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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烟雨朦朦

_14 琼瑶(当代)
道它也知道它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我镇定了自己,走到爸爸身边,轻轻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无法和爸爸说话,我也无
法把自己从那森冷的指责声中解脱出来。室内,蓓蓓到处嗅著,哀鸣不已,更增加了几分阴
森沉重的气氛。爸爸动了一下,我立刻转过头去求助似的对他说:“爸爸!”爸爸凝视著
我,他的眼光凌厉而哀伤,他低沉的问:烟雨朦朦36/46
“她为什么要死?”我不能回答。爸爸冷冷的说了:“依萍,你该负责任,你抢走了书
桓!”
“我是不得已!”我挣扎的说。
“后来是不得已,一开始不是!”爸爸说:“你第一次见书桓,就抢足了如萍的风头,
你是有意的!我看你看得很清楚,就像看我自己!”他把手压在我肩膀上,他的手颤抖得那
么厉害,使我的身子也跟著颤动不已。他的眼睛紧紧的凝视著我。喑哑而肯定的说:“你像
我,依萍,你和我一样坏!”他捏紧了我的肩膀,喘了一口气。“可是,我喜欢你,只有你
一个,十足是我的女儿!但是,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恨我!你一直恨我!无论
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你恨我这边所有的人!”我张开嘴,想加以辩白,但爸爸抓住我
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然后,他的身子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球一样瘫软了下去。我惊跳起
来,爸爸已经倒在沙发里了,他的上半身挂在沙发的扶手上,下半身拖在地下,脸向下的仆
伏著。我抓住他的手,摇著,叫著:“爸爸!爸爸!爸爸!”
可是!爸爸一无知觉。我大声叫阿兰,阿兰来了,我让她守住爸爸,我冲出大门,跑到
路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翻开电话簿,随便找到一个私人医院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十万火急
的电话,再冲回房里,爸爸依旧仆伏著,我和阿兰用了好大的力气,又拖又拉又抱的让爸爸
躺在沙发上,爸爸的个子太高大,两只脚都悬在扶手外面。就这样,我们等著医生到来。医
生来了,给爸爸打了两针强心针,诊断是心脏衰弱和血压高。爸爸终于苏醒了过来,我们合
力把爸爸搀进了卧室,让他躺在床上。爸爸挣扎著说:
“我没有病!除非受伤和睡觉,我从不躺在床上!”
“你现在已经受伤了!”医生说。
爸爸身不由己的躺了下去。医生又给他打了一针,示意我退出去。我先到了客厅里,一
会儿,医生也提著药包出来了。他对我严重的说:“最好,你把令尊送到医院去,老年人是
禁不起生病的!医院里照顾比较周到!”“你是说,我父亲的病很严重。”
“是的,心脏衰弱,血压高,很可能会半身不遂。”
对爸爸,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我默然不响,医生做著要走的准备,我才想起没有付诊
金,问了诊金的数目,我打开了手提包,刚好是我身边全部的财产!送走了医生,我到爸爸
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爸爸已经很安静的睡了,大概医生给他注射了镇定剂。退回到客厅里,
我突然失去了力量,双腿一软,就躺进了沙发里,这一早上的事情,使我支持不住,听著蓓
蓓不断的哀鸣,我崩溃的用手蒙住了耳朵,把头埋进裙子里。中午,阿兰做了一餐简单的饭
给我吃。我要她给爸爸煮了一点猪肝汤,下了一点挂面。下午一点钟,爸爸醒了一会儿,因
为医生说不能让他多动,所以我只得坐在床边,把面喂进他的嘴里,他一面吃,一面为自己
失去的力量发脾气,好不容易,一碗面喂完了,我也浑身大汗。爸爸望望我,似乎想对我说
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不一会儿,又昏昏的睡去了。我想离开这儿,但又觉得放心不下,
靠在爸爸书桌前的安乐椅里,我迷迷茫茫的思索著。爸爸沉重的呼吸声使我心乱,这以后的
局面将如何处置?我总不能把爸爸一个老年的病人交给阿兰,夜里要茶要水又怎么办呢?我
也不甘愿和妈妈搬回来住,别人不了解,还以为我贪图这儿的房子和享受呢!把爸爸送医
院,钱又从哪儿来?还有一个躺在医院里的梦萍,还不知道家中的种种变故,我要不要管她
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包围住了我,我心中紊乱而惶惑。望著爸爸苍老的脸,我想起他说的
话:“你恨我!无论我怎么待你,你还是恨我!”
