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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2:反叛者

_7 维罗尼卡(美)
  电梯行至顶楼门自动打开,我跟在她身后,穿过走廊,钻进一个门,门上贴着“顶楼入口”四个字。
  “克里斯蒂娜,我们来顶楼干吗?”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通往顶楼的楼梯散发着发霉的油漆味,两侧的水泥墙面上尽是涂鸦,有无畏派象征图案,还有用“加号”连起来的恋人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比如RG+NT,BR+FH。写这些字的人现在也该一把年纪了,或是已经分手了。恍惚间,我感到心跳有些快,抬手摸了摸胸膛,果然快如擂鼓。心跳得如此之快,我还能够呼吸不能不算个奇迹。
  夜风吹着,带着些许凉意,吹得我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幽暗,看到顶楼的另一头,三个人影站在天台边上,面朝着我们。我认出了马琳和赫克特,还有一个女童却有些陌生,顶多只有八岁,头发有一缕漂染成了绿色。
  风呼呼地吹着,他们的头发也凌乱地覆在额头上、眼睛里、嘴巴上,衣服在风中啪啪作响,可他们纹丝不动,依旧呆呆地站在天台边上。
  “别站在那儿,下来好吗?千万别做傻事,快下来吧……”克里斯蒂娜哀求道。
  “他们现在听不到你说话,也看不到你。”我说着朝他们走过去。
  “我们一起跳过去扑倒她,我抓住赫克特,你……”她说。
  “不行,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那样做可能会把他们推下去。站到那个女孩儿身边,以防万一。”
  她年纪太小,不该为此丧命,可我没有勇气把这话说出口,因为如果说她太小,难道马琳就大到可以去死吗?
  我盯着马琳,她双眼呆滞,就像两块染色的石头,又似球形的玻璃。我觉得那两块石头滑进我的喉咙,落入我的肚子,让我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把她从那个危险的天台边上救下,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张了张嘴,开始说话。
  “分歧者听着。”她声音单调,没有任何感情。情境模拟果然只利用了她的声带,发出的声音却剥去了人所有的情绪。
  我的眼光先是在马琳身上转了一圈,又飘向赫克特。赫克特因他母亲的原因,一见分歧者便害怕。他的姐姐琳恩很可能还陪在桑娜旁边,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估摸着她只默默期待桑娜能奇迹般地站起来吧。想到琳恩,我心头一紧,她不能失去赫克特。
  我往前走了几步,听她慢慢讲来。“这是一个警告,绝没有半点商讨的余地。”马琳的嘴依旧一张一合,发出了一个唬人的消息,“除非有一个分歧者自觉到博学派总部,否则此种情形每隔两天都会重演。”
  这种情形!
  说完,马琳他们后退了两步,作势跳下去,我奋力扑过去,抓住的却不是她。我没有救她,没有救这个曾在游戏中让尤莱亚射掉头顶的松饼的她,没有救这个帮我找了一摞衣服的她,没有救这个每次都笑盈盈地迎着我的她。我救下的人不是马琳。
  马琳和那个无畏派姑娘从天台往下跳的一瞬间,我抓住了赫克特。
  我在慌乱中随便一抓,像是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像是抓过了他的T恤。天台粗糙的地面不停地划擦着我的双膝,我的力量不够把赫克特拽上来。就快要撑不住时,我费力地轻声呼道:“快来帮我!”我嗓子干涩,再也发不出更大的声音。
  克里斯蒂娜就在我肩旁,她帮我把赫克特瘫软的身子拽上天台。他身子一翻,一只胳膊垂向一边,仿若失去了生命迹象。几米开外,那个无畏派的女童仰面躺在天台上。
  接着情境模拟停止了,赫克特睁开眼睛,眼神中的木然消失不见。
  “啊,这是怎么了?”他大惑不解地问。
  那个女童啜泣起来,克里斯蒂娜忙冲过去,嘴里嘀咕着什么,安慰着她。
  我立在那里,浑身微微颤抖着。慢慢地,我走到天台边上,低头往下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地面上虽光线暗淡,可我依然看得见趴在路上的马琳的轮廓。
  快呼吸——但谁在乎还能不能呼吸?
  我移开视线,耳边全是怦怦的心跳声。克里斯蒂娜张了张嘴,可我没有理会,只是走出顶楼,木然地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进了电梯。
  门在眼前缓缓关闭,电梯开始朝着大地下沉,马琳死的那一瞬间,也是这样的下沉。是我选择了不去救她。一声尖叫冲破嗓子,我边喊边疯狂地撕扯衣服。没几秒钟,嗓子便喊得生疼,而撕扯时没抓到衣服,胳膊留下的伤痕也疼起来。可我不理会,只是继续尖叫。
  叮的一声,电梯停住,门缓缓打开。
  我整了下衣衫,捋了下头发,走出了电梯。
  请分歧者接话
  我就是分歧者。
  这是一个警告。
  知道了。
  绝没有半点商讨的余地。
  我明白。
  除非有一个分歧者自觉到博学派总部,否则此种情形每隔两天……
  我会去。
  ……都会重演
  绝不会重演。
  
  第二十七章 悲伤笼罩无畏派
  
  大峡谷附近人头攒动,水声滔滔,基地深坑人声鼎沸。我拨开人群,赶着要逃开马琳的葬礼,逃到通往宿舍的通道中,寻求些许安宁。我不想听托莉的悼词,不想沉浸在无畏派连成一片的呼喊声和祝酒词中,不想违心地颂扬她短暂一生的所谓英勇事迹。
  今早,我从劳伦口中得知新生宿舍里几个摄像头并未处理,克里斯蒂娜、齐克、劳伦、马琳、赫克特和那个漂染绿头发的叫凯的小姑娘恰恰住在那里。珍宁大概就是通过这几个摄像头看到她所控制的人的。而她选择年龄小的,也是故意的,因为她知道对年龄小的人下手更能戳到无畏派的痛处。
  我走到一个有些陌生的通道里停下脚步,把额头紧贴在石壁上,粗糙的石壁贴着肌肤,传出一阵阵凉意,耳边隐约听见无畏者那似有似无的呼喊声。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警觉地侧头望去,克里斯蒂娜站在几米开外,还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
  “喂,是我。”她说。
  “我已经够内疚的了,不要再来刺激我,请走开。”
  “听我说一句,说完,我就走。”
  她眼睛红肿,声音透着无限倦怠,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喝了酒,还是两者都有,可她的眼神还算清醒,并不像神志不清的样子。我离开石壁站好,想听听她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我从没亲自见过那种情境模拟。可昨天,昨天……”她摇了摇头,语调悲戚地说,“你说得对,他们看不到你,也听不见你,就像威尔……”
  说起他的名字,她的声音又隐隐有些哭腔,可她抑制住悲伤,吸了口气,咽了下口水,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把视线转向我:“你曾说你不得不这么做,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我当时还以为你在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可现在我才知道,你说得对,我,我……我会试着谅解。这……我就想说这些。”
  我内心有些许释然,她相信我了,她想原谅我了,尽管可能并不容易。
  可我更觉恼怒的是,她以前是怎么想的?她以为我就那么想射杀威尔吗?我想杀掉自己最好的朋友吗?她早就应该信我,早就应该知道我若不是出于无奈,绝不会这么残忍。
  “我还真是幸运啊。你可算是找到我的话之外的证据了,证明我不是冷血杀人魔。可不是么,光听我说的话怎么能相信我呢?”我强挤出一声大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她张了张嘴,我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快早点原谅我吧,说不定以后没机会了——”
  说着这话,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哀伤,啜泣起来,身子一软,靠在墙上,可双腿无力,身子沿着墙面滑下来。
