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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几度夕阳红

_7 琼瑶(当代)
  四周渐渐安静了,同学们都已抢先跑到公共汽车站去排队,她独自落在后面,缓缓的走着。一整天,坐在教室里也好,站在操场中也好,无论上课、下课,升旗、降旗……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老师的讲解,同学的笑闹……对她全像烟雾中的幻景,留不下任何清晰的印象。一次,顾德美拉着她的袖子说:“喂喂,你怎么了?和你讲了三次话你都听不见!”
  她猝然醒悟,瞠目望着顾德美,她只感到心底一阵绞痛,而泪珠溟然欲坠了。顾德美愕然的放松了她,她掉头望着窗外,心中又迷迷糊糊起来,凝视着远山白云,她又再度陷进凄迷恍惚之中。转了一个弯,绕过一根电线杆,她依循着每日走熟了的路径向前走,头始终低垂着没有抬起来。走过了电线杆之后,一个人影挡住了她,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晓彤!”她抬起头来,迎着了魏如峰迫切而痛楚的眸子,她站定,仰视着这张脸。突来的意识又牵动了心底的创痛,她闪动着眼珠,泪水迅速的濡湿了睫毛,魏如峰握着她手腕的手加重了压力,低低的说:“上车去,晓彤,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魏如峰跨上了摩托车,晓彤顺从的坐在后面,习惯的用手环抱住魏如峰的腰。马达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的在街道上疾驰。只一会儿,车子停了,晓彤跳下车来,才发现他们正停在“铃兰”的门外。魏如峰带着晓彤走进去,在他们的老位子上坐下来。鱼池中绿叶亭亭,几条红色的热带鱼正在水草中来往穿梭。魏如峰的手伸过了桌面,握住了晓彤那柔软,白皙的小手。“晓彤!”他低唤。“嗯?”她抬起一对朦朦胧胧的眼睛。
  魏如峰默默的摇头,蹙起了眉峰。
  “别这样看我,”他说:“你的眼睛使我心碎。”他拿起晓彤的手,用嘴唇紧贴上去。“晓彤,告诉我,你相信我吗?”
  晓彤点点头。“爱我吗?”晓彤再点头。“那么,晓彤,”魏如峰恳切的说:“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嗯?”“你必须答应我。”魏如峰说:“无论在怎样恶劣的情况之下,我们要坚定我们的立场!换言之,不管现实对我们的打击有多大,你决不能软弱和屈服。”
  晓彤困惑的望着魏如峰。
  “你懂了吗?晓彤?”他渴切的望着她:“我有没有向你求过婚?晓彤?我现在向你正式的求婚,晓彤,你愿嫁我吗?”
  晓彤闭了一下眼睛,两颗大泪珠从睫毛上跌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滚了下来。魏如峰伸过手去,托起晓彤的下巴,用大拇指抹掉了她颊上那两颗晶莹的泪滴。颤声说:
  “晓彤,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
  “我知道,”晓彤含着泪点头:“我知道。”
  “那么,说你愿意嫁给我!”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明白,但是我要听你亲口说!”
  “如峰,”晓彤痴痴的望着他:“我愿意嫁给你,一百个愿意!”“好,”魏如峰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脸上带着个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仿佛一个临上沙场的斗士。“晓彤,我就要你这句话,有了你这句话,我就什么都不管,我要尽我的全力来争取你!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打倒我或挫折我!”他用两手把晓彤的手阖住,握紧,似乎想把自己身上的力量藉这双手灌注到晓彤的身上去。“可是,晓彤,你必须和我站在一条阵线上,不能动摇。如果你动摇了,我就有千千万万种力量,也都没有用了,你懂吗?”晓彤慢慢的点点头。“今天早上,”魏如峰顿了顿,说:“我到你家里去过,和你母亲谈得很不愉快!”他盯着晓彤:“你母亲坚持反对我们来往。晓彤,你要站在我这一边,说服你的母亲,或者征服你的母亲!而你,决不能被你的母亲说服或征服。你能不能坚定你自己?”晓彤湿润的眸子迟疑的转动着,手指无力的在魏如峰掌心中颤动。“可是——”她轻轻的说:“我从没有违背过妈妈什么。”
  “这次事情不同了,是不是?”魏如峰有些焦灼的说:“如果你再顺从,就是埋葬我们两个人的幸福!晓彤,晓彤,我就怕你这份柔顺,你一定要坚强,一定要!”
  “可是,可是,”晓彤咬着嘴唇说:“我不能和妈妈对立,我不能!妈妈会伤心……”
  “为了怕你母亲伤心,你就牺牲掉我们两个人吗?为了怕你母亲伤心,你就不怕别人伤心?而你母亲反对我的理由根本就不能成立!她把上一辈的仇恨记在我身上,这完全不合理!我奇怪在二十世纪的现在,还有像你母亲这样顽固的人!她太自私,晓彤,她太自私!”
  “你怎能这样说妈妈?”晓彤蹙着眉说:“你根本不了解妈妈,她不自私,她从来就不自私,她尽量要我快乐……她……”她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咖啡杯,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低的说:“她是个好妈妈。”
  魏如峰把晓彤的手握得更紧,摇着头,叹息着说:
  “晓彤,你怎么如此善良而单纯?善良得让人不能不爱你。在你面前,我实在自惭形秽!”他再叹了口气,放开她的手,用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无意识的拿着小匙搅着咖啡。片刻之后,他想起梦竹曾要他在何慕天和晓彤中选择一个,如果同样的问题,晓彤会如何处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晓彤说:“我问你,晓彤,假如有一天,你必须在你母亲和我中间选择一个,有了我就失去你母亲,有了你母亲就失去我,那么,你选择谁?”“噢!”晓彤轻喊:“那是残忍的!”
  “你告诉我,晓彤,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一定要面临选择的时候,你选择谁?”“我要你,”晓彤怔怔的说:“也要妈妈。”
  同样的答案!“假若这两个不能同时拥有呢?晓彤,你给我一个确定的答复,”她再逼紧一步:“因为,据我看来,你已经面临到这种局面了。告诉我,你要谁?”
  晓彤定定的望着魏如峰,大大的眼睛里蕴蓄着哀伤,还有更多的固执的深情。“我没有选择,如峰,”她慢吞吞的说:“因为我只能有这一种选择:我要你,也要妈妈。”
  “假若——”魏如峰加强语气说:“你不能都‘要’!”
  “那么,”晓彤凄凉的微笑了:“如峰,真有那一天,我就——谁都不要了。”魏如峰感到心底一阵抽搐,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战。他在晓彤的眼底看到了些什么东西,属于危险的东西!他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那颗小小的,易感的心!他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彷佛怕她逃走或消失似的。带着不能抑制的颤栗,他祈祷般的说:
  “我不再向你多要求什么,我不再向你多说什么!老天,但愿它能保护你,保护你和我,和一切善良的人,使我们都不受伤害!”晓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打开大门,首先看到的是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用双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发着呆的晓白。接着,就听到屋里明远的咒骂声。晓白看到了晓彤,把两只手一摊,低声说:
  “爸爸在和妈妈吵架。”
  “为什么?”晓彤问。“还不是为了你和魏大哥的事,还牵扯到什么何慕天,过去未来的,我也听不懂!”
  晓彤脱了鞋子,走上榻榻米,才跨进父母的房间,明远就停止了正说了一半的话,双目灼灼的望着晓彤,把她从头看到脚,然后冷冷的哼了一声,望着梦竹说:
  “你的宝贝女儿回来了!五点钟放学,七点半到家,随便和男朋友在外面游荡,看样子,是颇有乃母之风!”
  梦竹的脸色雪白,嘴唇上毫无血色,像一根木头棍似的直直的坐在床沿上。头发零乱,眼眶深陷。她愣愣的望着明远,抖动着嘴唇无法出声,好半天,才说了一句:
  “明远,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杨明远仍然冷笑着:“她不是你的宝贝女儿吗?你宠她、惯她、纵她,胜过你对晓白的关心一百倍!为什么?你喜欢她,她身上有谁的影子……”
  “明远!”梦竹叫。“哼!你的女儿!你的好女儿!和你同样有眼光,能选择到泰安纺织公司的小老板,有钱、有势、有人品……”
  “明远,我求你!”梦竹用手蒙住脸,痛苦的扭动着头:“你这样逼我,到底是要怎么样?别把孩子的事和我们自己的事弄混,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谈,行不行?”
  “你怕谈吗?梦竹?你还是怕面对现实?晓彤!过来!我有话问你!”“明远!”梦竹紧张的叫,哀恳的望着杨明远。“明远,请你——”她掉头转向晓彤:“晓彤,爸爸生你的气,你还不赶快过去,向爸爸道歉,认错!”眼泪涌进了她的眼眶,忍着泪,她憋着气说:“晓彤,过去!对爸爸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而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以后我将处处听爸爸的话,请爸爸原谅我!’说!晓彤,对你爸爸说!”
  晓彤木立在那儿,母亲的样子使她惊吓,爸爸的神情让她恐惧,她惶然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犹豫着没有开口。梦竹泪水迸流,用手捂着脸,她哭泣着喊:
  “晓彤!我叫你说!你听到没有?”
  “噢!妈妈!”晓彤恐慌的喊,转向了父亲:“我说!我说……爸爸养育了我十八年,我……我……”“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梦竹提示着晓彤。
  “我不能使爸爸高兴,是我的过失……”晓彤像小孩念书一样机械的重复着梦竹的句子。
  “哼!”杨明远打断了她们:“梦竹,你不必这样导演晓彤演戏!这样与事实又有什么帮助?你不要想逃避真正的问题。”
  “明远,我只希望你仁慈一点!”梦竹说,放低了声音,她像自语般又加了一句:“晓彤还小,请让她在人前能抬得起头。”“别忘了她的男朋友!”明远说。
  “她会和他断绝的,”梦竹说,转头对着晓彤:“是不是?晓彤?你要听妈妈的话,是不是?你对我发誓,你永不理魏如峰……”“哈哈,”明远冷笑了:“梦竹,有什么用呢?你想想以前,你母亲对你的管束,有用没有?如果她会听你,今天放学之后又到了哪里去了?她离不开那个魏如峰,就像你以前……”“明远!”梦竹猛的跳了起来,直视着杨明远的脸,一种悲愤的情绪冲进了她的血管里,她的忍耐力已经到达崩溃的地步,像一座压力太大的火山,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爆发。浑身发着抖,她对杨明远大嚷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说东你就说西,我说西你就说东,一定要跟我别扭到底!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居心?当初不是我绑着你的脖子逼你娶我的,你觉得冤枉,觉得不甘心,我们可以离婚!你不必要挟我,讽刺我,指桑骂槐的到处找麻烦!事情发生了,你不和我站在一条路线上来挽救和弥补,反而处处和我对立!你倒是希望怎么样?你想让这个家庭破碎?那么,我们离婚算了,我对你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
  “好,”明远也跳了起来,白着脸说:“你没良心,梦竹,想想看,为了你,我放弃绘画,为了她,我吃了多少苦,带着你们逃难,现在,你想离婚……”
  “不是我想离婚!是你想!”梦竹叫。
  “到底是谁先提到离婚的?”明远也叫:“你说你对我受够了,我问你,我怎么对不起你了?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为什么想离婚,我知道因为你又找到了——”
  “明远!”梦竹大叫:“你公平一点吧!请你!请你!请你!”她仆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杨明远站在那儿,剧烈的喘着气,瞪视着双肩抽动的梦竹。半晌,他冷哼了一声。愤愤的走到玄关去穿上鞋子,大踏步的走到门外去了。坐在玄关的晓白愕然的问了一句:
  “爸爸,你到哪里去?”
