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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_20 蔡骏(当代)
本已准备好大骂一顿,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低头看着双脚,虽然身上衣服还算漂亮,这双鞋子却是旧的——如果,爸爸能多给我一些钱,我想去买一双最新款的淑女鞋。
“坐下吧。”看到我一时语塞,他又靠近半步,“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坐下来,坐在这间总统套房的真皮沙发上。许多年后,当我在电视上看到“中国达人秀”,每次听到评委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就会由衷地恶心。
当时,我一阵茫然,十八岁,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希望顺利考上好大学,妈妈的病可以早日康复,爸爸也不用再那么辛苦。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大概是那年刚开始看《哈利·波特》的缘故。
“很好。我会帮你实现梦想的。”
“怎么实现?”
虽然看起来谈话已趋轻松,但我心里还是充满警惕。
“好,我们可以就这个好好谈谈。”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打开放在我面前,“渴吗?”
“谢谢。”我真的很渴,拿起一罐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吗?”他没有动另一罐饮料,而是单拳托起下巴,“以前,我也有过一个梦想,就是让我的妹妹幸福。可惜,后来她死了。”
“对不起,我是独生女。”
“我知道,但你不知道的是,你长得很像我的妹妹。”
看着他幽幽的眼神,我才明白他盯上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这张脸。
“哦……”我没来得及说出“既然如此,请把我送回爸爸的房间吧,明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聊天”,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套房里只剩我一个人,身上却没有任何衣服。
刹那间,耳边响起了兔子的尖叫。
他拿走了我的第一次。
我哭到几乎虚脱,再没力气尖叫了。房间里只留下我的衣服,却没有他的痕迹,连那两罐饮料也消失了——他就是用这个卑鄙的手段,使我失去知觉。
我痴痴地穿好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而漂亮的脸,看着这个已不再是少女的女人,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了。
平静地打开窗户,站在窗台上眺望郊外的田野,我跳了下去。
可惜,没死。
从七楼摔到四楼的平台,只是普通的骨折,双腿打了三个月石膏,居然连后遗症都没留下!
那一天,当我被送到医院,爸爸也终于醒了酒。他把医生护士赶出病房,跪在地上求我饶恕他——尤其是求我不要报警!他说就算打了110,也不可能定案,老板有雄厚的背景,无论哪方面都可轻松搞定。他还说,如果真的闹到那一步,他的工作就会丢失,妈妈的医药费又怎么办?只要我们不声张,老板还会给他更多补偿,把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
爸爸还没说完,脚绑石膏头缠绷带的我,就把一口唾液吐到他的脸上。
然而,我却没有报警。
爸爸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就算报警又能怎样?现场没留下证据,连我的身体里都没留下什么,仅凭一面之词如何告赢他?他甚至可以说我是自愿的!那罐饮料早已消失,而我要检验血液里有没有药物成分,也过了新陈代谢的有效期。这样做的唯一结果就是自取其辱,还会断送爸爸的前程,或许还有妈妈的生命!
我忍了下来,决定继续活下去,为了父母也为了自己。
我打着厚厚的石膏,努力复习准备高考。可是,每个夜晚都会听到兔子的尖叫,每个清晨都会从泪水中醒来。
就在妈妈被转到最好的医院,用上最贵的进口药三个月后,却因并发症去世了。
妈妈头七那天,爸爸从公司楼上跳了下来——四十九层,直接坠地。
亲手埋葬爸爸的骨灰以后,我打消了对他所有的恨。他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妈妈,为了我能有更好的未来。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反抗大人物,认定自己在权贵面前不过是渺小的牺牲品,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无益,只有顺从命运安排,还能从狮子脚下分到一块肉。可他无法面对女儿,对我的愧疚一辈子无法消除。如果妈妈活着,他还有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可当妈妈不在之后,他就只能选择自我毁灭了。
那一年,经历了被人下药迷奸、自杀未遂、骨折三月、妈妈病故、爸爸自杀,我的高考分数一塌糊涂,只能去上一所外地的野鸡大学。
当然,我也想要离开这座城市,离得越远越好,因为这座城市里有那个男人。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这里工作,渐渐淡忘过去的伤痛,虽然偶尔还会听到兔子的尖叫。有时我会来到未来梦大厦,买件新衣服或独自看场电影,纵然我知道这栋楼的主人是谁。
七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要不是世界末日,不知自己还能再活几天,我恐怕不会接受任何男人——即便周旋。
兔子还在耳边尖叫……无法闭上眼睛,无法忘记过去,随时随地充满羞耻,仇恨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涌上心头。
我要杀了他!
