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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

_4 莫泊桑(法国)
(本章完)
[(第22章 雨伞)]
倭雷依太太是个节俭的妇人。她是知道一个铜子儿的价值的,并且为了累积零钱她有着一肚子的严格原则。她的女佣人从那些经手采买的食品上面刮点儿油水无疑地要费着大事;她丈夫倭雷依先生也要费尽极端的困难,才能在皮夹子里留点儿零花钱。然而他们家境却是很宽裕的,并且没有儿女。不过倭雷依太太看见那些白的小银元一个一个从她家里走出去就感受一种真切的痛苦。那简直是她心上的一条伤口,所以每逢她应该花一笔略为可观的钱,即令是断不可少的,她总有一两夜睡不安稳。
倭雷依不住地向他的妻子说道: “你手笔应该放宽大一些,既然我们永远吃不完我们的进款。” 她答道: “未来的意外,谁也不知道。多留几文总比少留好些。”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矮妇人,爱活动,爱清洁,面上略带皱纹,并且时常要生气。
她丈夫因为她使他忍受的种种节约时时觉得不平。其中的某一些特别使他感到痛苦,因为那都是伤了他的自尊心的。
他是陆军部的一个主任科员,一径待在部里不走开,而原因不过是服从他妻子的命令,借此增加家里那些用不完的年金收入。
然而两年以来,他永远提着那柄打满了补丁的雨伞使得同事们发笑。他终于被他们的轻嘴薄舌恼昏了,只得强迫他妻子替他买一柄新的。她替他买了一柄八个半金法郎的雨伞,那是某家大百货商店做广告的货品。部里同事们看见那是成千成万扔在巴黎市内无人过问的东西,因此又来重新另开玩笑,倭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皮闷气痛苦的熬着。那柄伞简直毫不经用。不到三个月就成了废物,在他的部里,大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笑料。有人并且把这件事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那座大建筑物的楼上到楼下,大家都听见有人唱着。
倭雷依气极了,吩咐他妻子买一柄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薄绸子的新伞,并且要她带了发票回来做证明。
她却买了一柄十八个金法郎的,愤愤地红着面孔交给她的丈夫,一面说道: “你有了这柄,至少要用五年。” 扬扬得意的倭雷依在办公室里真正挽回了面子。
到了他夜间回家的时候,他妻子用一种放心不下的眼光瞧着雨伞向他说道: “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上面,那是要勒断丝经的。这应该由你自己留心照顾,因为我不能够不到几天再买一柄新的给你。” 她拿着新伞把橡皮圈捋开,把伞衣摇散。但是她又吃惊了。在伞衣上发现了一个鹅眼大小的圆洞,那是一个被雪茄烟烧出来的焦痕! 她喃喃地念道: “那上头是什么?” 她丈夫没有回过头来安然答道: “谁呀,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现在,怒气塞住了她的嗓子,她简直说不出话了: “你……你……你烧焦了……你的……你的雨伞。你……你……你真发痴了!你想把大家弄得倾家荡产!” 他自己觉得面色发青了,转过身子向她问: “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焦了你的雨伞,瞧吧!” 她如同要和他相打一般扑到他跟前,激烈地把那个圆圆的小小焦痕放在他的鼻子下面。
瞧见那个焦痕,他不免呆住了,吞吞吐吐说道: “这……这……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这柄雨伞是怎么搞的一回事!” 她现在嚷起来了: “我猜着你在部里,一定拿着这柄伞玩耍,你做了变戏法的,你打开了给他们看。” 他答道: “我只撑开了一回,教他们看看这柄伞真漂亮。就是这样。我向你发誓。” 但是她气得跳起来了,向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使那些爱和平的男子觉得家庭比弹丸如雨的战场还可怕一些。
她量了大小,在旧雨伞上割了一块颜色不同的旧绸子补上去;第二天倭雷依委屈地拿着这件经过修理的雨具出门了。到了部里,他就把它搁在柜子里,心里把它当做可怕的回忆一样不大惦记它了。
