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贝壳

_4 倪匡(当代)
白素有点生气了,她睁大眼睛:“别神气,你以为是和你一起去,一点也不能帮你
的忙?上一次如果有我在,那两个人就可能走不了!”
我不准备和她争辩,只是道:“那也好,总比我一个人再去呆等的好。”
白素道:“甚么时候?我是说,我们立即启程!”
我伸了一个懒腰,这件事,由于毫无进展,闷得有点使人提不起精神来。
就在我伸懒腰的时候,白素伸手将我拉了起来,大声道:“走吧!”
看来,她对这件事的兴趣,像是比我还高,我又伸了一个懒腰,简直是被她一直催
出门去的。
当我们又在“快乐号”上,快驶近那荒岛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我一直在驾驶舱中,白素在那段时间中,走遍了整艘船,当她回到驾驶舱来的时候
,她道:“你有没有注意那缸海水鱼?”
我道:“当然注意过,我还喂过它们!”
白素道:“缸里有很多贝类动物,其中有一只,你注意到没有?”
我知道她所说的,一定就是小郭在沙滩的毛巾中找到,放进缸去的那一只。是以我
点了点头:“那只螺的样子很特别。”
白素却皱起了眉,道:“你对贝类动物的认识不深,所以不觉得奇怪?”
我觉得自尊是受了伤害,大声道:“那只螺,不过样子奇怪一些而已,事实上,贝
类动物的样子更古怪也有!”
白素道:“值得注意的,并不是它的样子,你知道这枚螺,叫甚么名字?”
白素这一问,真是问倒我了,我当然叫不出这枚古里古怪的螺的名字来。我只是道
:“螺的名字,各地都不同,那里有确切的名字?”
白素笑了笑:“有的,这枚形状怪异的螺,叫作‘细腰肩棘螺’。”
我不服气地翻著眼:“那又怎样?”
白素道:“这种螺,并不多见。”
我立时道:“不多见,并不代表没有。”
白素皱了皱眉,她仍然道:“贝类生物在海洋中生活,层次鲜明,每一种贝类,几
乎部有固定的深浅层,很少越界,而这种螺,是深水螺,小郭说他在沙滩上拾到,有点
不可思议。”
我呆了一呆,的确,我未曾想到过这一个问题,而这确然是一个大问题,我忙道:
“或者,是浪潮将它卷上沙滩来的。”
白素道:“有可能,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海的深处,就一定有过巨大的变化,
不然,这种深水螺类,是不会出现在沙滩上的。”
我又呆了片刻,白素继续在发挥她对贝类学的知识:“细腰肩棘螺是和珊瑚共栖的
,然而那海水鱼缸中,只有活的海葵,并没有活的珊瑚,照说,这螺不能在这缸中生活
那么久,但是,它却生活了很多天。”
从小郭将那只螺抛进缸中起到现在,的确已经有很多天了!
我翻著眼,因为我仍然看不出,这枚形状古怪,名称古怪的螺,和整件事,究竟有
著甚么关系。
白素有点焦急:“难道你一点没有兴趣?在生物学上,这是很反常的一种现象!”
我叹了一口气:“我承认,但我们并不是为了研究软体动物而出海来的,我们的目
的,是找寻一个神秘失踪的人!”
白素立时道:“不错,可是,你不认为,那枚细腰肩棘螺,出现在应该属于万良生
的毛巾之中,是一件值得研究的事,是一个重大的线索?”
我望了她半晌:“我实在不明白,你想要说些甚么,你不妨说得具体一些。”
白素道:“好的,这种螺,在记载上,说得很明白,它生活在一百公尺到两百公尺
的深海中,不会自己到沙滩上来,尤其当它还是活的时候。”
我摊著手:“我仍然不明白。”
白素提高了声音:“事情很明显,在那个荒岛附近的海域中,海水内,一定曾有过
甚么我们不可测的变化,导致一枚深海的贝类生物,到了沙滩上,也导致万良生的失踪
!”
我呆了半晌:“照你这样的说法,和警方的推测,倒十分相似,警方也说,万良生
可能是被海中的甚么怪物吞噬了的。”
白素立时道:“我没有提及甚么海中的怪物,只是提到海水中有变化!”