  泪花点点,视线模糊不清,只感到她紧紧地抱着我,紧得我都有些痛了。她身上有椰子油的味道,她的拥抱是那么有力量,就像在训练时一样,我想起她挂在大峡谷上的情景。几个月前的她令我相形见绌,可那种力量现在却幻化成另一种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我心底,让我也更强。
  就这样,在冰冷的石板上,我们一起蹲着,互相搂着,两人都用足了力气,用友情温暖着彼此伤痛的心。
  “已经好了。”她说,“我本来就是想说这句话的,我已经原谅你了。”
  那天傍晚,我一进餐厅,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我不怪他们沉默。我是分歧者,有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可谁都不想送死,或许,他们大概都想让我迈出这艰难的一步,赦免了大家,也可能他们内心里惧怕我不愿做出牺牲。
  若在无私派,所有分歧者肯定都已不在这里了。
  一时间,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地扫视着餐厅,不知去哪儿坐下,甚至不知怎么迈步了。直到齐克冲我招了招手,我拖着脚沉重地走过去,可还没走到,就被琳恩截住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不像往日的琳恩,双眼中没了以往的犀利,脸色煞白,只有咬着嘴唇才掩饰住不停的抖动。
  “啊……”她看向我的左边,又看向我的右边,闪烁的眼神躲着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我真的……我,我很想念马琳。我和她认识好久了,我……”她摇着头说,“别误会,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马琳怎样了。”她的语气像是在怪罪我,“……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救了赫克。”
  琳恩把身体的重心轮流放在两只脚上,很不自在的样子,眼神在整个屋子里飘来飘去。接着,她伸出一只胳膊拥抱了我,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衫。肩上的伤口依旧锥心地疼,可我没有吱声,没说一句话。
  她松开了手,抽泣着走向餐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盯着她退了回去,又盯着她缓缓坐下。
  齐克和尤莱亚并肩坐在另一张餐桌前。尤莱亚神情恍惚,好像还没清醒过来,面前摆着深棕色的酒瓶,时不时拿起瓶子灌一口。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救下赫克特、失去了马琳,我心中有愧。我走到尤莱亚对面,慢慢地拉出椅子,坐在椅子边缘上,可他一眼都没看我。
  “桑娜呢?还在医院吗?”我问。
  “没,在那边呢。”齐克冲一张桌子轻点了下头,琳恩也在那边。坐在轮椅上的桑娜面色如纸,惨白得无一丝血色,“桑娜本不该出来的,可现在琳恩状态不太好,就只能来陪陪她。”
  “你要是纳闷她们为什么和我们离得这么远……桑娜知道了我是分歧者。”尤莱亚无精打采,蔫蔫地说,“她不愿意冒险跟分歧者坐一起。”
  “哦。”
  “她跟我也是大惊小怪。”齐克叹了口气,“说什么‘你怎么确信你弟弟不会背叛我们?你有没有观察到他有什么怪异的行为?’之类的话。到底是谁告诉她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真想给那人一拳。”
  “喏,那就是她妈,快去揍她一顿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漂染了几股蓝色头发的中年女子,耳垂上全是耳钉,长得很漂亮,跟琳恩一样。
  托比亚斯推门而入,托莉和哈里森随后也走了进来。自那天大吵了一架后,我就一直避着他,不理他,那还是马琳坠楼前的事。
  “嗨,翠丝。”托比亚斯走近和我打了个招呼,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令人安心,瞬间把我带到了一片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没有愧疚的净土。
  “嗨。”我轻声说道,这声音柔和中带着紧张,不似从我口中说出的。
  他坐在我身边,胳膊搭在我座位的椅背上,探过身子。我没有看他,不想和他对视。
  虽是这么想的,我还是侧过头。
  他那深沉的蓝眼睛里传递着对我的慰藉,仿若把世间的一切纷杂都屏蔽扫清了,又似乎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我想的要远得多。
  “你不问我好不好吗?”我问。
  “不,我知道你不好。”他摇了摇头说,“我只想来告诉你,在我们商讨之前,千万别自作主张。”
  我心里想:来不及了,我心意已决。
  “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商量之前。这事跟我们大家都有关系。依我看,大家都不必上博学派的当,一个人都别去。”尤莱亚郑重地说。
  “一个人都不去吗?”我反问。
  “当然。我们要反击。”尤莱亚愤恨地说。
  “是吗,”我违心地说,“那女人有办法逼我们这里的半数成员去自杀,我们不如去激怒她,这应该会是个好主意。”
  我说话过于残酷了些,尤莱亚抓起酒瓶,一仰头把里面的酒都喝了下去,啪的一声把酒瓶重重往桌子上一放,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瓶子要摔碎了。
  “别用这种口气说那件事。”他咆哮着说。
  “抱歉。可我没有说错,最好的办法就是牺牲一人,保住大家。”我说。
  我内心涌动着一种期待,可我到底期待着什么?尤莱亚最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最清楚没人去的话会发生什么。难道我这是在期待他自愿牺牲吗?可他双目低垂,一副极其不情愿的样子。
  “托莉、哈里森和我的商讨结果是增强防务,提高安全意识,确保受情境模拟操控的人不陷入危险。若此方法行不通,再另觅他法。在确定之前,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行动,听明白了没有?”托比亚斯急切地说。
  他把视线投向我,紧蹙着双眉。
  “好。”我故意避开了那两道灼热的目光。
  吃过晚饭后,我本想回这几天睡觉的宿舍,站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没进去。我转身离去,用手指掠过石壁,走在寂静的通道里,听着脚步的回音。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饮水的地方。当时就是在这里,皮特、德鲁和艾尔毫不留情地对我下手,艾尔身上那股特殊的味道让我认出了他,那种淡淡的鼠尾草的香气依旧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可我想起的不是他的脸庞,而是被他们拖到峡谷边的那种无助和无力感,它们就如张牙舞爪的魔鬼,不断把我拽向脚下的万丈深渊。
  我不由加快了脚步,双目圆睁,仿佛这样做,满脑子里那惨无人道的屠杀画面便会渐渐模糊,渐渐消散。我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想逃离这个地方。在这里,我信任的朋友背叛了我;在这里,爱德华的眼睛在皮特手下失明;也是在这里,我那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朋友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变成一个个杀人工具,走上了攻击无私派的血腥之路。
  我径直走向托比亚斯的公寓,这里是我最后一次感到心安的地方。站在门前,我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门半掩着,我用脚轻轻把门推开。他不在屋里,但我没有离去。我走到窗前坐下,双手托起被单,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闻不到他的味道,这也难怪,他已好久好久没躺在这张床上睡过觉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托比亚斯走了进来。我顿觉双臂无力,被单掉在了膝盖上。我坐在他曾住过的屋子,却在和他怄气,到底要怎么解释才好?
