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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几度夕阳红

_6 琼瑶(当代)
  “奶妈,你就别管我吧!”梦竹不耐烦的皱皱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谁管你呢?”奶妈说:“如果慕天回来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会管你。现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这副样子,整个脸庞上就只剩下一对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来,该都认不出你了!”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梦竹蹙紧眉头说,烦躁的站起身来,把椅子拉到火边。“我不说,”奶妈叽咕着:“我就不说,我才不爱说呢!只要慕天回来,跟你结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少夫少妻和和气气过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妈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讨厌,只等慕天回来,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说了!”“奶妈!”梦竹喊:“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叫你不要说!”喊着,她一下子垂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里,重重的啜泣起来。“哟哟,你这是怎么了?”奶妈慌了手脚,赶过去,抚着梦竹的肩膀说:“好好的,又哭什么?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妈以后就再不说了,行不行?别哭别哭,哭起来像个小娃娃了。”“奶妈!”梦竹哭着喊:“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准是他家里不让他娶我……”“哎呀,梦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乱想。怎么会呢?慕天那孩子不是个负心人,奶妈对他放得了心,当初才会帮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这儿那里是一个月可以来回的呢?人家走上两三个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摇头:“他有车可搭,不像别人要用走的,一个月来回是足够了!他说过三十天之内一定回来!现在,他是不会回来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们说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给土匪绑票了,杀掉了!”
  “阿弥陀佛!”奶妈呼出一口长气:“好小姐,你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不要急,小姐,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也该弄得整整齐齐,吃点东西,别让他回来看到你这样惨兮兮的,对不对?来,你坐在这里烤烤火,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要费事了吧,”梦竹瞪着炉火说:“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点胃口都没有!”“吃不下,饿着也不是办法呀!”奶妈说着,已挪动着笨重的小脚,自顾自的走了出去。
  当奶妈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进来时,梦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笔,对着油灯发愣。灯下,一张空白的信笺正平摊着,奶妈把面放在梦竹手边,说:
  “来,先趁热吃了,再写信!”
  “我不想吃。”梦竹无精打采的说。
  “吃一点,胃口就会提起来了。”奶妈好言好语的劝着。
  梦竹对那碗面注视了几分钟,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笔,拿起筷子来,在碗中挑着面条,挑了半天,没有吃进一口。奶妈忍不住了,说:“梦竹,你在洗筷子吗?”
  梦竹不经心的望了奶妈一眼,低下头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开说:“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
  “你别是生病了?”奶妈担心的说,用手摸摸梦竹的头:“自己不爱惜身体,有一顿没一顿的,又在风口里吹风,再像上回那样病一场就好了。”
  “没病,”梦竹躲开奶妈的手,继续对着信纸发呆,好半天,皱皱眉说:“那个桐油灯烧起来有个怪味道,闻得我头晕。”
  “你的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奶妈说:“我看你怎么办才好?”梦竹用手托着下巴,盯着那张信纸,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笔来,她在信纸上胡乱的画着。一张男性的脸,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视着自己画出来的脸谱,又用笔在那张脸谱上一阵乱涂,涂成漆黑一团,嘴里喃喃的,无声的问着:“你为什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还不回来?”
  “梦竹,你这是写的什么信呀?”奶妈伸过头来问。
  “你少管我的事!”梦竹没好气的说。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妈也翘起了嘴,一面收拾梦竹的碗筷,嘴里嘟囔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面,她又心软了:“梦竹,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我给你煮两个敲敲蛋来吧!”
  “敲敲蛋——”梦竹想着,一阵翻胃,差点呕吐出来,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别提敲敲蛋了吧,提起来就要吐!”
  奶妈端着碗,突然一顿,就站在那儿,愣愣的望着梦竹的背影发起呆来。梦竹伏在桌上,凝视着灯芯下的灯花,据说灯花结得大,象征有喜事,这灯花够大吗?他会回来?今天?明天?或者,他现在已经回来了正向这儿走来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说不定已到了门口了,下一秒钟就会推开门走进来,让她又惊又喜又怨又恨……她侧耳倾听,屋外,除了呼啸的风声,只有远处,鹧鸪单调的啼声: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她坐正身子,无精打采的提起笔,在纸上歪歪倒倒的写着:
  
  “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
  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
  
  抛下笔,她站起身来,一回头,发现奶妈端着碗,像个石膏像般站在那儿,呆呆的瞪着她。她怔了怔,诧异的说:
  “你看什么?奶妈?”“你——”奶妈拉长声音说,语气有些特别。“你是不是有了?”“有了?有什么了?”梦竹不解的问。
  “梦竹,”奶妈折了回来,把碗放回桌子上,审视着梦竹的脸说:“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还不知道吗?我问你是不是有孩子了?”“我——?”梦竹一惊,脑中迅速的思索盘算着,接着就双腿一软,坐回到椅子里,无力的吐出一个字:“哦!”
  “好了,梦竹,”奶妈把手放在梦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总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个负心人,他一定这两天就会赶回来,等他回来了,你们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一办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妈突然兴奋了起来:“这是喜事呀,梦竹,你别看奶妈年纪大了,带娃娃还是会带呢!小襁褓,小虎头鞋,就好准备起来了。你可别劳动了,给我好好的休息着吧,从明天起,我一早就来帮你忙,要做点补的东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来,你妈那儿没关系!梦竹呀,你别以为你妈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这儿来,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过装作不晓得罢了,她嘴里不说,心里还不是惦记着你……这下好了,有了孙子,还记什么怨呢?等将来抱着娃儿和慕天回家来转一趟,管保你妈什么气都没有了。那一个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妈是心软嘴硬,脾气强。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那里会不爱呢?只是太要面子,现在抹不下脸来认你,等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她猛的缩住了口,梦竹呆呆的坐在那儿,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奶妈推推她,说:“怎么的?梦竹?发什么愣呀?”
  “慕天,”梦竹慢吞吞的说:“不回来呢?”“你想些什么?怎么会呢?慕天不是那样的人!”
  “你说过,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过,慕天不会的呀!那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妈看人看了这样多年了,决不会走了眼!”
  “可是,”梦竹叫:“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经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许许多多个日子又轻悄悄的来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阳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隐,接着就是鸡啼报晓,夕阳方沉,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叠着来到,又在期待的狂热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刚走的几天有信来,以后就连片纸只字都没有了。这种绝望的期待和无边的岑寂使梦竹精神紧张到要发狂。每日,从窗边走到门边,门边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变得抑郁而神经质,当第五十天又从黎明来到,她抓住奶妈的手腕,睁着一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恐怖的说: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别触霉头!”奶妈啐了一口。
  “真的,奶妈!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梦竹哭了起来:“渝昆路常常翻车,他不是翻车死了,就是给土匪杀了!他一定是死了!”“好说!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来!喏喏,别哭,别哭,哭了要动胎气的!”奶妈拍着她,像哄一个小孩子。“我不能这样等下去,”梦竹绝望的摇着头:“我要等到何年何月为止?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发疯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疯了?”奶妈喊:“昆明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儿家,又带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梦竹狂热的说:“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宁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无尽期的等待!等待!等待!”“我决不放你去!”奶妈嚷:“你发疯!”
  “我要去!”梦竹坚决的说:“我有钱,他留给我足够的钱,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个朋友,搭黄鱼车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这里等到头发发白!”
  “你别傻!”奶妈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梦竹发狂的叫:“有多少个‘明天’!奶妈,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他要回来,早就该回来了!他现在还不回来,是不会回来了!”她用手蒙住脸,痛哭失声的说:“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会薄情至此!”
  “梦竹,梦竹,”奶妈喊,鼻子中也一阵酸楚:“你千万别傻,那么远,路上又不安静,你年纪轻轻的……梦竹,千万别傻,再等几天看看!再等几天!”
  “再等几天!”梦竹抓住奶妈的衣服,泪如雨下。“再等几天?几月?还是几年?”