我笑了起来:“那有甚么不同?”
对于她的意见,未曾受到我的尊重这一点,白素很生气,她用手指,戮著我的额头
:“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要潜水,潜到海水中去探索真相,而不是像你那样,在船上
等,在沙滩上等!”
我没有再说甚么  那并不代表我已经同意了白素的说法。
事实上,我还是不同意白素的看法,只不过我不想和她继续争论下去而已。
因为我曾在那荒岛的沙滩旁,过了一夜,我可以确知,海水中其实并没有甚么变化
。在海底如果有所变化,那么在海面上,一定是可以察觉出来的。而那一带海面,却如
此之平静,那怎能说海底有变化呢?
至于那一枚形状古怪的螺,它为何会出现在沙滩上,当然值得研究,但是我认为,
那和万良生的失踪,决不发生直接的关系。
可是白素却不肯就此放弃她的意见,她又道:“船上有潜水设备的,是不是?”
我点头道:“应有尽有。”
白素道:“那就好,船一停妥之后,我们就开始潜水,或者,我一个人潜水。”
她那样说法,自然是因为看到我不怎么起劲之故。
我反倒笑了起来:“何必,我们一起潜水,有甚么不好?好久没有享受这样的情调
了!”
白素瞪了我一眼,没有再说甚么。
在“快乐号”接近小岛,停下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内,白素变得很忙碌,她将“快乐
号”上的潜水用具,一起搬到了甲板上,详细检查它们的性能。
当我停好了船,也来到甲板土时,看到了那些用具,也不禁叹了一声。
有钱,毕竟是好的,万良生决不可能是一个潜水运动的狂热者,但是在“快乐号”
上,潜水用具之完备,却令人叹为观止,其中有海水推进器,那还不出奇,最奇的是有
一具海底步行的潜水服装,真不知万良生买了来,有甚么用处。
白素一看到我到了甲板上,便道:“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开始?你看,这里有氧气
供应的头罩,头罩内还有无线电对讲机设备。”
我笑道:“那真好,在海底我们也可以说话!”
白素将一部分用具,推到我的脚前,我们开始换上橡皮衣,然后,放下海底推进器
,一起下了水,在船旁,还未全身下水之际,相互替对方旋好头盔,试了试无线电对讲
机。
在那样完善的设备之下,潜水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我们一起进入水中,手拉著推
进器的环,在海水中前进著。
开始的时候,海水很浅,很明澈,等到逐渐向前去的时候,海水变得深了,我们著
亮了推进器尖端的灯,看了看深度,已经是一百二十公尺了。
我道:“你准备潜到甚么深度?”
白素道:“先在这一带看看。”
于是,我们减慢速度,就在这一带,缓缓转动著。我们这时,离海底大约五六公尺
,推进器的旋叶,将海底洁白的海沙卷了起来。
在灯光的照耀下,海底的一切,全都看得很清楚。海底是一个极其奇妙的世界,我
想不必多费笔墨来形容了,这一带的海底,有著不少岩石,岩石上生满了各种生物,有
的是珊瑚,有的是海绵,在一大丛海葵上,颜色鲜艳的小丑鱼在追逐著。
我们也看到了很多贝类生物,可是却未曾见到有一枚细腰肩棘螺。这种螺,本来就
不是常见的生物,找不到也不足为奇。
我们在这一带的海底,足足转了半小时,我才道:“看来,没有甚么发现!”
白素接近一块岩石,伸手在石上,取下了一只正在石上爬行著的虎斑宝贝,又顺手
将它抛了开去,她叹了一声:“奇怪,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几只细腰肩棘螺的。”
我立时道:“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
白素不回答我的问题,又操纵著推进器,向前驶去,我看到前面,是一大堆岩石,
那堆岩石很高,约莫有二十公尺。在岩石的底部,好像有几个黝黑的岩洞,而白素正是
向著其中一个较大的岩洞而去。
我唯恐她会遇到危险,是以忙跟在后面,在我们快接近岩洞的时候,有两只足有一
公尺长的章鱼,自洞中迅速游了出来。
同时,我们也看到,岩洞的附近,生著很多海绵。
潜水者都知道,在海中遇到海绵,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有很多种海绵,会分泌出
具有恶臭的胶状物质来,给这种东西沾上身子,气味可能历久不散!