  他脸上并没有怒气,可他紧闭的嘴告诉我,他在生我的气。
  “千万别犯傻。”他低沉的声音传来。
  “犯傻?”
  “你刚刚在说谎,说什么你绝不会去博学派总部冒险,可你撒谎。别把自己交上去,千万别做这样的傻事,千万别。”
  我默默地放下被单,站起身。
  “事情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我说,“绝没那么简单。我们都很清楚,我没有做傻事,这样做绝对是最最正确的选择。”
  “你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装什么无私派?”不知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地来了脾气,那尖厉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久久没有散去,“你不是一直把‘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无私者’挂在嘴边吗?可真当你的小命会玩完儿的时候,你怎么又想做个舍己为人的英雄了?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你又吃错了什么药?你难道看不到吗?她死了,她当着我的面,从那天台上掉下去的!我绝不会让这种事重演!”
  “无畏派不能没有你,你很重要,不能……送死。”他摇了摇头,甚至不愿意看我,他的眼神飘到身后的石墙上,又投向头顶的天花板,却没有聚焦在我身上。我来不及反应,竟一时忘了发火。
  “我不重要,没有我,地球照样转。不会因为没了我,所有人就过不成日子。”我淡淡地说。
  “地球?所有人?那我呢?你若没了,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低下头,双手捂着脸,遮住视线,十指抖动得厉害。
  他忽然向前跨了几大步,冲到我身前,狠狠地吻上了我的唇。刹那间,过去几个月的纷纷扰扰、生死离别仿佛被清空,我还是那个坐在谷底石头旁和他第一次接吻的姑娘,还是那个在通道里一冲动就悄悄抓起他手的姑娘。依稀间,还能感到谷底溅到脚踝的水花,却再也感觉不到当初的窃喜和冲动。
  我双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想推开他。问题是,那个单纯的我早已消亡,现在的我,杀死了威尔,隐藏了真相;虽救下了赫克特,却眼睁睁地看着马琳的生命在我眼前消逝,还做过千百件别的残酷的事情。这些事情是我无法抹去的。
  “你会没事的。”我刻意回避他的视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揪住他的衣衫,又愣愣地看了看他脖子后露出的文身,“一开始可能会有些失落,可时间是一剂良药,你可以继续你的生活。”
  他一只胳膊紧紧搂住我的腰,使劲地把我拽到身前:“胡说。”说着他便又吻上了我。
  我不该若无其事,假装所有事情都不存在,不该忘了自己已变成了什么样子,更不该在心意已决、坚决赴死之前还这样和他相拥相吻。
  可我想吻他,吻到窒息,吻到地老天荒。
  我踮起脚,一只胳膊放在他肩胛之间,一只胳膊绕过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口鼻间温暖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肌肤,贴在我身前的胸膛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是那么坚强、坚定、坚不可摧,他是我无法成为的一切。我无法成为他。
  他退了几步,手却没松开,我也踉跄地往前跌了几步,鞋子脱落下来。他坐在床沿上,我站在他身前,我们的目光终于相遇。
  他轻轻地抚着我的脸,双手摸着我的两颊,五指慢慢滑过我的脖子,把手指放在我胯部的弯曲处。
  我没办法停下来。
  我俯下身子,再次吻住了他的唇,舌尖交融间,他尝起来像水,闻起来又像新鲜的空气。我的手从他的脖颈游走到他的腰部,伸进他的上衣下面,他的吻更加猛烈,更加用情,也更加深沉。
  我一直知道他很强壮,可直到我用手指感觉到他背部肌肉收缩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的强壮。
  我告诉自己:停下来,不能再继续了。
  我们两人更急切地拥吻对方,仿若下一秒就要生离死别。他的手指在我身侧的肌肤上滑动,我也用尽全力搂着他,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哪怕有一丁点的空间都不放过。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一个人,想要他的身体和灵魂。
  他轻轻地移开一小段距离,刚好能够和我视线相对。
  “答应我,”他温柔地低声说道,“不要走,为了我留下来。请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
  我能为他留下来吗?或许,我真的可以陪着他,厘清我们之间所有的矛盾,好好在一起,至于谁生谁死,全都抛在脑后。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动容,可眼前突然浮出威尔的脸庞,那道爬在双眉间的细纹,那双在情境模拟控制下木然的眼睛,和那个沉沉地扑倒在地的身体。
  “请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托比亚斯祈求的眼神一闪而过。
  如果我不去博学派总部,必定有人去,这个人会是谁呢?难道是托比亚斯?以他的性子,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好。”我骗他说,内心却是针扎般的痛。
  “你发誓。”他剑眉紧锁,低声说道。
  这心痛变成了泛遍全身的疼痛,似愧疚、似惧怕、似渴望,各种情绪混在一起:“我发誓。”
  
  第二十八章 只身赴死
  
  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胳膊却还紧紧抱住我不放,筑建了一个阻止我去送命的牢笼。我静静等待着,因为满脑子全是尸体落地的画面而异常清醒。我就这样等到他的手松开,呼吸渐渐平缓起来。
  我绝不让托比亚斯去博学派总部以身犯险,绝不让悲剧从我眼皮底下再次发生,绝对不会。
  我悄悄溜出他的怀抱,套上了他的衬衫,带着他的气味,穿上鞋子,轻轻走出门外,没带枪支,也没带什么要留念想的东西。
  我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过头留恋地看着他。他盖着被子,一半的脸露在外面,是那么平静又强壮。
  “我爱你。”我尝试着轻轻说出这几个字,随后走出屋子,带上了门。
  我该亲自出手解决这一切了。
  我来到原是本派新生宿舍的屋子,格局和我们的宿舍并没有多大差别,屋子又窄又长,两边靠墙的地方是两排床铺,墙上挂着黑板,角落处还发出弱弱的蓝光。蓝光下的黑板上,名次依旧如初地写在那里,第一名仍然是尤莱亚。
  克里斯蒂娜在一张床上睡得香甜,琳恩就在她的上铺。我本不想惊醒克里斯蒂娜的美梦,却别无他法。我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猛地惊醒,眼睛瞪大,眼神过了一会儿才聚焦在我身上。我伸出食指贴在唇边,“嘘”,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我出来。
  行至通道尽头,我带她拐了个弯,跨进一个过道。过道的出口处,挂着一盏满是彩漆的吊灯。克里斯蒂娜匆忙中没有穿鞋,赤裸着脚,脚趾蜷曲,以免脚底直接碰到冰冷的地面。
  “怎么回事?你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我……”若是说实话,她肯定要拦我,慌乱中我只能编了个借口,“我去找我哥,他和无私者在一起,记得吗?”