23
  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天气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寒风无拘无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驰。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这是个下午,太阳缩在云层后面,时而露出一角来,没有几分钟,就又吝啬的缩了回去。
  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带着满面的倦容,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她不费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门外面,她伸了伸头,高高的围墙,看不到里面,只有一棵老榆树,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靠在门边,她休息了一两分钟,心头有如万马奔驰,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路上,带着股狂热和勇气,千辛万苦的寻到昆明,日日夜夜,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找到何慕天!在这个念头下,多少的苦都挨过了,多少的罪都受过了!尘埃漫天的公路,颠簸的木房汽车,小客栈里无眠的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何慕天!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几分钟之后,可能就要面对面了。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倚在门边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风霜之苦,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穿着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条围巾包着头。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显得憔悴,无神,而疲倦。倚在门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风扑面而来,逼住了她的呼吸,围巾在风中飘飞,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她?一个单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踪一个男人,从重庆追到昆明!他们会嘲笑她,会轻视她,会认为她下贱,淫荡,和无耻!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记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则,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不不,一定不是这样!多半他出了什么事,他们会告诉她,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那么,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会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她猛烈的摇摇头,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终于,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横了横心,她重重的扣了两下门环。
  提着旅行袋,她瑟缩而不安的等在门外,心脏在激烈的跳动着。谜底将要揭露了,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么?出于一种第六感,她本能的预感到凶多吉少……何慕天出事了,生病了,死……她咬紧嘴唇,咬得嘴唇疼痛。门开了,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向后退了一步。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用一对好奇而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找谁?”“请问,”她嗫嚅着:“这儿是不是姓何?”
  “不错,你找哪一个?”
  “何……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她的声音震颤,心跳得那么厉害,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
  那男仆更加诧异的望着她。
  “少爷吗?他不在家。”
  “不在家?”梦竹的心向下沉,喉头干燥,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吃力的问:“你是说,他是——现在不在家呢?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他出去了,”那男仆不耐的说,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看来神经兮兮,说话颠三倒四。“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我……”梦竹嗫嚅着。“想……想见见他。他……什么时候出去的?”“一清早。”“一清早?”梦竹松了口气,忽然间,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轻声的自语了一句:“他居然在家!”
  “在家?我说他不在家!”男仆说,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八成,这是个女疯子,必须小心一点!
  “是的,我知道。”梦竹疲倦的说:“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或者,见一见别的人——有谁在家吗?”“太太在。”男仆说,颇带戒意的望着她:“你贵姓?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我姓李,”梦竹犹豫的说,“李梦竹,从重庆来的。”
  “好,你先等一等,我去告诉太太。”
  太太?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心中狐疑的想着。什么太太?是了,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紧张使她忘了寒冷,事实上,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何慕天的母亲!她会见她吗?会轻视她吗?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会……男仆又出来了,开了大门说:
  “请进来!”她走了进去。男仆在前面带着路,她不安的跟在后面。穿过了大大的院落,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房间并不大,却布置得精致清雅。四壁书画琳琅,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男仆指了指椅子说:
  “你坐一会,太太马上就来。”
  她犹豫了一下,就坐了下去,男仆退出去了。她四面张望着,多么温暖的小屋!多么可爱的环境!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的掩上她的心头,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这也将是她的家,是吗?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在暖气烘托之下,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奋和紧张,她又开始有了信心。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而现在,她来了,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那么,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然后,等孩子出了世,再携儿回家探母……噢,她想得太远了?解下了包头的围巾,把旅行袋放在地下,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望了望自己,衣衫不整,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她微微有些后悔,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应该先找个旅馆,洗一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但,那时,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哦!何慕天!她是多么想他、念他、渴望见他!一声门帘响,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珠络的门帘动荡着,一个十四、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小丫头好奇的看了她一眼,就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她凝视着那杯茶,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一杯热茶,一盆炉火……多么浓厚的“家”的意味!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吞咽了。那朦胧的感觉,对她更深更厚的包围了过来。
  再是一声门帘响,她看过去,有些愣住了。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穿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隆起了腹部,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满头黑发厚郁的披在肩上,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梦竹有些迟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微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少妇!她是谁?这张脸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她在记忆中搜索,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对了!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那么,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是嫂嫂……不!何慕天是独子,那么,她是谁?
  “你请坐,李小姐——你是姓李吗?”对方用一种从容的,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问。同时,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的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
  “是——是的。”梦竹有些嗫嚅,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你从重庆来的吗?”对方继续问,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坐得很靠近炉火。俯下身子,她用火钳拨弄着火,却用眼角冷然的看着她。“是——是的。”梦竹更加嗫嚅了,一面疑问的说:“请问——您——您是——”“噢,”对方坐正了身子,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何太太。”
  “何太太?”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愣愣的望着这个“何太太”发呆,这是怎么一回事?何太太?什么何太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何太太!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她是更加糊涂了。“关于你,李小姐,”那位“何太太”又开口了,微挑着眉梢,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有三分冷漠,却有七分威严。静静的望着她,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不瞒您说,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是的,早就听过了,李梦竹!她觑眯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就是她?李梦竹?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换取一张离婚证书,我要娶那个女孩子,李梦竹!”就是这个女孩吗?那样一副柔弱的,稚嫩的,像个乡下姑娘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魔力?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我求你,蕴文,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我求你,蕴文,如果你肯和我离婚,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我爱她!蕴文!我爱她!”爱她?爱上这么个腼腆的乡下姑娘?但是,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蕴文,你并不爱我,你只是想征服我,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双方痛苦!蕴文!何必呢?生下了孩子来,我愿抚养这孩子,请你同意离婚。我爱梦竹,你不知道爱得有多么深,多么强烈!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哼!何慕天!你错了,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做做好事,算我求你!”你就那么爱她?什么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自尊”、“骄傲”,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抛开?“你并不爱我,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我不爱你?何慕天,你真明白!真清楚!这个女孩子爱你,是吗?什么叫做“爱”呢?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是吗?“你不答应我离婚,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你心里只有梦竹!她是天仙,是公主,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也不过如此!那两条小辫子,那怯怯的眼神,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就是你?李梦竹?就凭你这一副外表,凭你这一对眼睛,就能抢走我的丈夫?你比我长得强?懂得多?你敢和我一争短长?我如果得不到,也不会让你得到,你懂吗?李梦竹!你不妨试试看……
  “何……何太太,”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忐忑不安的说:“您——您是慕天的——”
