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灵魂有香气的女子

李筱懿(当代)
第一章 坏婚姻是所好学校——张幼仪
一次陪女友相亲,说起该男的种种状况她一直微笑颔首,情况的急转直下是从得知该男早年酷爱写诗开始。
女友大惊:“写诗?早说!写过诗的有几个人靠谱?哪个诗人的感情不是拿别人的情感当垫背的一路练手过来?不要!不要!”
说罢,拎包而逃,走了老远还在咕噜:“不靠谱!不靠谱!”
早知诗人的爱情如此不靠谱,当年张公权还会给徐申如写信,提议把自己的二妹张幼仪许配给他的儿子徐志摩吗?
古往今来,婚姻状况差得过张幼仪的女子恐怕也没几个。
梁实秋曾描写徐志摩:“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
但是,随和潇洒的诗人对待自己不爱的结发妻子,冷漠残酷极了。
婚后四年,他们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大概只有四个月,都是在他的假期。
空旷的院子里,他伸长了腿坐在椅子上读书,时而自言自语,时而颔首微笑,她在他旁边默默地缝补东西,心里期待和他说上一句话。可是,他宁愿招呼仆人,也不对她说半个字,那时的她年轻、胆怯,于是,更加沉默地咽下绝望。
她到法国马赛看他,他穿着黑大衣,围着白色的丝巾,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还是一眼就从人堆里认出了他。因为,“他是所有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的表情的人”,她的心凉了一大截。
在国外,他总对她说“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因晕眩而呕吐,他嫌弃不已:“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他冷酷地要求离婚,完全不顾她已经怀孕,她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他答:“还有人因为火车肇事死掉,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她在德国生下二儿子彼得,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他却追到柏林要求离婚,还写下了那句著名的“无爱之婚姻忍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
当她提出想征得父母意见之后再离婚时,他急了,他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丈夫真正爱的人是谁。
最终,她成全了他。
她在离婚协议上迅速地签好字,眼神坦荡地递还他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
他欢天喜地地道了谢,提出要看看刚出生的孩子。他在医院育婴室的玻璃窗外看得赞叹不已,丝毫没有想到刚产子却遭遇离婚的她应该如何养育他的亲生骨肉。
他成了民国历史上“文明离婚”的第一人。不过,在这段残酷的过程中,丝毫看不到那个写出“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的诗人式的浪漫与多情。
看着他避之唯恐不及地逃离,你会以为她是多么不堪的女子,可是,恰恰相反,在这段婚姻中,他才是真正高攀的那个。
她家世显赫,兄弟姐妹十二人。二哥张嘉森在日本留学时与梁启超结为挚友,回国后担任《时事新报》总编,还是段祺瑞内阁国际政务评议会书记长和冯国璋总统府秘书长。四哥张公权二十八岁即出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是上海金融界的实力派。
为了让她嫁得风光体面,在夫家获得足够的地位与重视,她的娘家人用心良苦,特地派人去欧洲采办嫁妆,陪嫁丰厚得令人咋舌,光是家具就多到连一节火车车厢都塞不下,是她神通广大的六哥安排驳船从上海送到海宁硖石。
至于他,不过是硖石首富徐申如的儿子,想拜梁启超为师,还要通过显贵的大舅子牵线搭桥。
可惜,所有的努力都无法让他爱她,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只是,不爱一个人是一回事,肆意伤害一个人却是另外一回事。
嫁给一个满身恶习、拳脚相加的无赖,算不算坏婚姻?充其量是遇人不淑吧,坏在明处的人伤得了皮肉伤不了心。
但他不同,对别人是谦谦君子,唯独对她,那种冷酷到骨子里的残忍不仅让人心碎,更是对自身价值的极度怀疑与全盘否定:自己果真如此不堪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吗?
