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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几度夕阳红

_5 琼瑶(当代)
  “是吗?”杨明远泛泛的问。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着。
  杨明远顺着王孝城的眼光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幅美丽而动人的图画。在嘉陵江水畔的一个石阶上,何慕天正无限悠闲的坐着,他身边是一根钓兔竿,斜伸在水面上,这一头,并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块大石头压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没有注视水面的浮标,只呆呆的凝视着他左边的那个人。在他左边,梦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着两条大发辫,系着一件白色的披风。披风宽大的下摆,正迎风飞来,像极了白蝴蝶的双翅,伸展着,扑动着。她膝上放着一本书,但她也没有看书,而用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何慕天。“你看,”王孝城笑了笑:“这就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吗?”王孝城笑着说,拉拉杨明远的袖子:“我们走开吧,别去打扰他们,看样子,他们的世界里,已没有第三者能存在了。”杨明远仍然注视着那对浑然忘我的人儿,好半天,才耸耸肩,突然觉得天气变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们折了回去,准备去坐渡船回学校。路上,两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来,起先的那股高谈阔论的兴致都没有了。秋风带着压力对他们扑面而来,暮云正轻悄悄的在天空上铺展开来。默然的走了好一会儿,杨明远才深思的说:
  “奇怪,她为什么选择何慕天?我觉得何慕天有点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么跑到重庆来读大学?西南联大不是也很好吗?他又总有用不完的钱,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传说很有钱,却谁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绝对不会!他是个诗人,满身诗人气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于思想,我保证他是个纯右派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对他好像很有成见,一开始你就不喜欢他。”
  “并非成见,只是——”他皱皱眉:“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或者是因为——”王孝城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为什么?”“没什么,船来了,走快一点吧!”
  上了渡船,到了对岸,两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艺专走去,一大段路,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艺专的黑院墙已经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叹了口气:
  “唉!”“唉!”杨明远也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怎么了?你?”杨明远也问。
  “我?没有什么。”“我?也没有什么。”王孝城看看杨明远,后者也看了看他。然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杨明远的袖子说:
  “走!到校门口茶馆去喝两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钱?”“钱?”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赊帐吧!以后再说!”
  两人跨进了茶馆,坐了下来。
  外面,细雨开始绵绵密密的飘飞了起来。
  “好呀!小姐!”“嘘!别叫!”梦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妈警告的说,一面用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恳求的望着奶妈。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现在,每天中午你妈一睡午觉,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妈醒来找不到你,又要跟我发脾气!”“好奶妈,帮帮忙!我去两小时就回来,包管妈的午觉还没醒,神不知鬼不觉的,决不会牵累你!”
  “两小时?那一次你是守时两小时回来的?要我在你妈面前左撒谎右撒谎,将来我真下了拔舌地狱哦,一定把你也拉进来!”“我一定陪你,好不好?”梦竹说着,急急的向门口溜去。“你不用担心拔舌地狱里没人陪你!我准陪,一言为定!”
  “喂喂,”奶妈赶上来,又拉住了梦竹:“你不带把雨伞?外面在下雨!”“这一点毛毛雨,有什么关系?”梦竹挣脱了奶妈的手。
  “你那个离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妈!”梦竹叹口气说:“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离恨天!”“何慕天,离恨天,还不是差不多!”奶妈叽咕着,一抬头,看到梦竹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就又移动着小脚,吃力的追了上去,扶着大门,再钉了一句:“两小时之内,一定要回家哦!”“知道了!”梦竹头也不回的说,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远,才站住松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怎么上了点年纪的女人,就都会变得这样噜苏的呢!”
  一把伞突然伸了过来,遮在她的头顶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深沉、含蓄、而带着笑意的眼睛,一袭蓝布长衫罩在夹袍子上面,依然带着他特有的那股潇潇洒洒的劲儿。她笑了,欢欣的情绪鼓舞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莲,正缓缓的绽开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着美好的世界和黎明。“是你?”她欣喜的说:“吓了我一跳!”
  “是吗?”他问,盯着她的脸,在伞的阴影下,注视着她那清新美好的脸庞。“我在小茶馆里左等你不来,右等你不来,实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着这条路来接你。怎么?今天为什么这样晚?”“妈刚刚才睡着。”梦竹说,和何慕天并肩向前面走。细雨轻飘飘的洒在油纸伞上,发出蟋蟋的响声,石板地上湿漉漉的,混含着泥痕。何慕天的长衫下摆上已全是泥水和污点。“唉!”她忽然叹了口气。“怎么了?”“永远要这样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却好像犯了罪一样。”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样?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纯洁真挚的小脸庞,那宁静、单纯、信赖的眼神,那无邪的而带着几分倔强的嘴角!怎样一个善良而热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怎么?你?”她问。“没——没有什么。”他掩饰的说,挽住了她的腰,伞在她的面颊上投下了一个弧形的阴影,她的眼睛在阴影下亮晶晶的闪着光。肩并着肩,共在一把伞之下,他们缓缓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着,走了一段,梦竹发现他们并非和往常一样向镇外走,而是在向镇中心走去,就诧异的问:
  “你带我到哪里去?”“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嗯,我昨天才从宿舍里搬出来,在镇上租了一间屋子,这样一来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杂零乱,二来我们也不必天天到江边上去吹风淋雨,小茶馆里众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对不对?”“你租的?怎样的房子?”
  “别人分租出一间给我,倒很安静,又有独立的门户。你来参观一下吧。”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条巷子里,有个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参天的古槐中堆着假山石,石边疏疏落落的开着几株菊花。沿着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栋陈旧、古老的大宅第,有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边有好几间独立的房子,其中一间就是何慕天租的。廊檐上还挂着几个鸟笼,里面却早已没有了鸟的踪迹。廊下,几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风中摇曳。一目了然,这又是那种没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经一无所有,于是,就把房子分租给大学生,赚一些钱来维持家用。
  何慕天打开了自己那间的房门,梦竹走了进去。房子并不小,家具显然也是向房东一并租下的,一张桌子,几把檀木椅子和一张笨重无比的床,还有个顶天立地的大橱,油漆剥落,不过还可看出当初是件讲究的东西,橱门上雕刻着十分细微而琐碎的图案。梦竹四面看了看,笑着指了指那个大橱:“可以藏得下好几个人!”
  “把你藏进去,如何?我离开的时候,你就藏进去,别人也找不着你。我回来了,拍拍手,叫两声粉蝶儿,你就赶快飞出来陪我!”“说得好!”梦竹笑着说,走到桌子旁边,注视着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书,然后顺手抽出一本花间集来,翻开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凝视着那照片,浓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张丰满的嘴,一头浓郁的头发,卷曲的披散着。脸上带着一丝野性而充满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从照片上抬起来,望着何慕天,抿着嘴角对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么?”何慕天不解的问:“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东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书中自有颜如玉!”梦竹仍然在笑,把书递到何慕天面前来:“是谁?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还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面对着这张照片,他不能抑制的变了色。把书从梦竹手里拿下来,丢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脑子里编织谎话,可是,抬起头来,他接触到的是一对坦白、无邪的大眸子,里面盛满的全是单纯的热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赖。仿佛那张照片丝毫也没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书中的一页插画般那样自然。在这对眸子的凝视下,他感到强烈的自惭形秽,和强烈的自责。用牙齿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怎么了?慕天?”梦竹收起了微笑,诧异的望着他:“你不舒服?”“梦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过去,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紧贴在她的头发上,浑身颤栗的喊:“梦竹,我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过份奔放的热情。梦竹,你不会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爱你有多么的深切和狂热。”
  “我知道,我了解。”梦竹仰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热切的望着他,面颊上散布着一层兴奋而激动的红晕。“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要想压制住自己不去爱你,简直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经压制过,尽我的全力去压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溃,那汹涌的洪流可以淹没一切,那样强大的冲击力,那样不可遏制的奔腾流窜!”他注视她,在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梦竹,要不爱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绣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你坐在那儿,宁静、安详、而又美丽。你的眼睛里有梦想,整个脸庞都焕发着光彩,当戏演到最动人的地方,有两滴亮晶晶的泪挂在你的睫毛上,我竟冲动的想要去吻掉它。戏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边,凝视着草里飞窜的萤火虫,安静得像个小小的、怕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门口,你扶着门,看着我走开,温柔的眼睛像两颗黑夜里闪烁的露珠,我必须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对你作过份的注视。然后,我孤独的沿着石板小路走回学校,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对自己不断的说:‘这就是你所追寻的,这就是你所幻想的,这就是你曾梦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梦的综合,这个女孩子——李梦竹。’”
  梦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泪珠,悬然欲坠的满盈在眼眶里,微仰着头,她一瞬不瞬的凝视着正在诉说的何慕天,微微扇动着嘴唇,无声的低喊着:“慕天,哦,慕天!”“然后,是磐溪的茶馆之聚,”何慕天继续说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忆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间,那样的超群出众,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视着,领会着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几乎什么都不说。你不知道你那沉静温柔的态度,和那飘忽的微笑怎样强烈的吸引和打动我,为了抗拒这股引力,我喝下了过多的酒,但没有醉于酒,却醉于你的凝视和微笑。或者,是我那两句略带感伤味的词,引起你作诗的兴趣,即席而赋的‘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让我进一步的领略到你的才气和诗情……我已经太喜欢你了,喜欢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欢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开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进酒杯里,我克制住强烈的想送你回家的冲动,而忍心的望着你孤独的走开……”
  梦竹的泪珠沿着面颊滚了下来,微颦着眉梢,微带着笑意,她默默的摇了摇头。“……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为别的,只因为聚会中有你。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我告诉自己,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见你,一次又一次的无法克制。每次望着你走开,我觉得心碎,听着别人谈论你,我觉得烦躁和嫉妒。特宝公开承认在追求你,使我要发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对你的亵渎,而我——”他长长叹息:“又有何资格?”
  “慕天,”梦竹摇摇头,新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是吗?”何慕天蹙着眉问,痛楚而怜惜的凝视着梦竹那含着泪、而又注满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吗?梦竹?是吗?我配吗?”“慕天!”梦竹发出一声喊,激动的用双臂紧紧的环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前的长衫里,声音模糊的从长衫中飘出来:“慕天,我爱你!我崇拜你!”