  慕天的?你叫得真亲热!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是吗?“我不能伤害她,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他不能伤害你!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别人都不会,是吗?他怕伤害你,却不怕伤害别人!“哦,李小姐,”她微笑了,眯起眼睛来望着梦竹。“难道你不知道?你看我……”她望望自己的肚子:“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梦竹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微张着嘴,呆呆的望着对方。结婚?好几年?何慕天?这是何慕天的妻子?她脑中零乱成一团,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的旋转,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她的四肢发冷,周身麻木,心脏不着底的向下沉去……在她的眼睛前面,那个美丽的少妇仍然在微笑,仍然用她那不慌不忙的语气从容的说着话……“唉!李小姐,慕天这个毛病,或者你还不太了解,我和他结婚几年来,不知帮他解决过多少次问题。关于你,我也风闻一、二,他们说,慕天在重庆又弄了个女孩子……唉!李小姐,我真抱歉,你远迢迢的赶到昆明,就是为了找慕天吗?但是,他现在天天不在家,八成是又泡上了那家女孩子了。他就是这个毛病,见一个,爱一个,三天半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又甩掉人家不管了。然后,家里再帮他想办法圆场……”梦竹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木头雕刻的花纹陷进了她的肉里,她不觉得痛楚。瞪着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个女人。那平静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体无完肤、在过度的震惊和痛楚下,她感到全身心都麻木而僵硬起来。除了眼睛越睁越大之外,她无法做任何的反应,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的声音。
  “李小姐,”那女人摇着头,有股悲天悯人的劲儿:“你看,我大着肚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慕天还这样昏天暗地的在外面瞎搞。男人!这就是男人!你还没结婚吧?嫁了这样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好说呢?你认识慕天,你一定知道他,长得漂亮,手上有钱,又很有点才气……那一个女孩能抵制得了他的追求?他又风流自许,见一个追一个,弄得不可开交,干脆往重庆一跑。我总认为,在重庆,他可以好好的收下心来念念书了,谁知道他还是旧病不改,又弄上一个你……你看,你来找慕天,你叫我怎么办呢?怎么向你说呢?……”
  梦竹仍旧愣愣的坐着,瞪大的眼睛驻定在对方的脸上,却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面前是朦胧的,模糊的,像一团灰色的浓雾。心脏在越绞越紧的情况下,只觉得无边的痛楚,痛楚,痛楚……痛楚得麻木、麻木中又混着尖锐的痛楚。痛得她什么感觉都没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浑身冷汗淋漓。那女人继续在说话,她已经把握不住任何一个字的声浪,那些句子从她耳边轻飘飘的溜过……在她自己昏乱的思潮中,她只有一个固执而强烈的念头:“抓住何慕天,撕碎他!杀死他!”可是,在更深更深的,接踵而来的痛楚中,这个念头也消灭而无痕。她看到的是自己那份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的爱情,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感情全破灭在最最丑恶,最最无情的境况中,破灭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找不出来。那位“何太太”继续在说着话,她一定说了许多许多,不过,梦竹是什么都无法听进去了。可是,那女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俯下身子,塞了些东西到她的手里面。她低头看,是一卷钞票!顿时间,她所有的意识回复了!她听到那位“何太太”在说:“……我知道李小姐是好人家的女儿,未见得看上这一点钱,但是,李小姐老远的跑这么一趟,总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呀!慕天做的糊涂事也真不少,好在李小姐年纪还轻,将来可以找个好丈夫嫁……”
  梦竹一唬的站起身来,那一卷钞票散落在地下,他们给她钱!打发她走!一瞬间,她想狂歌狂笑狂哭!她的爱情:一卷钞票!远远的从重庆跋涉二十天,追寻到这样一份“真实”!提起了她的旅行袋,她踉跄的冲向门口,咬紧了牙关,阻止那即将从体内迸裂出来的哀号。那个“何太太”追到门口,拉住了她的衣服:“李小姐,李小姐!你多少要收一点钱呀,我总得代慕天表示一点歉意,是不是?……”
  梦竹挣脱了那个女人的掌握,跑出了那宽大的院子,一直冲向大门口,拉开大门,她脚步不稳的“跌”了出去。扶着墙,她一步一步的向巷口走。刺骨的冷风对着她躁热的面颊上扑来,那旅行袋有几千斤似的沉重。风逼住了她的呼吸,泪蒙住了她的眼睛,她靠在巷口的墙上喘息,浑身上下,如同被几千万个人拉扯着,撕裂着。……炉火,水仙花,四壁琳琅的书画,茶叶香,小巧精致的书房,家的气氛,美丽的环境……一切一切,幻灭得如此迅速!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爱情”?这就是她宁可牺牲所有的东西来换取的“爱情”?她用拳头堵住了嘴,倚在墙上,痛苦的摇着头,心里在不断的,反复的呼喊:“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
  有个人影从街头晃了过来,她把拳头从嘴上放下,怔怔的望着那个人影:何慕天!他显然已喝了酒,围巾松松的绕在脖子上,头发零乱,步履蹒跚。何慕天一瞬间,她想冲上前去,抓住这个男人,狠抽他两记耳光。但是,接着而来的被玩弄及欺骗后的那种痛楚感又捉住了她,抽他,打他,撕裂他,把他烧成灰,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受伤的感情不会被弥合,幻灭的梦想也不会再恢复原有的美丽!你碰到了一个魔鬼,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误把丑恶当作美丽,除了自责识人不深之外,抽他,打他,又有什么用呢?她把头转开,扶着墙,向街道的另一头跌跌冲冲的走过去。她想到何慕天的脚步声踉跄的从她身后掠过,这脚步仿佛践踏着她的心脏,辗轧过她的四肢,她觉得全身全心都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了。
  许多时候,“意识”是人最大敌人。当梦竹无目的的在寒风瑟瑟的街头闲荡着时,她最希望的,是能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希望自己能化为一缕烟,一片飞灰,被风吹过,就消灭得无影无痕!但是,她有思想,有意识,她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感觉到那始终彻骨彻心的疼痛。当被冷风吹得四肢冰冻,而疲倦得无力再举步的时候,她找了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间。关上房门,她跌坐在床沿上,用手捧住焚烧着的头颅,喃喃的说:“现在,我还剩下什么?”
  抬起头来,她望着那镂花的窗格发呆,对自己凄然微笑,自语的说:“当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她自己找到了答案:“死亡!”她眯起眼睛,继续微笑,心头各种纷杂的思想已经合而为一,像山谷中的回音般反复撞击的响着:“死亡!死亡!死亡!……”可是,在这一片的“死亡”呼号声中,她看到了一张脸,母亲的脸!曾被她诅咒过,痛恨过,责备过的那张母亲的脸,她似乎又听到母亲的声音,带着忍耐的,伤感的语气在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名誉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女孩子,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她咀嚼着母亲的话,回味着母亲的话,在极度的懊悔和五脏翻腾的痛楚中,冲口而迸出一声呼唤:
  “妈妈!我的母亲!”喊出这一声,她扑倒在床上,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痛哭失声。在眼泪和哭声里,她耳边又模糊的响起奶妈的叮嘱:“……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她是爱你的,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若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梦竹在枕头里摇着头,哭着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为什么不听你的话?我一定要跌倒了才会相信你是要扶我,不是要推我!妈妈!妈妈!妈妈!”她哭着,不断的哭着,哭得神志迷惘,头脑昏乱。“死”的念头和意识又来了,她摇头,和自己挣扎,仰视着窗子,她低低的说:“不!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我也要死在妈妈的脚前!我要让她知道我的忏悔!我要取得她的原谅!她原谅了我,我才能死!”于是,一个强烈的念头抓住了她:“回家去!找妈妈去!”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母亲”成了最后的一块浮木。心中所有的欲望全集中成一串求救似的呼喊:
  “母亲!母亲!母亲!”
  二十几天后,梦竹回到了沙坪坝。
  带着满心的创痕,满身的尘土,梦竹扑进了家门。来开门的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年的奶妈,她颤巍巍的扶着门,以不相信的眼光望着憔悴得几无人形的梦竹。梦竹喘息着靠在门上,闪动着泪眼,急迫的问:
  “妈妈呢?”“你?你,”奶妈口吃的望着梦竹,把一只颤抖的手压在梦竹的肩膀上:“你,你怎么回,回来了?”
  梦竹闭了闭眼睛,憋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抑制住狂跳着的心脏,哑着嗓子说:“妈妈呢?我要妈妈。”
  “你,”奶妈的眼光直直的望着梦竹的脸,做梦似的说:“你妈妈?”“奶妈,你怎么了?”梦竹嚷着说:“我要妈妈!”
  推开奶妈的手,她穿过院子,向房里跑去,冲进了堂屋,她陡的站住了。神案前的方桌上,正陈列着李老太太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无数祭供的食品堆在照片前面,两支白蜡烛高高的燃烧着……她两腿颤抖,浑身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下。攀住一张椅子,她仰视着烛光下母亲的脸,瞪大了眼睛,眼光从母亲的照片上移到香案前的几支香上,嘴唇剧烈的颤抖,像入定般呆朵的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来,接触到奶妈泪眼婆娑的脸。捞起了衣服下摆,奶妈擦了擦眼睛,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你走了没多久,她就病了,我请医生来,吃了药也没效,总共不过病了一星期,就……就……就去了。她……她……一直记挂着你,要……要……要我告诉你,你从家里逃出去那天,她根本是知道的……她说,你过得幸福,也就好了……要你体谅她一生好强,无法对你屈服……她……她说,那个何慕天,只要对你好,她做母亲的,还有什么更……更好的愿望呢?……”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一个姓杨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你……给你作陪嫁……”
  “奶妈!”梦竹猛然发出一声狂喊,就用两只手抓住了奶妈的肩膀,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说:“奶妈!不不!不!奶妈!不!不!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哭了起来,把奶妈摇得更厉害:“妈妈在哪儿?你告诉我,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妈妈在哪儿?……”她停下来,奶妈被摇得白发零乱,脸色苍白。她凝视奶妈,再掉头望着桌上的香案灵牌,呆了片刻,默默的摇头,自言自语的说:“不会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命运不会待我这样残忍……”再望着灵牌,突来的意识将她全身撕裂,她把拳头塞进嘴里,用牙咬住手指,泪水迸流,跺着脚,狂喊着说:“奶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嚷着,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着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过草丛,对着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着的响了起来:“什么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着,哭叫着喊:
  “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24
  这是一个安静的、严肃的、小小的婚礼,在重庆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厅内举行。从新人,到宾客,到证婚人等,总共只有一桌酒席。证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男女双方都无家长,也就省略了。简单的填了结婚证书,交换了戒指,就算婚礼完成。没有人致辞,也没有人闹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喜宴上的空气凝肃而不自然。梦竹穿着件水红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为还在戴孝期中,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乌黑的披肩长发,衬托出一张白皙、消瘦、楚楚可怜的脸庞。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间找不到丝毫的喜气,相反的,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那对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蒙着一层泪影。每当客人和她说话时,她的长睫毛闪动之间,总给人一种立即要堕泪的感觉。杨明远呢?一件簇新的锦缎长衫替换了平日的阴丹士林布。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点不同的地方。他也没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显得稳重、沉着、和严肃。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样若有所思和默默无言,客人们也就没有一个提得起兴致来笑闹。
  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气,暗暗的拉了拉小罗的衣襟,示意小罗活泼一些。但,平日爱闹爱笑的小罗,今日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除了闷闷的喝酒吃菜之外,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其他的客人,像胖子吴、许鹤龄、大宝、二宝、三宝……等,也都闷不开腔,以前那份豪情逸兴,似乎已荡然无存。王孝城咳了一声,眼光在席间溜了一圈,没话找话说:
  “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总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知道我们之中,谁会做第二对结婚的?小罗,该轮到你们了吧?还是胖子吴?想起来,大家在国泰戏院里第一次相遇,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可不是!”小罗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和:“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戏院里闹笑话,在戏院门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萧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罗一把,小罗痛得叫了起来,话打断了,他愣愣的瞪着萧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声哈哈,乱以他语说:
  “我还记得小罗追求过舒绣文,不知写了多少封情书!”
