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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蔡骏(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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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
作者:蔡骏
第一部 黑暗日
第一章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4月1日。星期日。夜,21点59分。
雷声震震,豪雨倾盆。
蓝牙耳机里响起张国荣的粤语歌声。隔着奔流不止的冰冷雨水,城市的霓虹灯光一片模糊。司机是个五十岁的中年人,侧面看有张冷峻阴鸷的脸,正目不转睛对着瀑布般雨水后的挡风玻璃。周旋调低《倩女幽魂》的音量,仰望路边那栋古典主义风格的大楼,花岗岩外墙上闪烁着“未来梦大厦”几个字。
这座中世纪城堡般的建筑,乍看又似浓缩版的纽约帝国大厦,如匕首劈开两条主干道交汇的路口。大厦商场底楼,几个女孩拎着购物袋,走出玻璃旋转门,黑丝短裙,风情万种,躲到广告牌下等雨。也有人慌张地冲进雨幕,徒劳地想拦下一辆空出租车。
经过未来梦商场入口右转,出租车开到大厦北侧,未来梦大酒店门口。服务生娴熟地拉开车门,又打开后备厢准备提行李赚点小费,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周旋只拎着一个手提包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灯光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
耳机里响起张国荣的另一首歌——“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过去多少快乐记忆,何妨与你一起去追……”
周旋穿过酒店的旋转门。大堂很冷清,墙上有五颗星的标志。他已预订了一间套房,前台安排的房间号是“1919”,这个数字让他很满意。本已昏昏欲睡的前台小姐,刚想跟帅哥搭讪几句,他已扬长进了电梯。
电梯按钮从一楼直接跳到十五楼以上,楼层指示一点点接近顶楼。轿厢里的液晶屏上反复出现一本书的广告,封面上印着作者照片及书名——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还有“当当、卓越网络书店销售排名第一”字样,果然是本极合时宜的畅销书。
“你准备好船票了吗?”这是图书腰封打出的宣传语。周旋皱眉摇摇头,嗤之以鼻地大笑起来,以至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十九楼到了。电梯门徐徐打开。不知走廊窗户有没有关紧,冷风裹挟着湿气冲到脸上,似能触到窗外的风雨。周旋紧了紧风衣领子。迎面是堵黑色的墙,欧式风格的墙纸,镶嵌一幅小框油画。他在走廊尽头找到了1919房间。
突然,背后响起清脆的狗吠,蹿出一条米黄色拉布拉多犬。五星级酒店里怎会有狗?它警惕地盯着周旋,蹲在走廊里不动了。
周旋不想招惹它,他小心地打开房门,轻手轻脚放下包,脱下风衣整齐叠好,又摘下手表放到床头柜上。现在是22点12分。蓝牙耳机里响起又一首歌——“只有在夜深,我和你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把温柔的吻,在夜半时分,化成歌声,依偎你心门……”张国荣的《夜半歌声》,从粤语转为国语,才是适合今晚的声音。周旋解开衬衫上的两粒纽扣,闭着眼睛走到窗边,想象着窗外被大雨淋湿,依旧灯火辉煌的世界。
突然,他听到一记刺耳的撞击声。
不是敲门声,就在自己的眼前!也不可能是天上的雷鸣——骇人的雷声绵绵不绝,但刚才的声音如此尖锐,如一根针扎入心底,令他浑身为之一颤。他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窗玻璃上,多了一摊鲜艳的血迹,还有几片黑色羽毛,转眼被风吹雨打去。瀑布般的雨水,很快稀释冲刷掉了鲜血,只剩窗台外沿一具小小的尸体。它是一只小小鸟。
周旋能想象刚才的情景:一只大概是麻雀的小鸟,在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的深夜,突然猛烈撞击到十九层高的酒店玻璃外墙上!
率先撞击的是鸟喙,飞快的速度使其当即粉碎,脆弱的头骨随之毁灭,小小的身体内所有脏器同时破裂,接着羽毛四散横飞,一腔鲜血就这样喷洒在周旋眼前的玻璃上。最后,一团失去生命的残骸,惨不忍睹地落于窗台。这具血肉模糊的小鸟尸体,还残留某种怨念,牢牢占着窗外狭窄的空间,无论狂风暴雨怎么摧残,就是不往外移动哪怕一厘米——只要移动这点微小的距离,它就将从周旋面前消失,坠落到无穷的深渊。
可惜,它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让周旋趴在地上呕吐起来。精心准备的衬衫和裤子,全因这只鸟的惨死而被弄脏。他狼狈地逃进洗手间,面对镜子里苍白的脸苦笑。也许,自己本就是一具僵尸。
门外那条狗又开始狂乱地吠叫,周旋只当没听见。他从包里拿出备用衣服换上,除了T恤和长裤,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回到可怕的窗边,死去的小鸟顽强地趴在那儿。雷暴雨中还敢出来,飞到十九楼那么高,一头撞死在玻璃上——除非一心求死!他不禁对这只小鸟无比钦佩。
看了看手机,深夜22点19分,不用再留恋了!