  “是吗?梦竹,是吗?我值得你爱和崇拜吗?”何慕天呓语般的、不信任的问。“你值得!”梦竹重新仰起头来,热情的脸庞上洋溢着一片光彩:“慕天,你为什么这样不安?这样没有自信力?”
  “我怕命运!”“命运?”“是的,命运。”何慕天用手捧住梦竹的脸,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我那样喜欢你,唯其太喜欢你,就生怕会伤害你。在镇口那个小茶馆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为了看看你。咳,梦竹,梦竹,我到底还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伫立不走,我直觉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听到你的呼唤……”“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梦竹微笑着说:“我也有个直觉,如果我站着不走,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就固执的等待着。结果,你真的来了,可见我们是心灵相通的,是吗?”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视着她:“以后会怎么样呢?梦竹,我们怎么办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视她,内心在激烈的交战。“梦竹,”他的喉咙沙哑:“梦竹,你不知道,你那么善良,我要告诉你……”
  “别说!”梦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么?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但是,你别怕,我有勇气应付那一天的打击,我有勇气!我母亲不能强迫我!慕天,别为高家的事发愁,连我都有勇气,难道你还没有勇气吗?”
  “高家?勇——气?”何慕天愣愣的说。“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们!可是,现在总是婚姻自主的时代,是吗?有谁能强迫我呢?我和高家订婚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不能用这样的婚约来限制我!只是怕妈妈……但,总有一天我要面临和妈妈摊牌的,慕天,体会给我勇气的,是不是?”
  “我——给你勇气——?”何慕天依旧在发怔。
  “是的,是的,你会给我勇气!”梦竹像得到了保证似的说:“你别发愁,慕天,只要有你,我还怕什么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梦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湿润了。“你不知道,我是说……我……”“别说了!”梦竹摔了摔头:“最起码,现在别让他们的阴影来困扰我们!慕天,我告诉你一句话,”她望着他,用一种坚定的、果决的、严肃而不移的语气说:“今生今世,活着,愿做你家的人,死了,愿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属!”
  何慕天凝视着她,接着就深深的颤栗起来,他把她拥在自己的胸前,紧紧的环抱住她。泪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颊依偎着她黑发的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记得孔雀东南飞里那两句诗吗?”梦竹轻轻的说,用柔和如梦的声调念: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发出一声深长的、满足的叹息,紧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说:“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将坚韧如丝,但求你永不转移!”
  何慕天无法说话,只更紧的揽住她。雨在窗纸上浙浙的滴着,风在树叶中穿梭。梦竹又是一声叹息:
  “你的心在跳,”她说:“好重,好沉,好美!”
19
  梦竹才跨进院子的大门,奶妈就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光,她压低声音问:“什么事?妈醒了?”“哼,当然醒了,现在还不醒,要睡到点灯才醒吗?而且,又来了客人。”“客人?谁?”“还有谁?当然是高少爷啦!”
  梦竹咬咬牙,转身就想向门外溜,奶妈一把抓住她的衣服,急急的说:“这算什么?见一见又不会吃掉你,再跑出去,我对你妈怎么交账?快去吧,人家高家少爷带了好多东西来送你呢!在堂屋里等了大半天了!”“东西?我才不希罕呢!”梦竹嘟着嘴说,一面勉勉强强的向屋里走去。跨进了堂屋,立即看到李老太太坐在方桌旁边,用一对锐利而严酷的眼睛狠狠的盯了她一眼。她怔了怔,不敢和母亲对视,掉过头来,她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高悌,肥头肥脑,小鼻子小眼睛,永远微张着合不拢来的嘴。看到他那副尊容就让人倒足胃口!她嫌恶的皱皱眉,高悌已经慌忙的站了起来,傻不愣登的瞪着小圆眼睛,结巴的说:
  “回……回……回来了?”
  “嗯。”梦竹打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我……给……妹……妹子买……买……了几块料……料……料子!”高悌胖脸上堆起一个傻瓜兮兮的笑,讨好的说,一面指着堆在方桌上的盒子。
  梦竹瞟了那些盒子一眼,动也不动,和谁生气似的噘着嘴,眼睛望着桌子的边缘发呆。
  “妹……妹……妹子,要不要……看……看?”高悌一个劲的瞎热心,打开盒子,抖出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料。梦竹再瞟了一眼,嘴噘得更高了。
  “梦竹,”李老太太冷冷的喊:“你高哥哥跟你讲话!”
  “我听到了!”梦竹没好气的喊。
  “听到了怎么不回答人家?”
  “回答什么东西呢?我不会!”
  “好!梦竹!”李老太太气得发抖,瞪着梦竹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说:“脾气这么坏,只好等将来让你婆婆来管你!”说着,她转头对高悌说:“小悌,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我……我妈说,赶……赶年底……办……办喜事。叫……叫我……讨讨……讨一个……老婆……回……回家……过年。嘻嘻!”说着,就望着梦竹傻笑了起来。
  “什么?”梦竹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盯着李老太太,脸色变得雪白:“妈妈你要把我——。”
  “嗯。”李老太太坚定的点点头,冷然的说:“今年年底,你就和小悌完婚,你现在大了,我也老了,管不了你。女大不中留,只有早早的把你嫁过去,让管得了你的人来管你,我也可以少操些心!”“妈妈!”梦竹蹙着眉喊,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摇着头说:“你怎么能这样待我?妈妈?你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幸福?妈妈?你一定要把我嫁给他?嫁给这个活宝?你……”
  “梦竹!”李老太太断然的喝了一声:“你怎么可以这样讲高哥哥?小时候你们也是一块儿玩大的,婚事是你自己同意的!君子一诺千金,你非履行这婚约不可!你心里有些什么窍我全知道!你以为那些大学生就比高悌强?他们只是和你玩,你别再做梦了!现在,好好的陪高悌谈谈。今天晚上,我还有话要对你讲!”“妈妈!不要,不要,妈妈!”梦竹咬着嘴唇,默默的摇头。李老太太已经站起身来,狠狠的望了梦竹,就掉身回房了。这儿,留下了梦竹和高悌面面相对,高悌在母女争论的时候,就一直瞪圆了小眼睛,把一个大拇指放在嘴唇上,望望李老太太,又望望梦竹。这时,看到李老太太走了,他就又对着梦竹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吞吞的把身子挪过去,轻轻的拉了拉梦竹的袖子,怯怯的叫了一声:
  “妹……妹……妹子!”
  梦竹正望着方桌上供的祖宗牌位出神,被他一拉,吓了一跳,顿时摔开袖子,跳到一边说:
  “见你的鬼!谁是你妹子!”
  高悌呆了呆,重新把大拇指放到嘴唇里,愣愣的说:
  “你……你……你不是我妹子……谁……谁是我妹子?妹……妹……妹子,我妈叫我……来……来……来和你……你……讲讲话,我妈……妈说,你……你……八成……有……有……些不规矩……你……好多……中……中……中大的学生都……都知道你。妹……妹……妹子,你……你……你也讲……讲话呀!”“我讲话!”梦竹浑身发抖,脸色雪白,瞪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向高悌恶狠狠的大嚷:“我讲话!你听清楚了,你这个傻瓜蛋,马上给我滚出去!”
  “什……什……什……什么?”高悌受惊的张大了嘴。
  “我……我……我告诉……诉你!”梦竹恶意的学着他的口气说:“你……你……你妹子……讨……讨厌死了你!天……天下的男……男人死绝了,也……也……不嫁给你!”眼泪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向他逼近,把两条小辫子向脑后一摔,大嚷着说:“回去告诉你妈,李梦竹不规矩,没资格做你高家儿媳妇,让她另外去给你这个白痴找老婆!去!去!去告诉你妈去!”“这……这……这……”高悌惊慌的向后面退,莫名其妙的说:“这……算……什……什么意思?”
  “叫你滚的意思!”梦竹哭着说:“我那一辈子倒了楣,凭什么会和你订上婚!你连一句整话都讲不清楚,根本……”
  “梦竹!”李老太太及时出现在门垠上,打断了梦竹还没有出口的许多气话。她对梦竹瞅了好半天,才愤愤的吐出一口气来,先不管梦竹,而走过去对高悌说:“小悌,你先回去,对你妈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儿女婚姻,能简单一点,就简单一点,我们也没准备什么嫁妆,你们也就别注重排场了。倒是日子,能提前一点更好,腊月里太忙,十一月里选个日子好了,你们家选定了日子,我们也就可以准备起来了。你懂了吗?听明白了吗?”“懂……懂……懂。”高悌一个劲的点头。
  “那么,你先回去吧,我也不留你吃晚饭了,黑地里头回去我不放心。你别把刚才梦竹和你说的话放在心上,她和你开玩笑呢!回去再跟你妈讲,我明天会到你家去拜望她,婚礼中的一切,明天再详谈。知道了吗?”
  “知……知……知道。”
  “那么,你就走吧!”送走了高悌,李老太太转身回来。梦竹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满面泪痕,李老太太厉声喊:
  “站起来!梦竹!”梦竹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走过来!”梦竹机械化的走了过去。
  “跪下!”梦竹抬起头来,望着李老太太。
  “我叫你跪下!”李老太太权威性的声调,带着不容人反抗的严厉。锐利而坚决的目光几乎要射穿梦竹的脑袋。
  梦竹一语不发的跪下去。
  “抬起头来,向上看!”
  梦竹抬起头来,上面供着灵牌和神位的神座。李老太太抖颤着站在梦竹身边,说:
  “你上面是你父亲的牌位,李家列祖列宗都看得到你,你已经为李家丢尽了人!现在,你对我说实话!你这些天中午都溜到哪里去了?”梦竹默然不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说!”“到茶馆,或者嘉陵江边。”梦竹说了,声调冷淡、平稳、而坚定。“做什么?”“和一个中大的学生见面。”
  “是谁?叫什么名字?”
  “何慕天!”“好,”李老太太低头望着梦竹,后者脸上那份坚定和倔强更使她怒火中烧,她咬住牙,气得浑身抖颤。伸出手来,她狠狠的抽了梦竹两记耳光,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好不要脸的东西!”梦竹的身子晃了晃,苍白的面颊上顿时留下了几条手指印,红肿的凸了起来。她跪着,双手无力的垂在身边,脸上依旧木木的毫无表情。李老太太盯着那张越苍白就显得越美丽的脸,越看越火。她双腿发软,拖过一张椅子,她坐了下去,好久,才又气冲冲的说:
  “你是存心想败坏门风,是不是?你和这个中大的学生来往多久了?”“夏天就认识了。”“你们天天见面?”“最近是天天见面。”“你,”李老太太咬得牙齿发响:“亏你说得出口!你这个该杀的丫头!我从小怎么教育你的,你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你把李家的脸完全丢尽了!你!每天和他做些什么事情?说!”“散步,谈天。”“散步?谈天?谈些什么?”