  她狐疑地半眯起眼睛。
  “抱歉打扰了你的美梦,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拜托你。”我说。
  “好吧,翠丝,我老觉得你的举止有些怪。你真的不是去……”
  “绝对不是。听我说,攻击情境模拟绝非偶然之事,它的爆发与无私派的举动有关,听说当时无私派准备干些什么,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这些事和一些很重要的资料有关。而现在珍宁掌控了这些资料……”
  “什么?”她皱了皱眉,“你不清楚他们准备干什么?那你知道这资料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说的话听起来一定像是疯话,“我不知道怎么获得这条线索,马库斯·伊顿是唯一知情人,可他铁了心不告诉我。我……这资料是触发博学派攻击无私派的导火索,我们必须搞清楚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还说些什么,似乎也没必要说下去了,克里斯蒂娜好像听懂似的点着头。
  “珍宁耍手段让我们攻打无辜受害者的导火索,”她苦涩地说,“没错,我们必须探出这资料是什么。”
  我险些忘了,她也是攻击情境模拟的受害者。她在情境模拟的操控下到底杀了多少人?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杀人犯,她内心又会起怎样的波澜?我从未问起,也永不会问。
  “希望你能尽早帮我。我要找一个能够劝说马库斯与我们合作的人,我觉得你是最佳人选。”
  她侧过头,沉默不语,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
  “翠丝,别做傻事啊。”
  我勉强含着一丝笑意说:“为什么大家都对我说这句话呢?”
  她抓起我的手:“我是认真的。”
  “我去看看迦勒,和他商讨一下计策。放心,没几天就会回来的。我走后,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回不来了,这消息也不会断。”
  她托起我的手,沉默了好一会儿,默默说了两个字:“好吧。”
  我朝出口走去,装作很坚强、很轻松的样子,直到脚踏出门外,才让强忍着的泪水涌出。
  我和她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次谈话竟全是不得不说的谎言。
  走出门外,我戴上托比亚斯衣服上的帽子,走向大街。我走到街口,察看周围,看有无任何动静,可四周一片死寂。
  深秋的天气有些转凉,吸进的空气是冰凉的。凉气在我的肺中打了个转,有些许刺痛感,呼出的气,变成一团白色的水蒸气。寒冷的冬天就快到了。不知那时博学派和无畏派是否还在僵持对峙,等待其中一方将另一方消灭。我很高兴我不用亲眼见证那一幕了。
  在选择无畏派之前,我从未想过我的生命会在十六岁画上句号。那时的我,至少能确定,自己会活得很久。而现在,一切都没了定数。我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不管我去向何方,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楼房在银色的月光下投射出道道阴影,我从这些暗黑的影子下穿过,放轻了脚步,怕脚步声引起他人的注意。这片区域路灯都没开,可月色明亮,只在月色的照耀下,我也基本可以正常行走。
  我在高架轨道下方的大街上走着,一辆疾驶的火车飞驰而过,整个轨道也跟着震颤起来。我加快了脚步,要趁还未被发现到达那里,就必须快走。我避开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坑,又跳过一根斜倒在地上的电线杆。
  离开无畏派基地时,我从未想过“这条路到底要走到何时”,可走着走着,我就累了,浑身都热起来,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时不时地回头察看,还要经常躲避路障。我加快了脚步,半走半跑着朝博学派总部进发。
  不久,我便走到了熟悉的那片区域。这里的街道相对整洁干净,地面上的坑洞也不多。远远望去,博学派总部灯光明亮,他们明显违反了城市的节能法规。不知道到了那片灯火通明中时,我是直接要求见珍宁,还是站在那里,等着有人发现我。
  手指轻轻掠过身旁大楼的一面玻璃,想到博学派总部近在咫尺,浑身一阵颤抖,走路摇摇晃晃,呼吸也有些困难了。我使劲将空气吸进肺里。马上就要到了,他们会拿我怎样呢?我的利用价值被榨干前,他们对我有着怎样的打算?他们一定会杀了我,留给我的几乎没有一线生机。我集中精神,只看着这向前迈开的沉重脚步,只注意着双腿的动作,尽管双腿已经快支撑不住我的重量了。
  接着,我便立在了博学派总部的大门口。
  屋里,蓝色衣衫的人忙成一片,或坐在桌前敲着键盘,或趴在书桌上啃着书本,或互相传递着文件。这些人也并不是每个都知情,有的博学者只是专心地汲取知识,对自己派别的罪行一无所知。可我对这些人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如果整座大楼在我眼前崩塌,我也不会有丝毫怜悯。
  这是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了。犹豫间,瑟瑟的冷风吹着我的脸颊和双手,微微有些刺痛。也许,我可以扭头离去,逃回无畏派基地躲起来,祈祷盼望我这自私的举动不会再让任何人丧命。
  可我绝不能回头,我若回头了,只会被愧疚吞噬。威尔在枪下的惨死,父母的牺牲,现在又多了马琳的性命,都会沉沉地压在我肩上。我怕它们会压垮我的脊椎,让我再也无法呼吸。
  我慢慢迈向大楼,伸手轻轻推开了大门。
  这是唯一能让我免于窒息的方式。
  当我踏上这木制的地板,走到对面墙上珍宁·马修斯的大肖像下面时,有那么一会儿,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就连在不远处的入口巡逻的两个无畏派叛徒也没留意到我。前台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有些秃头的中年博学派男子,正在整理一摞纸。我走过去,双手撑在桌子上。
  “打扰一下。”我说。
  “等一下。”他连头都没抬一下。
  “不行。”
  听到这话,他猛一抬头,眼镜歪歪斜斜地架在鼻梁上,皱着眉头像是准备了一顿说教。可当他看到我,顿时把要说的话都搁置在一边了,只是半张着嘴,许久没有说话,眼光却把我从脸到黑色衣衫打量了个遍。
  在受到惊吓之余,他的表情引人发笑,我微微一笑,然后藏起了打着哆嗦的双手。
  “珍宁·马修斯想见我,你最好带我去见她。”我说。
  他示意站在门口巡逻的几个无畏派叛徒过来,这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些叛徒已盯上我了,这个屋子里所有的无畏派叛徒都慢慢向我逼近,把我包围,可他们没碰我,也没对我说话。我扫视着他们的面庞,尽可能表现得沉着冷静。
  “你是分歧者?”人群中终于有一个人问我,前台的中年男子拿起室内通话的话筒。
  我若攥起拳头,双手或许就抖得没那么厉害了。我点了点头。
  左边的电梯门打开,我的视线飘向朝我走来的无畏派成员,脸上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是皮特。
  一时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包括冲上去扼住他的脖子,或是放声大哭,或是来几段讽刺的笑话,最后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没法确定该怎么做,所以只是静静地立着,默默地盯着他。珍宁为什么会选他?她一定料到来这里的人是我,才会派皮特来押我上去,一定是这样。
  “接到上级指示,我们要带你到楼上。”皮特说。
  我本想说几句表现自己机智或者冷静的话,嗓子里却只发出一声类似赞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从肿胀的喉咙挤压而出的。我跟在皮特身后,朝电梯走去。
  我们穿过几个斜斜的过道,又爬上几层楼的楼梯,可我总感觉自己这是在向地心深处掉落。
