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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李氏

_4 (当代)
  现在且回头说说李广的东路军。
  当河西大捷之时,在东路,李广与张骞出右北平后,李广率部4000多人,作为先头部队打头阵,张骞率主力紧随其后,双方相距大约几百里。按骑兵的行进速度,也就是半天的路程,如果李广部突遇什么不测的话,完全能够迅速得到主力的支援。因此,李广就放心大胆的攻击前进。
  按计划,李广的东路本来是假打,只要达到牵制敌人的目的,就算完事。但李广立功心切,把假打变真打,居然打出了气势。也因此,李广极有可能借这次的机会多拎几个人头回来,了却封侯心愿,好衣锦回陇西时可以风光一把。问题是,李广的运气实在太差,“李广无功缘数奇”,确实是有道理的。
  本次战役李广指挥策略没有问题,总的作战思路据我的理解,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可偏偏出了一个老马识途的张骞,就几百里的路程他的骑兵竟然走了一天半,就是步兵的轻装前进,一天也不止走这么点路程。可就在李广最需要支援的时候,张骞的骑兵却在地上爬,他要正常的凭马力走路,一天也可以到达前线了。就是这宝贵的半天时间,生生错失了战机,使得李广军“几没”,全军4000多人又是所剩无几,又是功过相抵。气不气人你说,不是运气不好,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呢。
  可以肯定,张骞不是迷路,“异道”是说部队分头行动,并不是走岔了。而战后,张骞的罪名是“留迟后期”,这就很明白了,也就是说,张骞行动迟缓,一路上吃点心、看风景,花费了不少宝贵的作战时间,才使得李广身陷重围,孤军作战。此战,李广的不得封侯,确实与张骞的作战不力有很大的干系。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李广恃勇轻进,部队行进速度过快,张骞无法及时跟上。而细思之下,这也不是理由,李广的马是马,你张骞的马就不是马了?他的行进速度快,你的就慢了?没有这种可能。
  有可能没可能的,事实就是如此。匈奴左贤王率4万骑兵将李广部团团围住,兵力是十比一,超级夹生饭,完全没有赢的可能。我又奇怪了,匈奴人是一面送“飞将军”的尊号给李广,一面却处处与李广过不去,一点都不关照飞将军的面子。就说八年前的那一次,李广一万多部队,正面遇到敌人,几乎全军覆没,自个也受伤被俘。眼下,他又来找李广的岔,显然不把李广放在眼里。
  要换成他的孙子李陵,肯定先考虑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广会这样选择吗?
  47上阵父子兵
  不用说,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不佞在此设置了一个不成功的悬念。
  经过这七八年的修炼与总结,李广多少进步了一点,不再是八年前的只知道单打独斗。司马迁就特意写到了他的阵法,四个字,“圜陈向外”,所有士兵围成一个圆,背里面外,个个张弓搭箭,整个刺猬阵。由此可见,八年前的那场战斗,李广是地道的无阵法。
  不过,李广的沉着冷静依然象八年前一样,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优点,要换成我,两股早抖成筛糠了。而士兵中,面对强敌如林,也确有如我这般作为者。这好办,要死也得让自己人先死,死出榜样来给士兵们看看。李广命令儿子李敢出列,率数十骑直冲敌阵,径直来个单刀会。
  李广有三个儿子,都是侍卫出身(郎),李敢是少子。长子当户,在为郎时,一次天子与韩嫣玩笑,韩嫣出言不逊,当户当即操家伙要打他,韩嫣逃走。韩嫣此人可不简单,甚至可以说非同一般。当年汉武帝在做胶东王的时候,韩嫣便和他一起读书写字,少年同窗。刘彻即位以后,想发兵讨伐匈奴,而韩嫣事先来个胡服骑射,又是亲密的战友,很讨武帝之欢心。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他俩经常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夜已深了,韩嫣就直接睡在武帝那,同榻而眠。刘彻不但不怪罪当户,反倒很赏识他的勇气,可惜当户早死,李陵即是当户的遗腹子。天子于是拜二儿子李椒为代郡太守,也死在李广的前面。膝下总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了,谁忍心让他去死呢,没办法,形势所迫。
  李敢不愧是陇西李氏之后,确有万夫不当之勇,这不是溢美之词,事实确是如此。李敢带着几十号人马从正面对敌人发动了冲锋。匈奴人哪想到汉军就那么丁点人还敢发动攻击,一时大意,没拦住李敢,让这小子从人群中砍杀了进去。更令人惊奇的是,四万多人不但没挡住李敢,竟还让李敢的几十号人从左右突围了出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到阵前向父亲大人复命。
  李敢的话是说给四千战友听的,他说:“胡虏易与耳!”你看,匈奴人没什么好可怕的,我不是安全回来了么。这一招果然奏效,大家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于是他们拿出了底气,马枪弓箭一致对外,量他匈奴人是老虎,也一时难以下口。
  行文至此,在下不得不抱拳对李老将军说声佩服,李老将军辛苦,李老将军千古。但这并不意味着咱就推翻先前的结论。从大处看,司马迁的文笔显然有张扬之处,李广确实担不起如此盛誉。但从百战将军的角度来说,李老将军确实有过人之处,咱后人说史很轻松,舌头一搅,键盘一点,很容易,而当年他们在战场上,前有强敌,后无援兵,头上跑子弹,裤裆跑手榴弹,换谁不尿裤裆。而只有百战将军,才能将性命置之度外。他们,如李广,确实担负着中原王朝的安危,要说我拔高,那也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因此,想封侯也是应该的,他们拿的是性命相搏,比不得我们在太平的日子指点江山,稍有不如意,便要骂娘。
  李广估计也这么想,为了中原王朝,拼了,就是死也得死出人样。情势如此,李广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别无良策。当时那情形,谁有良策,我赏他十块钱,说到做到,告我答案,并地址,咱俩从此八拜之交。
  48遥远的援兵
  一时之间,圈外的想冲进圈内,圈内的想冲出圈外,而当时的情形,谁也别想轻举妄动。于是,内圆与外圆之间,只有用弓箭说话了。万箭齐发,矢下如雨,互相之间都把对方当靶子。地狱原来并不遥远,当真就在眼前,就在双方抬手、搭弓、射箭的短暂之间。当最外围的士兵最终成了刺猬,血肉模糊地栽下去之时,第二排就成了第一排,这个残酷的杀人游戏还得继续。
  这个时候,人多的优势就显现了出来,起码箭矢就比汉军多,平均每个汉兵的身上,就比匈奴人多中十根箭头,都是肉身而不是草扎的,谁受得了啊。箭头穿过薄薄的铠甲,很不讲情面的钻入人肉之躯,战场上苦爹叫娘之声不绝于耳。谁都在叫,包括匈奴人,一边还得继续这种死亡游戏,连摸伤口的时间都没有,这真叫残酷。所谓残酷,就是将伤口继续扯出鲜血来,而不仅仅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给人看。
  一阵兵锋之后,汉兵死伤过半,人墙渐渐薄了,弓箭也将用尽。李广把忧虑写在心里,一旦脸上也惊慌失措,军心还不立刻崩溃。要是我还活着,非杀了张骞这半个匈奴人不可,几百里的路,就是爬也该爬到了。他一次次地看来时的路,一次次的失望。张骞的主力要是这时候赶到,从外围来个突然冲锋,咱从圈里来个反冲锋,是匈奴人成为夹心饼干,而不是我成为肉馅。这个如意算盘看来是不行了,眼下活命要紧,而活命最紧要的就是坚持。冲出去万万不可,真要那样,岂不成了匈奴骑兵的活靶子。只有固守以待援军了,而援兵此时,估计在路上看风景。
  从死兵身上拔箭,是个解决弹药问题的好办法,可是兄弟们都死了,为国捐躯,还要从他们身上拔出窟窿,实在是于心不忍。再说时间也不允许,当你低头忙着从死尸身上拔箭时,对方正好可以把你的天灵盖打穿。
  李广命令部队突然停火,让战士满弓而不发箭。匈奴人一阵惊诧,以为汉军要突围。几个裨将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加强火力,加强火力。李广笑笑对大伙说,我杀几个当官的给你们瞧瞧。
  写到这里,我发现太史公又犯了一个错误,《史记》说“广自以大黄射其裨将。”这个史实不准确。所谓大黄弓理应在八年前的那场战斗中丢了,理由是李广连人带马都被俘了去,自然也被缴械,亏他勇力,夺了白马小将的马,抢了他的弓,这才跑了回来。书上明说是抢了白马小将的弓,因此,大黄弓理应遗失在那场战斗中。唯一的可能是,李广打那场战斗的时候,没带大黄弓(这不可能),或者赋闲在南山的那二年,闲得无聊,重新又做了一吧。总之,不会是祖传的那张弓。
  李广箭术没得说,连连射杀匈奴几个稗将,这是擒贼擒王的道理。匈奴立时被夺了心魄去,攻势明显缓和下来。看看天色也渐晚,双方于是收箭,但不收兵,大家就那么呆着,并且互相提防。
  李广有过这样的经验,包括在沙漠上解鞍就地休息。他踏着战地上的夜色,巡视了一下部队,鼓励鼓励,安抚安抚。兄弟们打得好,兄弟再坚持,兄弟们援军一定会到。
  是的,一定会到。
  其实说这话时,李广心里也没底,他抬头看看天空,塞外的夜晚,月色很是明亮,而援军到底在哪赏月呢。
  但李广这点很好,喜怒不形于色,士兵们看见主将意气自若,也都稍稍宽慰了些。
  敌人阵地上生火做饭,火光点点,暗夜里跟星群没什么两样。夜暮下的大漠很是宁静,伤兵也不忍得呻吟,怕搅了这清静似的。如此寂静无声,谁会想到这里,之前,会有一场喧嚣的战斗呢。
  咱就啃些干粮吧。李广父子轮流查哨巡夜。如此一夜无话。
  天刚蒙蒙亮,双方接着打,没死的接着死。匈奴人的战术实在有问题,汉兵总共就4000多人,经过昨天一天的死拼,也就死伤太半,眼下如果来几个集团冲锋,量李广再能也未必能挡得住。可这些射雕手认了死理,还是放箭。
  李广命令部队务必节约子弹,务必一箭射穿他两个心。
  双方就这么胶着着。
  谢天谢地,远处终于传来了急进的马蹄声,终于出现了人头攒动。张骞率万骑没如约但还是赶到了,也算及时,否则剩下的几个汉兵真要成馅饼了。
  李广命令能动的部队,如前所说,立即实施反冲锋,一路杀将过去。张骞的部队游山玩水了一整天,这会也想立点功,也杀气腾腾地扑过来。左贤王见势不妙,使出惯用的手法,撤,一溜烟开路。
  此时的李广部实在精疲力尽,无力追击,一路目送他们远去,其实是一路目送封侯离他远去。那些远去的人头,本来都是他封侯的本钱。本钱飞了,生意自然做不成。
  49白首未封侯
  这一战,李广杀伤敌人甚众,可是所部4000多人也所剩无几(军几没),又是功过相抵,无赏。公孙敖迷路失期,张骞行动迟缓失期,皆当斩,所幸允许交钱赎人,然后回家种田去。
  李广自打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以良家子身份从军,至今年,时间已过去整整四十五个年头。当年的英气少年,如今已然是白发皤然,大小身经七十余战,经历无数生与死,看过无数的血与火,也看过无数将领,在万骨枯之后的一将成名。远的不说,仅他的部下封侯的就有数十人,这些人在老李看来,才能皆不及其一半,可只有老李至今依然无尺寸封邑,实在是不甘心。
  与李广同年从征的李蔡,照李广的说法,才能是远不及咱老李,为人在下中。照我的理解,这下中,自然比中人还差一级,孔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这个“上”,自然是指高层次的东西。高层次的东西中人都不懂,可见中人以下的智商确是不怎么的。
  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疑心李广是门缝看人,他一根筋的全以勇力来比照他人,全然不管其他方面,这正如一个眼科医生,让他去扔铅球,当然门户不对。其实单从李蔡身居相位,位列三公的情况看,此子确有过人之处,起码吃得了政治这碗饭。比不得李广,在政治上几近白痴,这在前面说过。因此,我以为,李广的评价堂弟,全是负气的缘故。
  要说武帝这人也是无趣,不看功劳看苦劳,打了那么多年的战,“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也是值得同情,给他一个列侯不就得了,那么正经干什么。要我翰林当皇帝,绝对批发他一个,也让白发老将过把瘾,好在乡亲面前有资本吹牛。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朕”的这套理治思想,估计也要当汉献帝,把国家献了人去。
  其实李广的官位也不低,官居九卿之一,那年头,据说全国总人口才3000多万,那是相当之显赫了。照理也应该知足,总比老祖宗李信强,李信落得个不知下落,他还有太史公给他作传。这个传不是一般的传,而是文笔飞扬,光照千秋。南宋的黄震在《黄氏日抄》中说:“凡看卫霍传,须合李广看,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华夷,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史氏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这个评价就相当中肯。终其原因,也就是李广恋栈之心太重,太过看重名位权势,终究要了他的老命。这是个教训,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求也无用。
  但李广的这个心结一直解不开,窝在心里实在难受。有一天,实在憋得慌,于是出门去找算命先生(望气的),看相把脉,看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怎么就不得封侯呢。
  李广在王朔家“燕语”,燕语就是聊闲天。看来他与王朔的关系不错,因为“燕”字事关重大,比如燕居燕乐,表示轻松自在的消遣,要初次见面,多见客套得生硬,不会有如此轻松。
  李广把心中的苦水,一二三倒给了王朔,然后说,“先生您看,是否鄙人无侯爷之相?”