趁着自己还没死,没被饿死渴死闷死或被杀死,就算我是一只温驯的兔子,在将要死去的时候,也会作出最绝望的反抗,如果不能用身体,那么就用尖叫。
在此之前,我想再与周旋共同度过一个夜晚。
我们蜷缩在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共享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我抚摸他的头发,还有越来越硬的胡子,想象他十八岁时,肯定是一个忧郁的美少年,每天愁眉苦脸地写着诗,或一个人发呆为未来而担忧。
周旋用手电照着我的眼睛,看得出他很爱我,就像珍爱自己的生命。
“答应我,星儿,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他说出这句话,就像十八岁的高中生!但在世界末日,还有谁敢说永远?
“好吧,如果还有明天。”
当我们相拥着一觉醒来,已到了世界末日的第五天。
这一天,我始终盯着罗浩然,无论他带着丘吉尔到哪里。我也学会了隐藏自己,在最远的地方看着他,装作是为了其他事,有时还会拉着周旋作掩护。
入夜,罗浩然没有再带狗巡逻,而是回到四楼日本料理店的住处。正好轮到周旋去巡逻,我一个人守在四楼,身上藏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我很有耐心地等待,反正已等待了漫长的七年。直到子夜,我确定那条狗也熟睡时,才悄悄摸进那个充满腐烂鱼腥味的地方。
果然,拉布拉多犬正在打呼噜。我把手电光线调到最弱,看到罗浩然——但他并没有睡觉,而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睁着眼睛。
他看到了我,刹那间便明白了我是来干什么的。
我掏出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并未反抗,只是按下墙边开关,灯亮了。
拉布拉多犬抬起头来,刚想大声吠叫,罗浩然却训斥道:“丘吉尔!继续睡觉!”
这条狗不解地看着我和他的主人,但它是聪明的狗,知道我手里的刀子意味着什么,立即跑到主人脚边。罗浩然说:“别动!趴下!”
它只能乖乖趴在地上,用凶狠的目光看着我。我并不惧怕这条狗,哪怕它咬我一口。我的双腿因为自杀摔断过,什么样的疼痛都能忍受。只要它胆敢叫一声,我就一刀割断它主人的气管!
“你要杀我?”他冷静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微微点头,刀尖已然颤抖:“是,你还记得我,对吧?”
“我永远记得你这张脸,如果不是这张脸,我也不会伤害你。”
“伤害?你也知道你伤害了我?”
“对不起,我承认我做过的一切。七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起了我死去的妹妹——她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你就像她十八岁时的样子。我提拔了你的爸爸,又特意安排高管聚会,让人把他灌醉,又骗你到我房间。但我确实很想和你聊天,只要能找回一点点感觉,很多年前与妹妹在一起的感觉。”
罗浩然仍然直勾勾地看着我,好像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我也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特别的悲伤。
“你这个变态!”但我不会饶恕他的!想起那个夜晚,就心如刀绞,“你怎么解释那两罐饮料?你有没有下过药?”
“我承认,那是我手下人安排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喝饮料。”
“那你有没有对我——”又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再也说不下去了,若控制不住情绪,刀刃就要割破他的喉管。
“是的,我做了。”
他居然如此坦白!我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心慈手软:“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因此而自杀身亡,我的爸爸后来自杀死了!”