  我本以为他们是带我去见珍宁,却在一条有些短的过道前停住了,过道的两旁有好几扇铁门。皮特在一扇门前噼里啪啦地输入了一串密码,那些无畏派叛徒肩挨着肩,宛若一道人肉隧道,将我一路引进房间里去。
  穿过人肉隧道,我踏进这房间。狭小的空间里,六面全是蓝色光板,就连地面和天花板也泛着微弱的蓝光。我估摸着这屋子有两米宽、两米长,闪烁的光线跟个性测试室的蓝光一样,角落里也都装着很小的黑色摄像头。
  我的恐慌终于来了。
  我审视着房间的每个角落,目光在摄像头上转了一圈,和肚子里、胸口和喉咙中逐渐升高的尖叫声对抗。愧疚和悲痛两者都有,却不知哪种情绪更胜一筹,他们紧紧钳住我,相互争夺优势,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呼出来。父亲曾说过,憋气是治疗打嗝的好方法,我还曾问他,闭气久了,是否会这样死去。
  “不会,”他这样回答,“人的本能会强迫你呼吸。”
  真是遗憾。若是能憋气至死,我便可以就此解脱了。这样想着想着,我又想大笑,然后再尖叫。
  我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头抵住膝盖。我得想个计划。有了计划,我就不会如此害怕了。
  可现在的我,置于博学派总部的深处,在珍宁的掌握中,无路可逃、无计可施,逃不出这里,更逃不出内心愧疚的枷锁。
  
  第二十九章 解密分歧者
  
  我忘了戴表。
  不知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小时,内心的惊恐渐渐消退,我开始后悔没有戴表。我不后悔来这里,那似乎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选择,我后悔的是没有戴表,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后背的隐痛告诉我,我在这里待了挺久了,可这毕竟不是精确的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我起身活动了活动筋骨,伸伸手、弯弯腰。在全是摄像头的屋子里,我倒是有几分犹豫,绝不能露出马脚,可摸摸脚趾头总不会让他们看出什么吧?
  想到这,我双手颤抖起来,我没有试图驱走内心的恐惧,只在心里默默地重复:我是一个无畏者,恐惧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我就要葬身于此,可能很快就会。这些都是事实。
  好在我会和父母一样大义凛然地赴死。假如他们对死亡的观念属实,那么死亡就为我打开了和他们团聚的大门。
  我边踱着步,边甩着不停哆嗦的双手,好像这样做才能止住手的抖动。现在到底是几点了?我应该是在午夜时分抵达博学派总部的,那现在应该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可不一定,我一直这么无所事事,时间似乎流淌得很慢。
  门突然被人推开,我的敌人和她的无畏派走狗站在了我面前。
  “碧翠丝,你好。”珍宁开口了,她身着一身蓝色的衣服,戴一副博学派风格的眼镜,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父亲让我痛恨她脸上这种博学派式的清高,“我就料到你会来的。”
  我盯着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心里没有一丝恨,也没有任何的感觉。我也知道,就是她夺去了马琳的命,夺去了很多很多人的性命,这一幕幕、一桩桩虽是盘旋在我脑中,却像一些毫无意义的方程式,竟没在我心里激起一丝涟漪。我只是呆立着,动弹不得,也没有能力解答。
  “你好,珍宁。”我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的眼光扫了扫珍宁那水汪汪的灰眼睛,又投向她身后的无畏派护卫。皮特站在她右边,一个有法令纹的女人站在她左边,她身后站着的则是一个光头男子。
  皮特怎么会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他怎么成为了珍宁·马修斯的贴身护卫?道理何在?
  “我想知道现在几点了。”我说。
  “是吗?”她讥讽地说,“你这思维还真有意思。”
  我早就料到她不会告诉我时间,这人说什么或不说什么完全取决于她所分析总结过的信息。比如现在,她若是觉得告诉我时间比不告诉我时间对她更有利,她肯定不会闭口不言。
  “我想你的无畏派伙伴真是失望极了,”她说,“你怎么没直接扑上来挖我的眼珠啊?”
  “我才不会那么傻。”
  “说得对。不过这可不符合你平时不过脑子就行动的行为模式。”
  “我十六岁了,”我抿了抿嘴,“我有了改变。”
  “这话倒是让人耳目一新啊。”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毫无感情,本该抑扬顿挫的话在她口中却全没了情绪,“那咱们就去参观一下如何?”
  说着,她便退了几步,指了指门口。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尽管我极不情愿从这里踏出去,去任何未知之地,但我没有半点迟疑,径直走了出去,跟在那个神色严肃的无畏派女叛徒身后。皮特走在我后面。
  这走廊悠长又幽暗,走到尽头拐了弯,这新冒出的走廊却和第一条神奇地并无二致。
  又走过两条类似的走廊,我已经开始有些犯迷糊了,我想这要是让我自己走,还真是找不到来时的路。走着走着,周围的情景突然变了,走过一条有白色地板的通道,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屋子映入眼帘,穿着蓝色长外套的博学派男男女女站在一张张实验桌后,有人手拿工具,有人在混合不同颜色的试剂,有人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若猜得没错,他们应该在调制不同情境模拟的血清,可我还是觉得把他们的工作想象得仅限于情境模拟有些天真了。
  我们在屋子中央的走道上走着,无数好奇的眼光投过来,准确地说,他们在盯着我看。时不时有几声嘀咕从人群中响起,可大多数人保持了沉默。这里太安静了。
  我跟在这无畏派女叛徒身后,穿过另一扇门,猝不及防地停下脚步,皮特显然没反应过来,砰的一下撞在我身上。
  这屋子和刚路过的屋子一般大,但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大大的铁桌子,旁边摆着一台机器,我认出那是心脏监测仪,桌子上面还挂着一个摄像头。我猛地意识到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不禁一惊。
  “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了。”珍宁边说边从我身边走过,倚在桌子边,双手紧紧抓住桌子沿。
  “因为你个性测试的结果让我又惊又喜。”她满头的金发勾住了我的眼神,那是一头金子般的头发,紧紧地扎在头后,反射出点点亮光。
  “即使在分歧者的队伍里,你也是特殊的例子。无私派、无畏派和博学派,三种个性的人很少有。”
  “你怎么……”我声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字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消息来得可真像及时雨。”她说,“三种个性,你应该算是分歧特性最强的分歧者之一。我可没半点夸你的意思,说这话只不过为我的话作铺垫。我要找出情境模拟技术的所有漏洞,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研究特性最强的分歧者的思维模式。你都没法免疫的血清,其他人也必被控制。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没有理会,只是呆呆瞅着桌子旁的心脏监测仪。
  “正因为如此,我和我的同事会好好研究一下你。”她露出一抹微笑,“等研究报告出来时,你的死期就到了。”
  这结果,我虽早就一清二楚,双腿却不自主地打转,肚子也不自觉地绞痛,怎么会这样?
