任由两根鞋带啪啪地打着地毯。脚下的木地板吱嘎作响,我习惯了走在无畏派基地里的感觉,这声音听来倒让我有些不舒服——我早就适应了脚底刮擦石板的声响与回音,早就适应了大峡谷里激流呼啸和奔腾的声响。
  记得无畏派考验开始一周后,艾玛尔看我越来越离群、越来越偏执,就把我喊去和几个年龄稍长的无畏者玩大冒险。我的大冒险就是刺下人生中第一个文身。当时我们返回基地深坑,我在肋骨处刺上了一个无畏派火焰的图案,文身的过程锥心地疼,我却享受着每分每秒。
  不知不觉到了中庭,一阵阵湿土的味道飘进鼻腔,周围的树木也好,其他植物也好,全都悬在水中,和在友好派温室一样。屋子的中央是一棵树,植在一个大水箱中,树高高地浮在地面上,它错杂的根须,模样奇特,形似人类交织在一起的神经。
  “你的警觉性不如以前高了,”艾玛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从旅馆大堂一路跟着你到这儿。”“有什么事吗?”我用指关节敲着水箱壁,涟漪一圈圈泛开。“我以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呢。”他说。“这我想过了,他们从来没让我们看过你的尸身。见不到尸体,伪造死亡也不是那么难。”“听这语气,你好像都想明白了。”艾玛尔双手握在一起,继续说,“好,那我还是走吧,看来你不怎么感兴趣……”我抱起了胳膊。艾玛尔一手抓起他的黑发,一手用橡皮筋把头发扎起:“因为我是分歧者,而珍宁又开始大肆捕杀分歧者,他们才会让我假死。他们一直努力抢在珍宁下手前营救分歧者,可珍宁这人很难捉摸,总是先我们一步行动,所以营救起来并不容易。”
  “还救出别人了吗?”我问。“有几个。”他说。“有没有姓普勒尔的?”艾玛尔摇着头说:“没有。娜塔莉·普勒尔已不幸离世,我就是在她的帮助下逃出来的,她还帮过另一个人……叫乔治·吴,你认识他吗?这家伙正在巡逻,不然肯定跟我过来迎接你们了。听说他姐姐还在城市里。”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中一紧。“老天。”我双腿发软,斜靠在水箱壁上。“怎么?你认识他?”我摇了摇头。真不敢想象,托莉的死和我们到达这儿相距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若是在平常的一天,几个小时的时间可能会无聊到让人不停地看手表,可昨天的这几个小时却承载了太多太多,几个小时的时间便让托莉和她弟弟生死相隔。
  “他姐姐叫托莉,她本来也随我们行动,要离开那座城市。”
  “本来?”艾玛尔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啊,噢,那……”
  我们两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乔治永远也见不到他至亲的姐姐了,而托莉到死都相信是珍宁杀死了她的弟弟。此刻我们已不知说些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徒劳。
  眼睛适应了昏暗,我这才看清这屋中的植物只不过是装饰,并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这里有花,有常春藤,还有一簇一簇紫色和红色的叶子。我只见过野花和友好派果园里的苹果花。可这儿的花看起来要比野花和苹果花奢华得多,更有生气,花型也更繁杂。总之,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它不需要和我们的城市一般务实。
  “这么说,找到你尸体的那个女子是在……撒谎?”
  “让谎言始终如一太难了。”他眉头紧紧蹙起,“真没想到我也说出这样的话——不过这是大实话。我们重置了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中植入了我从环球大厦顶上跳楼的片段,重置记忆里的尸体压根儿就不是我,只是那人已面目全非,人们也发现不了什么异样。”
  “重置了她的记忆?给她注射了无私派的血清吗?”
  “它的学名叫‘记忆血清’,严格来说它不是无私派名下的血清,不过你说得对。”
  我曾经对他满腹怨气,却不知到底为何生气。或许让我着恼的并不是他,而是这个越来越难懂的世界,是我猛然意识到这世上全是谎言;又或许,我只是哀悼一个其实并未真正死去的朋友,就像我多年来对母亲的缅怀,真心以为她已去世。如果说欺骗他人是残忍行为,那骗取别人的悲痛更是残忍中的极致,我就是受害者,还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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