但是这时,我和白素,却一起向那块海绵靠近,因为我们都看到,有三只细腰肩棘
螺,正在海绵之上,缓缓爬行著。
白素比我先赶到一步,立时伸手,取到了一只,我也取到了另一只。
螺一到了我们的手中,身体就缩进了壳中,这种螺,有很薄的橘红色的盖,这时也
紧缩在贝壳的里面。
白素手中拿著螺,转过头来望著我,道:“你说,在离沙滩相当远,又那么深的海
底的螺,有甚么理由,会出现在沙滩上?”
我道:“那可难说得很,有很多理由,可以使他们出现在沙滩上,它们究竟是会移
动的生物!”
白素“哼”地一声:“我不相信,我要到那洞里面去看看!”
那个洞,这时离我们很近,白素一面说著,一面已将推进器的一端,对准了岩洞、
灯光射进岩洞去,那岩洞的洞口,大小只能容一个人进去,可是灯光射进去之后,看来
却十分深邃。
我连表示自己意见的时间都没有,白素已经控制著推进器,向著严洞驶去了,我只
好跟在她的后面。
当我们进了那岩洞,发现里面很宽大,可是在前进了不多久之后,前面就出现了一
条狭窄的通道。
那个岩洞,看来并没有甚么特别,在有岩石的海底,可以说随时可见。
但是,当我们到了那种窄缝前面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极其奇怪的现象,那便是,
在窄缝中,不断有巨大的气泡冒出来。
那种巨大的气泡,一从窄缝的顶端冒出来之后,便向上升去,积聚在岩洞的顶部。
也直到这时,我们循著冒出来的气泡,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了一个更奇特的现象。
那许多气泡,升到了岩洞顶之后,便合并了起来,成为一个更大的气泡,也就是说
,那岩洞的顶部,离顶上的岩石,有很大空间,是完全没有海水的一个大气室。”
一看到了这种情形,我和白素两人,都呆了一呆,白素立时道:“里面有著甚么?

我道:“可能是海底的沼气!”
白素向上升去,我也跟著上升,不一会,我们两人的头部,都已离开了水,而在那
气室之中了。当然,我们仍然戴著头盔,气室中的气体,和空气没有甚么分别,无色,
我们也无法知道它是不是有特殊的气味。
当然,我们也不会傻到除下头盔来,去呼吸一下这种气体。
自那个陜窄的石缝中,气泡仍不断地冒出来,气室正在渐渐扩大,我道:“看来,
这种气体,会溢出岩洞,升上海面!”
白素道:“太奇怪了,我们要去根究这种气体的来源,看看究竟是甚么道理。”
我们又一起沉了下来,那窄缝实在太窄了,根本无法容推进器通过,人倒可以勉强
挤进去的。
于是,我们将推进器留在窄缝之外,我在前,白素在后,提著提灯,一起游了进去

在我们游进去的时候,还不断可以碰到巨大的气泡迎面而来,一碰到我们的身子,
就散成无数小气泡,向外溜了出去。
那道窄缝相当长,当我们游到了尽头,前面全是岩石,完全没有去路。只有在岩石
中,有一些是可以容手指伸进去的缝,在那些缝中,一个一个气泡在挤出来,成为大气
泡向外面浮去。
如果不是我们已然确知那是气泡的话,这时看著那些气泡从石缝中挤出来,倒像是
甚么星球怪物一样。
前面已经没有了去路,虽然在那些窄缝中,竟然会有那么巨大的气泡不住挤了出来
,这件事也可怪得很,但是我和白素,当然无法从那么狭窄的缝中挤进去的。
我们只是尽量地靠近岩石,用灯向内照著,想看看石缝中究竟有些甚么,但是却甚
么也看不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自然失望得很,我道:“我看我们该出去了!”
白素还不有就走,沿著那些狭窄的缝,在游上游下,又看了好几分钟,才道:“是
的,找不到甚么,我们该出去了!”
她游到了我的身边,我们一起向外游去,回到了岩洞之中。
才一游出来,我就呆了一呆,我们是提著灯进去的,在出来的时候,因为我知道,
我们有两具推进器,留在岩洞之中,在推进器上,是有著灯的,所以才一出来,就立时
熄了灯。
可是才一熄灯,眼前竟是一片漆黑!