同时代的女子,朱安一生坚守,把自己放低到“大先生”鲁迅的尘埃里,却始终没有开出花;蒋碧微果决了断,却在不同的男人身边重复了同样的痛苦,落得晚景凄清;陆小曼不断放纵,沉湎于鸦片与感情的迷幻中,完全丧失了独自生存的能力。
唯独她,这个当年被丈夫讥讽为“小脚与西服”的女子,一边独自带着幼子在异国生活,一边进入德国裴斯塔洛齐教育学院读书,虽然经历了二儿子彼得的夭折之痛,但离婚三年之后,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中再次提到这位“前妻”时,却赞叹:“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
得到那个曾经无比嫌弃自己的男人的真心褒奖,是多么艰难的事,华丽的离婚分割线之后,她的人生开始有了鲜花与掌声。
她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借助四哥张公权的人脉关系,使女子商业银行走出困境。
每天上午九点,她已经开始在办公室忙碌,下午五点,家庭教师又上门为她补习。她特意把办公桌安排在最里面,方便对周遭的一切明察秋毫,甚至,她总是最迟离开办公室,因为生命如此繁忙与丰富。
曾经,她心底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系统学习过新派的知识,不能像他爱恋的女子那样既渊博又俏皮,如今,她立志为自己弥补这个遗憾。
离婚后的她简直像一部励志大剧。
人生为她关上了婚姻的大门,却打开了事业的窗口,她在金融业屡创佳绩,股票市场出手不凡,甚至,她创立的云裳时装公司还成为上海最高端、生意最兴隆的时尚汇集地,陆小曼、唐瑛等当时的名媛都在那儿做衣服,虽然她们的人生和她的完全是两个方向。
1953年,独自尽完上孝父母、下抚儿子阿欢的职责之后,一位名叫苏纪之的香港医生向她求婚,她征求儿子意见,阿欢回信:
“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曾经怎样的付出,才会赢得儿子在再婚的敏感问题上如此善解人意的支持?如果人生是一颗秀逗糖,她已经尝完了酸涩的外壳,开始感受甜蜜的味道。
匪夷所思的是,离婚之后,她与前夫的关系反而得到了改善,他们终于在另外一种关系中找到了平衡和默契。
因为阿欢和徐家二老,两人经常通信见面,像朋友一样交往,她十五岁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敬高堂,他对她虽然没有爱情,却在她漂亮转身之后有了尊敬。
她对他,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抚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照顾着他的父母,关心着他的点滴——报刊上关于他的报道,她看到,便精心地剪下来,压到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犹如当年在庭院深深的徐家老宅里,耐心地绣花。
而他,则在她的云裳公司中出资入股,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担任公司的服装设计。1931年11月18日,他来到云裳时装公司,拿他定做的衬衫。得知他第二天要搭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邮政飞机返回北平,她心中不安,劝他不要坐这种免费飞机,他大笑着说:不会有事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因为和陆小曼吵架,他被他的爱妻用烟枪砸掉了金丝眼镜,当然,她更不会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11月19日中午,大雾弥漫,他搭乘的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触山爆炸,机上连他一共三个人,无人生还。
噩耗传来,陆小曼哭死过去,拒绝承认现实,还把报噩耗的人挡在门外。无奈中,送信的人只好去找她这个前妻。她以一贯的冷静对事情做了妥帖安排:让八弟陪十三岁的阿欢去济南认领遗体。公祭仪式上,陆小曼想把徐志摩的衣服和棺材都换成西式的,她坚决拒绝。
至于他生前的女神林徽因,则遣梁思成拿回一块飞机残骸,永远地挂在卧室。
和那些他爱的女子不同,她或许不够有趣,却诚恳务实;她或许不够灵动,却足以信赖;她或许不够美丽,却值得托付。
他是一首风花雪月的诗,而她,则是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婚姻的神奇之处在于点金成石,温柔被经年的婚姻一过滤便成了琐碎,美丽成了肤浅,才华成了卖弄,浪漫成了浮华,情调成了浪费,很难见到夫妻多年还能够彼此欣赏相互爱慕,即使恋爱炙热如徐志摩陆小曼,婚后一语不合也烟枪砸脸。
糟糕的婚姻可怕吗?它不过像一所学校,你在其中经历了最钻心的疼痛、最委屈的磨炼、最坚韧的忍耐、最蚀骨的寂寞、最无望的等待。以这样饱经考验的心面对未来,还有过不去的坎吗?