  王朔在他的脸上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龙准。这当然不能有,否则还得了,那可是皇帝相,比如刘邦,龙准之外,屁股还有七十二颗黑子,确非凡人。王朔认为,眼前的脸庞不过就是一张人脸,没有什么别的名堂,也没有第三只眼。
  他掐指算了一下,对李广:“照理说,君相贵不可言,然命中似有星煞,克了你的官禄,而且很重。你这一生一定做过什么缺德的事。”
  “作为领兵打战的将军,杀人无数,要说缺德也是缺德。”
  “不是这个,再想想。”
  “是指杀灞陵尉的事?”
  “小事,没那么重的星煞。再想想。”
  连肚肠也想得生疼,李广于是想起身为陇西太守时,羌人造反,我使诈诱降他们,却在同一天,把所有800多人统统给杀了。后来想想,实在是做得不妥当,平生所恨唯此耳。
  王朔如获释重,也一脸的仙气,说:“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封侯者也。”
  说得李广一脸雾气,也一身沮丧,包在床上躺了二天。第三天翻身下床,有了新想法,大不了,拼了。
  50果然拼了
  大汉拼了,李广也拼了。要是大汉不拼,李广也不会拼,从这一点上说,李广的命运与大汉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伊稚斜单于听从赵信的建议,将主力撤往漠北,坐在漠北深处,摆出一幅挑衅的样子,有本事你来啊,来啊。武帝是什么人,来就来,谁怕谁。然而我来可不是为了撞树,却是为了吃羊。
  武帝召开了御前军事会议,说:人家那么有诚意,力请我们赴约,我们不去,驳了人家的面子,不大礼貌。据情报部门分析,此时单于的主力大约在西部,因此,我决定以十万精骑,分两路进击,一路出定襄,由霍去病统帅,配齐配强所属部队(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焉),主攻单于主力。卫青一路出代郡,扫除匈奴余部。
  人家喝酒吃肉,想看我们在大漠跑得气喘吁吁、饿得晕头转向的样子。因此,后勤补给必须跟上,我已动员数十万步兵为前线提供后勤保障。大家千万让住,此战不是以速度取胜,而是以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为主。因此,必要的装甲设备(武刚车)也要带上。我也在民间征集了四万匹战马,随大军行动,以备不虞。
  大汉需要各位将军建立不世之功业,我也同样需要各位的好消息。大家忙吧。
  于是京城一片繁忙,集结起来的人马物资,只要武帝一声令下,即可开赴前线。而此刻李广不忙,闲在家里看别人忙,他也没得到出席会议的邀请。因为武帝认为他太老了,运气又不好,所以准备让他在京城颐养天年,压根就没想让他出征。
  可李广不干,我还没封侯呢,我得弄个侯爷干干才能考虑退休。于是急忙打报告给武帝,怕晚了军队已开拔。一次不行二次,三次不行数次。武帝实在磨不好面子,说,好吧好吧,去卫青手下当前将军。
  现在的问题严重了,就是这个“前将军”惹出了很多事,供后人无尽评说,下面我们逐一作个厘清。
  问题一:李广有没有参加这次军事会议。柏杨认为有,我认为没有。
  柏杨先生在他的书里说:“如果刘彻先生这么肯定自己的判断,他一开始就应该任命李广先生当右卫,甚至任命李广先生当后卫,难道李广先生拒不接受,就在金銮宝殿上造反?”可见他是主张李广参加了会议的。而我以为不然,当刘彻先生在开会,而李广不时地打峦,让我去吧,让我去吧,还不被拉出去砍了。有一种可能是,李广参加了会议,但会后找了刘彻。我以为这一点也不可靠,按照中国官场的原则,既然不想用你,刘彻先生既然不看好你,你就得靠边站,省得添麻烦。
  问题二:刘彻有没有说过那句混帐话。
  《史记》的原句是这样:“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数奇,就是说,此老运气很不好,好事从来不成双,祸却不单行,不宜委以重任。关于此点,我基本同意柏杨先生的分析。要这样,直接委以后卫算了,李广又不是没干过后卫,有必要这样算计老将的么,大小也是个郎中令,九卿之一。我以为刘彻再浑,也不会混到如此低级。最有力的证据是,卫青一路按刘彻的计划,属于助攻,攻打单于主力的任务本来就不是卫青的事,刘彻缘何有“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这样的话。这是个明显的疑窦,当然也不是如柏杨先生所说的疑案,只能说有人在文字上做了手脚,这人就是司马迁。
    问题三:司马迁有没有扣屎盆子。
  我认为扣了,而且扣了两千多年,以致于河南大学的王力群教授认为,是刘彻与卫青联手谋杀了李广。
  首先承认,卫青有私心,确是把李广从前锋的位置调到右卫的位置上,而让中将军公孙敖取代了他的位置,目的是想让新失侯位的恩人有立功封侯的机会——而后来的事实是,这个结果也没达到。这点也不能太过苛责卫青,知恩图报嘛,不象李广,因为夜宿街头,就杀了人家灞陵尉。我以为,李广不得封侯,不是李广没有相,而是实在没有心量。
  太史公扣屎盆子的疑点有二:
  一、捏造了汉武帝的话,这在第二点说过。
  二、李广对卫青所说的一席话,就是最好的污点证词。
  当李广得知被调职,立即找卫青抗议,他说:“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臣愿居前,一死单于。”时至今日,大多数历史学家都绕开这句话不作分析,相反,却把这句话当作李广值得同情的重要因素。而事实是,太史公动用了曲笔,将结果当事实来写,这就造成了李广的冤屈是天大的,李广不得封侯不是李广自身的错,而是卫青、刘彻造成的。一错再错而竟至于今。
  因为当时的作战计划非常清楚,武帝压根就没想让卫青部与单于主力正面接触,担当这一重任的恰是后起之秀的霍去病。后来捕到舌头,说是单于已飘至东部,才又临时改变计划,让霍去病从东部的代郡进击,而卫青则改变为从定襄进击。目的还是一样,寄希望于霍去病,一举击溃单于主力。至于后来卫青部真地在战场上与单于相遇,却是战场上的不确定因素造成的,只能说计划跟不上形势。那么,李广又缘何那么料事如神,就那么相信一定能遇到单于?既然事先大家都不知情,卫青又缘何要与李广争功?况且这也极不合卫青的处世性格。战前武帝将他的防线调过来调过去,他也无片纸怨言。战后,霍去病军功显赫,门下旧部多投奔外甥去了,他也无怨言,淡然处之。要争功,理应与霍去病争才对,这会子与李广争个鸟事。
  综上所述,本庭最后裁定如下:司马迁因故怀恨刘彻(被施了腐刑),借撰写《李将军列传》之机会,应用无上之笔力、横溢之才华,倒果为因,歪曲事实,混淆事听,对刘彻、卫青乱扣屎盆子之罪名成立。本庭鉴于当事人均已故去二千多年,且本是一笔烂帐,故不作刑事方面之追究。兹着天涯翰林,就历史事实进行厘清,还清历史真相即了。本判绝是终审判决,如有不服,可跟贴抗议。
  退庭。
  51果然拼了
  庭是退了,战却还得接着打。
  卫青不听李广抗议,让他即刻率部就位,不得有误。李广直接给卫青脸色看,怒气冲天地扭头就走,也不跟卫青打声招呼。想整我,还打个屁招呼。这年头,官大一级压死人,皇帝的命令他都敢擅改,还有什么话好说。东路不但要绕一个大圈子,且不易找到水源,部队行进困难,看来此战又是白忙活。李广很生气,后果相当严重——命气没了。可是没办法,军令如山,只得奉命与右将军食其并军,一同出东道,做侧翼迂回。
  卫青也没想到他真会遇上单于主力,当部队向前推进一千多里时,前锋突然发现远处有一棵大树,名曰单于,威风凛凛,信心十足,正等着汉军往大树上撞。既然刘彻不想当兔子,卫青自然也不想当。而从卫青的临机处置上看,完全可以肯定,这是典型的猝不急防,事先要有心理准备,果如太史公所说早料到能遇到单于,卫青不会有如此保守的反应。
  卫青命令用武刚车(一种带有盖的兵车,有点类似后来的装甲车),环阵做一个围——这个阵型我们在李广的刺猬阵中见过,把4.5万部队置于武刚车的保护之下,防止敌人突然袭。一面派出五千人马,冲击敌阵。伊稚斜单于也派出近万精兵,与汉兵交战。
  双方就在战场上展开撕杀,全是拼死力,也无战法可言,就看谁的体力好,砍刀利,谁就占上峰。双方一直打到伴晚时分,难分胜负,眼看战事处于胶着状态。如果照这样打下去,汉军肯定要吃亏,因为在人家的地盘上,人生地不熟。问题是,卫青不败由天幸,那些年,此子运气实在太好,老天爷都肯帮他的忙,不但是天子。
  打着打着,突然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暗无天日。按理说匈奴人生于斯长于斯,早已习惯了这种神出鬼没的天气,见起风沙,他们先高兴才对,熟门熟路啊,闭着眼都可以在沙漠上走出路,而不必担心走失。然而事实完全相反,匈奴人竟然惊慌失措,而卫青竟然笑出声来。实践证明,匈奴之败不全是兵不精马不壮,全因他们的智商实在太次。
  卫青把他的部队从武刚圈里出赶出来,从两翼对敌阵进行包抄,匈奴人最怕这手,他们也永远学不会这手。这个赵信,确实是狗头军师,他们在大漠深处等了半天,不但没有以逸待劳,没有捞动任何便宜,反倒在自家门口撒丫子开路,先期溜了。
  风沙打得伊稚斜单于摸不着头脑,汉兵地喊打喊杀声,也让他摸不着头脑。按理说,这两样加在一起,换谁都得头脑瘫痪,行动失灵。可是,伊稚斜就是伊稚斜单于,此时,他不但头脑清醒,行动迅速,而且还是“传统文化”不折不扣的拥护者和执行者,那就是打得胜则打,打不胜就跑。于是,他带着数百亲兵,从西北方向忽啸而去。他们的跑风实在是渊远流传,跑技高迈,简直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你看伊稚斜单于,一袋烟的功夫,竟然跑得踪影全无,不但随后追出二百多里的汉兵没找到他,竟连他的部下也没能找到他,以为是死了,以至于右谷蠡王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站出来,喜气洋洋地宣布自立为单于,以挽狂澜于即倒。当然,后来伊稚斜单于听话权利被抢,才又从地里冒了出来,右谷蠡王只得垂头丧气地宣布收回此前所说的话,还当他的右谷蠡王。
  卫青乘胜进击,一直打到现今内蒙古杭爱山南面的赵信城,缴获大批粮食和军用物资。汉军在此驻留一日,饱饱美食了一餐,然后放火烧毁赵信城及城内未能运走的余粮,回师南下。此役卫青共俘斩敌军1.9万余名,但汉兵也损失惨重,因此,功过相抵,谁也没得到封赏。
  而另一路的霍去病却又狂胜了一回,此子确是了得,难怪二年后的元狩六年,霍去病病死时——名去病却死于病,也是天意——武帝让他陪葬茂陵,把他的陵墓修成祁连山的样子,以表彰其功。
  52 儿子封侯
  东出的霍去病,依然沿用神龙见首不尾的策略,所谓后防线全不要了,有本事你切去,老子如蛇一样,弯蜒在你的纵深处,想挡住我都难,更何况是抓住我。霍去病一路进击,敌人屯积的粮草,足够五万大军吃饱肚子,因此,部队可以放开胆子大踏步挺进,不必有后顾之忧。
  霍去病此行,武帝交给他的尽皆果敢之士,换句话说,手下多是打战不要命的亡命之徒。武帝没有给霍去病配备副将,而以李敢、赵破奴(匈奴降将)等年青将领为大校,充当副将。关于武帝此举,史学家认为,这是为了军事指挥权的高度集中,方便霍去病充分发挥他的灵活机动而顽命的作战性格。在没有更好地解释之前,本人基本上同意此说。
  霍去病出代郡,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出右北平,作为主力的侧应,相约会师兴城。路博德不负重望,也没有半道失期,因此,战后被武帝封为符离侯。
  霍去病命令部队轻装前进,大军翻越离侯山,涉过弓闾河,长驱北进2000余里,寻找敌人主力决战。但是,有些失望,对面出现的部队,经过匈奴降将的分辨,显然不是单于主力,而是左贤王部。不过没关系,只要有战打,能消灭敌人就行,总不至于白跑。
  于是部队对正面之敌发动了猛烈进攻。你们不是在等兔子吗?我来了,不过来的是一群狼,一群嗷嗷叫的狼。
  不愧是陇西李氏,打起战来先舍得出命,才是保命的最好办法,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年他爹在七王之乱的时候,单骑千里杀将,在万千军中勇夺敌人军旗,如探囊取物。而眼下,儿子李敢也丝毫不逊色,杀进敌阵,左突右击,竟然将左贤王的军旗和战鼓一把夺了来。出现这种结果,只能有两种情况,一是这些匈奴人的战斗力实在太弱,再就是李敢实在勇猛过人。经此一役,李敢被封为关内侯,运气比他爹好多了。