  “砰”然一声门响,算是明远的答复。
  这儿,晓彤被父母的争吵吓得目瞪口呆,而那些争执,对她而言,全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隐隐的明白,问题的症结似乎出在自己的恋爱上。何以一昼夜之间,会天地变色?她无法明白。望着父亲负气而去,又望着母亲伏枕痛哭,她感到无法言喻的恐怖和惊惶。走上前去,她用手攀住梦竹的肩膀,柔声的,怯怯的叫:
  “妈妈!妈妈!别哭,妈妈!”
  每次看到母亲流泪,她就有也想流泪的感觉,听到梦竹哭得那么沉痛,她也泫然欲泪了。
  梦竹一下子翻过身来,泪水迷蒙的眼睛盯在晓彤的脸上,抓住晓彤的手腕,她厉声的说:
  “告诉我,你放学后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会见了魏如峰?是不是?”“妈妈!”晓彤惶恐的喊。
  “是不是?”梦竹的声调更加严厉:“对我说实话!”
  “妈妈!”晓彤哀求的凝视着梦竹。
  “说!”晓彤垂下眼睛,如同待决的囚犯,轻轻的点了两下头。
  “他到校门口去找我的。”她低低的说。
  梦竹气得全身抖颤。“晓彤,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瞪视着晓彤,突来的怒火,以及积压的郁气同时在她体内迸发,举起手来,她对着晓彤的脸挥了过去,她把所有的悲哀、怨恨、愤怒、痛苦都集中在这一巴掌上,全挥向了晓彤。可是,当她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响过之后,她看到的是晓彤瞪得大大的眸子和倏然变得惨白的面孔。那张小小的,柔弱的脸庞上没有愤怒和反抗,所有的只是怀疑,惊愕,和不信任。那对疑问的眼睛使梦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十八年来,她从没有碰过晓彤一根手指头,今天竟然会对她挥去一掌。望着逐渐在晓彤苍白的面颊上呈现出来的手指印,她也因自己的举动而愣住了。
  母子两个彼此愕然的对视了片刻,晓彤的大眼睛里渐渐布上一层泪影,迅速的,泪影变为两潭深泓,盈盈然的盛满在眼眶里。她没有放声痛哭,也没有诉说辩解,只是无声的啜泣起来。泪珠纷纷乱乱的滚落,纷纷乱乱的击碎,母亲这一掌似乎根本没有给予她肉体上丝毫的痛楚,真正痛楚的地方,是在内心深处。她从没想到母亲会狠下心来打她,因而,这一掌,仿佛将她的世界整个击碎。
  梦竹的意识回复了过来,晓彤无声的低泣和抽噎令她全心震颤,晓彤为什么该挨这一巴掌?为了她爱上了一个值得爱的青年?这一拳打上的是晓彤的脸,实际上应该打向她自己!她伸手一把拉过晓彤,不由自主的紧紧的揽住了她,泪如雨下。“晓彤,晓彤,晓彤!”她喊:“我没有想打你!我真的没有想打你!”“妈妈呀!”晓彤发出一声喊,用手环抱住了梦竹的腰,这才迸发出一阵嚎啕大哭。把满是泪痕的脸在母亲怀里揉着,她不住的喊:“妈妈呀!妈妈呀!”
  母女二人由相对注视又变为相拥而泣。晓白在门口,伸着头张望着。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但是,他自己的鼻子里也没来由的有些酸酸的。于是,他看到梦竹在给晓彤擦眼泪,一面擦,一面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些恋爱的大道理,无非是劝晓彤放弃魏如峰。但,晓彤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一个劲儿的哭。然后,晓彤钻回到她自己的屋子里,关上纸门,哭声仍然隐隐约约的传了出来,梦竹也坐在床沿上流泪。他叹了口气,坐回到玄关的地板上,这个家!怎么办呢?
  三声汽车喇叭声传了过来,他精神一振,侧耳倾听,又是三声喇叭声。他穿上鞋,打开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少,梦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茫然的走到梳妆台前。晓彤的哭声已停,或者,她哭累了而睡着了,她想去看她,但,镜子里的自己吸引了她的目光。蓬乱而干枯的头发,瘦削而苍白的面颊,红肿而无神的眼睛……她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对着镜子,喃喃的问:
  “这是我吗?这是我吗?”
  多少年以前?小粉蝶儿!沙坪坝的美人!这镜子里的,已经是个老妇人了。她摇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大门发出一声微响,有人进来了。是谁出去没有关门?进来的是明远吗?只要他一回来,冷战又要开始,她下意识的害怕再见到他。但,来人迟迟没有动静,她知道他已经走上了榻榻米,他为什么停在门口而不进来?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房门口,慢慢的张开眼睛。
  一刹那间,她觉得地动屋摇,身子摇摇欲坠,扶牢了梳妆台,她呻吟了一声,立即再闭上眼睛。直等到那阵旋转干坤的大震动过去之后,她才能再张开眼睛,直视着门口那个木立的男人!颀长的身子,黑而深湛的眼睛,恂恂儒雅的风度……尽管时间在他脸上已刻下了痕迹,尽管潇潇洒洒的长衫已换成西服,尽管当日的豪情已变为中年的沉着,尽管……尽管有那么多的变化!但是,这个人!就是把他烧成了灰,磨成了粉,化成了泥……她仍然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何——慕——天
28
  何慕天像一根石柱般,挺立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乍一相见的那份激动,如同有个轰雷在他体内炸开,把他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他也才重新有了视觉和模糊的意识。梦竹的憔悴、苍白、瘦弱、枯瘠……几乎已使他不能辨认。不过,透过那对燃烧着的大眼睛,他依稀看到嘉陵江畔的那个女孩: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闪动着一对秋水般的明眸,容光焕发的追寻着欢笑和美梦,他眨眨眼睛,嘉陵江畔的女孩消失,眼前站着的又是那憔悴而苍白的女人——梦竹!这就是梦竹?时间何等残忍的在她身上辗轧过,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痕迹!但,辗轧着她的仅仅是时间吗?还有没有别的东西?感情的负荷,生活的担子……种种种种!昔日的梦竹已经不存,他几乎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迹,他是那个谋杀者,不见血的谋杀!他闭上眼睛,靠在门槛上,他已经杀死了梦竹!杀死了当年那个梦竹!再张开眼睛,梦竹的影子在水雾中晃动,头发、面颊……都那么朦朦胧胧,只有那对眼睛却如两道刀光,冷冰冰的刺向他的心灵深处!她的背脊慢慢的挺直了,和当年一样,她那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的心!看到她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去挺直她那小小的脊梁,何慕天心为之碎,而肠为之摧。忍不住的,他低低的、祈求似的喊了一声:
  “梦竹!”梦竹全心悸动,这一声呼唤距离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是从何处传来?这个叫她的人是谁?何慕天?那一个何慕天?以前的何慕天?现在的何慕天?梦里的何慕天?爱着的何慕天?恨着的何慕天?阴魂不散的何慕天她昂了昂头,吸了一口气,用生硬得不像是自己的声调,冷而僵的说:
  “你要什么?你来干什么?”
  “梦竹,”何慕天勉强维持着不稳定的声音:“你——能不能——和我谈谈?”梦竹回头看了看拉拢着的那两扇纸门,晓彤在里面!她的女儿,她和何慕天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晓彤知道她与何慕天的关系!无论如何,这一段罪恶的历史必须保密!防御及卫护的本能使她警觉,她以充满敌意的眼光瞪着何慕天,血液在她体内迅速的运行着。也好!和他谈谈!把这多年的帐算算清楚!将近二十年的债也该有个总结算!也好!谈就谈吧!你陷害了我还不够?又让你的内侄来招惹晓彤?谈吧!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看你能说出什么来?她毅然的挺了挺胸,随便的拢了一下头发,决心似的说:
  “好,但不能在这儿谈!”
  何慕天点了点头。“出去找个地方坐坐如何?”
  梦竹走到纸门边,拉开一条小缝,向里面看了看,晓彤合衣侧卧在床上,正像梦竹所猜测的,在过度的疲倦和伤心下,昏昏然的睡着了。枕上泪痕未干,睫毛上依然湿润。她拉好了纸门,回过身来,和何慕天走出了大门,把大门关好了,她看了何慕天一眼,冷冷的问:
  “魏如峰给你的住址吗?”
  “不!”何慕天说:“是王孝城。”
  梦竹不再说话,她和何慕天的见面所引起的激动仍未平息,心脏始终在猛烈的跳动着,脑子里的思想像走马灯般飞快的旋转。每一秒钟;过去、现在、未来!未来、过去、现在!不知有几千万种纷纷杂杂的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她必须用她的全心去整理自己紊乱的心绪,平定那份烧灼着她的愤怒的激情。何慕天也默默不语,从他急促的呼吸声,可以辨出他的紧张和激动,决不亚于梦竹,而且还比梦竹更多出一份惶惑和慌乱的情绪。
  走出了巷口,何慕天挥手叫住了一辆计程车。近来,他自己的车子早已成了霜霜的私用车,没有他的份儿,他出门反倒都坐计程车。梦竹沉默的坐进了车子,她并不关心车行的方向,只紧张的在脑子里安排着要和他“谈”的话,可是,脑子里塞满的是那样的一堆乱麻,她怎么都无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车子停了,她下了车,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深宅大院的前面,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和她示威似的耸立着,她愕然的问:“这是什么地方?”“我的家。”何慕天说。
  他的家?许许多多年以前,她也曾停在他家的门前!也有着高高的围墙和堂皇的大门,所不同的,那是昆明!这是台北!那时,她怀着一个美梦!现在,她怀着一个碎梦!所相同的,他的豪华如故!她的寒伧也如故!那时,他主宰着她的命运,现在,他又主宰了她的命运!她凝视着何慕天的侧影:依然那样漂亮,依然有着深湛的眼睛和哲人的风度!想必,这些年来,他的生活美满幸福,而她呢?她咬紧嘴唇,血液向脑子里涌去,在这一瞬间,她又看到了当日在他家受了羞辱而跑出来,踅踅于寒风瑟瑟的街头,无处可归的自己!