周旋打开窗户,一阵凄凉风雨涌入,吹乱他长长的头发。他有些后悔,没提前把头发定型。他爬上窗台,抓着金属窗框,瞪大眼睛,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城市——远方不计其数的高楼,彻夜通明了二十年的摩天轮。心跳本能地加快,头晕眼花间,他不敢俯瞰,只能尽力远眺黑暗中的天际线。他生怕自己改变主意,赶紧双腿跨出窗户,以至于一只脚踩到了小鸟的尸体上。
光!
那是什么?周旋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那是整座城市的最远方,被水泥森林遮挡的视线尽头,亮起一大片耀眼骇人的白光——宛如几年前在北极旅行时,偶尔见到的绚烂极光!
此刻,它正从大地尽头扫视着他。向上喷出的核爆式的光芒,几乎覆盖整片天空。
该死的,真是今天吗?
耳中仍然塞着蓝牙耳机,此时响起的是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愤。对谣言反应,甚为着紧……”
第二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01分。
“尊敬的各位顾客,卡尔福超市提醒您,收银台将于半小时后关闭,请您尽快挑选商品,到地下一层收银台付款,谢谢!”
二十五岁的陶冶,推着沉重的手推车,穿过地下二层的生鲜食品区,清点货架上的商品,并不时把缺少的货品补上去。已忙碌了十来个钟头,每到这时就会腰酸背痛,似乎生命耗尽在这地下。他在这家超市做了三年理货员,能精确计算出自己到地面的距离——8.7米,如同身处永远暗无天日的古墓。
卡尔福超市所在的未来梦大厦,四年前动工兴建时,挖出许多棺材和骨骸。民国时期这里是墓地,五十年代才变成居民区。陶冶常被外籍主管勒令加班到深夜,整整地下两层的卡尔福超市,只留他独自一人清点货架——多年前深埋地下的鬼魂们,隐藏在一排排货架后,或附身于服装区的假人模特们身上,子夜十二点一到,就会悄无声息地动起来,诡异微笑,彼此寒暄……别说亲眼看到,随便幻想一下,也让人吓得心脏麻痹了。
未来梦大厦一到八楼,入驻了国内外各种品牌,中外菜系的餐厅,晚上常有一长串食客等位。九楼是未来梦影城,陶冶只去过一次,带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对象,看完一场电影就再无音讯。上面还有写字楼与五星级大酒店,他都从没去过。
商场有个宽阔通透的中庭,从底楼直通九楼影城。曾有人看完电影出来,就翻过九楼的栏杆,直接摔到一楼汽车展台,把一辆价值千万的兰博基尼跑车砸出个人形大坑。那天陶冶恰巧经过,看到那人从天而降,残缺不全地趴在倒霉的跑车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两只眼球几乎爆裂出眼眶,死死盯着目瞪口呆的陶冶,几秒钟后眼珠变得混浊——如果偏差个半米,就会把陶冶活活砸死。警方判定为自杀,也有传言是被人推下,因此商场把每层中庭栏杆加高了十厘米。
此刻,陶冶在地下二层仰着头,想要穿透厚厚的楼层,看到被自动扶梯与各种商铺包围的九重天庭……可惜,眼前唯有黑漆漆的天花板,裸露在外的各种金属管道,跟所有只装修下半身的其他大型超市一样。
“陶!”一句老外的蹩脚中文,让陶冶回过神来,就像课堂上睡着的小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而惊慌失措。他看到史泰格先生大大的肚子,剥皮老鼠似的粉红色皮肤,电灯泡般的蓝眼睛。世界五百强的卡尔福连锁超市,给中国区每家店指派了本国管理人员,未来梦店更是每个部门都有外籍主管。史泰格先生来中国不到两年,是陶冶的顶头上司。陶冶低头记录起货架商品,耳边飘过史泰格先生的口头禅:“Son of a bitch!”