  军中战旗如人的精神,而战鼓则是人的眼,没了精神,瞎了眼睛,也就几近死人了。于是,匈奴部队立即出现溃败的景象,进退失据,一片混乱。左贤王自然又想到了老办法,看看情势不对,带着亲信随从弃军开路。
  前次乘着天黑,让右贤王跑了,这次光天化日之下,可不能再放过左贤王。霍去病率部摆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式,紧咬不放,穷追不舍,一直追到了狼居胥山(约在今内蒙古克什克腾旗西北至阿巴嘎旗一带。一说在今蒙古乌兰巴托以东),斩杀匈奴北车旨王,俘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83人,匈奴吏卒70443人,几乎全歼左贤王部。不过,左贤王确实能神出鬼没,又让他跑了。
  为了宣示主权,霍去病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年青人,在狠居胥山举行了祭天仪式,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仪式。估计在山顶上都插了青龙旗,这块地皮现在是我的了,谁也不准动。谁动就打谁,霍去病就是有这实力。
  带着成见的司马迁不给霍去病铺张武功,这没关系,自有能人如李白,同样才气逼人,同样能把死人写活。他的《乐府诗》,以“太白入月敌可摧”来辟喻霍去病的远距离打击行动,真是有根有据的奇思妙想。他的另一首诗《塞上曲》,其中一句“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显然指的就是这种战役。
  部队经过短暂休整,继续深入敌境,继续往死里整匈奴人,谁叫他不老实,“胡马一何娇”,年年都要扰境。大军一直推进到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瀚海,看足了那里的风景,免费旅游了一番,这才满意地打道回府。
  53老子殒命
  卫青大军回到大漠以南,才遇到垂头丧气的李广、赵食其部。
  李广的心情糟透了,跟参了水的泥巴一样。战没打上还在其次,却又摊上迷路失期这档子倒霉透顶的事,其结果可想而知,肯定又要回南山打猎,公孙敖也是这样才丢了爵位。打了一辈子战,风里来雨里去,临老,本想拼个老本,却竟是结局如此,实在不甘心。这次不比以前了,正如连老婆也输在赌桌上的赌徒,李广实在是有点力不从心,估计再没翻本的机会。想想贵为三公的堂弟李蔡,想想可预见的自己的结局,李广的沮丧正如梅雨的天气,湿润得无边无际。
  卫青显然也感受到了这样的梅雨天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聊了几句,便让李广回到他的驻地。
  但公事还得公办,战役的总结总得写,失期的原因总得说明。我想,卫青这做这件事时,应该不夹杂任何的个人恩怨在里面,因为这样的成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卫青还是考虑到了老将的心情和面子,派长史给他送些酒食来,安慰一下,并交待长史,问话的时候,瞧个风向,注意语气,别让老将军太下不了台。
  长史陪着个笑脸,小心翼翼地刚起个话头,李广立即把脸放下来,把头扭到一边去,理也不理。赵食其见他这样,也不敢开口说话。场面就这么干着。无柰,长史只得转而对李广的手下说,你们派个人到大将军那说个明白就是,大将军还等着呢。
  校尉刚要起身,却被李广拦住,铁青着脸说:“迷路失期是我的责任,跟我的手下没什么关系,我这就到大将军处自首去。”提着佩剑就走。大家看他这样子,不放心,也都跟了来。
  一路上李广也不说话,思来想去的不是滋味,征战一生,辛苦一生,临了,又是素手空空,白忙活一场。又是素手空空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塞外的天空,还是那样瓦蓝,还是那样高远莫测,跟少年从军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人已老,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李广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跟剑气一样雪亮。我以为,李广无节制的欲望,近乎泛滥的封侯情结,这是导致他悲剧性下场的主因。当初要听了武帝的话,终老郎中令任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九卿之一,如果连九卿他都嫌小,那世上就没有几人可活的了。李广从当初的立志报国,到后来的一心一意为稻梁谋,我一直想不清楚,其间是否存在某种错位。
  就这样,李广默默来到卫青军前,突然转身,看了大家一眼。这一眼的味道极深,好象极力想把大家的身影吸收到记忆里去。然后,他对随从说:“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徒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这话说得很惨,即委曲,又决望。暴脾气李广,把暴脾气推向负气,他气愤卫青的无理,他伤心封侯的无望。而面对刀笔吏还是其次,面对刀笔吏之后的问题才是最关键的。六十多岁的老将,还能有什么机会翻本,连这次出征也是从武帝那死磨来的,李广自己估计也预见到,再次丢官,如果出得起赎命钱的话,这回他是要结结实实地终老田园了。因此,负气的李广选择了自杀。而从战役的成效看,公孙熬并没有复爵成功,李广真是一厢情愿。
  他的眼角有些泪光在闪动,低头看了一下随身多年的佩剑,然后把剑锋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属下知道不妙,正想上前,可是一抹血红,象少年李广在陇西的长城堞楼上看到的夕阳一样,濡洇了一地,一踏糊涂,无可收拾。
  背景:关山辽远,夕阳正苍。
  54 李广的尾声
  李广的那句话,说得很有艺术性,不但将自戗之罪归到卫青头上,让卫青有嘴无处说,而且又博得爱怜部下之美名,争取了人心。再加上司马史出神入化的宣染,使得李广自杀案成为西汉的悬案之一,至今聚讼不决。台湾的柏杨先生就认为,李广无导是因为向导被人调走之故,认为肯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欲置李广于死地。
  但我认为,纵观李广一生,除了错杀灞陵尉外,并无与他人有严重过节之记载,也就没有所谓的不共戴天之仇,谁人要置他于死地呢。再者说,塞外一马平川,气象怪异,迷路也是正常,身在塞外十多年的张骞尚且会失途,李广之迷路只能算是运气不好,别无幕后黑手在作怪的可能,况且公孙敖也迷路过。
  换句话说,公元前119年的这场战役,武帝是举全国之力,从战役的成效看,是有效的打击了敌人,使漠南地区再无王廷,匈奴人也一再往北迁徒。但大汉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役初期出塞的十四万匹战马,回来时只剩下不足三万匹,战马损耗惊人,大汉“亦以马少,不复大出击匈奴矣。”(《通鉴》卷十一)人员伤亡严重,军费开支也成为不可承受之重,致使民怨沸腾,国内局势一度出现堪忧的情况。
  一国之安危与一人之荣辱,李广之失意与失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以为,李广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他的不服输的性格,或者说偏执的个性,应承担很大的责任。说得难听点,某种程度上,李广有利欲熏心的倾向,当无可挽回的失败摆在面前时,此时的李广,心里也明白,他已几乎无东山再起的机会,因而悲愤自杀,留下很多遗憾。从个人感情上说,我还真希望李广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从公元前166年至公元前119年,一生为国征战近半个世纪,大小经历七十余战,功虽不高,劳却苦,也值得后人纪念他一笔。
  但桥归桥,路归路,武帝的选择也无可指责,即使刘彻真地有跟卫青说过那句混帐话,也不能成为责难刘彻的理由。因为他得从大局出发,为大局着想,他的失误仅是没批发一顶“侯”帽给李广而矣。
  在君为君,武帝的心路,很少为外人理解。为了支持这么多年的战争开支,不但耗费了文景之治的遗产,甚至动手杀人,与商人争利,筹积军费。比如公元前123年的漠南之战,战是打胜了,但军士及战马死者十余万,接近本次出塞人马总数的一半。军费开支更是浩大,再加上赏赐有功将士,武帝大笔一挥就是黄金二十万斤,致使国家财政出现严重困难,甚至连士兵的工资都发不出(大司农经用竭,不足以奉战士)。于是武帝不得已动起了卖官鬻爵、筹积军费的念头(武功爵),这样做的结果是,那些有钱无能之辈借机混进了国家公务员队伍,“官职耗废矣”。
  他甚至打破商人不准从政的常规,任用商人为吏,如任用洛阳商人之子桑弘羊主持计算。同时,实施了一列的财政政策,如统一货币,建立均输、平准制度,最出名的是盐铁政策,影响后世甚为深远。而仅统一货币一项,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以五铢钱代替三铢钱,禁民私铸,但盗铸之风依然不止,武帝就杀了盗铸金钱者达数十万人。
  从整个对匈作战的成果来看,武帝无疑是个胜利者,而胜利者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的。
  李广的故事就讲到这,文中有关李广的是是非非,仅是在下的一家之言,权作诸君之谈资可也。
  第三部暴脾气李陵
  1先说李敢
  陇西李氏都是暴脾气,李信身上有,李广身上有,李广的三个儿子,除了李椒史无明言,长子李当户,小子李敢,也都是典型的火药桶。至如李广的二个孙子,李禹、李陵,也都是一点就着的性格。暴脾气这样扎堆,除了基因因素,别无更好的理由可以解释。
  至于李蔡,身为万人之上的丞相,可以肯定是陇西李氏之异数,要动不动也冲着皇帝老儿吹胡子瞪眼睛,他那丞相也别想干了,道理就这么简单明了。但李蔡就一点极不好,那就是贪财。
  身为丞相,位居三位,又有侯位养老,皇帝连百年后的墓地都替他想到了,在阳陵(景帝陵寝)地区,划了二十亩墓地给他——可见当年政府高官的福利待遇实在不薄。可他不知足,也算他狠,贪财贪到身为丞相却倒卖起地皮,按我的估计,李蔡也可算是历史上最早的房地产开发商了。刘彻不是给他二十亩吗,他忽悠了一下——这事也不用他插手,自有抬轿的帮他办到,只要李蔡点一下就行。二十亩地眨眼就变成了三顷四十五亩,一出手,白赚了四十余万。
  钱是赚了,皇命却不可违抗,要有那么一天,让人黑状一告,皇帝问起来,李蔡说,那地让我给卖了。这不找死吗。于是得另想办法。也是李蔡该死,竟然胆大到侵占阳陵神道边的一块空地,约一亩。地是不大,比起二十亩,那小多了,葬个棺材却是够大。问题是,那可是皇家的风水宝地,也是历朝历代的高压线,谁碰谁得死,李广对灞陵尉不是大气不敢出么。这事还真被人黑了,李蔡无法,只得自杀,国除。
  要说暴脾气,在下也是,这说明三点,一是此人无城府,二是近乎匹夫之勇,第三,决不是当官的料。谁见过当官的,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三句不合拍就掐架,没有,那都是三轮车夫干的事。当官的一般都是这样,好好好,不管好事坏事,先好好好一番,至于是不是真好,有没有给你办好,那只有天知道了。
  李敢就让这暴脾气给害了。
  关于李广身后,还得多说二句。是青山处处埋忠骨,还是归葬陇西,不得而知。司马迁大概认为,这无关宏旨,也就略而不提,留了一个不大的悬念给后人。按我的理解,李广死在卫青中军帐外,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估计以礼葬之了事。这么说来,李敢是不得见父亲最后一面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个梁算是结扎实了。
  漠北之战后,李敢因功封关内侯,接替父亲的职位,当上了郎中令。郎中令是皇帝的侍卫长官,从这个任命看,刘彻对李敢是没有防范心理的。也就是说,刘彻心中无鬼,自然不怕鬼敲门。要心存顾忌,还不远远打发了,免得祸生肘腋。