  梦竹把眼光调到母亲身上,用一种奇异的神色望着李老太太,慢悠悠的说:“谈一些你永不会了解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
  李老太太劈头劈脸的又给了梦竹两耳光,喘着气说:
  “你连礼貌都不懂了,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吗?我看你是疯了!什么叫我不了解的东西?你倒说说看!”
  “爱情。”梦竹轻声的说,聚着泪的眼睛明亮的闪着先,使她整个的脸都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你,你,你……”李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简直……不要脸!”“我要嫁给他。”梦竹依然慢悠悠的说,脸色是坚决的,悲壮的,有股宁为玉碎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轻声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嫁给他。”“你说什么?”李老太太向她俯近身子。
  “我要嫁给他。”“你——你要死!”“妈妈!”梦竹仰起头来,面对着母亲,她现在是跪在李老太太面前了。她的眼睛热烈而恳求的望着李老太太,用令人心酸的语气说:“妈妈,你是我的母亲,我多么希望你能了解我。妈妈,我爱他,我爱他爱得没有办法,妈妈,你不会知道这种感情的强烈,因为你从没有恋过爱。但是,妈妈,请你设法了解我,我不能嫁给高悌,我不爱他,我爱的是何慕天。妈妈,但愿我能让你了解什么是爱情!”
  “哼!爱情,”李老太太气呼呼的说:“你真不害臊,满嘴的爱情!你别给我丢人了!”
  “妈妈!”梦竹悲哀的摇头:“爱情是可耻的事吗?是可羞的事吗?不,你不明白,那是神圣的,美丽的!没有丝毫值得羞耻的地方!”“你会说!”李老太太更加生气了:“全是那些搂搂抱抱的电影和话剧把你害了!你有脸在我面前谈爱情!记住,你是订过婚的,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做新娘了,你是高家的人,你非给我嫁到高家去不可!关于这个中大学生的事,我就算饶过了你。但是,从今天起,我守住你,你不许给我走出大门一步!你再也不许见那个人,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待在家里,等着做新娘!”“妈妈!”梦竹惊恐的喊,一把抱住母亲的腿:“妈妈,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妈妈,你怎么忍心把我嫁给那个白痴?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忍心?妈妈,我一生的幸福在你的手里,求求你,妈妈!”
  “梦竹,”李老太太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关于你这件婚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把你配给高悌,也当然是委屈你了。可是,这婚事是你父亲生前给你订的,我们李家,也是书香世家,不能轻诺寡言,面子总是要维持的。何况,一个女孩子,结了婚,相夫教子,伺候翁姑,安安份份的做主妇,才是良家妇女的规矩,至于丈夫笨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心眼好,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就是难能可贵了!你念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呢?”
  “妈妈!”梦竹蹙紧了眉头,绝望的喊:“你根本不了解,你根本无法了解!你和我生活在两个时代里,你有你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我们是无法沟通的!可是,妈妈,你发发慈悲,我决不嫁给高悌,我决不!随你怎么讲,我就是不嫁给高悌!”李老太太的火气又上来了,她盯着梦竹,愤愤的,不容人反抗的说:“给你讲了半天道理,你还是糊涂到底!我告诉你,你不嫁,也要嫁!你是嫁他家嫁定了!”
  “我不!我不!我不!”梦竹哭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她拉住了李老太太袍子的下摆,抽噎的喊:“妈妈,我不嫁他,求你,你取消这段婚约,我感激你!妈妈,我爱的是何慕天,我发过誓只嫁何慕天!”“好呀!”李老太太咬牙切齿的说:“你订过了婚,还由你自己选择,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现在给我滚回你的房间里去,不许你再出门!我没有道理跟你讲,你和高家订了婚,你就得嫁给高家!你再敢溜出去和男学生鬼混,我就打断你的腿,我们李家的面子还要维持!”说着,她挣脱了梦竹的拉扯,向后面走去。梦竹扑倒在椅子里,用手蒙住脸,失声的痛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呜咽的喊:“母亲,好母亲,你的女儿还没有‘面子’重要!”
  李老太太已经走到后面去了,对梦竹这两句话根本没有置理。梦竹跪得腿发麻,看到母亲忍心的绝裾而去,她心中大恸,眼睛发昏,顺势就坐倒在地下。一抬头,她看到父亲的灵牌,不禁大哭着叫:“爸爸,好爸爸,是你为我安排的?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一句,我的命运该是这样的吗?”
  灵牌默默的竖着,漠然的望着伏在地下的梦竹,梦竹把头仆倒在李老太太坐过的椅子上,心碎神摧,哭得肝肠寸断。
  “梦竹,梦竹,”奶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用手推着梦竹的肩膀,安慰的叫:“好了,别哭了,起来吧,哭也没有用嘛,起来洗洗脸。”梦竹像是溺水的人一下子抓到一块浮木一样,她一把抱住了奶妈,把满是泪的脸在奶妈膝盖上揉着,哭着喊:
  “奶妈,奶妈,奶妈,奶妈……”
  奶妈用手轻拍着梦竹的头,鼻子中也酸酸的,只能反复的说:“好了,好了,梦竹,别哭了!你看,那么大的大姑娘了,哭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俯身下去,拖起梦竹,用手帕给她擦着脸,像哄小女孩似的拍着她:“有什么事,可以好好商量嘛,急什么呢?快去洗把脸,天都黑透了,饭还没吃呢,洗了脸好吃饭!”“我不要吃饭了!”梦竹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房门,也不点灯,就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中,伤心的痛哭。不知道哭了多久,门被推开了,有人提了盏灯走进来。她以为是奶妈,可是侧过头一看,却是李老太太。李老太太手中除了灯之外,还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饭菜。她把灯和托盘都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前,俯视着梦竹说:
  “起来吃饭!”“我不要吃!”梦竹赌气的说,把身子转向床里。
  “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李老太太显然也有气:“梦竹,你不要傻,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梦竹猛的转过头来,盯着李老太太:“为了我好,你才把我嫁给一个白痴?”
  “你说他是白痴是不对的,他只是有点傻气而已,但那孩子肥头大耳,倒是有福之相。梦竹,你应该想想清楚,嫁到他家,不愁吃,不愁穿,让丫头老妈子服侍着,岂不是比嫁给那些流亡学生,三餐缺了两顿的,要强得多?何况高悌那孩子又实心实眼的,不怕他三妻四妾的讨小老婆,为你想,有那一点不合适呢?就是你嫌他不漂亮,说不清楚话,可是,梦竹,漂亮的男人都靠不住呀!话说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教书的,也不要靠说话来吃饭!而且,世界上那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总会有一两样缺点的!”
  “妈,”梦竹从床上坐起来,悲哀的摇着头:“妈,你不懂,我不在乎过苦日子,我不要丫头老妈子服侍,我也看不上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和雕梁画栋,我只要一样东西:爱情!”
  “爱情?”李老太太嗤之以鼻:“这是件什么东西?能吃吗?能穿吗?能喝吗?”“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喝。”梦竹说:“可是人生缺了它,还有什么意义?”李老太太点点头:“梦竹,别再做梦了,爱情是件空空洞洞的东西,我知道许多人没有它照样生活得很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穷得衣不蔽体,家无隔宿之粮的人会生活得愉快。梦竹,你是太年轻了,才会迷信‘爱情’。”
  “妈妈,我无法和你辩论爱情。”梦竹绝望的说:“就好像无法和奶妈谈诗词一样。有一次,我费了两小时和奶妈解释李清照的一句词‘寻寻觅觅’,她居然问:‘丢了东西找不到,为什么不点个火来找呢?’”
  “好譬喻!”李老太太忍着气说:“你认为和我谈‘爱情’是在对牛弹琴,是不是?我是不懂你心目里的爱情,我只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的责任,我有责任教育你,你有责任做高悌的妻子,从今天起,把那些爱啦情啦从你脑子里连根拔去吧!我没有再多的道理和你讲了。”
  目送母亲走出房门,梦竹呆呆的坐在床沿上,面对着桌上如豆的灯火,默默的陷进孤独而无助的沉思中。好了,事实明明放在这里,她永不可能让母亲了解她,更不可能让母亲同情她。解除高家的婚约,这简直是梦想!母亲无法接受她的观念,正如同她无法接受母亲的观念,现在,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母亲的话是命令,也是法律。你哀求也好,哭泣也好,争论也好,母亲决不会动心,也决不会放弃她的观念。你该属于高家,你就只有嫁给高家,他是白痴也好,混蛋也好,你就得嫁!用手托着下巴,她在灯火中看出自己无望的前途。可是,难道自己就认命了吗?嫁给那个白痴?放弃何慕天?不!决不!决不!她不能这样屈服,她也不会这样屈服,她要和命运作战到底,她不能牺牲在母亲糊里糊涂的法律下!“何——慕——天——”当她凝思时,这名字在她脑中回旋着。“何——慕——天——”是的,只有先去找何慕天,和他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何慕天,何慕天!她心中迫切的呼叫着,渴望能立即找到他,把一切向他倾诉,他会为她想出办法来,一定!从床上跳起来,她走到桌边,三口两口的扒了一碗饭,要立刻见到何慕天的念头使她周身烧灼。她可以借洗澡的名义到浴室去,洗完澡,就可以从后门溜出去,溜出去之后的局面呢?她不再管了!她只要见到何慕天!见到了何慕天,一切的问题都好解决!她只要见到何慕天!
  拿了换洗衣服,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李老太太的房门开着,李老太太正坐在门口的地方看书。看到了梦竹,李老太太放下书,沉着声音问:“做什么?”“洗澡!”“去吧!”梦竹走进浴室,匆匆的洗了澡,就蹑手蹑脚的向后门走去,一推门,心中立即冰冷了,一把新加的大锁,把那扇小门锁得牢牢的,显然母亲已经预先有过布置了。她跺跺脚,恨得牙齿发痒。折回房间来,看到母亲房门已阖,她立即轻快的向大门跑去,但,才冲进堂屋,母亲却赫然站在方桌旁边,正冷冷的瞪视着她:“你要到哪里去?”“我……我……”梦竹嗫嚅着:“我要出去买绣花线。”
  “不许去!以后你要什么东西,你开单子出来,我叫奶妈去给你买!”梦竹直视着母亲,愤怒和恨意使她满心冒火,她跺了一下脚,掉头向自己房间走去,一面愤愤的说:
  “好吧!你又不能每一分钟都这样看着我!”