我恨他吗?是的,我一直恨他!但是,现在,当这无助的老人躺在床上,事事需人帮忙
的时候,我分不清我对他到底是恨,是爱,还是怜悯了!
蓓蓓又哀鸣著跑了进来,惶惶然的在我脚下乱绕,我用手拍拍它,试图让它静下去。但
它仍然低鸣不已,在室内到处嗅著、跑著。一会儿,我听到“叮铃”一声轻响,回过头去,
我看到蓓蓓不知从哪儿衔来了一串钥匙。我走过去,把钥匙从它嘴里拿了下来,无聊的播弄
著。这是如萍的钥匙吗?如萍,这名字像一把利刃,在我心底一划而过,留下一阵尖锐的刺
痛。如萍,正像何书桓说的,她那么善良温柔,“死得冤枉!”为了把如萍的影子从我脑中
驱散,我试著做一个无聊的举动,我用那串钥匙去开爸爸的书桌抽屉。可是,很意外的,中
间那口抽屉竟应手而开。那么,这串钥匙是爸爸的了?我拉开了那个抽屉,下意识的想看看
里面会不会有雪姨遗漏了没偷走的钱,可是,抽屉中除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锦盒之外,一无所
有。这锦盒是红漆的,上面有金色的百子图,十分考究,十分精致。我想打开这盒子,发现
也上了锁,我在那一串钥匙里找了一个最小的,一试之下,非常幸运,居然也开了。
盒子里都是一些单据,我一张张的翻著,似乎全没有价值,我非常失望。忽然,我看到
一张房契,再一看,就是这幢房子的,我想了想,觉得如果要把爸爸送医院,除非把这房子
卖掉,于是,我把这房契收了起来。
盒子里没有别的了,我正要把它关起来,却发现这盒子还有一个底层,我乱弄了半天,
才把那个底层打开。一瞬间,我愣了愣,首先,我看到一件女人用的饰物,是一个翡翠珠子
的项圈。每个珠子大约有小孩玩的玻璃弹珠那么大,玉色翠绿晶莹,我数了数,总共二十四
粒珠子。我奇怪,这显然是件值钱的东西,爸爸怎么没想起他还有这么一件值钱的饰物?放
下这串项炼,我再去看别的东西,却只有一张颜色已发黄的古旧的照片。我拿起那照片,照
片里是一个倚著一扇中式圆窗的少女,手里拿著一个琵琶。我凝视这照片中的少女,一时之
间,觉得说不出的迷惑和困扰,这少女很美很美,但,困扰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另一种
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那对脉脉含愁的大眼睛,好像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猛然间,我大大
的震动了一下,因为我想起来了,这是妈妈的眼睛!最起码,活像妈妈的眼睛!但是,这决
不是妈妈的照片,从这张照片的古旧程度上看,起码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而这照片上的少
女还穿对襟绣花小袄,梳著高高的发髻,大概还是清末的装束,这是谁?我惶惑不解,乍然
看这张照片,倒有点像我死去的姐姐心萍。我把照片翻过来,却发现照片背面有娟秀的字
迹,题著一阕晏几道的词: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弦
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我望著这阕词,心里似乎有点明白,又很不明白。不过,我能确定,那串绿玉珠链和这
照片中的少女一定有密切的关系。而这少女和爸爸一定也有关系,说不定曾是爸爸的宠姬,
从爸爸收藏她的照片和饰物来看,对她似乎并未忘情,难道,爸爸也会对人有持久的感情
吗?
我的思想杂乱而迷糊,无法也无心再去分析这件事,我把这两样东西依照原来的样子放
好,把锦盒再锁上,抽屉也锁好。然后轻轻的站起来,把钥匙放到爸爸的枕头下面。爸爸依
然昏睡著,我走出爸爸的房间,带上房门。
叫来了阿兰,我叮嘱她照顾爸爸,就离开了“那边”。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轻轻的把
那敞开的房门拉上了,不敢对那空房子再投以任何的注视,匆匆的走出了大门。
我颠踬的,疲倦的回到了家里。家里却有个意外的客人在迎著我——方瑜。我无暇和她
寒暄,走上榻榻米,我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开水,一气喝完。妈妈说:
“依萍,你大概中暑了,你脸色不对!”