  “见鬼!”小罗叫:“喂喂,包涵点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那么短暂和尴尬,每个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虚伪和不自然。尽管人人都有心调和席间的气氛,可是,欢乐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时起,往日这无拘无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层成熟的忧郁。没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欢笑,也没有人说得出由衷的祝贺。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结束了。杨明远和梦竹站在餐馆门口送客,大家带着勉强的笑容,和一对新人一一握别,喃喃的说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许鹤龄和梦竹握手时,才突然激动的拥住了梦竹,含着泪说:“梦竹,我们都那么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快乐,真正的快乐。一切苦难,都该远离开你!你那么美,那么好,那么无辜和善良!”梦竹迅速的转开了头,泪水在她眼眶中汹涌,她必须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许鹤龄这几句真心话一说,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萧燕也冲了上来,握紧了梦竹的手说:“真的,梦竹,你不要再躲开我们,南北社依然存在,让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玩,继续追寻欢乐!”
  接着,男孩子们也一涌而上,把一对新人包围在中间。小罗抓住杨明远的肩膀说:“明远!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顾我们中间这朵最娇嫩的小花!”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涌到。梦竹含着泪,被这群热情的朋友弄得情绪激动。明远带着个淡淡的微笑,沉静的接受着大家的鼓励和祝贺。终于,客人们去了。王孝城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明远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梦竹的手,微笑的凝视着他们。然后,他把梦竹的手放进明远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紧紧的阖着它们,含蓄而语重心长的说:
  “姻缘都是前生注定,别辜负月下老人为你们费心牵上的红线,希望你们的手永远握在一起!”
  说完,他微微一笑,掉头而去。梦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泪光迷蒙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踏着月色,一对新人在春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床,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内,奶妈迎了上来,吃力的挪动着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声音说:“恭喜小姐!”然后,她双腿一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奔流,颤巍巍的说:
  “奶妈给姑爷请安!”“哎呀,奶妈,你这是做什么?”明远一惊,慌忙拉住奶妈。奶妈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
  “我们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
  明远点点头,深深望着奶妈说:
  “你放心,奶妈。”奶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内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着桌子伫立着,低垂着头,望着桌子的灯影发呆。灯光射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微漾着红晕,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嗯?”“想什么?为什么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迎住明远的眼光,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微蹙着眉梢,低低的说:
  “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么?”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
  “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满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着,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着她,静静的倾听着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
  “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么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么大的胸襟和气度,那么,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么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
  “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迎接着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然的四面张望,空洞洞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着网。他在室内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
  “梦竹!”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拉开橱门,他的衣服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满是灰尘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乱的喊:
  “梦竹!”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着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梦竹呢?梦竹在哪儿?”他文不对题的问。
  “你那个女娃儿吗?”房东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说:“嫁人了!那个小妖精!呸!不要脸!”
  “梦竹?梦竹!”何慕天张皇四望,不祥的感觉像阴云般对他罩了下来。冲过了房东老太太的身边。越过了那苍凉的大院落,穿过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梦竹家中。在梦竹的家门口,他发狂似的扣着门环,等了一世纪那么长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门打开了,门里,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奶妈。他扶着门,急切的问:
  “奶妈,梦竹呢?”
  奶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他是来自火星的一个怪物,好半天,她就瞪着眼睛一语不发。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妈的手,他摇撼着说:
  “奶妈,梦竹呢?梦竹在哪儿?”
  奶妈像触了电一般,立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了出来,向后连退了两步,哑着嗓子说:
  “你……你居然有脸再来!”
  接着,“砰”然一声,大门在他的眼前阖上了,差一点把他的鼻子都夹进门缝里。他一愣,立即想推开门,但,门闩已经闩上了,他扣着门环,嚷着说:
  “奶妈!奶妈!奶妈!”
  门里寂然无声,他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怎么回事?摇着门,打着门,他发狂似的在门口大嚷大叫。于是,门又打开了,他惊异的发现门里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你?杨——明——远?”他诧异的问。
  明远屹立在那儿,满面寒霜,冷冷的望着他,像一座坚硬冷峻的冰山。“你找谁?”明远板着脸问。
  “明远——”何慕天愣愣的说:“梦竹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梦竹?”明远狠狠的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的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的结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乱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的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真实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
  “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着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喘息的说:
  “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
  小罗犹豫的望着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问我?”“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么?”何慕天叫。
  “为什么——?”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么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回重庆?”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么!”他憋着气说。“你还不知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抛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静静的流,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
  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涛涛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着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梦竹!进来吧!该给晓白冲奶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摔了摔头,跑进了船舱里。
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地点:台北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25
  夜,静静的张着。梦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间。窗外没有月光,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响,悠悠然,绵绵然,从黑暗的旷野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那种机械的声音:轰隆却嚓:轰隆却嚓……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和成了一片,轰隆却嚓,轰隆却嚓……接着,思想的齿轮也加入了旋转,无止无休的滚动,轰隆却嚓,轰隆却嚓……
  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的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回荡。为什么?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满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真实”!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根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么晓彤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么他又重新来搅乱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内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妈妈,你告诉我!”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内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千万万的优点!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着,背对着明远,瞪视着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着,她可以由他紧迫的呼吸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远当她是睡着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渴望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的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的无法安眠。晓彤,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床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接着,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吟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着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的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着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的,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去看看晓彤。”她轻声的说。
  “别忙!”明远压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明远!”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识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不!”明远简单的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着明远,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颤栗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着我,”他的声调带着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么办?”
  “我?”她慌乱的自问了一句,茫然的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的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真实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残忍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么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么残忍,是不?”“冷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的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梦竹呻吟了一声,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心乱如麻的说:“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慢吞吞的说:
  “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的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都爱着他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你——”梦竹的眼珠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什么?”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么,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离,他现在是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
  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明远!你这是怎么?”梦竹气急的说:“我什么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的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声音像冰流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他。许多时候,当你望着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梦竹,你并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着他!”
  “不!”梦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爱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厉害,他是个掠夺者,夺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是的,你的一生!”明远的声音更冷了:“你自己说明了,他夺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可见得我并没有给你幸福和快乐!”“哦,明远,”梦竹憋着气,泪水奔流,喉咙哽塞:“你别逼我!你一定要在鸡蛋里找骨头,我也没有办法,你这样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是问你想怎么样?”明远的声音大了起来。“别!明远!”梦竹压低声音,请求的说:“求求你别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说,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闹得让孩子们知道!”“哼!”明远冷哼了一声:“家已经面临破碎,还怕孩子们知道吗?”“难道——”梦竹忍无可忍。“你希望拆散这个家吗?你看不起我,对吗?这些年来,你为我牺牲太多,你在内心看不起我,你厌恶我,希望摆脱我……”
  “你没有良心!”明远叫:“你故意歪曲事实!”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实!”梦竹也叫。
  纸门一声响,被拉开了,明远和梦竹同时住了口,晓彤穿着睡袍的黑影亭亭的站在纸门前面,怯怯的说:
  “爸爸,妈,你们在吵架吗?”