但是,他在傍晚时候回到家里,他的妻子便双手接住雨伞撑开来看,她发现伞已损坏得不可收拾,气得嗓子都噎住了。雨伞上穿了无数的小孔,那明明是烧成的,仿佛有人把烟斗里没有熄灭的灰倒在上面一样。东西是断送了,断送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她一言不发地检查着,真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他也一样,他检查着损坏的情况,他发愣了,吓糊涂了,狼狈不堪了。
两人互相瞧着,他只好低着眼睛,随后,她把那件破玩意掷到他的脸上,她的嗓子从愤不可遏之中恢复过来,她高声喊道: “哈!短命鬼!短命鬼!你特意这样做!真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将来再也得不着这东西……” 于是一出闹剧重新开幕了。暴风雨似地演了一个钟头以后,他终于能够解释了。他发誓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说这件事只能是由于恶意或者报复而来。
门上铃子一响可把他救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到他们家里吃夜饭的朋友。
倭雷依太太把情况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那算是拉倒了,她的丈夫再也不会有伞好用。
那个朋友对她讲道理: “那么,太太,他的衣裳岂不断送了,衣裳当然比雨伞更值钱。” 那个矮小妇人依然是气愤愤的,她说道: “那么他只准用厨房里用的雨伞,我没有新绸伞给他。” 听见这种意思,倭雷依生气了,他说: “那么我就辞职,我!我是决不肯拿着厨子的雨伞到部里去的。” 那位朋友接着说: “拿这个去换一块伞面吧,那并不很贵。” 倭雷依太太依然是忿忿不平的。她喃喃地说: “至少也要八个金法郎才能换面子。八个加从前十八个, 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金法郎买一柄雨伞,真是发痴!是胡闹。” 那位朋友是一个可怜的小资产阶级,忽然得着一种灵感,他说道: “教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吧。只要这损害是在您家里发生的,公司应当赔偿烧了的东西。” 听到这种主意,矮小妇人的怒气完全平息了,她思索了一分钟,就向丈夫说道: “明天,你在到部以前,先到慈爱保险公司教他们验明这柄雨伞的情况,再要求赔偿。” 倭雷依跳起来说道: “算什么话,我这一辈子也不敢去!那十八个金法郎是丢定了的。没有什么可说。我们不会因为这就送了命的。” 第二天,他携着手杖出门了。幸而天气晴朗。
倭雷依太太独自坐在家里,对于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依然无法自慰。她把雨伞搁在饭厅的桌上,自己从四面瞧了一周,却得不到一个解决的方法。
保险赔偿的念头时时刻刻回到她的心上来,不过,保险公司那些接待顾客的先生们的嘲笑意味的眼色,也是她不愿意去领受的,因为她一到社会上总感到畏怯,所以在必须和陌生人谈话的时候,她一出场就弄得手足失措,她脸上可以毫无来由地红起来。
然而这十八个金法郎的损失使她肉痛得像是被人割了一刀。她不想再去转念头了,不过这损失却始终沉痛地锤着她,怎样办呢?光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简直打不定主意。
随后忽然如同懦夫变成了勇士似地,她得着她的解决方法了。“我一定去,去了再说!” 不过应当在雨伞上花点功夫,使它所遭的灾害更为严重一点,那么她所提的主张才容易得到支持。于是她从壁炉台子上取了一根火柴,在伞骨之间把伞面烧去手掌大小那么几块;然后仔仔细细地把剩下的绸伞面卷起再用橡皮圈箍住,自己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提起快步走下楼来,向着保险公司所在的黎伏力街走。
不过她越是走得和公司相近。她的脚步越发慢下来。自己怎样去说?旁人怎样来回答她? 她在黎伏力街注意房屋门牌的号数了。和她相距还有二十八家。很好呀!她可以思索。