我跌坐在床前的榻榻米上,把头仰靠在床上。一整天,我接受著纷至沓来的变故,无论
情绪上多么激动,我都一直撑持住,可是,现在,我却想哭。哭一场的冲动,强烈的在我胸
中蠢动,我的眼睛模糊了。
“依萍,怎么回事?”方瑜跪在我的身边,用手摸摸我的面颊问:“在哪里受了委屈
了?”
“你又和书桓吵架了吗?”妈妈担心的问。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萍死了!”
“什么?”妈妈抓住了我,摇著我说:“你在说什么?你生病了吗?”“没有,我很
好。”我说:“如萍真的死了!她开枪打死了自己,她自杀了!”“天哪!”妈妈喊了一
声,脚软的坐在床沿上。喃喃的说:“这不会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为什么?”妈妈问。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憋了一整天的眼泪像
开了闸的水,一涌而不可止。我把身子翻过来,脸伏在床上,痛哭不已。方瑜用手绕住我的
肩,拍著我说:“别哭了,死生有命!”
“命?”我哭著叫:“她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懂,方瑜!我觉得是我杀了她!”“既然
已经成了事实,哭又有何益?”方瑜说:“眼泪能换回你心内的平安吗?这世界原本就是莫
名其妙的!依萍,如萍是有福了。”“你是什么意思?”我抬起头来问。
“人生的两面,生与死,你能证明明哪一面更幸福吗?她已经解脱了,她只把痛苦留给
活著的人!我们都把死看成一件很悲惨的事,那是对我们活著的人而言,对死者来讲,双脚
一伸,他就无所谓快乐悲哀和痛苦欲望了!”
“你的话不像个教徒。”我说。
“我是在痛苦中想透了。”她说。
我呆呆的坐著,对于生和死,一时间想得十分的虚渺和遥远。方瑜不知是什么时候走
的,我一直那样呆坐著,坐到夕阳西下,坐到天际昏茫,坐到夜色来临。妈妈对我说了些
话,我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何书桓来了。他站在我面前,疲倦、苍白而伤感,妈妈推了张
椅子给他,他坐进去,用手支著头说:“我决定用土葬。”“为什么?”我说。“留一个让
人凭吊的地方。”何书桓轻轻的说。烟雨朦朦37/46
“可是——”我的思想恢复了,慢吞吞的说:“你知道,那边一点钱都没有了——”
“这件事让我来办吧!”何书桓说,语气中带著几分不耐和烦躁。他的眼睛瞪著我的床单,
始终没有投到我的脸上来。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咬著嘴唇,默默的发愣。我凝视著他,忽然
间,觉得他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了。一层隔阂在我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升了起来,我虽看不到
它,却清楚的感觉到了。我无法捉摸他的思想,也无法让他注意我,他看来那样沮丧而若有
所思,彷佛完全陷在另一个我不解的思想领域里。我开始模糊的感到一种惊恐,一种要失去
他的惶然情绪,为了打破这使人心慌意乱的沉寂,我用近乎紧张的声音说:
“爸爸也病了。”“怎么?”何书桓皱皱眉,听不懂似的问,他还没有从他的思想领域
里走出来。“爸爸病了,医生说要送医院。”
“哦?”他的眼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声调平淡而冷漠,彷佛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的意
思。
“医生说是中风,可能半身不遂。”我仓猝的解释,声音是颤栗的,我想哭。“哦。”
他又“哦”了一声,再看看我,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说:“你
先拿这个去办吧,明天我再送点钱来。”我胀红了脸,心中焦灼而委屈,我说这些,难道是
为了想问他要钱?可是,他的神情那样萧索落拓和淡漠,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看我。我的心
脏抽紧而痛楚起来。“别离开我,书桓!”我心底在叫著:“别鄙弃我,书桓!我需要你,
请帮助我,我那样孤独!”我心中反复的喊著,向他祈求的喊。但是,他听不见,也感不
到。他站起身来了,好像一切事都已交代完了似的,向门口走去说:
“我要回去了,一整天都没有回家。如萍的墓地,我买了六张犁山上的一块地,天气太
热,不宜停棺太久,后天就下葬!”“你要走了吗?”我心乱如麻的问。
“是的,明天早上,我会再送钱来。”
钱,钱,难道我们之间,就只有钱的关系了吗?我跟著他到大门口,心如刀绞。“书
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心里哀求的叫著,但他却那样漠然,那样无动于衷!站在大
门口,他不经意似的望著我说:
“再见!”我靠在门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暮色里,顿时感到五内俱焚,我觉得,他
这一走,是真的走了,从我的生命中走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就这样呆呆的靠著门,
凝视著虚无的前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妈妈大声喊我,我才发现天已黑了。我和妈妈
吃了一顿食不知味的晚餐。饭后,我回到屋里,一眼看到那架钢琴,我走过去,坐在琴前面
的椅子里,把前额靠在冰冷的琴盖上。妈妈走了过来,扶著我的肩膀问:
“依萍,你爸爸病了?”