  “哦,”梦竹吸了口气:“没有。晓彤,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讨论问题,你快些睡吧!”
  晓彤的黑影没有移动。
  “我睡不着,妈妈,我睡不着。”
  梦竹的心再度痉挛了起来。
  “你去睡,晓彤,明天你还要上课。”她柔声的说,鼻中酸楚。“等你放学回来,我再和你慢慢谈。”
  晓彤一声不响的退了回去,纸门又拉拢了。梦竹看了明远一眼,翻过身来,用背对着明远,不再说话了。明远也翻了过去,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开口,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荡漾在夜色里。早上,明远上班去了,晓白和晓彤也到学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梦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她瞪着窗外的阳光,一动也不动。应该上菜场去买菜,回来再洗衣服,整理房间……每日固定的家务一样也没做,时间正沈缓的滑过去。脑子里拥塞着千千万万的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是明确的,唯一一个朦胧的观念,是要阻止晓彤和魏如峰的恋爱!只有阻止了这段恋爱,才可能保持十八年来的秘密。但是,如何阻止呢?若干年前,自己母亲阻止自己的恋爱情况还历历在目,难道她又必须对晓彤用同样的手腕?魏如峰!为什么他偏偏是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这名字是一把利刃,重重的从她心上已有的创口上划过去,她把头仆在桌子上痛苦的转侧着头,不能自己的呻吟着。大门在响,有人走了进来,一定是晓白走时忘记关门,她吃力的从桌子上抬起头,倾听着那脚步声穿过玄关,走上了榻榻米,她茫然的望过去,魏如峰正进门来,零乱的头发下有一张苍白的脸,失眠后的眸子却依然清亮有神。梦竹闭了闭眼睛,这是晓彤的男友?她但愿他平凡些,猥琐些,甚至于是个小流氓或白痴,那么她也可以更狠得起心来。但,这孩子身上有些什么,像一块磁石般具有着引力。她怕他,怕他眼睛那抹坚决和他脸上那股不顾一切的神情。“伯母,请原谅我闯进来打扰您。”魏如峰挺立在那儿,礼貌的背后藏着的是倔强,梦竹可以感到他所带来的那份压力。
  “你坐下!”梦竹说,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用手揉揉额角,她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魏如峰依言坐了下去,他的眼睛盯在梦竹的脸上,逐渐的,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声调也显得恳切和平。
  “伯母,今天早晨晓彤打电话给我,说您反对我和晓彤来往,是吗?”梦竹点了点头。“伯母,我能问一句吗?是不是杨家和何家有仇?你们是反对‘我’?还是反对何慕天的内侄?”
  梦竹凝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男孩子,那坦白的问话是咄咄逼人的。年轻人!虽然有些儿锋芒太露,却今人无法不喜欢他。“说实话,伯母。昨晚从您这儿回家之后,我曾经和我姨夫谈到深夜,我姨夫只告诉我一点,说许多年前,曾经和你们有些嫌隙。但是,我想,一定不止是‘嫌隙’,恐怕接近深仇大恨。所以您才会如此坚决反对我,是吗?但,伯母,现在不再是十八世纪,记仇记恨的年代了,我姨夫提起你们的时候,似乎非常之痛苦,假若过去他曾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经过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不能化解吗?最起码,我保证我姨夫对你们没有丝毫芥蒂,他说,他非常非常喜欢晓彤。”
  梦竹打了个冷颤。“他——见到晓彤了?”她嗫嚅的问。
  “你忘了?昨天晓彤是先到我家去的。”“是的,是的,是先到你家去的。”梦竹愣愣的说,眯起了眼睛。“他——喜欢晓彤?”
  “不错,而且,昨夜他还说,只要你们不反对,他愿竭尽他的力量,促成这段婚姻!”
  “不行!”梦竹爆炸般的冲口而出。“不行!绝对不行!”
  魏如峰蹙着眉,注视着梦竹。
  “伯母,”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我知道,对晓彤而言,我的条件是太差了。我有自知之明,每次面对着她,我都有自惭形秽之感,我明白我配不上她。但是,我却能肯定一点,我知道她对我的感情,也知道我对她的感请,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不是这些。”梦竹乏力的说,用手支着额角:“魏先生,你很好,你也绝对配得上晓彤,可是,我请求你放弃晓彤!”“为什么?伯母!您必须告诉我为什么?”
  又是为什么!孩子们有理由要求知道原因,而你又怎么说出来?梦竹坐正身子,头痛欲裂,在朦胧的视线中,她仍可看到魏如峰迫切的神情,听到他带着恳求意味的声音:
  “伯母,假若您的反对,是为了对我不满,我请求您再给我一段时间,来考验我,观察我。假若您的反对是因为我姨夫的关系,那么未免太不公平!我和晓彤没有义务要作长一辈的仇恨的牺牲品。是吗?伯母?”
  说得头头是道,非常有理!但,许多事情并没有理由好说的!为什么他要是何慕天的内侄?为什么?十八年来,时时刻刻困扰着她的回忆,咬噬着她的回忆!何慕天,她曾希望这个人死掉,化为飞灰,但他却又和晓彤拉上了关系!难道她生前欠了何慕天的债,所以他要如此阴魂不散的缠绕着她!十八年来,多少的苦受过了,多少的泪流过了,生命上的一点瑕疵使她永远在杨明远面前抬不起头来。忍辱,挨骂,受气,都为了什么?而现在,他的内侄窜了出来,要娶她辛辛苦苦带大的晓彤!何慕天,那个十八年来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现在又要跑出来拾回他那已长成的女儿?不!不!决不!决不!梦竹跳了起来:
  “魏先生,对不起,我没有道理和你说,我只能告诉你,我反对你和晓彤交友,坚决反对!我无法向你说理由,我就是反对!我希望你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晓彤,就当你没有认识过她好了,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呢?”魏如峰深深的望着梦竹。
  “伯母,”他慢吞吞的说:“天下没有第二个晓彤!”
  梦竹颤栗了,她对魏如峰的脸上望过去,她看到一对一往情深的眼睛,和一张坚决无比的脸庞!她张开嘴,半晌,才讷讷的说:“你——这样爱晓彤?”
  “伯母!我向您起誓!”魏如峰坦白而祈求的回望着她。
  梦竹悲哀的摇头。“可是,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她绝望的用手抹了抹脸,拚命的摇着头,“不行!魏如峰!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设法去体谅一颗母亲的心!我不能让晓彤和你来往!我不能!”“伯母,”魏如峰盯住梦竹,一字一字的说:“也请您体谅儿女的心,一定要拆散我们,晓彤会心碎,而我——”他咬了咬牙,坚定的说:“您怪我也罢,骂我也罢,我先向您说清楚,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之下,我决不放弃晓彤!我会追求到底!”梦竹惶然的抬起头来,这年轻人的语气中夹带了太多的威胁意味!“你在威胁我吗?”“我不敢,伯母。”魏如峰垂了垂眼睛。“我只向您述说事实,我不会放弃晓彤的,我已经无法放弃她。希望您能够了解,假若您也恋过爱的话。伯母,我不是威胁您,我是无可奈何!您能了解吗?”假若您也恋过爱的话!梦竹咬住嘴唇,恋爱!年轻人迷信着的东西!晓彤就是这份“迷信”的产物!但是,她知道那力量有多么强大!她知道!知道得太清楚,她望着魏如峰,不是威胁,而是无可奈何!一个怎样吸引人的青年!如果他不是何慕天的内侄!如果他不是!仰起头来,她直视着魏如峰。“魏如峰,我问你,你真要晓彤?”
  “是的!”“你能离开泰安吗?”“您是说——”“放弃那份财产,放弃泰安的地位,放弃泰安的一切!”
  “我可以!”魏如峰点点头:“我从没有重视过泰安的地位和财产,我之不离开泰安,只是为了我姨夫的关系。”“你姨夫!”梦竹咬牙说:“你能和他断绝关系吗?永不来往!永不见面!永不踏进你姨夫的大门!”
  “伯母!”魏如峰惊愕的喊。
  “你能吗?”梦竹紧逼的问。
  “伯母,”魏如峰蹙紧了眉:“为什么?”
  “你不要管为什么,你只说你能不能?”