洋鬼子肥硕的背影远去,陶冶重新直起身体,握紧右拳。
超市不停用中英文广播,催促顾客在关门之前尽快去收银台结账。听说外面在下雷暴雨,巨大的地下卖场更显空旷冷清,目力所及不过十来个顾客——有的购物车里放着雨伞,有的鞋底留下湿湿的脚印,有的年轻女子发梢带着水滴。
经过水产柜台,陶冶听到一阵激烈的拍打声,一条滑溜溜的鲇鱼跳出高高的水箱,如同长了翅膀,横飞到他跟前。鱼尾巴带着腥味,重重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扭动着坠落在地。他摸了摸被打红的脸颊。随后水箱里的活鱼纷纷向外跳。一个顾客大妈尖叫着逃走了。卖鱼的员工跑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抓跳到地上的数十条大鱼。陶冶在卡尔福超市三年,从没见过此种场面,这些鱼像吃了兴奋剂,平常被杀的关头都没这么激烈过。
他找了块布擦干净脸和手,准备去更衣室换衣服,免得再被史泰格先生叫住加班。经过图书柜台,书架上最醒目的仍是《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最近国内头号畅销书,欧美日本都趋之若鹜,买下版权全球同步出版。
布满此书封面的书架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西服的中年男人,往脑后整齐梳理的黑发间,夹杂着一绺颇显大师风范的白发,厚镜片后藏着一双目光阴郁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又有几分眼熟,赫然正是《黑暗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作者,书封上印着大师的名字——吴寒雷。
这位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大师,多年前早已名震中外的大学教授,曾获荣誉无数,面对公众总会对人类未来忧心忡忡眼含热泪,微博粉丝达上千万,每次签名售书都须出动大批武警维持秩序。可是,今晚,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陶冶满腹狐疑地靠近,发现他嘴唇青紫,肩膀微微发抖。吴教授似乎有所察觉,立即将眼镜拿下,换上大大的墨镜,像躲避粉丝的明星那样,消失在了几排货架间。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09分。
时间不早了,陶冶快步走向更衣室,耳边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完全听不懂在说什么。不过,对于一个单身打工男子来说——日语,尤其是女人说的日语,恐怕是最不陌生的一种外语了,你懂的。
循着迷人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装作清点货架的样子,其实是想看看说日语的女子长什么样。
第三章
她的名字叫玉田洋子。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打车到未来梦商场购物,仅仅想给儿子买一件春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么一个烦躁的夜晚,还流连忘返在未来梦大厦地下的卡尔福超市,仅仅因为家里的日本原产速冻食品快吃完了?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却像炎热的盛夏那样下起雷暴雨?
隔着一排食品货架,陶冶有理由多看她几眼。果然是标致的美人,绝不超过三十岁,体形较一般日本女子高。五官中最吸引人的是眼睛,双眼皮显露出几分妩媚。像大多数日本人那样,她有高挺细直的鼻梁,薄而长的嘴唇略施口红,配上天生的白净皮肤,染成棕色略带卷曲的长发,一件窄腰挺括的米黄色风衣,不开口说话也像日剧里的人物。
她正紧张地望向四周,喊出一句日语。
陶冶猜出了大致意思。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肯定是日本孩子,四月天却穿着短裤,满脸稚气,有一张酷似母亲的脸,肤色超乎寻常地白,几乎有些刺眼。男孩神色慌张,不想回到妈妈身边,在进口食品货架间乱跑,但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伸手乱拿。
“正太!回来!”玉田洋子又用近乎标准的中文喊了一句。她已失去儿子的方向,推着购物车乱跑,娥眉紧蹙,目光焦灼。
陶冶悄悄靠近男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妈妈在找你!”从眼神的反应来看,男孩听懂了这句中文。
“女士!您的孩子在这里。”
玉田洋子正要往另一个方向去找,闻言扔下购物车,惊魂未定地跑过来,一把从陶冶手里夺回儿子,拥在胸前用日语责骂几句。男孩惊恐地尖叫,并用日语大喊:“我要出去!”
玉田洋子双手颤抖,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抱起七岁的正太,刚要回头去找购物车,却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穿着超市的蓝色工作服,将购物车送回她身边。
“非常感谢您!”她用中文向陶冶道谢,又来了个日本式的鞠躬。
“孩子没事吧?”陶冶尽量放慢语速。
洋子点头用中文回答:“多亏您帮我找回了儿子!请问您下周日还上班吗?我一定回来道谢。”
日本人的假客套吗?陶冶不敢看她的眼睛,尴尬地说:“不用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玉田洋子再次鞠躬,她注意到陶冶的眼睛不大,有股阴郁的气质,很像九十年代日剧里的男主角,可惜干着收入低微而辛苦的工作。忽然,她听到一串粗鲁的英文,来自一个高大肥胖的欧洲人——陶冶的顶头上司史泰格先生,旁若无人地骂陶冶上班偷懒,把他带进超市角落的员工更衣室。玉田洋子看着他狼狈离去,心生几分怜悯。
正太依旧不停哭闹,洋子只能把他放进购物车,快步推向收银台。超市临近关门,收银台前排起长队,她耐心地等待前面一位凑硬币付钱的大妈,好不容易轮到她,地面开始了晃动。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地板从左到右摇摆了一下,又从右往左摇摆回去。她的心骤然狂跳。眼前飘过神户的那个冬天,整个坠落的天花板、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异常清晰地放映。
一眨眼的瞬间的幻觉,可脚下的晃动却如此真实!