“是的。”“什么病?”“心脏衰弱和高血压。”
“严重吗?”“是的。”
妈妈不说话了,在我床上坐下来。我们沉默极了,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会
儿,我抬起头来,打开琴盖,胡乱的按了几个琴键,单调的“叮咚”声听起来那么落寞、无
奈和凄凉。我又想哭了。有人敲门,这么晚了,是谁?我到大门口去开了门,出我意料之
外,竟然是何书桓!他刚走怎么又来了?我既惊且喜。“书桓,你回来了,你到底又回来
了!”我想著,他却一语不发,我把门开大,让他走进来。当他走上了榻榻米,我才发现他
面如死灰,神情惨沮。他坐在我给他的椅子里,用手支住头,默然不语。我坐在他对面,心
慌意乱的望著他。终于,他抬起头来,脸上眼泪纵横,我喊:
“书桓!”“依萍,”他蹙眉凝视著我说:“你知道如萍自杀之前是到哪里去的?”我
摇摇头。“她到我家去找我,我正好到这儿来了。她留下一封信走了,回去大概就立刻自杀
了。”
“一封信?”我问。“是的。”何书桓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揉绉了的信封。抽出里面的
信纸递给我,我接了过来。何书桓站起身,走到窗前,把前额抵著窗槛,注视著外面的夜
色。我打开了信纸看下去:
“书桓:提起笔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正是深
夜,窗外的月光很好,你还记得不久前,我们漫步在新
生南路上赏月吗?那天晚上,你曾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
……可是,现在,书桓,你在哪里?你心里还有我一丝
丝,一点点的位置吗?
我不怪你,我也不恨你,和依萍相比,我是太渺小,
太平凡了!你一定会选上她的!只是,当你第一次从我
身边转向她,我认了命,因为我明白她样样比我强!但,
在我已经对你死了心,而将要从这次打击里恢复的时候,
你又来找我了!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惊喜交集!我以为我
每天深夜的祈祷终于得到了上帝的怜悯,我感恩,我狂
喜。书桓,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发狂,如果你要我吻你
的脚,我一定会仆伏在你的脚下去做的!书桓,你不知
道我爱你有多么厉害,当你说要和我订婚的时候,我差
点要高兴得昏倒,我背著你咬手指,为著想证明我不是
在做梦……然后,依萍来了,用不著对你说任何一句话,
你的心又从我这边飞走了,你再度离我而去,连一丝丝
的留恋都没有,我还来不及从得到你的狂喜中苏醒,就
被糊里糊涂的打回到失去你的地狱里了!
真的,书桓,我不是怪你,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
不甘心,你为什么要玩弄我?欺骗我?你既然爱了依萍,
为什么又回过头来哄我,你那么好,那么伟大,你明知
道我是弱小而无用的,你为什么要拿我去寻开心?
你使我失去了妈妈的爱,她认为我放走了你是莫大
耻辱。她卷款出走了,对我一点也不管了!老天哪!老
天!短短的数日之内,我失去了你,又失去了母亲,做
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从不敢想和依萍夺爱,真的,我喜欢依萍,她坚
强勇敢,爸爸要用鞭子打她,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她太
强了!我决不敢夺她的爱!可是,你为什么要回到我身
边来让我狂喜一次呢?为什么?