  “这是和晓彤交往的条件吗?”
  “是的,你能吗?”魏如峰和梦竹相对凝视,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魏如峰放松了眉头,似乎从内心的一段争执中挣扎了出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伯母,我不能!”
  “那么,你就不许和晓彤来往!在晓彤和你姨夫之间,你必须放弃一个!”“不,”魏如峰摇头:“伯母,您不能勉强一个儿女离弃他的父母,是不是?我姨夫在我的心目中,比我的亲生父亲更受尊敬,我从小跟着姨夫长大,十几岁来到台湾,靠姨夫的培育而成人,而完成学业。我不能为了一个女孩子,漠视我姨夫对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这么说来,你姨夫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更胜过晓彤?”
  “伯母,您这样措辞是不合逻辑的,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都同样重要。但并不抵触,我不能为了任何一方,而放弃另一方!”“但是,假如这两方面抵触呢?你选择哪一方?”
  “这两方面是不会抵触的!”“如果抵触呢?”梦竹固执的问。
  魏如峰注视了梦竹好一会儿。
  “我不能放弃任何一方面!我不能离开我姨夫,我也不放弃晓彤!”“好吧!”梦竹疲倦而乏力的坐回椅子里,用手遮住眼睛,低声的说:“你去吧,魏如峰。晓彤不能和你继续来往,对于你,我当然无权命令什么,但是,晓彤会听我的话。她没有我的允许,不会和你交往的,我可以深信这一点。”
  魏如峰怔了怔,他知道梦竹的话是真的,晓彤太善良,太柔弱,母亲的命令对她比什么都重要!她是那种女孩子,宁可让自己的心滴血,也不愿让母亲流一滴泪。他用手握紧椅子的扶手,对梦竹作最后的说服:
  “伯母,您不能太残忍!”
  “残忍?”梦竹没有抬起头来,声音虚弱而苍凉:“人生本来就是残忍的!”“伯母,您能不能告诉我,我姨夫以前对你们做过些什么?使你们如此恨他?或者,以前是出于误会呢?我永不相信我姨夫会对不起任何人!他是那样儒雅淳厚……”
  “懦雅淳厚?”梦竹遮住眼睛的手放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冷笑了一声。“儒雅淳厚?看来他的风度不改!魏如峰,我告诉你,”她收住笑,冷冷的说:“你姨夫是个标准的伪君子!”
  “伯母!”魏如峰站了起来:“您愿意见一见我姨夫吗?人生没有不能化解的仇恨……”
  “不!”梦竹反射似的叫了出来:“永不!我永不想再见他!”她站起身来,板住了脸,冷冰冰的说:“好了,魏如峰,你可以走了!”“伯母……”“够了,你不必再说了!”梦竹严厉的打断了他。
  “伯母……”魏如峰勉强的再叫了一声。
  “我说够了,你知道吗?我不想再听,你知道吗?”
  魏如峰住了嘴,停了约一分钟,转过头去,他走向玄关,梦竹仍然伫立在房间内。魏如峰穿上鞋,回头再望了梦竹一眼。“您是个不近人情的母亲!”他说。
  “是吗?”梦竹毫无表情的问。
  “冷酷、残忍、而无情!”魏如峰愤愤的接了下去:“我奇怪晓彤会是你的女儿!”他走向大门口,扶着门,怒气未消,他又大声的加了几句话:“现在不是父母之命的时代了,你别想制造罗密欧与茱丽叶似的悲剧,我告诉您,您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不得到晓彤就誓不放手!”
  大门砰然一声,被带上了。魏如峰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梦竹像个石像般挺立在屋里,那“砰”然的一声的门响,如同一个轰雷般击在她心上,震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冷酷、残忍、而无情!”这是她?还是命运?还是人生?还是这难以解释的世界?她的双腿发软,扶着椅子,她的身子溜到榻榻米上。把前额顶在椅子的边缘上,她喃喃反复的呻吟的念着:
  “冷酷、残忍、无情!冷酷、残忍、无情!冷酷、残忍、无情……”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滴落在榻榻米上。
26
  何慕天沉坐在椅子里,眼睛对着窗子,愣愣凝视着窗外的蓝天和白云。阳光美好的照耀着。大地无边无际的伸展着,清新而凉爽的空气从大开的窗口涌进来,搅散了一夜所积的香烟气息。何慕天灭掉了手里的烟蒂,下意识的再燃着了一支,喷出的烟雾冲向窗口,又迅速的被秋风所吹散。坐正了身子,他揉揉干而涩的眼睛,试图在脑子中整理出一条比较清楚的思路,但,用了过久的思想,早已使脑子麻木。他摆了摆头,头中似乎盛满了锯木屑,那样密密麻麻,又沉沉重重。思想是涣散的,正像那被风所弄乱了的烟雾,没有丝毫的办法可以让它重新聚拢。
  有人敲门,不等何慕天表示,魏如峰推开门走了进来。扑鼻而来的香烟味几乎使他窒息,依然亮着的电灯也使他愣了愣。伸手摸到门边的开关,灭了灯,关上门,他走到何慕天身边来,无精打采的问:“你一夜没有睡吗?姨夫?”
  “唔,”何慕天不经心的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魏如峰。“你起来了?”“我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魏如峰说,在何慕天对面坐了下来。“我刚刚到晓彤家里去和她母亲谈了谈,那是个专制而固执的母亲,完全——不近人情!”
  何慕天的手指扣紧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紧紧盯着魏如峰,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之后,他沙哑的问:
  “她——怎么说?”“不许晓彤和我来往!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我和您断绝来往,关系,及一切!”
  何慕天一震,一大截烟灰落在衣服上。他凝视着魏如峰,后者的脸色是少有的苍白、郁愤、和沮丧。把手插进了浓发里,魏如峰郁闷的叹了口气,突然抬起头来说:
  “姨夫,以前你到底对他们做过些什么?你们真有很不寻常的仇恨吗?”“很不——寻常——”何慕天喃喃的念着说。
  “姨夫,你能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何慕天默默的摇头,停了好久,才振作精神的喘了口气,问:“如峰,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晓彤,非娶她不可?”
  “姨夫,你——我想,你该看得出来。事实上,不论情况多么恶劣,不管环境的压力和阻力有多大,我都不会对晓彤放手,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要牺牲在长一辈的仇恨里呢?”
  “那么,如峰,答应他们和我不来往吧!”何慕天率直而简捷的说。“噢,姨夫!”魏如峰喊了一声,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我不能!”“如峰,”何慕天把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背上,怅惘的苦笑了一下:“和我断绝来往又有什么关系呢?晓彤对你的需要比我对你的需要更甚,是吗?你对她的需要也比你对我的需要更甚,是吗?那么,就答应他们吧!在你和我断绝来往之前,请接受我一点小礼物,一幢小洋房,和泰安的股——”“姨夫,”魏如峰打断了何慕天的话:“这是没道理的事!我既不想接受你的礼物也不要和你断绝来往!决不,姨夫,我有我做人的方针,我要晓彤!也要您!”
  “假若——做不到呢?”
  “我会努力,总之,姨夫,我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是不是?”何慕天凝视着魏如峰,不由自主的慨然长叹。
  “如峰,你会得到她!一定!我向你保证!”
  “你——向我保证?”魏如峰疑惑的问。
  “是的,我向你保证!”何慕天重复的说,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掌着烟的手是微颤的。努力的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用一种特殊的声调问:“晓彤的母亲——是——怎样的?”
  “你指她的外表?还是她的性格?”
  “都在内。”“你不是以前认得她吗?”魏如峰更加困惑了。
  “是的,我——认得。但——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了。”
  “她的外表吗?”魏如峰沉思了一下:“很憔悴,很苍老,头发已经有些白了,脸上的皱纹也很多,但是很高贵,很秀气——晓彤就像她!脾气呢?”魏如峰皱皱眉:“我不了解,她一定有一个多变的个性!在昨晚,我曾觉得她是天下最慈爱而温柔的母亲。今晨,我却觉得她是个最跋扈,最不讲理的母亲!”何慕天一连吐出好几口烟雾,他的整个脸都陷进烟雾之中。闭上眼睛,他把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竭力平定自己,让一阵突然袭击着他的寒颤度过去。再睁开眼睛,他看到魏如峰的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正直射在他脸上,带着个怀疑的,研究的,和探索的神情。当他望着他时,他开了口:
  “姨夫,你的脸色真苍白!你要睡一睡吗?”“不,没关系。”
  “姨夫,”魏如峰盯着他:“她是你的旧情人吗?是吗?”