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发起抖来。原来她走到公司门前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慈爱火险有限公司。”已经走到了,好快!她停了一会,又发愁又惭愧,走过去,又走回来,随后又走过去,走回来。她终于暗自默想: “然而我应该进去。早到一点总比迟到一点好些。” 不过走进那栋房子里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正跳着。她走到了一个宽大的厅子里了,厅子的周围有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面只看见有一个人露着脑袋,身材以及其他部分都被一道格子墙遮住了。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许多纸片在厅子里经过。她停住脚步向他羞怯怯地低声问道: “对不起,先生,哪儿是顾客要求赔偿烧毁了物件的地方,您能够告诉我吗?” 他大声回答: “在二楼靠左首,损失科。” 损失这二字,更使她害羞了,她很想逃走,预备什么话也不说,甘愿牺牲那十八个金法郎。但是想到这个数目,她心上的勇气又上来了一点,她上楼了,一面喘着气,走一步停一下。
在二楼上,她瞧见了一张门,她叩门了。里面有人清朗地喊着: “请进来。” 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的屋子中间,有三位气概庄严身挂勋表的先生站着说话。
其中有一位向她问: “您有什么要求,太太?” 她找不着她的字眼了,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来……我来……为的是……一件火灾的损失。” 那位先生恭恭敬敬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一面说道: “请您费心坐一会儿,我立刻和您谈话。” 他依然转身向着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了,他说: “先生们,超出四十万金法郎以上的数目,本公司自信对于二位是不受约束的。我们不能承认您二位这种追还原数的要求,使我们格外多付十万。并且估价……” 那二人中间有一个把他止住说道: “这就够了,先生,法院将来会作决定。我们此时只有告辞吧。” 于是他们恭恭敬敬行了几次礼便都出去了。
唉,倘若她敢于和他们一同出去,她便会那么做了,什么都放弃就此跑了!但是她能够那么做吗?那位先生走近前来鞠躬问道: “贵干是什么,太太?” 她困难地支支吾吾说道: “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 那位经理用一种天真的诧异神态,低头望着她举给他看的那件东西。
她用一只发抖的手试着捋开橡皮圈。费了好些劲儿才达到了目的,于是连忙撑开了那副只剩下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
经理恻然说道: “我觉得这东西损坏得不轻。” 她迟疑地高声说道: 这东西送掉我二十个金法郎。” 他吃惊了,说道: “真的!要这么多?” “是的,这东西以前是很好的。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 “很清楚,我看得到。很清楚。但是我不知道这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放心了,以为这公司不肯赔偿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 “但是……这柄伞被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 “我看得很清楚。” 她张着嘴发呆,不知道如何说下去,随后,忽然明白自己忘了把来意说清楚,于是连忙说道: “我是倭雷依太太,我们在慈爱公司保了火险,现在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 她害怕旁人干脆地拒绝她,又连忙添上一句: “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 这可把经理窘了,说道: “但是……太太,我们不是卖雨伞的商人。我们不能亲自担负这类的修理事情。” 这个矮小的妇人觉得自己的事有着落了。自然应该奋斗。她可以奋斗了!她没有恐惧心了。她说道: “我只要求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够去办。” 经理先生好像有点糊涂了,说道: “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不过旁人从来不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灾害损失。我们现在断不能够照付,请您想想吧,譬如手帕、手套、扫帚,破鞋子,一切小的东西,那都是每日逃不了火灾的损失的。” 