  “你试试看!”李老太太也愤愤的说。
  梦竹回进房里,用力把门碰上,“砰!”的一声门响把她自己的耳膜都震痛了。倒在床上,她恨恨的把鞋子踢到老远,用棉被把自己连头带脑的蒙住,紧咬着嘴唇,遏止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接着,门上的一个响声使她直跳了起来,她听到清清楚楚的关锁的声音,门被锁上了。她冲到房门口,摇着门,果然,门已经从外面锁得牢牢的了,她大叫着说:
  “开门!开门!这样做是不合理的!奶妈!奶妈!”
  “梦竹,”门外是李老太太冷静而严酷的声音:“这样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在房里待着了吧,别再转坏念头,钥匙只有我一个人有,你喊奶妈也没用。以后每天的饭菜我自己给你送进来。洗脸水也一样!你给我好好的待两个月,然后准备做新娘!”“妈妈!妈妈!”梦竹扑在门上喊:“你怎能这样做?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她的身子向地下溜,坐倒在地下,头靠在门上,痛哭的喊:“你是对你的女儿吗?妈妈?你是我的母亲吗?”“我是你的母亲,”李老太太在门外说:“所以要预防你出差错,女孩子的名誉是一张纯白的纸,不能染上一点污点,我今天关起你来,为了要你以后好做人!”
  “妈妈!妈妈!妈妈!”梦竹哭着喊,但,李老太太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妈妈,你好忍心!”梦竹把脸埋在手腕中,哭倒在门前的泥地上。
20
  深秋的天气,带着浓重的寒意,嘉陵江畔,已充满了一片萧索的景象,树枝光秃秃的耸立在漠漠的寒空里。坠落在地下的树叶,正和枯黄的野草一起在泥泞中萎化。大概由于冷的关系,嘉陵江两岸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行人,那些平日爱笑爱闹的学生们似乎也都深藏了起来,再也看不到嘻笑怒骂的人影。无人利用的渡船,寂寞而冷清的靠在岸边,盛满了一船黄叶。何慕天穿着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围巾,没有戴帽子,在瑟瑟的寒风中寥落的向镇里走去。石板上已青苔点点,湿而滑,细雨才停止没有多久,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他低垂着头,从一块石板上跨到另一块石板上,缓慢的,无精打采的走着。走进沙坪坝的小镇,他在镇口那家小茶馆的门前站了站,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继续向镇里走去。
  转了一个弯,梦竹的家门在望了。他站住,瞪视着那两扇阖得严严密密的黑漆大门。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两个小小的铜门环毫无光彩的垂着。他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迎着风,伫立在街头,茫然的看着那两扇门。“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有着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已经整整十天了,他得不到梦竹丝毫的消息,小茶馆中等不到她,新租的小屋她也从不光临。无论走到那儿,都不再有她的影子,她像是突然间从这世界上隐没了。见着人,他总是问一句:
  “碰到梦竹吗?”“没有呀!你不是天天和她在一起吗?”
  天天在一起!可是,这天天在一起突然中辍了,中辍得完全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呢?她淡忘了他?她忽然不喜欢他了?到底是什么原因?无尽的期待使他要发狂了!望着这两扇门,他真希望自己能钻进去,找着梦竹,问出一个底细来。细雨又开始飘起来,到处都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他摸了摸头发,摸了一手的水。雨仿佛正在慢慢的加大,站在这街头又算什么呢?下意识的,他向前走去,一直走到梦竹的家门口,停在那大门前面。他从门缝中向里注视,深院悄悄,重门深锁,他找不到一丁点梦竹的痕迹。在门边又足足站了十分钟,雨水已从他头发里沿着脖子向下滴,冷冰冰的。忽然间,他咬了咬牙,想见到梦竹的欲望强烈的控制了他,他伸手重重的敲了敲门。门里寂然无声,他又等待片刻,再敲了敲门,这次比刚刚更加坚定了。半晌,门里有了动静,有人向大门走来,同时,一个苍老的,妇人的声音在问:
  “是哪一个?”“请开开门,我找一位李小姐。”
  门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奶妈,看到何慕天,她似乎有点张皇失措,微张着嘴,她愕然的站在门口。何慕天还没有忘记她,立即点了个头问:
  “奶妈,梦竹在家吗?”
  “梦——梦——竹——”奶妈嗫嚅着,还来不及把话完全说出来,里面,另一个富于权威性的声音响了。
  “奶妈,是谁呢?”“哦——哦——”奶妈更加失措了,仓皇的想把门关上,一面匆匆的说:“你走吧!小姐不在家!”
  何慕天一脚跨进门槛,用身子抵住大门,固执的问:
  “梦竹怎么样?奶妈?”
  奶妈还没说话,李老太太走出来了。她斑白的头发梳着髻,缺乏血色的脸庞显得严肃和冷漠,那对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是坚定而近乎无情的。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何慕天知道这就是梦竹的母亲了,没等他开口,李老太太已迅速的用眼光在他脸上看了一圈,冷冷的问:
  “你要什么?”“您是李伯母吧?”何慕天尽量使自己的声调显得谦和而恭谨“我姓何。”“你要做什么?”李老太太不假辞色的问。
  “我想——见见李梦竹小姐。”
  “对不起,她不在!”李老太太简短的说,想关起大门。
  “请等一下,”何慕天拦门而立,却仍然用恭敬的口吻说:“您能告诉我,她到哪里去了吗?”
  李老太太锐利的盯着何慕天,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然的问:“你打听她做什么?”“我——”何慕天有些难以回答。“我希望能见到她,我们是朋友。”“朋友?”李老太太蹙着眉问,接着就说:“那么,好吧,告诉你,她到成都去了。”
  “成都?”何慕天浑身一震:“她去成都做什么?”
  “去——结婚!”何慕天抬起头来,直视着李老太太,李老太太也瞪着眼睛望着他,他们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在衡量着对方。一层敌对的气氛在二人中间弥漫。好半天,何慕天昂了一下头,冷静而固执的问:“她在什么地方?伯母?”
  “成都。”“不,她不会。”“如果你知道,何必来问我?”李老太太冷哼了一声说:“你请吧,我要关门了。”“伯母,请您允许我见见她。”何慕天屹立不动。
  “你是什么意思?”李老太太生气的问:“我已经告诉了你,她到成都去了。信不信是你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再到我们家来。我们这儿不招待陌生人,也并不欢迎你!梦竹有她自己的丈夫,希望你们这群学生少勾引女孩子!有时间多念点书吧!”说完,她气冲冲的就要关门,一面对依然拦着门的何慕天怒目而视。何慕天看看不是滋味,一抬头,他接触到奶妈的眼光,那是忧伤的、同情的、而又无可奈何的。他再看看李老太太,后者正严厉而愤怒的瞪着他。他默默的摇摇头,从门里退了出来,门立即砰然碰上,同时是大闩落上的声音。他靠在门上,伫立了好几分钟,心头充塞着几千几万种无法描述的情绪,仰首望天,白茫茫的一片,雨和昏蒙的云雾揉和在一起,无尽的伸展着,充塞着,压挤着。他凝视着那混沌的雨和天,喃喃的在心中低问:
  “梦竹!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吹过屋顶和小巷,低咽的回旋:
  “你在哪儿?你在哪里?”
  用手抹去了面颊上的雨滴,绕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他踽踽的向来时的路走去。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内,他把身子重重的投在床上,淋了过久的雨,头中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梦竹喜悦而低柔的声音:
  “你的心在跳,好重、好沉、好美!”
  把头埋进枕头中,他呻吟的问: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风在原野中呼啸,窗棂震动得格格有声,野外有只鹧鸪在不断的低鸣……这一切,全汇成了同一种声浪,在室内各处冲击回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对着桌上一动都没有动的饭菜和那盏冒着黄绿色火苗的桐油灯发呆。菜和饭都已经冰冷了,她却没有丝毫的食欲。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就被关在这一间小斗室中,像一个囚犯!几百种愤怒的火焰在她血管中燃烧,几千种反抗的意识在她胸腔中翻搅。她开始恨李老太太,恨她的顽固,恨她的无可理喻,恨她的残酷和无情!她想过用各种方法逃走,逃到何慕天那儿去,然后永不回来!可是,李老太太防范得那么严,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找不到。连她洗澡的时候,李老太太都把门户深锁,自己搬个小竹凳子,坐在浴室门口监视。在这种被囚困的生活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门口有开锁的声音,然后,门开了,李老太太站在门口监视,让奶妈进来收拾碗筷。自从梦竹招认每天和何慕天约会之后,李老太太就认定奶妈是梦竹的同谋,对奶妈的行动也大加限制,根本不许她和梦竹多说话。因此,梦竹写了封信给何慕天,想让奶妈带出去寄,信写好了好几天了,却至今没有机会交给奶妈。奶妈走进来一看,就嚷着说:
  “好小姐,饭都冰冷了,怎么还没有吃呢?”
  梦竹眼圈一红,瞪着饭碗,什么话都不说。
  “不吃,就让她饿死!”李老太太在门口说。
  “来来,小姐,多少吃一点,看我老奶妈的面子,好不好?”奶妈说着,走近梦竹,贴在梦竹身边,给她添上一碗饭,递到她嘴边。同时,俯下身子,迅速的耳语着说:
  “那个什么何慕天今天来过了,给你妈赶走了。”说完,她又大声的说:“喏喏,小姐,吃呀。你看,这几天敲敲蛋也不吃了,一天三顿没一顿好好吃的,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女孩儿家,瘦伶伶的多不好看!来来,多少吃一点,有什么值得这样伤心呢?”说完,她拉住梦竹的胳膊,暗中捏了她一把。
  梦竹一听到何慕天来过了,心中就怦怦乱跳,眼睛里也放出光彩来。何慕天!他会救她的,他一定会,她真想问问何慕天今天来时的详情。但是,母亲正可恨的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望着奶妈和她。她气得手足发冷,但是,何慕天来过的消息却确实使她兴奋振作了不少。心中浮起一线朦胧而模糊的希望,他会想出办法来的,只要他知道她正被囚困在这斗室之中。“来呀,梦竹,赶快吃,你看,连热气都没有了,吃了冷饭明天又要闹胃痛了。好小姐,奶妈喂你吃,怎么样?看看,这么大了,还像三岁小娃娃!”