  或者说,刘彻对李广是有愧疚心理的,这仅是我的一个猜测。但也仅是愧疚而矣,并不足以证明刘彻就想整死李广。因为不管怎么说,李广也是沙场老将,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谁也不愿意看到,刘彻不愿意,我想卫青也是不愿的,要不然,当李敢击伤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有息事宁人的态度。基于这样的心理或者考虑,有点补偿的意思,李敢才从连裨将都不是的校尉,直接给提拔到郎中令的位子上来,官居九卿之一,也可算是恩遇异常了。他父亲为此奋斗了一辈子,而李敢不过参加了二场战役,就做到了,一次是跟他父亲出征,一次就是随同霍去病出塞。
  但杀父之仇,给再高的恩遇恐怕都难以消弥,再加上李敢不是别人,他就是李敢,他有暴脾气,这事就很难办。
  2李敢之死
  都是卫青惹的祸,要没有卫青,父亲也不会横死,想起这些,李敢恨得牙根直痒痒。要不恨,那也不是人。问题是,直肠子的李敢,不会想到拐弯抹角这一层,所谓的等待时机,既能保存自己,又能出气。当然这只有老奸巨滑的高手能做到,我不能,李敢也不能。他只认了一个死理,替父报仇先,其他任何关节他都不想,也不管。管那么多干什么,这口气不出,会憋死人。
  机会还是有的,卫青不可能天天都躲在装甲车里不出来,不可能天天都侍卫林立,前呼后拥,总得走暗路的时侯,而这恰是李敢所需要的。或者说,卫青是估计到他们李家对我肯定是有怨气,咱避着就是,时间一长,或许气就消了。但也决不会想到,身为朝廷大员的李敢竟敢出手袭击卫青。
  李敢还真这么做了,直接用剑跟大将军说话,幸好身边还有随从及时护卫,卫青只是受了点轻伤。护卫很不客气地跟李敢斗起来,但被卫青制止了,算了,走人,继续我们的郊游。
  卫青全当没事似的,一路看他的风景,也交待随从,这事就到此为止,不准再提,谁提我追究谁的责任。
  卫青宽宏大量那是卫青的事,并不等于他的随从就能做到这一层。再者说,身为官员,谁身边没个把死士,说忠心耿耿也好,说沆瀣一气也好,总之是,集团的利益谁都得考虑。况且李敢的态势,不象是善罢干休的样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又要惹出花样来。
  基于这一层考虑,知情的随从将来龙去脉透露给了霍去病。
  从对待李敢的举动上看,霍去病也是一个典型的军人脾气,直肠子,不会厚黑学这一手。否则一个有权有势的骠骑将军,地位与大将军相当,权势甚至超过丞相,要杀个把人还不容易,随便想个什么理由,李敢怎么死地都不知道。这便是政治的历害,刘彻懂得,卫青或许懂,但霍去病不懂,李敢不懂,李广更是不懂。
  关于霍去病射杀李敢,可以肯定,刘彻决无插手此事,否则,凭刘彻的智商,会这么低级的去杀一个人,那他还怎么去统治一个帝国?
  过不多时,大概在李广死后不久,霍去病死前的一年,刘彻去甘泉宫打猎,李敢去了,霍去病也去了,卫青因为要避着点李敢,没去。
  霍去病什么也没射到,却把李敢给射杀了。武帝因为正倚重霍去病,便替他打麻糊眼,说是李敢自己撞到鹿角牺牲了。这事就过去了。关于这个事件,很象一个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怜堂堂关内侯、郎中令,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死了,死在他上司的手下。
  按理说,李家要追究起来,还是有能力追究的,李蔡已死,这一层已经靠不上了,可靠的是李敢的一个女儿,不正是太子的梦中情人嘛(太子中人,有宠),怎么说也算是国戚。而李敢的儿子李禹跟妹夫还是姐夫的太子,也玩得来,讨个情面还是有的。问题是,亲家大人兼皇帝发话了,谁敢与皇帝作对,这事就算没发生。
  最可气的是李禹,整个一个好利嗜财的匹夫,陇西李氏自此没落,直到李陵的东山再起。
  3 李禹打虎
  李氏一门也奇了,好象专门与老虎过不去。李广在上林苑就专门找老虎单挑,在右北平的时候,也是屡屡找老虎的茬。儿子们好不容易不打虎了,却依然有打虎的脾气。长子李当户当着武帝的面,操起马扎打韩嫣,打得他直跑。李敢冲进敌阵,将敌人的军旗和战鼓一并夺了来。轮到李禹出场,恢复老本行,却又与老虎干上,还真有点玩命的门风。
  李敢死的时候,武帝既然说他是因工殉职,关内侯的门衔理应由李禹补员,同时又是国戚,太子的红人,在京城自然是有头脸,或者说很牛气,连中贵人都得让人三分。这个理也是很明白,只要不出现什么大变故,武帝百年之后,太子就是皇上,保不准李禹就会是卫青、霍去病的翻版,不要说中贵人,大臣估计也要让着他点。可惜的是,李氏一门在战场上运气差,在官场上运气同样也极差,偏偏太子刘据就出了那一档子事,自杀了。李氏一门是黄梁还没熟,梦却已到头,白高兴了一场。
  不但白高兴,李禹还落了个早死加不得好死的下场。
  李禹一次和中贵人一起喝酒,酒喝多了,就吹牛。越吹越牛,都想最牛,互相不让,险些没打起来。李禹的暴脾气上了,对太监说:“你牛什么牛,你会牛,牛起来我看看?”话说到这份上,实在伤人。不过,这好象也是市井常情,但凡要攻击别人,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找软胁,比如身体缺陷、干过的缺德事,要有风流韵事最好,用现在话说就是人身攻击,完全可以一招制敌,让对手无架招之力。然而这个招数,实在不值得推广,因为这是人性中最恶劣的常情之一,实在不光明之至。
  中贵人是被结结实实地击中,只得走人。不要以为这就完事了,中贵人是什么人,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一天到晚,老在皇帝跟前晃悠,真感情要没有,假感情多少还是有一点的。他说一百句,皇帝给个面子也得听进去一句,这一句要是坏话,谁就得遭殃。不幸的是,李禹就撞在了这1%之上。
  也是宿命啊,李广当年那一次的冒险轻进,差点被匈奴人就地歼灭,就是中贵人起的头。而李禹的差点被老虎当牙祭,竟也与中贵人牵扯上,不是宿命又是什么呢。
  中贵人寻了一个机会,参了李禹一本。虽然史无记载,中贵人到底跟刘彻说了什么话,但从武帝反映的激烈程度上看,武帝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很生气,非常之生气,后果非常之严重——把李禹扔到虎圈里去喂虎。
  那些圈养在宫中的太监们,平时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看好戏。只要有好戏,他们决不错过,不但不错过,还有本事将小戏变成大戏。他们麻利地把李禹往虎圈里放,一个个得意地笑。然而刚放到一半,估计刘彻反悔了,大小也是一个侯爷,亲疏也是一门亲戚,太子那边怎么交待。于是命令重新拉上来。
  太监们的笑容就僵在那边。然而令他们大感兴奋的是,悬在半空中的这主,不但不利索的往上爬,反倒操刀将绳子割断,自动跳进虎圈里,真要打老虎。林子大了,确实是什么鸟都有。单从这件事来看,说陇西李氏是匹无之勇,决不为过。明摆着无益之事,却要发昏的逞能。要胜了,不过博得那些太监们的一声喝彩,顶多心里受用二天,要输了呢,被老虎吃了也是白吃。
  幸好武帝惜才,认为李禹胆略不错,派人救止之。这才捡了一条命。
  不过接着又没命了,连妹夫或者姐夫的太子也没能救他。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李陵兵败投降匈奴。接着有人告黑状,说李禹准备也投奔李陵,与大汉为敌。武帝这次没再放过他,下吏死。
  关于李禹之死,我以为,也是其性格所致。尽管史书没有说明他何故被人告了黑状,但多少从李禹的为人处事上可以猜出一点门道来。说是猜,其实也是八九不离十。李禹连中贵人的面子都不给,都敢侵陵,可见他的平常为人是很牛逼的,得罪人的事决对没少干,树敌理当不少,被人借机黑了,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广这一门,政治上都极不成熟,李陵也一样。
  4司马迁与李陵只是面熟
  李陵兵败投降匈奴,司马迁在朝堂上讲了一番话,我以为只是出于公理才那么说的,他要认识李陵也只是面熟,并无深交,证据就在司迁马写的《史记·李将军列传》上。从情感上,加以自身的遭遇,司马迁是偏坦李氏一门的,可是,对陇西李氏的支脉,司马迁并不清楚,只好含混的交待了两句。至如说到李陵,也不明了他的确切身世,比如出生年月,只好动用史家笔法,含糊其词地说“善骑射,爱人,谦让下士,甚得名誉。”全是大路货,正如写美女的柳叶弯眉樱桃唇,放谁身上都可以,只要有点姿色。
  李陵就这样在陇西李氏的没落中成长,长成,并来到武帝身边当侍中、建章监。家族复兴的希望全在他身上了,李禹此时还没有死,但此人不成器,打架斗抠的在行,全是公子哥的派头。此外陇西李氏再无顶梁柱,至多一个堂姐或者堂妹在太子身边受宠,算是一个天线,但比较细,鬼知道,太子刘据什么时侯移情别恋。
  呆在武帝身边久了,就混个脸熟。武帝对李陵产生了好感,这小子,不错,还有点祖父的样子,不愧是将门之后。为了一试他的才能,让李陵结结实实地当了一回侦察连连长,给他八百骑兵,深入匈奴腹地二千里,探个虚实再画个地形图回来。通过实践,武帝终于明白,陇西李氏,确是不错的侦察兵人选。
  李陵还真去了,无辎重,无策应,就那样跑马溜溜地溜了一圈回来,平安无事。经过几十年的大战,匈奴人被大汉的骑兵打怕了,估计一听到动静,早跑得没了人影,所以在广阔的二千里地盘上,只有鹰作主。
  此时,汉匈的态势是,匈奴益往北收缩,左方直云中,右方直酒泉、敦煌郡。当家单于叫且鞮侯,之前还死了好几任,都是短命,估计是被武帝的拳头生生吓死的。且鞮侯单于就在这一片遑恐声中于太初四年继位,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来自大汉的特殊贺礼——一份挑战书。武帝不客气地告诉他,高帝高后之仇,我们是要报的,要一个一个上,还是一窝蜂上,随你挑。
  且鞮侯单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没晕过去,勉强支撑住了身子,拿着武帝的来信在手中抖:怎么办怎么办?早知如此,我就不当这破单于了。
  大家七嘴八舌,有主张继续往北跑的,有主张装孙子的。最终装儿子的一派占了上锋,因为再往北跑,俄罗斯人不答应,而一开头就装孙子,辈份实在太低,继任的就是重孙,三任的就是重重孙,很不利称呼。于是,且鞮侯迅速作出反应,答复武帝说,我是儿子,行了吧。
  李陵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公费出塞旅游了一番回来,八百将士一个没少,在这李氏作战史上真是奇迹,于是任命他为骑都尉,统兵五千人。这五千人也有来头,历史真是因果姻缘啊,当年李信兵败楚人,落了个不知下落的下场。而若干百年后,他的后代竟然作了不怕死的五千楚人的统领,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还真是如此。
  李陵就在酒泉、张掖一带,当起了教头,操练他的部队,时刻准备着为国——抢马。
  5汉武帝的抢马行动
  新疆的地形很有意思,天山山脉把新疆横分成南北二部,北部是准噶尔盆地,南部是塔里木盆地。现今新疆所在的这一部分地区,当年称西域。
  西汉初年,西域共有三十六国,绝大多数分布在天山以南塔里木盆地南北边缘的绿洲上。其中有一个国家叫大宛,大宛的首都贰师城(今土库曼斯坦阿斯哈巴特城),出产一种良马。汉武帝也听说了这种马,跑起来速度极快,汗出如血,这便是鼎鼎有名的汗血宝马。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武帝不仅是个皇帝,还是个有名的“生物学家”,他在二千多年前就知道动物也要优生。于是决定动用国家外汇储蓄,从西域地区购进汗血宝马,以改良中原马种。而对于这个重要战略物资,大宛国王也视若奇货,没把汉使手中的千两黄金和纯金马放在眼里,不但不放在眼里,还杀了汉使者。武帝是什么人,哪能受这种气,一句话,打,“也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打胜之后接着抢,看你往哪儿跑。
  而关于汗血宝马,最早的战争并不始于武帝,只不过那场战没有打成。