最怕永远面对的是过去,背朝的是未来。
在她去世八年后的1996年,她的侄孙女张邦梅为她撰写的英文版传记《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出版。书中,她这个从婚姻中突围并升华的女子坦陈:“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长眠在纽约绿草如茵的“芳诺依福”(FERNOEIFF)墓园,墓碑上刻着她最终的名字:苏张幼仪。梁实秋在《谈徐志摩》一文中评价她:“她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尊重。”
女友放弃了烂漫的诗人,最终选择了一个厚道的男子,祝她幸福。
治愈你:
什么是好姑娘?知书达理、温文典雅、克己复礼、贤惠善良……当然,这只是定语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因为,只有好姑娘才能赢得好婚姻。
真的吗?如果世间事如此顺理成章,又何来张幼仪的苦痛?
她真是个隐忍的好姑娘,可是,婚姻并不因为她的“好”而变“好”。
你永远拥有从一段不愉快婚姻中解脱的主动权,如张幼仪一般,重新为人生按下一个FastForward(快进)键。
第二章 月亮的光华,终究不能永恒——陆小曼
一次,出差苏州,一切安置妥当还余下大半天的闲暇,拙政园之类的景点早已逛遍,便想着上哪儿打发这多出来的浮生半日。
正巧手边带着本《陆小曼画传》,提到她葬在苏州东山的华侨公墓,半是唏嘘半是好奇,出门打了辆车直奔而去。
初到陵园,满眼的郁郁葱葱,亭台阁榭,小桥流水,风含情水含意的腔调倒似足了公园。我猜想,以陆小曼的华丽招摇,她的身后之地应该别致而隆重。抱着这个念头竟然遍寻不见,倒是偶遇了董竹君、乔冠华、陆文夫的碑铭,不得已找管理员帮忙,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她的纪念墓。
出乎意料的简陋和窄小,碑面几乎被“先姑母陆小曼纪念墓”几个大字占满,字迹稚拙而朴素,旁边一帧椭圆形黑白小像,眼波流转,短发齐耳,很清丽。
只是,分毫没有当年十里洋场上顾盼神飞的名媛派头。
“名媛”大约是全世界女子都渴慕的幸福职业。
不用朝九晚五混职场,不必锱铢必较操持家,只要装扮得优雅得体,待人接物雍容大方,懂一两门外语,会一两项才艺,便能在社交场呼风唤雨,收获爱慕与掌声,只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BOSS。
第一个BOSS是父亲,他的决定了“名媛”是否拥有与职业匹配的家庭出身和教养,也为“名媛”奠定了嫁给“名流”的基础;第二个BOSS是丈夫,他的高度决定了“名媛”最终的职场地位,和能否把这个职位持续稳固地做下去。所以,选对、跟对BOSS至关重要。
作为民国时期“南唐北陆”名媛的代表,陆小曼的职业很高,父亲陆定,早稻田大学毕业,与曹汝霖、袁观澜、穆湘瑶等民国名流是同学,也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门生,担任民国“财政部司长”和“赋税司长”多年,还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人;母亲吴曼华也是名门之后,多才多艺,既善工笔画,又有深厚的古文基础。
她1903年出生在上海南市孔家弄,比张幼仪小三岁,比林徽因大一岁,是家里九个孩子中的第五个。可是,这些孩子在幼年和青年时期逝去,她便成了家中的独女,备受娇宠。
这个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完全被按照“名媛范”培养,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七岁进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小学,九岁上了北京女中,十六岁到圣心学堂学习,她精通英文、法文,能弹钢琴,长于油画,还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家研习国画。
为了开阔眼界,父亲甚至把她送去“外交部”实习。
在“外交部”的实习岁月,或许是她一生中才华与兴趣都得到充分尊重与显露的最美好的时光。
法国的霞飞将军访问中国,在检阅仪仗队时看到队伍动作纷乱,便努着嘴巴调侃:“你们中国的练兵方法大概与世界各国都不相同吧,姿势千奇百怪!”
