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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

_2 莫泊桑(法国)
少校是个宽肩膀的大个儿,一嘴扇形般的长髯铺在胸前;他那种大人物的庄严丰采,使人想像到一只戎装的孔雀,一只可以把展开的长尾挂在自己下巴上的孔雀。他眼睛是蓝的,冷静而且柔和,脸上挂着一道刀痕,那是普奥战役留给他的;据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也是一个勇将。
上尉是个满面红光的矮胖子,肚子捆得很紧,火红色的胡子几乎齐根剪掉,有时候在某种光线之下,竟可以使人以为他的脸上擦过了磷质。他在某一次欢乐之夜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两颗门牙,使得他说起话来不大清楚,旁人始终听不出来;他是秃顶的,不过俨然是个行过剃发礼的宗教师,仅仅秃了顶门上那一部分,而围着那一块光秃秃的皮肤的四周全是金黄刷亮鬈起来的短头发。
营长和他握了手又一口气喝了那杯咖啡(从早上算起已是第六杯了),一面听取他那个属下报告种种在勤务上发生的事故;随后他俩都走近窗口边一面高声说起景象真不快活。少校原是个安静的人,有妻小留在家里,对于什么都好说话;但是子爵上尉就不然了,他是个寻乐不倦的人,爱跑小胡同,爱追女人,3个月以来,他一直被人关在这个孤立的据点里守着强迫的清净规则,真是满肚子不痛快。
有人又叫门了,营长叫了一声请进来,于是他们的一个部下,一个好像机动傀儡般的小兵在门口出现了,只要看见他在此刻出现,就可以说明午饭已经伺候停当。
在饭厅里,早有三个军阶较低的军官:一个中尉,倭妥?格洛斯林;两个少尉,弗利茨?硕因瑙堡和威廉?艾力克侯爵;那侯爵是个浅黄头发的矮个儿,对于一般人自负而且粗鲁,对于战败者残忍而且暴烈,简直像是一种火药。
自从侵入法国以来,他那些朋友都只用法国语叫他做蜚蜚小姐。这个绰号的来由,是因为他的姿态倜傥,他的腰身细巧使人可以说那是缚了一副女人用的腰甲,他的脸色苍白仅仅只显出一点点初生的髭须影子,以及他用来待人接物的习惯――那种习惯就是为着表示自己蔑视一切的崇高态度,他随时用一种轻轻吹哨子般的声音道出一句法国成语:“蜚蜚”。
雨韦古堡的饭厅本是一间长形的富丽堂皇的屋子,然而现在,它那些用古代玻璃砖做成的镜子都被枪子打出许多星状的创痕,它那些高大的弗兰德尔特产的壁衣都被军刀划成许多一条条的破布挂在各处,那正是蜚蜚小姐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干出来的。
在墙上,挂着古堡里的三幅家传的人像:一个是身着铁甲的战士,一个是红袍主教,另一个是高级法院院长,他们嘴里都吸着一枝长杆瓷烟斗,此外在一个因为年代过于久远而褪色的泥金框子里,有一个胸部紧束的贵族夫人,她却傲气凌人地翘着两大撇用木炭画出来的髭须。
那些军官们的午饭几乎是在那间受到蹂躏的屋子里静悄悄地吃着的,外面的狂雨使得屋子晦暗不明,内部的那种打了败仗的仪容使得屋子十分凄惨,那种用桃花心木做成的古老地板简直变得像小酒店里泥地一样污糟。
吃完了以后,他们在吸烟的时间又动手再喝起来,每天在这种时间里,他们必须重复地议论他们的烦闷无聊。好些瓶白兰地和甜味烧酒从各人的手里传递不停;全体都是把半个身子斜躺在椅子上的,拿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又喝,同时他们嘴角上,仍旧都衔着一枝德国烟斗,烟斗的杆子是长而曲的,头儿上装着一个蛋形的瓷质烟锅,而且素来是画得花花绿绿如同为了引诱霍屯督人一样。
他们的杯子一空,他们就无精打采地再把它斟满。不过蜚蜚小姐动辄随意砸破自己的杯子,于是立即有一个小兵另外送一只给他。
一阵辛辣的烟雾笼住了他们,他们仿佛都沉溺在一种打盹的和愁人的醉态里,沉溺在那种属于没有一事可做的人的忧郁醉态里。
但是那位子爵突然站起来。一阵怒气激动他了,他骂着:“活见鬼,这怎样能够持久,应当想出一点儿事来做。”倭妥中尉和弗利茨少尉本是两个非常富于日尔曼民族的笨重形态的人,那时候齐声回答道:“什么呢?我的上尉。”上尉思索了三五秒钟,随后接着说:“什么吗?喂,应当组织一场欢乐的聚会,倘若营长允许我们那么做。” 少校挪开了嘴里的烟斗问:“什么样欢乐的聚会,上尉。”子爵走过去说:“一切由我负责,我的营长。我就派‘义务’往卢昂去给我们带几位女客过来;我知道那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找的。这儿呢,我们预备一顿夜饭,并且什么材料也不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一个像样的晚会。”法勒斯倍伯爵微笑地耸着肩膀:“您发痴了,朋友。”但是军官们全都起立了,他们围绕了他们的营长向他恳求: “请您让副营长去办吧,我们的营长,这儿真是闷死人了。” 少校终于让步了:“可以,”他说;于是子爵立刻派人叫了“义务”来,“义务”是一个年老的上士,谁也从没有看见他笑过,但是上级派给他的种种命令不管性质如何,他都出人意外地完成得毫无缺憾。
他神情自若地站着接受子爵的吩咐,随后他出去了,五分钟以后,一辆张着直墙圆顶的油布篷子的军用马车,被四匹飞奔的马在狂雨下面拉着走了。
立刻,各人的心灵上仿佛都起了一种醒觉的波动;毫无生气的姿态都重新振作起来,脸上都有了神采,并且他们开始谈话了。
尽管外面的雨仍旧同样地狂倾,但是少校却肯定天色没有以前那么阴晦,倭妥中尉怀着信心说天气快要晴明。蜚蜚小姐也好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又重新坐下。“她”那双闪灼而冷酷的眼睛正寻找什么来供“她”破坏。忽然间,“她”盯住了那个翘着两撇髭须的女像就抽出身上的手枪一面说道:“你就会看不见什么了,”说完没有离开座位就对她瞄准,两粒子弹接连打穿了那幅人像的两只眼睛。
随后“她”嚷着:“我们来演放地雷吧!” 如同一种新颖有力的兴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似地,大家的谈话突然中断了。
地雷,那是“她”的发明,“她”的破坏方法,“她”最心爱的娱乐。
古堡的合法主人,斐尔南?阿木伊?雨韦伯爵从前在离开这古堡的时候,除了把银餐具塞在一个墙洞儿中间以外,没有来得及带走一点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藏起一点什么,偏偏他原是很富有的和奢华的,他那间和饭厅相通的大客厅在主人没有仓卒逃走以前,简直是博物馆里的一间陈列室。
墙上挂着好些有价值的油画和水彩画,家具上面,架子上面和精致的玻璃柜子里,摆着成千累百的古玩,有料器,有雕像,有萨克斯的瓷像,有中国的瓷人,有古代的象牙物件,有威尼斯的玻璃器具,这些珍贵希奇的东西满满地充塞了那间宽大的客厅。
现在,那些东西所剩无几了。然而并非被人抢劫,因为少校营长法勒斯倍伯爵不会容许那种行为;不过蜚蜚小姐不时演放“地雷”,而所有的军官在演放的那一天也都享到了五分钟真正的娱乐。
那个矮小的侯爵到客厅里去找他应该选择的东西了。他拿了一把很小巧的洛思款式的中国茶壶走出来,壶里满装着火药,并且慎重地在壶嘴子里装了一条长的引线,他点燃了它,捧着这件凶器赶忙送到隔壁那间屋子里。
随后他很快又回来了,同时又关上了门。所有的德国人都站起来等着,一种幼稚的好奇心使得他们脸上都显出微笑了,末后一到爆炸的力量摇动那座古堡以后,他们赶忙一齐向着客厅里扑过去。
蜚蜚小姐首先进去,“她”站在一座炸断了脑袋的维纳斯瓷像跟前发狂似地拍掌;接着每一个军官都拾起好些碎瓷片儿,吃惊地看着碎片上异样的断口,审查这一次的损失,否认某些破坏是上一次爆炸的成绩;营长摆出家长样子,检阅这间宽大的客厅被耐龙式的霰弹所扰乱的情形和其中满地的艺术品的残余骸骨。后来他首先从客厅退出来,一面用和蔼的态度高声说道:“这一次的成绩真不坏。” 但是一股很浓的硝烟早已窜到了饭厅里,它和烟草的烟混在一块儿,使人没法儿呼吸。
营长推开窗子,那些回到饭厅里来喝最后一杯白兰地的军官都走到了他身边。
潮湿的空气涌到饭厅里,带来了一种凝在胡须上的灰尘样的细水珠儿和一阵河水上溢的气味。他们望着那些压在狂雨下面的大树,那条笼在低云中间的宽大河谷,以及很远很远如同一枝灰色长锥似地竖在风暴里的礼拜堂钟楼。
自从普鲁士人到了以后,那钟楼一直是静悄悄的。它的沉默简直是侵略者在附近一带遇到的唯一抵抗。礼拜堂的堂长对于普鲁士人在堂里的住宿和饮食毫不拒绝;敌军的营长时常把他当做一个善意的中间人,他甚至于肯陪营长喝过好几次啤酒或者葡萄酒;不过若是要请他照往常一样按时敲钟,即令只敲一次,那也办不到,因为他宁肯让人来枪毙自己而绝对不肯敲钟。那是他本人反对侵略的抗议方法,和平的抗议,沉默的抗议,他说教士原是温和的人而不是讲流血的,只有这方法才和教士适合,所以在十法里的周围,人人都称赞他的坚定,商大樊长老的英雄主义,他敢于肯定国难正在目前,用他那所礼拜堂的顽强沉默来宣布国难。
整个被这种抵抗所鼓舞的村子,决定牺牲一切来彻底支持他们这位堂长,认为这种英勇的抗议是对于民族光荣的捍卫。在农民看来觉得自己这样对于祖国的贡献胜过斯忒拉斯堡和倍勒伏尔两个地方,觉得自己表示了一种价值相同的榜样,自己村庄的名称因此而不朽,除此以外,他们对于战胜者普鲁士人的苛求是什么都不拒绝的。
营长和他部下的军官们都对那种无害的勇气付之一笑,并且因为当地的全部农民在他们的眼光里表现得良好和顺从,他们都欣然宽恕那种无声的爱国主义。
仅仅只有威廉?艾力克侯爵非常想用强迫手腕要礼拜堂敲钟。他因为他的上级对教士采取了迁就的手腕而感到生气,每天他都恳求营长让他去丁东丁东搞一回,仅仅为了笑一下子小搞一回。并且他恳求的时候每每装出猫儿的媚态,女性的阿谀,一种被欲望所沉醉的情妇式的柔曼声音,但是营长决不让步,于是蜚蜚小姐为了安慰自己,就在雨韦古堡里演放“地雷”了。
现在,他们5个人待在那儿吸着潮湿的空气,好几分钟没有动弹。中尉弗利茨终于发出一种不响亮的笑声,说道:“那些姑娘们到这儿来散步,一定是遇不到好天气的。”接着他们就分手了,每个人都去办公,而上尉忙来忙去预备晚上的筵席。
到了他们在傍晚重新集合拢来的时候,他们如同大检阅日子一样,都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容光焕发,头上都擦了油又洒了香水,见了面彼此互相望着笑。营长的头发像是没有早上那么花白,上尉也刮过了脸,只在鼻子底下留着一小撮火焰样的髭须。
虽然雨并没有住,他们却开着窗子,而且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不时走到窗子跟前去听。到了6点10分光景,子爵报告远远地有一阵隆隆的声音。全体都赶过来了,不久那辆大马车出现了,四匹马始终在路上飞驰,连脊梁上全是烂泥,浑身汗气蒸腾而且喘着气。
5个妇人在台阶儿前面下车了,那是五个经过上尉的一个伙伴仔细挑选的美貌姑娘,“义务”先头是带了上尉一张名片去找他的。
她们当初并没有教人费什么事,因为都确信自己会好好儿赚得几文,此外根据自己三个月以来的亲身经验,她们是深知普鲁士人的,所以把男人看做物件一样。“这是职业要这样的,”她们在路上对自己说,无疑地是为了答复那种残余的良心对自己的暗暗责问。
大家立刻走进了饭厅,饭厅灯火通明,这样映出其中可怜的毁损情形,反而显得它像是更其愁惨;并且桌上满是各种肉食,华美的杯盘碗碟以及从墙洞子搜出来的那些被古堡主人藏好的银质器具,因此又使得饭厅像一所黑店,匪帮在抢劫了一场以后同到店里聚餐。上尉是笑容满面的,他独占着那些女人,把她们当作一种熟识的事物看待,品评她们,吻她们,嗅她们,估量她们的卖笑姑娘的身价,后来那3个少年人正想各自留下一个,上尉用权威态度反对起来,主张按照官阶来作很公正的分配,才可以绝不损害阶级制度。
于是为了避免任何争执,任何辩论和任何由于偏私而起的怀疑,他把她们五个人按照身材高矮排成一个行列,接着就用下命令的音调向那个最高的姑娘说道:“你名叫什么?”她提高着声音回答:“葩枚拉。” 于是上尉喊道:“第一名葩枚拉,断定给营长。” 接着他拥抱了第二名白隆婷,显示自己的主人翁身份,然后把肥胖的阿孟妲分给中尉倭妥,西红柿艾佛分给中尉弗利茨,剩下来的就是那个最矮小的乐石儿了,她是一个很年轻的栗色头发的犹太女子,眼珠黑得像是一滴墨水,弯弯儿的鼻梁肯定了那条号称把鹰钩鼻子配给犹太民族的规律,上尉把她分给了军官中间的那个最年轻的,分给了那个身体不算结实的威廉?艾力克侯爵。
她们并且全都是漂亮而且肥胖的,脸蛋没有什么显然不同,由于官办妓院的共同生活以及每天的卖笑生涯,她们的姿态和皮肤差不多都变成了相同的。
3个少年人都借口要用刷子和肥皂给她们清洁一下,口称要立刻引走他们那几个女人;但是上尉聪明地反对这个办法,肯定说为着吃夜饭她们都是够清洁的,而且那些要上楼的人要在下楼的时候有所更换就会扰乱其余的配偶。他的经验战胜了。于是饭厅里只不过有很多次的接吻,在等候之中的很多次的接吻。
乐石儿忽然透不过气了,咳得连眼泪都挤出来了,鼻孔里喷出了一点儿烟,原来侯爵借口和她接吻,对她嘴里吹进了一股烟。她并没有生气,也不说一个字,不过只用一种从乌黑的眼珠里露出来的怒气,盯着她这个主人翁。
大家坐到饭桌边了。营长本人仿佛也很高兴;他右手拉着葩枚拉,左手拉着白隆婷,在展开饭巾的时候,他高声说:“您先头的意思真是妙极了的,上尉。” 倭妥和弗利茨两个中尉都是彬彬有礼的,仿佛陪着上流社会的女宾,他们这样就使得同坐的女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开尔韦因石泰因子爵完全得意忘形了,喜笑颜开,说了许多村野的话,仿佛他那圈红头发使他像是着了火似的。他用莱茵河流域的法语来献殷勤,他那些从门牙的缺口喷出来的小酒店派头的颂扬,夹在一阵唾沫星儿中间溅到了姑娘们的脸上。
然而她们不懂他说了一些什么,她们的聪明仿佛只在他吐出一堆堆的猥亵言词的时候,吐出一堆堆被他的土音丑化的刺耳成语的时候才显露出来。这样一下,她们一齐如同痴婆子似地开始大笑,倒在她们旁边的男人肚子上边,重述着那些被子爵为了使她们说些污秽语言而故意曲解的成语。她们随意吐出那种语言,初巡的葡萄酒已经灌醉了她们,她们恢复了本来面目,展开了固有作风,向右面又向左面吻着那些髭须,捏着旁人的胳膊,发出种种震耳的叫唤,随意乱喝旁人的酒盅儿,唱着好些首法国曲子和几段由于日常和敌人往来学来的日耳曼曲子。
那些男人们受到这种陈列在鼻子和手掌下面的女人肉体的陶醉,不久也都猖狂起来,他们嚷着,敲碎好些杯盘碗碟,同时他们的背后,有好些神情木然的小兵正伺候他们。只有那位营长多少还能够保存一点体统。
蜚蜚小姐早已抱了乐石儿坐在膝头上,不动声色地兴奋起来,有时候,他如同发痴似地吻着她脖子上的那些卷起来的乌木般的头发,从她的衣裳和皮肤之间微嗅着她的美妙的体温和她身上的一切香气;有时候,他从她的衣裳外面生气似地捏得她叫唤,他受到了一种暴怒的兽性的控制,他是存心虐待她的,根据自身感到的虐待女人的需要使他痛苦。他频繁地用两只胳膊搂着她,紧得如同要把自己的身子和她的身子混合变成一个,他长久地把自己的嘴唇压住那犹太女子的鲜润的小嘴巴吻着,逼得她不能够呼吸;不过他突然一下很深地咬着她的嘴巴,一线鲜血从青年女子的下颏边流下来再落到她的胸襟上。