她面红了,觉得满身都是怒气了,说道: “先生,不过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走火,我们至少损失五百金法郎,倭雷依先生一点儿没有要求赔偿,今天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猜到她是说谎,就带着微笑说道: “你可以老实说哟,太太,倭雷依先生对于五百金法郎的损失一点儿也不要求赔偿,现在为了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倒反来要求,这是很可怪的事。” 她一点也不惊慌地答道: “请您见谅,先生,五百金法郎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先生的钱袋里的,至于这十八个的损失,是属于倭雷依太太名下的。这不是一码事。” 经理看见他既然推不开这个妇人,并且徒然耗去时间,于是用退让的神情问道: “请您把怎样成灾的情形说给我听。” 她觉得胜利在望,便开始叙述起来: “请听吧,先生,我有一只搁雨伞和手棍的铜架子放在大门旁边。某天我回家的时候就把这柄伞搁在架子里。我应该告诉您,架子上部有一块板子是做安置蜡烛火柴用的。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我再划第二根,立刻燃了,却又立刻灭了。再划第三根,谁知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 “那果真都是政府制造的火柴吗?” 她不懂这个意思,依然继续叙述: “那是很可能的。我每次都是划到了第四根才划出火去点燃蜡烛,随后我进房预备睡觉。但是刻把钟以后,我觉得有点烧焦了东西的味儿。我素来是害怕火烛的。唉!倘若我们偶然出了一个乱子,那不可能是我的过错!尤其自从遇见我刚才告诉您的那次烟囱走火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所以立时起床走到外面去找,我像猎犬一样向四处嗅着,终于看见这雨伞烧着了。那大约是因为掉了一根火柴进去的原故。现在你看见它被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打定了主意,问道: “这种损失,你估计要多少钱?” 她不敢确定数目,待着没有说话。后来她装着大度地说道: “请您教人修理吧。我再到您手中来取。” 他拒绝了: “不成,太太,我不能照办。您要求多少,请您告诉我吧。” “但是……我觉得……这样吧,先生,我不能赚您的钱,我们去试一下。我把这雨伞拿到一家伞铺子里,教他们配一个又好又结实的绸伞面,以后再拿发票向您取款。这可成?”“很好,太太,就这么说妥了。我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给您,那里有人偿还您的用费。” 于是他写了一张片子交给倭雷依太太,她伸手接了它,道了谢,害怕经理变卦就匆匆走出来了。
她现在欢欢喜喜地在街上走着去寻一家气象与众不同的雨伞店。等到寻得了一家华美的铺子,她就走进去用一道安安稳稳的声音说道: “这是一柄要换绸面的雨伞,要顶好的伞面。请您拿最好的装上去。我决不在乎价钱。”
(本章完)
[(第23章 珠宝)]
自从郎丹先生在他的副科长家里的晚会上遇见了那个青年女子,他就堕入了情网。
那是一个去世好几年的外省税务局长的女儿。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到了巴黎,母亲时常到本区几个资产阶级人家往来,目的是要给年轻女儿找配偶。
母女俩都是贫穷而可敬的,安静而温和的。那年轻女儿像是一位贤妻良母的典范,明哲的青年男子是梦想把自己的生活托付给这种典型人物的。她那种带着含羞意味的美,具有一种安琪儿式的纯洁风韵,那阵绝不离开嘴角的无从察觉的微笑仿佛是她心弦上的一种反射。
大家全赞美她。凡是认识她的人都不住地重复说:“将来娶她的那一个真有福气。我们找不出更好的了。” 郎丹先生当时是内政部的一个主任科员,每年的薪水是三千五百金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最初和她在一块儿,他过着一种令人难于相信的幸福生活。她用一种那般巧妙的经济手腕治家,两个人好像过得很阔气。她对待丈夫的注意,细心,体贴,真是罕有的;并且她本身的诱惑力非常之大,以至于在他俩相遇6年之后,他之爱她更甚于初期。
他仅仅责备她两个缺点:爱看戏和爱假的珠宝。