  冒顿单于初立之时,局势未稳,东胡乘机向他勒索千里马。冒顿征求大家的意见,大臣说:“千里马,是我国的重要战略资源,怎么能给他。”冒顿考虑的事情却和部下不一样,他认为,不能因为一匹千里马而得罪邻国。于是,这场本该发生的战争,没打成。后来东胡与匈奴是打了,但不以千里马的名义,而是关于土地。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汉武帝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率六千骑兵及数万步兵,出征匈奴。李广利,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弟弟,又一个外戚。后人包括在下,都认为李广利极蠢,又是汉奸,看来罪恶不可赦。但本人经过研究认为,李广利是个蠢材,但不是极蠢,起码还打过胜战,征服大宛一战确实在西域诸国中产生了不小的震动,很多小国望风臣服,纷纷纳贡称藩,臣服于我。只不过,这场战争一开初并不是很顺利。
  李广利出玉门关后,他所选择的进军路线表明,此人确是个蠢货,后人的看法大体上是对的。西进部队必须经过险恶的盐泽(今罗布泊地区),这里从汉朝开始就缺水,而部队负重不了那么多水,戈壁地区除了骆驼刺,什么都没有,明摆着一个死亡之地,李广利愣是一头雾水地往里钻。部队每推进一步,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都有士兵一头栽倒在那漫漫黄沙之上,成为木乃伊。当部队通过该地区之后,因为缺水,部队减员严重,而且疲惫不堪,战还没开打,自个就先输了。
  更为严重的是,西域北道的各国在匈奴的策动下,沿途不断袭击汉军。李广利尚未到达大宛,就被西域联军击败,伤亡惨重,只得后撤,一路撤回敦煌。这时手下的数万之众,只剩下十分之一二。李广利不得已,向姐夫上书,请求罢兵。
  汉武帝得讯,迅速作出了反应,派使者在玉门关上答复李广利说:“敢踏进玉门关一步,试试。”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好呆在关外吃黄沙。第一次抢马行动宣告失败。
  6汉武帝的抢马行动
  汉武帝的性格和秦始皇还真有点相象,当年秦始皇不惜两线作战,一路李信攻楚,一路王贲攻魏,事实证明,两线作战实在不好玩,李信就败得一踏糊涂。汉武帝就不信这个邪,赢政玩不了,并不等于我刘彻就玩不了。于是,在派李广利攻大宛的同时,让浞野侯赵破奴率军二万进击匈奴。可惜刘彻的运气比赢政差,赢政起码还1:1,打个平手,而刘彻是0:2,两战皆败北,赵破奴还投降了匈奴。刘彻一想起这些,脸色都阴晴不定。
  秦始皇当年把民生搞得很乱,晚年的武帝也毫不逊色。
  臣下就劝武帝说,长此以往很是不妙,不如把配种的事先放一放,集中精力痛打匈奴,各各击破,方是上策。
  汉武帝不同意:连一个小国都拿不下,以后我们还怎么在这一带混?他命令丞相将监狱里的那些杀人犯和不法少年统统放了,组成一支生力军,与大宛决一死战。于是全国共征得士卒六万多人,我敢肯定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正待秋后问斩的玩命之徒。
  武帝另外征调正规军在酒泉、张掖一带布防,新增居延、休屠两个军事据点,防止匈奴人乘机插一手,部队人数是十八万。武帝放着人数众多的正规军不用,而下令重新征兵,大概他认为,不毛之地,野蛮之人,非亡命之徒不足以制之,此之谓以毒攻毒。
  此时在酒泉当教席的李陵,接到刘彻的命令,让他率五校兵,紧随李广利之后,作为大军的接应。后来的历史学家在谈到天汉二年那场战役的时候,都认为李陵之所以不愿给李广利当后卫,是因为看不起李广利的外戚身份。其实,这完全是个误会,要是这样,李陵在李广利二征大宛的时候,完全可以拒绝任其后卫,不必等到后来。事实是,李陵立功心切,想独挡一面的缘故。
  后人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缘出于一个“羞”字。武帝同意李陵的建议,让他率五千步兵进击匈奴,并让路博德作为接应。《汉书》说:“博德故伏波将军,亦羞为陵后距。”李陵现在还名不见经传,而路博德早已战功赫赫,拜将封侯,让他这样的老将作为后生小子李陵的后殿,路博德觉得没面子,自然不愿意。路博德羞为李陵后,倒推上去,那李陵羞什么呢,因为不是有个“亦”字么。汉语:亦,也,你这样,我也这样。换句话说,我也这样是因为你先那样。
  那李陵到底哪样呢?想了半天,也没觉得李陵有什么可羞的,资历不会比李广利老,地位也不会比李广利高。但原因总得要有,于是深文周纳,便挖出了个裙带关系来羞一羞。于是,千古误会致此产生。其实,路博德作为沙场老将,他的想法也很简单,无非也想打头阵,也想立功报效,很是不甘心作啦啦队罢了。因此,此“羞”字,作“不甘心”讲最好。
  闲话少说,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李广利率六万人浩浩荡荡向大宛进发。同行的还有二个正经人物——相马师,准备在打进贰师城以后,立即有组织地抢马。
  7汉武帝的抢马行动
  这些亡命之徒,先前还呆在监狱里,憋屈的历害,要吃没吃,要穿没穿,蓬头垢面,衣裳褴褛,不成样子。眨眼间,新制服装在身,腰间佩钢刀,个个笑逐颜开,全然忘了之前就是被这身制服追得抱头鼠窜。按说,单个的趾高气扬与满面横肉,没什么可希奇的,哪个地方还没有个把苍蝇。而当六万之众尽皆趾高气扬地代表一个国家,行走在西进的道路上,再加上一色的满面横肉,那场面就不可小瞧了,这样的奇计也只有武帝才想得出。
  于是,沿路的小国望风臣服,争送酒食,表示不与满脸横肉作对手。不服的也有,叫仑头的,立即被屠灭,一个不留。由此可见,这些人,要放在后方,得惹多大的祸。
  大军顺利进抵贰师城下,部队只有三万,另三万去了哪里,开小差了,还是另外征调了,史无明言。我以为,估计是躺倒在半路上充当骆驼刺的养料了。
  战役的过程很简单,这些亡命之徒打起仗来确实得力,飞檐走壁本也是他们的本行,因此外城很快被攻下。城里的大宛贵族立即分成二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随着战事的吃紧,渐渐的,主战的只剩下国王一个人。于是,国王的人头便顺理成章地被装在精美的木函里,并附上一封很客气的信,送到李广利的手中。
  接下的事情就不用客气了,这帮匪徒在二年相马师的引领下耀武扬威地进了城,立即将三千匹良马洗劫一空。
  “每年再送二匹来。”
  “是是,送二匹。要不要三匹?”
  “罗嗦什么,皇上说了,就要二匹。”
  “是是,就二匹。”
  于是,他们彻底趾高气扬地搬师回朝,快接近敦煌的时候,碰到前来接应的李陵部。
  “没事,回吧。”李陵就重回张掖当他的教席。
  这一战,大汉的天威是送到了西域,可是匈奴人不甘心失去他的传统盟友,右贤王部经过这几年的恢复,也集聚了一些力量,意图重新拿回对西域的控制权。因此,武帝的下一步战略目标,便是要干净利索的解除右贤王部对西域商路的危胁。
  武帝的作战意图如下: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出酒泉,骑都尉李陵率步兵5000人,作为接应。公孙敖率一部骑兵出西河,向涿涂山进击,与强驽都尉路博德部会师于此。
  这个计划本来是好的,也符合武帝的用兵风格,在以往的战事中,武帝惯常的方法是,一路主攻,一路佯动,一路接应,互为呼应,互相配合,这样才能打得胜战。可是现在的形势不同了,人也不同了,当年战场上配合默契的亲密战友再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各人都想出风头,抢头攻,想得都是各自为战。因此,战事的发展完全失去武帝的控制,而走向另一面。
  首先发难的是李陵,李广立功心切,李陵照样急性子,不愿再次当啦啦队队长,在武帝面前夸下海口,要以五千步兵,深入大漠,找单于单挑。整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李信的翻版,你看这事弄的,真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基因的力量确实伟大。
  紧接着发难的是老将路博德,按理说,他吃的盐比李陵数的米还多,照理应给后生小子作出榜样,胜战是这样打出来的。可是,老路也贪功心切,不愿在后方观战。
  于是局面就不可收拾了,谁都想打头阵,谁都不愿为他人作嫁衣裳。那好吧,那就齐头并进吧。结果是,除了公孙敖、路博德在塞外转了一圈回来,没遇到敌人外,另二路被匈奴人各各击破。贰师将军被敌人优势兵力包围于今新疆伊吾地区,幸得赵充国奋力突围,才捡了万把人回来,损失三分之二。
  李陵部更不用说了,一战即败北,自己也投降了匈奴,运气比李广还差。
  8身陷重围
  问题是路博德所找的借口实在憋脚,什么现在还不是出击匈奴人的时候,等来春再说之类,以至引起严重性的后果,武帝疑心李陵起了反复,不敢出击匈奴而教唆路博德上书拖延。因此下了一道措词严厉的命令,一支五千人的部队,武帝竟把作战时间、行军路线都规定得死死的,可见武帝内心的震怒。
  “你到底跟路博德都阴谋了什么,从实报来。”口气之严厉,自与匈奴人开战以来实未有过。
  李陵是否进行了辨解,不得而知。后来,部队在进至浚稽山的时候,李陵派部下陈步乐将沿途地形画了个草图呈送御前,也只字未字“具以书对”的事,看来李陵是深知自己吃了哑巴亏,说得再多估计刘彻也不信,不如不说。幸好陈步乐生了一张巧嘴,说李陵为将能得士卒死力,士兵都很拥护他,才让武帝稍稍气平了些。
  要说武帝有意借刀杀人,放在李陵身上,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说得通的。边境尽管缺马,但总不致于一匹都没有,可见武帝够狠:你李陵牛逼,那好吧,我一个骑兵都不调给你,看你牛气。而仅以五千步兵,深入大漠二千多里,后无援军,又无灵活机动之可能,这不明摆着是去送死。武帝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会疑心李陵害怕了,不敢出击了。要说惹祸的也是李陵自身,太过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竟在皇帝面前夸海口,更为严重的是,整个打乱了武帝的作战意图,因此,武帝才要李陵去死。
  而李陵在实战的过程中,估计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来他在给苏武的信中就搬出高帝说事,说高帝三十万步兵尚且有平城之围,我五千人马又能顶什么用呢。悬案就此结下,牢不可破。双方都有理,双方也都无理。最无理的就是李陵,悔不该走出那一步,遗憾终生。
  如此说,好象李陵只有一死的选择。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这确是最后的底线。当年颜真卿明知道奸相卢杞排挤他,让他去叛将李希烈那劝降,颜真卿明知是羊入虎口,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可是意外也有。苏武在冰天雪地里牧羊十九年,硬是不降,就连单于也极佩服他的骨气。按理说,象他此等人物,是看不起叛徒的。可偏偏就是苏武,却与李陵称兄道弟,诗酒唱和,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如果李陵身上果真一无可取,人品极劣,如中行说似的甘当匈奴人的鹰犬,苏武是否肯对他另眼相待?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也就是说,不管怎么样,李陵还算是正派人物,这点我敢肯定。
  司马迁在朝堂上唱独角戏,替李陵辨护,说李陵是不得已才投降匈奴,可能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报效母邦。不佞认为司马迁的这个判断也是正确的。因为当时的国际环境,看来也有明暗两规则,明里是崇尚节义,号召以死报君恩。可私底下,似乎也并不过分地责难投降的行为(卖主求荣除外,中行说除外),赵信(本匈奴人)的反覆,两头都吃香,还有赵破奴(本汉人),兵败投降,后来也借机逃了回来,朝廷并没有因此而将他打入天牢。
  因此,我认为司马迁所说的另一种方式,很可能就是赵破奴的方式,这也是可以的,也是李陵所期望的。苏武就不止一次劝过李陵回到母邦。可惜,事情坏就坏在,武帝坏事做绝,杀了李陵一族。于是,李陵先伤心后死心,觉得回归已无多大意义,不想再当反复小人,因而终老匈奴,错就这样造成。
  只可怜,陇西李氏,一代英风,至此终结,李广一支在中原再无可延续之香火。后来所谓的西凉公李暠,决不会是李广的后代,很有可能是旁支的,比如李蔡之类。证据是,李陵在给苏武的信中如是伤心太平洋地说: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
  余读书至此,不觉长叹!
