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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维罗尼卡·罗斯-分歧者2:反叛者

_8 维罗尼卡(美)
  “你为什么老看着我跑这跑那的啊?你难道没有什么下流卑鄙的事要做吗?去绑架一下小狗啊,或去偷窥女孩儿换衣服什么的。”
  “你对威尔做过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劝你别装好人了,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我们完全是一类人。”
  阴森沉寂的走廊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能靠长度来区分它们。我决定以脚步丈量一下,把这些走廊区分开来,于是心里默念道:十步、四十七步、二十九步。
  “不,你错了。”我反驳道,“我们两个可能都是坏人,可我们之间有一个巨大的差别。我不满足于现在的自己。”
  皮特只是冷哼了一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博学派实验室,穿过这里一排排的桌子,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哪里,也明白我们这又是去往哪里——珍宁所说的对我“行刑”的房间。我浑身一惊,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脚步有些摇晃,思维也变得模糊起来。我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房间,一个普通的房间而已,和其他的房间没什么两样。
  我真是谎话连篇。
  行刑室这次不像前一次那样空荡荡,四个无畏派叛徒在一角巡逻,两个博学者身穿实验室衣袍,其中的男子年长些,另一位则是一位黑皮肤的女子,他们和珍宁一起站在房间中央的铁桌子旁。桌子四周摆着几台机器,交错缠绕地插着电线。
  我并不知道这些机器有何作用,可那台心脏监测仪我认识。珍宁用心脏监测仪干什么?
  “让她躺下。”珍宁声音中有几分不耐烦。我心窝一疼,盯着这块铁板子发了一会儿愣。难道她改变计划了?难道今天就是我丧生之日?没等我多想,皮特的双手就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使劲儿挣扎,用力扭动,试图摆脱他的双手。
  他把我拎起来,躲过我不停乱踢的脚,狠狠把我摔在金属板上,摔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挥舞着拳头,逮到什么打什么,正好打到皮特的手腕上,他疼得咧开了嘴,几个无畏派叛徒也走过来帮忙。
  一个人按住我的脚踝,另一个人钳住我的双肩,皮特把带子捆在我身上,防止我挣扎。伤口处隐隐作痛,我也就无奈地妥协下来。
  “究竟是怎么了?”我微微抬起头盯着珍宁,不解地呼道,“你早就同意了跟我合作,还让我看自己的大脑结构图!我们约定好了的——”
  “这和我们的约定可没什么关系,”珍宁低头看了下表,“碧翠丝,和你也无关。”
  门突然被推开。
  托比亚斯走了进来,更确切地说,是一瘸一拐地进来的,无畏派叛徒面色阴冷地站在他身后,跟着踏进房间。他满脸淤青,眉毛上方还有一道口子,走路时也没有先前小心,整个人直挺挺地站着。他满身是伤,我不敢去想他是如何受伤的。
  “这是干吗?”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又有几分低沉。
  大概是喊叫得太多了。
  我的嗓子突然肿胀难忍。
  “翠丝。”他朝我趔趄走来,可没走几步,就被几个无畏派叛徒抓住了胳膊,“翠丝,你没事吧?”
  “我还好,你呢?”
  他微微点点头,可我不信。
  “伊顿先生,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原本打算用吐真血清,可杰克·康为人谨慎,让他交出血清,估计好几天时间就被浪费掉了。”她手里拿着注射器,向前迈了几步,注射器里盛着灰色的液体,是不是一种新型情境模拟血清?可能不止那么简单。
  真不知这血清有何作用,但看她那满脸喜悦之色,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看到了,我马上就把这血清注射到翠丝体内,相信你的无私会胁迫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他回答着,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不能说出去!无派别人群是我们可以依靠的最后稻草,是阻碍博学派称霸的唯一力量。忠诚无畏者和所有诚实者基本都注射了情境模拟血清,一旦系统开启,他们势必会成为博学派的玩偶,而一大半的无私者也已丧生。
  “别告诉她!我横竖都是一死,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她。”
  “伊顿先生,告诉我,无畏派的情境模拟原理是什么?”
  “这里不是什么课堂,”他唇齿间愤愤地挤出几个字,“直接告诉我你图的是什么。”
  “先回答我这个简单的问题,答完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你说话得算数。”托比亚斯的眼光看向了我,“情境模拟系统刺激脑部负责处理恐惧的杏仁体,根据不同的恐惧产生不同的幻觉,这幻觉会随着传输信号传输至电脑,供电脑进行观察和处理。”
  他语调沉稳,不慌不乱,好像是将这原理背得混瓜烂熟。话又说回来,他的确操控了很多场情境模拟,记得清楚也是理所应当的。
  “很好。”她说,“多年前发明无畏派情境模拟系统时,我们发现一定量的模拟血清会让人恐惧到无法进入下一种恐惧,为了让情境模拟更有效,我们对血清进行了稀释。可我还是清清楚楚记得怎样做原始的血清。”
  她用指甲轻敲了下注射器。
  “恐惧,要比痛苦更有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就把这管血清注入普勒尔小姐体内了。”
  托比亚斯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珍宁把注射器戳进了我的脖子。
  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耳边似乎只有心跳声响起。起初,我并不清楚谁的心跳可以如此大声,慢慢地,我才明白这原来是我的心在跳,可为什么它越来越快?
  掌心沁出冷汗,膝窝也开始冒汗。
  我要大口大口吸气,才能勉强维持呼吸。
  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充斥着耳朵。
  我突然,
  失去了,
  思考的能力。
  托比亚斯正在门边和无畏派叛徒厮打。
  身旁骤然响起孩童的尖叫声,我转头想去找声音来源,却只看见一台心脏监测仪。而我头顶上,吊顶上的线条不断变形,扭曲成一个个狰狞的怪物,散发着腐尸的味道,我胃里一阵阵翻腾,有想吐的冲动。接着这些怪物变成了鸟的形状,像乌鸦,鸟喙如小臂一样长,黑不溜秋的翅膀如同漆黑的夜色,似乎吞噬了一切的光亮。
  “翠丝。”托比亚斯的声音传入耳畔,我慌忙把视线从这些乌鸦身上移开。
  他依然立在原地,手里却多了把匕首,他举起匕首,转动着刀柄,把它放在自己身前,刀尖触着腹部。
  “你在干吗?干吗?快住手!”