她的女朋友们(她认识三五个小官儿的妻子)随时替她找得到包厢去看流行的戏,甚或去看那些初次上演的戏;而她呢,不管好歹总要拉着丈夫同去散心,不过他在整天工作之后,这类的散心事是教他骇然感到疲乏的。于是他央求她跟着熟识的太太们去看戏并且由她们送她回家。她认为这种办法不大相宜,经过长久的时间不肯让步。末了她由于体恤才答应了他,他因此对她十分感激。
谁知这种看戏的兴趣,不久就在她身上产生了装饰的需要。她的服装固然始终是简单的,真是具有风雅的趣味的,不过究竟朴素;而她的幽娴的媚态,她的不可抵抗的、谦逊的和微笑的媚态,仿佛由于她那些裙袍上的简洁获得一种新的丰姿,但是她养成了习惯,爱给自己挂上一双假充金刚钻的大颗儿莱茵石的耳环,并且佩上人造珍珠的项圈,人造黄金的镯子,嵌着冒充宝石的五彩玻璃片儿的押发圆梳。
这种恋恋于浮光的爱好引起了丈夫的不满,他时常说:“亲爱的,一个人在没有方法为自己购买种种真的珠宝的时候,那么只能靠着自己的美貌和媚态来做装饰了,这是举世无双的珍品。” 但是她从容地微笑着说:“你教我怎样?我爱的是这个。这是我的毛病。我明明知道你有理由,不过人是改变不了本性的。我当然更爱真的珠宝,我!” 于是她拿着珍珠软项圈在手指头儿之间转动,又教宝石棱角间的小切面射出回光,一面不断地说:“赶紧瞧吧,这制造得真好。简直就像真的。” 他在微笑中高声说:“你真有波希米女人的风趣。” 偶尔到晚上,他俩坐在火炉角儿上相伴的时候,她就在他俩喝茶的桌子上摆出她那只收藏郎丹先生所谓“劣货”的小羊皮匣子来;接着她用热烈的专心态度来着手细看那些人造的珠宝,俨然是玩味着什么秘密而深刻的享受;末了她固执地把一个软项圈绕在她丈夫的脖子上,随即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嚷着:“你的样子真滑稽!”后来扑到了他的怀里,并且兴奋过度地吻着他。
某一个冬天夜里,她到大歌剧院看戏,回家的时候她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她咳嗽了。8天之后,她害肺炎死了。
郎丹几乎跟着她到坟墓里去了。他的失望是非常惊人的,以至于在一个月之间头发全变成了白的。他整天从早哭到晚,心灵被一种不堪忍受的痛苦撕毁了,亡妻的回忆,微笑,声音和一切娇憨姿态始终缠绕着他。
光阴绝没有减少他的悲恸。每每在办公钟点之内,同事们谈着点儿当日的事情,他们忽然看见了他的腮帮子鼓起来,他的鼻子收缩起来,他的眼睛满是眼泪;他做出一副苦相,随即开始痛哭起来。
他把他伴侣的卧房保留得原封不动,为了思念她,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房里面;并且一切家具,甚至于她的衣着,也同样如同她去世那天的情形一般留在原来的地方。
不过生活对于他是困难的了。他的薪水,从前在他的妻子手里,够得应付一家的种种需要,而现在应付他一个人的用途反而变成不够的了。后来他发呆地问自己:她从前用什么巧妙方法教他一直喝上等的酒和吃鲜美的东西,而目下他自己竟不能够依靠菲薄的财源去备办从前的饮食。
他借过债,并且千方百计想法子弄钱。终于某天早上,他连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而且和月底发薪的日子相距还有整整一周,他想起要卖掉一点儿东西了;接着立刻动了念头要把他妻子的“劣货”卖掉一点,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对于从前那些害得他生气的冒牌假货早已是怀着一种憎恨的。甚至于那些东西的影子,使他每天对他至爱至亲的亡妻的回忆,也多少损害了一点。
他在她遗留下来的那堆假货里找了许久,因为直到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还始终固执地买进过许多,几乎每天晚上,她必定带回来一件新的东西,现在,他决定卖掉她仿佛最心爱的那只大项圈了,他以为它很可以值得六个或者八个法郎,那固然是假东西,不过也的确是下过一番很细致的功夫的。他把它搁在衣袋里,后来他沿着城基大街向他部里走,想找一家使他感到有信用的小珠宝店。
末了他看见了一家就走进去了,因为如此表白自己的穷困而设法出卖一件很不值钱的物事,他免不得有点儿难为情。“先生,”他对那商人说,“我很想知道您对这件小东西的估价。” 那个人接了东西,左看右看了好一阵,掂着它的轻重,拿起一枚放大镜,教他手下的店员过来,低声给他讲了几句,他把项圈搁在柜台上边了,并且为了格外好好儿鉴定它的印象,他又远远地瞧着它。