  “谁?”何慕天震动了。
  “晓彤的母亲!”何慕天吸了一半的烟停在嘴边,他望着魏如峰,后者也望着他。两人的对视延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来,在烟灰缸里揉灭,静静的说:
  “你可以离开了,我想休息。”
  魏如峰站起身来,对何慕天再看了一眼,沉默的向门边走去,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把手压在何慕天的肩膀上,诚挚的说:“姨夫,不管已往的恩恩怨怨是怎么一回事,我坚信你没有过失。”何慕天又轻颤了一下。
  “不,”他安静的说:“你错了,我有过失,有很大的过失。”
  “是吗?”“是的,”何慕天点了点头:“所以我会没有勇气去见他们!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把许多的不幸归之于命运。年纪大了,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就会发现命运常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而由于疏忽,犹豫……种种的因素,而使命运整个改变!”他摊开手掌,又把手握拢,咬咬牙说:“许多东西,一失去就再也迫不回来!一念之差,可以造成终身遗憾!我怎么会没有过失?多少个人因我而转变了一生的命运!我毁自己还不够,还要连累别人。不止这一代,包括下一代!你,晓彤,霜霜……”他痛苦的摇头,用手支住额:“我怎么会没有过失?怎么会没有?假如人发现了以往的错误,就能够再重活一遍多好!”魏如峰呆呆的望着何慕天,后者脸上那份痛苦的表情把他折倒了。他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近乎劝解的说:
  “姨夫,你是太累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你——还没有吃早餐吗?我让阿金送上来如何?”
  “别——用不着了!”何慕天说,迷惘的笑了笑。“不要为我担心,如峰。人——必须经过许多的事情才会成熟,有时候,我觉得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成熟呢!最起码,一碰到感情上的事情我就不能平静,我不知道佛家无嗔无求的境界是怎样做到的!”他叹了口气:“管你自己的事吧。如峰,你是个好孩子——但愿你获得幸福!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吗?”
  “什么?”“内心的平静与安宁!只要有了这个,也就到达幸福的境界了。”“谢谢你,姨夫,谢谢你的祝福。”魏如峰用充满感情的声音说:“不过,我也同样的祝福您——愿您也能获得幸福!”
  何慕天听着魏如峰的脚步走出房间,听着房门被轻轻带上的那一声微响,再听魏如峰的足音消失在走廊里。他感到一份难言的激动,魏如峰最后那一句话仍然荡漾在他的耳边,冲激在他的胸怀里。他的眼眶湿润了。再燃上一支烟,他对着烟蒂上的火光,立誓似的说:
  “他们一定要结婚!他们——如峰和晓彤!一定要!”
  吸了一口烟,阖上眼睛,他希望能让自己纷乱的思想获得片刻休息。只要几分钟,能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烦恼,什么都不思索!……只要几分钟就好了……
  房门砰然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声音在门口喊:
  “看我!爸爸!”何慕天回过头去,霜霜正双手叉腰,两腿成八字站在房门口,上身穿着件黑白斜条纹的紧身套头毛衣,下身是条同样斜条纹的裤子,紧紧的裹着她成熟的胴体。猛然一眼看过去,她这身打扮像一只斑马!她昂着头,那一头烫过的短发乱糟糟的拂在耳际额前,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用眼睛斜睨着何慕天,她说:“怎么样?你欣赏我的新衣服吗?爸爸?”
  何慕天本能的蹙了一下眉。
  “别皱眉头,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如果你不高兴看,可以不看!但是,别一看了我就皱眉,好像我是个讨厌鬼似的!”她走上前来,审视着她的父亲:“你没生病吧?爸爸?”
  “你有什么事吗?”何慕天问。
  “知女莫若父!”霜霜叫:“你就知道我没事不会进你的房间?”她伸出一只手来:“钱!”
  何慕天望着霜霜,还没开口,霜霜已经急急的嚷起来:
  “别——说——教!我要钱!”
  何慕天叹了口气。“霜霜,你——”“爸爸,你又皱眉头了!问你要点钱都这么难吗?你说过,你什么都给我,满足我,给我我需要的一切东西……”她大笑,说:“我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我需要的任何东西,你都给不了,但是,钱你还给得了,难道你连这最后的一项也要吝啬了吗?”何慕天再叹了口气。“你要多少?”他忍耐的问。
  霜霜伸出三个指头。“三百?”“三千!”霜霜叫。“三千?你用的不太多了吗?”
  “爸——爸!”霜霜不耐的喊:“你知道世界上最容易报销的是什么?钞票!何况,那小家伙身上经常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看电影,我何霜霜请客!吃饭,我何霜霜请客!溜冰划船,我何霜霜请客!谁不知道我何霜霜有个阔爸爸……”
  何慕天一声不响的掏出一叠一百元票面的钞票,也不管数目有多少,往霜霜手里一塞,说:
  “好了吧?”霜霜耸耸肩,向房门口走去,走出了门外,又伸进头来说:“给你一个药方,可以治烦恼症。把头放在自来水龙头底下冲上半小时,你不妨试试看!”说完,“砰”的带上房门,像一阵疾风般的卷走了。立即,何慕天听到汽车驶走的声音。
  何霜霜慢慢的停下了车子,看看手表,八点二十五分!巷口静悄悄的,一盏路灯在黑夜的街头闪着昏黄的光线。她坐正身子,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烟圈,望着烟圈冲出了车窗,再缓缓的扩散,消失在秋风瑟瑟的街头。她叹了口气,下决心似的揿了三下喇叭,等了片刻,又揿了三下喇叭。然后,靠在座垫上,从容不迫的抽着烟,等待着。
  一条黑影从巷口奔了出来,跑到车子旁边,拉开车门,一张年轻的,稚气未除的脸孔伸进车门,绽开的微笑里,有七分喜悦和三分意外。嚷着说:
  “嗨!霜霜,没想到你今天来!”
  “进来吧!”霜霜简截了当的说。
  晓白跨进了车内,霜霜立即发动了车子,小轿车像一条滑溜的鱼,轻灵的滑向了黑夜的街头。一连穿过了几条冷僻的巷子,晓白四面张望了一下,怀疑的问:
  “我们到哪儿去?”“开到哪儿算哪儿!”霜霜说,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取下了嘴角上的烟,斜睨了晓白一眼,后者那张坦率而带着几分天真的脸庞使她感到兴趣,把烟递到他面前,她捉弄似的说:“要抽吗?”“哦,哦,”晓白吃了一惊,看看那支烟,面有难色,霜霜嘴边嘲谑的笑意加深了,挑了挑眉毛,她说:“怎么?不敢抽?怕你亲爱的妈妈骂呢?还是怕烟呛了你的喉咙?”笑话!男子汉大丈夫!会连一支烟都不敢抽!他一把抢下了她手中的烟,送到嘴边去猛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口腔里冲进喉咙,再冲向胃里,他张开嘴,无法控制的大咳起来。霜霜纵声大笑,方向盘一歪,车差点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踩住煞车,她笑得前俯后仰,晓白好不容易咳停了,狠狠的瞪着霜霜,一声不响的再把那支烟送到嘴边去抽,这次学乖了,他逼住烟,不让它冲进胃里,大部份都吐出来。一连吸了好几口,终于勉勉强强可以抽了,霜霜仰着头凝视他,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赞许。
  “不错!晓白,算你有种!”
  车子继续向前驶去,似乎越去越荒凉了,城市被抛向后面,车子驰上一条黄土路,风从敞开的车窗中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晓白伸头对车窗外望了望,有些不安的说:
  “喂!霜霜,你这是开到什么地方了?”
  “管它呢!”霜霜不经心的说,加快了车行的速度。
  “当心迷路,回不了家!”晓白说。
  “放心!没有人会劫走你!”霜霜说。“家,你那么爱你的家吗?”“谁会不爱自己的家呢?”
  “哼!”霜霜冷冷的哼了一声。“你的家很温暖,是吗?有好爸爸,有好妈妈,还有个像颗小星星般的姐姐!”
  “唔,”晓白皱了皱眉。“不过,这两天可不大对头。”
  “怎么呢?”“自从昨天你表哥来了之后,家里就不对劲了。好像,爸爸妈妈都不喜欢魏大哥。”
  “是吗?”霜霜从睫毛下盯着晓白:“为什么?”
