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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烟雨朦朦

_11 琼瑶(当代)
雪姨大叫一声,退到了墙角,她那美丽的眼睛现在不美了,惊惧和惶惑使她的瞳孔张
大,她定定的望著我,她怕我了!我知道。我终于使她怕我了。张开嘴,我还预备说话,她
立即神经质的喊:“叫她停止!不要让她说下去!……”
爸爸对雪姨走了过去,他的眼睛突了出来,然后他一跳就跳到雪姨的面前,身手之矫捷
真活似他的外号——黑豹。接著,他的两只大手捏住了雪姨的脖子,他咬著牙,从齿缝里
说:“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胆敢在我的眼前玩花样,我今天要你的命!”尔豪冲上前去
抢救他母亲了,我知道雪姨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因为爸爸到底是个老人,而尔豪正年轻力
壮,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已经留下太多起火燃料,不必看著它燃烧和爆炸了。于是,趁他
们乱成一团的时候,我悄悄的走出了这幢充满了污秽、罪恶和危机四伏的屋子。
回到了家里,何书桓果然还在家中等我,给我开了门,他笑著说:“唔,很守信用,果
然去了马上就回来了,离开了一个半小时,想过我几次?”我没有情绪和他说笑话,走进玄
关,我疲倦的坐在地板上,头倚著墙,闭上眼睛。我已经揭穿了雪姨的秘密,可是,奇怪,
我并没有预期的那种报复后的快感,所有的,只是被雪姨一大堆脏话和这种肮脏事情所引起
的恶心感和另一种空空洞洞的感觉。何书桓摸摸我的面颊说:
“病刚好,就要晒著大太阳往外面跑,现在怎么样?又不舒服了?”“没有不舒服,”
我睁开眼睛,深深的吐出一口气说:“我刚刚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回来,现在很想到一个干净
的地方去换换空气,你有没有兴趣陪我去看方瑜?”
“他们给你气受了,是不是?”何书桓问。
“是我给了他们气受,这一下,真够他们受了。书桓,你知道我的哲学:你不来惹我,
我决不去惹你,但,如果你先来招惹我,那就别怪我出手不留情面了!我是不甘心受欺侮
的!”“你把雪姨的秘密说出来了?”何书桓盯著我问。
“不要再提‘那边’了,好不好?他们使我头痛,我现在真不愿意再去想‘那边’,书
桓,帮帮忙,别问了,我要去看方瑜,你陪不陪我去?”“我劝你别再出去跑了,你的气色
很不好,应该上床休息休息。”他咬咬嘴唇说,研究的望著我。
“什么时候你变成个噜噜苏苏的老太婆了?”我不耐烦的说:“你不陪我去,我就自己
去,你还是在家里陪陪妈妈吧!”
“好吧,我陪你去!”何书桓忍耐的说。
我们向妈妈招呼了一声,走了出去。叫了一辆三轮车,我们向中和乡进行。何书桓和方
瑜没有见过面,但他们二人都早已从我口中熟悉了对方。车子过了川端桥。我不由自主的向
竹林路张望,竹林路×巷×号,那姓魏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但,我不能再想这些事了,暂
时,让姓魏的和“那边”一起消灭吧,我但愿能获得心灵的宁静与和平,我不能再管这些污
秽黑暗的事了。到了方家,是方瑜自己来开的门,手上握著一大把画笔,头上包著一块方
巾,穿著她那件五彩斑斓的工作服,一股滑稽样。我说:“嗨!这是一副什么装束?倒像个
阿拉伯人了!”
方瑜把手按在头上,愉快的说:
“快进来坐!我刚洗过头,正在画画呢!依萍,你忘了介绍,但是,我猜这位是何先生
吧!”
“是的。”何书桓对她点了个头:“那么你该就是方瑜小姐了?”“一点不错!”方瑜
叫著说,领头向榻榻米上跑,我们跟了上去。三间屋子,都零乱得够受,满地纸屑、书本、
笔墨……方瑜的弟弟妹妹们满屋子乱窜,奔跑著捉迷藏,纸门都露出里面的木头架子,但,
他们显然生活得十分愉快。我刚走进去,方瑜的小妹妹就跳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大嚷著
说:
“陆姐姐!你说给我买糖的,每次都忘记!”