  奶妈端着饭碗,送到梦竹嘴边来,她那夹棉袍子宽宽大大的袖口正张开在梦竹的眼前,身子遮断了李老太太和梦竹间的视线。梦竹灵机一闪,迅速的把一个信封塞进奶妈的袖子里,轻轻说:“寄掉它!”同时,故意生气的大声嚷着说:
  “谁要你喂,我自己吃!”
  胡乱的扒了一碗饭,食不知味的放下饭碗,她仰起头来,恳求的望了奶妈一眼,示意要她寄掉那封信。奶妈暗中叹了口气,悄悄的把信塞进了袖子深处。收拾了碗筷,捧着托盘退出去。才走到门口,李老太太冷静的喊:
  “站住,奶妈!”奶妈身不由己的站住了,两手端着托盘。李老太太一声也不响的走过去,从奶妈袖子取出了那封想偷渡出境的信件,拈在手上,冷冷的说:“奶妈!你在我家的年代不少了哦!我的脾气你大概也摸熟了吧!怎么还要在我的眼睛前面玩花样呢?梦竹就是被你带坏了,你还帮着她弄神弄鬼,她要是出了差错,将来丢了李家的人,坏了李家的名誉,我就唯你是问!”
  奶妈站在那里,老脸胀得通红,噘着嘴,气得双手发抖,碗碟都叮当作响。你是管女儿哦,也不能要了女儿的命呀!人家男有情,女有意,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把梦竹配给那个舌头打嘟噜的小傻瓜呢?难道你没眼睛,看不出何慕天一表人才,比那个只会瞪眼睛,啃手指头的傻瓜强上千千万万倍吗?她咬咬嘴唇,鼻子里重重的出着气,回头看了梦竹一眼,梦竹正绝望的倒在椅子里。为了梦竹,忍一口气吧,要不然,你李家的事哦,我也不要做了,还不如住儿子家里去呢!乐得享福当祖母。“奶妈,你走开吧!”李老太太说。奶妈又看了梦竹一眼,无可奈何的退到厨房里,把托盘重重的往桌上一顿,气呼呼的在凳子上坐下来:
  “面子!面子!如果把梦竹逼死了哦,看还到哪里去找面子去?”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拿着梦竹那封信,走进了房间,对梦竹狠狠的看了看,说:
  “你以为可以瞒得住我,是不是?告诉你,梦竹,你别想在我面前玩出什么花样来!从今天起,连奶妈都不许出门!你少动歪心眼,跟你说吧,你那个何慕天来过了,我已经告诉他,你到成都去嫁人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握着信,走出房门。立即,就是房门阖上和落锁的声响。听着铜锁锁上的那“咔嚓”的一声响,梦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锁了进去。痛楚,愤怒,和绝望把她撕裂成几千几万的碎片。她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扑到门上,用手捶打着门,发狂的喊:“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没有犯罪,这样是残忍的!开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寂然无声,她下死力的撞着门,又捶又打,门外的岑寂更引发她的狂怒,她抓住门闩一阵乱摇,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你不能这样关起我来!放我出去,请放我出去!爸爸不会赞成你这样做的!爸爸,假如爸爸在世哦!”想起了父亲,一向慈和而温文的父亲,她用手蒙起脸来,开始放声痛哭。门外岑寂依旧,她哭了一阵,看看毫无结果,母亲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摇,那两扇门也不会因她流泪而自然开启。她停止了哭,慢慢的走到书桌旁边,被郁积的怒气几乎使她窒息,抓起了桌上的一个砚台,她对着房门砸过去。“砰”然的一声巨响,带给她一种报复性的愉快。于是,书桌上任何的东西,都变成了抛掷的武器,书、笔、墨、水盂、镜框……全向门上飞去,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响声,在室内突击回响。等到书桌上的东西都砸完了,她才筋疲力竭的垂下手来,倒进椅子里,浑身酸痛而乏力,用手支着额,她剧烈的喘息着,四肢都在颤抖。室内一经消失了那抛掷的喧闹声,就立即显得可怕的空旷和寂寞起来,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这一个人。她听到门边有一声叹息,然后是细碎的脚步走远的声音,那是奶妈。连奶妈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母亲何以如此心狠?她从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开窗子,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窗子上有木头格子,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会有强盗或小偷之觊觎之心,而特别装上去的,她用手摇了摇,木条纹风不动,跳窗逃走显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样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墙,大门的钥匙也在母亲手中。
  她把前额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湿漉漉的都是水。夜风凌厉的刮了过来,一阵雨点跟着风扫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凉丝丝的。她用手摸摸面颊,真的很烫,胸口在烧炙着,头中隐隐作痛。迎着风,她伫立着,不管自己只穿着件单薄的小夹袄。寒风砭骨而来,她有种自虐的快乐。脱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为梦中的影子。与其被关在这儿等着去嫁给那个白痴,还不如病死饿死。
  风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颊浴在冷雨里,斜扫的风带来过多的雨点,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渍。雨,何慕天总说,雨有雨的情调。一把油纸伞遮在两个人的头顶上,听着细雨洒在伞上的沙沙声,他的胳膊环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点击破,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新的、旧的、一圈又一圈,静静的扩散……油纸伞侧过来,遮住两人的上半身,他的头俯过来,是个轻轻的,温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又是一阵强风,她打了个寒噤,忍不住两声“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两口气,她继续贴窗而立。桐油灯的火焰在风中摆动,虽然有玻璃罩子罩着,风却从上之开口处灌进去,火焰挣扎了一段长时期,终于在这阵强风下宣告寿终正寝。四周是一片黑暗,风声,雨声,和远处的鹧鸪啼声,组合了夜。鹧鸪,它正用单调的嗓音,不断的叫着:“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复始的啼声!有多么苦?还能有多么苦?她抹掉脸上的雨水,感到头昏脑胀,浑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从骨髓中冷出来,冷得牙齿打颤,而面颊却仍然在发烫。黑暗中,她踉跄着摸到了床,身不由主的倒在床上。窗子没有关,风从不设防的窗口向房里灌进来,在满屋子回旋。她躺着,瞪视着黑暗的屋顶。辫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头上的长发,那么多,那么柔软,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级上,她的发辫散了,他说:
  “我来帮你编!”他抓起她的长发,握了满满的一把,编着,笑着,弄痛了她,发辫始终没有编起来。最后,干脆把脸往她长发中一埋,笑着说:“那么多,那么柔软,那么细腻……像我们的感情,数不清有多少,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一缕……”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鹧鸪仍然在远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苦苦苦苦!有多么苦?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么苦?还能有多么苦?早上,李老太太把梦竹的早餐端了进来,奶妈跟在后面,捧着洗脸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内是一片混乱,门边全是砸碎的东西,毛笔、书本、镇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开着,室内冷得像冰窖,寒风和冷雨仍然从窗口不断的斜扫进来。窗前的地下,已积了不少的雨水。梦竹和衣躺在床上,脸朝着床里,既没盖棉被,也没脱鞋子,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啊呀,这不是找病吗?开了这么大的窗子睡觉!”奶妈惊呼了一声,把洗脸盆放下,立即走过去关上窗子,然后走到梦竹床边来,用手推推梦竹:“好小姐,起来吃饭吧!”
  梦竹哼了一声,寂然不动。
  “奶妈,别理她,她装死!”李老太太说。
  梦竹一唬的翻过身子来,睁着对大大的,无神的眼睛,瞪视着李老太太,幽幽的问:
  “妈,你为什么这样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视着梦竹。梦竹双颊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现出干燥而不正常的红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梦竹的额头,烧得烫手,顿时大吃一惊,带着几分惊惶,她转向奶妈:“去把巷口的吴大夫请来!”
  “用不着费事,”梦竹冷冷的说,看到母亲着急,她反而有份报复性的快感。“请了医生来,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吗?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尸首嫁到高家去!也维持了你的面子!”“梦竹,”李老太太憋着气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要来管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女儿,我关心你,爱护你,才宁愿让你恨我,而要保护你的名誉,维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个何慕天,长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他有诚意没有?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没有?你乱七八糟的跟他搅在一起,名声弄坏了,他再来个撒手不管,你怎么办?何况你订过婚,这个丑怎么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错不得,有了一点点错,一生都无法做人。你别和我生气,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哼,”梦竹在枕头上冷笑了一声,重新转向床里,什么话都不说。“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等下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梦竹简简单单的说。
  “你这算和谁过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生了病还不是你自己吃亏!”
  “你别管我!”梦竹冷冷的说:“让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梦竹好一会儿,咬咬牙说:
  “好,不管你,让你死!”
  医生请来了,梦竹执意不看,脸向着床里,动也不动。吴大夫是个中医,奶妈和梦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说尽了好话,才勉强的拖过梦竹的手来,让吴大夫把了把脉。至于舌头、喉咙、气色都无法看。马马虎虎的,吴大夫开了一付药方走了。奶妈又忙着出去抓药,回来后,就在梦竹屋里熬起药来,她深信药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梦竹床边发呆。药熬好了,奶妈颤巍巍的捧了一碗药过来,低声下气的喊:
  “小姐,吃药了!”梦竹哼也不哼一声。奶妈把药碗放到床边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来推梦竹,攀着梦竹的肩膀,好言好语的说: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来吃药!来!有什么气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娇嫩嫩的,怎么再禁得起生病呢?来,赶快吃药,看奶妈面子上,从小吃我的奶长大的,也多少要给奶妈一点面子,是不是?来,好小姐,我扶你起来吃!”“不要!”梦竹一把推开奶妈的手,仍然面向里躺着。
  “梦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气的说:“你这是和谁生气?人总得有点人心,你想想看,给你看病,给你吃药,这样侍候着你,是为的什么?关起你来,也是因为爱你呀!你不吃药,就算出了气吗?”梦竹不响。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声音问。
  “不吃!”梦竹头也不回的说。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坚定的命令着:“不吃也得吃,起来!吃药!”梦竹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直视着李老太太说:
  “妈,从我小的时候起,你对我说话就是‘你非这样不可,你非那样不可!’你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该有自己的思想、愿望、和感情,好像我是你的一个附属品!你控制我一切,从不管我也有独立的思想和愿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给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对我还有什么呢?反正这条生命是属于你的,又不属于我,我不要它了!”说着,她端起那只药碗,带着个豁出去什么都不顾了的表情,把碗对地下一泼,一碗药全部洒在地下,四散奔流。梦竹抛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里一躺,什么都不管了。李老太太气得全身抖颤,站起身来,她用发抖的手,指着梦竹的后背说:“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给我死!你死了,你的灵牌还是要嫁到高家去!”说着,她转过头来厉声叫奶妈:
  “奶妈!跟我出去,不许理这个丫头,让她去死!走,奶妈!”奶妈站在床边,有些手足无措,又想去劝梦竹,又不敢不听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犹豫间,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妈!我跟你讲话你听到没有?走!不许理她!”