还有一次,她给自己洗濯那条伤口,面对面地瞧着他,并且低声慢气说道:“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笑了,是一种无情的笑。“我将来一定出代价。”他说。
已经到了饭后吃甜食水果的时候了;有人斟上了香槟酒。营长站起了,举起杯子用那种俨然是向他们的皇后奥古思妲恭祝圣安的音调说道: “我为恭祝我们席上的高贵女宾的健康而干杯!” 于是一大串举杯致贺的颂词开始了,那是一些老兵式的和醉汉式的殷勤献媚的颂词,其中掺杂了好些猥亵的诙谐,而且由于对语言的无知、因而更其显得粗鲁。
他们当中这一个说完坐下去另一个又站起来致词,每一个人都搜索枯肠,极力使自己变成滑稽的;姑娘们都醉得快要跌倒了,眼睛模糊,嘴唇发腻,每次都拼命鼓掌。
上尉无疑地想使这种大吃大喝的场面增加一种风流的空气,他高声说道:“我恭祝我们爱情上的胜利而干杯!” 倭妥中尉原是一只黑森林当中的狗熊样的家伙,这时候,他兴致勃发酒气熏人地站起来。忽然那种醉后的爱国观念在他脑子里发动了,他嚷着:“我恭祝我们在法国的胜利而干杯!” 她们是全都醉了的,没有发言,只有乐石儿浑身气得发颤了,偏过头来说道:“你知道,我是认得法国军队的,在他们面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 矮小的侯爵一直抱着她坐在膝头上,但是现在葡萄酒的力量使得他很快活起来,他说:“哈!哈!哈!我从没有见过法国军队。只须我们一出现,他们都跑掉了!” 那姑娘很生气了,对着他的脸儿嚷道:“你撒谎,脏东西!”他如同先头固定地望着那幅被他用手枪射穿的油画似地,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对她望了一秒钟,随后他开始笑了:“哈!对呀,我们来谈他们吧,美人儿!倘若他们是勇敢的,我们会来到这儿吗?”说到这儿他兴奋起来了:“我们是他们的主人,法国是属于我们的!” 乐石儿一下离开了他的膝头,滑到了自己的椅子上。他站起了,举起了他的酒杯一直送到桌子中央,口里重复又说:“法国是属于我们的,法国的人民,山林,田地,房屋,都是属于我们的!” 其余的那些大醉了的人,忽然都动了军人的兴奋情绪,一种野蛮的兴奋情绪,一齐举起杯子狂吼:“普鲁士万岁!”并且都一口气干了杯。
姑娘们没有抗议,害怕得哑口无言。乐石儿没有气力答复,不再开口了。
这样一来,矮小的侯爵把手里的杯子重新斟满了香槟搁在犹太女子的头上,一面嚷着:“也是属于我们的,所有的法国的女人!” 她很迅速地站起来,那只杯子突然一倒,把其中的黄澄澄的酒如同举行洗礼似地都倒在她的黑油油的头发上,杯子落下去了,在地上砸碎了。她抖着嘴唇横着眼睛去望那个始终嬉笑的军官,接着用一种被怒气咽着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这种话,这种话,这种话不对,这算什么,你们得不到法国的女人。” 侯爵为了笑得更自在一些就坐下了,并且用德国字音摹仿巴黎人的语调:“她是很好的,很好的,你究竟到这儿来干什么的,女小子?” 她呆住了,开初,她在慌张中间没有听得明白,所以没有开口;随后,一下懂得了他的意思,她恶狠狠地对他反驳道:“我!我!我不是个女人,我是个妓女;普鲁士人要的只能是这个。” 她还没有说完,他啪地就掴了她一个耳光;但是正当他重新举起手预备再打的时候,她在狂怒中间从桌上抓起一把吃点心的银质小刀,在迅速得教人简直来不及看见的刹那间,把小刀直挺挺地戳到了他的脖子里,那恰巧在喉头下面锁骨中间的空儿里。
他说着的那句话被小刀截断在喉管里了,他愣起一双怕人的眼睛张开嘴巴没动弹。
全体都狂吼着并且慌乱地站起来,但是乐石儿把自己的椅子向倭妥中尉的双腿中间扔这去,中尉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在旁人没有来得及抓着她以前就推开了窗子,并且跳到黑暗里,在那阵始终不停的雨底下逃走了。
蜚蜚小姐在两分钟之间死了。这时候,弗利茨和倭妥都拔出刀来要屠杀那些在他们膝头上的妇人,少校好不容易才制止了那场屠杀,教人把那四个吓坏了的女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再派两个小兵保护着;随后他如同作战似地分配了他的部下,组织了追缉队去追缉在逃的姑娘,相信一定可以拿获。五十名受到威胁的小兵扑到古堡里的园子里去了。另外还有两百名着手搜索那个河谷里的所有的人家和所有的树林。
餐桌一下子就撤空了,现在那是蜚蜚小姐的尸榻了,那四个严酷的,酒醒了的军官都显出执行任务的军人的无情面目站在窗口边,探测窗外的夜色。
急流般的雨一直没有停。一片继续不断的波动充塞了黑暗世界,落下来的水,流着的水,滴着的水和迸射着的水,合拢来组成了一片漂荡的模糊声音。
忽然响了一枪,随后很远地又响了一枪,并且在4小时中间,不时有人听见许多或远或近的枪声和好些集合归队的叫声,好些用硬颚音发出来如同召唤一般的古怪语句。
到早上,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其中死了两个,伤了三个,那都是他们自家人在黑夜追缉的慌乱和驱逐的狂热中间干出来的。
他们没有找得着乐石儿。
这样一来,河谷里的居民们受到恐吓了,房屋受到扰乱了,整个地方都被他们踏勘过,搜索过,翻转过。那个犹太女子仿佛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师长得到了消息,吩咐要隐灭这个事件,免得坏的榜样传到整个部队里,一面惩罚营长的纪律不严,营长也处罚了他的下属。师长说:“我们并不是为了娱乐和玩妓女而打仗的。”于是法勒斯倍伯爵在盛怒之下决定在当地寻报复了。
然而却应该找一个借口来使报复性的虐待不显得勉强,他教人找了堂长来,吩咐他在艾力克侯爵下葬的时候打钟表示哀悼。
出乎一般期待以外,那教士表示了服从,谦卑,满腔的敬意。蜚蜚小姐的出殡日期到了,小兵们抬着“她”的尸体从雨韦古堡对着公墓走,向前引路的,在柩边防护的和跟在后面的全是荷枪实弹的小兵,这时候,礼拜堂的钟第一次带着一种轻快的意味,发出它的哀悼声音,仿佛有一只富于友谊的手正在爱抚它一样。
它在傍晚又响起来,第二天也一样,而且每天都一样;它随人的意思奏出大钟小钟合秦的音乐。有时候甚至于在夜间,它也独自欣然摇摇晃晃在黑影里从容不迫地响那么两三声,俨然莫名其妙地快乐起来。是它醒了吧,谁也不知道那为着什么。地方上的全体农民因此说它着了邪魔,于是除了堂长和管理祭器的职员那两个人以外,谁也不再到钟楼近边去。
实际上,钟楼上面住着一个可怜的女子,她在忧郁和孤寂中间过活,而在暗地里供给她饮食的却是那两个人。
她在钟楼上一直待到德意志的部队开走为止。随后某一天傍晚,堂长借了面包店里的敞篷马车,亲自把这个由他看守的女子一直送到卢昂的城门口。到了的时候,堂长拥抱了她一下;她下了车,提起快步回到了妓院,那儿的女掌柜却以为她早已死了。
不久,一个不拘成见的爱国人士敬佩她当日的英勇行动,把她从妓院里带出来,接着他爱上了她,以后就和她结了婚,使她成了和其他的妇人同样有价值的主妇。
(本章完)
[(第7章 在树林里)]
莫泊桑的小说也擅长男欢女爱的描写,《在树林里》以幽默、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一对老人以独特的方式追求和表达爱情的故事。
乡长正想坐到餐桌旁吃午饭,忽然有人来报告,说是农田巡查员抓到两个人,正等在乡长办公室里听候发落。乡长匆匆赶去,只见农田巡查员霍希多尔老人面容严肃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对年纪已经不轻的城里男女,俨然像看守着两只猎物。
那男的是个红鼻子白头发的胖老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与之相反,那女的却容光焕发,虽则已是个早已发福的老太太,然而浑身上下衣裙崭新,打扮得犹如星期天准备出门作客,并正以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抓住他们俩的政权机构代表。
乡长问道: “出了什么事,霍希多尔老人家?” 农田巡查员报告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晨,他按照惯常的时间从康比欧树林巡逻到阿尔让多叶的边界。田野上天气晴朗,庄稼长势可喜,毫无异常情况。可是,正在葡萄园里整枝的年轻人布雷德尔忽然对他喊道: “哈咿,霍希多尔老爷爷,你到树林边第一个矮树丛那儿看看吧!你准会看到一对正在调情的小鸽子,不过他俩的年龄加起来准有一百多岁了。
他循着年轻人所指的方向走去,才钻进茂密的树丛,就听到一对男女的说话和喘息声。
他马上想到,今天准能当场抓获一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于是,他趴下身躯葡匐前进,活像去抓偷放套圈的偷猎者。果然,正当这对男女在发泄天性的时刻被双双抓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惊讶的乡长打量这对违法者。那男的看上去已是个花甲之人,而那女人至少也有55岁了。
他开始审问,先问那个男的。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姓名?” “尼古拉?博文。” “职业?” 小商人,巴黎,殉难者街。” “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 “……??……”小商人沉默不语,低头望着他肥大的肚子,两只手平贴在大腿上,一时羞于回答。
乡长只得又问道: “对乡政府农田巡查员所说的情况,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全都承认?” “是的。” “你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吗?” “没有。” “那么我再问你,你是在哪里和你的同案犯勾搭上的?” “不,不是同案犯,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是的。” “那么……那么,在巴黎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我们住在一起。” “住――在―― 一起,那么……你们这时候在露天里干那种勾当,准是发疯了,彻头彻尾发疯了,我亲爱的先生!” 看来小商人羞愧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呐呐说道:“是她要我这样做的!我跟她说过,这是件最不光彩的蠢事。可是,可是,当一个女人的头脑里转出一种什么念头来……你是明白人……她就再也不肯改变主意……”乡长有点高卢人的诙谐,揶揄着笑道: “可是,对你来说,既然不能改变她的主意,那么还是让她光在脑子里空想想为好,你也就不会被扣押在这这里了,不是吗?” 这样一说撩起了博文先生的火气,他气呼呼对妻子的斥责道: “你看,你的诗情画意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如今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我们这一大把年纪还要为妨害风化罪而上法庭!随之而来的是不得不将商店关门,不得不把家搬迁到别处去住。否则今后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博文太太转过身来,看也不看她丈夫一眼,神态自若,全无羞愧之色,嘴唇一动就呱呱呱地讲开了: “乡长先生,我的上帝!我明白,我们是多么可笑。不过,请允许我像一个律师那样――说得更恰当一些,实际上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为自己辩护,希望你发发善心放我们回家算了,免得追究法律责任而给我们带来莫大的羞辱。说来话长,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在这个村庄里认识了博文先生。他是一家小商品店铺的伙计。我是一家服装店的营业员。一切往事我记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发生的那样。星期天我常和一个女友到这里玩。她名叫露丝?雷维克。我和她一起住在比加香街。露丝有一个漂亮的男朋友叫西蒙,而我却没有男朋友。他们常常带我一起到这里来。有一个周末露丝的男友笑着对我说,下一次他要带一个朋友来。我明白他那善意的弦外之意。我故意回答说:‘大可不必,我会自己照料自己的。’不久,我们在火车上碰到了博文先生。当时他长得很帅,一点不像这今天这副模样。
可是,当时我并不因此而迁就他,以后也从来没有迁就过他。
“我们到了贝松。那天天气特别好。那是一种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天气。碰到这种好天气,就是到了今天仍会使我象从前一样地愚蠢,愚蠢到可怜巴巴。一旦我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就会头脑发昏。一望无际的绿野里和风如拂,鸟声啾啾,麦浪滚滚,飞燕穿柳,青草芳香,还有罂粟花、白菊花―― 别提了,这一切怎不使我发狂!好比本来滴酒不沾的姑娘,如今喝下了整瓶香槟。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美了,风和日暖,万里无云。如果两个人彼此对瞅一眼,从对方的眼睛可以窥探到内心的一切,就是透口气也是对方心田的氤氲。露丝和西蒙每隔几分钟就要接吻一次。他们这样亲热,我深受感染。然而我们很自重,博文先生和我坐在他们背后,却彼此没有一句话。初次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男子拘谨得很。我看到他一副尴尬相,觉得很有趣。后来我和他一起来到小树林中。那里很清凉,有如凉水冲浴一般。我们默默地坐在草地上。露丝和西蒙取笑我,因为我的表情太一本正经了。接着他俩又一次接吻,尽情心意,旁若无人;情话绵绵,如胶似漆,最后她俩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径自钻进了绿丛深处,请想象一下,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青年对坐着,脸上是呆板的表情。他们俩一走开,我就陷入慌乱之中,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始说话。我问他是干什么的。正如我前面已经讲过的,他说是小商品店铺的伙计。这样我们才闲谈开了。不料,这一来倒壮了他的胆,涎着脸要求这,要求那;但都被我严辞拒绝了――这对不对,博文先生?” 博文先生一双失神眼睛凝视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答。她继续说道: “当他觉察到我是个自重的女子,这个年轻的男子开始以正派人的面貌,以正派的方式向我求爱了。从那天起,他每逢星期天必到无误。他深深地爱上了我,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他。说句老实话,当时他的确很漂亮。长话短说,到9月份他就娶了我。婚后,我们接办了殉道者街上的那家商店。