这是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是以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响。
白素是跟在我后面的,她虽然还不知道外面有了甚么变化,但是她是听到了我的惊
呼声的,她忙道:“怎么了,有甚么事?”
我在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之后,立时又著亮了灯,而且,继续向前游去,那时,白素
也游了出来,我将手中的提灯,在岩洞中四面照著。
这时,白素虽然仍未曾得到我的回答,但是,她也可以知道我为甚么发出惊呼声来
的了,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我们留在岩洞之中的那两具推进器,不见了!
刹那之间,我们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那实在是令我们震惊之极的事,两具推进器
,留在岩洞中,是绝没有理由失踪的。
可是现在,它们的确不见了!
白素游近我的身边,握住了我的手,她的声音,听来极其紧张,她问道:“发生了
甚么事?”
我勉力镇定心神,道:“两具推进器不见了,看来,好像有人进来过!”
白素道:“不可能的,就是有人进来过,也不会和我们开这样的玩笑!”
我起先,还不明白,白素所说的“开玩笑”是甚么意思,但是,我立即明白了!
我们离开了“快乐号”之后,一直在海底,靠推进器在潜行。推进器的速度相当快
,我们潜行了约莫一小时,现在,如果没有了推进器,我们要游回去的话,那至少化上
了六小时的时间!
如果这是一个“玩笑”的话,那么,玩笑实在太大了!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立时道:“我们先游出去再说,或许还可以追得上。”我和白
素一起向外游去,到了岩洞之外,海底看来,极其平静,像是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
是,我和白素都知道,一定曾有事发生过,因为我们不见了两具推进器!
在岩洞外又盘旋了片刻,一无发现,我们只好向上升去,直到升出了水面。
天色漆黑,星月微光,映在平静的海面上,泛出一片闪耀的银光来,景色、情调,
都是上乘的,是我们却只好啼笑皆非。
四面望去,看不到一点陆地的影子!
我先旋开了头盔,白素也跟著除了头盔,我们互望著,白素低声道:“是我不好,
想出潜水的主意来。”
我道:“别说傻话,现在,我们唯一可做的,是抛开一切东西,游回去!”
白素道:“我们得游多久?”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没有甚么意外的话,那么,大约是六小时到八小时!”
白素抿著嘴,没有说甚么。
我们抛下了头盔,抛下了氧气筒,同时,在心中祈祷著,在这段时间之中。海上千
万不要起甚么风浪,要不然,继万良生失踪之后,就是我们失踪了!
我在开始向前游去的时候,并不低估白素长途游泳的能力,但是她可能很久没有经
历这样的险境了,是以我特别叮嘱她:“你要紧跟著我,我们在开始的时候,不必游得
太快!”
白素低声道:“我知道。”
她在讲了三个字之后,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但是,如果我支持不住了,你千万
则理我,自顾自游向前去,才有希望回去!”
我有点恼怒:“你说这样的话,该打!”
白素仰著头望著我,在她的脸上,沾满了水珠,也不知这是海水,还是泪水。
我们不再说甚么,向前游去,我确知方向是不会错的,因为我可以藉天上的星星来
辨别方向,问题是我们甚么时候可以游得到而已!
一小时过去了,我们仍然在汪洋大海之中。
第六部:生存和挣扎
我也很久没有如此剧烈的不断运动经验了,是以在一小时之后,我首先停下来,只
是在水面浮著,白素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在我停止游泳时,我发现水流的方向,正是我们要游出的方向,这一点,对我们有
利。但是,海中的水流方向是最不可测的,现在的水流,是可以帮助我游回那荒岛去,
但可能就会有另一股水流,将我们越冲越远。
我们飘浮在水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我们在水中浮起来,是以虽然我们并不向
前游,一样要化费气力来维持不致下沉。
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能够支持多久,实在是无法预知的,海水十分冷,我回头去
看白素,她整个脸都是煞白的,白得可怕。
我在水中,紧握著她的手:“你一定要支持下去,挣扎到目的地!”
白素青白色的嘴唇颤动著:“还要挣扎多久?”