“下次买双份!”我说。
一走进方瑜的家,我立即就受到他们家中欢乐气息的感染,刚刚那幕丑剧迅速的在我脑
中淡忘,我不由自主的轻快了起来。方瑜把我们延进她的卧室,在他们家,是没有“客厅”
这一项的。进去后,她七手八脚的把画布画具等向屋角一塞,腾出两张椅子给我们坐,我推
开了椅子,依照老习惯席地而坐,何书桓也学我坐在地下,方瑜倒了两杯白开水给我们,笑
著说:“白茶待客,最高贵的饮料。”
然后她皱著眉看看我,说:
“怎么回事?好像瘦了不少嘛!”
“还说呢!我病了半个月,你都没来看我!”
“病了?”她惊异的说:“你这个铁打的人也会病倒!”接著,她看看何书桓说:“与
你有关没有?”
何书桓有些不自然,对于方瑜率直的脾气,他还没有能适应呢!我调开了话题说:“方
瑜,你现在是标准的天主教徒了,怎么反而不看圣经呢?”“我现在在看这本书!”方瑜从
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丢在我的身上说。我接过这本书,看标题是:
“巫术,魔术,及蛊术。”
“哈,”我抬高了眉头说:“宗教研究完了、又研究起巫术来了,你到底在搞什么
鬼?”
方瑜盘膝而坐,深沉的说:
“我只想研究一下人类,人类是很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一无所用,有的时候又法力无
边。这本书里说起许多野蛮民族用巫术报仇,看了真会使人毛发悚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
它又令人相信……我觉得人类很可怕,他们会发明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用在战争及残害别
人的事情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人类,大概就天下太平了。”
“未见得吧!”何书桓说:“所有的动物界,都要战争的!”
“它们战争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人类战争的目的却复杂极了,自私心可以导致
战争,欲望可以导致战争,一丁点的仇恨也可以导致战争……所以,人类是没有和平的希望
的!”方瑜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
“好了,方瑜,你的话题太严肃了,简直像在给我们上课,我对人类的问题不感兴
趣!”我说。对她的话有些不安。
“你应该感兴趣!”方瑜盯著我说:“你就是个危险分子!依萍,我告诉你一句话:解
决‘仇恨’的最佳方法不是‘仇恨’,而是……”“爱!”我代她说下去,声调是讽刺的:
“当一个人打了你左边的脸,你最好把右边的脸也送给他打,当一个人杀了你母亲,你最好
把父亲也送给他杀……”
方瑜笑了。说:“依萍,你永远是偏激的!来,我们别谈这些杀风景的话,我提议我们
到圆通寺去玩玩去!你们有兴趣没有?现在是三点半,到那儿四点钟,玩到六、七点钟回来
吃饭,正好,走不走?”“好!”我跳起来说:“带小琦去!”小琦是方瑜的妹妹。
五分钟后,我们就一切收拾停当,向圆通寺出发了。乘公路局汽车到底站,然后步行了
一小段路,就开始上坡。小琦一直在我们腿底下绕来绕去,蹦蹦跳跳的,穿了一件绿色薄绸
裙子,像个小青蛙。一面跑著,一面还唱著一支十分好笑的山歌:“倒唱歌来顺唱歌,河里
石头滚上坡,我从舅舅门前过,看见舅母摇外婆。满天月亮一颗星,千万将军一个兵,哑巴
天天唱山歌,聋子听见笑呵呵。”
我们也笑得十分开心,何书桓迅速的跟小琦建立起一份奇异的友情来,我发现何书桓非
常爱孩子,他和小琦就在山坡上追逐,大声的笑著,好像也成了个孩子。只一会儿,他和小
琦就跑到我们前面好远了。方瑜望著他们,然后微笑的回过头来对我说:“依萍!他是个很
可爱的男孩子!”