郎丹先生被这一套程序弄得不好意思,开口正预备说:“唉!我很知道这东西没有一点价值。”然而珠宝商人先说话了:“先生,这值得一万二千到一万五千金法郎;不过,倘若您能够正确地教我知道这东西的来源,我才能够收买它。” 那个丧偶的人睁着一双大眼睛并且一直张着嘴,他弄不清楚了。末了他吃着嘴问:“您说?……您可有把握。”另一个误解了他的惊讶,后来,干脆地说:“您可以到旁的地方问问是不是多给价钱。在我看来,顶多值得一万五千。倘若您找不着更好的买主,将来您可以再来找我。” 郎丹先生简直成了傻子了,收回了自己的项圈并且走了,他心里只模模糊糊觉得应该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了。
然而一走出店门,他简直忍不住大笑了,他暗自说道:“低能儿!唉!低能儿!倘若我真地照他说的去做!眼见得那是一个不知道分辨真假的珠宝商人!” 后来他又走到另一家珠宝店里了,地点正在和平街口上。那商人一看见那件珠宝就高声说: “哈!不用多说,我很认识它,这个项圈;它是我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先生被人弄得很糊涂了,他问: “它值多少?” “先生,从前我卖了两万五千金法郎。倘若您为了服从政府的命令,能够把这东西怎样到您手里的来由告诉我,我可以立刻用一万八千金法郎收回来。” 这一次,郎丹先生由于诧异而呆呆地坐下了。他接着又说:“不过,……不过请您仔仔细细看一看这东西吧,先生,直到现在,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 珠宝商人问: “可愿意把尊姓大名告诉我,先生?” “愿意,我姓郎丹,是内政部科员,住在舍身街十六号。” 那商人打开了他的好些本帐簿,寻了一阵就高声说道: “这项圈从前的确是送往郎丹太太家里去的,地点是舍身街16号,时间是1876年7月20日。” 后来这两个人都定住眼光彼此互相瞅着,科员吃惊得发昏,老板觉得遇见了一个扒儿手。
后者接着说: “您可愿意暂时把这东西在我店里搁24点钟?我立刻给您一张收据。” 郎丹吃着嘴说: “有什么不愿意,当然。” 后来他折起收条搁在自己衣袋里就一面走出店门了。随后他穿过街面,朝着上坡道儿走,发见自己弄错了路线,又朝着杜勒里宫走下来,过了塞纳河,认出了自己又走错了路,重新回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连一个主意也没有了。他极力去推测,去了解。他妻子从前原没有能力去买一件这样大价钱的东西。――没有,自然。――但是那么一来,那是一件馈赠品了!一件馈赠品!一件谁送给她的馈赠品?为的是什么? 他停住脚步了,并且立在大街当中不动了。他微微地感到骇人的疑问了。――她?――那么其余所有的珠宝也全是馈赠品了!他觉得天旋地转了;觉得一株大树对着他正面倒下来;他张开了一双胳膊并且失去知觉跌倒了。
他被路过的人抬到了一家药房里才醒过来。他请人送他回家,后来就关起门躲着。
一直到深夜,他始终神经错乱地哭着,口里咬着一块手帕,免得自己号啕出来。随后,他疲劳而且悲恸地上了床,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日光照醒了他,后来他慢慢地起了床,正想到部里去。在那样一番精神打击之后再去工作是困难的。于是他考虑自己可以在科长跟前要求原谅;接着他写了信给他。随后他想起自己应当再到珠宝店里去了;然而一阵羞耻之心教他脸上发红。他思索了好半天。可是他不能把项圈留在那个汉子那里。他穿好了衣裳走到了街上。
天气是和暖的,蔚蓝的晴空展开在这座微笑着似的城市顶上。好些闲逛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向前走过去。
郎丹瞧着他们经过一面对自己说:“一个人有点儿财产的时候,真是舒服!有了钱,可以连伤心的事都扫得干干净净,要到哪儿就到哪儿,旅行,散心,全做得到!哈!倘若我是一个富人!” 他发觉自己饿了,从前天夜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不过他衣袋是空的,于是他重新记起了项圈。一万八千金法郎!一万八千金法郎!数目不小呀,那笔款子! 他走到了和平街,于是开始在珠宝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来一往地散步了。一万八千金法郎!他几乎有一二十次要走进店里去,只是羞耻之心始终阻住了他。
然而他饿了,很饿了,而且没有一个铜子儿。他突然一下打定了主意,跑着穿过了街面,教自己没有思索的功夫,接着就扑到了珠宝店里。
一下望见了他,那珠宝商人就忙个不住。他用一种微笑的礼貌对他献了一个座儿。店员们本来在一旁望着郎丹,现在都自动地走过来,眼睛里面和嘴唇上面全露出快活的神气。掌柜的高声说道: “我已经打听明白了,先生,因此倘若您始终没有改变意思,我可以立刻照我从前和您说起过的数目兑价。” 科员支吾地说: “当然可以。” 掌柜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十八张大钞票,数了一遍,交给了郎丹。郎丹签了一张收条,然后用一只抖抖嗦嗦的手儿把钱搁在自己的衣袋里。