我舐了舐嘴唇,海水的鹹味,使我感到一阵抽搐,我无法回答白素的这个问题,白
素显然也没有期待著我回答她。
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人自一出生,就一直在挣扎,为了要生存,几乎是每一分
钟不停地在挣扎著,但是不论人的求生意志是如何强烈,也不论人的挣扎是如何努力,
人总是要死的,是不是?”
白素的声音,十分低微,可是我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话,令我感到了一股极
度的寒意。
没在海水之中,本来已经够冷的了,但这时,我所感到的那种寒冷,却是从内心之
中,直透出来的,那是因为我在白素的话中,感到一种极度不吉的预兆。
以我们现在的处境而论,我们必须有极大的信心,和坚强的意志,再依靠体力,才
能够继续生存下去,而坚强的意志,在三者之间,又最最重要。
可是,听白素那样说法,她好像是已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不想再坚持下去了!
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是不要多说甚么的好,是以我忙道:“我们该再向前
游去了!”
白素却道:“等一等,我们可能永远游不回那荒岛去,那么,何不现在就这样飘在
海面上!”
我大声道:“这是甚么话,难道我们等死?”
我很少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白素,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如此。因为
我明白,在濒于绝望的环境下,人的意志,会受到环境的影响,那种影响,会产生一种
催眠的力量,使人产生一种念头,那念头便是:不如放弃挣扎,比勉强支持下去好得多

这种念头如果一经产生,那么唯一的、可怕的结果便是死亡!
白素叹了一声:“我并没有死亡的经验。但是我想,每一个人在死亡之前,一定都
十分痛悔。”
白素仍然自显自在说话,我刚才的一声大喝。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而在她惨白
的脸上,也现出一种十分惘然的神色来。
在那一刹间,我已经准备拉著她的头发,好使她在那种半催眠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

可是白素的双眼,却仍然是十分澄澈的,她立即又道:“你为甚么不问我,人在死
前,痛悔甚么?”
我拉住了她的头发,但是并没有用力,我尽量使我的声音提高,以致我的声音,听
来变得异样的尖锐刺耳:“我没有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快
向前游去!”
白素却仍然自顾自地道:“每一个人,在他临死之前,一定会想:我这一生,究竟
有甚么意思呢?经过了那样痛苦和快乐相比较,究竟还剩下多少快乐,我为甚么要在如
许的痛苦中求生存,而不早早结束生命?我  ”
我不等白素再向下讲去,我用力把她在水中推向前,她的身子一侧,我又忙追上去
,这令得我反而喝下了几口海水。
我一只手扶住了她,一只手划著水,用力向前游著,这时候,我的脑中乱到了极点
,我那只划动著的手臂,早已超过了我体力所负担,但是,手臂仍然机械地划动著,我
也无法知道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海中行进,还是只不过留在原地打转,我无法理会这些
,我只知道,我要拼命地维持这一动作。
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我一停止动作,我就会受到白素那一番话的感染。
那一番话,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尽管自古至今,不住有人歌颂人生的可爱,但是,事实上,人生是痛苦的,痛苦到
了绝大多数人,根本麻木到了不敢去接触这个问题,不敢去想一这个问题,只是那样一
天一天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结束。
也许白素所说的是对的,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在后悔:死亡终于来临了,为甚
么要在经历了如许的痛苦之后,才让死亡结束生命?
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假设,这个假设,如果在每一个还活著的人的脑中成立,那会
形成甚么样的结果,不堪设想。
我和白素,这时在海中挣扎,可能不论我们如何努力,结果总难逃一死,这样的情
形,自然和普通的平稳的人生不同,但是,又何尝不是人生的浓缩?
一个人的一生,不论在外表上看来是多么平淡,但是他总是经历了惊风骇涛的一生
,每一个人都有数不尽的希望,为这些希望,努力地挣扎著、忍受著,然而,有多少人
是希望得到了实现的?人所得到的是希望的幻灭,是在忍受了挣扎的痛苦之后,再忍受
希望幻灭的痛苦。而就算一个希望实现了,另一个希望,又会接著产生!
我一只手臂挟著白素,一只手臂仍然在不断地挥动著,可是这时,我心中所想的,
却和我的动作,恰恰相反,我也开始感到,人生要完全没有痛苦,就得完全没有欲望。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就是求生的欲望!