“介绍给你好吗?”我笑著说。
“只怕你舍不得。”我们继续走了一段,方瑜说:
“依萍,你好像有心事。”
我咬咬嘴唇,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堆著云,白得可爱。我迷惘的说:“人,真不知道怎
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
“你的毛病在你把一切问题都看得太严重,你记得我那个糖的比喻吗?如果你想求心灵
的平静,应该先把一切爱憎的念头都抛开。”我不说话,到了圆通寺,我们转了一圈,又求
了签,我对签上那些模棱的话根本不感兴趣。玩了一会儿,太阳逐渐偏西了,我们又绕到后
山去,在荒烟蔓草的小道中走著,山谷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听著小鸟啁啾,望著暮
色昏蒙下的衰草夕阳,以及远处的袅袅炊烟,我心底竟涌起一种奇怪的,空荡荡的感觉。在
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竭力想用我的全心,去捕捉我在这一刻所生的奇妙的感触。看到
我坐下来,何书桓也拉著小琦坐了下来,方瑜仍然迎风而立,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和头发。凝
望著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我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忽然间,圆通寺的钟声响了,四周山谷响应,万籁合鸣。我为之神往,在这暮色晚钟
里,突然有一种体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和造物的神奇。在这一刻,一切缠绕著我的复仇念
头,雪姨,老魏,爸爸,……全都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虚渺渺的,彷佛已从这
个世界里超脱出去,而晃荡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天地里。……直到钟声停止,我才喘了口
气,觉得若有所失,又若有所获。用手托住下巴,我愣愣的陷进了沉思中。茫然的为自己的
所行所为感到一阵颤栗,我无法猜测“那边”现在是一副什么局面、雪姨虽行得不正,但我
有何权利揭露她的隐秘?我仰首望天,冥冥中真有神灵吗?真有操纵著一切宇宙万物的力量
吗?那么,天意是怎样的呢?我是不是也有受著天意的支配呢?
我的沉思被方瑜打断了,她推推我,要我看何书桓和小琦。何书桓和小琦正对坐在草地
里,两人在“打巴巴掌”,何书桓在教小琦念一个童谣:烟雨朦朦29/46
“巴巴掌,油馅饼,你卖胭脂我卖粉,卖到沪州蚀了本,买个猪头大家啃,啃不动,丢
在河里乒乒砰!”
念完了,他们就大笑著,笑弯了腰。方瑜也笑了。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呀!我想著。没有
雪姨来责骂我,没有爸爸鞭打我,没有如萍和我争男朋友,没有雪姨和老魏的丑行……这世
界是太可爱了,我愿意笑,好好的笑,我正是该欢笑的年龄,不是吗?但是,我竟笑不出
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正捆著我,牵制著我。我是多么的沉重、迷茫和困惑!
黄昏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中和乡,何书桓请客,我们在一家小馆子里大吃一顿。然
后,何书桓又买了一大包糖给小琦,我们把方瑜和小琦送到她家门口,才告别分手。
在淡水河堤上,我和何书桓慢慢的散著步。何书桓显得若有所思,我也情绪不定。堤
边,到处都是双双对对的情侣,手挽著手,肩并著肩,诉说那些从有天地以来,男女间就会
彼此诉说的话。我也想向何书桓谈点什么,可是,我的舌头被封住了。我眼前总是浮起雪姨
和如萍的脸来。如萍,这怯弱的女孩子,她今天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一眼
的,这一眼中并没有仇恨,所有的,只是哀伤惨切,而这比仇恨更使我衷心凛然。
我们走下了堤,沿著水边走,水边的草丛中,设著一些专为情侣准备的茶座。有茶座店
老板来兜生意,何书桓问我:
“要不要坐坐?”我不置可否。于是,我们选了一个茶座坐下。他握住我的手,凝视著
我的眼睛,轻声说:
“现在,告诉我吧,依萍,你到‘那边’去做了些什么?”
我皱起了眉,深深的吸口气说:
“你能不能不再提‘那边’?让我们不受压迫的呼吸几口空气好不好?为什么‘那边’
的阴影要一直笼罩著我们呢?”
何书桓沉默了,好半天,我们谁都不说话,空气凝结著,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
河面慢悠悠的荡过了一只小船,星光在水面幽幽的反射……可是,静谧的夜色中蛰伏著太多
不静谧的东西,我们的呼吸都不轻松平静。好久之后,他碰碰我说:“看水里的月亮!”我
看过去,波光动荡中,一弯月亮在水里摇晃著。黑色的水起著绉,月亮被拉长又被揉扁。终
于,有云移了过来,月亮看不见了。我闭上眼睛,心底的云翳也在慢慢的扩张开来。
10
一连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到“那边”去,我无法揣测“那边”会混乱成什么样子。午
夜,我常常会突然从梦中惊醒,然后拥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静夜里,容易使人清醒,也
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无眠的时候,我会呆呆的凝视著朦胧的窗格,恍恍惚惚的自问一句:
“你做了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我会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的衡量我的行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错误。
闭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还看到尔杰那绕著嘴唇兜圈子的舌
头。然后,我对自己微笑,说:
“你做得对!那是邪恶的一群!”