  “这就是你将被处死的地方。”她不断在桌子上敲击手指,冷冷地说,“就在这张桌子上。提前透露给你,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连我的回答都想仔细研究一番,我顿时有种窒息的感觉。从前我太天真了,以为仇恨是残忍的唯一因素,现在看来,不尽然。珍宁没有仇恨,她只是不在乎世间一切的生生死死,任何勾起她兴趣的人或物都能成为她的屠杀品。她想从我的脑袋上动刀,研究它的内部结构,就像研究一台机器一样。将在这里发生的死亡,会是一种慈悲的举动。
  “我来之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坚定地说,“只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桌子而已。没什么别的事,我要回房间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却不似往常有表的日子,到底又等了多久,我心中竟没有一点概念。门突然开了,皮特走了进来,我只觉浑身疲倦难耐,并不知已过了多久。
  “僵尸人,走吧。”他说。
  “我不是无私派的。”我举起双手,手指掠过墙壁,愤愤地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博学派的走狗,无权再喊我‘僵尸人’。”
  “我说了。走。”
  “怎么?你不是很喜欢明嘲暗讽吗?”我抬起头盯着他,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怎么不说‘你亲自来送死,真是傻帽。分歧者的脑子果然被驴踢了’?”
  “这是明晃晃的事实,还用得着我说吗?”他说,“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自己站起来;第二,我把你拖走。”
  我渐渐安定下来。皮特对我一向很坏,他说什么,我都习以为常。
  我起身走出门外,猛地发现皮特中枪的胳膊上斜挂的绷带没了。
  “他们把你的枪伤治好了?”
  “没错。很不幸我已经好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我身上还有别的什么‘漏洞’吧。”他抓住我的左胳膊,连拖带拽地加快了步伐,“快走,我们快晚了。”
  悠长的走廊空荡寂静,却没有任何脚步的回音,就如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挡住了这回声。而我刚刚才意识到,应该记住这些迂回的走廊,可走着走着,就有些发蒙。走到一条走廊的尽头往右一拐,皮特把我拽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这屋子好像一个大水箱,其中一面墙是玻璃,我这边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可外边的人大概是能看到我的。
  屋子的另一边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机器缓缓地滑出能平躺一个人的滑动板。在派别历史课上,我曾学过有关博学派和相关机器的内容,眼前这台机器应是核磁共振成像机器,作用也显而易见,他们要拍摄我大脑的结构。
  我内心深处突然泛起一丝涟漪,一种我已很久没感受到的冲动,那就是好奇心。
  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珍宁发话了。
  “碧翠丝,躺下。”
  我看了看这个一人大小的滑动板。若我躺下,这东西会把我送进机器里对我的脑部进行扫描。
  “不躺。”
  她轻叹了口气:“没关系,反正我们多的是办法让你躺下。”
  皮特站在我身后,就算一只胳膊带着伤,力气也还是比我大。我若不屈服,他便会双手抓住我,强行把我按到上面,再用绷带紧紧地绑住我。
  “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我说,“我配合你的研究,你让我看脑部扫描图。”
  “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配合我。”
  我举起一根手指头,不屑地说:“那可不一定哦。”
  我看着眼前的镜子,假装那倒影就是珍宁,假装我在跟她对话。这其实不难,我和她同样都是一头金发,面色苍白,神情严肃。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思绪突然断开了,只是傻傻地把手指举在眼前。
  我面无血色,发丝如金,心寒似冰,迫切地想看到自己大脑的扫描图,这股急切劲儿一点也不亚于珍宁,我和她很像。我可以讨厌这事实,反抗它,拒绝它,又或者我可以好好地利用它。
  “那可真不一定。”我说,“你办法再多,也没法叫我完全静止,如果扫描不清晰,也是白扫。”我轻咳了一声,“让我看大脑扫描图。你反正早晚要杀了我,让我看看自己的大脑结构,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外面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这么想看大脑结构图?”她问。
  “想必你懂的。我博学派的个性并不输给无畏派和无私派的个性。”
  “好吧,允许你看了。你可以躺下了。”
  我走到滑动板前躺了上去,冰冷的金属,寒意透骨。我随着这滑动板滑进机器里,瞪圆眼睛看着这刺眼的白。记得小时候,我曾觉得天堂也是一片纯净的白,没有一丝杂色。现在的我可再不会那么想了,白色是恐怖,是阴郁,是一种凶险万分的颜色。
  耳边突然响起砰砰砰的声音,我闭上了眼睛,突然想起“恐惧空间”的一幕,那些无脸男想绑架我,无数个拳头砸着窗子,发出的也是这样的声音。我安慰自己,假装这声音只不过是心跳或是鼓声,是无畏派基地大峡谷里击打石壁的水声,是新生考验庆祝会上那无数双脚的跺脚声,是“选派大典”结束后,我们一起走下台阶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响停了下来,滑动板也滑了出来。我坐起身,揉了揉脖子。
  门开了,皮特站在走廊里,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走吧,你可以去看脑部扫描图了。”
  我一下子跳起来,朝他快步走去。走到走廊时,他摇了摇头。
  “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人总是能如愿以偿。”
  “是吗?我只身一人跑到博学派总部,等着珍宁给我行刑,这叫如愿?”
  我说话的语气是那么的毫无顾虑,仿若被处死是我天天要经历的事一样。可当说到“行刑”两个字时,我还是不由得浑身轻颤,双手紧紧捏着胳膊,假装是冷了。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自愿来的吗?虽然这选择有悖人的求生本能。”
  他走到隔壁的一扇门前,在键盘上敲了几个数字,门开了,原来就是玻璃墙的另一边。屋子里全是各种液晶屏幕和各种灯光,刺眼的光射在博学者的眼镜上,反射出道道亮光。屋子对面的墙上也有一扇门,这门突然“咔嗒”一声关住了。一个液晶屏幕前摆着一把转椅,这椅子还在动,显然刚才有人坐过。
  皮特紧紧跟在我身后,看样子是要随时随地阻止我可能发起的攻击,不过此刻我不会攻击任何人,更不会逃走。逃?在这迷宫般的博学派,我又能逃多远?估计没跑出一两条走廊,就迷路了。即使没任何人拦阻,我也没有逃出去的希望,更别提还有这森严的守备。
  “把图片传到那里。”珍宁指了指左墙上挂着的一个大屏幕。其中一个博学派科学家在自己的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键盘,左墙上突然现出一个大脑的图案,那就是我的大脑扫描图。
  我看着屏幕,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知道大脑结构,也大体能说出它的几个基本组成部分,可我的大脑又有何不同?珍宁用手指轻轻敲着她的下巴,盯着屏幕看了许久。
  “来,谁来给普勒尔小姐解释一下前额叶皮层的功能?”她终于开口了。
  “通俗地讲,前额叶皮层是靠近前额的大脑组成部分,”一个年轻的科学家说。她看起来年纪跟我相仿,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衬得眼睛更大更圆。她又补了句,“它主要负责思维与行动,以达到目标。”
  “正确。”珍宁说,“谁解释一下普勒尔小姐的侧脑前额叶皮层有何不同?”