突然之间,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大叫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大叫,那完全
是无意识的,或许我要藉著大叫,来抵抗我自己所想到的那种念头。
我一直在大叫著  并没有停止我的动作,我也完全未曾留意白素的反应,甚至于
忘记了自己是浸在汪洋大海之中。
我已经进入了一种可怕的狂乱状态之中,我完全不知道在我的四周围,曾发生了一
些甚么事,直到一股强光,突然照在我的脸上!
我骤然惊醒,这才听到了白素的叫声,白素在叫道:“一艘船,一艘船发现了我们
!”
我看不到甚么船,因为那股强光,恰好照在我的脸上,但是我知道白素的话是对的
,一定是有一艘船发现了我们,除了这个可能以外,海面上不会有别的东西,发出那么
强烈的光芒来。
接著,我就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叫声:“快接住救生圈!”
在强光的照耀下,一只相当大的救生圈飞了过来,落在我们的面前。
我先推著白素,使她抓住了救生圈,自己也游了过去,救生圈有一根绳子连著,我
们迅速地被拖近一艘船,强光也熄灭了,我和白素被两个人分别拉上了那艘船的甲板。
我们躺在甲板上,几乎一动也不能动,全身软得像棉花,甲板上很暗,我只看到有
两个人,站在我们的面前,可是却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过了一会,其中的一个走进舱中,立时又走了出来,手中拿著两只杯子,俯下身,
先扶起我,将杯子凑到我的唇边,我急促地喘著气,拿住了杯子,我也不知杯子中的是
甚么,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杯子好像是酒,酒味很浓,令我呛咳了好一会。同时,我也听到了白素的呛咳声,
我向白素看去,她已在挣扎著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这时,我已经看清那艘船上,
将我们自海中拖起来的是甚么人了!
而我的惊讶,也是难以形容的。
这两个人,就是我一度在那荒岛的沙滩上遇到过,被杰克上校认为是“两个富于幽
默感的海军”的那两个人!
白素扶住了舱壁,她先开口:“谢谢你们,要不是遇到你们,我们一定完了!”
那两个人齐声道:“不算甚么,你们需要休息,请进船舱去!”
他们两人,一个扶著我,一个扶著白素,走进了船舱,船舱中是有灯光的,在灯光
之下,我更肯定,我绝没有认错人!
可是那两个人,却像是并不认识我,他们对我完全没有曾见过面的表示。
这使我想起,我有一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曾将我误认为另一个人,而现在,他们又
像是不认得我,这证明这两个人认人的本领,实在太差了!
但是,我同时又想到,我一见他们,虽然在甲板上,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形下,就可
以认出他们是甚么人来,他们难道真的记性差到这种程度,对我一点没有印象?
那么,这两个人是故意装著不认得我?可是,他们故意装著不认识我,又有甚么作
用呢?
我一面脱下湿衣服,用乾毛巾擦著身子,一面拼命地思索著,可是我却一点也没有
头绪。
白素已进了浴室,那两个人也早已退了出去,过了不多久,白素穿著一套不伦不类
的衣服。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已红润了许多。我一见到她,立时低声道:“小心,这两
个人,很有点古怪。”
白素呆了一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的话,的确是不容易理解的,白素在一怔
之后,也立时道:“你在说甚么,他们才救了我们!”
我将声音压得更低:“是的,可是他们故意装著不认识我,事实上,我和他们,曾
在荒岛中见过面。而且你想想,现在是甚么时候了?他们何以会在这种时候,驾著船在
大海上游荡?”
白素张大了口:“这两个人,就是你说过的在荒岛上遇见过的人?”
我点了点头,白素也蹙起了眉:“奇怪,如果是他们的话,他们应该认识你的,我
们该怎么办?”
我低声道:“见机行事!”
我一面说著,一面也在房舱的衣橱中,取出了一套衣服来。那套衣服,和白素身上
所穿的一样,只能用“不伦不类”四个字来形容,它是和头套进去的,看来像是一件当
中不开襟的和服。
穿好了衣服之后,我打开了舱门,扬声叫了两声,那两个人自另一个房舱中走了出
来,我道:“多谢你们救了我们,能不能送我回去?”