随后,正当走出去的时候,他重新向那个始终微笑的商人回过来,低着眼睛对他说: “我有……我有……许多旁的珠宝……那全是我从……那全是我从……同样的继承权得来的。您可愿意也从我手里收买那些东西吗?” 掌柜欠着身子说道: “当然愿意,先生。” 可是一个店员为了放声大笑跑出了店门;另一个使劲用手帕擤着鼻涕。
镇静的郎丹脸色绯红了,不过神情很沉着,他高声向他说: “我就去把那些东西带到您这儿来。” 于是他叫了一辆马车坐回去取那些珍贵的首饰了。等到一小时之后赶到珠宝店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吃午饭。
他们着手一件一件地审查那些东西了,估量每一件的价值。几乎全是从前由那家店里卖出去的。
郎丹呢,现在争论那些估定的价值了,以至于发脾气了,坚决地教店里把销货的帐簿翻给他看,并且遇着数目增高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高了。
耳环上的那些大的金刚钻共值两万金法郎,手镯共值三万五千,扣针,戒指和牌子之类共值一万六千,一件用翡翠和蓝宝石镶成的头面值一万四干;独粒头大金刚钻悬在金项链底下做坠子的值四万;全部的数目一共达到十九万六千金法郎。
掌柜用一种带嘲笑意味的正经态度高声说:“这是由一个把全部积蓄都搁在珠宝上面的人遗下来的。” 郎丹郑重地发言了: “这是存钱的一个方法,正和其他的方法一样。” 后来,他在和买主决定到明天举行一次复验之后就走开了。
等得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瞧着旺多姆纪念柱,把它看成了一枝爬高竞赛的桅竿,很想攀到它的尖端。他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可以跨过那座高入云端的大皇帝铜像的顶上和它表演“跳羊”的游戏。
他到伏瓦珊大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金法郎的葡萄酒。
随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在森林公园兜了一个圈子。他用一种颇为轻蔑的态度瞧着公园里的那些华丽的私人马车,恨不得要向着游人叫唤:“我现在也是富人了,我。我现在得了二十万金法郎!” 他想到他的部里了,于是教马车载了他到部里去,毅然决然走进了他科长的办公室说道: “我来向您辞职,先生。我现在得了一份三十万金法郎的遗产。” 他和他旧有的同事们握过了手,又把自己的新生活计划告诉了他们;随后他在英吉利咖啡馆吃夜饭。
一个被他看做出众的绅士正坐在旁边,郎丹忍不住心里的痒,要把事情告诉他,于是用一种相当卖弄的姿态说自己新近继承了四十万金法郎遗产。
他第一次在戏院里感到不厌烦,后来又和女孩子们过了夜。
半年之后,他续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很正派的,但是脾气不好。她使他很感痛苦。
(本章完)
[(第24章 场决斗)]
战争结束了,德军暂时仍旧驻在法国,全国张皇得如同一个打败了的角力者压在得胜者的膝头下面一样。
从那座精神错乱,饥饿不堪而百般失望的巴黎市里,头几列火车出发了,开向新定的国界去,慢吞吞地穿过好些村落和田园。初次旅行的人都从列车窗口里注视着那些完全成了颓垣败瓦的平原和那些烧光了的小村子。好些普鲁士兵戴着黄铜尖顶的黑铁盔,骑在那些仅存的房子门外的椅子上吸他们的烟斗。另外好些个正在那儿做工或者谈话,俨然像是门内那户人家中间的一员似的。每逢列车在各处城市经过的时候,大家就看见整团整团的德国兵正在广场上操演,尽管有列车轮子的喧闹,但是他们那些发嘎的口令声音竟一阵阵传到了列车里。
杜步伊先生在巴黎被围的整个时期中,是一直在城里的国民防护队服务的,现在他剩了列车到瑞士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在敌人未侵入以前,由于谨慎起见,她母女俩早已到了国外。
杜步伊本有一个爱好和平的富商式的大肚子,围城中的饥馑和疲乏却绝没有使它缩小一点儿。从前对于种种骇人的变故,他是用一片悲恸的忍耐心和好些批评人类野蛮行动的牢骚话去忍受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他到了边界上,才第一次看见了好些普鲁士人,虽然从前在寒冷的黑夜里,他也尽过守城和放哨的义务。