  门开了,何慕天收起了钥匙。月光下,呈现在梦竹眼前的,是通向车房的水泥道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五彩缤纷的花坛,以及水珠四泻的小喷水池。何慕天让在一边,带着几分不自然,轻轻的说:
  “进来吧,我想还是在家里谈比较好些。”根据他的经验,霜霜出去了就不会早归,魏如峰也不在家,真正能够安安静静谈一谈的地方,恐怕还是家里。
  梦竹跨了进去,走进客厅,阿金迎了出来,诧异的望着梦竹,奇怪着主人怎么会带进这样一个衣着随便的女客!何慕天对阿金挥了挥手,说:
  “泡两杯茶送到我房间里来,告诉任何人不要来打搅,有客来就回说不在家!”阿金更加诧异了,何慕天在自己房间中待客就不常见,待一位女客就更是绝无仅有的事!何况,看何慕天的神情,这位女客的身分似乎不大寻常!她好奇的看了梦竹一眼,不敢多说什么,泡了两杯茶,送进何慕天的房里,就默默的退了出去。
  何慕天关好了房门,走到桌子旁边,梦竹正坐在桌前。一时间,两人面面相对,都有种奇妙的紧张和尴尬。何慕天取出了烟,掏出打火机,手指是颤抖的,一连好几下,才把打火机打着,燃着了烟,他深吸了一口,在扩散的烟雾中,望着梦竹憔悴的脸庞,他再一次觉得泪眼迷蒙而喉中哽塞。
  时间不知道溜走了多久,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也无法开口,何慕天迫切的想打破那份硬僵僵的空气。但,心脏跳得那么迅速,情绪又那样纷乱,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能说什么。墙上挂着的一架德国咕咕叫钟突然叫了起来,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沉默不能再继续保持了。仓卒中,何慕天笨拙的开了口:“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才出口,何慕天就发现了自己的愚笨和错误!这算什么“开场白”?这些年过得怎样?还需要问吗?果然,梦竹嘴边掠过了一丝冷笑,那两道眼光更加森冷而锐利的投向了他,这眼光里不止森冷和锐利——还糅和着仇恨,一种深切而固执的仇恨。“哼!”梦竹哼了一声,用何慕天完全陌生的一种口气,疏远、冷漠、而又尖刻的说:“这些年吗?该托您的福,何先生。”
  何慕天眼前黑了一下,他迅速的车转身子,走到窗子前面去,他必须压制自己的激动,四十几岁的人了,为什么还这样的不能冷静?但,梦竹的语气和用字打倒了他!“托您的福,何先生。”多么尖酸和残酷!咬住嘴唇,他靠在窗子上,用手抓住窗棂,希望冷风能使他烧灼着的心情平静下去。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梦竹又冷冷的说了一句。“梦竹!”他陡的爆发了,浑身奔窜的激情使他失去最后的控制力量,梦竹这句话更像一根尖锐的针刺,深深的刺痛了他。把烟蒂抛向窗外,他情绪激动的喊:“梦竹!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不好?我们能不能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希望我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梦竹微仰着头问,充分的带着挑战的味道。“我的语气怎么不对了?不够客气吗?风度不好吗?用字不够优雅吗?不合你这上流社会的谈话标准吗?还是……”“梦竹!”何慕天绝望的摇摇头,才要说话,梦竹又冷冷的打断了他:“你错了,何先生,你应该称呼我作杨太太,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何慕天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再燃起一支烟,猛烈的吸了几口,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在恨我,这样的情绪下,我们可能根本无法谈话。”“恨你?”梦竹冷笑了,往日的创痕,十几年的隐痛,在她内心同时汹涌而来。“恨你?何先生,你估高你自己的力量了,”她沉下了脸,狠狠的说:“你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在社会上,你是个垃圾,在感情上,你是个骗子,在人群中,你是个衣冠禽兽!我不恨你,何慕天,我轻视你!”
  何慕天把烟从嘴边取下,眼睛直视着梦竹,后者苍白憔悴的面庞上,仍然散放着庄严而圣洁的光辉。那些句子,那些指责,虽然冷酷无情到极点,却有着正义凛然的力量。一瞬间,他觉得梦竹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而他却无比无比的寒伧!他曾想把以往的事加以解释,可是,面对着梦竹的脸,听着她的指责,他忽然觉得那些解释都是多余!“在社会上,是个垃圾,在感情上,是个骗子,在人群中,是个衣冠禽兽!”对吗?虽然过份,却也有一两分对!在社会上,他昏昏噩噩的倾轧于商场中,混出一份财产,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事实上还不如当公务员的杨明远!他不知道自己对社会有何贡献……算了,问题想得太远,反正,梦竹是对的。他不值得人爱,也不值得人恨!“好,梦竹,”他低声说:“总算听到你几句心里的话!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谈了。只向你请求一件事。”
  梦竹凝视着何慕天,他那种低声下气的语调打动了她。不申辩,不解释,不争吵。她刻薄的责骂,只换得他苍凉沉痛的眼色。是的,何慕天已不是往日那个何慕天了,他成熟、稳重、而深沉。“请求?”她下意识的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梦竹,我请求你允许晓彤和如峰的婚事。”何慕天恳切的说。梦竹震动了!晓彤和如峰!他请求!他有什么资格请求?挺起了脊梁,她像个凶猛的母狮般,坚决而果断的说:
  “不!”“梦竹,”何慕天的声音悲凉而凄楚。“请求你!不要把我的过失,记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年轻,他们又那样一往情深,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我曾经做过许多错事,几乎是不能原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赎罪。只期望——”他不由自主的颤栗了:“孩子们不会因我的过失而受苦,梦竹,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不错,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梦竹愤愤的望着眼前那个男人!你很会说,你很有理,请给他们幸福的机会!是谁要剥夺他们幸福的机会?梦竹吗?还是何慕天?
  “晓彤,”何慕天困难的,艰涩的继续说:“是那么可爱,又那么——柔弱的女孩。”他望了梦竹一眼,深深的摇头:“梦竹,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有这个孩子!”
  果然!他知道一切了!梦竹迅速的盯住他,沙哑的说:
  “谁告诉你的?”“王孝城。”梦竹把头转开,郁闷的说:
  “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杨明远的。当我躺在医院里,因阵痛而哭喊的时候,是明远在旁边给我勇气。当她呱呱堕地时,是明远第一个去看她的模样。当她从医院里抱回家,是明远给她换第一块尿布。当她开始进学校,是明远牵着她的手送她进校门。你怎么敢说她是你的孩子?她不是!她是明远的!”何慕天闭上眼睛,心底的痛楚使他头昏。他狂乱的吸着烟,仿佛只有烟可以支持他,给他力量。他知道梦竹说的都是实情!那不是他的女儿,是杨明远的!对晓彤,他没尽过一天的责任,所有的只是过多的亏负!他用手抹了抹额角,虽然天气那么凉,他仍然在冒着汗珠。
  “我知道,”他匆忙的说:“我并不想再得到她,只希望尽一分力。梦竹,但愿你能了解,我只想尽一分力!给予她一些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告诉她我是她的父亲,我也不会破坏她对父母的观念,让我也为她做一些事,在幕后做,悄悄的做,行不行?我向你保证,我决不拆穿这个秘密,请求你让她和魏如峰来往,好吗?请你相信我,我是为了她,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已经谈不上快乐,只期望下一辈,别再蹈我们的覆辙!”“我们的覆辙!”梦竹冷笑了。“你用了几个多奇怪的字!”
  何慕天猛的盯住了梦竹,紧紧的望着她,她嘴边所挂的那个冷笑使他突然间失去了控制。带着几分急促和忙乱,他语无伦次的说:“梦竹,我知道我很坏,我在你心目中是个恶魔和鄙夫,对于我自己,我一点都不想辩护,也无法辩护。以往,我曾经欺骗你,尽管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造成的却是不可收拾的后果……”“欺骗的动机是出于爱!”梦竹感叹的说:“多么美丽的一句话!”“别这样说,梦竹。”何慕天有几分恼怒,胸部在剧烈的起伏着:“当初,我有好几次想把真实情形告诉你,我结过婚!有一个跋扈而任性的妻子,而且已怀了孕!但,你使我说不出口,我太爱你,太怕伤害你……反而对你伤害得更大!怎么说呢?我能怎么说呢?当你背弃家庭跑向我,我怎敢告诉你我有妻子?何况,我又决心要娶你!我回昆明去,所有的理由都是藉口,只因为要办妥离婚,好跟你办理合法的手续……”“哈哈,”梦竹冷笑:“多动人的一篇话!”“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何慕天喘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反正,事过境迁,说也罢,不说也罢!”
  “你回去办理离婚!为什么后来的一个多月一封信也不写?”“起先,我写了。后来,我的日子变得非常荒唐……”他深吸着烟,回忆使他的眼睛显得痛苦而迷蒙。“整日整夜我和她作战,她坚持不肯离婚,我想回重庆,把一切经过向你坦白,然后带着你远走他方,去重创一个世界。我想你会谅解我,会跟我走的。但我又存一个希望,想她总有一天会被我的冷漠所折服,就会同意离婚。这样,我在两种矛盾的心理中挣扎,一忽儿想立即束装回重庆,一忽儿又想继续和她作战,痛苦、烦恼到了极点,就酗酒买醉。好几次,我在灯下提笔给你写信,每次都无法写下去,总觉得再写些欺骗的话,还不如马上回重庆。可是,第二天,我又觉得,没有那张离婚证书,我如何见你?我怎能对你说:‘跟我走,我们不能结婚,请做我终身的情妇!’我不能!”他用手支住额,痛苦的摇着头,往事像一条鞭子,击痛他每一根神经。“就这样,一天天犹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了,同意得那么干脆……我不知道你去过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想像得出来……抛下家里未满月的婴儿,怀着一张离婚证书,我没有担搁一分钟,扑奔重庆,准备向你忏悔曾有过的欺骗……”他长长的叹口气:“到了重庆,才知道短短三个月,世界早变了颜色。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爱情……梦想……及一切!”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泪光中,梦竹坐在灯下的身子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烟,惘惘然的说:“就是这样,总之都过去了,我知道,我说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
  梦竹深深的注视着何慕天,跟着何慕天的叙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小屋中绝望的等待,仆仆风尘的渝昆道上,那个自称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头凛冽的寒风,以及那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的青年……是真的吗?何慕天的叙述有几分可信?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庞清癯苍白,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诚恳真挚……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唉!”何慕天再叹口气,灭掉了烟蒂。“小罗说:‘她已经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你别再麻烦她了!’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朋友们唾弃你,深爱的人已改嫁,嘉陵江边景物全非!我只有离开,只有远走,走到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证书,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也卷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过,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晓彤,如果我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不顾生命的争取你!我会和杨明远谈判,会向你哀求……反正,我决不会让你跟着杨明远!但是,我不知道!”梦竹咬紧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声调让她颤栗,她又看到往日那个何慕天了!豪放、潇洒、痴情……她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而迷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看来往日并非不可原谅!他!何慕天!就在她现在再望着他的时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动的那份深情,他对她依旧有往日的压力和吸引力。不!这一切言语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语!只是在换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决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骗得够了,现在又要被他所欺骗!不!你一定要坚强,要认清面前这个人!你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他是个魔鬼,你决不能再受骗?!
  “不!”她突然的仰起头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棂,他竭力稳定自己。怎么回事?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烟,他再燃上一支。对梦竹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重复的说。“好吧,别谈了,无论是怎么回事,现在来谈都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怎样?”
  “原来的题目?”“关于晓彤和如峰。”“晓彤和如峰!”梦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们该谈谈,晓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内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内侄……”“你的意思是——”“他们永不许来往!”梦竹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么?”何慕天锁紧了眉头:“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没有过失,晓彤也没有!拆散他们,你怎么忍心?”“我必须拆散他们!”梦竹闷闷的说。
  “为什么?”“因为——”梦竹猛的提高了声音:“不愿晓彤接近你!不愿晓彤回到你的身边!不愿晓彤嫁给‘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说:
  “好,如果我避开呢?”
  “避开?”梦竹犹疑的问。
  “我把公司交给如峰,我离开,到日本去,或其他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我不参与他们,不卷进他们的生活……”泪涌进了他的眼眶,摇摇头,他恻然而无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晓彤,不收回晓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内侄。那么,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梦竹不解的望着何慕天。
  “你为什么这样迫切的希望他们结合?”
  “因为——”何慕天虚弱的笑笑:“我希望晓彤快乐。我——爱她!”梦竹一震,瞪视着何慕天,她忽然整个的迷茫了起来。这个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一颗怎样的心?她错愕的、昏乱的、困惑的望着对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何慕天无力的抬起了眼睛,重复的问了一句:
  “行了吗?你同意了吗?”
  “你是说真的?”“你以为我在说谎?我欺骗谁?目的又何在呢?你——总应该相信我一句吧!”梦竹沉思了起来,时间在沉肃的空气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钟已数度报时。梦竹猛的跳了起来,几点了?夜风正肆无忌惮的从窗口穿入,天际闪烁着几点寒星。该回去了,那儿还有一个未收拾的残局!一个负气出门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儿!凝视着何慕天,她慢慢的点点头,慢慢的说:
  “如果你诚心这么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对晓彤的身世保密!”“谢谢你,梦竹。”何慕天说,声调是微颤的:“我会保密,你放心。你愿意再坐一坐吗?”