  “太太!”奶妈用围裙搓着手,焦急的说:“她是小孩子,你怎么也跟她生气呢!生了病不吃药……”
  “奶妈!”李老太太这一声叫得更加严厉:“我叫你出去!”
  奶妈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梦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跺跺脚,向门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说:
  “老的那么强,小的又那么强,这样怎么是好?”
  李老太太看着奶妈走开,就点点头,愤愤的说:
  “我告诉你,梦竹!命是你自己的,爱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说完,掉转头,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铜锁锁上的那一声“咔嚓”的响声。梦竹昏昏沉沉的躺着。命是自己的,爱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现在,这条命要来又有什么用呢?等着做高家的新娘?她把头深深的倚进枕头里,泪珠从眼角向下流,滚落在枕头上。自暴自弃和求死的念头坚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让它消逝,让它毁天,让它消弭于无形!如今,生命对她,已没有丝毫的意义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绝吃饭,拒绝医药,拒绝一切,只静静的等待着那最后一日的来临。奶妈天天跑到床边来流泪,求她吃东西,她置之不理。母亲在床边叹气,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着,陷在一种半有知觉半无知觉的境界中。许多时候,她朦胧的想,大概生命的尽端就要来临了,大概那最后的一刹那就快到了,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无知无觉,也再无悲哀烦恼了。就在这种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后,一天夜里,奶妈提着一盏灯走进她的房间,到床边来摇醒了她,压低声音说:“梦竹,起来,梦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梦竹!”何慕天!梦竹陡的清醒了过来,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奶妈,不相信奶妈说的是事实。这是可能的吗?何慕天在外面!奶妈又摇了摇她,急急的说:
  “我已经偷到了钥匙,你懂吗?现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门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过日子,你妈这儿,有我挡在里面,你不要担心……”奶妈的声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摆,她擦了擦眼睛,伸手来扶梦竹。“何慕天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三天来,天天等在大门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买菜,他抓住了我,说好说歹的求我,要我偷钥匙,昨晚没偷到,他在大门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钥匙已经偷到了,你快起来吧!”梦竹真的清醒了,摇了摇头,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奶妈伸手扶着她。她望着奶妈,数日来的疾病和绝食使她衰弱,浑身瘫软而无力。喘息着,她问: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妈连声的说:“快去吧,你的东西,我已收拾了一个包裹给何慕天了。你这一去,就得跟着何慕天过一辈子,没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当心点。以后也算是大人了,可别再犯孩子脾气,总是自己吃亏的……”奶妈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声音就讲不清楚了。她帮梦竹穿上一件棉袄,再披上一件披风,扶梦竹下了床。梦竹觉得浑身轻飘飘,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脑子里也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不能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一个单一而专注的念头,她要去见何慕天!奶妈扶着梦竹走了几步,门槛差点把梦竹绊跌,走出房间,悄悄的穿过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这倒是个月明如昼的好晚上,云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梦竹像腾云驾雾般向大门口移动,奶妈又在絮絮叨叨的低声叮嘱:
  “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当心了,烧还没退,到了何慕天那儿,就赶快先请医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帮你做些什么,我也不晓得我做得对不对,老天保佑你,梦竹!我总不能眼看着你饿死病死呀……”
  奶妈吸吸鼻子,老泪纵横。到了大门口,她又说:
  “再有,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你生病这几天,她就没睡好过一夜觉,也没好好的吃过一顿饭,成天望着你的房间发呆,叹气。她是爱你的,只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向你低头。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如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梦竹停住,猛然间明白了。自己是离家私逃了,换言之,这样走出这大门后,也就再不能回来了。她望着奶妈的脸发怔,月光下,奶妈红着眼圈,泪水填满了脸上每一条皱纹。她嗫嚅着喊:“奶妈!”“去吧!走吧!”奶妈说:“反正你暂时还住在沙坪坝。你藏在何慕天那儿,把病先治好,我会抽空来看你的。你妈要面子,一定不会太声张,我会把情形告诉你。好好的去吧,何慕天要等得发急了。快走,当心你妈醒来!”
  梦竹望了望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无选择的余地,留在这屋子里,是死亡或者嫁给高悌,而屋外,她梦魂牵系的何慕天正在等待着。奶妈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着奶妈跨出大门。立即,一个暗影从门边迎了过来,接着,是一副强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听到奶妈在喃喃的说:“慕天,我可把她交给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妈,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是何慕天的声音。然后,自己被抱进一辆汽车,放在后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对自己身上罩来。她仰起头,看到何慕天热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视她,喉咙中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拥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颤而有力,他的声音痛楚而凄迷的在她耳畔响起:
  “梦竹!梦竹!梦竹!”
  一刹那间,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绝望,全汇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来,她扑过去,紧紧的揽住何慕天,用一声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
21
  冬天,悄悄的来了。杨明远裹着床厚棉被,坐在床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说“小东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个吹不出声音的口琴苦战,吹一阵、敲一阵、骂一阵。有两个同学在下围棋,只听到噼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和这个的一句“叫吃”、那个的一句“叫吃”。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从天凉了之后,南北社也就无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难挨的一段时间。
  宿舍门忽然被推开了,小罗垂着头,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往椅子中一坐,紧接着就是一声唉声叹气。
  “怎么了?”王孝城问:“在那儿受了气回来了?”
  小罗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气。
  “别问他了,”杨明远说:“本来小罗是最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人,自从跌落爱河,就整个变了,成天摇头叹气,在哪儿受了气,还不是萧燕那儿!”
  “说出来,”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让我们给你评评理看,是你不对呢?还是萧燕不对?”
  “八成是小罗的不对!”杨明远说。
  “是吗?”王孝城问:“告诉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错了什么,赔个罪不就得了吗?”
  王孝城和杨明远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着,小罗却始终闷不开腔,只是摇头叹气。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说:“怎么回事?成了个闷葫芦了!”
  “唉!”小罗在桌上捶了一拳,终于开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难了解的动物!”
  “你看!”杨明远说:“我就知道问题所在!你又和萧燕吵架了,是不是?”“不是,”小罗大摇其头:“没吵架。”
  “那么,是怎么了呢?”王孝城问。
  “是她不理我了。”小罗闷闷的说。
  “不理你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小罗叫:“我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一个心有二百八十个心眼,有一个心眼没碰对就要生气,谁知道她为什么气呢?”
  “到底是怎么了?”杨明远问。
  “根本就没怎么!我们在茶馆里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应,和她说话她不理,我问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她站住对我气冲冲的说:‘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就更生气!’你看,这算什么?我真不知她为什么生气嘛!反正一句话,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动物,尤其在反应方面,特别的……特别的……”找不出适当的辞来形容,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说:“唉,别提了!”
  “你别急,”王孝城说,“慢慢来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气的原因,你们在一块儿谈些什么?”
  “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小罗说,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会儿。“起先,谈了谈何慕天和梦竹的事,然后又谈到南北社不继续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谈起冬天啦,天冷啦,没衣服穿啦……”突然间,他顿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从屋梁上调了回来,瞪着王孝城说:“老天!我明白了!”
  “怎么?”王孝城困惑的问。
  “我明白了!”小罗拍着腿说,咧了咧嘴:“她问我怎么穿得那么少,毛衣到哪里去了?我就据实以告:‘进了当铺啦!’我忘了这件毛衣是她自己织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来:“这还不该生气?比这个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气了!好了,现在没话可说,明天先去把毛衣赎回来,再去负荆请罪!”
  “赎毛衣?”小罗挑挑眉毛:“钱呢?”然后把手对王孝城一伸说:“募捐吧!”王孝城倾囊所有,都掏出来放到他手上,临时又收回了几块钱:“留着买香烟!绝了粮可不成!”
  小罗的手又伸向杨明远,杨明远数了数他手里的钱,问他赎毛衣要多少钱,把不足的数给他添上了,一毛也没多。小罗叹口气说:“以为可以赚一点的,谁知道一点都没赚。”
  “听他这口气!”杨明远说:“他还想‘赚’呢!也不嫌丢人,脸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猪羊!”小罗大概是灵感来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诗来。一面把钱收进口袋里。
  “你刚刚提起何慕天和梦竹,他们现在怎么样?”杨明远不经心似的问。“你们还不知道?”小罗大惊小怪的:“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听说他们在沙坪坝租了间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说:“大概是谣言吧,我有点不大相信。梦竹那女孩子看起来纯纯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样的人。”
  “可是,”小罗说:“却完完全全是真的,为了这件事,梦竹的母亲声明和梦竹脱离母女关系,梦竹的未婚夫差点告到法院里去,整个沙坪坝都议论纷纷。不过,小飞燕说,梦竹他们是值得同情的,据说,梦竹原来那个未婚夫是个白痴,如果让梦竹配个白痴,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觉得何慕天和梦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合适也没有,一个潇潇洒洒,一个文文静静,两个人又都爱诗啦词啦的,本就该是一对。说实话,老早,我对梦竹也有点意思,你们还记得在黄桷树茶馆里比赛吃担担面的事吗?我一口气吃上十碗,不过要想在她面前逞英雄而已。但是,后来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条件太好了,我也喜欢何慕天!罢了,说不转念头,就不转念头!结果倒追上了小飞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像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的。”“我不懂何慕天这个人,”杨明远皱着眉说:“既然造成这个局面,为什么不干脆和梦竹结婚?这不是有点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吗?”“你放心,”小罗说:“慕天不是个始乱终弃的人,我了解他,婚礼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听小飞燕说,梦竹病过一场,病得很厉害,现在病好了没多久,说不定这两天,我们就会接到他们的喜帖呢!”“我认为何慕天不会拿梦竹开玩笑,”王孝城说:“他待梦竹显然是一片真情。”“何慕天吗?”杨明远从鼻子里说:“我总觉得他有点纨胯子弟的味道,谈恋爱也不走正路。别人恋了爱先订婚,再结婚。他怎么就糊里糊涂的和梦竹同居了,说出去多难听!将来再补行婚礼也不漂亮。”
  “或者,他们同居是一个手段,”小罗为何慕天辩护着说:“为的是造成既成事实,好断了高家的念头。”
  “哎呀,只要两个人有情,婚礼早举行晚举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罗说。“那当然有关系!”杨明远说:“婚姻是一个保障……”
  “我保险,”小罗说:“他们一定会很快的结婚!”