小姑娘用法语答得随意:“哦,没什么不同,大概因为您是当今世界上有名的英雄,大家见了心情激动,所以动作乱了。”
多么漂亮的马屁,霞飞将军暖耳暖心,对她刮目相看。
一次节日聚会,几个洋人百无聊赖,为了取乐,用烟头去烫中国孩子手上的气球,砰砰的爆炸声吓得孩子们大哭不止,肇事者取乐似的哂笑:“中国孩子就是胆小。”
她立马借了根香烟冲进一群外国孩子中间,噼里啪啦猛戳洋娃娃的气球,洋娃娃们同样涕泪纵横。
擎着烟,她优雅自若:“洋娃娃的胆子也不见得大。”
外貌俏丽,性格憨直,反应灵敏,才华横溢,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外交部”的社交明星。
只是,追捧和簇拥对于一个少女,未必是好事,她太痴迷众星捧月的感觉,以至于分不清生活与梦想的边界。
虽然,她通过了“名媛”岗位的一切职业培训,却从没有接受正规的大学教育。在她的教育体系中,爱情和婚姻是必需的,至于生活的意义和成就,则是若有若无的点缀。所以,她绝不会像潘玉良那样努力,凭借自己的钻研在画坛上出人头地,赢得身份和尊重;也没有必要像林徽因一般上下求索,怀揣改造社会的理想与信念。
她只希望成为一个名流的耀眼的太太,得到热烈的爱情、壮阔的住宅、华美的衣服、体面的朋友,以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些,却不愿付出分毫努力和妥协。
1922年,她十九岁,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王庚。
这场豪华的婚礼,伴娘包括曹汝霖的女儿、章宗祥的女儿等九位,此外,张爱玲的继母、两度出任民国“总理”的孙宝琦的七小姐孙用蕃,也是陆小曼名媛闺蜜团的重要成员。
王庚显然是位合格的BOSS,西点军校毕业,与艾森豪威尔是同学,既有文科修养,又有军校背景,从“航空局委员”,到“陆军上校”,再到“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和“陆军少将”,升职的速度堪比火箭。
前途无量的BOSS王完全能够为她提供需要的名媛生活与关注度,却排解不了她的苦闷,百无聊赖的小娇妻在日记中写道:“她们(母亲)看来夫荣子贵是女人的莫大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
她的苦楚究竟是什么呢?是失去了自由恋爱的权利,是所有人都要求她做一个好妻子。
在婚内要求和别人恋爱,这恐怕绝少有婚姻能满足,所以,即使没有徐志摩,她依然会与其他男人迸出情感的火花,比如胡适,比如翁瑞午;如果她能够拿捏得当和这些男人的关系,她的名媛之路依旧光明通畅,但是,她却没有。
她给胡适写信,为了避开传说中剽悍的胡夫人,她用男人般又粗又大的英文笔迹写道:“因为我的人不能到你身边来,我希望我的信可以给你一点慰藉。”“我这几天很担心你,你真的不再来了吗?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依你的。”
这些信,都写于她与王庚尚未离婚,与徐志摩恋爱中。
至于写给徐志摩的那些著名的情书,上了年纪再去看,真是需要相当的耐心,如果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写作技巧,那些蜜里调油、喋喋不休的倾诉,读起来实在是絮叨而肉麻。
她对他说:“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地给你一片真呢!”
他便回应道:“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
她费尽周折和懂她的他在一起,果真从此幸福了吗?
她一如既往地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他有几件衣服,是否完好,她全然不知。
他只能埋怨:“我家真算糊涂,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几件?你自己老爷的衣服,劳驾得照管一下。”
他的这些埋怨,她听不进去,回信道:“上海房子小又乱地方又下流,人又不可取,还有何可留恋呢!来去请便吧,浊地本留不得雅士,夫复何言!”
她的才华用来斗嘴,倒也锋利。
她的豪奢让他为挣钱疲于奔命,难免抱怨,他搭乘免费小飞机离家前的晚上,她大发雷霆,随手将烟枪往他脸上掷去,他赶紧躲开,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她以前也经常使性子,但如此对他动怒、爆粗还是第一次。
他伤心至极,一怒之下离家外出,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一到家,便看到她放在书桌上的一封信,读后悲愤交加却又气极无语,随便抓起一条上头有破洞的裤子穿上,提起平日出门的箱子就走。
她最后那封信,究竟说了什么,已无从得知。
两天后,他飞机遇难。
送给他免费机票的南京航空公司主任保君健,亲自给她报噩耗,但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把报噩耗的人挡在门外。
不得已,保君健只能去找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因为徐志摩的父亲和儿子与张幼仪一起生活。张幼仪冷静地派十三岁的儿子徐积锴和自己的八弟去山东认领尸体。
后来,张幼仪说:“她(陆小曼)出了什么毛病?打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共有的那种爱情了。”
当年刚刚丧妻的硖石首富徐申如,白发人送黑发人,挽联中的哀痛让人揪心:
考史诗所载,沉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老人恨她切齿!