  晓白学着霜霜的习惯,耸了耸肩。
  “我怎么知道!总之,家里什么都不对头了,爸爸和妈妈吵架,妈妈又说姐姐,什么恋爱太早啦,未见得可靠啦,然后,姐姐哭,妈妈也哭,爸爸摔画笔砸东西,往外面一跑。这就是今天晚上的情形,如果你不在外面揿喇叭,我真不知道拿妈妈和姐姐怎么办好。霜霜,”他顿住,凝视着霜霜说:“为什么女人都有那么多的眼泪?”
  霜霜注视着车窗外面,心绪飘浮在另一个境界里,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这么看来,我表哥和你姐姐的事算是砸了,是不是?”
  “砸了?”晓白摇摇头:“一定不会砸的,妈妈喜欢姐姐,最后准是同意,而且,我也认为魏大哥很好,不知道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他?他比顾德美那三个哥哥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我想,妈妈爸爸一定会想通的。”
  “一定吗?”“当然,”晓白颇有信心的说:“魏大哥人长得漂亮,学问又好,又会说话,又……又……”又了半天,底下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又”的,就下结论的说:“总之,魏大哥什么都强,爸爸妈妈凭什么看不上他?”
  “那么,为什么又反对他呢?”
  “我也不知道,他们关着门嘀嘀咕咕的说,我根本听不清楚。”
  车子猛然煞住了,霜霜说:
  “下车吧!”“这是什么地方?”晓白问。
  “淡水河边,我们可以沿着河堤走走。”
  晓白下了车,四面张望了一下,果然是淡水河边,但已远离了市区,四周都是稻田,沿着河是一条黄土的堤,堤下有些草地,河水潺潺的流着,轻缓的水流声像一曲沉□的乐曲。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弯弯的像个小船,水面反射着点点粼光。霜霜锁住了车子,跳下车来,站在河堤上,风很大,她的短发迎风飘动。把双手叉在腰上,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
  “真美!真好!”“噢,是的,真美,真好!”晓白望着霜霜修长的身子说。
  “你在说什么?”霜霜问。
  “你!”霜霜笑了,慢慢的摇摇头。
  “晓白,你是个傻小子!”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来,我们到河堤下面去看看!”
  “那么黑!”“你怕什么?鬼吗?”“笑话!”“那么来吧!别那样害怕兮兮的,像个大姑娘!”
  他们并肩走下了河堤,堤边是软软的草地。秋虫唧唧,流水淋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风在水面回旋。霜霜拣了一块比较平坦的草地,毫不考虑的坐了下去,晓白也跟着坐下去,叫着说:“噢!有露水!”“别管它!”霜霜说,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瞪视着黑黝黝的流水。好半天,才说:“我常常到这儿来,一个人坐一坐,想一想,听听水流的声音,听听鸟叫,听听蝉鸣。我喜欢这儿,清静、安宁,好几次,我在深夜里来,坐上一两小时。”“你不怕?”晓白诧异的问。
  “怕?哈哈!”霜霜轻蔑的笑了两声:“我怕什么?我那么……那么……”她在头脑中收集合适的用字,忽然灵光一现,想了出来:“我那么空虚,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好怕呢?”
  晓白注视着霜霜,她的话使他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但,想到她一个孤单单的女孩子,居然敢在深夜中到河堤边来吹冷风,不禁衷心倾服,而更加对她刮目相看了。
  两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霜霜说:
  “晓白,你姐姐很爱我的表哥吗?”
  “当然!”“有多爱?”“哈,爱惨了!”晓白微笑着说。
  霜霜侧过头去,在幽暗的月色下打量着晓白的侧影,从他的浓发到他那方方的下巴——一张未成熟的男性的脸庞,具有着男孩子所特有的味道:马虎、随便、和漫不经心。她扬起了长睫毛,盯着他的眼睛看,被她的目光所刺激,他也侧过头来看她,对她展开了一个爽朗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你在看什么?”他问,语调鲁莽而稚气。
  霜霜突然用两条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身子勾向自己,一对大而美丽的眸子灼灼的逼视着他,挑战似的问:
  “你呢?晓白?你爱我吗?”
  “我?”晓白一愣,霜霜这突如其来的亲热举动使他大出意外,接着,血液就向他脑子里涌去,他感到从面颊到脖子都发起烧来,面对着霜霜那对逼人的眸子,闻着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味,也情绪紧张而心慌意乱起来,半天才讷讷的吐出几个字:“我……我……我爱。”
  “有多爱?”霜霜继续问,眯了眯眼睛,带着点捉弄的味儿。“有……有……”晓白口吃的说:“有……数不清楚的那么多!”“是吗?”霜霜仰起头:“那么,吻我!”
  晓白大吃一惊,望着霜霜那向上仰的美好的面孔,和那微微翘起的红唇,他受宠若惊而手足无措,对那张脸瞪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像对付什么大敌似的把头压下去。霜霜叫了起来:“哎哟,你弄痛了我!”她凝视着晓白:“天哪,你这个小傻瓜,难道连接吻还要人来教你吗?”
  勾下了他的头,她把嘴唇慢慢的迎上了他的嘴唇,温存、细致、而冗长的吻他。晓白本能的抱紧了她的身子,在热血的冲激和心脏的狂跳下,热情的反应着她的吻。她把头离开了些,注视着他。“你学得很快,”她赞许的说,长睫毛在跳动,黑眼珠在闪烁。“你爱我?晓白?”“爱!”晓白干脆的说。
  “全世界只爱我一个吗?”
  “只爱你一个。”“终身不背叛我?”“我起誓!”“不必!”霜霜的睫毛垂下了一两秒钟,又扬了起来:“你愿意为我做一切的事吗?”
  “愿意!”“无论什么事?”“例如——?”晓白有些不安了。
  “例如叫你杀人。”“为什么要杀人呢?”“假如——那个人欺侮了我!”
  “当然,我一定宰了他!”晓白义愤填膺的,好像那个人已经在自己面前了。“晓——白,”霜霜的眼睛中流露着赞许:“你真是个傻小子!”沉思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来:“晓白,我问你,你爱我深,还是爱你姐姐深?”
  “你和姐姐?”晓白面临到难题了,咬了咬嘴唇,又皱了皱眉头,才说:“这——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
  “如果我和你姐姐打架,”霜霜举例说:“你帮那一个?”
  “这——这——”晓白犹豫着,终于,用手抓了抓头,笑着说:“你们不会打架,姐姐是从不和人打架的。”
  “我是说——如果打了呢?”
  “那么——那么——那么我劝你们和解!”“呸!”霜霜啐了一口:“见鬼!”
  “怎么?”晓白不解的翻翻眼睛:“你何必和我姐姐打架呢,你们应该做好朋友,你看,我和你这么要好,姐姐又和你表哥那么要好,你们也应该要好才对!”
  “哼!”霜霜哼了一声,眼珠在天空转了转,忽然说:“晓白,你觉得我表哥怎样?”
  “好极了,又漂亮又帅!”
  “你赞成他和你姐姐来往吗?”
  “当然!”“假如有人欺骗了你姐姐,你怎样?”
  “谁欺骗了我姐姐?”“我是说‘假如’!”“我一定不饶他!揍他!”
  “唔——”霜霜望着河水,支吾着说:“你知道我表哥的事吗?”“你表哥的事?”晓白皱着眉问。
  “嗯,他的秘密。”“他有秘密吗?我不知道。”晓白摇头。
  “坐过来一点,让我告诉你。”
  晓白靠紧了她。星星在闪耀,河水在奔流,云在移动,月亮忽隐忽现……夜逐渐深了。
27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和顾德美步出校门。校门外暮色苍茫,带着寒意的秋风正斜扫着街头。成群的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从栅门内一涌而出,像一群刚放出笼的小鸽子,吱吱喳喳的叫闹着,在街头四散分开。晓彤和顾德美说了再见,杂在学生群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四周的同学们在推推攘攘笑笑闹闹,经过了一日繁重的上课之后,放学这一刹那就成了最美好的时光,笑声此起彼落,夹杂着愉快而清脆的“再见”之声。晓彤踽踽的向前迈着步子,低垂着头,望着落日照射下的自己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她都恍如未觉,只深陷在自己孤苦而寥落的情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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