  “这部分比较大。”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头发有些稀疏的科学家。
  “再准确些。”珍宁的语气中带着不满与责怪。
  这里应该是一间教室,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是珍宁的学生,珍宁则是他们极为尊重的老师。这些人眼睛瞪圆,露出无限的求知欲,嘴巴半张,蓄势给她留个好一些的印象。
  “比正常人的要大很多。”头发稀疏的男子更正道。
  “这还差不多。”珍宁侧过头,镇定地说,“实话实说,这是我印象中最大的侧脑前额叶皮层之一,但是你的眼眶额叶皮层非常小。这两者之间的对比说明了什么?”
  “眼眶额叶皮层是人脑中负责驱动动机的部分。这部分大的人通常有很强的动机驱动行为。”一个声音答道,“换言之,普勒尔小姐的动机驱动行为不是很强。”
  “不全面。”珍宁微微一笑。屏幕上散出的蓝光打在她脸上,把双颊和前额衬得有些明快,眼窝处却出现两道侧影。她继续说道,“眼眶额叶皮层不仅与行为有关,还调节支配着她的欲望。她的为人处事模式缺乏动机驱动,但非常善于用思维与行动为调动动机而服务。所以,她通常会做一些虽危险却舍己为人的事,也就有挣脱情境模拟控制的能力。这结果对我们今后血清的改进有何启示?”
  “血清要抑制前额叶皮层的活跃度。”戴圆框眼镜的科学家说道。
  “没错。”珍宁的眼光终于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透出森冷的喜悦,“普勒尔小姐,我们的讨论和改进方案就此结束。不知道这算是我们的交易完成了吗?”
  我嘴里干涩,连口水都难以下咽。
  他们如果真发明出抑制前额叶皮层活跃度的血清,果真限制了我做决定的能力,我该何去何从?若这改进的血清确有效果,我会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受到情境模拟操控的奴役?会不会也彻彻底底忘了现实世界?
  原来,所谓的个性和行为都只不过是大脑控制下的产物。我会不会只是一个前额叶皮层大……其他却一无是处的人?
  “嗯。”我应了珍宁的话。
  我和皮特在沉默中走出去,走向关押我的房间。往左拐了个弯后,踏进另一条走廊,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走廊。抬眼望去,尽头站着一群人,我蓦然看到了他的脸庞,再长的路也突然变得不算长。
  一个无畏派叛徒一手抓着他,一手在他脑后抵着一把枪。
  托比亚斯的耳旁流下鲜血,打湿了他身上的白衣服,染出一片血红。分歧者,托比亚斯,来到了这里。可我已来送死了,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
  皮特的双手紧紧钳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托比亚斯。”我气喘吁吁地喊道。
  他在那个拿枪的无畏派叛徒的推搡下朝我走来,皮特也想推着我迎上去,可我就是在原地不动。我选择自己来博学派总部目的何在?不就是为了牺牲我一个,保住其他人吗?而我最最关心的人莫过于他。可他不顾自己的命,也跑来冒险,试问我的牺牲还有意义吗?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我喃喃说道。他距我只有几米远,可还没近到能听见我的话。他趔趔趄趄地从我身边走过,突然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捏了一下,接着又松开了。他脸色煞白,眼里布满红血丝。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这句话如一声咆哮般从我喉咙里冲出。
  我欲朝他猛冲过去,挣脱皮特的手,他却紧紧地抓住我不放。
  “你干什么啊?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呀?”我扯开嗓子呼喊着。
  “你若赴死,我必相随。”托比亚斯转过头,望着我说,“我求过你不要犯傻,可你既然铁了心要来,我也绝不独活。你要为自己的冲动埋单。”
  他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最后的一抹,留给我的却是那枪柄的森森寒意和他耳垂后流淌而下的鲜血。
  我浑身乏力,双膝一软,完全停止了挣扎,任皮特推着我迈向关押我的牢笼。我一进门便直接瘫软在地,等着门砰的一声关上,等着皮特离去,可门依然开着,皮特站在我身旁。
  “他怎么来了?”皮特问。
  我抬起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虚弱:“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傻子。”
  “我不反对。”
  我斜靠在墙上,头微微后仰,贴在墙壁上。
  “他是不是想来救你?”皮特冷哼了一声,“也只有僵尸人出身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不是,他肯定不是来救我。”托比亚斯若是来救我,肯定会有周全的计划,会多带些人手来,不可能只身一人闯入博学派。
  眼眶中涌出点点泪花,我没有理会,任由这泪水模糊了视线。换在几天前,我肯定不愿在皮特面前落泪,可经历过这些事情,他已经算是我的敌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了。
  “他来这里只为了和我同死。”我捂住嘴,挡住了随着这话而来的啜泣。我要沉住气,深呼吸,再深呼吸,我能好好呼吸,就能停止哭泣。我不需要也不想让他陪我一起死,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他真是个十足的笨蛋,我这样告诉自己,可这话并非真心。
  “这也太荒唐了,”他说,“一点也讲不通啊。他才十八岁,大好的年华,女朋友又不难找,你死了,他再找一个不就是了。他连这点都想不通的话,真是够蠢的。”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先是热热的,后来变得冷冷的。我闭上眼,静静地说:“你如果觉得就这么简单的话……”我压抑着抽泣的鼻音继续说,“……真正蠢的人是你。”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
  一阵鞋子擦地的声音传来,他转身正欲离开。
  “等等!”我抬起头,盯着他早已模糊不清的身影,看着他那张我早已分不清眉眼的脸,哀求他,“他们会对他怎样?是不是和对我一样啊?”
  “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去看看。”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哀戚地求道,“能不能帮我看看他现在怎样了?”
  “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过了半晌,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关门的声响。
  
  第三十章 又入情境模拟
  
  我记得在书上读过一种说法,哭泣有违科学理论,泪水的唯一用途只不过是用来润泽眼球,泪腺没有理由在情绪指示之下产生多余的泪水。
  在我看来,哭泣只是人类释放自身偏动物特性的部分,但不至于丢失人性。我总感觉自己内心住着一头野兽,它在咆哮、怒吼,一心朝自由、托比亚斯,特别是生命——飞奔而去。无论我有多努力,都无法止住泪水。
  我只能以手捂着脸,放声痛哭。
  我走出门外,左转、右转、右转、左转、右转、左转、右转、又右转,终于到了终点。
  我从未来过这个房间,里面摆着一个类似拔牙用的那种躺椅,房间一头的屏幕前有一把椅子,珍宁就坐在这椅子上。
  “你把他关在哪儿了?”我吼道。
  这个问题我已憋了好几个小时了。等着等着,我的脑袋就变得昏昏沉沉,慢慢地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梦到我在无畏派基地不停地追逐托比亚斯,可任我怎么追,他总是在我前面不远处,拐个弯就消失在视线里,无助的我只能看到飘起的衣袖或抬起的脚跟。
  珍宁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可她心里肯定不糊涂,她只是在耍我而已。
  “托比亚斯。”我还是说了出来。此刻我的双手已抖得不成样子,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愤怒,“他到底在哪里?快告诉我,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珍宁阴沉的声音传来,“想必你已没辙了,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吧。除非你答应更改我们的交换条件。”
  我怒火中烧,真想冲她大喝几声,什么分歧特性不分歧特性的,托比亚斯的安危才是最最重要的。可我不能太冲动,我要汲取以往的教训,三思而后行。即使我同意更改交换条件,她该怎么对托比亚斯还是会照旧,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全面了解自己的大脑结构。
  我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鼻子把它呼出来,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的选择还真是有趣。”她讥讽道。
  “你不是应该指挥着一个派别,准备发动战争吗?”我说,“那你在这儿干什么?给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做测试?”