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爆出骇人的火花。整个人几乎摔倒,仿佛被送上一艘小小的舢板,顺着洋流飘到波涛汹涌的大海深处。
大地震!
几秒钟的极度慌乱后,玉田洋子出乎意料地镇定下来,弯腰抱紧儿子,躲到收银台下——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应尽量藏身于家具或坚固物之下,就算房屋倒塌,也可形成三角形空间,留有生存余地。救命的三角区!
正太厉声尖叫。预感应验了?玉田洋子拼命用身体护着儿子,以免他被坠落物砸到。她的担心是必要的。仅仅咫尺之遥,超市顶上一盏大灯坠下,砸在一个乱跑的收银员头顶。没等闭上眼睛,那个可怜的中年女人的脑浆已喷溅到玉田洋子脚下。依然有许多人慌乱奔跑,她真想站起来大呼,提醒每个人就近躲藏在坚固的遮挡物下。但她不敢抛下儿子,只能想象那些倒霉的人被横飞的玻璃割断脖子,或被倒塌的货架砸断大腿。
惊天动地的晃动持续了一分钟,似乎整座城市已经毁亡。在日本都没有过这么震耳欲聋的动静,也超过了玉田洋子经历和听说过的任何一场地震。她藏在收银台的金属护栏下,观察濒临崩溃的世界。不断有各种东西坠下:天花板上的吊灯、墙壁上的管道、收银台里的硬币。如天女散花,地面一片狼藉,满是碎玻璃和鲜血,还有一动不动生死不明的人。
洋子身下的地板爆出一道长长的裂缝,倒塌的货架后,墙壁也开裂剥落。更令人绝望的是,她明显感到在迅速下降,像身处一部高速下降的电梯里,从三十楼飞落到一楼。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已不能用沉没的泰坦尼克来形容了,整个地下二层的卡尔福超市——不,是整座未来梦大厦,都像一架急速坠毁的大型客机。忽然,闪烁不停的灯光熄灭,世界坠入黑暗,四下响起一片恐惧的尖叫。
真是今夜吗?
玉田洋子抱着发抖的儿子,急泪迸落——以她在日本出生长大经历过无数次地震,包括阪神大地震和东日本大地震海啸的经验,以及从小接受系统科学的地震教育来看,这绝对是一场震级在里氏10级以上,非常可怕非常致命非常具有毁灭性的地震!
也许,将要毁灭的不仅仅是这座大厦,也不仅仅是这座城市……
第四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黑夜,无边的黑夜。
新月如钩,挂在黄沙阵阵的天空,月光照亮一棵孤独的大仙人掌,还有那座半塌的木头教堂的尖顶,十字架早已折断在破屋的半腰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街道,两边的房屋几乎都是二战以前建造的,紧闭的门窗里不见半点灯光。一英里外的荒原,一头公狼仰天发出骇人长啸。
似乎是为配合远方的狼嚎,小镇尽头那间两层的大屋里,同时响起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随着这些恐怖的声音四处响起,整个小镇幸存的人们,都躲藏在被窝里、窗台下、衣橱内、浴室中瑟瑟发抖。
你,循着声音来到那栋大屋,房门竟自动打开,黑暗的客厅充满腥味,脚底令人恶心地湿滑。不知哪里亮起一线微光,恰好照出一排古老的绿色木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楼梯发出随时要断裂坠落的响声。光线扫过白色墙壁,满是触目惊心的鲜血——不是一摊血迹,而是几乎铺满墙壁的红色,渐渐流淌布满整个楼梯。狭窄的二楼走廊,从天花板到墙壁到地板,全部涂抹着鲜红的血迹。自卧室门缝流出红色小溪,门把手上清晰地印着尚未干涸的血手印。就在这扇门打开的一刹那,你崩溃了。
在这样一个阴森的雷雨之夜,看一部据说在大洋彼岸吓死过人的美国恐怖片,未来梦影城七号放映厅里,五六对年轻男女一起发出惊恐尖叫——免不了让刚开始谈恋爱的男生占了便宜。
只有一个例外,她孤独地蜷缩在最后一排,身边没有小男生或老男人,唯有爆米花和苏打水相伴。
两小时前,莫星儿独自来到未来梦大厦九楼,在影城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血腥小镇》的电影票。未来梦影城拥有八块屏幕,每到周二周三的半价日经常爆满,但今晚显出几分清冷。
售票员看到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子竟在周日雨夜独自一人来看恐怖片,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莫星儿感觉自己被当成了怪物或变态,打肿脸充胖子强调一句:“咳!咳!我是专门研究美国恐怖片的。”说完她就后悔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差在额头上贴两个字——寂寞。
二十五岁的白领丽人,穿着休闲大毛衣、紧身牛仔裤,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放映机闪烁的光束从她头顶上方射出,将一座美国西部小镇恐怖血腥的画面投射在前方屏幕上。她回头看着放映窗口,想象射出白光的小房子里,会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
银幕上上演最不恐怖的谈情说爱时,莫星儿却发出震惊全场的尖叫声。其他观众纷纷尖叫起来,影院工作人员也来看个究竟。原来,她感到脚底痒痒的,不知什么在蹭来蹭去,用手机往下一照,才发现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围着自己的运动鞋乱窜!工作人员也吓得几乎摔倒。这只可恶的大老鼠随即窜入黑暗的墙角去了。
再没看电影的兴致了,她厉声责问电影院里怎会有老鼠。而答复则是未来梦影城开张三年,这是第一次发现老鼠出没。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难道是要地震,老鼠蟑螂都跑出来了?”