  9身陷重围
  不管愿意不愿意,李陵带着五千敢死队还是出发了,从居延出发,北行一个月,至浚稽山止宿。就是在浚稽山,李陵遇到了匈奴的主力。而李陵终于尝到了闹独立的恶果,竟至此再无机会踏进中原半步。
  起初,多疑的匈奴人再一次将李陵部误认为是汉军主力的诱饵,并不敢冒然作全力之攻击。李陵且战且退,且退且战,就差那么一步,只差那么一步,顽强的李陵部就可以顺利到达汉境,就可以再一次亲眼见到可爱的中原大地了。要是朝廷有接应,哪怕是一兵一卒,也是生还的机会啊。可惜,不但救兵没有,内部反而出现了分裂,李陵最终功亏一篑。
  在李陵的正面,有匈奴主力约三万之众,且都是精锐的骑兵。而李陵只有五千骑兵,且拖家带口,这仗怎么打?李陵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立马开溜是万万不行的,人力哪能赛得过马力,况且还有射雕手等着呢。李陵只好命令部队以战车为外磊,把兵力蜷缩起来。没错,这很象李广的刺猬阵,或者说,简直就是。深入敌境二千多里,却跟敌人周旋起阵地战,真是岂有此理。
  关于李陵的营地,倒费了我一番思量,如果在山上安营扎塞,情况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塞外地理如果也象塞内的壁立千仞,李陵选择在两山之间安营扎塞,效果肯定是好的。因为山高路陡,肯定不利骑兵作大规模调度,而两山恰好成了他们的天然屏障。问题是塞外的所谓山,也就是小土包,不过是在平地陇起一点罢了,估计自行车都可以骑得上去,更遑论机动的骑兵了。而李陵真要在小土包上安营扎塞,情况可能会更遭,因为一旦被困死在山上,进退不得,无疑会全军覆没。
  因此,李陵最终选择了撤退,但眼下还不是撤退的最佳时机。于是,李陵率部出阵,以盾牌长戟为前导,紧接着的是箭在弦上的弓驽手。
  匈奴人见汉兵少,很放心的近距离列阵。
  李陵想到了先发制人。乘敌人立足未稳之际,先来个下马威,是打击敌人的有效手段,起码可以杀杀敌人的士气。这个首发权本来应该属于匈奴人,因为刚立足的是汉军,而不是匈奴人。可是李陵却反客为主,首先发起了攻击。
  他让前导闪两边去,后排满弓的弓箭手立即万箭齐发,打得匈奴人乱成一片,连忙后撤到小土包上。李陵竟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率部乘势杀将过去,斩杀数千之众。开局打得相当不错。
  且提侯单于大惊,三万人打不过五千人,这是怎么说的。他来到高处看风景,看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的兵力确实太少,汉军的人数好象又多了。于是传令增援,命令左右各部务必在第一时间赶到这里,这样匈奴的总兵力就达到八万人之多。荆楚勇士再勇,以一当十算是神勇了吧,满打满算李陵部以五万计,匈奴人还赢余三万,照样要被生吞。
  李陵下令开拔后撤。
  10 身陷重围
  当年刘邓大军进入黄泛区,把那些辎重大炮全炸了,人人只一身单衣,一杆枪,几发子弹,此外别无长物,轻装前进,顺利渡过黄泛区,赤手空拳地在大别山晃悠了几年,不但没被敌人消灭,部队反而越发壮大。
  即然要撤,李陵也该狠狠心,丢掉那些行动迟缓的劳什子战车,甩开膀子,大踏步开溜,或许就能提速,甩掉尾巴,没准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大漠深处,跟匈奴人玩起失踪游戏。可是李陵依然拖家带口,把那些要命的家伙当宝贝,推着走,拉着走,慢慢走,没准大车陷在流沙里,大军还得停下来当纤夫。这样,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点时间,重又被匈奴骑兵抢了去。
  主观上,李陵值得同情,而客观上,此人实在够蠢,除了爱吹牛,好面子外,和他的祖父李广一样,此人毫无治军之才能。李陵本来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所以前期工作也做得很充分,大军里除了粮食、水,还有数量众多的武器装备——箭矢。具体数目多少,史无明言,但据我估计,数量决不会少,因为李陵撤到距出发地居延不到百里地的时候,又与匈奴人死战,一天就耗费箭矢足足五十万枚之多,而此前李陵与匈奴转斗周旋了八日之久。据此,我认为,其弹药装备当在四百万左右,难怪他舍不得丢弃大军。
  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大车上,除了如上这些军需品外,竟然还有一样谁也想不到的东西——女人。五千人的部队,又不是五十万,李陵竟让部下成功地瞒天过海,在车中窝藏了高级享乐品,而且还不是一、二个。从这件事上可以得出二个提示:一是此车够大,装货之外,还有空间供人鬼混,而这些空间本来可以用来多装一些足以救命的箭矢,哪怕是多装几十支也足够活命,因为李陵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曾发了一通感叹:“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此时部队还有三千多人,可见李陵部之战斗力确实强悍,这点勿庸置疑。
  其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李陵竟还犯和他祖父同样的过错,部队纪律涣散到无纪律的地步,外出打战又不是野营,士兵竟带着女人鬼混,而李陵竟不知道。当他吹响集结号的时候,你猜部队怎么着?士兵还在战车里睡大觉,或者磨磨蹭蹭,老半天穿不上裤子。老李急了,眼看敌人就要进攻了,自己的队列还没整出来,怎么回事。他也产生了疑问,一查,果然车中藏匿了很多女人。
  我这暴脾气,战打到这份上,他们还只顾哥哥妹妹,而我老李竟浑然不知道。于是,亲自拎着剑,挨车搜索,一有发现,立即拖出帐外,就地处决(皆剑斩之)。
  老李这事做得实在不地道,给点银两,给点干粮,让她们逃命便了,何必杀呢。李陵不是没钱,当部队山穷水尽的时候,李陵将珍宝都埋在了地中,也不散给士兵,后来不是还有四百多人逃生回来了么。也不发给那些女人路费,保不准就有个把人逃回来,报个信,也好让朝廷知道个虚实。李陵在整个艰苦拼杀的过程中,竟然不派个把人回到塞内搬救兵,此事着实让人费解。
  我曾经疑虑,李陵是否早有降敌之心,想用这些藏宝做为日后的见面礼或者生活费,可是,一想到苏武,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苏武与李陵厚交,此其一,其二,李陵如果真的如此厚颜无耻,武帝一死,昭帝继位,他反覆回来不就得了。
  而李陵这样做的结果是,终于引起了管敢的叛变。
  11身陷重围
  李陵所部皆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射击高手,巨大的箭驽杀伤力,让匈奴骑兵不敢靠近冲锋,只得死缠着,紧咬着,尾随着,追踪前进。在手刃女子的第二天,李陵部复与匈奴人大战,又杀死匈奴三千多人。匈奴兵稍却,李陵得间继续向东南撤退,东南一带有李广利部在活动。
  李陵军撤到了龙城遗址,当年卫青千里挺进的那一战,把匈奴人祭天的龙城变成如今的平地,至今依然荒草斜阳。李陵在龙城故址上凭吊了一回,空想了一回,百感交集,爱恨交加,即爱又恨。爱卫青的功勋,此子确实了得。却恨此子不地道,害得祖父殒命家门口,死而不得其所。李陵后来之所以不作无谓之牺牲,并没有如刘彻所希望的引刀成一块,龙城遗址上的这一回凭吊,给他的心灵震憾应该是很关键的。
  后来苏武写信给李陵,告诉他,归来吧游子,大汉待功臣不薄。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李陵气都不打一处来,他在复信中说,还不薄,你看萧樊、韩彭、晁错、贾宜,都是什么下场。还有我祖父,“功略盖天地,义能冠三军,”只不过稍稍触犯了卫青,竟至于是“刭身绝域之表”,是人都看不下去,何谓不薄哉!太薄了,薄得绝情,无情无义。
  他说。你苏武看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谁人愿意“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乎?”有这样的人吗?我不过是认为,“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总不能如我祖父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简直是白死,还搭上叔叔的一条命。没想到我的区区之心,竟落得骨肉受刑的下场,我是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法救赎深重罪孽之万一啊。
  那一刻,李陵在龙城故址上,只有天知道,他内心的苦难。
  烟尘复起,追兵渐近。部队还得继续向南,这样赶了四五日,来到一片大泽。此时正是秋季,芦苇苍茫,芦絮因风起,李陵的部队随即消失在芦苇丛里。
  人呢?这还用说,百分百在草丛里,汉军不是鸭子,也不可能是土行孙。于是,匈奴人在上风处放起火起,他们在火炉边等着吃烤鸭。李陵自然不能当鸭子,他也放起了火,在面前烧出了一条断裂带,阻挡了上风火势。
  部队继续南撤,行至一个叫南山的地方。此南山非彼南山也,彼南山是李广打猎的地方,此南山则是李陵部最终的葬身之所。其地距居延仅百里路,按照骑兵的行进速度,还不用半天的里程,就是步兵,急行军,也不要一天。就是如此的短暂与近在咫尺,李陵不呼救是一,汉军坐视不管是二,终致惨败。
  敌我双方几乎是同时间到达南山,而李陵刚到达山脚,匈奴人却已抢占制高点,居高临下,把李陵部的军事调度看得一清二楚。单于派他的儿子率骑兵俯冲下山,对李陵部实施猛烈攻击,再不打,人家都要跑回老家了。当年,李广就是这样飞的,没准他的孙子又要飞。单于真是气恼,八万部队,跟踪了八天,愣是打不过区区五千骑兵,实在是有损匈奴天威,日后还怎么在这一带混。
  李陵无法挡不住奔施下山的马蹄,只好退入树林,与他们展开丛林战。马,是派不上用场上了,那就短兵相见。那些荆楚勇士确是能耐,说是以一当十决不为过,丛林战本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于是又斩杀数千。匈奴人本想与李陵来个消耗战,没想到却被李陵狠狠地消耗了一把。
  单于在山岗上又急又气地闹脾气,训斥这个无能,那个不力,冷不防“嗖嗖”几支冷箭,朝他杀奔过来,直取性命。如果真有上帝之手,我倒是想帮李陵一把,哪怕是射中单于一目也好。可惜,李陵在山下,单于在山上,仰射不但是个技术活,而且难度系数太大,只给了单于一个心惊。
  关于“连驽”是个什么套路,余不得而知,大概不会如左轮手枪似的,可以连上五发吧。我的理解是,一排士兵,大家满弓搭箭,然后小旗一摇,象电影里的炮击,“放”,依次鱼贯朝同一个目标夺命而去。
  这次尽管没射着单于,战果也辉煌,单于吃惊不轻,连忙下山而走,准备卷铺盖走人。
  12身陷重围
  单于惊魂未定,连忙召集众将商议,一致认定,眼前之敌是特种部队,太难啃了。不但难啃,反而一路引诱我们向南,不会是一个圈套吧。可千万不能大意,离本部太远了。于是,狐疑之风,象石子落进水里一样,彼此心照不宣地迅速漫延开来。
  “怎么样,撤吧?”