  “不了,”梦竹说,声音生硬而艰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梦竹走向了房门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望着梦竹的手放上了门柄,那是只瘦骨嶙峋、干枯龟裂的手——
  一只做过许许多多粗事的手——从她的手上把视线往上抬,触目所及,是她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突然感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门柄上,盖上了梦竹的手背,握牢了门柄——连带梦竹的手一起。他冲口而出的喊:“梦竹!别走!”梦竹陡的站住了,惊愕的回过头来,她接触到一对灼热的眸子,听到了一个男性的呼唤——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唤——她的思想停顿,意识消逝,精神迷乱,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阵天旋地转。她张开嘴,只吐得出断续的两个字:“你?你!”“梦竹——”何慕天怔怔的望着她,痴情之态一如当年!“离散这么多年后,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他转开了头:“在你离开这屋子以前,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转身走开,到了壁橱前面,打开橱门,又打开一口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捧着这木匣子,他走回梦竹的身边,轻声的说:
  “这里面,是我多年来的秘密,这个小匣子,就是在我们最要好的那段时间,你都没有看到过。没想到,今天我还会看到你,不久之后,我又必须守住我对你的诺言,离开这儿到别处去。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这个拿去吧。”
  梦竹愣愣的接过了匣子,望着何慕天说:
  “我可以打开吗?”何慕天点点头。梦竹开开了匣子。她看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一条缎带,一条碎花的麻纱小手帕,一个她以前用坏了的小别针,一朵发饰的小珠花,一张纸片,上面潦草的涂抹着一阕词:“春漠漠,香云吹断红文幕,红文幕,一帘残梦,任他飘
  泊!轻狂不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满池萍水,
  夕阳楼阁!”梦竹慢慢的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何慕天。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涣散、消灭、而不知身之所在。她眼前只浮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每一片,每一点,每一丝……上面记载着些什么?盛满了些什么?……她觉得那个小匣子越变越重,越变越沉,她几乎无力于再举起它。而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泪把一切都掩盖,把一切都淹没……心中充塞得太满太多,像个贫无立锥之地的人,突然发现自己竟是个富豪,在仓卒慌乱之余,已分不清快乐或悲哀,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泪珠滑下面颊,视线有一刹那的清晰,那个男人站在那儿!她张开嘴,吐出了今晚第一次充满真情的呼唤:
  “慕天!”
29
  晓彤在迷迷蒙蒙中做着恶梦,妈妈的眼泪,爸爸严厉的声调,魏如峰的恳求……。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抱住枕头,在睡梦中啜泣呓语,再翻一个身,爸爸、妈妈、魏如峰的脸仍然交替着出现……争执、祈求、说服、哭泣……总是那一套,压迫得她出不了气,像在个深渊中作无尽的挣扎……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轻轻的摇撼她,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畔喊着:“姐!姐!”她摇摇头,揉揉眼睛,醒了。一时间有些恍恍惚惚,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屋子里的台灯亮着,窗外是一团漆黑。从床上坐起来,她看到自己还穿着制服,枕上泪痕犹新。晓白正坐在她的床沿上,轻轻的叫着她。
  “什么事?”她神志不清的问:“你为什么不睡觉?现在几点钟了?”“半夜两点钟。”晓白说。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问你,妈妈爸爸到哪里去了?”晓白问:“我回到家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他们呢?”“他们?”晓彤困惑的说:“他们都不在?”
  “是嘛,到哪里去了?”
  晓彤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睛是酸涩肿胀的,四肢棉软无力。是怎么回事?她在记忆中搜索,于是,她想起了。爸爸和妈妈的争吵,爸爸出门,妈妈打了她,然后是劝解和说服……她跑进房里,躺在床上哭。底下的事就不知道了,她一定是就这样睡着了。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爸爸难道一直没有回来?她皱皱眉,晓白也出去过的吗?半夜两点钟!真的,这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她问晓白。
  “就在你跟妈妈都哭成一团的时候。”晓白嘟着嘴说。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出去的?我睡着了。”晓彤说:“或者妈妈是出去找爸爸去了。”
  “找到这么晚?”晓白说:“妈妈爸爸都从没有这么晚还在外面过,这两天家里是怎么了?”
  “你呢?”晓彤问:“你也刚刚才回来吗?”
  晓白耸耸肩,没有说话。晓彤看了晓白一眼,后者的神情似乎不大妙,紧锁着那两道浓眉,微微的噘着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懑和不快,好像有什么事触动了他那份英雄气,在为谁打抱不平似的。仰了仰下巴,他用一种义愤填膺,而又侠情满腹的声调说:
  “姐,你放心,有谁敢欺侮你,我绝不饶了他!”
  晓彤愣了愣,这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一句话?这与他的晚回家又有什么关系?看样子,这两天是多事之秋!每个人都大异常态,她错愕的问:“你在说什么?有谁要欺侮我?”
  “你别忙,姐,”晓白拍了拍胸脯,瞪着对大眼睛,愤愤的说:“现在我还没有拿到证据,我不愿意冤枉好人,假若有证据落到我手上,你看吧,管他是什么大老板大董事长的什么人,我杨晓白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有鬼!别以为咱们好欺侮!我们十二条龙个个都是有名有姓的!论拳头,论武力,看他敢和我们斗!”“晓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十二条龙是什么玩意儿?”
  “玩意儿?”晓白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太不雅听了。我们十二兄弟,称作十二条龙,你懂吗?有一天,我只要说一声,你看吧!他们个个都会为我出力!”
  “为你出什么力?”晓彤不解的问。
  “打架呀!”“打架?你要和谁打架?干嘛和人打架呢?”
  “谁欺侮我们,我就打谁!”
  “讲了半天,到底有谁要欺侮我们?”
  “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不能说。”晓白皱了皱眉:“等着看吧!反正,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别太相信魏大哥!”
  “魏如峰?”晓彤更加困惑了:“怎么又和如峰有关呢?”
  “哼!”晓白哼了声:“你记住就是了,反正……哼!他要是好的话就没事,他要是不安好心的话……走着瞧吧!”
  晓彤望着晓白,对于晓白这些模模棱棱的话,她简直一点头绪都摸不着。用手拂了拂头发,她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快两点半了,怎么爸爸妈妈还一个都没有回来?她的情绪那么乱,心中的问题那么多,实在无心再来分析晓白卖关子似的谈话,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
  “你别一天到晚想打架,如峰不会对不起我的!”
  “哼!”晓白重重的哼了一声。“别说得太早!”
  说完,他转过身子,走到自己屋里去了,明天还要上课,今天必须睡了。打了个哈欠,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乱叫,他把头再伸进晓彤的屋里:“姐,家里还有可吃的东西没有?”
  “我不知道!”晓彤说,站起身来,走进厨房里,打开碗橱,看看还有碗冷饭,用盘子扣着,就喊着说:“有点冷饭,要不要?”“也行,只要能吃就行!”晓白钻进了厨房。
  “等一下。”晓彤说:“我帮你热热吧,半夜三更,吃了冷饭会泻肚子,用点油炒炒吧,家里连蛋都没有了,要不然,可以炒一盘蛋炒饭!”蛋炒饭!听到这三个字,晓白肚子里的叫声更喧嚣了,几乎已经闻到了那股焦焦的炒蛋香。晓彤走到炉子旁边一看,不禁耸耸肩膀,对晓白无奈的摊了一下手。炉子,冷冰冰的,煤球早已熄灭了,妈妈竟忘记了接一个新煤球。无可奈何,她说:“用开水泡泡吧!放点酱油味精,怎样?”
  “可以!”晓彤调了一碗什么酱油味精饭,又洒上点鲶油,晓白再倒了点胡椒进去,一尝之下,居然美味无比!大大的咂了咂舌,他说:“姐,你也来一点,好吃得很!”
  晓彤本不想吃,但看到晓白吃得那股津津有味的样子,禁不住也有些馋了起来。本来吗,晚饭等于没有吃,回家又哭一场、闹一场,现在两点多钟了,说什么也该饿了。在小板凳上坐了下来,用饭碗分了晓白半碗饭,姐弟二人居然吃得狼吞虎咽。当梦竹回了家,悄悄的打开房门,无声无息的穿过几间空荡荡的房子,而停在厨房门口的时候,她所见到的就是那样的一幅饕餮图。晓白和晓彤,一个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每人捧着碗酱油拌饭,津津有味的吃着。两颗黑发的头颅向前凑在一起,两张年轻的脸庞映在苍白的灯光下。梦竹站在那儿,被眼前这幅画面所眩惑了,她的一双儿女!从没有一个时候,她觉得比这一刻更受感动。她的两个孩子!两个出色的孩子!谁家的儿女能比他们更亲爱,更和谐,更合作?可是……如果这家庭有任何的变化,一切还能圆满维持吗?她眨动着眼睑,突然间泪雾迷蒙了。
  “哦,妈妈!”是晓彤先发现了厨房门口的母亲,叫着说:“你到哪里去了?”晓白也抛下了他的空碗,回过头来说:
  “爸爸呢?”爸爸呢?梦竹也有同一个问题。明远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到哪儿去了?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去灌上一肚子酒?她看了看晓白和晓彤,带着掩饰不住的疲乏,说:
  “我不知道爸爸到哪里去了。你们怎么样?还饿不饿?”
  “已经饱惨了。”晓白说。
  饱“惨”了?饱也会“惨”?孩子们的口头语!她怜爱的望着晓白,一个好孩子,她常常对他不够关怀。
  “去睡吧,晓白。”她说:“明天还要上课呢!”
  “O·K!”晓白答应着,钻进了屋里,真的该睡了,眼睛已经在捉对儿打架了。往木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一躺,鞋子还来不及脱,睡意已染上了眼睑,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霜霜的胳膊真可爱,嘴唇真丰满……魏如峰,他敢欺骗晓彤,不揍瘪他才怪……再打个哈欠,翻一个身,他睡着了。
  晓彤把饭碗洗了,抬起头来,母亲还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眼睛是深思而迷乱的。妈妈怎么了?她洗了手,走上榻榻米,问:“妈妈,你在想什么?”
  “晓彤,到我屋里来,我有话和你说!”
  又来了!又是老问题!晓彤知道。用牙齿轻咬着嘴唇,她一语不发的跟着梦竹走进了屋里。梦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握着晓彤的手臂,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对她仔细的打量着。多美丽!多可爱!多纯洁和无邪的孩子!那对眼睛,简直就是何慕天的!她奇怪魏如峰会发现不到这个特点。好久一段时间后,她才慢悠悠的问:“晓彤,你真离不开如峰吗?”
  “妈妈!”晓彤低低的,祈求的喊。
  “唉!”梦竹叹了口气:“那么,晓彤,妈妈答应你了,你可以和他来往。”“噢!妈妈!”晓彤倏的抬起头来,惊喜交集,而又大出意外。“妈妈!真的?”她不信任的转动着眼珠,怀疑的望着梦竹。“是的,真的。”梦竹轻声说。“以前我有许多误会,现在都想通了,那是一个好青年,有志气,也重感情。你可以跟他处得很好。我不反对你们了,晓彤,你可以不再烦恼了,是不是?”“噢,妈妈!噢!妈妈!噢,妈妈!”晓彤喊着,一下子用手勾住了梦竹的脖子,而把满是泪痕的脸贴上了梦竹的脸,在梦竹的耳边乱七八糟的喊着:“妈妈,你真好!妈妈,你真好!你真好!”“好了,”梦竹说:“现在,去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起来,精精神神的去上课,你还要考大学呢!现在,去吧!”
  晓彤放开了梦竹,对母亲又依依的望了一眼。然后,她把嘴唇凑向母亲的面颊,轻轻的吻了一下,低低的说:
  “妈妈,你也不再烦恼了,好吗?”