“我们的日子很艰苦,因为生意不景气,几乎无力支付郊游的费用,而且也渐渐地丧失了这种兴趣,头脑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生意人想到的首先是钱柜,而不是鲜花。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都老了,成了循规蹈矩的人,几乎不懂爱情为何物了。只要不感到缺什么,也就不需要什么了。最近营业情况大为好转,我们不再为糊口担忧。然而在身上却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莫名其妙的变化。我又开始象个妙龄女郎那样沉浸于幻想之中,望着满载鲜花穿越街道而去的车辆,我会流泪。当我靠在账台背后的圈手椅上的时候,紫罗兰的芬芳向我袭来,我心头怦怦乱跳,我会神差鬼使地站起身来,站到店门前,从一排排屋脊之间眺望蓝天。
从街心仰望天空时,天空成了一条河流――一条长河,它蜿蜒地流过巴黎。燕子宛如河里的鱼那样游来游去。我明知我这年龄还有这等遐想是多么可笑!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呀! 一个人长年不停地工作,偶而也会想些别的什么;于是就发生了令人后悔的事情。是的,实在令人后悔。您想想,乡长先生,我本该与其他女人一样,有这份权利在树林里让恋人亲吻30年。我忍不住向往躺在绿树花丛之中和恋人作爱,那该有多么美好。我白天黑夜都想。我梦想月光映在水面上,甚至想到情愿跳下去淹死自己。
“起先,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对博文先生吐露这些想法。我清楚地知道他会笑话我的。他会规劝我还是安心推销线团和缝衣针为好。此外,不怕你笑话,对我来说博文先生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不过,当我顾镜自怜时,发现自己同样不再是楚楚动人的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怂恿他到当初我们相识的那个村庄去作一次郊游。他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当我的双脚一踏进大自然的时候,我感到整个身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颗女人的心一下就返老还童了。真的,身旁的这个老头子仿佛又恢复为当年英俊倜傥的小伙子。我向您发誓,乡长先生,我一下子醉了。我拥抱他。拼命地吻他,他却吓得跳起来,仿佛我会吃了他似的。他连连说:‘你疯了! 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疯来了?你想要干什么?’我听不进他的话,只听得我自己的心在说话,我把他拖进刚才的事情,亲爱的乡长先生,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乡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们放心回巴黎去吧,太太!可是,下次不要在野地里孵小鸽子了……”
(本章完)
[(第8章 比埃洛)]
写给杭里?路戎 乐斐佛太太是个乡下太太,一个寡妇,那种半城半乡式的太太之一,这种太太们的衣裳和帽子都点缀好些花边和波浪纹的镶滚,她们说起话来每每把字音的尾音随意乱拼,在公共场所爱摆架子,把那种自命不凡的村俗心灵藏在种种打扮得不调和的滑稽外表当中,正像她们的手都是皮色发红而且粗糙的,却偏偏套着生丝制成的手套。她用的一个女用人名叫洛斯,是个头脑很简单的纯朴的农家妇人。主仆两人住在一所不大的房子里,房子的绿色百叶窗正对着诺曼第省区里的一条大路,那正是下塞纳州的中心。她们的房子前面有一个窄窄的园子,她们利用它种了些蔬菜。谁知某一天夜里,有人偷了她们十几个洋葱头。
洛斯一下发现了被盗的事情,就跑了去通知太太,太太只系着一条羊毛短裙就跑下楼来。那简直是一种令人伤心又令人恐怖的事。有人偷了东西,偷了乐斐佛太太的东西,地方上有了贼,并且这个贼可以再来。
于是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妇人观察那些脚迹了,纷纷地议论和揣想:“瞧吧,他们是从那儿经过的。在踏过那堵墙以后就跳到了菜畦里。” 想起未来的事她们不禁害怕起来。现在怎样能够安安稳稳睡觉! 被盗消息传开了,邻居都跑过来实地踏看又来讨论;每逢有一个光临的新客,两个妇人便把她们的注意和见解说明一回。一个住在近边的农庄主人给她们献了一个主意:“您两位应当养一条狗。” 这句话是真的,她们应当养一条狗;若是仅仅只为守夜不必要一条大狗,上帝!她们拿着大狗有什么用?它可以吃穷她们。但是一条小狗,一条跳跳蹦蹦爱叫的小狗,却是用得着的。大家走了以后,乐斐佛太太长久地讨论这个养狗的意思。经过了考虑,她被一只满盛着狗食的盆子的影子弄得大起恐慌,所以用尽方法反对;因为她是属于乡下太太们里头的秉性吝啬之列的,她们为着当众施舍路旁乞丐做好事和星期日送给教士的香金,在衣袋里带的总是一些以生丁计算的小钱。洛斯却是欢喜动物的,她发表她的道理并且用狡诈的态度拥护这些道理。所以她们终于决定要养一条狗,一条很小的狗。她们开始寻狗了,但是只找得一些大的,一些有骇人食量的。罗尔村的杂货店老板却有很小的一条;但是他非得有人出两个金法郎做饲养费不肯让出来。而乐斐佛太太却声言她固然很想养一条狗,但是不肯花钱买。
谁知这些事情被面包店老板知道了,某天早上,他在货车里带来了一条异样的黄毛小畜生,几乎没有脚,有一个鳄鱼般的身子,一个狐狸般的脑袋,和一条大小与它的其余肢体相称的喇叭般的尾巴――那尾巴真是一族鸵鸟羽。他有一个顾客正想推开它。乐斐佛太太认为这条怪狗很好看,并且不花一个钱。洛斯抱着它,随后又问它名叫什么。面包店老板说它名叫“比埃洛”。
它被人安排在一只旧的肥皂箱子里了,别人首先给它喝水。它喝了。接着别人给它一块面包。它吃了,乐斐佛太太放心不下了,她有了一个主意:“等到它在家里弄熟了之后,我们可以听其自由。它可以在这里四处周游去寻食物。”现在她们听凭它自由了,然而事实上却免不了挨饿。此外,它素来是只为要求口粮而叫的;不过叫起来却很激烈。无论是谁,都可以走到她们的园子里。比埃洛看见每个新进来的人,就去和他亲热一次,并且始终绝不叫一声。然而乐斐佛太太却和这畜生弄得熟了。她并且竟到了爱它的地步,给它握握手,有时还给它好几小片在肉汤里浸过的面包。
但是她却绝没有想到养狗是要纳税的;终于有人为着这条不叫的狗向她讨八个金法郎了,说是:“八个金法郎,太太!”这时候,她几乎吓得晕过来。
于是她立刻打定了主意要推开比埃洛,不过谁也不肯要它。十来法里内外的居民都表示拒绝。她没有旁的办法了,只好决定教它“去吃石灰质粘土”。
那地方的人每逢淘汰一切不想再留下的狗,用的总是教它“去吃石灰质粘土”的办法。
在一片广大的平原中央,我们望得见一种茅棚子,或者竟不如说是望得见一个架在地面上的很小的茅草屋顶;那就是石灰质粘土坑道的竖坑入口,竖坑是个深达二十来公尺的往下垂直的井,井底和一组长的横坑道相通,那里面的土壤是石灰质粘土。
每年到了肥田的季节,就有人到井底下去取石灰质粘土做肥料,其余的月份,它就给一切被人判处了死刑的狗做坟墓;而且若是有人在井口边经过,时常听见一些悲怨的叫声,忿怒而绝望的狂吠,一些求救的哀号从井里传到您耳朵里。猎狗和牧狗,一走近这个发出哀号的窟窿边总是吓得飞跑的;并且我们若是伏在这个窟窿口边往下窥探,总嗅到一阵刺鼻的腐臭气味。
好些怕人的惨剧,都是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完成的。
每一条狗到了那里面,靠它那些先到者的恶臭遗体做食物可以挣扎十一二天光景,以后就有一条格外肥一些的当然格外强一些的狗忽然被人扔下去。它们在那里单独相对,一齐挨着饿,瞪起了发光的眼睛。于是互相觊觎,互相追逐,双方都是忧愁迟疑的。不过饥饿催促它们:它们便搏击起来,角斗多时,互相拚命;末了那条强一些的就吃了那条弱一些的,活活地吃了它。
把比埃洛送了去吃肥泥的那个办法固然已经决定,她们忙着寻找一位执行人。那个修理驿路的工人要半个金法郎的工钱才肯走这么一趟。这件事在乐斐佛太太看来是太过分的。那个住在隔壁的泥瓦匠学徒虽然只讨五个苏,却还是贵了一点;末后,洛斯认为最好是她们自己去送,因为如此一来,它在路上不会受虐待,并且也不会预知它的命运,所以她们决定在当日傍晚两个人一同前往。
吃晚饭了,她们给了它一盆好汤和一点奶油。它一齐吃得精光,后来趁着它因为快活而摇起尾巴的时候,洛斯就捉住它放在自己的围裙里。
她们如同偷窃蔬菜的人一般迈开大步在平原上穿过去。不久,她们望见了那个肥泥坑,随后就走到了坑口;乐斐佛太太俯下身躯,去窥听是否有狗在坑里叫唤。――没有――一只也没有;比埃洛可以单独地待在坑里。于是那个流着眼泪的洛斯抱住它吻着,随后就扔了它到坑里,她们都伏下身躯去侧耳静听。
首先,她们听见一种钝弱的响声;随后,是一阵不平之鸣,尖锐得使人伤心,显见得那是一条受了伤的狗发出来的,随后,又是一阵接续而来的短促哀鸣,最后,又是一阵失望的长号,使人想得到它正对着坑口伸起脑袋求救。
它叫着,唉!它叫着! 她们后悔了,害怕了,一阵发痴得无可形容的恐惧心慑服了她们;于是她们都跑着逃走了。因为洛斯走得快一些,乐斐佛太太便嚷道:“您等等我,洛斯,您等等我!” 她们这一晚做了许多恶梦。
乐斐佛太太梦见自己坐在餐桌前预备吃汤,但是揭开了汤盂的盖子,比埃洛却在汤盂里。它腾起身子扑过来,咬住她的鼻子。
她惊醒了,觉得还听见它叫。仔细一听,她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她重新又睡着了,于是又觉得自己在一条大路上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大路上走。忽然,她瞧见路当中有一只被人丢下的篮子,一只农人用的大篮子;这篮子使她害怕起来。然而她毕竟揭开了它的盖子,于是伏在篮子里的比埃洛咬住她的手不肯放松;末了她张皇失措地逃走了,那只不肯松口的狗却悬在胳膊上。
黎明的时候,她醒来了,几乎发痴了,末后再跑到那个肥泥坑的边儿上去。
它叫着;它依然叫着,它叫过了一整夜。她开始呜咽了,并且用许多温存的名字叫它。
它也用狗的种种抑扬顿挫的柔和声音答复她。
这样一来,她想和它再会面了,向它许了一个心愿,暗自答应使它到死为止都是快快活活的。
她跑到了那个以取肥泥为专业的掏井工人的家里对他说起情形。她汉子一言不发地静听着。到了她说完的时候,他就说:“您想您的狗?这要四个金法郎。” 她吃了一惊;她的痛苦一下子都吓跑了。“四个金法郎!您会撑死的!四个金法郎!” 他回答道: “做这件事,我必须携带绳子和手摇轮盘架子到那儿去布置停当,必须带我的孩子同到那儿去,下去之后,我还要惹得您那条倒霉的狗来咬我,您可是以为我那么费事吃苦,为的是讨您的欢喜把它还给您?以前就不该扔它下去的。”她生气地走开了。――四个金法郎! 她一下回到家里,就把洛斯叫过来又把掘井工人的奢望告诉了她。洛斯向来是肯忍耐的,不住地说:“四个金法郎!这可太多了,太太!”随后她接着说道:“倘若把食物扔给这条可怜的狗吃,使它不会这样的死掉,那行吗?”乐斐佛太太很欢喜地答应了这个办法;她们带着一大块揩了奶油的面包又动身到那儿去了。
她们把面包切成很小的片儿,一片一片扔到坑里,一面轮流对比埃洛谈着。那只狗一下吃完了一片,便又叫着来讨另一片。
她们到傍晚时候回家了,随后第二天又去,以后每天如此,但是她们每天只有功夫走这样一趟。
谁知某一天早上,她们刚好把第一片面包扔下去,忽然听见坑里有一道洪大的狗叫声音。它们已经是两条了!有人另外又扔了一条狗,一条大狗!洛斯喊着:“比埃洛!”于是比埃洛叫起来,叫起来。她们开始扔下食物了;不过每一回,她们都清清楚楚听见了一阵可怕的扰乱,接着就是比埃洛的许多哀鸣,它被它的伙伴咬了,那伙伴力气大,把什么都吃掉了。
她们费了气力来说明:“这是给你的,比埃洛!”可是比埃洛显然是一点什么也没有得着的。两个失了主意的妇人面面相觑了;末了乐斐佛太太用不高兴的声音说道:“然而我却不能喂养一切被人扔在这里面的狗。这非停止不行了。” 末了,想到一切的狗都要靠她的费用生活,她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她把剩下的面包带在身边走开了,自己一面走一面吃。洛斯在后面跟随,不住地拿自己的蓝布围裙擦着眼角。
(本章完)
[(第9章 个诺曼第人)]
我们刚好出了卢昂市区,轻快的车子就在茹蔑日大路上急速地向前进,它穿过好些草滩;随后,为了要爬甘忒勒坡,那匹马才踏着慢步走。
那地方,应当是世界上绝美的视界之一,我们的背后有卢昂,市区里满是礼拜堂,雕琢得如同象牙玩具样的戈忒钟塔;前面,圣绥韦,以工业著名的近郊区,向天空竖起成千累百的冒着黑烟的烟囱,正和古老市区里的成千累百的神圣钟塔遥遥相望。
这儿,圣保罗堂的尖塔,人工建筑物的最高峰;那一边,“霹雳厂”的大水塔,它和尖塔,它的对手几乎同样高得异常,比埃及最高的金字塔还高一公尺。
塞纳河在我们前面回曲地流着,河里布散许多洲岛,右岸是一座被森林掩盖着的白石悬岩,左岸是好些草滩,它们被另一座森林远远地,很远很远地拦住。
好些大船分开泊在两岸的各处。三条大的轮船衔尾似地向着勒阿弗尔驶去;一只三桅船,两只大的双桅船和一只小的双桅船连成一串,由一只吐着黑烟的小拖轮拖着由下游开向卢昂。
我的同伴原是本地生长的,对于这幅动人的风景简直不瞧一眼;但是他不断地微笑,仿佛在心里暗笑似地。突然间,他高声说:“哈!您就会看见一点儿滑稽东西了;马洁老爹的礼拜堂。那东西,是妙不可言的,朋友。” 我用惊讶的眼光瞧着他。他接着又说: “我就来教您体会一种您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诺曼第省的香味。马诘老爹是本省最有趣味的诺曼第人,而他的礼拜堂真正是世界上最令人惊奇的礼拜堂之一;不过第一步我来先给您略略说明。“马洁老爹就是旁人也叫他做‘酒老爹’的,原是一个退伍还乡的中士。他巧妙地斟酌分量把老行伍的哄人手段和诺曼第人的小聪明恶作剧集合在一块儿,来构成一套完备的把戏。回家以后,仗着多方面的保护和不可思议的手腕,他变成了一个显圣的小礼拜堂的管理人,他那个小礼拜堂受着圣母的保护,又受着怀子妊的闺女们的频繁朝拜;他称呼他那个奇妙的偶像做‘大肚子圣母’,他用某种绝没有忘却敬意的嘲弄式的亲切姿态对待她。为了他这个‘仁慈圣母’,他亲自编成了并且印好了一种特别祷告文。这祷告文是一种出自无心的反嘲杰作,诺曼第精神的杰作,其中的嘲弄意味掺杂着对于圣徒的畏惧,对于某些神秘东西的迷信似的畏惧。他不很信仰他的守护女神;不过由于谨慎却也略略信仰她,并且由于策略上的考虑,他还应付着她。
“这篇惊人的祷告文的开端如下: “‘我们的仁慈太太,圣母玛利亚,本地和全地球上做了母亲的闺女的当然守护女神,请您保佑您这一个一时大意犯了错误的信女吧。’ ……“那篇祷告文的结束如下: “‘尤其请您在您的神圣丈夫身边不要忘却了我,并且请您在天父身边说情,哀求他允许给我一个像您的丈夫一样好的丈夫。’ “这篇祷告文被当地教会禁止,他却秘密地出售它,而那些抱着感戴之心诵读的信女们都相信它有保佑力量。