  一些当户长觉得老大没面子,八万骑兵打不过五千汉军,这事要传扬出去,不要说臣服西域诸邻了,连在这一带鬼混的资格都没有,那我们真要当骆驼刺,一辈子蜷在大漠深处出不来了。不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于是,他们建议,要不然这样,离开阔的平原尚有四五十里,我们就在山林里再干一场,实在不行,再撤不迟。
  坏就坏在这好面子上。李陵好面子,要为漫天海口负责到底,结果是没身匈奴。而匈奴人竟也一反打不赢就跑的常态,好起面子来,结果是他们赢了。
  本来打伏击,地势险要是首选。两边险峻,中间一条峡谷,敌人一旦进入伏击圈,接下来的套路就很简单,切断退路,两山滚石,然后冲锋,也就消灭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可匈奴竟然不怕眼下的最佳伏击地势,却担心起空旷的平地来,究其原因,是他们没吃过这方面的亏,却是屡屡受挫于卫青的迂回包抄,也可见们的无知。可是,有时无知也是一种本钱,不是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么,匈奴的无知让他们赢得了这场,纯粹是武帝白送的战役。武帝之可笑,竟然可笑到,派望气的先生前往陇西李陵老家,看看他的老娘妻子脸上是否有丧葬之气,可见是急于要李陵去死。所以说,武帝实在比李广高明,他要杀一个人都不必自己动手,政治家之可怕也在这里。
  于是,匈奴人加紧了进攻节奏,竟致一天接战数十回合,看来是拼了。李陵本有退路,但被缠住了,也只好死拼到底,而其所部之作战能力,着实令人敬佩。一天大战下来,单于一清点人数,竟又白白少了二千多人,实在是气馁,算了,撤。这回是真撤,不是假撤。
  可是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战场上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李陵部下管敢阵前投敌,将李陵后无援兵、军中弹尽的底细和盘托出。人世间最可恶之人莫过于叛徒了,我要是李陵,一定刀劈了管敢,然后扔在雪原里喂狼。可是李陵之不得后人饶恕,却也在于此,他也成了最可恶之人。
  单于得讯大喜,贼胆大壮,立即出兵包抄李陵部,抢占制高点,将李陵困在瓮底,一面矢下如雨,一面喊话,他们兴高彩烈地喊:“快快投降,免你一死。”
  李陵用五十万矢箭对这些兔仔子作出了正面回答,打得他们只喊爹娘忘了喊降。部队终于冲出一条血路,继续南撤。李陵这时才把战车丢弃,因为车上已无片矢可用,留着完全是累赘。伤兵一律下车,走得动的走,走不动的自己看着办。士兵们将车轱辘拆下来当武器,没了箭矢,再好的弓驽也只能留着弹棉花。
  当部队撤退到一个叫鞮汗山的地方时,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再一次发生,我发誓,我实在读不懂李陵此时的作战策略。他竟然再一次放弃制高点于不顾,率领俨然等于赤手空拳的部队再一次进入陕谷,再一次心甘情愿地当馅饼,再一次让他的三千果敢之士成为匈奴人的案上之肉。他是逃跑逃昏了头还是怎么回事,先前的豪言状语跑哪去了,就是死,也得有决一死战的有利地形呀。说白了,进入山谷,他想的还是南撤。
  可是,这次他再也没有南撤的机会了。
  13最后的突围
  经过数次交锋,匈奴人尽管死伤近万人,但还有七万精锐,于是他们将鞮汗山围起来,彻底切断了李陵的最后退路。并且迅速抢占制高点,把弓箭收起来,把袖子卷起来,搬起石头往山谷扔,看谁扔得远,扔得准。
  当年又没有钢盔,有钢盔估计也顶不住顺势而下的滚石,躲也没处躲,跑也没处跑。一阵乱石头过后,汉兵死伤过半(士卒多死)。现在可以看出李陵放弃制高的代价了,之前那八天的紧张鏖战,汉兵也才损失不到二千人,而眼下,此刻,在山谷,死伤人数近乎过去八天的总和。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战打得实在窝囊,我一个书生看了都来气。
  黄昏,很多士兵已看不到最后的夕阳,而关山就在身后,只有百里处,却是咫尺天涯。武帝啊武帝,就是派一支小分队,哪怕是拖着松枝在空地上卷起尘沙,至少也可以救回千把人的生命。可惜,他饶有兴致地在汉宫里构思李陵的讣告。
  匈奴人也得吃饭,战事稍息。
  李陵的好说大话与口出狂言,在接下来与部下的对话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身为将领,竟无视战场现实,狠狠说了些不着边际的空话,整个与要面子的黑社会老大无异,却是没有后者的讲义气。在明天的战役后,独自一人投降了匈奴,不管余下士兵的死活。因此,李陵兵败后,武帝才责问陈步乐,你不是说李陵很能与战士同甘共苦么,现在怎么回事。陈步乐词穷,只得自杀。
  九月的塞外,已是白雪皑皑,水源是不用愁了。李陵草草吃了点干粮,换上便装,独自出营去。卫士连忙拎上武器,前后脚跟着。
  李陵说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二句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第一句是在武帝面前。他说:“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你们不用跟着,也不用担心,我一个去把单于的脑袋提回来给你们看。
  战士们信了,李陵自个信吗?他真要穿着便装,独自一个人,黑灯瞎火地爬上山头,在七万人之众的敌丛中,挨个的排查中军帐,然后一刀取了上将首级来?鬼才信,反正我不信。他这大话大得连站在李家一边的司马迁,都不好意思写在《史记》里。而此时,反倒是他的行迹十分可疑,着便装,不带卫兵,想干什么?当年辽沈战役,国民党第九兵团司令官廖耀湘,这位很喝过几年洋墨水的陆军中将,把林彪的后防补给线一举切断的国军翘楚,在兵败如山倒之后,就换上便装,化装成商人,一路南逃,要不是他拿出二根金条贿赂觉悟很高的民兵,从而露了马脚,没准还真让他逃了。
  我没说李陵就想独自一人开溜,但我以为,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在下得出这种推测也是情出不得已,也是很痛苦,因为这明显与前文的表述自相矛盾。前面说李陵并不是怕死,现在又推论说李陵畏死想逃,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么?李陵之复杂也就在这里了。
  李陵给苏武的信,多少存在表白的成份,文可以不如其人,话可以说得很好听,这不难,况且此人也好讲大话。如果没有苏武的深交,李陵的畏死投敌,几乎可以说是铁案了,想翻也不可能。可是,偏偏出了一个苏武,并不痛恨李陵的变节,反倒是引为知已,喝酒吃肉很谈得来,这就不得不令后人很费思量。
  李陵在今晚的表现确实令人生疑,而苏武的引李陵为知己,又让人信服。矛盾自此产生,剪不断,理还乱。我的结论还是不变,李陵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能就这么死了。只不过他好说大话的毛病,使他的“不甘心”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很有畏死的味道。
  他只身一人在营地外瞎转悠了一回,什么也没捞着。这么很久的时间,他在瞎转悠什么呢,叹气那是肯定的,找个没人的地方,老婆孩子的痛哭一场吗?应该不会。然后他回来了,深思熟虑地大声叹息说:“兵败,死矣。”完了完了,这回死定了。由此可见,“良久”之久,李陵在营地外面,想的皆是死生问题。
  有部下对他说,别介,办法总比困难多,比如赵破奴,也是可以学样,效果看来也很不错,武帝并没拿他怎么样。
  军吏的意思也很明白,要死大家死一块,要有活路,一个也不能少。可是这个军吏实在蠢,如此隐性的问题,怎能当众提出来呢,要拉到边上,窃窃私语,或许还带你私奔。可是当众如此说,面子怎么下,第二天战死的韩延年怎么看我。
  李陵白了他一眼:打住,这话亏你说得出口,我要苟且偷生,我就不是个人(吾不死,非壮士也)。
  如上,是李陵的第三句大话。于是,班固实在气不过,在《李广苏建列传》的“赞”中不点名的批评说,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
  武帝也希望李陵杀身成仁,李陵偏不干。
  14最后的突围
  李陵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还是不无伤感地说:“再给我数十支箭,没准就能突围成功。于其天明束手就擒,不如现在分散突围,或许有人能活着回去,归报天子。”这时候才想起归报天子,实在是失策。他李陵为什么不早点向边塞报个信呢,部队中有马,不是没有,武帝只是没有给他配骑兵,并不等于军中就一匹马都没有,最后突围的时候,李陵和副将韩延年就“俱上马”。此时李陵残部距边塞也才百里路,而按骑兵的行进速度,这段路程还不到五分之一天的时间,一个来回还不到半天,跑步前进的步兵都赶到了,遑论骑兵,还用斩旗藏宝。
  我实在是想不通,当年李陵面对绝境,他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唯一的解释是,意气用事的李陵,既然在武帝面前夸下海口,便不好意思开口向武帝求援,他是宁愿向匈奴人投诚也不愿向武帝屈膝,意气用事害死人啊。
  李陵耳听着四处蜂起的喊打喊杀之声,眼见着韩延年和十几名士兵的壮烈,他有些手软。匈奴人数重困着他,李陵逃得出去吗?从史书上记载的“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一句推测,李陵是有机会逃生的,或者说在韩延年的拼死掩护之下,得已顺利突出包围圈。他只是忽然想到面子问题才投降的。可我不这样认为,从与匈奴接战以来,李陵一意南归,究其意,无非是要先逃得一条命去。如果有机会,我相信李陵决不会放弃,也不可能放弃。他在给苏武的信中,屡屡说到没有置老母妻子的生命于不顾,而只身投敌的道理,由此可见那晚的投降,是不得已。也就是说,他已无力突出包围圈,要不降,只有一死。而所谓的“无面目报陛下”,不过又是李陵的一句大话罢了。
  韩延年的壮烈没能给李陵找到生还的机会, 无奈,李陵在众人的悲壮中选择投降。
  五千荆楚勇士只有四百多人活着回到塞内。而对这些侥幸逃脱的士兵,有很长一段时间,武帝不闻不问,全当他们是死了。直到一年后,武帝良心发现(上悔李陵无救),才派人到边塞嘘寒问暖了一番。
  李陵的失败,在武帝的意料之中,五千步兵,深入大漠二千多里,前有劲敌,后无援兵,只有李陵自己才相信他这是在为国效忠,其实武帝并不买帐。所以,败迅传来,他不生气,龙颜也不震怒。而令他大感震怒的是,李陵,名门之后,有李广之风,却不学着李广的样子,自杀或者他杀。武帝很想看到李陵他杀的下场。一个皇帝对手下大将其用心竟至于此,只缘于李陵不愿给李广利当后卫,还有什么话好说。由此可见,晚年的武帝,老耄到什么田地。
  领导一生气,属下照例也跟着生气,不生气也装出很生气的样子,唯一的目的是,让领导相信,我是他的人,永远无二心地和他站在一起。这样,不但可以前途一片光明,而且可以免去很多不明不白,不明不白的左迁,不明不白地撤职,不明不白的下狱,乃至不明不白的死去。这是从古自今,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考验,才证得的第二法门,第一是厚黑学,由李宗吾总结归纳。孔老先生说,言寡忧,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这话没错,咱不能说圣人有错,问题是此一原则只适合单兵作战,却不利集团疯咬。集团疯咬的时候,如果也顾虑老先生那一套,早被咬死了。有幸不被咬死,决计也是无人理采的蝙蝠,还谈何升官发财。于是,群臣皆奉此第二法门,都说李陵不对,李陵罪大恶极,李陵怎么能投降而不去死呢!与先前陈步乐来报时,群臣纷纷向武帝称贺的情形,形成强烈的反差。
  独独有一个人反感这种做法,他是享尽身后名了,可是生前却倍受屈辱,境况比蝙蝠还差一层。此人便是司马迁。
  15唱反调的代价
  当年刘少奇曾对毛泽东说,饿死人是会上史书的。毛泽东没有回答。后来做了一首词,其中有一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也算是一种答案。
  武帝更关心历史的评价,那些知识分子可不是善茬,动不动就搬出三代来说事,动不动就拿桀纣来威胁,他可不想辛苦一辈子,却让史官们狼毫一点,就成全了后者。从他垂询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太史令的举动看,武帝是有鬼魅在心里的,他整李陵的那些动作并不高明,技术含量并不高,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更何况是饱读诗书的太史令。