  他微笑着说:“我为你而死。”
  他抓着匕首,一点点、一寸寸地往里推,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染红了他衬衫的衣摆,我浑身上下都是强烈的窒息感,扭动被绳索捆绑着的身体,使劲儿地挣扎着:“不,住手!”若是在情境模拟中,我应该已经挣脱了束缚,现在我依然被紧紧捆绑着,我心里一颤,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他腹部上只露出刀柄,整个匕首插入体内,我嘶喊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他瘫倒在地,看着温热的血从伤口流出,很快就将他包围。影子般鬼魅的乌鸦那一双双警觉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铺天盖地地飞过去,拼命啄食他每一寸肌肤,就在那漫天扑腾的翅膀和尖利的爪子偶尔露出的空隙中,我看到他还睁着眼睛,任凭可恶的鸟折磨他的肉体。
  一只鸟落在他握刀的手指上。他拔出匕首,沾满血迹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生不如死,我却自私地希望他千万千万不要死去。我半支着上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我嘶喊着,虽然张着嘴,却难以成言,只是撕心裂肺地喊着、叫着。
  “拿镇静剂来。”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
  又一根针扎入我的脖子,心率渐渐慢下来,突如其来的放松让我忍不住啜泣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小声啜泣着。
  这绝不是恐惧,而是另一种感觉,一种甚至不该存在的感觉。
  “放开我。”托比亚斯的声音似乎比以往更沙哑。我快速眨了下眼,泪眼模糊中,终于又看到了我的托比亚斯,他的胳膊被无畏派叛徒抓着的地方留有道道红印,可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没有死,他还好,“你放开我我才肯说。”
  珍宁点了点头,他们放手的一瞬间,他冲向我,一只手紧紧搂住我,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指尖已被泪水打湿,他没有急着擦掉,而是俯下身,前额贴紧我的前额。
  “我告诉你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他贴着我的脸,温热的鼻息在我脸颊上拂过,“拿张地图来,我把分布地点给你划出来。”
  他的额头冰凉而干燥。我浑身的肌肉隐隐作痛,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躺了多久,全身紧绷地等着血清的作用消退。
  他站直了身子,双手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无畏派的叛徒强行拽着他,把他从我身边拖开。我的手从空中滑落,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我已经不想再挣扎,只是默默地躺着,只想沉沉地睡去。
  “趁你还在这里……”托比亚斯和押送他的叛军走后,珍宁抬起头,灰色如水的眼睛盯着其中一个博学者吩咐道,“把他带来吧,是时候让她知道了。”
  她转过头看着我。
  “等你睡着后,我们会做一个小实验,观察你大脑的组成部分。放心,不需要开刀。但有一件事……我既然已承诺过,放心,我们会公开透明地开展每一步试验,也有必要告诉你做我下手的人是谁了。”她脸上绽出一抹笑,“你的个性测试有三种特性,你怎样才能亲自送上门的办法,以及让你母亲出现在前一个情境模拟,以达到更好的观察效果,这些通通是这个人告诉我的。”
  镇静剂作用渐起,我眼里的一切开始模糊不清,她看了看门的方向,我转过头,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了他。
  迦勒。
  
  第三十二章 背叛者
  
  醒来时,我头疼得厉害。我强行闭上眼睛,想继续沉睡,也只有睡着的时候,心情才会平静下来。可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迦勒站在门口的身影,伴随的是乌鸦的呱呱鸣叫。
  艾瑞克和珍宁怎么会知道我有三种个性,对此我怎么从未有过一丝怀疑?
  全世界只有托莉、迦勒和托比亚斯知道这件事,外人怎么会知道?而我怎么从未起疑?
  我头疼欲裂,怎么想也想不通迦勒为什么背叛我?他到底何时开始背叛我?攻击情境模拟后?逃离友好派总部之后?还是在这之前就有端倪?难道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吗?迦勒曾说,他发现了博学派的动向后就退出了考验,退出了博学派,难道那时他就在撒谎?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在骗我。我用手背抵住前额,思绪纷杂,情绪低落。哥哥选择忠于派别而不是家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是不是珍宁胁迫了他?或是有什么事情威胁他,他别无选择?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门缓缓打开,我依旧低着头,闭着眼。
  “僵尸人。”是皮特,当然是他。
  “怎么了?”我放下了抵着额头的手,带下一缕头发,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发丝已油腻得不成样子。
  皮特在床边丢了一瓶水和一个三明治。一想到要吃下这些,我便恶心得厉害。
  “你是脑死亡了吗?”他问。
  “最好是。”
  “别太确定啊。”
  “哈。”我说,“我睡了多久?”
  “差不多一整天了。我是来带你去洗澡的。”
  “如果你敢说我浑身发臭,非得去洗澡不可,”我满是倦意地说,“我肯定会戳瞎你的眼。”
  我抬起头,猛觉一阵眩晕,但还是把脚放在了地上,强撑着站起来。我跟着皮特沿着走廊走下去。正拐弯朝浴室走去时,却见走廊尽头立着几个人。
  托比亚斯也在其中,我心中有些期待,眼光却没投在他身上,而是落在我们的路径交会的地方。我内心无法抑制地期待着,很快他就会在和我擦肩而过时抓住我的手,就像上次那样抓住我的手,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我的确能触碰到他。
  还有六步我们就要擦肩而过,我心中默默倒数着:六步、五步。
  数到“四步”时,托比亚斯突然停下脚步,趁着无畏派叛徒放松警惕,手上的力道没那么紧的时候,他瘫软在地上。
  接着,他一个回身,往前冲了几步,从矮个子无畏派叛徒的手枪皮套里夺过枪。
  一声枪响,皮特向右一躲,把我也拽了过去。我的头磕在墙上,再往那边看去,却只能看到另一个无畏派叛徒嘴巴张得老大,好像在尖叫,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托比亚斯用力踢打着他的腹部,速度极快、力道惊人,我心底潜藏的无畏派特性为他折服。一个转身,他把枪对准了皮特,不过皮特已放开了我。
  托比亚斯抓起我的左胳膊,扶起惊魂未定的我,似乎一刻也没有迟疑,就跑起来,我跟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奔跑。每一次落脚都是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可我不能停,绝不能停,便眨巴着眼睛,忍住泪水,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跑,跑,跑。”好像重复多了,跑起来就会容易那么几分。托比亚斯抓住我的胳膊拐了个弯,他的手粗糙而有力。
  “托比亚斯。”我上气不接下地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手扶着我的脸颊,有几分心疼地说:“天哪,来,我背你。”
  他双腿微屈,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肩窝。他毫不费力地背起了我,左手拖着我的腿,右手仍然握着枪。
  他开始奔跑,背上的我好像一点也不会阻碍他的速度。我趴在他背上,心思飘到了他身上:这个男孩怎么可能出生在无私派家庭呢?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畏者,过人的速度和无比的精准性,完全是为无畏派而生。至于他的力气,我却不敢枉自断言,虽说他能背着我轻快地跑,可他并没有多强。只是强大到足以背负我。
  走廊里寂静无声,可不需要多久,无畏派叛徒便会从楼里冲出来,四面八方围攻我们,我们就会困在这迷宫里。不知托比亚斯能否想出突围的办法。
  我伸出头,这才发现身后其实有一个出口。
  “托比亚斯,你错过了。”
  “错过……什么?”他气喘吁吁地问。
  “出口呀。”
  “我没想逃出去,我们不能逃出去,不然他们肯定会开枪的。我……在找些东西。”
  要不是这撕裂般的头疼,我还真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做梦,也只有在梦中,一切才会毫无逻辑。他既然不想逃出去,为什么还把我带到这里?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跑到一个宽一些的走廊时猛地停住脚步,险些把我摔下来,这走廊的两侧都装有玻璃窗格,窗户里面是博学派的办公场所。办公的博学者停下了手头的活儿,怔怔地坐在位子上,齐刷刷地凝视着我们,可托比亚斯并不理会,眼睛直直地看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外写着五个字:一号控制室。
  我们闯进屋子,托比亚斯把控制室搜了一遍,突然抬起枪,朝右上边的摄像头啪的就是一下,摄像头掉落在地。他接着冲左上方的摄像头开了火,镜头碎成了一片。
  “下来吧。”他柔声说道,“放心,我们不逃了。”
  我从他背上下来,一把抓过他的手。他领着我往回走,朝着我们刚刚路过的一扇紧闭的门走去,钻进一个杂物室,关上门,用一把残破的椅子抵住门把手。我面对着他,身后是一个摆满纸张文件的架子,头顶上的蓝光闪闪烁烁,他的眼光在我脸上转着圈,眼神里流露出渴望和期待。
  “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
  我微微点点头。
  “我来敌人的驻地并非是不要命了,而是肩负着两个任务。第一,找到博学派的两处控制室,等我们强攻博学派总部时,好先闯进这控制室,一举摧毁所有情境模拟数据,让珍宁无法激活控制无畏者的传输器。”
  我们在走廊的尽头找到了一间控制室,也正好解释了他为什么没有逃走。
  我愣愣地看着他,因为刚才几分钟的事仍然让我有些发蒙。
  “第二,”他清了下嗓子,继续说道,“我来是让你坚持住,等我们的突围计划。”
  “什么突围计划?”