  梦竹怔了怔,接着就凄然微笑了。
  “是的,我也不该烦恼了,多年没有打开的结已经打开了,再烦什么呢?只怕新的结要一重重的打上来,那么,就一辈子也解不清楚了。好了,晓彤,你去睡吧!我要再好好的想一想。”“妈妈,”晓彤担心的望着母亲:“不要又想不通了!”
  梦竹笑了。“傻孩子!”她怜爱的说:“去睡吧!记得关窗子,天凉了。”
  晓彤走进了屋里。梦竹眼望着那两扇纸门阖拢,就浑身倦怠的躺在床上。真的,该好好的想一想了,明远为什么还不回来?和何慕天的一番长谈仍然在耳边激荡,过去的片片段段,分手后彼此的生活,晓彤和如峰的问题……何慕天!她曾耗费了二分之一的生命来恨他,多无稽!当一段误会解开后,会发现往日的鲁莽和幼稚!假若那天不盲目的信从了那个女人的话,今日又是何种局面?她瞠视着天花板,疲乏压着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脑中的思想却如野马般奔驰着。
  三点了,三点十分,三点二十……黎明就将来到,明远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但愿他不会出事!我要把一切和他谈谈!阖上眼睛,她不能再继续思想,她必须休息一下。倦意向她包围、弥漫……
  当她醒来的时候,早已红日当窗,整个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几点了?她翻身起床,身上盖着的棉被滑了下去,是谁为她盖的棉被?明远呢?还没回来吗?她坐正身子,摇摇头,想把那份昏昏噩噩混混沌沌的睡意摇走。桌上的闹钟指着九点!糟了!竟忘了给孩子们做早餐!扬着声音,她喊了声:“晓彤!”没有回答。她再喊:“晓白!”仍然没有回答,他们已经起来了?上学去了?站起身来,桌子上压着张小纸条,晓彤娟秀的字迹,清清爽爽的写着:
  “好妈妈:早餐在纱罩子底下,稀饭是我烧的,底下烧焦了
  ——煤球火灭了,所以我起了炭火。爸爸还没有回家。
  我和晓白上学去了。祝妈妈
  好睡!
  晓彤于清晨”
  梦竹放下了纸条,软绵绵的在书桌前坐下。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孩子!她衡量不出自己能对她有多喜爱!多险!她差一点剥夺了这孩子的终身幸福和快乐!用手揉揉额角,脑子里仍然昏昏然,猛然间,她跳了起来,明远呢?他从没有通宵不回家过!像是回答她心中的疑问,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接着,有人在重重的打着门。明远出事了!她的心脏向地底沉下去。迅速的跑下榻榻米,奔向大门口,她心惊肉跳的打开大门。门外,王孝城正吃力的把烂醉如泥的杨明远从一辆计程车里拖出来。梦竹放下了心,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哦!他在你那儿!”她说,开大了房门,让王孝城把杨明远弄上榻榻米。经过了一番吃力的连拖带拉,王孝城和梦竹总算把明远放上了床。明远酒气醺人,鼾声大作,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呓语和莫名其妙的咒骂。梦竹拉了一床棉被给他盖上,奇怪的望着王孝城说:“他怎么会喝成这样子?”
  王孝城摊了摊手。“他半夜一点钟跑到我那儿,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在我家发了半天酒疯,说了许许多多醉话,又哭又唱,闹了好久,快天亮的时候又大吐一场,才睡着了。我怕你不放心,所以还是把他送回来。”
  梦竹点点头,请王孝城坐下,想倒茶,看看温水瓶里已经滴水俱无,只得作罢。王孝城凝视着梦竹说:
  “你别忙着招呼我,梦竹,我们还是谈谈的好。”
  梦竹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一时间,觉得万绪千头,问题重重,所有的事情都纠缠混乱成了一团。不禁用手抹了抹脸,叹了口气说:“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他以前滴酒不沾,现在动不动就喝成这副样子……唉,有问题,从不肯好好解决,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她用手抵住额角,痛苦的摇着头。
  “梦竹,”王孝城沉吟的说:“你已经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的关系了,是吗?”梦竹把手从额上放下来,坦白的望着王孝城,毫不掩饰的说:“昨天晚上,我已见过了何慕天。”
  “是吗?”王孝城微微的吃了一惊,他困惑的看着梦竹,后者的神情那么奇怪,没有激动,没有怨恨,没有愤懑。所有的,是一份淡淡的无奈,和深深的哀愁。这份无奈和哀愁染在她的眉梢眼角上,竟使她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王孝城有些迷惘了。“你们谈过了?”他问。
  “谈了很久——很久。”梦竹轻轻的说:“关于如峰和晓彤,也获得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反正,他们现在也不可能结婚,晓彤还要考大学,我想,先让他们继续交往下去,至于晓彤的身世——”她看了床上的明远一眼,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们都认为保密比揭穿好得多。只怕明远——”她咽住了,呆呆的望着床上的明远。“梦竹,”王孝城恳切的说:“我想,你和何慕天一定谈得很多很多,关于你们以往那一段,我也在前几天和何慕天的一次长谈里,才完全了解真相。造化弄人,有的时候,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安排,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梦竹,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假若你不嫌我问得太坦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今后,你打算怎么办?”“今后?”梦竹愣愣的问。
  “是的,今后。你看,以前你和何慕天那一段误会——我想,应该叫误会吧——到现在,总算解除了。你和明远,据我看来,婚姻的基础并不稳固。是不是禁得起目前这个巨浪,似乎大有问题,你自己到底有什么决意没有?梦竹,或者我问得太率直了——但是,说真的,我非常非常的关心你们。”
  “我了解,”梦竹低声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她用一对哀愁无限的眼光望着王孝城。“孝城,以前沙坪坝的那些朋友们,现在风流云散,知道我们以前那一段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我想,你了解得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再望向明远:“跟着明远,我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罪都受过了,明远为了我,也不能说不是牺牲了许多东西——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共过患难,共过艰苦,到底不比寻常。虽然,我也承认,对于明远,我从没有一分狂热的爱情,或者我根本没有爱过他。但,我们一起把晓彤带大,把一个破破烂烂的家庭维持着,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这份关系,并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分割的,我对他的感情,也早变成一种单纯的、责任性的、习惯性的感情。我不知道你懂不懂?”
  王孝城无言的点了点头。“所以,”梦竹继续说:“以大前提论,一个风雨飘摇中建立起来的家庭,决不能轻易让它破碎。以情感论,我对明远有一份负疚,更有一份感恩,抛开明远,不是我所能做到的。再以孩子来说,假若家庭破碎了,真相大白了,对他们是太大的打击!所以,无论怎样,我总是愿意维持下去……只怕明远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常常是那样的……那样的……不近人情。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王孝城眼光里的梦竹,跟着她的叙述,变得越来越美丽。怎样的一个女性!他曾以为,假若她和何慕天的误会一旦解除,百分之八十她会回到何慕天的身边去。有以往那么强烈的感情为基础,有何慕天现在身分地位的引诱,再加上明远对她的一份精神折磨……在在都可以迫使她转向何慕天!但,她却有如此强的意志力!一个意志力强而又感情丰富的人,应该是世界上痛苦最多的人!
  “我很知道明远那一套。”王孝城说,深深的注视着梦竹。“可是,梦竹,我也很了解明远,他爱你,他非常非常爱你。”
  梦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微带询问意味的望着王孝城。“昨夜,”王孝城继续说:“明远喝得大醉来我家,他说了许许多多疯话,但,也是他内心深处的话,他说你从没有爱过他。”梦竹又震动了一下。“酒后见真情,梦竹,明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爱你是我深知的。现在,他很痛苦,他嫉妒,不安,而又恐惧。他嫉妒何慕天,恐惧失去你,何况,他还有一份强烈的自卑感,因为他不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他又有一份遭时不遇的感触,觉得自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这种种种种,就造成了他混乱的心理状况,和挑剔苛求的毛病。不过,梦竹——”他更深的注视着她:“我想一切都会慢慢好转,只要你有决心挽救这个婚姻的逆潮。”梦竹沉默的深思着。王孝城站起身来。“我要回去了,家里还有学生等着要上课。不管怎样,梦竹,我很佩服你。”梦竹抬起眼睛来。“你是我生平遇到的最让人倾服的女性,”王孝城低沉的说:“难怪有那么多人会喜欢你,也难怪你要遭受比别人多的痛苦和折磨,因为你太不平凡。”他深吸了口气:“好,梦竹,再见。有什么事找我好了。祝你能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梦竹一语不发的把王孝城送到大门口,计程车还在门外等着。站在大门口,梦竹才轻轻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孝城。”“别谢我,”王孝城笑笑,咬了咬嘴唇:“总之,愿你幸福,梦竹。”梦竹的睫毛闪了闪,眼眶一阵发热。目送王孝城的汽车开远了,她才返身走回房间。上了榻榻米,停在明远的床前面,她愣愣的望着明远瘦削的脸庞,和那多日未刮胡子的下巴。“愿你幸福!”幸福在哪儿?幸福真能属于她吗?从小到现在,她何曾抓住过幸福?
  “梦竹……我们……离婚!”
  床上的明远突然清晰的吐出一句爆炸性的话,梦竹大吃一惊,对明远仔细的看过去。他正翻了一个身,嘴里喃喃的又不知在说些什么,一条口涎从嘴角流出来,沾在胡须上面。这显然是句呓语,梦竹摸着一把椅子,像个软骨动物似的滑坐了下去。那不过是一句呓语!但是,却仍然有着震动人心的力量!“我们……离婚!”怎样的一句话!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关系已完全动摇。“我们离婚!”这是明远的愿望,是吗?何慕天的脸在嘉陵江水中浮现,在台北小屋的榻榻米上浮现,在明远的脸上浮现……昨夜,他也曾说过和王孝城类似的一句话:“我不敢再梦想得到你,只期望弥补一些过失,贡献一点力量——让你幸福!无论你要我怎么做,我都将遵从!”
  “让你幸福!”“让你幸福!”她瞪视着明远嘴边流下的口涎。幸福,幸福,幸福在哪里?
30
  霜霜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刺目的阳光正在床前闪烁着。敞开的窗子迎进一屋子的秋风,也迎进一屋子美好的、温暖的太阳。她懒洋洋的眯着眼睛,从睫毛下凝视着阳光所过之处,那些灰尘所组成的千千万万闪光的小晶体。唔,秋天,有太阳的秋天,该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吗?她抬起手腕来,表上的短针指着“十”字,长针已越过“二”字,已经十点多钟了,一场多长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时,有客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过了一番“说教”,客人,那会是谁?管他呢?无论如何,现在似乎应该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么关系呢?不需要上学校,不需要赶时间……什么都不需要!
  打了个哈欠,她又看到床头柜上那座小小的维纳斯石膏像了,皱拢眉头,她伸手过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举起来想砸碎它。但,接着又放了下来,对那石膏像摇摇头,无力的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语了一句:
  “砸碎它干什么?发神经!它又没惹着你!”
  翻身下床,站在梳妆台前面,她仔细的观察着自己,拢了拢乱七八糟的头发,扬了扬挺秀的眉毛,她叹了口气:
  “好像总是缺少点什么。”
  她对自己说。真的,她总是缺少了点什么,而她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换上一件红色套头毛衣,和一条黑色长裤,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揽镜自照,还是不大对头。就是缺少那么点东西,反正,她永远不会像那个小石膏像。
  整座房子都那样安安静静的,好像个没有生命的大坟墓!人呢?都到哪里去了?推开何慕天的房间,她伸头进去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经过魏如峰的房门,她站住了,侧耳倾听,里面静悄悄的毫无声息。把手按在门柄上,想打开门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里。这不是个停留在家里的时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有她!好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了,那样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摇摇晃晃的度着每一个日子!