  “你对自己的看法好像没怎么有定论,是不是哪种对你有利,你就说哪种啊?”她微微探起身子,漠然地说,“你有时坚持说自己不是个小女孩,可有时又说自己是个小女孩,搞得我也有些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到底觉得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是不是觉得自己像大人,又像小孩?还是两者都不是?”
  我强迫自己模仿着她那平缓冷漠的语调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皮特轻笑了一声,又慌忙捂住嘴,珍宁瞪了他一眼,他便顺势发出几声轻咳。
  “碧翠丝,讽刺是幼稚的做法,这不符合你的个性。”她说。
  “碧翠丝,讽刺是幼稚的做法,”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模仿着她的语调,“这不符合你的个性。”
  “血清拿来。”珍宁冲皮特使了个眼色,他迈了几步,小心地打开桌子上的小黑匣子,掏出一个注射器。
  他拿着注射器冲我走来,我急急地伸出手。
  “我自己来。”我说。
  他侧头看了看珍宁,等着她的指示,珍宁说了声“好吧”,他就把注射器递给我,我慢慢地把一管的血清推进脖子里。珍宁戳了一个按钮,一切便陷入了黑暗中。
  母亲站在公共汽车的过道上,一只手举过头顶,抓住扶杆,侧过脸,眼光并没有落在周围这些人身上,而是飘向窗外,凝视着城市的破壁残垣。她皱了皱眉,额头上爬上几道很深的皱纹,嘴角处也有不少。
  “怎么了?”我问她。
  “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她指了指公交车窗外面,“可人太少了。”
  她在说什么很明显,车外,目光所及全是碎石乱瓦。街道的另一边,一座倒塌的大楼卧在废墟之中,玻璃碎片布满了大街小巷,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把这个城市毁得如此彻底。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她冲我微微一笑,眼角处竟也有了几丝皱纹:“去博学派总部。”
  我蹙了蹙眉,大惑不解。我们这一辈子都在极力避免与博学派扯上关系,父亲曾说那儿的空气都无比讨厌:“为什么去博学派?”
  “他们会帮我们。”
  一想到父亲,我的腹部忽感一阵剧痛,这到底原因何在?想着他那从来不改的满面愁容,他那按无私派规则剪的平头,我肚子里就一阵绞痛,就如好久好久没吃东西一般。
  “爸爸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反问:“为什么关心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
  看着眼前的母亲,我倒是没有一点痛楚,反而尽力地想抓住时间永远记住她的音容。可眼前的人若不是真实的,她到底是谁?
  公交车停了下来,伴着开门的声响,母亲走下车,我跟在她身后。母亲比我高,我只能盯着她的肩胛骨,她背脊的顶部。她高挑清瘦的身材看起来永远是一副脆弱的样子,实则不然。
  我走下公交车,双脚着地的瞬间,感觉这一地的墨蓝色玻璃碎片在脚下嘎吱作响,左手边的墙上有几个大大的洞,看来这里曾是窗户。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战争。我们一直在极力避免的事。”她答道。
  “那博学派会做什么……来帮我们啊?”
  “你爸经常诋毁博学派,也在无形中毒化了你的思想。”她说道,“人无完人,他们会误入歧途,走进死胡同,可所有人都是正义和邪恶的混合体,没有绝对的正义或绝对的邪恶。若没有博学派的医生、科学家和老师,我们的生活也无法进行。”
  她轻轻地理了下我的头发。
  “碧翠丝,一定要记在心中。”
  “放心。”我许下了诺言。
  我们继续走着,可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她刚才说的话。到底是哪一句话让我感觉不对劲?是她说起父亲时的话吗?不对——父亲的确一直在数落博学派的不是。那难道是她口中所描绘的博学派?我迈过一大片碎玻璃。不,也不是。她说得不错,教我的老师都来自博学派,多年前帮母亲接骨的医生也是博学者。
  我心里微微一颤,突然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定要记在心中”。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以后没办法在身边提醒我了吗?
  思维瞬间转换,如同一道先前关闭的门刚刚开启。
  “妈?”我惊慌地喊。
  她回过头,慈祥的眼光久久没有移开,一缕金发从发髻处散落,落在她的脸颊上。
  “妈妈永远爱你。”
  我指了指左边的一面玻璃,它瞬间破裂,玻璃碎片洒落在我们身上。
  一切都结束了,情境模拟的作用也渐渐消散,所有幻影都被现实戳破。我不想回到现实,不想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博学派。我闭着双眼,仔细回忆着母亲的面容,回想着那金色发丝散落在她脸颊上的样子,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红色,索性睁开了双眼。
  “以后最好捡高级一点的玩意儿。”我对着珍宁讥讽道。
  “别着急,这只不过是个开头。”
  
  第三十一章 交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出现的却不是托比亚斯,也不是威尔,而是我的母亲。我们站在友好派的果园里,熟透的苹果散发着浓浓的果香,在我们头顶之上几厘米的地方荡着,郁郁葱葱的叶子间透下点点阳光,在她的脸上映出斑驳的阴影。母亲穿一身黑衣,她生前我还从未见过她穿黑衣的样子。她耐心地教我编辫子,用自己的头发给我演示着,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便笑了起来。
  我睁开双眼,心里一直纳闷。整整十六年的光阴,我每天都会和她面对面共进早餐,她总是如无畏派一般充满活力。我为何没有觉察?是母亲掩藏得太好,还是我根本无心观察?
  我把脸轻轻埋在睡觉的薄床垫里,一时间愁绪难以抑制。我永远都没机会了解母亲了,好在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威尔的所作所为。若她还活着,又知道了我的残忍行径,我恐怕会彻底崩溃。
  我头脑胀痛,睡意未消,迷迷糊糊地跟在皮特身后,沿着走廊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
  “皮特,”我嗓子干涩痒痛,大概是做噩梦时又大喊大叫了,“几点了?”
  他手腕上倒是戴着表,不过时间却被表盘掩住了,我看不到,而他也完全没理会我的问题,甚至没去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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