那是邪恶的一群!现在会怎样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凶狠,会让这件事不了了之吗?每
天清晨,握著报纸,我都会下意识的紧张一阵,如果我在社会新闻栏里发现了爸爸杀死雪姨
的新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报上并没有血案发生。
这三天是出奇的沉寂,尔豪没有来找过我,如萍也没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觉得
紧张,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不祥的宁静,晚上,我到
“那边”去了。
给我开门的依然是阿兰,她的金鱼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张著嘴,似乎想说什
么,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的眨了眨眼睛,我警觉的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说什么,一转身就跑走了。
我走进客厅,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那架落地电唱机,自从梦萍进了医院,好像
就成了标准的装饰品,供给人欣赏欣赏而已。我在客厅里默立了片刻,多安静的一栋房子!
我竟然听不到人声!推开走廊的门,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间走去,走廊两边的每一间屋
子,门都关得密密的,有种阴森森的气氛,我感到背脊发麻,不安的感觉由心底向外扩散。
站在爸爸的房门口,我敲了敲门,由于听不到回音,我推开了房门。门里没有灯光,黑沉沉
的。从走廊透进的灯光看过去,我只能隐约辨出桌椅的轮廓,和那拉得严密之至的落地窗
帘。我站在门口的光圈中,迟疑了片刻,室内一切模糊不清,充满著死一般的寂静,这使我
更加不安,和下意识的紧张。我不相信这间冷冰冰的房里会有人存在,转过身子,我想到如
萍的房里去看看。可是,刚刚举步,门里就突然响起一个冷静的声音:“依萍,进来!”那
是爸爸的声音,他确确实实的让我吓了一大跳。接著,爸爸书桌上的台灯就亮了。我这才发
现他正坐在书桌后的一个隐僻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爸
爸继续望著我,用平稳的声调说:
“把房门关上,然后坐到这边来!”
我关上了房门,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皱著眉,凝视著我,那对眼睛锐利森冷,我有
些心寒了。他沉默的望了我好一会儿,才静静的说:“告诉我那个男人的地址!”
“什么?”我愣了愣,脑筋有些转不过来。
“那个男人,雪琴的那个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的掠过了好几个念头,把那人的地址说出来吗?爸爸的神
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静,太阴沉。他想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如果我说出未,后果又会怎
样?这些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接著,我就出于一种抗御本能,不假思索的
冒出三个字:
“不知道!”“不知道?”爸爸紧紧的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
默的审视我,然后,他燃起了他的烟斗,喷出一口烟雾,说:“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说出
来吧!”
“我只知道有那样一个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嗯?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愿意
说出来?”
我望著爸爸,他有种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闭紧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势,我奇怪
自己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告诉了爸爸,让他们去闹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报复
效果吗?可是,我心底又有种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张开嘴,却说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
尔豪说过的一句话: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知足一点吧!”
我低下头,无意识的望著自己的双手。爸爸的声音又响了,依然那样冷静阴沉:“依
萍,你费了多少时间去收集雪琴的罪证?”
我抬起头,蹙著眉凝视爸爸,爸爸也同样的凝视我,我们互望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彼此
揣度著对方。然后,爸爸点点头,咬著牙对我说:“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几根肠子!
你相当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低的加了一句话,低得我几乎听不清楚:“一只小豹
子,利牙利爪!”
一只小豹子?我一愣。呆呆的望著爸爸。是吗?我是一只小豹子?黑豹陆振华的女儿?
小豹子?小豹子?我头脑不清了。是的,爸爸是个老豹子,我却是他的女儿?我和他一样残
忍,一样狠心,一样无情!我有些迷惘和恍惚了。就在我心境迷惘的时候,一声砰然巨响发
自隔壁的房间,使我惊跳了起来。接著从那房里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哑的,像兽类
般的咆哮。我定了定神,才辨出那居然是雪姨的声音,却早已沙哑得不像人的声音了,正气
息咻咻的在咒诅:
“陆振华,你是只狗!你是王八养的,你开门,你这个脏狗!”我愕然的看著爸爸,爸
爸的牙齿紧紧的咬著烟斗,大股的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笼罩了他的眼睛和他那冷漠
而无动于衷的脸。雪姨的声音继续的飘出来,哮喘著,力竭声嘶的喊著:“陆振华,你没有
种!你只会关起女人和孩子,陆振华,你是狗,一只野狗!疯狗……”
我感到浑身汗毛直立,雪姨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楚,却混杂著绝望、恐怖,和深
切的愤恨。我抽了口冷气说:
“雪姨——怎样了?”“我把她和尔杰关了起来,”爸爸冷冰冰的说:“我要把他们活
活饿死!”我打了个冷战,睁大了眼睛望著爸爸,艰涩的说:
“你——你——四天都没有给他们吃东西?”