  下了楼,走进饭厅,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难道他会起床这么晚?而又不去公司里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经饿了三天了。可是,那对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扬起头来,高兴的打着招呼。“早呀!霜霜!”霜霜耸耸肩,冷冰冰的说:
  “你是在吃早饭?还是在吃午饭?”
  “都可以。”魏如峰笑着说:“反正,这是两天以来,唯一好好吃的一顿。”霜霜锐利的看了魏如峰一眼。
  “你似乎有什么喜事?”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着就微笑了。喜事!真的,这该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云雾,终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蓝天和阳光。一清早,晓彤的电话,把他从床上唤了起来,握着听筒的时候,手发着颤,心发着抖,知道必定是她打来的!一声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脏提升到喉咙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又有更坏的消息,但,她劈头就是一句:
  “妈妈答应了!”“答应什么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什么呢?”那软软的声音中夹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欢笑:“当然是我们的事嘛!”
  两秒钟的思想停止,一刹那的呼吸紧闭,然后,像一针刺进了神经中枢般跳了起来,对着听筒叫:
  “喂!你在哪里?”“我正去学校,在街上的电话亭里。”
  “听着!晓彤,你等我,我马上要见你!”
  “不行!我要迟到了!”
  “就迟到这一天!”“不行,”稚嫩的声音中却含着份固执的力量。“现在不行。如峰,你使我变成一个最坏的学生了,说真的,我并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学,但是,我要对得起妈妈。”停顿了一下,然后是轻轻的一句:“你懂吗?如峰?你不会生气吧?”
  生气?和晓彤生气?那是不可思议的事!谁能和那样一个小女孩生气呢?听着她的声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过份的狂喜和激动竟使他默默无言!他的沉默显然使对方不安了。“喂,如峰,如峰!你在听我吗?”“是的。”“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心中胀满了那么多的感情和激动,应该从何说起?对着黑色的听筒,他看到的是晓彤白晰的脸庞,和盈盈然流转着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无法说话!对方似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下决心的、委曲求全的声调说:“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车站,你马上来好了。”
  噢!晓彤!那善解人意的小东西!他心中一阵激荡,眼眶竟没来由的发热了。对着听筒,他低低的、柔和的、而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冲动和热情说:
  “哦,不,晓彤。你去上学吧,我知道你不愿意迟到。可是,放学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给我一点点时间。”
  “那——好吧,如峰,别到校门口来,太惹人注目了,还是在铃兰等我,放学之后我自己去,你别来接。”
  “几点钟?”“五点。”“好的,那么,准时一点。”
  “就这样吧,再见,如峰。”
  “等一等,”他急忙喊:“还有一句话。”
  “什么?”晓彤问。他望着听筒发呆,好半天没开口。对方急了,一连串的问:“什么话?快一点说嘛!我真的要迟到了。”
  他把嘴凑在听筒上,低声的、重复的、狂热的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霜霜凝视着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那个女孩子!那颗小星星!她不由自主的哼了一声,魏如峰微微一惊,醒悟了过来。抬起眼睛,他对霜霜笑了笑: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开除的事,能够不上学校,不听那些鬼功课,不见那些让人头痛的老师,你称之为喜事,也未为不可!”
  “霜霜,”魏如峰深思的望着她:“去念补习班,明年以同等学历考大学,如何?”“没那个兴趣!”霜霜习惯性的耸耸肩,从阿金手上接过她的早餐,慢慢的给面包抹着牛油,一面扬起睫毛来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关心我吗?表哥?”
  “我从没有不关心过你,是不是?”魏如峰问。
  “是吗?”霜霜似笑非笑的反问。
  “我知道你许多事情——”
  “例如?”“例如你现在和一个小太保过从很密!”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举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着魏如峰,接着,就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问:“你知道那个小太保是谁吗?”“我怎么知道!”魏如峰说:“我是听别人传说的,说那是个什么帮里的——反正参加了太保组织的。霜霜,”他注视着她,温和的说:“别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务正业打架生事,你还是少接近为妙!”
  “哼!”霜霜突然的冒了火,气冲冲的说:“难得你这么关心我,你是真关心呢?还是假关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吗?他比你可爱,你知道吗?他能为我出生入死,他敢做敢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眯起了眼睛,晓白那副傻呵呵的样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翘起嘴,她也不懂为什么要为晓白说话:“总之,他比你强!”
  魏如峰笑了。“那么,霜霜,我该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恋爱了!”
  “恋爱!”霜霜猛的抬起头来,恶狠狠的盯着魏如峰,你是什么意思?讽刺人吗?恋爱!和谁恋爱呢?你明知道!你还要说这些风凉话!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齿的眯着眼睛,一语不发的把牛奶一口气灌进肚子里。别神气吧,你心里只有那颗小星星,你就能保险她会一直爱着你吗?你等着看吧!魏如峰结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来,他把一只手压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气和的说:
  “霜霜,我一直像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但是最近情绪太乱,又始终没有机会。我希望,过一两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静些的时候,我能够好好的和你谈谈。霜霜,总之一句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关心着你,你聪明、美丽、热情,有许许多多的优点,所以,千万别自暴自弃。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福快乐。”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慢慢的会发现,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狭窄。霜霜,快乐起来!”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圆圆的,一瞬也不瞬的盯在魏如峰的脸上。魏如峰诚恳的语气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紧嘴唇,她毅然的摆了一下头,似乎想摆脱掉一些无形的羁绊。然后,她大声的、傲然的,像和谁赌气似的说:“你错了!表哥!我快乐得很!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魏如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假若你真能快乐,当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见!霜霜。”“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
  “车子也驾走了吗?”“我想是的吧!”“老刘帮他开车的吗?”
  “不,他自己开的车。”
  “昨晚的客人是谁?”魏如峰望着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谁?他有同样的疑问,昨晚他回来的时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还没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老爷昨晚带回来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蓝布旗袍,梳着旧式的发髻,皮肤白皙……而今天早晨,晓彤就打电话来说,她母亲不再反对他们了。这种种迹象,所指示的只有一个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别人,而是晓彤的母亲!她和何慕天一定经过了一番长谈,而取得了协议,误会、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这之间到底有怎样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别管它吧!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与晓彤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哦,”他说:“我也不知道!”
  霜霜注视着向门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乱划,说:“唔,听说——你那颗小星星的家里不赞成你,有此一说吗?”魏如峰迅速的转过头来。
  “你的情报好像很快嘛!”
  “对不对呢?”“不错。但这是过去的情报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笑笑。“再见,霜霜,今天你没车子,趁此机会,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门去,再倾听摩托车发动和驰远,她一直沉思着靠在饭桌上,一动也不动。等到车声再也听不见了,她才茫然的离开饭桌,一步一步的走向客厅,又一步一步的跨上楼梯。长廊上空无一人,整个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听着自己的足音,数着自己的脚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门前。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站在魏如峰的书桌前面,她打开了抽屉,细心的搜寻起来。
  晓彤刚刚和顾德美说了再见,一个男孩子就直冲到她面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惊,差点失声尖叫,这才看清楚,原来是晓白!她喘了口气,埋怨的说:
  “你这是干什么?又来吓唬人了!”
  “姐,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讲。”
  “什么事?等我回家讲不好吗?干嘛跑到学校门口来?你长得那么高,同学一定会把你当成我的男朋友!”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晓白说。
  “可是,我现在和如峰——还有个约会。”晓彤吞吞吐吐的说:“你有什么事,晚上再讲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不是,是关于你的事!”
  “我的事?”晓彤诧异的问。
  “就是那个姓魏的事情!”
  “怎么回事?”晓彤是更加糊涂了。晓白拉着她,两个人并排向路边走,走了一段,人比较少一些了,晓白才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东西,递给晓彤说:
  “你打开看看!”“现在吗?”“是的。”晓彤狐疑的看着晓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开了那个纸包,她看到了一叠粉红色的信笺,和三张四□大的照片!她诧异的拿起表面的一张,那是个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头发,画得浓郁而诱惑的眉毛,一对充满媚力的眼睛,戴着副闪亮的耳环和项炼,脸上挂着个冶艳的笑容……她愕然的说:“这是什么?”“你看看背面!”晓白说。
  晓彤翻过那张照片的背面,她看到这样几行女性的字迹:
  “给如峰:
  别忘了那些浓情蜜意的夜晚,
  更别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有好几秒钟,晓彤注视着这几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简单而真纯的思想里,实在无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联想在一起。错愕了好一会,她才突然间明白这之中的关联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后迅速的翻过这一张,上面又是同一个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写着几行字:
  “给如峰:我属于你,每一分,每一寸。
  杜妮”
  略过这些照片,她用发颤的手打开一张信笺,站在路边,慌乱的捕捉着信笺上的句子:
  “如峰:一星期没见到你了,为什么?你不来,夜变得那么
  漫长,独拥寒衾,教我怎能成眠?……”
  晓彤一把握紧这些乱七八糟的信笺和照片,抬起一对受惊而恐怖的眸子,直视着晓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在颤抖着,那乌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疑惧和骇然的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才迸发似的对晓白嚷了起来:
  “你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些可怕的东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
  晓白握住了晓彤的手臂,把她向路边拉了一些。晓彤的神情使他张皇失措,他没料到这些东西会如此严重的惊吓了晓彤。喃喃的,吞吞吐吐的,他说:
  “你不要——这样急。那个姓魏的……我总有一天要教训他!”“可是,这个——这个——这个女人是谁?”晓彤对那照片再匆匆的瞥了一眼,像接触到一条眼镜蛇似的立刻转开了头,口齿不清的问。“是——一个交际花。”
  “交际花?”晓彤打了个寒战,本能的抗拒着面前的事实。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紧张,她叫着说:“不!这是假的!这是骗人的!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这是真的,”晓白挺了挺胸,正义凛然的说:“我不会骗你!这都是真的,那个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来也不相信,看了这些东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骗了!”
  “但是,”晓彤含着眼泪喊:“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你以为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来的吗?”晓白说:“姐,我听了好多关于魏如峰的事,他们说他是欢场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还不止这一个,还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际花……如果你要的话,明天我可能还会找到一些东西来证明……”“不!”晓彤狂叫了一声。转身挣脱了晓白,跳上一辆三轮车。晓白追上来喊:“姐,你到哪里去?”“去问他!”晓彤喊。对车夫急匆匆的说:“铃兰咖啡馆!快!”在铃兰门口,晓彤跳下了车子,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也不管数目是多少,一股脑的塞给了车夫。就推开玻璃门,直冲了进去。魏如峰坐在他们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着颐,期待的瞪视着门口。晓彤的出现,显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头来,对晓彤展开了一个欢快的笑容:“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时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来了半小时,又……”他停住了,愕然的说:“你怎么了?晓彤?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什么?”
  晓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紧贴着那张桌子,火般烧灼着的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魏如峰,她的膝盖在发抖,使那不胜负荷的桌子也跟着摇动,咖啡杯碰着碟子叮当作响。她的脸色白得像纸,眼珠却又黑又亮。魏如峰吃惊了:
  “晓彤,你到底怎么了?坐下来好不好?”