  “才不见得呢,何慕天这人未见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赌,怎么样?”小罗说:“我赌他们一个月以内一定行婚礼!”“赌就赌,”杨明远说:“假如何慕天有诚意,为什么不先结婚呢?要弄得这样风风雨雨的,到处都是他们的桃色新闻。”
  “赌十包五香豆腐干,如何?”小罗说:“没有先行婚礼,或者是有苦衷呢!”“苦衷!会有什么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进来说:“为别人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何苦?结婚也好,不结婚也好,是别人自己的事,你们操什么心呢?走!我们到邱胡子茶馆里去坐坐吧,跟他赊账。”
  “我不去了,”小罗说,向寝室外面走:“我赎毛衣去!”
  “那么,我们去!”王孝城对杨明远说。
  三个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门,刚刚跨出去,迎面来了一位同学,分别递给他们三封信。小罗一看,是三张一摸一样的请柬,就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说的吧,怎么样!话还没说完呢,请帖就来了,何慕天那个人绝不含糊的!”“别忙,”杨明远沉吟的说:“这请帖可有点怪。”
  大家看那请帖上印的是:
  
  “谨订于民国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时,在重庆市百龄餐厅订婚,敬备菲酌,恭请光临
  何慕天 李梦竹
                          谨上”
  
  “这事不是有点怪吗?”杨明远说:“现在还订什么婚?为什么不干脆结婚?”王孝城也抓了抓脑袋:
  “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或者,”小罗皱皱眉说:“结婚是件大事,他们不想马马虎虎的办,大概想等钱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里的支援。但是,管他呢,反正订了婚就是要结婚!”
  “哼!”杨明远冷笑了一声:“订了婚就一定会结婚么?那么,梦竹怎么没嫁给高家呢?这是她第二次订婚了。”“好了!”王孝城叫:“订婚也罢,结婚也罢,让他们去吧!我们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两杯酒,明远,一起来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终欣赏辛弃疾那两句词:‘昨夜松前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却疑松动欲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够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远!”
  “好吧,走!”杨明远说:“虽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点儿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们去喝酒,”小罗说:“我赎毛衣去了。”
  “等一会!”王孝城叫住小罗:“我出了钱是给你赎毛衣的,你可别拿去干别的哦!等会儿又看了话剧了,给了叫化子了!”
  “决不会!”小罗叫着说,走远了。
  杨明远和王孝城进了茶馆,两人又是茶,又是酒,谈谈说说。时间十分容易过去,一忽儿,天色就暗下来了,茶馆里到处都点起了灯,两人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杨明远对着茶馆门口,静静的说:“小罗回来了,不知道赎了毛衣没有?”
  小罗果然大踏步的跨了进来,直接走到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说:
  “我在城里碰到胖子吴,大家决定今晚在沙坪坝镇口那家小茶馆中聚齐,商量商量送什么东西给何慕天和梦竹,胖子吴的意思,是南北社会员们联名合送,因为大家都穷,恐怕得凑了钱才够。”王孝城望着小罗的手,小罗手里有个报纸包。
  “你手里是什么?毛衣吗?”
  “不是!”小罗眉飞色舞的说,举起手里的纸包,撕掉了外面的纸,笑着说:“我买来送萧燕的,好可爱!”
  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看,原来是只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长长的毛,和一对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爱。王孝城点点头说:
  “毛衣呢?”“去他的毛衣,这个比毛衣可爱多了!”
  “你把赎毛衣的钱,拿去买了这个哈巴狗?”杨明远问。
  “一点不错!”小罗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萧燕会喜欢!”
  “我保管她不会喜欢!”王孝城说:“要是她知道你拿赎毛衣的钱买了这么个玩意,她不更生气才怪!”
  “打赌!”小罗叫。“赌就赌,赌什么?”王孝城说。
  “十包五香豆腐干!”“外加一碗馄饨!”“好,一言为定!”小罗叫:“明远是证人。”
  “无论你们谁赢了,”杨明远说:“我都得沾一份。你们赌得越多越好,我乐得当证人!”
  “现在就去找萧燕,如何?”小罗说:“反正要到沙坪坝茶馆里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出来吧!”
  “好吧!”王孝城说:“马上去!”
  三人出了邱胡子茶馆,穿过艺专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说说,风很大,寒气砭骨而来。小罗冷得直打哆嗦,鼻子里呼出热气全凝成了两道白色的烟雾。杨明远裹紧了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王孝城因为刚刚喝了两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着小罗直摇头:“看!冷成这副德行,还把钱拿来买玩具狗,让毛衣睡在当铺里!别说萧燕要生气,我看了都要生气!”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门外,找到门房去通报,三人在门口等。只一会儿,萧燕围着围巾,穿着厚厚的大衣,从里面跑了出来,高兴的说:“接我去茶馆吗?我正准备去,一块儿去吧!”看到了小罗,她的脸一沉,没好气的说:“我说过不理你了,你又跑来做什么?”“我想出你为什么生气了,”小罗说:“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萧燕仍然板着脸:“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赎回来没有?”杨明远和王孝城相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小罗如何应付,小罗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说:“毛衣吗?——”
  说了三个字,就像忘记了那回事似的,突然举起那只哈巴狗来,往萧燕鼻子底下一送,嘻皮笑脸的说:
  “哈巴狗,哈巴狗。”萧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才看清是只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着气说:“你这是干什么?”“这个吗?”王孝城笑着说:“就是赎毛衣的成绩,我们摊了钱给他去赎毛衣,毛衣没赎回来,赎出这么个东西来!”
  小罗仍然嘻笑着,把那只玩具狗在萧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来晃去,嘴里重复的嚷着:
  “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哈巴狗!”萧燕望着冷得发抖的小罗,气不打一处来,对小罗叫着说:“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当铺里。”小罗呆呆的说,接着,又咧开嘴笑了,继续把哈巴狗在萧燕的鼻子前面晃动,傻兮兮的说:“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爱的哈巴狗。”
  萧燕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看到小罗那副滑稽样子,和嘴里一个劲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归笑,想想看又实在气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眼泪就扑簌簌的向下滚,一时间,也不知道她是在哭还是在笑。王孝城、杨明远,和小罗都呆住了。半天后,王孝城问萧燕:“喂,你是在哭呢?还是在笑呢?你是高兴呢?还是生气呢?”萧燕揉着眼睛,依旧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着小罗说:
  “他,他,他,气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么,”王孝城掉头问杨明远:“你是公证人,这个赌算我赢了呢?还是算小罗赢了呢?”
  “老天!”杨明远叫:“我这个公证人不会做了,到茶馆里去让大家评评吧!”百龄餐厅中,何慕天总共只请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群,没有一个生人,也没有任何仪式,只等于又一次的南北社聚会,所不同的,是由茶馆中迁到饭馆里而已。
  梦竹这天是一身纯西式的装束,穿着件白纱的晚礼服,衣服上缀着亮亮的小银片,有着绉绉绸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边。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样缀着银色闪光的亮片片。一举一动,闪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头发不再像往日那样束成辫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乌黑的黑发衬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于清瘦,一对眼睛显得特别的大而黑。她没有怎么浓妆,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个人看起来纯净得像一条清泉。不过,她显然和以前有许多变化,她似乎更沉静了,更不爱讲话了,除了微笑,她几乎不说什么。而那对温温柔柔的眸子,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何慕天却和梦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装,棉袍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织锦缎的长衫,维持他一贯潇潇洒洒的风度。但他看来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样谈笑风生和狂放不羁了。他不时的把眼光落到梦竹的身上去。对他的客人们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梦竹一个人身上,而再无心情去管别的事似的。这一顿“订婚宴”,由于两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们也就闹不起来了。何况何慕天和梦竹的事早就成了许多人谈论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讳,生怕说出来的话不太得体,会给梦竹难堪。因而,这顿饭吃得是出奇的规矩和文雅。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罗憋不住了,举起杯子来,对何慕天和梦竹大嚷着说:“为南北社中第一对祝福!”
  大家都举起杯子,王孝城又嚷着说:
  “也为第二对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罗和萧燕面前晃了晃。特宝又嚷着说:“还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对!”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吴和外号叫五香豆腐干的许鹤龄。立即,大家哗然了起来,因为胖子吴和许鹤龄的恋爱还是件秘密。王孝城对杨明远低声说:
  “这是‘巧对’,一个胖,一个瘦!姻缘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飞燕,却追上了五香豆腐干!”
  大家都举着杯子,大宝又叫了声:
  “还为那些配不了对的光棍们祝福!”