许多朋友,何竟武、胡适、林徽因、金岳霖等不肯原谅她,认为她的铺张是害死他的凶手,纷纷与她绝交。
这些人都没有想到,从此,她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去社交场所,不再香艳,闭门谢客。画画与编志摩文集,是她后半生最重要的两件事。
他去世后的三十四年中,她为他编写了《云游》《爱眉小札》《志摩日记》《徐志摩诗选》《志摩全集》等等书籍。
时过境迁,往事如烟,别人早已各有际遇,只有她一直关心着徐志摩文集的出版,一遍遍跑出版社,希望又失望,努力却从不放弃,她希望用实际行动表达爱和思念。
可是,她同时与翁同龢的孙子翁瑞午同居了快三十年,不然,她怎么生活呢?
她的卧室里一直挂着志摩的大幅遗像,从没有摘下来过,每隔几天,她总要买一束鲜花送给他。她对王映霞说:“艳美的鲜花是志摩的象征,他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我不让鲜花有枯萎的一天。”
她用那手漂亮的正楷,写下《长恨歌》中的两句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她不再注意自己的形象,王映霞回忆说:“小曼把自己糟蹋得厉害,牙齿全部脱落,没有镶过一只,已经成为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婆了。”
而那时,她不过四十多岁。
1965年4月3日,六十三岁的她在上海华东医院去世,唯一的遗愿是和徐志摩合葬。
这个要求被徐志摩与张幼仪唯一的儿子徐积锴拒绝了。
她没有子女,墓碑是堂侄陆宗麒、侄女陆宗麟在1988年为她立的,简单得有点儿简陋。
结束了一生的沉浮。
如果她像唐瑛,很早就清晰地了解自己,所有选择都围绕着名媛的路子规划,对情感没那么挑剔,日子会风光到老;如果像林徽因,对人生很清醒,明白什么样的男人真正适合自己,生活、事业、婚姻、爱情也能够和谐共处;如果像张幼仪,坚忍而独立,也会活出晚年的精彩。
可是,她都不是。她像月亮,必须依赖太阳的光华才能发亮,却希望太阳能够只照耀她的生活而不干涉她的自由。这个,太难了。
她虽然才华横溢,却从没有想过用自己的任何一点才艺筹划生活,相反,她花在这些爱好上的金钱难以计数,远远超过她和她选择的伴侣能承受的范围。
她一辈子活得旁若无人、逍遥自在,却从来没有得到世俗的两情相悦和现世安稳。
她灿烂、繁盛、肆意的身前,与凄凉、寂寞、飘零的身后,反差得让人唏嘘。
多情善感的她渴慕一个既有很多很多钱,又有很多很多爱的人。
只是,有很多很多爱的人往往挣不到很多很多钱,而有很多很多钱的人又付不出很多很多爱,她的痛苦似乎早已注定。
治愈你:
优渥的出身,清丽的相貌,最好的教育,让人侧目的才华,甚至,男人们趋之若鹜的宠溺。她一直像个被惯坏的孩子,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地享用生命的馈赠,在前半生里,没有半分珍惜。
于是,中年之后,曾经的佳人孤独地吞咽着自己酿造的苦果。
第三章 女神行走人间路——林徽因
1955年3月31日,林徽因几天没有进食,全身无力,多个器官衰竭。夜半,她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我要见一见梁思成。”
护士看了眼指针刚刚落到“2”的时钟,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