值班经理为了息事宁人,将电影票全价退还作为补偿。
终于,在对于屏幕上鲜血横飞的美国西部小镇,以及脚底下随时可能出没的小动物的双重恐惧中,莫星儿结束了这场特别的观影。
慌乱地走出电影院,身边都是一同散场出来的年轻男女。莫星儿斜倚着中庭栏杆,俯瞰底楼,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影院门口有玻璃幕墙的景观电梯,在其中可以看到大厦中庭全景。她跟着几对恋人挤进去,身边紧挨一对男女,旁若无人地激情拥吻,看得她脸红心跳地扭过头去。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电梯微微晃了一下。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莫星儿却心头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抓紧电梯扶手。不到两秒钟,电梯又晃了第二下,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仿佛回到刚才电影里美国西部小镇的血腥黑夜。
那对正在狂吻的男女失去平衡,倒在莫星儿身上。她本能地大叫起来,想用后背顶住重压。电梯又往反方向晃动。在七八个人的尖叫声中,她被挤到角落,生怕玻璃幕墙被压碎,自己第一个飞出去。
电梯灯光急促闪烁,整座商场也一明一暗。靠近电梯门的男生想要按下紧急按钮,慌乱间错按紧急呼叫,响起刺耳的啸叫声,一如电影结尾时的恐怖噪音。这部载着多人的电梯,像小孩手中的玩具不停摇摆。莫星儿隔着玻璃看出去,商场中庭和各个楼层,却丝毫没有晃动迹象——只是,七楼杰克·琼斯男装店里,穿着休闲西装和衬衫的高大挺拔的模特假人纷纷倒下了。
虽然被撞得头晕眼花,莫星儿却意识到,并非电梯发生摇晃,而是整栋未来梦大厦在剧烈摇晃!电梯相对大厦并没有摇晃,而是大厦连同电梯相对地面发生了摇晃。
刹那间,电梯内部连同整个商场的灯光全部熄灭,随着电梯内恐惧的呼救声,一团漆黑间,莫星儿的双腿猛冲到地板上——电梯停了。
整座大厦断电。
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内,不断亮起手机屏幕的光,照出一张张恐怖片里死鬼的脸。莫星儿却懒得掏出手机,她安静地闭起眼睛,贴着冰冷的玻璃,流出一滴热热的眼泪。她并不是为自己将要死亡而流泪,而是为来不及做一件事而悔恨莫及。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电梯与大厦的晃动基本停止,这部小小的电梯,将成为活死人的棺材。
突然,电梯飞快降落,惯性使所有人都飘飘欲仙,这下降落不知有多深——照刚才下降的速度,至少又降落了二十几层楼!从电影院到底楼总共才九层,难道电梯直接降落地狱?
就在大家都为不知何时坠落到底而绝望时,电梯突然再次停了下来。
莫星儿始终盯着玻璃墙外,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电梯并不是在商场内部往下降落。虽然外面什么都看不清,但似乎没什么变化,对面还是四楼与五楼,数十米外某部手机发出的光,可以照出劳力士手表的广告牌。就像电梯相对于大楼并未晃动,此时,电梯相对于大楼同样也未下降——而是整栋未来梦大厦在飞速下降!
第二次下降,大家没再发出声音,停下来反而又一片尖叫。
不知是谁触动某个按钮,电梯门竟然自动打开。或许,还有电梯专用的备用电源?人们纷纷往外逃,第一个人却重重地撞上钢筋混凝土,一声惨叫倒在众人身上。
莫星儿的判断是正确的,电梯仍在商场内,但不是正好停在楼层上,而是落在四楼与五楼之间,电梯门打开后正对四楼与五楼之间的楼板。
大家用手机往前乱照一通,发现电梯门中部全被堵死,但上面有约五十厘米空隙通五楼,下面有约四十厘米空隙通四楼。无论四楼还是五楼,从狭窄的缝隙用手机光束照过去,都像深埋地底的古墓,不时传来墙壁倒塌声、玻璃破碎声、慌乱的逃跑脚步声、行将死去者的呼救声……失去动力的电梯悬在半空,随时可能坠落,直接砸到底楼,就算没有粉身碎骨,玻璃幕墙如果砸碎,也会变成锋利的刀片。逃出去是唯一的选择,坐等迟早会葬身于这钢铁棺材。
商场中庭不时闪起星星点点的微光,估计都是幸存者们的手机。莫星儿拿出手机,全无信号。平时这里的手机信号很好,无论移动还是联通,附近都有机站——全城所有通信网络都中断了吗?