“总而言之,他谈到仁慈的圣母,竟像一个有威望的王公的贴身仆从谈到他的主人一般,凡是一切心腹琐屑的秘密全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一大串于她有关的趣味浓厚的故事,他每每在至友之间喝过几杯之后,用轻而又轻的声音把那些故事说出来。
“不过您将来会亲眼看得见他。
“由于种种来自守护女神方面的收入在他看来仿佛并不满意,他除了主要的圣母之外还附带一宗小买卖,发售圣徒们。全体的,或者几乎全体的圣徒们,在他是无一不备的。小礼拜堂的地位不够安置那些圣徒们。他把他们藏在柴房里,遇着有一个信徒问起他们,他立刻从柴房把圣徒们请到外面。那都是他亲自制作的木偶,都滑稽得出乎意外,并且在某一年油漆房屋的时候,他又把木偶完全漆成了绿色。您知道圣徒们是医得好各种病症的;不过每一个圣徒各有自己的专长;把他们弄得混淆不清或者弄错都是不应当的。因为圣徒们之互相忌妒正像江湖卖艺的小花脸一样。
“为了不至于闹岔子,心地仁慈的老妇人全来请教马洁了。
“有人问:‘为了医治耳朵,哪一个圣徒是最好的?’ “他说:‘有个名叫沃西姆的圣徒是好的;又有一个名叫浜斐尔的圣徒也并不坏。’ “然而还不止此。“马洁在有点儿闲空的时候,他喝酒;不过他用艺术家的态度,用心诚悦服者的态度喝酒,所以他每天晚上必定喝得半醉。他喝得半醉,但是他自己却心中有数;他心里清清楚楚,甚至于每天可以把喝醉的程度准确地记下来。这是他注意的主要事情;小礼拜堂还在其次。“他发明了――您听清楚并且多多留心――发明了醉度表。
“事实上,器械并不存在,但是马洁的观察力正像数学家的同样正确。“您不住地听见他说:‘从星期一起,我超过了四十五度。’ “或者:‘我当时在五十二度和五十八度的中间。’ “或者:‘我当时确实在六十六度到七十度的中间。’ “或者:‘见鬼了,我本以为自己在五十度,现在却明白自己到了七十五度!’ “他从没有弄错过。
“他肯定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但是到了他自认为超过九十度而观察力变成不正确的时候,旁人就不能够绝对相信他的肯定口吻了。
“他一承认超过九十度,可以请您放心,因为他已经很醉了。
“在这类场合,他的妻子枚立,也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人,便发狂似地生气了。她在门口等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嚷起来: ‘你来了,脏东西,猪猡,醉了的畜生!’ “于是马洁不笑了,站稳在她的对面,后来用一种严厉的语调说:‘你别说话,枚立,现在不是谈天的时候。你等到明天吧。’ ‘倘若她继续唠叨,他就再走近些儿,用颤抖的声音说: ‘别再嚷了;我已经到了九十度了;我不再量度数了;要揍人了,你留心!’ “于是枚立只得且战且走。
“到第二天,倘若她要再提这件事,他就当面嘲笑她并且答复道:‘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已经谈够了;过去了。只要将来我不会升到一百度,那是不妨事的。不过倘若我过了一百,我允许你处罚我,一言为定!” 我们已经走到山坡顶上了。大路钻进了那座值得赞叹的卢马尔森林。秋天,绚烂的秋天,把它的金色和紫色掺杂在依然鲜明的最后剩余的绿色里,仿佛是日光融成了点滴从天上落到了茂密的树丛里。
我们穿过杜克来,随后,不再沿着茹蔑日大路继续往坡下走,我的朋友向左转了,择取了一条斜行的小路,钻进了那座轮伐的林场。
后来不到多久,从一个大坡的顶上,我们又看见了塞纳河的壮丽平川,蛇蜒的河身正在我们的脚底下延展。
在右边,有一所很小的建筑物,盖的是石板瓦,顶上有一个像阳伞那样高矮的钟楼,背靠着一所有好些绿百叶窗的漂亮房子,墙上满披着金银花藤和蔷薇藤。
一阵粗大的人声嚷着:“朋友们到了!”接着马洁在门框里露面了。那是一个60来岁的人,瘦瘦儿的,蓄着一撮短髯和两撇长长的髭须,全是白的。
我那个同伴和他握过了手,向他介绍了我,后来马洁请我们走到了一间同时兼做客厅的清洁的厨房里。他说: “我呢,先生,没有出众的房子。我很喜欢坐在肉羹旁边。大大小小的锅子,您可看见,全是给我做伴的。” 随后,侧转身子对着我的朋友: “怎么您两位偏偏在星期四到这儿来?您两位明明知道这一天是我的守护女神诊病的日子。今天午后我不能出去。” 他说完,跑到门口,迸出一阵怕人的牛哞一般的声音叫唤:“枚立!”这叫唤里头的“立”字的余音拉得很长,使得远处整个平川里,那些上上下下的船上的船员们都会抬起头来。
枚立却简直不回答。
于是马洁用乖巧的神气眨了一眼。
“给我闹别扭,您可看见,因为昨天我到过了九十度。” 我的同伴开始笑了:“到过了九十度,马洁!您怎么搞的?” 马洁回答道: “我来告诉您。去年,我只收着了二十拉屑尔的杏子苹果。再也没有多的;不过,要做点苹果酒,还够。所以我用它做了一桶,到昨天我开了它。当它是甘露吧,那真是一点儿甘露;您一定会说我称赞得不错。我这儿来了波立忒;我和他喝了一口,后来又喝了一口,没有喝够瘾(大家可以一直喝到第二天),因此一口又一口,我觉得肚子里有一股凉气了。我向波立忒说:‘是不是可以喝点儿白兰地来暖一暖身体!’他同意了。不过那点儿白兰地在您的身体里像一团火,因此不得不再喝点儿苹果酒。但是这样由冷到热又由热到冷,我明白自己到了九十度。波立忒呢,和一百度差不了多少。”门开了。枚立进来了,并且在没有来得及向我们道早安之前,立刻就嚷:“……猪猡,你们两个人早已完全都到了一百度了。” 这样一来,马洁生气了:“别这么说,枚立,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到过一百度。”他们为我们办了一顿很好的午饭,坐在门外的两棵菩提树底下,“大肚子圣母”礼拜堂旁边,和那幅一望无边的风景正面相对。后来马洁用着掺杂了好些出乎意外的轻信的嘲笑口吻说了好些有关奇迹的虚构故事。
我们喝了好多值得赞美的苹果酒,有劲儿又带甜味,又凉又醉人,比一切饮料都好,后来我们跨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斗,这时候,有两个信女来了。
她们全是年老的,干瘦的,弯着脊梁的。致敬之后,她们问起了圣徒白朗。马洁向我们眨了眨眼睛才说道:“我就来拿给你们。” 他走到柴房里去了。
他在那里边足足逗留了5分钟,随后才皱着眉头走回来,举起了两只胳膊说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找不着他了;不过我的确有那么一个。” 于是他用双手做出一个传声筒,重新嚷着:“枚立!”他妻子在天井的顶头处所回答道: “有什么事?” “圣徒白朗在哪儿?柴房里找不着。” 这时候枚立迅速地这样说道: “可是上星期你拿了去塞兔子房窟窿的那一个?” 马洁的身体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活见鬼,真有这么一回事!” 于是他向那两个妇人说:“你们跟我来。” 她们跟上去了。我们也照样跟上去了,因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真有点难受。果然,圣徒白朗像一枝简单的木桩一般钉在地面上,满是烂泥和脏东西,在兔子房的一只角儿上派了用场。那两个信女一下看见了他,都一齐跪下来了画着十字了,并且开始念祷告文了。但是马洁赶忙跑过去:“你们等着吧,你们现在都在烂泥里;我去给你们找一束麦秸来。” 他去找麦秸了,后来用它给她们做了一个祷告上帝用的垫子。后来,仔细瞧着他这个泥污了的圣徒,并且无疑地害怕他的买卖丧失信用,他便接着又说: “我给你们来拾掇干净。” 他取来了一桶水,一只刷子,接着就使劲地洗刷那个木偶,那两个老妇人在这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止祷告。
随后,他搞完了,接着又说:“现在,再没有什么不好了。”末了,他引了我们去喝一杯。
刚好把杯子举到自己的嘴边,他又停住了,接着用一种略现不好意思的神气说:“这还不一样,从前我把圣徒白朗搁在兔子一块儿的时候,我真以为他是不能卖钱的。两年以来就没有人问过他。不过圣徒们,您两位可看见,是从来不会过时的。” 他喝了酒并且又说道: “努力,大家再喝一杯。跟朋友们在一块儿,不应当低于50度;而现在,我们都还只有38度。”
(本章完)
[(第10章 壁橱)]
晚饭以后,大家谈到了姑娘们,因为男人们聚在一处,教他们谈什么? 我们中间有一个说: “哼,关于这个题目,我遇见过一件希奇的故事。” 他随即叙述了下文的经过: 去年冬天里的某天晚上,我忽然感到一阵使人凄凉的懒散意味,那是教人受不住的,不时缠住人的肉体和性灵。我当时独自一个儿待在家里,觉得自己倘若那么待着不动,立刻就会感到过分的愁惨,那类愁惨倘若时常侵袭过来,每每无可避免地把人引上自杀之路。
我披上了外套,随即出了街,自己却不知道去干些什么。由下坡道儿走到了城中心的热闹大街,我开始沿着各处咖啡馆的门外闲逛,咖啡馆几乎全是空的,原因是天正下雨,那种细雨,同时沾湿人的精神和衣服,并不是倾盆大雨,不像瀑布似地倒下来叫呼吸迫促的行人跑到大房子的门底下躲藏,而是一种使人无从辨别点滴的毛毛细雨,一种不断地把那种无从目睹的纤小点滴对人飘过来,不久就在衣服上盖着一层冰凉而有渗透力的苔藓样的水分。
怎么办?我向前走,我又向后退回来,想找一个消磨两小时的地方,结果却第一次发现夜晚在巴黎竟没有什么好散心的。最后,我决定走进了牧女狂,那个算得是姑娘们的游戏场。
在它的大厅子里,人并不多。那条蹄铁形散步长廊只容纳着一些低级的游客,他们的平凡身世从举动上,从服装上,从须发剪裁上,从帽子上,从皮肤的色泽上显示得一目了然。
至于一个可以看做是干干净净洗濯过的人,穿着整套像是相称的服装的,那真的不大遇得见。至于姑娘们呢,始终是同样那么些个,你们知道的那些可怕的姑娘们,容颜丑陋,精神疲乏,皮肤松驰,显出她们那种不知因何而起的愚顽的轻蔑态度,她们走来走去,好像在猎取主顾似的。
我暗自说那些婆娘都是畸形的,与其说她们富于脂肪不如说她们全是油垢,这一部分肥得凸出来,另一部分却又干瘦,腆着一个“酒肉和尚”式的大肚子,而两条鹭鸶式的长腿的膝盖部分却又向里弯曲,所以真地没有一个是值得一枚鲁意的,她们在讨价五枚鲁意以后好不容易才能够得到那么一枚。
不过我忽然望见一个使我觉得可爱的矮矮的人儿了,年纪并不很轻,不过是鲜润的,颇讨人欢喜的,有刺激性的。我拦住了她,并且愚笨地不待考虑,就出了我肯付的那种度过通宵的代价。我不愿意孤孤单单独自一个人回家;更欢喜同着这一个姑娘去偎傍搂抱。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她住在殉教街一所大房子里。楼梯上的煤气灯已经熄了。我慢慢地爬上去,不断地划燃一枝蜡烛火柴,我的脚撞着梯级几乎快要失足,因此心里不大痛快,她走在头里,我听见她的衣裙的摩察声音。
她在五楼停住了,关好了和外面相通的门以后,她问道: “那么你可是待到明天?” “一点也不含糊。你知道这原是我们商量好了的。” “好,我的猫儿,那不过是问一下。你在这儿等一分钟,我马上就转来的。” 于是她让我站在黑暗当中了。我听见她关好了两扇门,随后她仿佛还说了几句话。我诧异起来,不放心了。想来或许有一个面首在她屋子里。不过我的拳头和腰干儿都是结实的。
我暗自想起:“等会儿,我们可以看个明白。” 我用全副精神和耳力去细听。有人轻轻动作,有人慢慢行走,并且非常之小心谨慎。随后另外一扇门打开了,我觉得又有人说话,不过很低很低。
她转来了,手里端着一枝点燃了的蜡烛。
“你可以进来,”她说。
她用你字来称呼我,就是表示一种占有权的取得。我进去了,经过了一间显然从来没有人吃饭的饭厅以后,我就走进了一间卧房,那正是一般姑娘们住的卧房,连家具出租的卧房,还带着几幅厚的幔子和一铺染上可疑的斑斑点点的红绸子羽绒被盖。
她接着又说:“你随便坐吧,我的猫儿。” 我用一种怀疑的眼光视察屋子。可是绝没有什么像是令人放心不下的。
她很快地脱了衣衫,快得在我脱下外套以前,她已经到了床上。她开始笑了: “喂,你怎么地?你可是变成了木头人儿?你瞧,赶快点吧。” 我照她的样子做了,和她躺在一堆儿了。
五分钟以后,我发痴似地很想穿上衣裳并且走开。但是,那种在我家里缠过我的使人疲劳的懒散意味竟留住了我,剥夺了我任何动作的气力,所以尽管我在这个人人可睡的床上感到恶心,我仍旧躺着不走。从前,我在那边,我在游戏场的灯光下面,以为从这个尤物身上发现了肉感滋味,而现在,那滋味竟在我的怀抱中间消失了,靠着我肉贴肉的,不过是个庸俗姑娘,和一般的庸俗姑娘丝毫没有两样,而且她那种并无感情却像殷勤的吻又带着一股大蒜味儿。
我开始和她谈天了。
“你在这儿住了不少的时候了吧?”我说。
“到一月十五就是半年。” “你住在哪儿,以前? “以前我在克洛随勒街住。不过看门妇人给我捣麻烦,我就退了房子。” 接着她就述起一篇关于那个看门妇人的说不完的闲话了,她从前造了她许多谣言。
但是忽然间,我听见有些声音就在我们身边响动。开始,那是一声叹气,随后,一些轻微的响声,不过是来得清清楚楚,如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转动一样。
我突然在床上坐起来,并且问: “那是什么响声?” 她用安详文静的态度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的猫儿,那是隔壁的女人。隔板非常之薄,所以我们听起来简直像在这儿。这种房子真糟糕。简直是纸板糊的。” 我懒得非常厉害了,仍旧钻到了被盖里。后来我和她又谈天了。男人们每每受到愚笨的好奇心推动,要向这类的尤物询问她们的初次遭遇,想揭开她们的初次堕落的幕布,如同为了在她们身上去搜寻一种遥远的清白遗迹,如同为了从一句真话里去寻求他们从前的天真而贞洁的短暂回忆,使自己也许因为那种回忆而去爱她们;我当时竟受到那种好奇心的推动,向她提出好些有关她头几个情人的问题。
我明明知道她是会说谎的。有什么关系?我也许会从那些谎言中间发现一件诚实而且动人的事。
“瞧吧,你得告诉我那是谁呀。” “那是一个玩游艇的人,我的猫儿。” “哈!说给我听吧。你们从前在哪儿。” “我从前在阿尔让德伊。” “你从前做什么事?” “我在一家饭馆子做女佣人。” “在哪一家?” “在淡水船员馆。你可知道它?” “那还用说,盘南舫开的。” “对呀,正是那一家。” “他怎样和你讲爱情的,那个游艇家?” “我替他拾掇床捕的时候,他强迫了我。” 不过我突然记起我朋友们中间的一个医生的理论了,那是一个善于观察而且深明哲理的医生,他在某大医院服务多年,整天和他接触的全是身为人母的闺女和公共的姑娘们,他认识了女性的一切羞耻和困苦,认识了可怜的女性在变成有钱闲逛的男性的丑恶牺牲品以后的一切羞耻和困苦。
“一向如此,”他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一向是被一个和她阶级相同而且生活情形相同的男人引坏的。我有好些本有关这种例子的观察记录。大家指摘富人采摘民间孩子的清白的花。那不是正确的话。富人购买的是采下来扎好的花束!他们诚然也动手采摘,不过对象却是那些在第二期开放的花;他们从不去剪第一期的。” 这样一回忆,我就望着这个女伴笑起来: “你得知道我明白你的历史。第一个和你相识的人并不是游艇家哪。” “喔!真的是他,我的猫儿,我对你发誓。” “你说谎,雌猫儿。” “噢!没有,我告诉你。” “你说谎。赶快把事情都告诉我吧。” 她像是迟疑不决,显见得有点惊惶。