  “我们从线人那里得到消息,你的行刑期暂定到两周后进行,至少在那之前你还算安全。珍宁发明对分歧者免疫的新型情境模拟血清至少需要两周时间。记住,十四天后,无派别者、忠诚无畏者和志愿加入我们队伍的无私者会攻入博学派总部,抢占他们最好的武器,也就是连接整个总部的电脑系统。我们的人数比无畏派叛徒和博学者的人数多很多。”
  “可你把无派别者的避险屋分布图告诉珍宁了。”
  “没错。”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可这信息有很多漏洞。你也知道,无派别人群中分歧者的比例很高,而我离开的时候,大部分人也都撤离避险屋,逃向无私派区域了,即使珍宁他们大举攻击,我方的损失也不会太大,两周后参与讨伐的人数也不会受影响。”
  两周的时间,我不知自己是否能挺住。孤军奋战,我已经觉得好累、好艰辛,托比亚斯口中的大营救也丝毫激不起我的求生欲望。我累了,我只想沉沉睡去,我不想要自由,我想让这一切都结束。
  “我不……”说着我便有些哽咽,竟哭了起来,“我不能……我撑不了那么久。”
  “翠丝,你必须坚持住,没有选择。”他很坚定,对我没有半点宠溺。我多希望,多希望他能哄哄我,哪怕只有一次。
  “为什么?”我内心千万个不解化成一声略带沙哑的疑问。我突然像个耍脾气的孩子一样捶打着他的胸膛,成串的泪水从眼眶中流出。我知道这样做很荒唐,却无法停下来,“为什么我没有选择?所有人遇事怎么都缩到后面?怎么就没人冲上来帮我?我要是说我不想干了呢?”
  我不想干什么?思量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活够了,真想豁出去,不要这条命了。我好想好想父亲母亲,好想和他们团聚,可就快要和他们在一起时,他竟让我挺住!
  “我懂。”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知道,这是你人生中做的最艰难的事。”
  我摇摇头。
  “我不能逼你,不能胁迫你挺住。”他把我抱住,贴近他的胸膛,一只手轻柔地抚着我的发,把碎发掖在我的耳后,慢慢地,他修长的手指掠过我的脖子,滑过我的肩,“我相信你一定能挺住,你信不信没关系。因为你是你,所以,你一定能够做到。”
  我缩回身子,唇覆上他的唇,热烈地吻着他,没有半点迟疑。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我相信我们能携手终老的光景,我的手在他的背上恣意地游走,在他胳膊上尽情地游弋,一切的一切,仿若真回到了从前。
  我把那个残忍的事实压在心底:他错了,错了,我已经不想坚持了,我坚持不住了。
  门被推开,无畏派叛徒蜂拥而入。托比亚斯退后了几步,转了一圈手中的枪,小心地把枪柄放在旁边一个叛徒的手上。
  
  第三十三章 击溃对手
  
  “碧翠丝。”
  我在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在一个宽敞的大房间里,这应该又是做什么实验的地方,后墙上挂着液晶屏幕,头顶上投射出森冷的蓝光,中间到墙壁之间摆着几排长椅,我就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坐着,头倚着墙,左边坐着一个人,侧头看看,却是皮特。我的头依旧昏沉沉的,好像还没睡够。
  不过一醒来,我便后悔了,迦勒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重心放在一条腿上,一副不确定的样子。
  “从头到尾,你到底有没有退出博学派?”我问。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说,“我——”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心里憋着一股气,真想喊出来,可我说出来时声调却很和缓,“你到底什么时候背叛的我们?是在爸妈被害之前还是之后?”
  “我必须这么做。碧翠丝,你可能会觉得你能看清楚一切,可你真的不明白这背后的所以然。整个事情……比你想象的不知要严峻多少倍。”他眼神中流露出让我理解他处境的祈求,可这语调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他就摆出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用这种语气训斥我。
  傲慢自大是博学派性格中的致命缺陷,我也没能幸免。
  贪婪是他们性格中另一个不可挽救的缺点,这是我所没有的。
  我强撑着自己站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迦勒退后了几步。
  “这真的不只关乎博学派,这和每个人每个派别都息息相关,”他说,“这攸关整个城市和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
  “我才不管呢。”我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城市围栏外面的世界”九个字让我不禁好奇。外面的世界?这和外面的世界怎么又扯上关系了?
  我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猛然想起马库斯的话——无私派获得的资料是珍宁血洗无私派的导火索,这资料会不会也和“外面的世界”有关?
  我决定暂时不追究这些问题。
  “你不是只关心事实真相,只关心信息的自由获取吗?那好,我就问你一个真相,你告诉我,你——”我声音发颤,有些说不成话,“你什么时候背叛了父母?”
  “我一直就是博学者,”他轻声说道,“即使在无私派家庭,身为无私派一员时,我实际上也是博学者。”
  “既然你和珍宁站在一条战线上,那我就恨你,父亲也会恨你的。”
  “父亲?”迦勒冷哼了一声,“碧翠丝啊碧翠丝,我们的父亲可是出生在博学派家庭。珍宁说她和我们的父亲是同一届的同学。”
  “他不是博学者。”我犹疑了一会儿,反驳道,“父亲选择了离开,他选择了新的派别,也就和原来的派别脱了干系,你不也是吗?可他和你不同,你站在……站在邪恶的阵营。”
  “听听你的话,还真像个地道的无畏派。”迦勒尖刻地说,“碧翠丝,你眼里的事物总是非黑即白,可世界并不是那样运转的。你站的立场不同,邪恶与正义也就大不相同。”
  “我站在哪个角度,都会觉得用意识控制法操控整个城市是邪恶的。”我的双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出卖自己的妹妹,亲手把她送到受审台和断头台。你说,这不是邪恶,是什么?”