有人想要冒险爬出去。选择从底下爬更方便,不过下面是悬空的四楼,黑暗中钻出去不知与地面的距离,很可能摔断脖子。往上面的缝隙爬虽然艰难,但爬上去就是五楼地面。唯一的危险是,那么小的空隙,不可能一秒钟就爬出去,万一电梯缆绳断裂下坠,那么人就会被拦腰切成两段!
谁敢第一个去冒险?
大家用手机互相照着对方的脸,一张张看起来都那么吓人,好像其中混了几张鬼魂的脸。
一个小个子男生自告奋勇,在女友帮助下,手脚并用爬出上面的缝隙。他的女友抓住他伸下来的手,刚想要往上爬,旁边一个男人抢先上去了。电梯里顿时乱成一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不时有手机坠落,只听到男人愤怒的咒骂声、女人凄厉的哭泣声,还有厮打时的耳光声与拳头声。
莫星儿独自蜷缩在角落中,闭上眼睛等待他们消失或死亡。
两分钟后,总算有几个人逃出了电梯,可以想象他们鼻青脸肿、血流满面的样子。
不过,电梯轿厢里还留下两个人。两个女人。
莫星儿用手机照亮了她,正是地震前与男友旁若无人地亲吻的女人。这个女人扑到电梯门口疯狂地拍打,大喊着某个男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音,那些已爬出电梯的人,恐怕都从逃生通道往下跑了——包括她最亲爱的男人。
“他跑了。”莫星儿在她身后轻轻说了一句,让这刚刚还沉浸在甜蜜幸福中的女人彻底崩溃了。她绝望地哭喊,诅咒那个男人不得好死。莫星儿说了一句:“我把你托上去吧。”她惊讶地回过头,满是泪水的脸庞在手机屏幕光里特别吓人。莫星儿真诚地点头,不知在对方手机光束下,自己是怎样的形象。莫星儿半蹲下来,用力托起她的下半身,几乎让她踩着自己的后背。求生的本能使这个女人格外有劲,抓住电梯门上沿,眼看身体的大部分就要出去了……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莫星儿的心脏几乎碎裂,刚想大叫一声“快”,电梯就急速地往下坠落了!
可怜的女人,还来不及爬出去,电梯顶部已砸到她的腰上。
血肉之躯无法阻止钢铁,莫星儿头顶的黑暗中,传来某种物质破碎的声音。传来刺耳惨叫的同时,一股又腥又浓的液体喷溅到了她的脸上。
第五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0分。
“哎呀,怎么这些店都关门了啊?”海美没有穿校服,一身在香港买的意大利淑女装,她失望地看着正在打烊的优衣库,拎着空空如也的购物袋。
“都怪你嘛,在三楼看鞋子花了半个钟头,完全忘了时间!”丁紫没提购物袋,但包里装着一条刚花了六百九十九元买的萍果牌牛仔裤。
未来梦商场六楼,所有店铺都已关门,只剩急着打烊的营业员。
“好吧,算我不好,快回家吧,明天一早还要上学,迟到就惨了。”两个月后就要高考了,趁着今天周日,海美才瞒着妈妈跑出来,“丁紫,你爸爸什么时候从美国回来?”
“哦——下个月吧,昨晚他打电话回家,说给我带了一部iPhone 4S手机。”丁紫扬了扬眉毛。她穿着一身日本牌子的运动装,脚上的耐克是与海美在专卖店买的。她们都只有十八岁,在同一所学校读高三。丁紫留着二十五岁女人的发型,直直的长发垂到肩下,常令不同年龄的男人回头。尽管还带着高中生的萝莉腔,双眼却有超出年龄的成熟,若换上一套诱人的衣裙,化上合适的妆容,会让很多年轻女人羡慕嫉妒恨。她和海美经常出双入对,班里有她们同性相爱的绯闻。
学校紧挨着未来梦大厦,几年来附近老房子全拆光了,建起数万元一平方米的高档商品房,学生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海美就住在价值千万的豪宅中,尽管她的爸爸只是区政府里一个小小的科长。
“哇,给力!要是我的爸爸能经常去美国就好了。”
丁紫走下自动扶梯,探头俯视六层楼下的中庭,第一次感到头晕。“以后等我们考进大学,就一起去美国玩,我爸爸在加利福尼亚有许多朋友。”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甩动漂亮长发,抓着海美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你想不想去美国读书?我们一起去吧。”
“老婆,好有爱,亲一个!”