那两个人沿著艇舷,向前走来,道:“你们是甚么地方来的?”
我道:“如果你们有海图的话,我可以指给你们看,我们来自一个小荒岛,我们的
船,就停在那里!”
那两个人的神情,看来很爽朗,我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神情,看不出他们有丝毫作伪
的神情,他们好像是真的不认得我了!其中的一个,用快乐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指的
是甚么小岛了,有一艘金色的船,经常停在那里!”
我加动语气,同时直盯著那人:“是的,那艘就是我的船!”
那两个人忽然笑了起来,刹那之间,看他们的神情,像是已记起我是甚么人来了,
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变得和我熟落了许多。
其中的一个,甚至伸出手来,在我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你终于改变主意了
!”
我陡地一呆,在那刹间,我的心情,可以说是既紧张,又疑惑。
又是这句话!
第一次我遇到这两个人,他们隔老远就说过这句话,意思是一样的,只不过语气稍
有不同,那时,他们说:“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他们那样说,是甚么意思,就像是现在,我一样不知道他们那样
说是甚么意思一样。白素是听我叙述过第一次遇到那两个人时的全部经历的,是以她这
时,一听得那人这样说法,她也立时奇怪地张大了口,不知说甚么才好。
而我在回头看了白素一眼之后,立时想再次提醒那两人,他们又一次认错了人。
可是,我还没有开口,那另一个已然道:“怎么啦,你不是说已经受够了,决不会
再改变主意,可知要改变生命的方式,不是容易的事!”
这一句话,最令我震动的那一句“改变生命的方式”这句话。这可以说是一句莫名
其妙的话,我相信没有人在听到了这句话之后,能够不经解释,就明白它的含意的。但
是,那人在说出这句不可理解的话之际,却十分流利,像是那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一样。
我觉出白素来到了我的身后,又碰了碰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本来,我已经想出口指出他们认错人了,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
意。
这两个人两次都认错了人,那是一件不怎么可能的事,除非我和那个人,真的十分
相似。
但看来那两个人的确是认错了,不像是在做作。
所以,我的新主意是:不提醒他们认错了人,而和他们胡诌下去。
那么,我至少可以多少知道这一点,他们究竟将我错认了哪一个人!
我立时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顺著他们的口气:“是啊,那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
那两个人坐了下来,很有兴趣地望著我,我和白素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也坐了下来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又道:“你觉得不满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只是含糊地道:“不,不,可以说满意的。”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向前俯了俯身子,他的神情和声音都很神秘,他道:“万先生
,如果你觉得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改变为另一种方式!”
那人说了些甚么,老实说,我根本没有听清楚,别说他的话,就算是用心听,也不
容易理解,就算不是的话,我也一样的听不清楚的。
他一开讲话时的称呼,已经足令我震动了,他称呼了我一声“万先生”!
这两个人,第一次认错人的时候,我就以为他们是将我误当作了万良生。但是由于
我和万良生毫无相似之处,是以我才假设了其中还有一个“某君”。
可是现在,那人称呼我为“万先生”,那么,这个假设“某君”,可以说是根本不
存在的,那两个人,是错将我当成了万良生!
一时之间,我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而白素的神情,也十分紧张,她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
或许是我的神情太古怪了,是以令得那两个人也呆了一呆,刚才那个称我为万良生
的人,笑了一下:“是不是你这一次的经历,很不愉快?”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老实说,我也没有这个耐性再胡诌下去,看来非摊牌不可了!
现在是在船上,如果一摊了牌,他们两个人,就算想走,也是走不了的。我预料我
们之间,会有一场剧斗,是以我先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两
位,你们以为我是甚么人?”
这句话一出口,那两个人陡地震动了一下,只见他们互望了一眼,其中一个,自衣
服的口袋之中,取出了一张照片来。
我一眼就望到,那是万良生脸部特写照片,而任何人只要有这种照片在手,和眼前
的我相对照。就可以发现我和万良生。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因为我和他,根本一点也不
像!
可是,这两个人,取出了万良生的照片,却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照片,再望了望我
,其中的一个才指著照片上万良生的鼻子,道:“是,我们认错了人,你看,这一部份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