“我知道,也是这个原因,我再也没去找过你,我不想给你带来更大伤害。”无法想象的是,他的目光竟那么真诚,“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给你和你的家人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从世界末日的第一晚,我见到你并认出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向你忏悔。对不起,虽然现在太迟,但我还是要忏悔。”
该不该杀他呢?也许,我的仇恨积累了七年,并不是为了杀死他,而只是为了听到他的忏悔。
我依旧虚弱地喊道:“我要杀了你!”
“你杀吧。”罗浩然闭起眼睛,等待我的刀子落下。
刀子却无法再向前哪怕一厘米!低头看到拉布拉多犬,它的眼里似有混浊的泪水。
天杀的狗眼!刀子从我手里坠落。
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埋着头冲出日本料理店,跑进通往五楼的逃生通道,蹲在拐角抱头痛哭。
七年来,无法言说的痛苦与屈辱,如同烙印永难磨灭,却为什么不敢下手?真的饶恕他了吗?
“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我找到了理由——周旋对我说过的。
突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我,又有一块毛巾堵住了我的嘴。我拼命挣扎,却抵抗不了那双胳膊。那绝对不是罗浩然,更不可能是周旋,而是……许鹏飞?是他吗?我闻到一种浊臭的味道,听到野兽般的喘息——刹那间,想起他向我投来的猥琐目光。
我想要大声呼救,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他把我拖到五楼走廊,黑暗深处的一个店铺里。
一块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漆黑一团的同时,有只手扯下了我的衣裙。
他真是个畜生!
天哪,谁来救救我啊?不要……不要……不要……尽管用力扭动身体,我却无力反抗,只有泪水肆意横流。为什么到了世界末日,这种事我还会经历第二次?七年前跳楼死掉算了!前世造了天大的孽,地狱里还要还债?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我想死。
眼前黑布忽地掉了下来,在地上滚动的手电光里,我看到了那个畜生的脸。
许鹏飞!
这张脸是如此恶心龌龊,距离我不过几厘米,又臭又腥的口气喷到我的脸上。
真想大喊一声:“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吧!”
他胆怯地后退,抓起手电逃跑了,听脚步声像跑到了楼上。
我浑身酸痛,站不起来,好久才摘下堵住嘴巴的毛巾,艰难地穿好衣服。我几乎爬出了走廊,扶着栏杆走到四楼,却撞到了一个人。
对方发出了一声尖叫,是个女人,就在她要逃跑时,我一把抓住了她。
是那个叫海美的女高中生。她把我搀扶到三楼,喊出大家来帮我。我说许鹏飞就是强奸犯,已逃到了楼上,男人们纷纷拿起武器去追捕——尤其是周旋。
玉田洋子是个好人,她为我擦去身上的污垢,找来干净的衣服。但我拒绝换上新衣服,固执地穿着那身被弄脏的白色衣裙。洋子照顾我到清晨时分——但我没有睡着过,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六点钟,我推开玉田洋子,独自走下楼梯。
男人们还在搜索许鹏飞,楼上不时传来他们的声音,但看来毫无结果。我独自经过昏暗的底楼,找到监控室——平时这扇门都是锁着的,只有罗浩然用指纹开锁才能进入。我想要找件工具把门撬开,这扇门却自动打开了。
罗浩然就在门里,冷峻地说:“我看到你想要进来。”
原来,头顶就有一个摄像头。我平静地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已经知道了,我很抱歉——”
“让我看一看监控,我想知道他在哪里。”说完我就推开罗浩然,径直走进监控室。拉布拉多犬吠了两声,却被主人制止。
“你从监控里看到那个畜生了吗?”
“我看到了。”罗浩然坐下来按了两下鼠标,屏幕上出现一段夜视画面——许鹏飞从一条隐蔽的通道逃到底楼,穿过一道小门进入了酒店大堂。
“他去了酒店?”想起两天前的晚上,我与周旋在酒店大堂的小房间里度过的那个美好夜晚,“你告诉周旋了吗?”