  晓彤没有坐,依然伫立在那儿,依然瞪视着他。魏如峰,欢场中的浪子,交际花,舞女,杜妮……这是真的吗?这是可能的吗?他!欢场中的浪子!她盯着他,无法说话。
  “晓彤,”魏如峰审视着她的脸,试着去拉她的手:“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怎么样?”“别碰我!”晓彤像触电般叫了起来,声音喑哑而愤怒:“把你的手拿开!”“晓——彤?”魏如峰疑惑而惊愕的凝视着她。“你——这是——”晓彤扬起手来,一叠信笺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泼了出来,浓浓的液汁浸湿了粉红色的信笺,杜妮的脸迅速的被咖啡染成了红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会引起比这个更大的震惊。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脑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的面对着桌上那些东西,他瞠目结舌,不知身之所在。晓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声音像电殛般向他射来:
  “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魏如峰喉中干燥而枯涩,望着那四散溢开的咖啡液汁,他的脑子如同被浆糊封住,丝毫都无法运用思想。晓彤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已经夹杂着过多的愤怒和迫切:
  “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这个杜妮是什么人?你告诉我!”魏如峰慢慢的把眼睛从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晓彤的脸上,后者那种强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脸,逐渐回复的意识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对着的现实。晓彤又开始说话了,声音里竟糅和了祈求和凄楚:
  “如峰,你说话,你告诉我,这个杜妮是什么人?”
  “是——是——”魏如峰润了润嘴唇,机械化而下意识的回答:“是——一个交际花。”
  “那么,这些都是真的了?”晓彤沉痛的望着他。“是——是——”他无法撒谎,也无法遁避。“是——真的。”晓彤凝视了他大约十秒钟。这十秒钟内,仿佛天地万物都已静止,整个世界上没有丝毫声响。然后,晓彤骤然的转过了身子,她的书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声音震动整个咖啡厅,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来,在昏乱的视线中,看到的是晓彤绝望的眼睛,和那如箭离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声:
  “晓彤!”一面向门口追了过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的摔脱了她,掏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等他窜出了铃兰的玻璃门,晓彤的身子已奔过了对街,他也追了过去,同时大声的嚷着:“晓彤!你听我!晓彤!”
  晓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转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的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的说:
  “晓彤,你听我,那是认识你以前,那是另一个我,一个已经死掉了的我!晓彤,你必须了解,你……”
  晓彤奋力的挣脱了他,她的眼神狂乱,而脸上泪水纵横。哑着嗓子,她一叠连声的、不知所云的喊:
  “这是残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我不要再见你!”“晓彤!”魏如峰徒劳的叫:“晓彤……你听我说!请你……”“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晓彤叫着,摆脱了魏如峰,狂乱而不辨方向的往对街冲了过去。大马路上汽车如织,这正是下班和放学的时间,计程车、三轮车、公共汽车在街道上忙碌的穿梭。晓彤冲进了车群中,完全不顾车子,盲目的奔跑。一辆小汽车对她飞驰而来,魏如峰狂叫了一声:
  “晓彤!”小汽车煞住了,晓彤呆呆的停在路当中,汽车司机从车窗内伸出头来,长喘一口气说:
  “小姐,命不值钱哦!”
  魏如峰闭了闭眼睛,头晕目眩。等他再睁开眼睛,晓彤已经离开路当中,走到对面去了。他本能的也穿过街道急急的追上前去,他不能让晓彤这样走掉!不能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他必须向她解释!在人行道上,他再度的追上了她。“晓彤,”他祈求的喊:“晓彤,晓彤!给我几分钟的时间,让我说几句话。以后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请你现在给我几分钟时间!”
  “不!”晓彤挣扎着:“放开我!让我走!”
  “晓彤!”他哀求。“放开我!”晓彤站住,不再挣扎,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她哭着低声说:“放开我!放开我!”
  一个人影从路角窜了出来,一只手压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晓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儿,挑着浓眉,瞪着怒目,沉着声音说:“魏如峰!放开我姐姐!”
  “晓白!”魏如峰错愕的说:“是你?”
  “是的,”晓白傲然的说:“是我!我告诉你,姓魏的!你再纠缠我姐姐,你就当心!现在,请你放开她!”
  “晓白,”魏如峰愣了愣:“你为什么这样子?我们不是一直很友好吗?”“友好?”晓白愤愤的说:“鬼才和你友好!你别以为我们姓杨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挥开了魏如峰抓着晓彤的手,大声说:“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给你点颜色看!”
  “晓白……”“你别晓白晓白的,晓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晓白说,掉头转向晓彤:“姐姐,我们走!别理他!”
  魏如峰呆呆的站着,目送晓白用胳膊围绕着晓彤的肩,像个保护神似的护着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过去,但,路人已经在对他们注目了,远远的一个交通警察正用怀疑的眼光向这边巡视着。他站着不动,望着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的痛楚了起来。“为什么?”他茫然的自问:“为什么突然会发生这些事?”
31
  太阳光越过了梳妆台,越过了破旧的榻榻米,越过了床栏,投射在发黄的纸门上了。梦竹坐在明远的床边,下意识的看了看表,十点多了,明远依然酒醉未醒,需不需要打个电话到他办公室去给他请一天假?可是,她浑身无力,倦怠得懒于走到巷口的电话亭去。让它去吧!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希望有一个清静的,可以逃避一切的地方,去静静的藏起来。除了藏起自己,还要藏起那份讨厌的、工作不休的“思想”。明远在床上翻身、呻吟、不安的欠伸着身子。梦竹走到厨房去,弄了一条冷毛巾来,敷在明远的额上。骤然而来的清凉感使他退缩了一下,接着,就吃力的睁开了红丝遍布的眼睛。太阳光刺激了他,重新阖上眼睑,他胸中焚烧欲裂,喉咙干燥难耐,模模糊糊的,他吐出了一个字:
  “水。”梦竹从冷开水瓶里倒出一杯水来,托住明远的头,把水递到他的唇边。明远如获甘泉,一仰而尽。喝光了水,他才看清楚床边的梦竹,摇了摇头,他问:
  “这是哪儿?”“家里。”梦竹说:“早上,孝城把你送回来的。怎样?还要水吗?”明远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说:
  “几点了?”“十点二十分。我看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趁孩子不在家,我们也可以好好的谈谈。”
  明远睁开了眼睛,锐利的望着梦竹,酒意逐渐消失,意识也跟着回复。而一旦意识回复,所有乱麻似的问题和苦恼也接踵而来。他瞪视着梦竹,后者脸上有些什么新的东西,那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凄凉而美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头中仍然昏昏沉沉,靠在床栏杆上,他吸了口气说:
  “好吧!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什么‘意见’,”梦竹说:“不过,明远,昨天晚上——”她犹豫的停住了。
  “昨天晚上怎样?”明远蹙着眉问。
  “昨天晚上——”梦竹嗫嚅着。
  “到底怎样?”“我——我——”她下决心的说了出来:“见到了何慕天。”
  “哦?”明远张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梦竹。“是吗?”
  “嗯。我们谈了很久,也谈得很多……”
  “是吗?”明远再问,语气是冷冷的,却带着些挑衅的味儿。梦竹怯怯的看了杨明远一眼。
  “是这样,明远,”她尽量的把声音放得柔和:“你昨天出去之后不久,他就找到了我们家,我和他出去谈了谈。关于过去的事,已经都过去了,我想,大家最好都不要再提,也不要再管了……”“哦?是吗?”明远把梦竹盯得更紧了。
  “至于晓彤和如峰的事……”梦竹继续说:“我们取得了一项协议,对于年轻一代的爱情,还是以不干涉为原则,何况晓彤和如峰确实是很合适的一对……”
  “哦?是这样的吗?”明远的语气更冷了。“真不错,你和他谈上一个晚上,好像整个的观念和看法就都有了转变。看样子,他的风采依旧,魔力也依旧,对吗?”
  “明远!”梦竹勉力的克制着自己:“请你别这样讲话好不好?如果你不能冷静的和我讨论,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我们又要吵架……而吵架、酗酒,对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帮助,是不是?你能不能好好的谈,不要冷嘲热讽?”
  “我不是尽量在‘好好的谈’吗?”明远没好气的说。
  “那么,你听我把话说完,怎么样?”
  “你说你的嘛,我又不是没有听!”
  梦竹望着明远,无奈的喘了口气,说:
  “是这样,明远,我和何慕天都认为对晓彤的身世,应该保密……”“他已经知道了?”杨明远问。
  “是的。”梦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他很感激你……”
  “哈哈!”明远纵声笑了起来:“感激我帮他带大了女儿?还是感激我接收了他的弃……”
  “明远!”梦竹的脸色变得惨白:“你疯了!”
  “我疯了?天知道是谁疯了!”杨明远厉声的说:“我告诉你,梦竹,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一定会和你有篇长谈,然后一定再轻而易举的攫取你的心!你已经又被他收服了,是不是?你本来反对晓彤和如峰的事,现在你同意了。你本来仇视他,现在你原谅了。梦竹,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会说服你!关于过去,他也一定有一篇很动人而值得原谅的故事,是吗?”
  “明远,”梦竹忍耐的说:“不要再提过去了,好不好?我们只解决目前的问题,怎样?”
  “目前的问题!你说说看怎么解决,让晓彤嫁给魏如峰,你也可以常常到何家去看女儿,对不对?将来添了孙子,你可以和何慕天一块儿含饴弄孙!哈哈!”他仰天大笑:“我杨明远多滑稽,吃上一辈子苦,为别人养老婆和孩子!”
  “明远!”梦竹喊:“我们还是别谈吧!和你谈话的结果,每次都是一样:争吵、呕气、毫无结论!”
  “结论!”明远冷笑着说:“我告诉你,梦竹,这件事的结论只有一样:把晓彤送还给何慕天,我杨明远算倒上十八辈子的霉!至于你呢,唔……我看,多半也是跟女儿一起过去……”“明远,”梦竹竭力憋着气:“这算你的提议,是不是?”
  “你希望我这样提议,是不是?”
  “明远,你没良心!”“我没良心,你有良心!”明远吼了起来:“梦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又爱上了他!你希望摆脱我,不是吗?他有没有再向你求婚?嗯?他还是那么漂亮,嗯?他比以前更有钱了,嗯?去嫁他吧!没有心的女人!去嫁他吧!去嫁他吧!去嫁他吧!”“明远!”“我说,去嫁他!我不要你的躯壳!我不要你的怜悯和同情!也不要你的责任感!你的心在他那儿,你就滚到他身边去!”杨明远激动的大嚷,布满红丝的眼睛中闪着恶狠狠的光。他的头向梦竹的脸俯近,扑鼻的酒气对梦竹冲来:“你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难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你爱他,你就滚到他身边去!不必在我面前扮出一副受委屈的、被虐待的臭样子来!我杨明远对得起你!”
  “哦,”梦竹用手抱着头:“天哪!我能怎么做!”把手从头上放了下来,她望着杨明远,那满脸胡子,满眼红丝,满身酒气,咆哮不已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吗?她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中弥漫:“明远,”她颤声说:“你别逼我!”
  “你不许哭!”杨明远嚷着说:“我讨厌看到你流泪!你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副哭相!好像我怎么欺侮了你似的!”
  梦竹从床边站了起来,泪水沿颊奔流,用手抹掉了颊上的泪,她浑身颤栗,语不成声的说:
  “好,好,我走开,我走开,我不惹你讨厌!你叫我滚,我就滚!”从橱里取出了皮包,她向玄关冲去,泪水使她看不清眼前任何的东西,明远依然在房中咆哮,她不知道他在喊些什么,也不想去明白,只想快快的逃开这个家,逃开这间屋子,逃开杨明远!走到了大门外面,她毫无目的对巷口走去。心中膨胀,脑中昏沉,眼前的景致完全模模糊糊。她仍然不能抑制自己的颤栗和喘息,到了巷口,一阵头晕使她几乎栽倒下去,她伸手扶住停在巷口的一辆小汽车上,闭上眼睛,让那阵头晕慢慢消失。然后,她听到一个低沉而激动的声音:
  “梦竹!”她大吃一惊,睁开眼睛来,于是,她看到自己靠在一辆浅灰色的小汽车上,而车窗内,何慕天正从驾驶座上伸出头来。她呻吟了一声,四肢发软,头昏无力。车门迅速的开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身不由己的被带进了车子,靠在座垫上,她把头向后仰,再度闭上了眼睛,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不能做任何的事!只觉得自己像一堆四分五裂而拼不拢的碎块,整个的瘫痪了下来。
  “梦竹,”何慕天的手握住了她的,那只手大而温暖,她感到颤栗渐消,头晕也止。何慕天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的响着:“我一清早就来了,把车子停在这里,我想或者你会出来——我实在身不由主,我渴望再见你。我看到晓彤去上学,和一个大男孩子——那应该是你的儿子。我一直在等待你,我也看到了明远,看到王孝城把他送回去,他们没有发现我。”他喘了口气:“哦,梦竹!”