  他虽是我哥哥,此刻我却想把他撕成碎片。
  当然,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地坐下。我再怎样伤害他,也不能抹去他的背叛所带来的伤痛。这伤痛遍布我全身每个部分,疼得锥心刺骨。我用手指按摩着胸膛,试图揉去那钻心的疼。
  我正用手抹着脸上的泪,珍宁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博学派科学家和无畏派叛徒。我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狼狈样,可她的眼光根本没扫向我这边。
  “我们来看一些试验结果吧。”她话音刚落,已经站在屏幕前的迦勒就在房间前边的某个装置上按了几下,屏幕打开,上面的字母和数字却让我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普勒尔小姐,这次我们所获颇丰啊。”她眉梢眼角都流露着我从未见过的喜悦和兴奋,嘴角也向上翘了翘,不过没有笑出来,“你大脑中有一种特别丰富活跃的物质,叫镜像神经元。谁来向普勒尔小姐解释一下什么是镜像神经元?”
  博学派科学家几乎在同一时间举起了手。她指了指前排一个年纪偏大的女子。
  “人在执行某项行动或看别人执行某项活动时,镜像神经元就会处于激活状态,它控制人的模仿行为。”
  “还有补充的吗?”珍宁扫视着她的“学生”,那眼神和我在高年级学习时那些老师的眼神真是如出一辙。另一个博学者举起了手。
  “镜像神经元还负责语言学习,从行为中分析他人意图,还有呃……”他微微锁了下眉头,“还有产生共鸣。”
  “让我来更具体地跟你解释一下。”说话间,珍宁脸上真的绽出了笑容,嘴咧得很宽,两颊皱起了几道很深的褶皱,“镜像神经元丰富的人性格往往比较易变,在情况需要的时候这些人有模仿他人行为以达到目的的能力。”
  我有些恍悟的感觉,难怪她会笑得如此灿烂,我大脑的秘密正在一点点泄露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易变的个性,”她笑盈盈地说,“这就不难解释你个性测试的结果了。普勒尔小姐,你觉得呢?”
  “有可能吧。”我应道,“你发明出抑制这特殊能力的血清,就可以结束了吧?”
  “不着急,慢慢来。”她顿了顿,“有一点我有些困惑,你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快点死呢?”
  “怎么可能?”我闭上眼睛,“你一点也不用困惑。”然后轻叹了口气,“那我可以回牢房了吗?”
  我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内心却完全是另一副光景。我想回到关押自己的小房间,一个人窝在那里,默默地哭泣,绝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脆弱。
  “你还挺喜欢享福呢。”她咂了咂嘴,“别慌,很快就要给你试一管血清了。”
  “好,随便你。”
  我被人摇了摇肩膀,猛地惊醒,双眼瞪圆,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却看到托比亚斯跪在我身边。他穿了一件无畏派叛徒的外套,半边脸上全是斑驳的血迹,耳朵的顶部有个伤口,血汩汩地流下,看得我有些心惊胆寒。
  “怎么了?”我问。
  “起来,快逃。”
  “这么快,还没两周呢。”
  “现在没时间解释,快点。”
  “天哪,托比亚斯。”
  我坐起身,双手紧搂住他,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他也紧紧拥着我,越抱越紧。我心中流过一道暖流,觉得心安了很多。假如他能来这里,说明我是安全的。我不禁流下热泪,泪水跟他的血水混在一起。
  他站起来,一把把我拽起来,却没顾及到我的伤口,我的肩膀隐隐作痛。
  “援兵很快就来了,我们快撤。”
  我任他把我拉出门外,冲进走廊。第一个走廊没遇到敌军,可到了第二个就没那么好运了,两个无畏派叛徒迎面走来,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中年女子,托比亚斯没给他们定神的机会,啪啪两枪正中目标,一个打在头颅,一个打在胸口。那名胸口中枪的女子瘫软在地,一时还没断气。
  托比亚斯紧紧抓住我的手,没有半点犹疑,我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走廊,这些走廊几乎一模一样,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终于到达消防通道出口。路上的这些人大概都是他杀的吧,枪法之准,令人吃惊,不过又一想,他连扔飞刀都能丝毫不差地擦过我的耳垂,枪法准也在情理之中。
  托比亚斯松开我的手,推开出口的门,霎时间,尖锐的防火警报声大作。我们没有理会,拔腿就跑,我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肺部一阵缺氧的感觉。跑啊跑,我眼前有些模糊,索性闭上眼,伸出手,几乎用全身的力道抓住托比亚斯的胳膊,我信任他,相信他一定能带我走下楼梯,安全撤出这是非之地。
  我们冲下楼梯,冲到楼底,我睁开眼睛。托比亚斯急匆匆地正欲推门,我拦住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等……我……喘口气……”
  他停下脚步。我双手扶膝,弯下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也一阵一阵钻心的痛。我蹙起眉头,抬头盯着他。
  “快走,我们得离开这儿。”他的声音咄咄逼人。
  我的心一沉,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深蓝色的眸子中,右眼虹膜处带一丝浅蓝。
  我一手摸着他的下颌,让他的唇压向我的唇,轻轻吻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后退几步。
  “我们不能离开这儿。”我说,“因为这只是一场情境模拟。”
  他拽住我的右手,把我拖回他身边。右手!真正的托比亚斯绝不会拽我的右手,绝不会忘记我右肩的伤口。
  “什么?”他面带不悦地盯着我,“我要是在情境模拟中,我自己会不知道吗?”
  “你不在情境模拟中,你本身就是情境。”我抬起头,扯着嗓子喊道,“珍宁,你还是搞些高级点的玩意儿吧。”
  现在该醒过来了,当然我也知道怎么做。在“恐惧空间”中,我用手掌就能打碎玻璃,用意识就能从草丛中摸出一把枪。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一把刚刚并不存在的刀——然后让自己的腿瞬间变得如钻石般坚硬。
  我将刀戳向自己的大腿,刀尖碰到我的皮肤,已弯得不成样子。
  我睁开双眼,泪光点点,耳边传来珍宁绝望的呼声。
  “怎么搞的?”她气愤地夺过皮特的枪,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举枪抵住我的额头。一切来得太快,我还没回过神来,浑身就僵住了,背后掠过一阵寒意。她会不会现在就杀了我?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杀我的,我是她解不开的一道题目,找不到答案,她绝不会杀我的。
  “是什么露出马脚了?说!快说,不说我杀了你。”
  我慢慢从椅子上站起,使劲儿顶了顶枪口。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我说,“在你没搞清楚前,舍得杀我吗?”