我不恨你,书桓,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妈妈走
了,你也走了,我在这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书桓,我
是多怯弱呀!我真愿意我能有依萍百分之一的勇敢,那
么,你或者也会多爱我一点点,是吗?
书桓,我还是不甘心!你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哄
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怪你!只要你告诉我原
因!月亮没有了,外面好黑呀!我不写了,书桓,但愿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祝幸福
如萍×月×日深夜”
我看完了信,抬起头来,何书桓仍然凝视著窗外,双手插在口袋里。我走过去,把信纸
交还给他。他没有回头,只收起信纸说:“依萍,你的报复,加上我的报复,我们把如萍送
入了绝境,我们两个!依萍,你有什么感想?”
我扶著窗子的栏杆,说不出话来。
“依萍,我们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两个人!”
“书桓——”我勉强的叫。“依萍,看看窗外。”何书桓说,他的声音低而严肃,有股
不容人抗拒的力量,眼睛直视著外面说:“我觉得,如萍正在那窗子外面看著我们!她血污
的脸正对著我们!你看到了吗?”我望著窗子,除了街灯和别人家的房顶外,什么都没看
见。但,何书桓的话使我毛骨悚然。
“她在那儿,”何书桓静静的说:“她将永远看著我们!”
他紧紧的盯著窗外,于是,我也觉得窗外那黑暗的夜色里,到处都飘浮著如萍那对哀伤
无助的眼睛。烟雨朦朦38/4613
这天,我们埋葬了如萍。
早上,太阳还很好,但是,我们到坟场的时候,天又阴了。夏日习惯性的风雨从四面八
方吹拂而来,墓地上几棵疏疏落落的相思树在风中摇摆叹息。参加葬礼的人非常简单,只有
妈妈、我、何书桓和小蓓蓓。爸爸卧病在床,没有参加,蓓蓓是我用皮带牵著它去的。先一
天,我曾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找寻尔豪,但是没有消息。我们没有为如萍登讣闻,
我相信,讣闻对她是毫无用处的。她生时不为任何人所重视,她死了,就让她静静的安息
吧!就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知道该算是她的友人、亲人,还是敌人?望著她的棺木被落入掘
好的坑中。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然后,工人们的铁锹迅速的把泥土掀到棺木上去。听著
泥土落在棺木上的声音,我才体会出阴阳永隔的惨痛。我木然的站在那儿,一任狂风卷著我
的裙角,一任蓓蓓不安的在我脚下徘徊低鸣。我的心像铅块般沉重,像红麻般凌乱,一种麻
木的痛楚正在咬噬著我,我想哭,但眼睛却又干又涩,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我还是不流
的好,如萍不需要我的眼泪,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眼泪了!躺在那黑暗狭窄的洞穴里,寂寞也
好,孤独也好,她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她有恨也好,有爱也好,都已经随风而逝了。我
咬紧了嘴唇,握住蓓蓓的皮带,皮带上的铁扣刺痛了我的手心。我茫然的瞪著如萍的坟穴,
如萍,她是逃避还是报复?无论如何,她是已无所知,亦无所求了。
“走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震了震,是的,该走了!如萍不再需要我们来陪伴
了,在她活著的时候,我没有给过她友谊,何书桓也没有给过她爱情。现在,她已经死了,
我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于是,我再望了如萍的坟一眼,默默的转过了身子,妈妈在流泪,
我走上前去,用手挽住妈妈。妈妈瘦弱的手抓著我的手臂,她的眼睛哀伤而凄苦。我不敢接
触她的眼光,那里面不止有对如萍的哀悼,还有对我的哀悼。我们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山,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空气沉重而凝肃。山下,车子还在等著我们,上了车,车子一直把我
们送到家门口。走下车后,妈妈先牵著蓓蓓走了进去。何书桓付了车钱,望著车子开走了。
我说:
“进去吧!”何书桓没有动,他凝视著我,眼光奇异而特别。一阵不祥的感觉抓住了
我,使我浑身僵直而紧张起来,我回望著他,勉强的再吐出几个字:“不进去吗?”他用手
支在门上,定定的注视我,好久都没有说话。风大了,雨意正逐渐加重,天边是暗沉沉的。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依萍,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嗯?”我近乎呻吟的哼了一声,仰首望著乌云正迅速合拢的天边。我已经预感到他会