可是,她已经没有明天了。
她很快陷入了深度昏迷,再也没醒来。最后的话,她终究没能亲口告诉梁思成。当陪伴了她二十七年的丈夫在护士的搀扶下走进病房时,她平静、安详、冰冷,再也没有了气息。
他第一次哭得不能自已,摸索着坐到她的床边,拉着她的手,不停地重复:“受罪呀!受罪呀!徽,你真受罪呀!”凄惶又感伤。
原来,在生命的尽头,无论曾经怎样的丰富与绚丽,都不过是一个苍凉的句号,她的句号划在1955年4月1日6时20分。
生得好、长得好、学得好、嫁得好、爱得好,“五好女性”林徽因完美得像一尊偶像,把其他同性映衬得平淡而局促。
女人们对她总是两边倒的态度,欣赏的奉为指路明灯,恨不能按模子复刻一份爱情事业双丰收的灿烂人生;不入眼的鄙夷她虚伪作秀,花蝴蝶一般穿梭在男人堆里,靠绯闻、花边和半吊子的才情博得美女兼才女的虚名。
而男人们,却把她当做解语花,争先恐后挤进她的“太太客厅”,他们都是那个年代最出色的男子,胡适、徐志摩、沈从文、萧乾、金岳霖、李健吾、朱光潜等等,把这样一批优质而成功的异性聚拢身边,至少,她不是个虚妄的女子。
抛开那些夸张的吹捧、泛滥的溢美和捕风捉影的八卦,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1904年6月10日,她出生在浙江杭州一个极品牛棚(牛人之棚),父亲林长民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曾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与梁启超、胡适、徐志摩等当时的顶尖牛人都是好友;堂叔林觉民就是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与妻书》的作者。
或许上苍为了平衡,给了她如此优秀的父亲便为她安排了极其平凡的母亲,她的生母何雪媛是父亲的侧室,思维就像自己的小脚,守旧还有点畸形,家里开小作坊,目不识丁不说,还急躁任性,与自己工书法善女红的大家闺秀婆婆游氏素来不和。何雪媛为丈夫生下了最得宠的长女林徽因,之后,还生过一男一女,却接连夭折了。于是,林长民续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林徽因便叫她二娘,二娘虽然没有文化却性情乖巧,一连生了几个儿子,得到了丈夫全部的宠爱,何雪媛被长期遗忘在冷僻的后院。
童年,她陪母亲住在后院,前屋常常传来父慈子孝、夫敬妻贤的笑声,母亲的院落却死一般的寂静。这个敏感的女儿,夹在爱她的父亲,与不被父亲爱的母亲之间进退两难,母亲常年被冷落的怅恨积攒成了无孔不入的怨怼,脾气越来越坏,性格也愈加偏执,她珍惜父亲的爱,却逃不开母亲的仇恨。
中国传统式多妻家庭孩子的委屈、痛楚,使她异常自尊、早熟和焦虑,甚至,庶出的身份也成为她心底恒久的痛。不幸福的家庭生活让她在面对自己的婚姻时异常慎重——徐志摩以为离婚后就能和她在一起,多少有点儿诗人式的一厢情愿。
少女时代,她最幸福的时日便是陪同父亲旅欧的那段光阴,骄傲而开明的父亲慈爱地望着她说:“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父亲,是生命中第一个欣赏她的男子。
我常想,如果她临终前有机会见上梁思成一面,她留给他最后的话会是什么?是感谢他一生的宽厚吗?