“要死!当心摔下去!”
两个女孩像打情骂俏的情侣,乘着自动扶梯下到五楼。丁紫把头转向外面,看着宽敞的中庭,以及对面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店,默默叹息了一声,却被海美抓个正着:“老婆,你好像不开心?有木有?”
“哦,没有啊。”丁紫勉强挤出微笑,却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楼上,“快下去吧。”
走上从五楼下四楼的自动扶梯,反方向上来一个黑衣黑裤的少年。他在两个女孩视线下方数米,仰头看着迟迟离开的她们。他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嘴边生了一圈薄薄的绒毛,长而浓密的黑发显示他不会是个好学生,特别是那双凌厉的眼睛,完全不像高中生的样子。可他也不像那种小阿飞,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轻浮之气,看那身黑衣更像是从事艺术工作。
刹那间,丁紫已认定这个少年绝非平凡普通之辈。她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连身边的死党海美也忘了,直勾勾地看着少年那双充满阴霾的眼睛。
终于,她的自动扶梯下降到了一半,他的自动扶梯上升到了一半。他和她,面对面,相同海拔的水平线,隔着两道窄窄的扶手,只要把头往中间一侧,就能相互碰到鼻子。
四目相对,擦肩而过。丁紫回头看着少年向上而去的背影。他没有回头。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19分。
当丁紫依旧执拗地回头看着少年的背影时,脚下的自动扶梯晃了一下。她听到了海美的尖叫,幸好她紧紧抓着扶手,否则即刻就会滚落下去。
第二下晃动才让丁紫回过神,她半蹲下来抓紧扶手,拉着海美,大喊:“小心!”
整个未来梦大厦都在晃动,自动扶梯继续往下运行,她们却不敢往四楼跑,生怕一起身就会被晃得飞出去。
所有灯光开始闪烁,在海美的尖叫声中,脚下的自动扶梯停止了运行。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0分。
猛烈摇晃暂停,却又继以飞速下沉。在震动和巨响里,丁紫与四楼的相对位置并未改变,心脏却感觉往上飘浮,连发梢也向上扬起……难道,整栋未来梦大厦都在快速下沉?整个商场变成了一部巨大的高速下降的电梯?
楼上不断坠落下东西,有吊灯有商品有家具,还有手舞足蹈惨叫着的人!是九楼电影院散场的观众?有的人没直接摔到底楼,而是砸中五楼或六楼的自动扶梯,恐怕比摔到底还惨。
海美挣脱了丁紫的手,踩着停止运行的自动扶梯,自顾自往下跑去。
“别跑!”就在丁紫大喊的同时,脚下的自动扶梯突然断裂!
海美没了命地往下跑,大难不死跑到四楼,回头与丁紫已相隔万丈深渊。
倒霉的丁紫留在自动扶梯上,脚下是悬空的世界,半截扶梯像座断开的吊桥。命悬一线之间,她没胆量站起来,当整个人要滑下去,如风中秋叶摇摇欲坠时,有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
丁紫看到流星般飞过的眼睛。灯光一下子暗了,无法看清那张脸,再度亮起时,她已被往上提了两尺。一只手有力地托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缠在胸前。她毫无反抗地贴在他身上,成为他的一部分听凭处置。
少年的手,坚硬如同铁环。
当她再度直视他的双眼时,未来梦大厦所有灯光都熄灭了,四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可以想象,猛烈摇晃的自动扶梯上,少年回头看到下行扶梯断裂为两截,她处于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便直接翻身跃至下行扶梯。
英雄救美。
黑暗还在持续,晃动和下沉已停止。丁紫躺在陌生少年怀中,闻着他衣领里头发间青春期的气味,听着他胸膛里鼓点般的心跳声,以及沉重的喘息,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这一刻凝固直到世界末日就好了。
忽然,缠在她胸口的那只手,下到靠近她臀部的位置,让她产生一丝不安,即便有那些美好的感觉,她却不能容忍……但又担心自己一旦反抗,会不会两个人一同摔下黑暗中的万丈深渊?