“没有。”
“为什么?”我揪住了罗浩然的阿玛尼西装的领子。
他淡淡地回答:“周旋的情绪已经失控,他不适合担负领导或组织者的角色,他现在只会让大家都失去理智。”
“我去杀了他!”说罢,我飞快地冲出监控室。
我没有直接去酒店大堂,因为手无寸铁,必须找一样合适的武器——我想到一种特殊的酷刑,绝对惨无人道,正好用在许鹏飞身上。我跑到地下一层超市,从家用工具货架上找到了一台便携式电钻——许多安装工人的必备工具。
我找到插座为它充电,直到它发出骇人的呼啸,足以穿透墙壁与金属,更何况人肉与骨头?
我拿起电钻正准备上楼,超市里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我躲到货架背后,看到昏暗的灯光下,身上带血的许鹏飞出现了。
我悄悄接近了他,努力屏住呼吸,没想到如此冷静——不如说是冷酷,大概我才是天生的杀手。
突然,我用右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第一次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许鹏飞涨红了脸,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我用左手打开旁边的电灯开关,一盏灯从头顶照亮了我的脸。
我是要让他看清我的脸,还有我这身白色的衣裙,被他强暴时的衣裙。
我左手抄起电钻,按下启动按钮,电钻立即发出世界上最可怕的转动声——怪不得许多恐怖片里都有这样道具出现,哪怕在电影里看到都让人汗毛直竖!许鹏飞吓得一个劲往后退,电钻一点点接近他的眼睛。
“Fuck!”他本能地骂了一句。
不过,就算用日语、韩语、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古希腊语、上古汉语、火星语一起骂出来都没有用!
这怂货开始求饶了,而我的左手丝毫没有停顿,一毫米一毫米地精确推进。
看着许鹏飞的眼泪狂飙,我的心里真是爽死了!
“去死吧!”我狂怒地吼了出来。电钻飞速旋转着,刺入了许鹏飞的左眼。
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兔子在尖叫……这畜生的鲜血覆盖了我的视线,还有从他的眼睛里迸裂出的玻璃体组织。
差不多钻头全部进入他的眼睛,估计有十厘米左右,我才关掉电钻开关。
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量。许鹏飞满脸是血的尸体倒在地上,电钻还插在他的眼睛里!
这时,一群猫狗嗅到了血腥的气味,贪婪地围拢了上来。
“你们的早餐来了!”我忿忿地说了一句,扔下这具脸上插着电钻的尸体逃跑了。
“一旦你杀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变了。”
整个上午,我的耳边充斥着周旋的这句话。我躲在底楼角落里,给自己换上一套新衣服,把血迹清理干净。
血腥味还飘在鼻尖。
中午,心急如焚的周旋找到了我。他抱住我,用手电照亮我的眼睛。原本早已止住的泪水又如泉水涌出。他用手帕替我擦拭,轻声耳语:“没事了。乖,一切都结束了。”
“是我杀了他!”我也贴着他的耳朵说。
他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我做错了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声音越发颤抖,“你让我不要杀人的。”
“你没错!他不是人,是畜生!你只是杀了一条疯狗而已,一点错都没有!”
我相信这并非安慰,而是周旋的肺腑之言——人真正感受到疼痛时,总会不顾一切地为复仇与杀戮寻找理由。
“你不要碰我!”我把他从身边推开,蜷缩到黑暗的角落里。
“星儿,你怎么了?”
“我被人强暴了,我的身体是脏的,而你那么单纯而干净,不要弄脏了你!”
“那不是你的错!那个畜生已经死了,他受到了惩罚,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刺眼的手电光线中,我发现了他的言不由衷。
“不,我是为了你好。”
“星儿,我会永远爱你的。”
周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在世界末日,没有明天,更没有永远。”
“不,因为世界末日,刹那就是永远。”
天哪!他说得那么漂亮,那么完美,那么富有逻辑,那么无法辩驳……但我不相信!