我追着又说: “我是个魔术师,我的漂亮女小子,我是个懂得催眠术的人。倘若你不把真相告诉我,我就来催眠你,结果我一定知道你的事情。” 她是和她那些相类的女人一样地愚昧的,她害怕了。支吾地说: “你怎样猜着的?” 我接着说: “快点说吧。” “唉!第一次吗,真差不多不算什么。那一天正是那地方的纪念节。饭馆子里添雇了一个临时帮忙的大掌锅,亚历山大先生。他一到之后,想干什么就在馆子里干什么。他指挥一切的人,指挥老板两口子,俨然是一个国王……那是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人,他并不在他的炉灶跟前站着不动。始终嚷着:‘赶快,要点奶油,要几个鸡子儿,要点儿葡萄酒。’并且旁人必须立刻跑着把这点儿东西送给他,否则他就生气,对你们骂一些使人连大腿都羞得绯红的话。
“白天的事情完了以后,他就在门口抽他的烟斗。后来我正捧着一大叠空盘子从他身边经过,他就对我这么说道:‘听呀,孩子,你来陪我到河边上走走,教我看看本地的风光吧!’我呢,像一个糊涂虫似地走向河边了;我和他刚好走到了岸边,他很快地就强迫了我,快得简直教我没有来得及知道他干的是什么。末后,他赶着晚上九点的火车走了。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 我问: “全在这儿吗?” 她结结巴巴说: “哈!我很相信弗洛朗丹是属于他的。” “那是谁呀,弗洛朗丹?” “是我的小子!” “啊!很好。后来你又教那个游艇家自以为是弗洛朗丹的父亲,可对?” “还用多说!” “他可是有钱的,游艇家?” “是呀,他留下了一份产业给弗洛朗丹,每年收得着三百金法郎的利息。” 我渐渐感到兴趣了。仍旧追下去: “很好,我的女儿,这很好。你们居然全体都不像旁人猜想的那么笨。弗洛朗丹现在几岁了?” 她接着说: “今年他十二岁了。一到春天,他就要去第一次领圣体。” “就这样,自从那一次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做你这一种行业?” 她叹气了,用忍耐的意味说: “那又怎么办呢……” 但是忽然一道大的声音使我突然一下从床上跳起来,那声音是卧房里出来的,是一个人跌到地上又爬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双手在墙上摸索的声息。
我端起蜡烛向四周望了一转,又惊惶又生气。她也坐起了,勉强拉着我不教动,一面低声慢气地说: “这毫无关系,我的猫儿,我向你保证这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这方面已经弄清楚那道异样的声音是从哪一边来的。我随即向着一扇被我们床头遮住的门走过去,接着突然拉开了它……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子,那是个苍白而瘦弱的男孩子,坐在一把大的麦秸靠垫椅子旁边浑身发抖,睁着一双受了惊骇的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显见得他刚才是从椅子上落到地下的。
他一下望见了我就哭起来,张开两只胳膊向他母亲说:“这不是我的过错,妈,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先头睡着了,后来就摔交。不要骂我哟,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转过身来望着那个妇人。末后我高声说: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心里很难过。她用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来说明了: “你教我有什么办法?我挣的钱不够教他在外边寄宿。真不得不把他留在身边,我又没有能力多租一间屋子,老天。我没有谁的时候,他就和我一块儿睡。若是有人在这儿来混一两点钟,他只好在壁橱里安安静静待着;他是知道那么做的。不过若是有人来住通宵,如同你一样,那么在一把椅子上睡觉是叫他腰痛的哪,叫这孩子腰痛的哪……那当然也不是他的过错……我真想让你也去试试看,你……在一把椅子上睡一夜……你就明白那种滋味了……” 她生气了,很生气了,一面叫唤着。
孩子始终哭着。一个瘦弱而畏怯的孩子,对呀,那真是壁橱里的,寒冷阴晦的壁橱里的孩子,他只能偶然回到那张暂时空着的床上吸收一点点温暖。
我呢,当时也很想哭一场。
末后我回到自己家里去睡觉了。
(本章完)
[(第11章 真的故事)]
一阵大风在外面吼着,一阵狂呼而疾卷的秋风。一阵扫尽枝头枯叶送它们直到云边的那种风。
那些打猎的人吃完了他们的晚饭,却都没有脱掉他们的长统皮靴,满面绯红兴致勃勃。
他们都是诺曼底省的一些半贵族半乡绅而又半务农的人,家境富豪,身体壮健,气力可以击断那些在集市里蹲着的牛的双角。他们在艾巴乡的村长白龙兑尔老板的山场里,打了一整天的猎,现在他们正在那个别墅般的田庄里围着一张大桌子吃东西――那田庄的主人就是他们的东道主。他们像吼着一般说话,像野物嗥着一般大笑,像蓄水池一般喝酒,伸长了腿子,肘拐撑在桌布上面,眼睛在灯光下面睁得大而有神,身体被一座向天花板吐出血色微光的大火炉烘得火热;他们所谈的都是打猎和猎狗。但是半醉了的他们,已经到了心中别有所思的时候,所以全体都用眼光去追逐一个用发红的指尖儿托着那些满盛着食物的大盘子的强壮女人。忽然,一个喜欢吵闹的姓塞菇尔的大汉子――这个人从前本研究那种做教士的学问,现在却成了兽医,给本地附近各户诊治家畜――他高声说:“了不得,白龙兑尔老板,您有一个无可非议的女佣人。”于是一阵哈哈的笑声爆发了。这时候,一个除了名而为酒所困的贵族卫仑多先生提起嗓子说:“我从前和这样一个女孩子有过一种奇异的故事;哼,我应当说给大家听。每次我想到她,就叫我记起麋儿扎――那是一条雌狗,我从前卖给何宋内子爵的,但是只要有人放开它,它总要回来,可见它不能离开我。后来我生气了,便央求那位子爵用链子拴住它。后来你们可知道它怎样吗?那个畜生?它竟因为悲伤送了命。
不过现在不说它了,还是回到我那女佣人身上。故事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有二十五岁,没有成家,住在我自己那个在好乡的别墅里,你们知道,一个人年轻有钱而晚饭后又无事可做的时候,眼睛就要四处寻东西了。
不久,我发见一个在戈乡的兑布多先生那里做事的年轻人。白龙兑尔,你本来认识兑布多呀,简而言之,那个小家子女儿很叫我发狂,以致某一天我跑了去找她的东家,向他提出一件交易。倘若他把他的女佣人让给我,我就把他想了两年的那匹黑马卖给他。他和我握手:“彼此两无异言!卫仓多先生。”交易做成了:那个小女人到我别墅里来了,我亲自牵了那匹马到戈乡去,作三百法郎让给了兑布多。
在初期,这件事便利得像轮子一般。谁也没有疑虑到什么,仅仅从我的口味上说来,蔷薇有点过于爱我,你们知道,那孩子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她在血脉里大概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而凡是和东家闹花样的女佣人总有点这样。
总而言之,她真崇拜我,这就是那些小狗的称呼和种种温存亲热的字眼和事情给我的看法。
我自己盘算过:“这件事顶好是不要维持太久,否则我要上当!”但是我不是容易上当的,我不是那些用两个吻便可以迷得住的人。末了,当她向我通知说她怀孕了的时候,我早已注意了。
这简直像是有人在我胸脯上噼啪放了两枪。她呢,她吻了又吻我,笑着,舞着,她发痴了,有什么话说!当天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到了夜晚,我便推敲起来。我想:“事情发生了;但是应当拿出手段来,割断那根线,时候正好。”你们可懂得,那时候,我父母都住在巴仑乡,我姐姐伊士拔侯夫人住在罗贝克,离好乡不过十多里路,真是没有法儿开玩笑的。
但是我怎样给自己解围呢?倘若她离开我那里,便有人会动疑,于是就有人会来饶舌,倘若我留下她,不久便有人会看见她的大肚子,并且我不能够就是这样放掉她。
我和我舅舅克勒德邑侯爵谈起这件事,这本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我并且向他征求意见。他泰然答复我: “应当嫁掉她,好孩子。” 我一下跳起来: “嫁掉她,舅舅,但嫁给谁?” 他从容地耸着双肩: “您愿意嫁给谁,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啊。一个人只要不笨总可以找得着。” 我把这篇议论想了七八天之久,结果我自己对自己说道: “他毕竟有道理,我的舅舅。” 后来我开始挖空心思地思索起来;某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在本地做推事的人吃晚饭,他对我说: “波梅尔老婆子的儿子,新近又闹了一个笑话;他的结局将来定不会好,这个孩子。可见遗传的力量很大。” 那个姓波梅尔的老婆子本是一个老光棍,她的青年时代本使人垂涎。一个法郎便可以使她卖掉她的灵魂,她儿子的坏劲儿更可以想见。
我走去找她,并且从容地使她明白那件事。
我真窘于答复,因为她竟陡然问我:“您对于那个女孩子,能够给她一些什么东西?” 她真是狡猾,那个老婆子,但是我也不笨,我早就预备妥当了。
我刚好有三块丢在沙司乡附近的地,那些地本来属于我在好乡的三个庄子。那些庄稼人永远嫌其过远,我早就收回了那三块面积一共六亩的田,末了因为那些庄稼人又来噜苏,我便在每个佃约里免了他们应当缴的鸡鸭之类。这样一来简直算是丢了。所以我那时候便在邻近买了一点儿地,在上面造了一所小房屋,两者共花了我一千五百法郎,所以我算组成了一桩没有花多钱的小产业,于是我就拿它给这女孩子做生活基金。
那老婆子说这产业是不够的?但是我也不让步,结果我们就毫无结果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她的儿子便来找我。说到他的面貌我真不大记得。我看见了他,我更放心了,因为若是在乡下人之中看来他并不算坏;不过却真像一个很狡猾的人。
他随随便便地谈起那桩事,如同他新近买了一条母牛似的。等到我们谈好了之后,他要看看那份产业,于是我们便穿过田里动身去看。那光棍竟叫我在那里足足蹲了三个钟头,他量过宽窄,又拾些土块儿在手里打散,俨然像是害怕看错了货色。那房屋的顶还没有盖好,他坚决不要茅草做顶,非盖石板不行,因为这样可以少要一些修理! 随后他向我说:“但是家具呢,那是要由您给的。” 我反驳道: “不行,拿一座田庄给您,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笑着说: “我相信是不错了,一座田庄和一个孩子。” 我不由脸红起来,他说: “大家想想吧,您可以给一张床,一张柜,三把椅子和一套吃饭用的东西,否则就什么也不必干。” 我承认了这一层。
于是我们便又上了回家的道儿,他那时还没有一个字谈到那女孩子身上。但是忽然用一种狡猾而又不好意的神气问: “但是,倘若死了,这产业又归谁呢?” 我说: “那末,自然归您。” 他从一大早就想知道的事都在这里了。立刻他用一种满意的动作同我握手,我们算是谈妥当了。
唉!说起我叫蔷薇打定主意,那就真叫我头疼。她倒在我脚跟前呜咽起来,并且重复地说:“您来给我提议这件事!您!您!”经过了七八天,她始终抗拒,无论我怎样苦劝和怎样哀求。女人真是笨,一旦产生了爱情,她们就什么也不明白了,世上没有可以自恃的聪明,爱情先于一切,一切为的是爱情! 结果,我终于生气了,并且以要推她出去来恐吓。她算是才慢慢地让步,条件就是要我允许可以不时来看我。那一天到了,我亲自引她到教堂里去,敬神和喜酒种种费用都是我出的,总而言之,我漂亮地办了一切的事,随后我告别了,走到杜尔乃,在我哥哥家里住了半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每星期必来探听我的消息。到家不到一点钟,便看见她抱着一个孩子走进来了。看见那小家伙真叫我难受,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啊!大概我还吻过那孩子。
至于那个娘呢,简直是一所破房子了,一副枯骨了,一个影子样的东西了,又老又瘦。
婚姻于她真没有好处!我机械地问她:“你日子过得好吗” 于是她的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泪不成声地哭着,末了,她高声说: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丢开您,现在,我情愿死,再不愿活了!” 她发疯似地给我闹了一大阵,我尽力安慰她,并且送她直到栅栏门外。
事实上,我听见有人说她的丈夫打她,她的婆婆虐待她,那个老鸱?。
两天之后,她又来了。她抱住了我,她在地上打滚。
“请您杀了我吧,我到底不想回去。” 这完全是麋儿扎要说的话呀,倘若它能够说! 这样的弄法渐渐叫我头疼了;我终于又躲了半年。等我回了家……等我回了家,我才知道她在三星期前死了,以前,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回来……始终像麋儿扎一样,那孩子在八天之后也死了。
至于那丈夫,狡猾的光棍,却袭承了遗产,仿佛他从此很得法,现在他做了村里的自治委员。
随后卫仑多先生一面笑一面说:“这没有关系,他的幸运是我造成的。” 末了,那兽医塞茹尔先生端着那盅烧酒送到嘴边,一面庄重地下了结论: “无论你们要怎样,但是这样的女人是惹不得的。”
(本章完)
[(第12章 俘虏)]
森林里除了雪花落到树上的轻微摩擦声音以外,没有一点旁的响动。雪从中午就开始落下:是一阵片儿不大的小雪,在树枝上集成一层苔藓样的冰,在落叶上铺出一层银样的薄衣,在道路上撒成一幅又白又软而又广阔无边的地毯,并且加重了这树海里的没有界限的沉寂气象。
在那看守森林的警察住的房子门外,一个露出胳膊的年轻妇人正用斧头在一块石头上面劈柴。她是瘦长的和健壮的,一个道地的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她的父亲和丈夫都是森林警察。
房子里有一个人喊着: “今天晚上我们只有两个人,贝尔丁、你应当进来,看着快要天黑了,很可能有些普鲁士人和一些狼在附近一带打主意。” 那个劈柴的妇人正很使劲地劈着一段树根,每逢劈过一下,就挺起胸膛,举起双手再劈,这时候她一面劈柴一面答话: “我已经完了,妈。我就来了,我就来了,你不用害怕,天还没有黑。” 随后她搬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柴块儿进来,沿着壁炉堆好;再跑到外面去关板窗,去关那些用榆木心子做成的厚实阔大的板窗,末了,才进来扣好门上的那些结实的门闩。