说什么,而紧张的在内心做著准备工作。“依萍,”他的声音低而沉重:“我们两个做了一
件多么可怕的事!”我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依萍,”他带著几分颤栗,困难的说:“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情,我从没有遭遇过
比这更可怕的事,葬送了一条生命!依萍,说实话,如果你不存心接近我,我也会不顾一切
的来追求你。我们为什么要糊里糊涂的赔掉如萍一条命?这事使我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是
我杀了如萍。我想,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办法从这个痛苦的记忆中解脱出来了。所以,我必
须逃避,必须设法去忘记这件事,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获得平静。”他凝视我,把一只手压在
我扶著墙的手上。“依萍,你了解吗?”“是的。”我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声的
说。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低低的,不胜凄楚的说:“依萍,我真爱你。”他的
话敲进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的眼眶立即湿润了,但我勇敢的挺了背脊,苦笑了一下说:
“你的计划是——”“我想年底去美国,如果手续来得及,办好手续就走。我告诉过
你,我已经申请到一份全年的奖学金。”
“是的。”“依萍,你不会怪我?”
“怪你?当然不。”我近乎麻木的说。
“你知道,依萍,我没有办法面对你,”他痛苦的摇摇头。“你的脸总和如萍的脸一起
出现,我无法把你们分开来,望著你就如同望著如萍,我受不了。你懂吗?依萍?在经过这
样一件可怕的事情之后,我们怎能再一起走入结婚礼堂?如萍会永远站在我们中间,使我不
能呼吸,不能欢笑。所以,依萍,我只好逃避。”“嗯。”我哼了一声。“这样做,我是不
得已……”
“我了解。”“我很抱歉,请原谅我,依萍。”
多生疏的话!我把眼光从天边的乌云上调回来,停在他的脸上,一张又亲切又陌生的
脸!眼睛里燃烧著痛苦的热情,嘴角上有著无助的悲哀。这就是何书桓?我热恋了那么久的
何书桓?一度几乎失去,而现在终于失去的何书桓?我闭闭眼睛,吸了口气:“你不需要请
求原谅,我了解得很清楚。”我艰涩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从现在起就分手,是
吗?”
他悲苦不胜的望著我。
“也好,”我虚弱的笑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低下头,望著地面,半晌,他重新抬起眼睛来,湿润的眼珠黑而模糊,朦朦胧胧的凝
注在我的脸上。“依萍,”他试著对我笑,但没有成功。“你勇敢得真可爱。”
勇敢?我痉挛了一下,天知道我是多么软弱!我盯著他,“书桓,别离开我。”我心中
在无声的喊著:“别离开我,我孤独,寂寞,而恐惧。书桓,别离开我!”我咬紧牙关,不
让心中的呼号迸出口来。“我这一去,”何书桓垂下眼睛说:“大概一两年之内不会回来
了,你——”他咽了一口口水:“我猜想,将来一定会有个很好的归宿……”“等你回来的
时候,我会招待你到我的家里来玩。”我说,声调出乎我意外的平静:“那时候,我可能已
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他微笑了,牵动的嘴角像毕卡索的画,扭曲而僵硬。“我会
很高兴的接受你的招待,见你的孩子——和家人。”
我也微笑了。我们在说些什么傻话?多滑稽!多无聊!我尝试著振作起来,严肃的望了
望他。
“你大约什么时候走?”
“九月,或者十月。”“换言之,是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
“是的。”“我想,我不会去送你了,”我说:“我预祝你旅途顺利。”
他望著我,一瞬间,他看来激动而惨痛,他握紧我的手,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掉
开了头,他松掉我的手,轻声的说了句:“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好吧,”我挺了挺肩膀:“我没有什么再要你帮忙的地方了,谢谢你已经帮过的许多
忙,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份真情,并祝福你以后幸福!”我的语气像个演员在念台词。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眼眶红了。“我永不会忘记你!”他眨动著充满著泪的眼
睛:“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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