就在此时,整栋大楼陷入了黑暗,楼上响起一片骚动声。周旋似乎早有预料地说:“最后一滴柴油用完了。”
“我们快死了吗?”
“不会的,我还有一部分食物储备,前几天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些,肯定还有一些可以吃的。”
“你总是想到最好的结局,但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手电光束里的周旋面色凝重,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世界末日的第六天,最黑暗的时光——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些食物,大多被猫狗偷吃完了!周旋只剩下了几瓶水,他从小光那里找来一些饼干,填充我们饥饿的肚子。
虽然,他一直陪着我,却再没吻过我一次。我也没去吻他,更没像过去那样抚摸他的头发与嘴唇,看着他单纯的眼睛。我蜷缩起来,既为抵御寒冷,也是不愿他再碰到我。而他几次想对我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直到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一夜,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也是我自从世界末日以来,睡得最久的一次。
第七天。
清晨,我被一阵枪声惊醒,已看不到周旋了——我慌忙走到八楼栏杆边,低头往下看去,只见一片黑暗的大海。我不敢下去,害怕又遇到什么可怕的人或动物。
无比漫长的等待后,周旋拿着铁棍回来了,他的腰里别着刀子,肩上挂着绳索。
“你是不是要去杀人?”
“是。”
“杀谁?”
周旋停顿了许久,冷冷地吐出一个名字——“罗浩然。”
“为什么?”
刹那间,我以为他知道了——知道了七年前发生的事。可我从来没有流露过半句。
“与你无关。”他的语气异常冷酷,仿佛与昨天换了一个人。
空气越发混浊,即便在八楼,也能闻到地底涌上来的腐臭味。我独自坐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死神降临。
晚上九点,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
但我不敢上去,直到日本母子与陶冶急匆匆往楼上跑去,我才跟在他们后面,冲进九楼电影院的通道,也不知前头出了什么事,为何大家都要往里跑。当我跑到一半,整个天花板砸了下来。
我被埋进废墟,不知过了多久,救援队员把我挖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你们都已知道——没有世界末日!
被送到地面后,无数镜头与闪光灯对着我们。而我只担心周旋的生死,直到看见他最后一个被抬上救护车。
他用眼神告诉我——罗浩然死了。
此刻,我孤独地躺在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回忆地底的七天七夜,自己与其他幸存者发生的一切——那是不能说的秘密,如此黑暗与残酷,没人会相信那是真的!
我对叶萧警官说了谎,什么动物杀人——不过是我在杀人以后,看到那些猫狗时的想象。在我的回答里,许鹏飞是死得最惨的一个。
我知道,再也不能回到周旋身边了。纵使所有秘密都被埋葬,无人知晓我们杀过人,很快将重获自由,还可以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但我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那是在我被许鹏飞强暴以后。我是一个有污点的女人,无论有多么无辜,我还是被人弄脏了。
由此而来的那道无形的墙,是男人永远不敢坦承的,他们的心里会有一个结,永远不可能解开。
我想,当我与周旋再度相逢,也不过是形同陌路吧。
还有一件事,是我两天来一直担心却又不敢面对的。几分钟前,我向医生要了早孕试纸——其中一款最新产品,能在受孕二十四小时后验出结果。
此刻,我恐惧地拿起试纸条,看到上端与下端都有色带出现。
我怀孕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眼泪,从被救回地面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哭不出泪水了。
或许,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直到世界末日也不相信。
第六章 周旋
世界末日?
我是所有幸存者中最后一个相信真有世界末日的。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中国,本市,未来梦大厦。
这不是上帝为人类选定的时间地点,而是我为自己选定的末日绝地。
为何要选择这个时间?这也是我为何会听着张国荣的《倩女幽魂》走进未来梦大酒店——在这个愚人节的夜晚,以一种相同的方式自杀……或许,人们会把我记住。
现在想来,这真是愚蠢的念头啊!作为一个小说家,本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的人们阅读,自己的名字流传在文学史上为子孙后代景仰。然而,我是一个极不成功的三流小说家,我写了十年的推理小说,累计出版了九本书,加起来总共印刷了不到五万册,其中将近二分之一还躺在出版社的库房里,或者已被送入废纸回收站打成了纸浆。
当我实在缺钱的时候,就会为某著名畅销书作家代笔写作,署名为他的那些动不动卖上百万册的书,不少出自我的手笔——可那与我又有何关系?