她母亲,一个皱纹满面因为年老而胆小怕事的老妇人,这时候连忙走到了火炉边说: “我真不愿意你爹到外面去。两个女人,顶什么用?” 年轻女人回答: “不见得!,我一样可以打得死一只狼或者一个普鲁士人。” 于是她抬头望了望一枝悬在炉台上的大型手枪。
她丈夫在普鲁士人侵入的初期就加入军队里了,现在她们母女两人单独和家长同住,这家长就是绰号高跷的老警察尼可拉?毕戎,他从前执拗地不肯离开自己的住所搬到城里去。
那座最近的城市就是勒兑尔,旧日一座建在石岩上的要塞。那儿的人是爱祖国的,有财产的人早就决定抵抗侵入的敌人,早就决定闭门死守,早就决定依照当地的传统习惯来受包围。从前已经有过两次了,在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世那两个时代,勒兑尔的居民们都是以英勇自卫而著名的。这一次他们将要照样做,当然!否则宁肯全城同归于尽。
所以,他们购置了一些枪炮,配备了一队民兵,分为营又分为连,每天在演武场里操练,全体,做面包师的,开油盐店的,做屠夫的,做会计师的,做律师的,做小木匠的,开书店的,做药剂师的,都轮流按着规定的时间操练,指挥者是乐伟业先生,他从前在龙骑兵队里当过中士,现在正开杂货店,娶了大乐伏唐先生的女儿,并且承袭了他的小店。
乐伟业自称城防指挥官,当地的青年人早已都去从军,于是他把其余那些为了抵抗而留下的人组成一支队伍。胖子们只用体操式的步伐在街上行走,为的是减肥和增加肺活量。体力弱的背着好些重的东西走路,为的是锻炼筋骨。
后来,大家等候普鲁士人了。不过普鲁士人却没有出现。他们驻扎得并不远;因为他们的侦察兵已经穿过森林前进了两次,一直走到高跷毕戎那所看守森林的房子前头。
这个像是狐狸一样会跑的老警察早到城里通知过了。他们瞄好了大炮的射击线,但是敌人却没有露面。
高跷的房子做了设在阿韦陵森林里的前哨站了。老翁为了采办食物,又为了把乡下的消息送给城里的有产阶级,每周到城里去走两回。
这一天他又到城里送消息去了,因为前两天下午两点钟光景。有一个人数不多的德国步兵小支队在他家里休息,后来不一会儿就开走了,那个带队的中士会说法国话。
每逢他,这老翁,这样到城里去的时候,总牵着他那两条大嘴巴猎狗、以防备树林中的狼,因为这季节里狼变得特别凶狠。并且临行总吩咐他的妻女一到天色快黑就要关好门待在家里不到外面去。
他女儿什么也不怕,不过他的妻子总是发抖的、并且重复地说道: “将来没有好下场,这一切;你们会看见将来没有好下场。” 这一天傍晚,她比往常更着急得厉害一点。
“你可知道你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
“喔!要在十一点以后,一定。他老人家在指挥官那里吃晚饭,向来是回来得很晚的。” 于是她把锅子挂在火上来煮菜羹了,到了她停止动作的时候,就静听一阵从烟囱管里传到她耳朵里的模糊的响声。
她喃喃地说: “有人在树林子里走呀,有七八个人,至少。” 老婆子害怕起来,停止了纺轮的工作,一面结结巴巴地说: “唉!上帝,你爹刚好不在这里!” 她还没有没完,一阵激烈的叩门动作使得她们的门发抖了。
母女两人没有回答,这时候,一道凶恶生硬的口音喊着: “开门!” 随后,沉寂了一会儿,那同样的口音又喊: “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于是贝尔丁听明白那是德国人说法国话的口音,就把炉台上那枝大型手枪藏到了自己的裙子口袋里,随后,她走过去把耳朵贴到了门上才问: “您是谁?” 那说话的声音回答道: “我们是那天来过的队伍。” 年轻妇人接着问: “您要什么东西?” “从今天早上,我同我的队伍就在树林子里迷了路。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她在这当口没有选择的可能了,就连忙抽开了那根粗的铁门闩,拉开那扇厚的板门,于是在积雪的微光里望见了六个人,六个普鲁士人,前天来过的那几个。她用坚决的语气问: “你们这时候到这儿来做什么?” 那中士用同样口音重复地说: “我迷了路,完全迷了路,我认识这所房子。从今天早上起,我没有吃过一点什么,我的支队也一样。” 贝尔丁高声说: “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在家里,今天晚上。” 那个像是一个正直汉子的军人回答: “这不要紧,我不会做什么坏事。不过你要弄点东西给我们吃。因为又乏又饿,我们都快站不住了。” 她立刻往后退了: “请进来吧!”她说。
他们进来了,满身都是雪,在他们铁盔上面堆成一种宝塔形奶酪蛋糕样的东西,他们都像是疲倦得很。
年轻妇人指着那些排在大桌子两边的木头长凳向他们说: “请坐上吧!我去给你们做点菜羹,你们看上去真是累极了。” 随后,她重新上好了门闩。
她在锅子里添了水,又添了点奶油和好些马铃薯,随后取下了那块悬在炉台里面的肥膘腊肉,切了一半扔在汤里。
那六个人瞧着这一切动作,眼里饥饿得发火。他们早把他们的枪和铁盔搁在一只墙角落里了,现在安静得像是好些坐在讲堂长凳上的孩子一般等着。
那母亲重新动手纺纱了,一面不时向着那些侵入的兵慌张地望一下。这时候,他们除了纺轮的轻巧旋转声音,柴火的开裂声音和水在锅子里的微响声音之外,什么也不听见了。
不过忽然之间,一道异样的声音教他们全体都吃惊一下,那道声音像是一种从门底下传进来的干喘样的吹气声音,一种强有力的抽鼾样的和野兽嘘气的声音。
德国中士一下跳起来对着搁枪的处所走过去了。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却做了个手势教他不必动弹,并且微笑地说道: “这是狼呀!它们也和你们一样,走来走去并且都饿了。”那个不肯轻信的汉子定要去看,于是立刻打开了那扇门,这一来,他就看见两只灰色的大野兽腾起了快步拚命地逃。
他转身坐下来一面喃喃地说: “我当初真不相信。” 他一心等候那份菜羹出锅了。
他们饕餮地吃着菜羹,为了想要多吃一些,嘴巴张开到了耳朵底下,那几双滚园的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开,喉管里的声响竟像落水管里格鲁鲁的水声一样。
母女俩一声不响地瞧着这些红胡子的迅速动作:菜羹里的那些马铃薯都像是落到了这些活动的毛丛里。
他们口渴了,于是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就到地窖里替他们去取点苹果酒。她在地窖里耽误了好些时;地窖是一间有穹顶的小石屋,据说在法国大革命时代曾经做过监牢又做过避难之处。那里面有一条窄窄螺旋形的梯子,穿过梯子顶上的小洞就升到了厨房尽头的地面上,可是这小洞是用一块厚的四方木板盖住的。
贝尔丁走上来的时候却笑起来了,独自用狡猾的神气笑起来了。后来她把那只装苹果酒的罐子交给了德国人。
随后她和她母亲一同在厨房的另一端也吃着晚饭。这些兵吃完了,于是六个人都围着桌子打瞌睡。偶尔,一个脑袋轻轻地在桌上碰出一点响声,随后这个突然醒来的人又竖起了脊梁。
贝尔丁向那中士说: “你们到炉子前面去睡吧,还用多说,那儿容得下六个人;我呢,要他妈到楼上的屋子里去。
末了母女俩上楼去了。大家听见她们锁好了门,听见她们走了一阵,随后她们再也没有一点声息了。
普鲁人士都躺在地上了,脚对着脚,头枕着自己那件卷好了的大风衣;不久,发出了六道不同的鼾声,有些是响亮的,有些又是尖锐的,不过却通通是继续不断的和骇人的。
忽然响了一枪,这时候,他们确实睡着了很久很久,那枪声是非常震耳的,可以教人相信放枪的地点就靠着房子的墙外。那些兵立刻都站起来了。不过枪声又响了两下,随后另外又是三下。
楼上的门突然开了,年轻妇人赤着脚走下楼来,身上只披着小衫,系着短裙,手里端着一只烛台,神气像是张皇得很。她吃着嘴说道: “法国兵来了,至少有两百人光景。要是他们在这儿找着了你们,他们就会来烧这所房子了。赶紧到地窖里去躲吧,并且不要弄出响声。倘若有响声,我们就都没有性命了。” 那个神色张皇的中士用德国口音的法国话喃喃地回答道: “我很愿意,我很愿意,应当从哪儿走下去?” 年轻妇人连忙托起了小洞上的那块厚的四方木板,六个人就一个跟着一个,用退后的步儿凭着脚尖去探索梯子上的落脚处所往下走,最后都从那条螺形梯子上面失踪了。
不过,在最后一顶铁盔的尖子消失以后,贝尔丁就盖上了那块沉重的榆木板――这木板厚得像是一爿墙,硬得像是一块铁,有绞链,有锁簧,她用钥匙把那监狱式的锁簧旋了两转,于是她就开始笑起来,她带着一阵想在这群俘虏的头上跳舞的疯狂欲望,不声不响然而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他们没有弄出一点声响,关在那里面,像是在一只坚固的箱子里,在一只石头箱子里,那只箱子只靠着一个嵌着几根铁条的矮气窗接受外面的空气。
贝尔丁重新燃起了她那炉火,又重新把那只锅子挂在火上,末了一面重新炖着点儿菜羹,一面低声自言自语: “父亲今晚一定累坏了。” 随后,她坐下等着。现在只有那座挂钟的摆,在沉寂的境界里送出那阵有规则的嘀嗒嘀嗒的声音。
这年轻妇人不时对着挂钟望一眼,眼光里的焦躁意味正像是说: “走得太慢了。” 但是不久她就觉得有人在她的脚底下唧唧哝哝的说话了。好些低而模糊的语句,穿过地窖的砖砌穹顶传到她的耳朵里来。普鲁士人渐渐猜着她的诡计了,一会儿,中士就爬上了那座小梯子,举起拳头来打那方盖板。他重新用德国口音的法国话喊着: “开门!” 贝尔丁站起来走到盖板跟前,摹仿那中士的口音问: “你们想要什么?” “开门!” “我不开!” 那汉子生气了: “开门,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破它!” 她笑起来了: “你打吧,好小子,你打吧,好小子。” 于是他动手用枪托来撞这块关在他头上的榆木盖板了。不过它竟抵住了枪托的撞击。
这个在森林里长大的妇人听见他从梯子上下去了。随后,那些兵一个一个轮着走上梯子使劲来打,并且考察这盖板是如何关上的。不过,他们无疑地自行承认了这种尝试是枉费气力,所以又通通走下去再在地窖里开始议论。
年轻妇人细听他们议论,随后她打开了那扇通到外面的门,向夜色里侧起了耳朵细听。
远处一阵狗吠传到她跟前了。她如同一个猎人一样吹起了口哨,后来,几乎立刻就有两条大狗在黑影里纵过来向她身边直扑。她抓住它们的脖子教它们不要再跑。随后她尽力高声叫唤起来: “喂,爹呀!” 一道声音从很远的处所回答: “喂,贝尔丁!” 她等了几秒钟,随后又叫唤: “喂,爹呀!” 那道声音在近一些的处所又重新回答: “喂,贝尔丁!” 她接着又叫唤: “不要走气窗跟前经过。地窖里有好些普鲁士人。” 于是,那个长大的人影突然向左面一偏,在两枝树干中间停住不走了。他不放心似地问道: “好些普鲁士人在地窖里。他们干什么?” 年轻女人开始笑了: “就是前天来过的那几个。他们在树林子里迷了路,我把他们放在地窖里乘凉。” 于是她说起了这件凑巧的事,她如何放了几响手枪去恫吓他们,又如何把他们关到了地窖里。
那个始终郑重其事的老翁问道: “在这个时刻,你想教我们怎么办?” 她回答道: “你去找乐伟业先生和他的队伍吧!他可以把他们抓起来,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于是毕戎老爹微笑了: “对,他一定很高兴!” 他女儿接着说: “我给你做了点菜羹,赶快吃了再走吧!” 年老的森林警察坐在桌子跟前了,他把两只盆子盛满了菜羹放在地上去喂那两条狗,然后再吃自己那一份。
普鲁士人听见了有人说话,都不做声了。
高跷在一刻钟以后又动身了。贝尔丁双手抱着脑袋静候。俘虏们重新骚动起来了。现在,他们嚷,他们叫人,他们怒气冲天地不断用枪托来撞击那块摇不动的盖板。
随后,他们从气窗的口上放了许多枪,无疑地是希望有什么在附近经过的德国支队可以听见。
这个在森林里面长大的妇人不再动弹了,不过这种声音教她焦躁,教她生气。一阵恶怒在她心上发动了;她几乎想弄死他们,免得再闹。
随后,她越来越焦躁,开始瞧着壁上的挂钟,计算过去的时间。
她父亲去了一个半钟头了。现在他早到了城里。她仿佛看见了他:他把事情告诉了乐伟业先生,这一位却因此而脸色发白,于是打着铃子问女佣人索取他的军服和军器。他又仿佛听见了那阵在各处街道上流动的鼓声。看见了各处窗口里现出好些惊惶的脑袋。那些民兵从各自的家里喘着气走出来,衣裳还没有穿好,一面扣着身上的皮带,用体操式的步儿往指挥官家里走。
随后,队伍排好了,高跷站在头里,在深夜的积雪中间向森林开拔。
她又瞧着壁上的钟:“再过一点钟;他们可以到这儿。”一阵神经质的焦躁使得她心里忍耐不住了。每一分钟在她都好像是无穷尽的。真慢呀! 最后,她假定他们要到来的时刻,已经被钟上的针指出来于是她再打开门去听动静,望见有一个人影子正小心地在那儿走。她害怕了,迸出了一声叫唤。谁知那就是她的爹。他说道: “他们派我来看情形是不是没有变。” “没有,一点也没有。” 这时候,他也在黑暗中吹起了一声拉得很长的尖锐的口哨。不久就看见一堆黄不黄黑不黑的东西,从树底下慢慢地走向近边来:一队由十个人组成的前哨。
高跷不断地重复说道: “你们不要在气窗跟前经过。” 后来,那些先到的人把那个令人不放心的气窗,指给了后到的人看。
末了,部队的主力到齐了,一共是两百人,每人带了两百粒子弹。
精神激动的乐伟业浑身发抖了,他把弟兄们安排布置好,把房子团团围住,一面却在那个气窗前面,那个开在墙脚边给地窖通空气的小黑窟窿前面留下了一个大的空白区域。
随后,他走到房子里面了,并且问明了敌人的实力和动态,因为敌人现在绝无声息,竟使他们可以相信敌人已经失踪,消灭,从气窗里飞走了。
乐伟业先生在那方盖板上跺着脚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德国人却不回答。
指挥官接着又叫唤: “普鲁士军官先生!” 竟然没有效果。他费了二十来分钟,劝告那个一声不响的军官把军械和配备缴出来投降,同时允许保全他们全体的生命安全和军人荣誉。不过,无论是同意或者仇视的表示,他没有得到一桩。因此形成了僵局。
民兵们正踏着地面上的雪,使劲用胳膊打着自己的肩头,如同赶车的人教自己取暖似的,并且都瞧着那个气窗,那种想从气窗前面跑过的孩子气的念头愈来愈强烈。
民兵们中间有一个姓酒罐的,素来很轻捷。这时候突然冒险了,他使起一股劲儿像一只鹿似地在气窗前面跑着走过去。这尝试竟成功了。俘虏们都像死了一样。
有人高声叫唤着: “没有一个人。” 后来另一个民兵又从这个危险的窟窿前面,穿过那段没有受包围的地方了。这样,就成了一种游戏。不时就有一个人跑起来,从这一堆中间跑到另一堆中间,如同孩子们的某种游戏,并且两只脚提得那样活跃,所以就有许多雪块儿跟着他跳起来。有人为了取暖,烧燃了几大堆枯枝,于是民兵们跑动的侧影,在一阵由右面跑到左面的迅速动作里照得明显了。
有一个人叫唤: “轮到你了,笨鹅。” 笨鹅是一个胖大的面包商人的姓,他本人的大肚子惹起了同伴的笑声。
他迟疑起来。有人取笑他了。于是他打定了主意,就用一种小小的体操式的步儿起程了,那种步儿是有规则的,气喘吁吁的,大肚子摇来摇去。
全队的人都笑出眼泪来了。大家打起吆喝来鼓励他: “好啊!好啊!笨鹅!” 他将近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这时候,气窗里闪出了一道长而快的红光。同时、叭地响了一声,接着这个胖大的面包师带着一声骇人的叫唤扑倒在地上了。
没有一个人跑过去救他。随后,大家看见他在雪里手脚伏地爬着,口里一面哼个不住,末了,等到他爬完那段可怕的路程便晕倒了。