  这声呼唤使梦竹全身痉挛,而泪水迅速涌上。何慕天紧握了她的手一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她无力的点点头。车子立即开动了,她仰靠在座垫上,突然感到一种紧张后的松弛。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凉凉的扑向她发热的面颊。她不关心车子开向何处,不关心车窗外的世界,不关心一切的一切!她疲倦了,疲倦到极点,而车子里的小天地是温暖而安全的。车子似乎开了很久很久,她几乎要睡着了。然后,她嗅到了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吹到脸上来的风中有着清新的芬芳,她微微的张开眼睛,看到的是车窗外的绿色旷野和田园。远离了都市的喧嚣,看不到拥挤杂乱的建筑,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车声人声,她不禁精神一振。坐正了身子,她掠了掠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望着窗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海边上。”海边上!她仿佛听到了海潮的澎湃,看到了波涛的汹涌……海边上,她有多久没有到过海边了!转过头去看看何慕天,刚好何慕天也回头来望她,四目相接,天地俱失,车子差点撞向了路边的大树。何慕天扶正方向盘,低低的说:
  “你猜怎么?梦竹?”“怎么?”“我几乎想让车子撞毁。”
  梦竹的心脏猛跳了一下,默默不语。何慕天也不再说话,只专心一致的开着车。海,逐渐的在望了,扑面的风已带来海水的咸味,蓝色的天空飞掠着海鸟的影子,嵯峨的岩石向车窗移近,喧嚣的海浪掀腾呼叫……何慕天停下了车子,打开车门。“下来走走吧!”梦竹下了车,海风掀起了她的旗袍下摆。眼前是耸立的岩石,和一望无垠的大海。何慕天扶住她的手腕,走向了海边。整个海岸都是褐色的石块,有的平坦,有的直立。海浪在岩石下呼啸、汹涌。成千成万的碎浪飞溅着,一层层的浪花此起彼伏的向前推进。梦竹靠在一块岩石上,对海面了望,那无涯的视野,那海浪的高歌,那造物鬼斧神工所塑造的岩石……这是自然,这是世界……不是她那烦恼的六席大的小房间!她凝望着,突然想哭了。
  “这儿很安静,也很美,是不?”何慕天在她身边轻声说:“夏天常有人来玩,这个季节,这儿是空无一人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它。”一定会喜欢它!可不是吗?她在岩石上坐了下来,头靠在身后直立着的一块岩石上,费力的和自己的眼泪挣扎。
  “梦竹,”何慕天坐在她身边,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泪珠从她的睫毛上跌落,但是她笑了。一个凄凉而无奈的笑。“我不想哭,”她说:“十八年来,任何一个日子,都充满了眼泪,却不允许我好好的哭一场,今天我可以哭了,但是,我不愿意哭了。”“为什么?”“我们不会有第二个‘今天’!”
  “梦竹,”何慕天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他刁难你吗?他折磨你吗?”“他折磨我,”梦竹低低的说,像是自语:“也折磨他自己。”
  “他怎么说?”“他叫我滚!”“梦竹!”何慕天喊,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抓住了梦竹的双手,迫切的说:“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但是,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老天使我们再度相逢,也该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局!我爱了你那么长久,那么长久!”
  梦竹默然不语,坐在那儿像一座小小的塑像。脸色是庄严而凝肃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翻翻滚滚的波涛。
  “梦竹,”何慕天握紧了她:“昨晚你走后,我不能睡,过去的一切都在我脑中重演。梦竹,你不知道我爱你能有多深,多切,多狂!直到如今,我觉得失去你失去得太冤枉!我尽了一切的力量,结果仍然失去你!老天待我们太残忍,太不公平!梦竹,或者,这是冥冥中的定数,要我们再度相逢,否则,如峰怎么偏偏会碰上晓彤?梦竹,你嫁我吧,你嫁我吧!现在向你求婚,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梦竹点了一下头,机械化的说:“太晚了。”
  “但是,他并不珍惜你!他并不爱护你!他刁难你又折磨你!”“是我该受的。”梦竹幽幽的说。
  何慕天颤栗了,梦竹那种忍辱负重、沉静落寞的神态让他心中绞痛,放开了梦竹,他用手支着额,低声说:
  “不是你该受的,有任何苦楚、折磨,都应该由我来担承。”他抬头凝视梦竹,恳切而祈求的说:“梦竹,告诉我,有办法挽回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挽回?挽回什么?”“挽回以往的错误,”何慕天说:“重寻旧日的感情。可以吗?还有这个机会吗?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争取。梦竹,虽然以往我不该瞒骗你,虽然我有许许多多的过失,可是,我为了这一段感情,支付了我整个一生的幸福,你信我吗?”梦竹把眼光从海天深处移到何慕天的脸上,那是多么坦白而真诚的一张脸!那深幽乌黑的眼睛一如往日!那脉脉痴情的神态宛若当年!她率直的回视着他,点了点头:
  “我相信。”“有许多事还是你不知道的,”何慕天说:“回到重庆,人事全非,你已改嫁杨明远,旧日的同学对我避而远之,我坐在嘉陵江畔,看到的是你的笑靥和明眸,听到的是你的呢喃软语,我真想就这样扑进水里去,永远不要再见这个世界。接着,我离开重庆,跑了许许多多地方,酗酒、闲荡、沉沦……那是你不可想像的一段生活……暗无天日的生活……”他顿住,回忆使他的脸扭曲、变色。梦竹情不自禁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别提了。”“是的,还是不提的好。”他苦笑了一下,“胜利后我戒了酒,到上海去乱闯,竟卷进了商业界。我从此不看诗词,不搞文学,因为诗词和文学里都有你的影子。霜霜和如峰使我面对一部份的现实,但,我再也没有恋爱过。我这一生,只有一次轰轰烈烈、惊心动魄的恋爱。十八年来,我饮着这杯恋爱的苦汁,倚赖一些片片段段的回忆为生。我记得每一件过去的事,细微的,琐碎的,零星的。记得你任何的小习惯和特征。你不爱吃蛋和肉,爱吃鱼和青菜,你喜欢在月夜里念诗,雨地里散步……你的头发底下,脖子后面有一颗小黑痣,右边的耳朵后面也有一粒。你要掩饰什么的时候就打喷嚏……你常要撒一些小谎,撒完谎又脸红……你喜欢装睡着,然后从睫毛底下去偷看别人,那两排长睫毛就像扇子般扇呀扇的……噢,梦竹!我记得一切一切!十八年来,我就沉溺在这些记忆里,度过了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哦,梦竹,十八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那么漫长……”
  “别说了!”梦竹闪动着泪光莹然的眼睛说。海浪在翻腾,波涛在汹涌,她心中的海浪和波涛也在起伏不已。往事的一点一滴都逐渐渗进了她的脑子,那些岁月,甜蜜的、辛酸的、混合了泪与笑的,再也找不回来的……都又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炫丽的色彩,诱惑的闪熠着。
  “梦竹,我们补偿明远的损失,”何慕天恳切的说:“尽量的补偿他。然后,你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我们还可以有许许多多年,追寻我们以前断掉了的梦。梦竹,好吗?你回答我一句,我们可以和明远谈判。”
  梦竹瞪视着海面,一只海鸥正掠水而过,翅膀上盛满了太阳光。何慕天的话把她引进一个幻境中,而使她心念飞驰了。“梦竹,行吗?你答应我,我们再共同创造一个未来!一切美的、好的、诗一般的、梦一般的、你以前所追寻的,都可以再找回来!梦竹,好吗?你答应我……”何慕天的语气越来越迫切:“你答应我!梦竹!我那么爱你,那么爱你,那么爱你!”梦竹的眼睛焕发着光彩,未来的画面在她眼前更加炫丽的闪熠。“梦竹,你看!以前我的过失并不是完全不能饶恕的,是不是?我们再缔造一个家。月夜里,再一块儿作诗填词——
  你现在还作诗吗?梦竹?”
  “诗?”梦竹凄然一笑,慢慢的念:“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如今诸事皆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不要再为柴米油盐烦心,”何慕天重新握住她的手:“我要让你过很舒适很舒适的生活,以补偿你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们把泰安交给如峰和晓彤去管,我们在海边造一栋小别墅,什么事都不做,只是享受这份生活!享受这份爱情!享受大自然和世界。我们再一块儿钓鱼,像以前在嘉陵江边所做的,你的头发散了,让我再来帮你编……早上,看海上的日出;黄昏,看海上的落日。还有夜,有月亮的,没有月亮的,都同样美,同样可爱……哦,梦竹,你别笑我四十几岁的人,还在这儿说梦话,只要你有决心,我们可以把这些梦都变为真实了,只要你有决心!梦竹,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在和你重逢以前,我早已对‘梦’绝了望,我早已认为这一生都已经完了,不再有希望,不再有光,不再有热……可是,重新见到你,一切的希望、梦想都又燃了起来!”他喘了口气:“哦,梦竹!”梦竹的眼睛更亮了,她的手指在何慕天的掌握中轻颤。低低的,她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我?还爱我?我已经老丑……”“梦竹!”何慕天跳了起来,狂热的抓住梦竹的手臂,语无伦次的说:“你怎么这样讲?你怎么这样讲?你知道的,你那么美,那么好,再过一百年也是一样。只是我配不上你,十八年前配不上,十八年后更配不上!但是,你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表现!为以前的事赎罪,为以后的生活做表率。哦,梦竹,我们会非常非常幸福,一定的!一定的!一定的!”他停下来,凝视着她:“你已经原谅我了吗?梦竹?”
  “你知道的,”梦竹轻轻的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原谅你了。”“不再怪我?我让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他痴痴的望着她。她凝视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不怪你,只怪命运。”她说。
  “可是,命运又把我们安排在一起了。”他说着,扳开她的手指,把脸埋在她的手掌中。她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那热热的泪水浸在她的掌心上。他在流泪了!这成熟的、男性的眼泪!他渴求的声音从她的掌心中飘了出来:“你是答应了,是吗?梦竹?”答应了!怎能不答应呢?这男人仍然那样的吸引她,比十八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所勾出的画面又那么美,那么诱惑!十八年的苦应该结束了,十八年的罪应该结束了!所有的青春都已磨损,她应该把握剩余的岁月!但是……但是……明远呢?明远要她滚!明远叫她回到他身边去!明远说讨厌看到她的哭相!久久听不到梦竹的答复,何慕天慢慢的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焕发着奇异的光彩的脸庞,和一对朦朦胧陇罩着薄雾般的眼睛。一刹那间,他的心脏狂跳,热情奔放,他又看到了昔日的梦竹!那徜徉于嘉陵江畔,满身缀着诗与情的小小的女孩!他长长的喘了口气,喊着说:
  “梦竹!你答应了,是吗?是吗?”
  梦竹点下了头。何慕天站起身来,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不大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正停留在何方?然后,他张开手臂,梦竹投了进来,他的嘴唇颤抖的从她的发际掠过,面颊上擦过……饥渴的捕捉到她的嘴唇。海浪在岩石上拍击着,喧嚣着,奔腾着,澎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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