  太史令一职,柏杨先生译为天文台台长,我不同意这个译法,上知天文,只是太史令众多职责中的一项,正如掌史亦是其中一项一样。太史令是个中级官员,薪水不多,六百石,作用却相当重要,垂名史策或者遗嗅万年,他太史令动动笔就可以了。这么说,好象太史们尽皆是从事有偿新闻记者,南北朝有个魏收,他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谁人敢给我魏收脸色看,举之上天,按之入地。所以后人将他所写的史书称为《秽史》。其实,太史的职责,本有一个良知在,所谓秉笔直书,为春秋立法统,尽使丢了性命,也不愿曲笔。司马迁为太史令,百分之九十九他是做到的,也尽了心力,有那么百分之一,就是关于陇西李氏的事情,他似有报怨的嫌疑,这在前面说过,但暇不掩瑜,总之是大大的正人。
  李陵当年在朝廷中的地位应在司马迁之上,这点勿庸置疑,封了侯的韩延年竟是李陵的下属,从这点看,武帝是没亏待他的。因为此前,李陵的军功并不显赫,最露脸的一次是率八百骑深入大漠,也是全当旅游,并无战功。李陵之所以被武帝看中,全是功臣之子孙的缘故。苏武在给李陵的信中就提到武帝待功臣不薄,这是有缘故的,李陵不同意这个看法,并举例反驳,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地位之高低在当年那个极重品味的年代,不会成为交朋友的首选条件。或许是他们的志向不一样,或者是他们爱好殊别,所以李陵与司马迁之间并无深交,连一起应筹喝酒的机会都没有,一者也是李陵常年为将在外,少有机会为官京师,在或许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司马迁在任安的信中,就一直强调他与李陵的泛泛之交,言外之意,他司马迁替李陵所说的那些说,全是为了公理良知,并不是为了坦护集团利益的缘故。
  司马迁的话是这样说的:从李陵平常的为人看,他不会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李陵不得已而如此,肯定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来报效母邦。这一年,司马迁47岁,《史记》写了一半。
  15唱反调的代价
  当年刘少奇曾对毛泽东说,饿死人是会上史书的。毛泽东没有回答。后来做了一首词,其中有一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也算是一种答案。
  武帝更关心历史的评价,那些知识分子可不是善茬,动不动就搬出三代来说事,动不动就拿桀纣来威胁,他可不想辛苦一辈子,却让史官们狼毫一点,就成全了后者。从他垂询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太史令的举动看,武帝是有鬼魅在心里的,他整李陵的那些动作并不高明,技术含量并不高,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更何况是饱读诗书的太史令。
  太史令一职,柏杨先生译为天文台台长,我不同意这个译法,上知天文,只是太史令众多职责中的一项,正如掌史亦是其中一项一样。太史令是个中级官员,薪水不多,六百石,作用却相当重要,垂名史策或者遗嗅万年,他太史令动动笔就可以了。这么说,好象太史们尽皆是从事有偿新闻记者,南北朝有个魏收,他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谁人敢给我魏收脸色看,举之上天,按之入地。所以后人将他所写的史书称为《秽史》。其实,太史的职责,本有一个良知在,所谓秉笔直书,为春秋立法统,尽使丢了性命,也不愿曲笔。司马迁为太史令,百分之九十九他是做到的,也尽了心力,有那么百分之一,就是关于陇西李氏的事情,他似有报怨的嫌疑,这在前面说过,但暇不掩瑜,总之是大大的正人。
  李陵当年在朝廷中的地位应在司马迁之上,这点勿庸置疑,封了侯的韩延年竟是李陵的下属,从这点看,武帝是没亏待他的。因为此前,李陵的军功并不显赫,最露脸的一次是率八百骑深入大漠,也是全当旅游,并无战功。李陵之所以被武帝看中,全是功臣之子孙的缘故。苏武在给李陵的信中就提到武帝待功臣不薄,这是有缘故的,李陵不同意这个看法,并举例反驳,这是另外一回事。
  当然地位之高低在当年那个极重品味的年代,不会成为交朋友的首选条件。或许是他们的志向不一样,或者是他们爱好殊别,所以李陵与司马迁之间并无深交,连一起应筹喝酒的机会都没有,一者也是李陵常年为将在外,少有机会为官京师,在或许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司马迁在任安的信中,就一直强调他与李陵的泛泛之交,言外之意,他司马迁替李陵所说的那些说,全是为了公理良知,并不是为了坦护集团利益的缘故。
  司马迁的话是这样说的:从李陵平常的为人看,他不会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李陵不得已而如此,肯定是想以另一种方式来报效母邦。这一年,司马迁47岁,《史记》写了一半。
  16唱反调的代价
  武帝听进了司马迁的话,但意思完全听反了,这直接要了司马迁的生殖器。武帝认为司马迁之所以替李陵辨护,言外之意是在批评贰师将军李广利。因为李广利这一战,也是败北,部队损失六七层,按汉律是要治罪的,但武帝没有,全当没发生,这个作为与武帝青年时的作风完全不一样,所以我一直怀疑,晚年的武帝很可痴呆了。这一年刘彻六十岁(虚岁),离死还有十一年,离巫蛊案发还有八年。
  而按司马迁的本意,不过是凭良心说了句公道话,这是他写书写出的历史性格,他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不这么做,晚上睡觉就会做恶梦。按现在的话说,司马迁就是一个好人,地道的好人,也由此可见司马迁的孤介,因为要做一个坚持己见的好人,代价就是不合群。他很是看不惯朝中大臣那附会风云的样子,之前,当陈步乐回朝奏捷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捷,不过是帮李陵说了一句好话,朝臣们就三呼万岁,纷纷称贺,以为又将是一场大捷在即。可是一旦战事失利,他们就墙倒众人推,一幅痛打落水狗的架式。
  于是司马迁坚持了原则,于是司马迁坚持了己见。他说了,他做了,做了众人不敢做的事。
  你有种,仗着是太史令是不是,那好吧,我要你的命,看你还太史不太史。武帝把司马迁抓了起来,判他死刑。反正皇帝说死刑就是死刑,不是死刑也是死刑,谁让他是大腿。
  作为中级官员,司马迁的家境看来不富裕,老爹司马谈也没给他留下什么样象的店面可供变卖,除了几本破书和一个未竟的志向。家里实在凑不齐赎身的钱,免强凑了点,才够保命,赎身还不行。于是罪减一等,司马迁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从身理到心理。
  历史的偶然性,在李陵与司马迁之间找到了共同点,后来司马迁之所以同情陇西李氏,其实也就是同情他自己。李陵的不死,是想有所作为,而我司马迁甘受如此大辱,不也是想有所作为么。
  司马迁出狱后,武帝没让他再当太史令,而是给了他一个更含屈辱性的职位——中书令,尽管还是与文字打交道,但此文字非彼文字也,因为后者是一个太监的职位。汉武帝用宦者掌管文书,称中书谒者,置令与仆射为其长。中书令即中书谒者令之省称。
  司马迁没有气得吐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好身体,他的《史记》就无法完成,因此这血宝贝得很,轻易吐不得。孤愤是难免,气闷也是难免,司马迁也不曾考虑过要出门旅游一番,因为这项工作他年青时就已经做过,而眼下他所需要做的事情是,咬紧牙关,坚持不懈,保命要紧。
  不是说,士可杀不可辱么?说起这个问题实在复杂,简而言之,幸好司马迁不是儒生,和他父亲司马谈一样,倒是地道的道生——这个词是我发明的。而据班固的观点,史官本出自道家。司马迁是忍辱负重而不是忍辱偷生,这便和道家的修为有关。道家的所谓道法自然,单从文字看,似乎很玄乎,其实说白了一点都不玄,也就是做事情要如谈钢琴,分清轻重援急,秋行夏令那决对不行。因此,在泰山与鸿毛之间,司马迁选择了前者,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史记》确是一部无法超越的书。
  17李广的香火
  历史就这样将李陵与司马迁无缘有故的纠缠在一起,李陵甚至对司马迁的遭遇连一句安慰话都没说,至少到现在尚没有证据表明,他关心了司马迁,所以李陵与司马迁,不会是反党集团。就在公元前99年的那一天之后,他们一人在大汉,一人在匈奴,天隔一方,之后便风流云散,只余无尽悬疑供后人传说,包括评说。
  一年之后,武帝后悔了。是理智重归,还是良心发现?我以为两者都不是,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武帝知道了路博德上书的真相,纯是老将生诈,没想到此人如此之鬼,也意识到司马迁是对的,真理在司马迁那一边。但事已至此,做都做了,把人家的生殖都割了,不可能再安上去,当年也没这项技术。唯一可做的就是,派人将李陵迎回来。
  所以我说,陇西李氏的运气实在糟,糟到不能再糟。这对李陵来说,本来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皇帝发话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死了几千士兵而矣,打战哪能不死人呢。可是,偏偏出了一个公孙敖,官僚主义害死人啊,他要把工作做得再细致一点,再耐心地核实一下,而不仅仅是单凭一个俘虏的一面之词,后果也不致于那么严重,历史完全可以重写。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公孙敖就是如此粗枝大叶。
  以上这一节是正常的史书记载给予我们的表面结论,可是我又小人之心了,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到早上现在,我一直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武帝真地要迎回李陵吗?两国交兵,大军长驱直入他们的地盘,却扬言要迎回李陵,这不明摆着要置李陵于死地?匈奴人要怀疑李陵里应外合,他还有活路?
  所幸匈奴人没有怀疑李陵,而公孙敖也无功而返。公孙敖落井下石的话是这么说的:“捕得生口,言李陵教单于为兵备汉军,故臣无所得。”这就很明白了,公孙敖率部出塞,打仗立功是他的第一要务,迎李陵才是次要的,有可能是想让李陵借机乘乱逃回,如赵破奴。但历史的天平并没有倾向李陵一边。因为到目前为止,公孙敖丢掉的侯位也没有恢复成功,而结果是李广白丢了性命。公孙敖与李氏之间应该有恩怨,不管大小,肯定是有。但事实表明,当年公孙敖没有说慌,但他也没有帮李陵说话,哪怕是遮掩一下也好。事实是,他得为他的无功找到借口。于是将李陵再一次推到风口浪尖,他完全可以把话得委婉一些,不要那么直接,不要那么火药味。所以我认为,公孙敖逃不脱落井下石的嫌疑,或者简直就是。
  武帝再一次失去了理智,仅仅因为传说中的为虎作伥。李广在天之灵也一定不会瞑目的,他要有灵,一定会后悔他的义气用事所带来的一连串悲剧性的后果,竟至于武帝族灭了李陵一族,连李陵的老母、当户年轻守寡的老妻都不放过。至此李广一族在塞内再无血脉。想当年,十五六岁,天不怕地不怕,带着堂弟李蔡驰骋在大漠上,与匈奴人决战沙场,而结果李蔡自杀,李广灭门,匈奴人却延续了他的香火,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塞外九秋,百霜杀草。李陵夜不能寐,披衣起坐,看明月当空,把酒来喝。忽闻胡笳互动,牧马悲鸣,边声四起,想起置身胡地,有家不能归,况且也无家可归,不觉泪下,悲不自胜。想我李氏,三代为将,一生疆场,如今却是全族夷灭,使先人血脉不得绍续,年迈老母不得天年,不忠不孝,我得了一双。想我李陵负汉有罪,汉亦负德于我,不该拿老弱开刀啊。
  纯粹是汉时的月亮,又喝了点酒,本是将剑刃放在脖子上的好时节。可是,李陵不甘心,他也想弄明白,我与刘彻,在做人上,到底谁更绝情。
  李陵终于见到了汉朝的使者。他盯着使者看,看得使者全身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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