他臀部的脂肪里中了一粒枪弹,部位正是臀尖上。
在初次的意外和初次的惊慌过了以后,一阵新的笑声又起了。
不过,指挥官乐伟业在那所房子的门槛边出现了。他刚刚决定了他的作战计划。这时候用一种颤动的声音下着命令: “白铁铺卜朗虚老板和他那些工友。” 三个人走到他跟前了。
“你们把这房子的落水管都取下来。” 一刻钟之后,他们就搬了二十来米长的落水管交给了指挥官。
于是他用尽了千般小心,在地窖的那块盖板旁边挖了一个小圆孔,后来从一口井的抽水机边引出一道水路通到这个小圆孔里来,他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我们就要请这些德国先生喝点儿东西!” 一阵由于赞美而起的狂热“胡拉”之声爆发了,接着就是一阵狂嚷和傻笑。后来指挥官组织了好些个工作小组,五分钟换一次班。接着他发命令了: “抽水!” 于是井上的那副抽水唧筒的铁挽手开始摇动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沿着那些落水管流着,接着不久就带着一阵溪涧中的流泉幽咽之声,一阵有些红鱼在里面出没的岩泉的幽咽之声,从梯子上一级一级落到了地窖里。
大众静候着。
一点钟过了,随后,两点钟,随后又是三点钟。
怒气冲天的指挥官在厨房里散步了,他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设法去猜度敌人正做着什么事;暗自询问他们是否不久就会投降。
敌人现在起了骚动了,有人听见了他们撞动地窖里的那些酒桶,听见了他们说话,听见了他们弄得水哗哗响。
后来在早上八点钟光景,一句用德国口音说的法国话从气窗里传出来了: “我要和法国军官先生说话。” 乐伟业从窗口边略略伸出了脑袋答话: “您投降吗?” “我投降。” “那末请您把所有的枪都送到外边来。” 于是大家立刻看见一枝枪从气窗里伸出来了,并且随即倒在雪里了,随后又是两枝,三枝,所有的军器都齐了。末了,那道同样的声音又叫唤: “我没有了。请您快点,我已经淹在水里了。” 指挥官发了命令: “停止抽水。” 抽水唧筒的摇手不动了。
末了,把那些握枪候命的民兵塞满了那间厨房,他才从从容容托起了那方榆木盖板。
四只脑袋出现了,那是四只湿透了的灰黄长发的脑袋,后来,大家看见那六个德国人一个跟着一个走上来,那都是发抖的,浑身流水的和惊慌失措的。
他们都被人捉住了,都上了绑了。后来,因为大家恐怕有什么意外,就立刻分成两队出发;这两队中间有一队是押解俘虏的,另一队,却用一张铺在几根树条子上的床垫子抬着笨鹅。
他们都胜利地回到了勒兑尔的城里。
乐伟业先生因为生擒普鲁士的一队前哨的功勋得到了政府的勋章,而那个胖大的面包师因为在敌人跟前受伤,也得了军人奖章。
(本章完)
[(第13章 两个朋友)]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一个素以修理钟表为业而因为时局关系才闲住在家的人,在一月里的某个晴天的早上,正空着肚子,把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愁闷地沿着环城大街闲荡,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那是索瓦日先生,一个常在河边会面的熟人。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一到黎明,莫利梭就离家了,一只手拿着一根钓鱼的竹竿,背上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跳下,随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一下走到了这个在他视为梦寐不忘的地方,他就动手钓鱼,一直钓到黑夜为止。每 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很胖又很快活的矮子,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他们时常贴紧地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功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后来他们彼此之间发生了交谊。
有时候他们并不说话。有时候他们又谈天了;不过既然有相类的嗜好和相同的趣味,尽管一句话不谈,也是能够很好地相契的。
在春天,早上10点钟光景,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浮动着一片随水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烘烘的。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和暖!”索瓦日先生的回答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于是这种对话就够得教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推重了。
在秋天,傍晚的时候,那片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在水里扔下了绯霞的倒景,染红了河身,地平线上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儿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黄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在微笑中望着莫利梭说道:“多好的景致!”那位惊异不置的莫利梭两眼并不离开浮子就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是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变故真不少哟!”莫利梭非常抑郁,哼着气说:“天气倒真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天空的确是蔚蓝的和非常晴朗的。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起来,大家都在那里转念头,并且都是愁闷的。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想起来真有意思!” 索瓦日先生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到那儿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后来,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散步了。
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索瓦日先生赞同这个意见:“遵命。”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卖酒的人家去了。
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有醉意了头脑恍惚得如同饿了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天气是暖的。一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气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到哪儿去?” “什么地方?”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到什么地方去钓?”“就是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莫利梭高兴得发抖了:“算数。我来一个。”于是他们分了手,各自回家去取他们的器具。
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随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因为他们的要求而微笑了,并且同意他们的新鲜花样。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又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后来就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展开的小葡萄园的边上了。时候大约是11点钟。
对面,阿让德衣镇像是死了一样。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那片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低声慢气地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于是一阵疑虑教这两个朋友对着这块荒原不敢提步了。
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瞧见过,不过好几个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围住了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造成饥馑,这些人是看不见的和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却又打了胜仗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
莫利梭口吃地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可以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不过,由于整个视界全是沉寂的,他们因此感到胆怯,有点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
末了,索瓦日先生打定了主意:“快点向前走吧!不过要小心。”于是他们就从下坡道儿到了一个葡萄园里面,弯着腰,张着眼睛,侧着耳朵,在地上爬着走,利用一些矮树掩护了自己。
现在,要走到河岸,只须穿过一段没有遮掩的地面就行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枯了的芦苇里。
莫利梭把脸贴在地面上,去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显然他们的确是单独的,完全单独的。
他们觉得放心了,后来就动手钓鱼。
在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住了他们。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关闭了,像是已经许多年无人理睬了。
索瓦日先生得到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随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泼刺活跃的银光闪耀的小动物:真的,这一回钓是若有神助的。他们郑重地把这些鱼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很细密的网袋里了。一阵甜美的快乐透过他们的心上,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晴朗的日光,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气。他们不去细听什么了,不去思虑什么了。
不知道世上其他的事了,他们只知道钓鱼。
但是突然间,一阵像是从地底下出来的沉闷声音教地面发抖了。大炮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回过头来,他从河岸上望见了左边远远的地方,那座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
立刻第二道烟又从这炮台的顶上喷出来了;几秒钟之后,一道新的爆炸声又怒吼了。
随后好些爆炸声接续而来,那座高山一阵一阵散发出它那种死亡的气息。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从从容容在宁静的天空里上升,在山顶之上堆成了一层云雾。索瓦日先生耸着双肩说:“他们现在又动手了。” 莫利梭正闷闷地瞧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这个性子温和的人,对着这帮如此残杀的疯子发起火来了,他愤愤地说:“像这样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真不如畜生。” 莫利梭正好钓着了一条鲤鱼,高声说道:“可以说凡是有政府在世上的时候,一定都要这样干的。”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共和国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岔着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安安静静讨论起来,用和平而智慧有限的人的一种稳健理由,辨明政治上的大问题,结果彼此都承认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用炮弹摧毁了好些法国房子,捣毁了好些生活,压碎了好些生命,结束了许多梦想,许多在期待中的快乐,许多在希望中的幸福,并且在远处,其他的地方,贤母的心上,良妻的心上,爱女的心上,制造好些再也不会了结的苦痛。
“这就是人生!”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莫利梭带着笑容回答。
不过他们都张皇地吃了一惊,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走动;于是转过眼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带着兵器,留着胡子,穿着仆人制服般的长襟军服,戴着平顶军帽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几秒钟之内,他们都被捉住了,绑好了,抬走了,扔进一只小船里了,末了渡到了那个沙洲上。