很快她的担心变成多余,少年是把手伸入裤兜,掏出手机照亮四周。小小的手机屏幕照不了多远,但这点微光,像暗夜中的一颗星星,令他们确认自己尚活在人间。
手机转向丁紫,她看到北极光的屏幕画面。
他的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转身,带着她一同面朝下趴着。摇摇欲坠的断裂的自动扶梯上,两个人连一个感叹词都没说,心领神会地肩并肩,手脚并用往上爬,稍微多用点力气,就会连人带梯坠落下去。
只要靠在少年的肩上,她就异常安心,相信自己会活下去。
慢慢爬了一分钟,两人才摆脱该死的自动扶梯。少年大口喘着气,倒在五楼走廊上,伸展四肢大吼一声。
丁紫掏出自己的iPhone 4,除了照亮仰天倒地的他外,还想给海美打个电话——却没信号。
“你……你……还有信号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后悔连他的名字都没问,直接用“你”显得没有礼貌与教养。
少年没有说话,躺在地上摇了摇头,苍白的脸被笼罩在手机屏幕光里,恍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突然,楼上坠下一个玻璃灯罩,惊得他翻身跳起,若晚半秒钟,脑袋就会被砸得粉碎。丁紫惊魂未定,少年已牵住她的手,往商场深处跑去,大概是害怕靠近中庭栏杆,会被上面掉下来的东西或人砸到。
她依然没有丝毫反抗,被他紧握的手心沁出一层热热的汗珠。
脚下一片狼藉,不时会被什么物件绊倒,还有满地玻璃碴。凭借两部手机无法看清周围全貌,只能如盲人摸象往前走去。
果然,丁紫踩到一个圆球形的物体,身体失去平衡前,闪过一个念头——踩到了一颗人头!
尖叫声穿透整个中庭,引来商场各层不同的回声。她下意识地撑向地面,却摸到一条坚硬的大腿。那不是少年的腿,一动不动,僵硬如铁,更像死人。另一只手,又摸到一个坚硬光滑的肩膀,几乎与那条腿叠在一起——要么是两具可怜的尸体,要么是一个人已四分五裂。
丁紫发出第二声可怕的尖叫。
更让她恐惧的是,整个地面铺满尸体,而且全都肢体残缺,僵硬得就像石头,却几乎摸不到半点鲜血!
终于,一点手机光照出地上一条白白的胳膊。丁紫几乎碎裂的心这才复原——原来是倒下的假人模特,还穿着一身时尚昂贵的女装!
少年把她拉起来,而她蜷缩到他怀中,两个人的手机照着满目疮痍的地面,真像来到了没有血的屠宰场。
这才听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自言自语:“这一天,终于来了?”幽幽地说完,他看了丁紫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就当她要高声大喊“海美”时,眼角余光里掠过几点光。
两人同时转头,手机的光照亮一部敞开的电梯,里面竟依次爬出几个人来。
最后一个男子爬出来时,往电梯里又看了一眼,便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去。电梯里传来惊恐的哭喊声。丁紫犹豫着跑上去想要帮忙,才发现电梯停在两层楼之间,裸露着梯井内的缆绳,电梯里的人必须从一道狭窄的缝隙爬出来。
缝隙里又探出一个女人的头,丁紫急忙低身抓住对方的手,少年也趴下来一起帮忙。眼看这个年轻女人就要爬出来了,只听电梯井内的缆绳一声响,就在他们的眼前断裂了!
整部电梯飞速下降,那个可怜的女人的下半身,尚留在电梯里没出来。
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与某种液体喷溅之声,回荡在未来梦大厦里。
几秒钟后,再次睁开眼睛,用手机照亮空空如也的电梯井,以及那具残缺的上半身,丁紫把胃里的晚饭吐了一地。
第六章
4月1日。星期日。夜,22点25分。
玉田正太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来,却看不到那几近毁灭了的世界。
黑暗,从地震爆发半分钟后,开始笼罩这些被抛弃在地底的人。
将近一小时前,玉田洋子带着儿子走出家门。她已连续在家工作了好几天,等到明天就可能断粮了,而更重要的原因——她的儿子只能在夜里出门,作为一个母亲,她早已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看着窗外瓢泼的雷雨,七岁男孩惴惴不安。洋子虽然年轻,却是个耐心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儿子哄得安静下来。
在琳琅满目的超市里,男孩再次有了奇怪的感应——有股充满咸味的潮水,缓慢却不可阻挡地涌上脚面,淹没膝盖与腰间,漫过胸口与脖子,灌入咽鼻令他无法呼吸……正太发狂地吵起来,到处疯跑,妈妈捉小鸡似的跟在后面,还得顺便从货架上拿下各种物品。看到儿子没来由地一反常态,玉田洋子开始颤抖,脑中闪过一年前在日本那个致命的下午……不,不可能再有第三次了!
极夜般的无边黑暗里,她从倒塌的收银台下爬出来,双手牢牢抓着儿子。而当预感变成现实,正太已变回温顺聪明的小男孩。
忽然,有人打开手电,微弱的光束照过正太,又移到洋子脸上。男孩看不清那个人的模样,只听到一句略带颤抖的中文:“你……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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