  “你真是蠢笨到极致!”她喊道,“你以为这只关系到你和你那反常的大脑吗?实话告诉你,和你无关,和我也无关。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抵制那些对我们的城市图谋不轨的人,维护整个城市的安全!”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儿冲向她,随便抓到哪里就抓哪里,指甲掐进她的皮肤里。她那一声扯开嗓子的嘶喊却让我血液沸腾,怒火中烧,我握紧拳头,冲着她的脸就一抡。
  一双手突然抓住了我,把我从珍宁身边拖开,一个拳头重重地打在我的侧身,接着便是一阵泛至全身的疼痛。我痛苦地呻吟着,脚步还是不自主地冲向她,却被皮特使劲地抓住,动弹不得。
  “别做梦了。苦痛不能逼我告诉你,吐真血清不能逼我告诉你,情境模拟也不能,我对这三项完全免疫。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她的鼻子流出两股血,双颊和咽喉处全是被我抓的手指印,一道道的红肿着。她头发凌乱,一只手揉着鼻梁,另一只手却气得发抖,两只眼睛里燃着熊熊烈火,对我怒目而视。
  “你败了,彻底败了。你控制不了我!”我扯开嗓子大喊着,喊到嗓子都疼了。我也不再挣扎,瘫倒在皮特胸前,“你永远别想控制我。”
  我冷笑起来,看着她阴郁的脸,脸上的愤恨,心里那叫一个高兴。珍宁就如同一台机器,她冷漠无情,维持她运转的只有逻辑。而我,把这台机器摧毁了。
  我,摧毁了她。
  
  第三十四章 死期已至
  
  到了走廊,想冲上去揍珍宁的冲动渐渐减退。身侧虽然被皮特捶了一拳,有些隐隐作痛,可被这胜利的喜悦一冲,也就淡了许多。
  皮特押着我回到牢房,却一言不发。我站在房间的中央,盯着左后角的摄像头愣了好久,心里满是疑惑。摄像头的那边会是谁?是无畏派叛徒,还是观察我举动的博学者?
  脸上的热潮退去,身侧的疼痛消失,我躺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父母在一起的场景。记得那年我十一岁,在父母的卧室门外驻足,看着他们一起铺床,一起把被单铺开,抚平,拉好,一切都那么自然和谐,步调一致。整个过程中,父亲一直微笑着看着母亲。看到他望着她时的神情,我当时便明白了,在父亲心中,母亲的地位要比他自己重要得多。
  父亲眼中的母亲,完全不受自私或是安全感缺乏的影响,不像我们眼中的母亲,他可以看到母亲的每一分好。这种爱或许只在无私派家庭才能生根发芽。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
  其实,博学派出身而选择了无私派的父亲和我一样,都觉得自己达不到所选派别的标准,可他总是努力做到最好,做到真正的无私忘我。我抓过枕头,紧紧把它按在胸前,头也埋了进去。我不是要哭,只是心痛。
  悲痛虽不及愧疚一般沉重,它却能掏空你的心,更让你觉得疲惫空虚。
  “僵尸人。”
  我猛地惊醒,双手依然紧抓着枕头,头底下的床垫被泪水弄湿了一大片。我坐起身,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皮特的眉毛本来是上扬的,此刻却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我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的行刑期改成明天早上八点。”
  “我的行刑期?可她……她还没发明出新血清呢,怎么可能……”
  “她说以后用托比亚斯做实验。”
  我内心翻腾着无数想法,只化成了一个“哦”字。
  我抓住床垫,身体前后摇晃着,心里很是不安。明天就是我的末日,托比亚斯可能活得久一些,也许能活到无派别者攻击博学派的那天。无畏派会选出一位新的领导人,而他未完的事业也很快会有人接手。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家人,也没什么未完的事业,我的死没有什么损失。
  “知道么?我可以原谅你,就是你在训练时差点杀了我那件事。”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也许只因为这是一句实话,而今晚——特别是今晚——是我坦言的好机会。今晚,我将会诚实、无私、勇敢,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分歧者!
  “我又没让你原谅我。”他说完便欲转身离去,可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现在是九点二十四分。”
  这虽是个小事,却是他对博学派的背叛,也恰恰是他做出的勇敢举动。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皮特像个真正的无畏派。
  明天,我的生命就将画上终结号。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对某件事有确定感,所以这感觉像是人生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明天,不管我死后如何,珍宁仍然没能发明出控制分歧者的血清。
  我把枕头紧紧地按在胸口,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得头昏脑涨,哭得就像生病了一样。我可以假装勇敢,可我并非如此。
  这一刻,我应该为这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忏悔,希望得到他们最终的宽恕,可到底有多少事情需要我真心悔过,恐怕数都数不过来。我也不相信,死后的境遇会因为正确列举生前罪恶而有所不同,那样的死后境遇太像博学派,一切求正确,冷冰冰没有一丝人情味。我根本就不相信死后的境遇会受我的行为影响。
  我还是按照无私派的教导做吧,忘却自我,永远与外界环境相适应,期待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获得一个更好的自我。
  脸上挂起一抹浅笑,我好想告诉亲爱的父母,他们的女儿最后死得很像个无私派。他们若是知道,肯定会引以为豪吧。
  
  第三十五章 致死的血清
  
  清早,博学派递来一身黑色衣裤,虽说裤子有些宽大,可都是快死的人了,也就没那么讲究了。我匆匆套上这长袖衫和宽大的裤子,双脚却还赤裸着。
  时间还没到,我双手十指交叉,低着头。记得在家吃早饭时,父亲坐在餐桌前,有时便会这样,我从未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做,不过这背后有没有深意已经不重要了,这一刻,我只想和父亲一样,直到……直到一切结束。
  一阵窒息的沉寂过后,皮特提醒我行刑的时间到了。他面色沉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墙。我想,在这个早晨看到一张友好的脸只能是奢望了。默默站起身,我随着他一道走进走廊。
  我的脚趾冰冷,双脚啪嗒啪嗒地踩着瓷砖。转过一个拐角时,我隐约听到几句含糊的话,起初也不知说的什么,等走得近一些,大体能听出在讲什么。
  “我要去……她!”是托比亚斯的声音,“我……见她。”
  我瞟了皮特一眼,试探地问:“我不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对吗?”