月亮总以璀璨的正面示人,直到阿波罗13号拍回照片,人们才看见那些坑坑洼洼的环形山;犹如,我们总是轻易发现别人的光鲜亮丽,却看不见光亮背后的黯淡。
抛却完美女人的光环,她其实是个脾气暴躁的女子,体弱多病,极度自恋,姑嫂龃龉,婆媳寡淡,说起话来不留余地毋庸置喙,是个有文化的话唠。
所有这些,他如同欣赏她的优点一般,都接受了。
她常常在夜晚写诗,还要点上一炷清香,摆一瓶插花,穿一袭白绸睡袍,面对庭中一池荷叶,在清风飘飘中吟咏思虑佳作。她对自己那一身打扮得意极了:“我要是个男的,看一眼就会晕倒。”
他却逗她:“我看了就没晕倒。”
她气得要命,怪他不会欣赏她,却一辈子用着他做的仿古铜镜。
那是他用了一周时间雕刻、铸模、翻砂做成的,镌刻着“林徽因自鉴之用民国十七年元旦思成自镌并铸喻其晶莹不珏也”的字样。
对于她登峰造极的自恋,他另有一番唱和。
当年,两人青春做伴不知愁滋味,徜徉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园,他常常耐心地在女生宿舍下等待梳妆打扮的她,时常等上二三十分钟,她才装扮好,姗姗下楼。
为此,他的弟弟梁思永曾写过一副对联调侃兄嫂:林小姐千装万扮始出来,梁公子一等再等终成配,横批是“诚心诚意”。
她去世之后,他想着这些青涩往事,物是人非,弟弟和她都先走一步,心如刀割。他用她生前躺在床上经常用的小图板,为她设计墓碑的样式。
陪她走了一生,再送她走最后一程,他的确是“诚心诚意”。
逃难时,为了方便她治病,他学会了输液、打针,不厌其烦地把那些器皿用蒸锅消毒,然后分置各处,一丝不苟。
在湿冷的李庄,为了让她暖和一点儿,他经常亲自侍弄火炉,生怕别人不小心弄熄了火。
他想尽法子劝她多吃,亲自准备食物,甚至,她吃之前,他总要亲自尝尝咸淡。
她脾气原本便暴躁,病中肝火更旺,时常责骂、训诘,他都微笑以对。
甚至,肺病是传染的,但她那强烈的自尊心忌讳别人议论她的病,更忌讳家人和她分餐,她觉得那是一种嫌弃,他便和家人与她同桌进餐,虽然暗自做了预防,但自己也染上了肺结核。
在昆明时,通货膨胀早已让这对曾经的金童玉女变成了贫贱夫妻,为了应付高价的房租,她不得不外出教书来维持生计。
她一个星期来往四次,走将近十公里的路,去云南大学教六点钟的英文补习,一个月所得不过40元法币的报酬。
颠沛中他测量古建筑的皮尺不知所踪,皮尺是测量时的必需品,他愁眉不展,沉默不语,她便瞒着他,毫不犹豫地在黑市花23元的高价另买了一条送他。
这怎么不是爱呢?
“七七事变”爆发后,全家准备南渡逃亡,那正是她最需要治疗的时候。临走前几天,她去医院检查,被医生严重警告。可是,逃亡关系着全家人的安危,她便说:“警告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
走的那天,她是病着的,但她没有说,硬撑着开始流亡。
在昆明,她发烧至四十度,昏倒在大街上;从昆明到李庄,他没有随行,她一路操着更多的心,在破卡车上颠簸了三个星期,她彻底病倒,卧床六年。
抗战胜利后,美国著名胸外科医生里奥埃娄塞尔博士给她做了病理检查,结论是两肺和一个肾感染,存活期约为五年。
这也算得另一种支持吧?
她去世后,清华的许多老朋友,比如张奚若、金岳霖、钱伟长、钱端升、沈从文等等,纷纷责怪梁思成,说是他的选择造成了她的早逝。
他们怪他,在没有能力保持她健康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事业,让她失去诊疗和休养的机会;
他们还怪他,家事生活都没有处理好,爱国心和事业心却那么强,又死板有余变通不足,这个“舍生取义”的书呆子,“义”没取到,她的“生”却被舍弃了。
而她,从来没有埋怨过他。
所以,他才会坦然地说:“我们都没有后悔,那个时候我们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很少回顾。今天我仍然没有后悔,只是有时想起徽因所受的折磨,心痛得难受。”
她何尝不懂他?