  于是,大家干了杯,气氛才突然转为热闹了,几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复,小罗高兴的、摇头晃脑的喊着:“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特宝是喝了几杯酒就忘不了作诗,又在那儿念念有辞的“仄仄平平”起来。大宝和二宝居然猜起拳来了,席间又流露出一片喜气。萧燕拍拍手说:
  “今天是何慕天和梦竹订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会,我们来用成语接龙如何?记住,一定要接吉利话,谁接出不对劲的成语就要罚,如果接不出来,更要罚!罚喝三杯酒,怎样?我来起个头。”于是,她念:
  “天作之合!”坐在她下家的特宝接了下去:
  “合作精诚!”于是一个个的接下去:
  “诚心诚意!”“意犹未尽!”“尽情欢笑!”这是小罗接的。
  “这算成语吗?”萧燕质问。“勉强勉强!”王孝城说,于是又继续下去:
  “笑语如珠!”“珠圆玉润!”“润肠补肺!”这是大宝接的,大家全叫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小罗问。
  “是济世良药,百补丸,吃一粒可以长生不老。”大宝说。于是,哄堂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大宝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亲!”“亲情似海!”“海阔天空!”“空谷幽兰!”“兰质蕙心!”“心心相印!”“好了!”胖子吴站起来叫:“到此为止!”他举起杯子,向着何慕天和梦竹说:“从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们白头偕老!今晚也已经酒酣耳热,我们喝了你们的订婚酒,希望马上又有结婚酒可吃!现在,让我们全体敬你们一杯,也就该散了!”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向何慕天和梦竹举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梦竹,梦竹眼睛里凝满了泪,嘴边挂着个感动的微笑。在灯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里,她像个飘逸的,不染丝毫尘土气息的仙子!他激动的用手挽住梦竹的腰,端着酒杯说:“谢谢你们,希望你们分享我们的快乐。”再看了梦竹一眼,他又说:“我和梦竹经过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订了婚,希望以后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飘过一团轻雾,摔了摔头,似乎想摔掉一个暗影。他再说:“最近,我深深领悟出一个道理:真正的爱情中一定有痛苦,而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爱情才更真挚而永恒!”他举起杯子,大声说:“干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干了杯子。小罗又郑重的捧上了一个用缎带系着的盒子,说:“这是我们南北社员们合送的一样小礼物,礼轻而人意‘重’!”他特别强调那个“重”字。
  然后,客人们告辞了。走出了百龄餐厅,迎着室外寒冷的空气,杨明远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没怎么,”杨明远轻轻的说:“那是个有福之人。”
  “谁?”“何慕天。”王孝城看了杨明远一眼,抬了抬眉毛,什么话都没有说。
  何慕天结完了帐,帮梦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风,挽着她走出百龄餐厅。梦竹的头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两人静静的向街头走去。好半天,梦竹发出一声轻叹:
  “他们真使人感动,不是吗?”梦竹说:“我以为他们会轻视我。”“轻视你?为什么?”“闹一场婚变,又和你——”她抬头看了何慕天一眼:“这样没结婚就——”“结婚只是早晚的问题,是吗?”何慕天说:“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说明了,再结婚比较好,你懂吗?”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栗:“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梦竹说,把头紧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回到沙坪坝何慕天所租的那间小屋中,梦竹解下披风,抛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上。何慕天走过去,蹲下身子,抓住梦竹的双手,激动的说:“你知道你穿这件衣服像什么?像一颗小星星!”
  梦竹微笑了,静静的望着何慕天。半天后,才说:
  “来!看看他们送我们的是什么?”
  何慕天解开了盒子上的缎带,打开盒子。取出一只白色长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梦竹相视而笑,梦竹摸着哈巴狗的脑袋,赞叹的摇摇头:
  “亏他们想得出来,真可爱!”
  “脖子上还有一张卡片,”何慕天说:“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梦竹把灯移近,两人看卡片上写的是:
  
  “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
  小罗的毛衣,萧燕的眼泪,杨明远和王孝城的本钱,
  以及南北社全体会员的欢笑!”
  
  “这是什么意思?”梦竹问。“一定有个很可爱的故事!”何慕天说,揽紧了梦竹。一同注视着那只毛茸茸的小东西。
22
  寒假来临了。小屋内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灯的火焰在灯罩下昏然的亮着,小屋内的一切,在如豆的灯火下,看来隐约而朦胧。梦竹坐在火盆旁边,拿着火钳,无意识的拨着火,把烧红的炭叠起来,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脸映在炉火的光芒下,整个脸都被染红了。长睫毛半垂着,一对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炉火。何慕天伸过手去,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惊,扬起睫毛来望着他。“为什么不说话?”何慕天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问。
  她惘然的笑笑。“说什么呢?”她问:“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过去,坐在她的身边,把火钳从她手上拿开,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双手,深深的注视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着,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闪烁,一层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间流转。他把她额前下垂着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紧盯着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说:
  “相信我,一个月之内一定赶回来。嗯?”
  她点点头。“好好的等我,奶妈一定会常来看你,我给你留下了足够的钱,一切都不要担心。有时间,可以去找萧燕他们聊聊,不要整天关在屋子里。嗯?”
  她再点点头。“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说明了,就可以回来,等我回来了,我们就立刻举行婚礼。嗯?”
  她又点点头。“不要难过,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马上就会回来了,闭上眼睛想想看,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们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块儿了,有什么可难过呢?是不是?”
  她还是点点头。他凝视她,握紧了她的手。
  “说话!梦竹!为什么不说话?”
  她的头垂了下去,依旧默然不语。
  “梦竹,怎么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两滴大而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颊,滚了下去,击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来,迅速的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用胳膊紧紧的揽住她。“别!梦竹!千万不要!不要这样伤心!你这样子,我怎么离得开你?”蹲下身子,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想想看,仅仅是一个月而已!”“一个月,”她轻轻的说:“是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多少秒?”“梦竹!”他叹息的喊:“梦竹!”
  “慕天,”她抬起泪光莹然的眼睛来注视他:“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们可以在重庆先结婚,然后你带着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一个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结婚,那么,万一……万一……万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难道你就不娶我了吗?”“梦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个规模很大,很讲究的婚礼,我看着你穿着最华丽的礼服,由四五个花童牵着纱,走进结婚礼堂。我要为我们布置一个很漂亮、整洁,而温暖的小家……这些,都需要钱,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决经济上的问题。而且,我父母只有我这一个独子,那里有结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们会希望参加我的婚礼,那么,把他们也接到重庆来住住,让他们主持我们的婚礼。要不然,假若他们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举行婚礼,不是也很好吗?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了解吗?”“形式!”梦竹低低的,像自语似的说:“铺张的婚礼,讲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实上,还不是早已经——?”
  “梦竹!”何慕天喊着,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须信任我。梦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梦竹……”他拥住她,激动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颤栗着。“梦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为我太爱你,我要……对你负责任……我要……你成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叹息:“我爱你,梦竹,那么深,那么切!”“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梦竹固执的说。
  “我必须回去!”何慕天轻声说,然后突然推开梦竹的身子,拉长了两人间的距离,审视着她的脸。“梦竹,你不信任我?你以为我玩弄你?你以为我会不再回来?梦竹,你在害怕什么?怀疑什么?”梦竹愣愣的望着何慕天。望着,望着,她忽然跳起来,扑进何慕天的怀里,用手紧抱着何慕天的腰,脸埋在他的衣服里,低声的嚷着说:“慕天,你别走吧,别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但是,你别走吧。我心里好乱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别走吧。”何慕天拉开她的手,继续审视着她。
  “我只去一个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
  “别傻!”他吻她:“你数日子,我一天也不超过,准在三十天之内回来!好不好?”
  她瞅着他,牙齿轻轻的咬着下嘴唇,点了点头。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说:“一天也不许超过。”
  “一天也不超过!”他保证似的说。
  她含着眼泪笑了。“你要给我写信。”她说。
  “当然。”“你的地址也给我,我好给你写信。”
  他略事犹豫,有些不安。
  “好,”终于,他说:“我地址给你,但是非不得已,你还是不必写信来,因为我可能一到家,几句话一讲,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头走。你知道,路上来回的时间就要一个月,我还是有熟人的车子可以搭,万一再碰到点事情耽误呢?所以,我不会在家中停留的。”“可是,你总要给我地址。”
  “那——好吧。”她眨动着眼睛,泪珠仍然挂在睫毛上。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她静静的依偎着他。他动了动,她立即抓紧他,轻声的,做梦似的说:“别动,别离开我。”她叹息一声。“但愿今夜无限的长,永不要天亮,那么,你就一直在我身边,不能离开。”
  他用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那一头浓发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泻开。他的下颚靠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在她的发际摩擦。她闭上眼睛,手环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后,才轻轻的,呓语般的说: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时时,刻刻!等你回来。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着,我是怎样的期盼着你,你就不会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虽然我们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续,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我!别忘了我,别负了——”他弯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强烈的,炙热的,狂猛的吻她。炉火烧得很旺,熊熊的炉火照射之下,她的脸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脸上也有她的。室内暖气腾腾,她的面颊在发热,胸中似乎也烧着一盆火,那样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紧紧的压着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铁索般箍紧了她。她头中昏沉四肢松懈,身子软而无力的贴着他的。
  天蒙蒙的亮了,桌上的灯仍然在燃着。昏黄的光线在晓色中显得更加朦胧。窗纸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远处,一声鸡啼引起了各处晨鸡的响应。
  “我该走了。”他说:“七点钟就要开车。”
  “不。”她说:“有雾,车子不能准时开。”
  “你看错了。”他轻声的:“今天不会有雾,窗纸上那么亮,太阳都快出来了。”“是吗?”“嗯。”“再睡五分钟,然后我送你去搭车。”
  他吻她。轻轻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边念了一阕“如梦令”:
  
  “颠倒镜鸾钗凤,纤手玉台呵冻,
  惜别尽俄延,也只一声珍重!
  如梦如梦,传语晓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梦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凝视着远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内是暗沉沉的,没有点灯,也没有炉火,冷冰冰的空气和浓成一团的暮色胶冻在一起。窗口的风很大,窗棂被吹得格格作响。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冷风,梦竹端坐在风口之中,却寂然不为所动。
  一声门响,奶妈闪身进屋,关上了房门,立即惊呼着说:
  “梦竹!你在干什么?”
  “没有干什么。”梦竹幽幽的说。
  “这房里是怎么了?好像比外面还冷。你这样开着窗子吹风,是想送命吗?”奶妈叫着说,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关上。“奶妈,你少管我。”梦竹不耐的说,想阻止奶妈关窗子,但窗子已经关上了。奶妈还特地把窗栓都闩好,推了推,关得很牢了,才回过身子来,用手摸摸梦竹的手,又是一声惊呼:“看你!手都冻成冰柱了,你简直是找死!梦竹呀梦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这样不会招呼自己呢?奶妈要是一天不来,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这样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来,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火也不起,灯也不点,大概饭也没吃,是不是?”
  梦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来朝向窗外的脸转向屋里,木木的坐在那儿,一声也不响。奶妈跺跺脚,叹了口气,先把灯点上,捻亮了灯芯,放在桌子上。再忙着把火盆烧着了,鼓着腮帮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梦竹身边,摇着她说:“坐到火边上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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