“唔,”爸爸盯了我一眼:“当然!我要看著他们死!”
我瞪著爸爸,他的声调神情使我不寒而栗,冷汗濡湿了我的手心。我嗫嚅著,却说不出
话来。隔壁屋里的墙壁上,传来一阵抓爬的声音,雪姨又在说话了,声调已由咒诅转为哀
求:“振华,你开门!你也是人,怎么没有人心哩!你开门,振华!你开门!”我受不住,
跳了起来,正要说话,房门开了,如萍冲了进来,看到了我,她愣了愣,就一直走到爸爸面
前。她又使我吃了一惊,她苍白得像个鬼,两个大眼睛像两个黑幽幽的深洞。她站在爸爸面
前,浑身颤栗,交扭著双手,抖著声音说:“爸爸,你饶了他们吧!爸爸!你要弄死他们
了!爸爸!求求你!放了他们吧!求求你!”说著,她哭了起来,无助的用手背拭著眼泪。
接著,她的身子一矮,就跪了下去,双手抓著爸爸的长衫下摆,抽噎著,反复的说:“求求
你,爸爸!求求你!”“走开!”爸爸冷然的说,彷佛在赶一只小狗:“如萍,你给我滚远
一点,如果你有胆量再在半夜里送东西给你母亲吃,我就把你一起关进去!”“爸爸!”如
萍啜泣著喊:“他们要饿死了!妈妈会饿死了!放他们出去吧,爸爸!”眼看著哀求无效,
她忽然一下子转过身子,面对著我,依然跪在地下,拉住我的裙子说:“依萍,我求你,你
代我说几句吧,我求你!”烟雨朦朦30/46
我不安的挣脱了如萍,走到一边去,如萍用手蒙住了脸,大哭起来。我咬咬牙,说:
“爸爸,你就放他们出来吧!”
“哦?”爸爸望著我:“你心软了?”他的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看得我心中发
毛。
“唔,你居然也会心软!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依萍,你费尽心机,所为何来?现在,
我要让你看看我怎样对付这种贱人!”“可是,你不能饿死他们,这样是犯法的!”我勉强
的说,不知是为我自己的“心软”找解释,还是真关心爸爸会“犯法”。“犯法?”爸爸掀
了掀眉,嗤之以鼻。“犯法就犯法!我杀奸夫淫妇,谁管得著?”爸爸这句话喊得很响,雪
姨显然也听见了,立即,她那沙哑的嗓子混杂著哭声嚷了起来:
“陆振华,你捉奸要捉双呀!你有种捉一对呀!我偷人是谁看到的?陆振华,你只会听
依萍那个娼妇养的胡扯八道!陆振华,你没种……”爸爸漠然的听著,脸上毫无表情。如萍
依旧跪在地下哭。雪姨越说声音越哑,越说越无力,也越说越不像话。大概说得太久,得不
到回答,她忽然乱七八糟的哭喊了起来,声音陡的加大了:“陆振华,你这个糟老头!你老
得路都走不动了,还不许我偷人!你有胆量去和姓魏的打呀,他可以掐断你的脖子!你去找
他呀!你不敢!你连尔豪都打不过!你这个糟老头子……”爸爸的浓眉纠缠了起来,眼光阴
鸷的射出了凶光,他紧闭著嘴,面部肌肉随著雪姨的话而扭曲,嘴角向下扯,样子十分凶恶
吓人。当雪姨提起了尔豪,他的脸就扭曲得更厉害了。接著,他猛然跳了起来,对如萍说:
“去叫你母亲闭嘴,否则我要她的命!”
如萍跪在地下索索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雪姨仍然在咒骂不停,爸爸拧眉竖目了好
几秒钟,然后,他拉开了他书桌右手的第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我一看之下,
不禁大吃一惊,那是把黑黝黝的手枪!这手抢对我并不陌生,它是管左轮手枪,曾追随爸爸
数十年之久。如萍发狂的喊了一声,就对爸爸扑过去,我也出于本能的叫了一声:
“爸爸,不要用枪!”大概是听到了“枪”字,雪姨的咒骂声蓦的停止了。爸爸挺直的
站在桌子前面,杀气腾腾,那支手枪静静的躺在桌面上。空气凝住了一会儿,雪姨连一点声
音都没有了,片刻之后,爸爸放松了眉头,把那支枪推远了些,坐回到椅子里。我松了口
气,爸爸对如萍皱皱眉,冷然的说: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谈话!”