  皮特摇了摇头,转念间又说:“那边有个小窗子。他看到你,可能就不这么闹腾了。”
  他带我走进一个死胡同,这胡同只有两米左右的长度,尽头有一扇门,门上头果真有个小窗子,在我头顶大约三十厘米的地方。
  “我要见她,让我去见翠丝!”站在这里听,他的声音清晰起来。
  我踮起脚,伸出一只手,手掌紧贴在玻璃上。屋里的吵闹声停了下来,他的脸出现在玻璃后面,双眼红肿,满脸汗渍,却依旧帅气。他垂目看了我一小会儿,也伸出一只手,手掌按在玻璃上,在玻璃另一边与我的手相对。我骗自己,假装透过这冰冷的玻璃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
  他把前额抵在门上,眼皮沉沉地闭上。
  我放下手,没等他睁开眼睛,便转身离开。我的心刹那间粉碎,这痛楚比肩膀中枪要痛上不止百倍。我紧紧攥住衣角,眨眼忍住泪水,跟在皮特身后离去。
  “谢谢。”我本想大声言谢,话却卡在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小如蚊子。
  “随便了。快走吧。”皮特又皱了一下眉头。
  前面传来一阵轰隆声,那是人群的嘈杂声。前脚刚踏进另一条走廊,就看见黑压压的一群无畏派叛徒,老的少的,高的矮的,拿武器的没拿武器的,人头攒动,无不戴着蓝袖章。
  “喂喂喂,让开。”皮特喊了一声。
  离我们近的叛徒听到皮特的话,都往墙边挤了挤,让开一条路,其他人见状也纷纷给我们让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皮特退后了几步,示意我先走,从这里到行刑室的路我也认得。
  不知道是谁发起的,这寂静突然被一阵拳头敲打声打破,起初是几个人握紧拳头敲打墙壁,瞬间就如传染一般,其他人也开始敲击身旁的墙面,响声隆隆。我拖着脚走过,心跳也随着这击打声骤然加速。
  有的无畏派叛徒朝我低下了头,不知道是何意,可我也管不了。
  我迈开脚步,走到廊尽头停下——行刑室到了。
  我推开了门。
  走廊里挤满了无畏派叛徒,行刑室里则挤满了博学者,不过他们似乎商量好似的,早已给我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看着我朝屋子中央的铁桌子走去,没发出一点声响。珍宁立在几步开外,眼光一直躲避我,脸上的道道抓痕在匆匆敷上的粉底下隐约可见。
  天花板上吊着四个摄像头,每个桌角处各有一个。我缓缓坐下,两只手在裤子上搓了搓,躺下来。
  身下的桌子冷飕飕的,寒气爬上我的肌肤,直沁我的骨髓。不过这倒是蛮合时宜,不一会儿我就将被处死,当所有的生命迹象消失,我会变得冰凉、沉重,比生前任何时候都要重。至于死后会去何方,有人说,我会到达另一个世界,也许他们是对的,又或者不对。可此时此刻,想什么都没有用处。
  皮特的手伸进我的上衣领口,在我心口处按上一个电极,随后扯了根电线,连在电极和心脏监测仪上。怦怦的心跳声响在耳边,强而有力,迅速跳着,可过不了多久,这律动之处就变得没有动静,直到永远。
  我内心冒出一个声音:
  我不想死。
  托比亚斯对我的嗔怪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他不让我冒险,不让我把生命当儿戏,可我总是置若罔闻。本以为自己厌倦了活着,厌倦了一切,迫切地想和父母团聚,本以为自己想跟随父母的脚步,为他人牺牲,可我错了,错了,全错了!
  我想活,不想死,求生的欲望在我内心熊熊燃起。
  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珍宁向我走来,手中拿着一根灌着紫色血清的注射器。头顶的光打在她的眼镜上,镜片反射出一片白光,我看不到她的眼神。
  我浑身所有的细胞都沸腾着,充斥着对生的渴望,活着、活着、活着,这是我唯一的念头。我本以为,只有一死才能弥补对父母的愧疚、对威尔的歉意,可我大错特错了。他们的死是为了我的生,我要为了他们好好活着,我不能死。我需要活下来。
  珍宁一手稳住我的头,一手把针管扎进我的脖子。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脑子里大声呼喊着,却不是在冲她喊。我还没有活够!
  一管紫色血清缓缓注入我体内,皮特探过身子,凝视着我的眼睛。
  “血清一分钟后起效。”他说,“翠丝,一定要勇敢。”
  不得不说,他这句话确实让我很难相信,记得在新生考验时,我第一次经历情境模拟前,托比亚斯对我说的恰恰也是这句话。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皮特为什么说这句话?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他为什么还说鼓励我的话?
  刹那间,我浑身的肌肉前所未有的松弛,四肢如注了水一般沉重。这就是死亡降临前的征兆吗?它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我眼睛还睁着,头却歪向一边,眼皮怎么闭都闭不上,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心脏监护仪的嘀嘀声也戛然而止。
  
  第三十六章 生还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断气,虽说呼吸很浅,还有些喘不上气,可我依旧有鼻息。皮特用手拂过我的眼帘,阖上我的眼睛。他知道我还活着吗?珍宁知不知道我还没死?她能觉察到我有鼻息吗?
  “把尸体推到实验室。”珍宁说,“今天下午解剖。”
  “好的。”皮特回答。
  皮特推着桌子,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出门外,我听到周围这群围观的博学者在低声私语。拐弯时,我的手突然从桌子边角处滑落,重重地碰到墙上,一阵钻心的痛在指尖传来,可我怎么也动弹不得。
  他推着我穿过无畏派叛徒人群时,他们一片哑然。起初皮特还在慢慢走,又拐了一个弯后,他加快步伐,似乎快跑起来,跑着跑着又停下脚步。这是哪里?应该还没到实验室,那他又为什么停下脚步?
  皮特一手托住我的双膝,一手揽住我的肩,一把把我抱起来。我头一歪,靠在他的肩头上。
  “僵尸人,看你小小的身板,竟这么沉。”他嘀咕着。
  他知道我还活着,他真的知道我还活着!
  一阵嘀嘀嘀的声音过后,传来的是一扇门打开的声音。
  “这是怎么……”这是托比亚斯的声音,是托比亚斯!“天哪,啊——”
  “得了,少长吁短叹了。”皮特说,“她没死,只是麻痹了而已,药效也就持续一分钟。快快快,准备逃命要紧。”
  我愈加迷糊了。
  皮特怎么知道?
  “我来抱她。”托比亚斯说。
  “不行,你枪法比我准。来,拿好我的枪,我抱她。”
  我听到手枪从枪套中滑出的声音。托比亚斯的手轻轻拂过我的额头,几乎在瞬间,他们跑了起来。
  起初,我耳畔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头痛苦地向后仰过去,手脚也伴着丝丝刺痛感。皮特冲托比亚斯大喊了一声:“注意左边!”
  一声呼喊从走廊尽头传来:“喂,什么情——!”
  啪一声枪响,这呼声止住了。
  他们又急匆匆地跑了一段路,随着皮特大叫一声“注意右边”,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好枪法。”他咕哝道,“等等,停下!”