从1930年到1945年,她和他共同走了中国15个省、200多个县,考察测绘了200多处古建筑物,河北赵州桥、山西应县木塔、五台山佛光寺等等,通过他们得到了世界的认识,从此被保护。
那时的考察绝不像现在的自驾游,艰苦而辛苦,两人的朋友回忆:
“梁公总是身先士卒,吃苦耐劳,什么地方有危险,他总是自己先上去。这种勇敢精神已经感人至深,更可贵的是林先生,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爬上去的地方,她就准能上得去。”
在人生的经营中,她付出了远超寻常女子的努力与勤奋,这也是她与陆小曼之间最大的不同,陆小曼始终是朵仰仗他人的菟丝花,抵不住货真价实的辛苦,离不开喧嚣的社交场和男人的爱情。
而她,享得福也受得苦。
所以,梁启超在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上会撂出一番掷地有声的话:
“徐志摩、陆小曼,你们听着!你们都是离过婚,又重新结婚的,都是过来人!这全是由于用情不专,以后要痛自悔悟,希望你们不要再一次成为过来人。我作为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还认我为先生的话——又作为今天这场婚礼的证婚人,我送你们一句话,祝你们这是最后一次结婚!”
对她,却如慈父。
当年,她在异国痛失父亲,也断了继续求学的经济来源,她想回国谋生,又考虑在美国打工自己挣学费。梁启超得知后不同意,在给梁思成的家书中说:“徽因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为了兑现承诺,梁启超动用了股票利息,并直接给她写信:“渡过苦境,鼓起勇气,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
梁任公喜欢的女孩子既灵秀,又有事业追求和社会责任感,还要遵循礼法,他的女儿个个如此,他选择儿媳妇也是同样的标准。
如果说她爱得聪明,她的聪明之处便在于此:她早早明白了嫁给一个人,便是嫁给一个家庭。
梁启超的舐犊之情、人生指导、学问修养、声名地位不是富商徐申如可以比拟,梁思成的宽容大气、勤奋踏实也不是徐志摩的诗人气质所能匹敌,一段离婚续娶的婚姻,更不能和青梅竹马的原配并论,即便她眷恋诗人的浪漫,但她很清楚,那只能远观。
于是,成功的婚姻重塑了她,她不仅彻底摆脱了心底庶出的阴影,走进了另一个声名显赫、门当户对的家族,更在学业和事业上寻找到了最佳拍档,这种合拍弥补了婚姻中琐碎的消磨。
如果这是世故,那她肯定有点儿。
1953年的夏天,在一次欧美同学会的聚餐中,她指责当时负责北京城建的副市长吴晗破坏文物建筑。她热泪盈眶,冲动而激愤,甚至,严重的肺病让她声音嘶哑,她依然用并不动听的声音据理力争,动情处,不惜指着吴晗的鼻子谴责。
她面对着北京市委领导当场辩论,泪如雨下,义愤填膺地说:“你们拆的是具有八百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个时候你们要盖的就是假古董!”
她确实是个锋芒毕露的女子。
只是,她的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不媚上、不逢迎从来不仅仅在“客厅”与社交场;她的嬉笑怒骂、悲欢离合更不仅仅是小女人式的惺惺作态。
她或许会坦荡地对丈夫说:“我可能爱上了别人。”但她更能够在自己的建筑思想和学术追求被错误批判时坚持己见,陈占祥说她“不是不让须眉,简直是让须眉汗颜”!
她是个幸运的女子,没有错过生命中任何季节,甚至,每个季节都活得繁茂而绚丽。少女时,跟随父亲游历欧洲,博闻强识,陶冶心胸;少妇时,与年貌相当的丈夫携手游学,开启中国女子研习建筑的风气之先;中年时,学贯中西,成为清华的国宝级教授,中国建筑学的先驱。
她还是个充满了“文艺复兴色彩”的女子,文艺的、科学的、东方的、西方的、古代的、现代的、人文历史、工程技术,汇集一身,甚至在很多不相干的领域达到一般专业者难以企及的高度。
她写诗,三言两语便清丽脱俗;她作文,排篇布局自有周章;她治学,既是思想先行也是理论奠基;就连谈恋爱,也牵动着那个年代不同领域声名卓著的男子。的确,她的经历太丰富,人生素材太充沛,以至于想把她描绘成游戏人间的社交名媛,她便奉上绯闻与传说;想把她塑造成旷古难寻的才女佳人,她便奉上家世与诗歌;想把她打造成孤傲清冽的知识分子,她便有等身的著作和名言。
只是,在娱乐至死的年代,人们关注她的情事多过她本身,她被传奇成了一个粉红色的明星。
下一页 尾页 共9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