如萍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头,默默的挨出了房门,我望著她
蹒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间,竟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情绪。爸爸看著我,说: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会儿,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叹了口长
气。我诧异的望望爸爸,这才发现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萧索。刚才的杀气已经收敛了,取而代
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苍凉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额角,近乎落
寞的说:“人,有的时候也会做些糊涂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么看上雪琴的,会花上一大笔
钱,把她从那个破戏班子里挖出来。”他停了停,彷佛在思索著什么,半天后,又自言自语
的接了下去,声音低而苍凉:“就是因为她有那么两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简直像透
了……”
他住了口,陷进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的望著他,于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说:
“依萍,你看到那边屋角的大铁柜没有?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动产,大部分都是现款。我
现在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这些将来都只有属于你了。可惜,混了这么一辈子,却只剩
下这么一点点东西。依萍,你过来看看!”爸爸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要去开那个大铁柜。
“算了!爸爸,”我阻止说:“我不想看,你让它放在里面吧,反正我知道那里面有钱
就行了。”“有钱,但是不多,”爸爸说,坐了下来,“依萍,我希望不让你吃苦。”他叹
了口气,又说:“现在,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还有如萍、梦萍……”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蛮不讲理的说:“她妈妈会偷人,她们就一个
都靠不住!梦萍和她妈妈一样的不要脸,没出阁的女孩子就会养娃娃,如萍——她哪里有一
分地方像我?一点小事就只会掉眼泪。尔豪,那个逆子更别提了!提起来就要把我气死……
依萍,只有你还有几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响,再说:
“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到处流浪,有一天,一个富人家请客,我在他们的后门口拣倒出来
的剩菜吃,给他家的厨子发现了,用烧红的火箝敲我的头……稍微大了些,我给一个大将军
做拉马的马夫,大将军才教我念一点书,大将军有个女儿……”爸爸猛的住了口,这些事是
我从没有听说过的,不禁出神的望著他。他呆了呆,自嘲的摇摇头,说:“反正,我一生受
够了苦,依萍,但愿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钱……”
“爸爸,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问了一句早想问的问题。
“钱——”爸爸眯起眼睛来看看我……“什么来路都有。这个世界只认得你的钱,并不
管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你懂吗?我可以说它们都是我赚来的!那时候,我每到一个地方,
富绅们自会把钱送来……”
“他们送来,因为怕你抢他!”我说。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声。“我要钱,不要贫穷。”
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个铁柜,那铁柜里面有钱,这些钱上有没有染著血污,谁知道
呢?爸爸仰靠进安乐椅里,微微的阖上眼睛,他看来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叠叠的皱纹
堆著,嘴角向下垂。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想,他可能就这样睡著了。我悄悄的站起
身来,想走出去,爸爸没有动。我走到桌前,对那把手枪凝视了几秒钟,手枪!不祥之物!
我无法想像把子弹射入人体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无论如何,我还没有要置雪姨于死地的念
头。略一迟疑,我偷偷的取了那把枪,退出了爸爸的房间,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缓而均
匀。拿著枪,我走进了如萍的房里。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的发愣。她的短发零乱的披挂
在脸上,失神的眼睛茫然的瞪著我。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接著,我发
现手里那把碍事的枪,我把枪递给她说:
“你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在爸爸手里容易出危险。”
如萍接过了枪,默默的点了点头。
“雪姨四天没有吃东西吗?”我问。
“头两天夜里,我从窗口送过东西去,后来爸爸知道了,大发脾气,就……就没有再送
了。”如萍嗫嚅著说。
“尔豪到哪里去了?”如萍颤栗了一下,缩了缩脖子。
“他走了。爸爸把他赶走了。”她犹有余悸似的说:“那天,爸爸要掐死妈妈,尔豪去
救,尔豪的力气大,他扳开了爸爸的手,而且……而且还推了爸爸一把,爸爸拿出枪来,要
杀尔豪,真……真可怕!尔豪逃出大门,爸爸大叫著说,永远不许尔豪回来,尔豪也在门外
喊,说这个家污秽,黑暗……像疯人院,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回来。然后,他就真的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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