没有人记得住我!即便买过我的书的读者,也很快会把作者名字忘记。我怀疑在十年后,可能关于我的所有信息都会在泛滥的网络中被淹没,我就像个泡沫从这世界上消失。
既然活着不能被大家所知,不如就以死来实现愿望!如果我留下天才作家怀才不遇轻生早逝的叹息,说不定会引起媒体关注,社会公众包括文学圈都会来读我的文字,意外发现我一直自诩不凡的闪光点。就像卡夫卡活着时默默无闻,死后委托好友烧掉所有遗稿,却不想被好友背叛将之发表,竟然引起巨大轰动。
因此,我把最新完稿已发给出版社的长篇小说取名为《卡夫卡的愚人节》。
我期望,我的自杀身亡能将这部遗著造就为今年最热卖的畅销书,能将我的名字烙印在文学殿堂中。
我选择死在未来梦大厦,是因为这是我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殒命于此,也算落叶归根。
时常回想起十八岁,那一年,邓丽君去世了,张雨生还活着,马景涛开始在电视上咆哮,很多人都记得《东京爱情故事》……那一年,我还在读高三,我的学校就是附近的四一中学——世界末日的地底,当我得知高三女生丁紫与海美居然就是我的校友,不免产生几分亲切,只是她们看人的目光颇为势利,让我感慨当今世道!
那一年,我最好的同学是叶萧。他和我同样狂热地喜爱推理小说,除了从学校图书馆借福尔摩斯以外,我们看的多是街边小书店里的盗版书。他身材挺拔英武,体育课成绩优良,偶尔几次打架都令人生畏。每当我被小流氓欺负之时,总是他神兵天降解救我。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推理小说作家,他的梦想是登上核潜艇走遍五大洋。
那一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怎能忘记?我学习成绩不错,外形很像小虎队的霹雳虎,不少女生暗恋我,但没一个能让我动心——直到她出现。她是当时常见的知青子女,跟叶萧一样,虽是本地人,却从小在遥远的外地长大。当她转学来到我们班,害羞地低头走进教室,坐在我的课桌前面,我痴痴地看着她脑后的长辫子,情不自禁把它在椅背上打了个结,下课铃响大家都要冲出去时,她却尖叫着把整个椅子带了起来。
那一年,我家住在这片老房子里,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狭小逼仄却有人间烟火,我几乎能喊出每个街坊邻居的名字或绰号。我家有个小小的阁楼,推开窗就能看到屋顶,密密麻麻的瓦楞上长满青草。那时还没这么多高楼,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邻居家养的鸽群不时带着哨声飞过。
许多年后,市中心这一带的地价成为天文数字,这片老房子被强行拆迁,居民们几次上访毫无结果,被赶到遥远郊区的破公寓里。短短几年,离开祖传老宅的父母相继含恨离世。漂泊多年的我,写作毫无成就,生活朝不保夕,反而欠了一屁股债,被迫卖掉唯一的房产。我租了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那里曾经发生过残忍的凶案,但我也只够付这点租金。
愚人节,我的银行账户仅剩219.81元,信用卡透支了5286.19元——我的最后一次透支,是为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为的是跳楼自杀时体面一些。我电话预订了未来梦大酒店的顶层客房,到前台用信用卡做了预授权。
当我跳楼自杀后,还欠着一晚五星级酒店房费,这也会是媒体关注的煽情元素。
但是,当我正要从未来梦大酒店十九层的窗户跳出去时,遥远的地平线上亮起了绚烂夺目的光芒。
随之而来的剧烈摇晃与下降,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地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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