  我的脊柱感觉麻麻的。我忽地睁开眼睛,皮特打开了另一扇门,正抱着我想冲进去,我的脑袋就要碰到门上了,来不及多想,我伸出手,拦住他们。
  “小心点!”我的声音还是很不自然,嗓子有些紧,呼吸也颇为困难,和刚注射血清后的反应差不多。皮特小心地侧过身子,穿门而入,用脚跟一勾把门带上,然后把我放了下来。
  这个房间几乎是空的,只有一排空垃圾桶靠墙而立,另一面墙上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小门,正够一个垃圾桶通过。
  “翠丝。”托比亚斯蹲在我身边,脸色不好看,惨白里还带点蜡黄。
  千言万语在心里翻滚,可说出口的竟只有“叫我碧翠丝”几个字。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碧翠丝。”他改了口,顺势低下头把唇按在我的唇上,我手指半曲,抓住他的衣衫不放。
  “能不能别这么腻?我都快要吐了。”
  “这是哪里?”我问。
  “垃圾焚化炉。”皮特拍了拍那扇正方形的门,“我把开关关了。我们从这里出去就能逃到后街。对了,老四,你的枪法最好是准一点,我们的生与死全看你了。”
  “不用担心我的枪法。”托比亚斯回敬道,我这才发现他也赤着脚。
  皮特打开垃圾焚烧炉的门:“翠丝,你先来。”
  垃圾槽大约有一米宽,一米半高。我先跨上一条腿,在托比亚斯帮助下抬进另一条腿。我沿着这根短金属管道滑下,内脏也随之下沉,背部连续撞上一个个滚轴,一路滑下去。
  火烧味夹杂着灰烬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好在我没有被焚烧掉。胳膊忽地撞到一块金属板上,疼得我直哼哼,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已重重地摔在了水泥板上,冲击力导致的疼痛一直传到膝盖。
  “哎哟,”我跛着脚走开,朝上喊了声,“好了。”
  等皮特滑下来后,我腿部那锥心的痛也好了一大半。皮特不是双脚着地,而是身子重重地摔向地面,他轻轻呻吟着,拖着身子移开。
  我四下张望,这的确是垃圾焚化炉,若不是另一端开着的那扇小门还能透点光,这里估计就漆黑一片了。地板由固体金属和金属栅板组成,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焚烧的味道。
  “千万别说我从来不带你去好地方。”皮特说。
  “真是想都想不到。”我应着。
  托比亚斯从垃圾槽中落下,虽是双脚着地,却没有站稳,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我伸手把他扶起,轻轻地钻到他的身侧。整个世界仿佛变得不同,闻到的、看到的和感受到的都有了新的意义。死里逃生,从命悬一线到重见天日,这一切竟都归功于皮特。
  在所有人中,竟然是他救了我。
  皮特沿着炉排走了一会儿,推开一扇小门,光线一下子倾泻进来,给焚烧炉带来一层光亮和暖意。我们走出这金属熔炉,远离这火烧的味道,踏进了垃圾焚烧屋。
  “带着枪了吗?”皮特问托比亚斯。
  “没有。”托比亚斯应道,“我觉得自己用鼻孔就可以射击,就把它扔上边了。”
  “省省嘴皮子吧。”
  皮特从腰间又拔出一把枪,举着手枪警觉地走出焚烧屋。屋外是一道阴湿的通道,上方悬着几根外露的管道,好在这通道最多不过三四米。尽头还有扇门,门旁标着两个字“出口”。我内心澎湃,我不仅活着,还逃出了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从博学派回无畏派基地的路似乎与来时大不相同。当你脚下走的并非“赴死之路”时,心境变了,周围的情景或许也变了。
  到了后街尽头,托比亚斯肩膀紧贴墙面,探出半个身子,从拐角处探了一下路况。他面无表情,一个胳膊贴紧拐角的墙壁,稳住手腕,连射两枪。我慌忙捂住耳朵,不想听这声响,不想让记忆的闸门打开,不想让与枪声有关的回忆流淌出来。
  “快跑。”托比亚斯说。
  我们撒腿沿着沃巴什大街狂奔,皮特在前,我在中间,托比亚斯在后掩护。我边跑边回头望,心里好奇托比亚斯刚才为什么开枪,看到博学派总部后面有两个人,一个人已完全不动,大概是断气了,另一个人紧捂着胳膊,飞一般往大门口跑去。他一定很快就会叫援兵赶来围堵我们。
  我脑子昏昏沉沉,精神有些涣散,大概是筋疲力尽了,唯一支撑我走下去的只有肾上腺激素了。
  “按最不该走的路线走!”托比亚斯呼道。
  “什么?”皮特有些惊诧。
  “按最不该走的路线走,”托比亚斯重复了一遍,“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皮特一个左转,拐入一条胡同,地上摆着杂七杂八的纸箱,箱子里是破旧的毯子和脏兮兮的枕头,这应该是无派别者的住处。他跳过一个纸箱,我则被它绊了一下,随后把它踢开。
  跑到胡同尽头,他一个左转,朝着大沼泽跑去。我们置身密歇根大道的正后方,也就是在博学派的眼皮子底下逃命,只要有人往下看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们。
  “瞧你想的这烂主意。”我喊道。
  皮特又朝右边转了个弯。至少这条路上没有什么障碍,没有倒下的路牌,也没有坑需要跳过去。似乎跑了好久,肺部像燃烧一样难受,好像吸进了毒气。之前疼痛的双腿现在已经变麻木了,麻木比疼要好。我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叫喊声。
  我灵光一闪:最不合理的方式其实是停下。
  我拽着皮特的衣袖,跑进最近的一栋大楼,这楼有六层,有着宽大的格子窗以及砖柱隔间。第一扇门上了锁,托比亚斯开枪把旁边的窗玻璃打碎,伸手从里面打开了门。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椅子,也没有桌子,整栋楼房全是一面面的玻璃,窗户倒是多得很。我们三人朝备用楼梯的方向走去,在第一段楼梯向前爬行,楼梯暂时挡住了我们的身影。托比亚斯坐在我身边,皮特蹲坐在我们对面,双膝蜷在胸前。
  我想要喘口气,让心绪平静下来,却没那么容易。我死过了一次了。我死了,实际上却没有。为什么?是因为皮特吗?是皮特救了我?
  我瞟了皮特一眼,他看起来仍然那么天真无辜,一汪清水般的双眸掩藏起所有的罪恶。他深色的头发梳得很亮,没有一丝凌乱,怎么看都不像全速跑了一公里的人。他那双圆眼睛在楼梯上扫了一圈,然后和我的目光相遇。
  “怎么了?”他问,“干吗用这种眼光看我?”
  “你是怎么救我出来的?”我惊诧地问。
  “也不是很难。”他说,“我把麻痹血清染成了紫色,换掉了死亡血清。又把你身上的电线换在一个已死的人身上,在心脏监护仪上动手有些麻烦,我找了些博学者帮忙。一时跟你也解释不清楚。”
  “为什么这么做?”我问,“你不是想让我死吗?不是想亲手杀了我吗?到底怎么了?”
  他把嘴唇抿成一条线,盯了我许久,张了张口,有些迟疑地说:“我不想欠别人的情,知道吗?一想到还欠你人情,我就难受,半夜里会突然惊醒,直想吐。我受一个僵尸人的恩惠?太可笑,太荒唐了。我受不了了,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说什么呀?你什么时候受我的恩惠了?”
  他翻了个白眼:“在友好派总部时,有人拿枪冲我开火,要不是你及时把我推出去,那子弹就正中我眉心了。在那之前本来我们互不相欠的,无畏派新生考验时,我差点杀了你,可在攻击情境模拟中,你也差点崩了我。我们扯平了,可那之后,我……”
  “你这人脑子进水了吗?”托比亚斯插道,“这世界不是那样运转的……不是每个人跟每个人的关系都要记账的。”
  “不是吗?”皮特眉毛一挑,“不知道你是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可在我的世界里,人们帮你理由只可能有两个:第一,他们想得到应有的报酬;第二,他们觉得欠你人情。”
  “不是的,不仅仅有这两个理由。有时他们付出完完全全是因为爱。当然也许不是爱你,可……”
  皮特冷哼了一声:“早就知道你这个满脑子都是错觉和妄想的僵尸人会这么说。”
  “这么说我们还得确定你的确欠我们的人情,”托比亚斯说,“不然谁出得了好价钱你就跑去帮谁了。”
  “是啊,差不多就这个意思。”皮特应道。
  我摇摇头,无法想象他竟这样活着。没有了爱,没有忠心,没有谅解,就像一个独眼男子手拿匕首,一心想找机会戳瞎他人的眼。每时每刻想的都是谁给了我什么,我又要给谁什么,这不是生活,只是毫无意义地惨淡地活着。他怎么会有这种扭曲的想法?