在当初那所被他们当做无人理落的房子后面,他们看见了二十来个德国兵。
一个浑身长毛的巨灵样的人骑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喂,先生们,你们很好地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在军官的脚跟前,放下了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
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嘿!嘿!我明白这件事的成绩并不坏。不过另外有一件事。你们好好地听我说,并且不要慌张。“我想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我现在捉了你们,就要枪毙你们。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现在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活该你们倒运;现在是打仗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这口令给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靠着站在一处,四只手因为一阵轻微的神经震动都在那里发抖,他们一声也不响。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可以太太平平地走回去。这桩秘密就随着你们失踪了。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你们去选择吧。” 他们依然一动不动,没有开口。
那普鲁士人始终是宁静的,伸手指着河里继续又说:“你们想想吧,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到水底下去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发了命令。随后他挪动了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随后来了12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脚放下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多一两秒钟都不行。”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低声向他说: “快点,那个口令呢?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一个字也不回答。
那普鲁士人随后又引开了索瓦日先生,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索瓦日先生没有回答。
他们又靠紧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托起了他们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那东西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儿。
一道日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闪出反光。于是一阵悲伤教他心酸了,尽管极力镇定自己,眼眶里已经满是眼泪。
他口吃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握过了手,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
军官喊道:“放!” 12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扑做一堆了,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好些沸腾似的鲜血,从他那件在胸部打穿了的短襟军服里面向外迸出来。
德国人又发了好些新的命令。
他的那些士兵都散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随后,他们把他们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现在,山顶罩上了一座“烟山”。
两个兵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个尸身来回摇摆了一会儿,就被远远地扔出去了,先在空中画出一条曲线,随后如同站着似地往水里沉,石头拖着他们的脚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了,翻腾了,起了波纹了,随后,又归于平静,无数很细的涟漪都达到了岸边。
一点儿血浮起来了。
那位神色始终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要轮到鱼了。”随后他重新向着房子那面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面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了,高声喊道:“威廉,来!”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兵士跑了过来。这个普鲁士人把这两个枪毙了的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一面吩咐:“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随后,他又抽着他的烟斗了。
(本章完)
[(第14章 米龙老爹)]
一个月以来,烈日在田地上展开了炙人的火焰。喜笑颜开的生活都在这种火雨下面出现了,绿油油的田野一望无际,蔚蓝的天色一直和地平线相接。那些在平原上四处散布的诺曼底省的田庄,在远处看来像是一些围在细而长的山毛榉树的圈子里的小树林子。然而走到跟前,等到有人打开了天井边的那扇被虫蛀坏的栅栏门,却自信是看见了一个广阔无边的花园,因为所有那些像农夫的躯体一样骨干嶙峋的古老苹果树正都开着花。乌黑钩曲的老树干在天井里排列成行,在天空之下展开它们那些雪白而且粉红的光彩照人的圆顶。花的香气和敞开的马房里的浓厚气味以及正在发酵的兽肥的蒸气混在一块儿――兽肥的上面歇满了成群的母鸡。
已经是日中了。那一家人正在门前的梨树的阴影下面吃午饭:男女家长,四个孩子,两个女长工和三个男长工。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吃着菜羹,随后他们揭开了那盘做荤菜的马铃薯煨咸肉。
一个女长工不时立起身来,走到储藏饮食物品的房里,去斟满那只盛苹果酒的大罐子。
男人,年约40的强健汉子,端详他房屋边的一枝赤裸裸的没有结实的葡萄藤,它曲折得像一条蛇,在屋檐下面沿着墙伸展。
末了他说:“老爹这枝葡萄,今年发芽的时候并不迟,也许可以结果子了。” 妇人也回过头来端详,却一个字也不说。
那枝葡萄,正种在老爹从前被人枪杀的地方。
那是1870年打仗时候的事。普鲁士人占领了整个地方。法国的裴兑尔白将军正领着北军和他们抵抗。
普军的参谋处正驻扎在这个田庄上。庄主是个年老的农人,名叫彼德的米龙老爹,竭力款待他们,安置他们。
一个月以来,普军的先头部队留在这个村落里做侦察工作。法军却在相距十法里内外一带地方静伏不动;然而每天夜晚,普兵总有好些骑兵失踪。
凡是那些分途到附近各处去巡逻的人,若是他们只是两三个成为一组出发的,都从没有转来过。
到早上,有人在一块地里,一个天井旁边,一条壕沟里,寻着了他们的尸首。他们的马也伸着腿倒在大路上,项颈被人一刀割开了。
这类的暗杀举动,仿佛是被一些同样的人干的,然而普兵没有法子破案。
地方上感到恐怖了。许多乡下人,每每因为一个简单的告发就被普兵枪决了,妇女们也被他们拘禁起来了,他们原来想用恐吓手段使儿童们有所透露,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某一天早上,他们瞧见了米龙老爹躺在自己马房里,脸上有一道刀伤。
两个刺穿了肚子的普国骑兵在一个和这庄子相距三公里远的地方被人寻着了。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握着他那把血迹模糊的马刀。可见他曾经格斗过的,自卫过的。
一场军事审判立刻在这庄子前面的露天里开庭了,那老头子被人带过来了。
他的年龄是68岁。身材矮瘦,脊梁是略带弯曲的,两只大手简直像一对蟹螯。一头稀疏得像是乳鸭羽绒样的乱发,头皮随处可见。项颈上的枯黄而起皱的皮肤显出好些粗的静脉管,一直延到腮骨边失踪却又在鬓脚边出现。在本地,他是一个以难于妥协和吝啬出名的人。
他们教他站在一张由厨房搬到外面的小桌子跟前,前后左右有四个普兵看守。五个军官和团长坐在他的对面。
团长用法国话发言了: “米龙老爹,自从到了这里以后,我们对于您,除了夸奖以外真没有一句闲话。在我们看来,您对于我们始终是殷勤的,并且甚至可以说是很关心的。但是您今日却有一件很可怕的事被人告发了,自然非问个明白不成。您脸上带的那道伤是怎样来的呢?” 那个乡下人一个字也不回答。
团长接着又说: “您现在不说话,这就定了您的罪,米龙老爹,但是我要您回答我,您听见没有?您知道今天早上在伽尔卫尔附近寻着的那两个骑兵是谁杀的吗?” 那老翁干脆地答道: “是我。” 团长吃了一惊,缄默了一会,双眼盯着这个被逮捕的人了。米龙老爹用他那种乡下人发呆的神气安闲自在地待着,双眼如同向他那个教区的神父说话似的低着没有抬起来。惟一可以看出他心里慌张的,就是他如同喉管完全被人扼住了一般,显而易见地在那儿不断地咽口水。
这老翁的一家人:儿子约翰,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惊惶失措地立在他后面十步内外的地方。
团长接着又说: “您可也知道这一月以来,每天早上,我们部队里那些被人在田里寻着的侦察兵是被谁杀了的吗?” 老翁用同样的乡愚式的安闲自在态度回答: “是我。” “全都是您杀的吗?” “全都是,对呀,都是我。” “您一个人?” “我一个人。” “您是怎样动手干的,告诉我吧。” 这一回,那汉子现出了心焦的样子,因为事情非得多说话不可,这显然使他为难。他吃着嘴说: “我现在哪儿还知道?我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团长接着说: “我通知您,您非全盘告诉我们不可。您很可以立刻就打定主意。您从前怎样开始的呢?” 那汉子向着他那些立在后面注意的家属不放心地瞧了一眼,又迟疑了一会儿,后来突然打定了主意: “我记得那是某一天夜晚,你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夜晚,也许在10点钟光景。您和您的弟兄们,用过我250多个金法郎的草料和一条牛两只羊。我当时想道:他们就是接连再来拿我一百个,我一样要向他们讨回来。并且那时候我心上还有别样的盘算,等会儿我再对您说。我望见了你们有一个骑兵坐在我的仓后面的壕沟边抽烟斗。我取下了我的镰刀,蹑着脚从后面掩过去,使他听不见一点声音。蓦地一下,只有一下,我就如同割下一把小麦似的割下了他的脑袋,他当时连说一下‘喔’的功夫都没有。您只须在水荡里去寻:您就会发现他和一块顶住栅栏门的石头一齐装在一只装煤的口袋里。
“我那时就有了我的打算。我剥下了他全身的服装,从靴子剥到帽子,后来一齐送到了那个名叫马丁的树林子里的石灰窑的地道后面藏好。” 那老翁不做声了。那些感到惊惶的军官面面相觑了。后来讯问又开始了,下文就是他们所得的口供: 那汉子干了这次谋杀敌兵的勾当,心里就存着这个观念:“杀些普鲁士人吧!”他像一个热忱爱国而又智勇兼备的农人一样憎恨他们。正如他说的一样,他是有他的打算的。他等了几天。
普军听凭他自由来去,随意出入,因为他对于战胜者的退让是用很多的服从和殷勤态度表示的,他并且由于和普兵常有往来学会了几句必要的德国话。现在,他每天傍晚总看见有些传令兵出发,他听明白那些骑兵要去的村落名称以后,就在某一个夜晚出门了。
他由他的天井里走出来,溜到了树林里,进了石灰窑,再钻到了窑里那条长地道的末端,最后在地上寻着了那个死兵的服装,就把自己穿戴停当。
后来他在田里徘徊一阵,为了免得被人发觉,他沿着那些土坎子爬着走,他听见极小的声响,就像一个偷着打猎的人一样放心不下。
到他认为钟点已经到了的时候,便向着大路前进,后来就躲在矮树丛里。他依然等着。
末了,在夜半光景,一阵马蹄的“大走”声音在路面的硬土上响起来了。为了判度前面来的是否只有一个单独的骑兵,这汉子先把耳朵贴在地上,随后他就准备起来。
骑兵带着一些紧要文件用“大走”步儿走过来了。那汉子睁眼张耳地走过去。等到相隔不过十来步,米龙老爹就横在大路上像受了伤似地爬着走,一面用德国话喊着:“救命呀!救命呀!”骑兵勒住了马,认明白那是一个失了坐骑的德国兵,以为他是受了伤的,于是滚鞍下马,毫不疑虑的走近前来,他刚刚俯着身躯去看这个素不认识的人,肚皮当中却吃了米龙老爹的马刀的弯弯儿的长刃。他倒下来了,立刻死了,最后仅仅颤抖着挣扎了几下。
于是这个诺曼底人感到一种老农式的无声快乐因而心花怒发了,自己站起来了,并且为了闹着玩儿又割断了那尸首的头颈。随后他把尸首拖到壕沟边就扔在那里面。
那匹安静的马等候他的主人。米龙老爹骑了上去。教它用“大颠”的步儿穿过平原走开了。
一小时以后,他又看见两个归营的骑兵并辔而来。他一直对准他们赶过去,又用德国话喊着:“救人!救人”那两个普兵认明了军服,让他走近前来,绝没有一点疑忌。于是他,老翁,像弹丸一般在他们两人之间溜过去,一马刀一手枪,同时干翻了他们两个人。
随后他又宰了那两匹马,那都是德国马!然后从容地回到了石灰窑,把自己骑过的那匹马藏在那阴暗的地道中间。他在那里脱掉军服,重新披上了他自己那套破衣裳,末了回家爬到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
他有四天没有出门,等候那场业已开始侦查的公案的结束,但是,第五天,他又出去了,并且又用相同的计略杀了两个普兵。从此他不再住手了,每天夜晚,他总逛到外面去找机会,骑着马在月光下面驰过荒废无人的田地,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如同一个迷路的德国骑兵,一个专门猎取人头的猎人似的,杀过了一些普鲁士人。每次,工作完了以后,这个年老的骑士任凭那些尸首横在大路上,自己却回到了石灰窑,藏起了自己的坐骑和军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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