  “你觉得我们啥时候才能逃出去啊?”皮特转移了话题。
  “再过几小时吧。”托比亚斯说,“一会儿我们去无私派区域,无派别者和没被情境模拟控制的无畏者应该都在那里了。”
  “太棒了。”皮特叹道。
  托比亚斯把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我把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肩头,闭上双眼,不想再看皮特一眼。心中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无从说起,当着皮特的面,再多的话也必须咽下肚子。
  当我们走过我曾经称为家的街道,四周一阵骚动,接着便陷入一片死寂,无数惊异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大概以为我在大约六小时前就死了,对珍宁这人散播坏消息的能力我绝不会有半点质疑。有些无派别者胳膊上的肌肤里有一片蓝色,应该随时会被情境模拟控制。
  一路逃亡,终于抵达安全之地,身心一放松,才发现脚底有一道道裂开的口子,因为赤脚跑过粗糙的路面,还踩过碎玻璃。每走一步路,都是锥心的疼痛,我刻意回避着周围灼热的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脚底。
  “翠丝?”前方传来一个声音,我猛地抬起头,尤莱亚和克里斯蒂娜站在人行道上比试左轮手枪。尤莱亚看到我便扔下手枪,飞速朝我奔来,克里斯蒂娜也跟了过来,脚步没有尤莱亚那么快。
  尤莱亚伸手要拥抱我,托比亚斯却揽住他的肩头,阻止了他。我心中默默感激,若不是他及时挡住,我真不知怎么应付尤莱亚的拥抱,炮轰般的问题或是惊诧的表情。
  “她太累了,”托比亚斯对他说,“现在需要休息,不过就在这条街上。明天你可以去第37号屋找她。”
  尤莱亚冲我皱了皱眉。无畏派一般不懂得克制,而尤莱亚是天生的无畏派。不过他应该尊重托比亚斯的话,点点头说:“好的,那就明天吧。”
  经过克里斯蒂娜时,她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本想挺直身板,可浑身的肌肉好似被牢笼罩住一般,肩膀怎么也挺不起来。沿着街道一路走下去,我感觉各种狐疑的眼光刺得我后脖颈都疼。跟在托比亚斯身后,迈进通往马库斯·伊顿家灰房子的那条步行通道,我竟觉一阵释然。
  我不知道支撑托比亚斯走进这栋房子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这里到处弥漫着托比亚斯“黑色童年”的味道。在他耳畔,这房子应该还回荡着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皮带甩起的啪啪声,还有躲在黑漆漆的小衣柜里的记忆,可他神色淡然,踏进屋门时没带半丝愁容,硬说有什么不同,只能是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也许这就是托比亚斯吧,他在应该显得虚弱的时候反而变得更加强壮。
  走到厨房外,我竟看到托莉、哈里森和伊芙琳站在里面,心里不由微微一抖。我将肩倚在墙壁上,使劲闭上眼睛,可眼前浮现的是行刑时的桌子,又是一惊,猛地睁开眼,嘴里喘着粗气。他们三人的嘴一张一合,我却听不见在讲什么。伊芙琳怎么会在马库斯的房子里?马库斯又身在何处?
  伊芙琳一只手揽着托比亚斯的肩,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随后用脸颊抵住他的脸颊,对他嘀咕了些什么。他冲她笑了笑,转身离去。母亲与儿子冰释前嫌,我却觉得这不一定是好事。
  托比亚斯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揽着我的腰,小心翼翼地避开我的伤口。我们就这样转了个身,朝楼梯方向走去,一起爬上楼梯。
  楼上有两间旧卧室,一间是他父母的,另一间是他自己的,中间是盥洗室。他带我走进他的卧室,我静静地站在那,扫视着房间里的一切,这可是他度过了人生大部分时间的地方。
  自打在博学派总部脱险归来后,他就时不时这样或那样地碰碰我、摸摸我,此刻他紧紧握着我的胳膊,好像觉得若不是这样,我就会随时垮掉似的。
  “马库斯在我走后从没踏进这房间,我很确定,因为所有东西都没变样。”托比亚斯说。
  无私者一般没什么私人装饰品,在他们眼中,拥有装饰品是自我放纵的表现。而极少数无私者能接受的装饰,他的房间里都有——一堆文教用纸,一个小书架,梳妆台上面竟还摆着一个蓝色的玻璃雕塑。
  “这雕塑是我小时候母亲偷偷给我的,她本来让我藏好。选派大典那天,我走之前就把这东西摆了上来,故意让他看到,算是一个无言的小小反抗吧。”
  我点了点头,内心觉得这场景很是奇怪,这个地方如此完整地保存了一段记忆。这个小小的房间,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它等同于那个十六岁,想要选择无畏派以逃离父亲的托比亚斯。
  “先包扎一下你的脚吧。”他嘴上说着,却没什么动作,只是手指在我胳膊肘内侧抚摸了下。
  “好。”我应道。
  我们走进临近的盥洗室,我坐在浴缸边沿,他坐在我身旁,一只手固定在我的膝盖,另一只手打开水龙头,堵住排水孔。清水哗哗地流入浴缸,没过我的脚趾,被我的血染成了粉色。
  他蹲在浴缸里,抬起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膝盖上,拿毛巾轻轻擦着深一些的口子,又用肥皂来清洗,浴缸里的水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灰色,可我自始至终都没一丁点感觉。
  我拿起肥皂,放于双手中揉搓,慢慢地,手上全是白色泡沫。我用全是肥皂沫的手指轻轻掠过他掌心的纹路,滑过他手指之间,清洗着他的手。这种感觉真好,我可以干点事,清洁一番,我的手可以触碰着他的手。
  我们撩起清水,洗净了身上的泡沫,盥洗室早已被我们弄得湿乎乎的,地面上水迹斑斑。水冰凉刺骨,可我不在乎。他抓起一块毛巾,帮我擦干了手。
  “我……”我声音有些窒息般的感觉,“我的家人不是死了,就是成了叛徒,我怎么能……”
  我已语无伦次,我的身体、心智,还有一切,都沦陷在啜泣声中。双腿还浸在水里,他却已将我拥入怀中,把我抱得紧紧的。我可以听见他的心跳,片刻之后,这心跳的节奏让我的心绪归于宁静。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他说。
  “我爱你。”我脱口而出。
  这并非我第一次对他说出这三个字,那时候,我铁了心要去博学派总部,临走前就对着睡得酣甜的他说了这句话。也不知为什么,我总不敢当面大大方方表达自己对他的浓浓爱意,或许是我害怕向他表达如此私密的感情,又或者是害怕自己不懂得怎么去爱一个人。九死一生后,我突然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在能说的时候不说,想说的时又为时已晚。我要抓住一切机会,坦陈我对他的爱。
  我是他的,他是我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属于彼此。
  他凝视着我,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这发颤的双手,同时静待他的回答。
  他冲我皱了皱眉:“再说一遍。”
  “托比亚斯,我爱你。”
  水珠打湿了他的肌肤,摸起来滑溜溜的,闻着有汗水的味道,他紧紧搂着我,我那浸湿了水的衣衫贴在他健壮的双臂上。他低下头,亲吻我的脖子,亲吻我的锁骨,亲吻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嘴唇。
  “我也爱你。”他轻声说。
  
  第三十七章 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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