他现在又生气又害怕地向这些留着胡子带了兵器把法国当老家住着不走的人细看,后来,他心灵上感到了一阵衰弱无力的爱国热情,同时,也感到了那种迫切的需要,那种没有离过我们的明哲保身的新本能。
在客车的那个车厢里,还有两个来游历的英国人用他们那副宁静而好奇的眼光向着四处注视。这两个人也都是胖子,用他们的本国话谈天,有时候打开了他们的旅行指南高声读着,一面尽力好好儿辨认那些记在书上的地名。
忽然,列车在一个小城市的车站上停住了,一个普鲁士军官,在佩刀和客车的两级踏脚板相触的巨大响声里,从车厢的门口上了车。他的高大的身材紧紧裹在军服里,胡子几乎连到了眼角。下颏的长髯红得像是着了火;上唇的长髭须的颜色略微淡些,分别斜着向脸儿的两边翘起,脸儿好像是分成了两截。
那两个英国人立刻用满足了好奇心的微笑开始向他端详了,杜步伊先生却假装看报没有去理会。他不自在地坐在一只角儿上,仿佛是一个和保安警察对面坐下的小偷儿。
列车又开动了。两个英国人继续谈天,继续寻觅着当日打过仗的确实地点,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忽然举起胳膊向着远处指点一个小镇的时候,那个普鲁士军官伸长了他那双长腿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后仰着,一面用一种带德国口音的法国话说: “在那个小镇里,我杀死过12个法国兵。我俘虏过两百多个。” 英国人都显得很有兴致,立刻就问: “噢!它叫做什么,那个小镇?” 普鲁士军官答道:“法尔司堡。” 后来,他又说: “那些法国小子,我狠狠揪他们的耳朵。” 后来他瞧着杜步伊先生,一面骄傲地在胡子里露出了笑容来。
列车前进着,经过了好些始终被德国兵占住的村子。沿着各处大路或者田地边,站在栅栏拐角上或者酒店门口说话,一眼望过去,几乎全是德国兵。他们正像非洲的蝗虫一样盖住了地面。
军官伸出一只手说: “倘若我担任了总司令,我早就攻破了巴黎,那就会什么都烧掉,什么人都杀掉。再不会有法国了!” 两个英国人由于礼貌,简单地用英国话答应了一声:“Aoh!yes!” 他却继续往下说道: “20年后,整个儿欧洲,整个儿,都要属于我们了。普鲁士,比任何国家都强大。” 两个担忧的英国人再也不答话了。他们那两副脸儿夹在长髯之间像是蜡做的一样绝无表情。这时候,普鲁士军官开始笑起来。后来,他一直仰着脑袋靠在那里来说俏皮话了。他讥诮那个被人制伏的法国;侮辱那些业已倒在地下的敌人;他讥诮奥地利,往日的战败者;他讥诮法国各州的奋激而无效的抵抗。他讥诮法国那些被征调的国民防护队,那些无用的炮队。他声言俾士麦将要用那些从法国夺来的炮去造一座铁城。末了,他忽然伸出了那双长统马靴靠着杜步伊先生的大腿;这一位却把眼睛避开,连耳朵根都是绯红的了。
两个英国人仿佛对什么都是漠不相关的了,俨然一刹那间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岛国里闭关自守,远离了世界上的种种喧闹。军官抽出了自己的烟斗,眼睁睁地瞧着这个法国人说: “您身上没有带烟吗?” 杜步伊先生答道: “没有,先生!” 德国人接着说: “等会儿车子停了的时候,我请您去给我买点来。” 后来他重新又笑起来了。
“我一定给您一份小帐。” 列车呜呜地叫了,速度渐渐地减低了。他们在一座被火烧毁了的车站前经过,列车随即便完全停住了。
德国人打开了车厢的门,随即抓住了杜步伊先生的胳膊向他说: “您去替我跑腿吧,快点,快点!” 有一队普鲁士兵在这车站上驻防。另外又有好些沿着月台上的木栅栏外面站着看。车头已经呜呜地叫起来预备开车了。这时候,杜步伊先生突地向月台上一跳,尽管站长做了好些手势,他连忙跳进这辆客车的一个邻近的车厢里了。他独自一个人了!他解开了坎肩的钮子,心房真跳得厉害,于是又喘着气去擦额上的汗。
列车又在另一个站里停住了。那个军官忽然又在杜步伊先生的车厢门口出现并且又进来了,立刻那两个被好奇心驱使的英国人也跟着他都上来了。德国人在法国人的对面坐下,始终带着笑容: “您刚才不肯替我去跑腿。” 杜步伊先生回答: “不肯,先生!” 列车又开动了。
军官说: “那末我剪您的胡子来装我的烟斗吧。” 于是他向着他面前的这一位的脸伸过手来。
两个英国人始终是镇静自若的,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德国人已经抓住了他嘴唇上的一撮胡子拔起来,在这当儿,杜步伊先生只反手一下就托起了德国人的胳膊,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座位上。接着,他气得发狂了,鼓起腮帮子,睁圆着两只冒火的眼睛,一只手始终扼住他的嗓子,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开始愤不可遏地向他脸上打个不住。普鲁士人猛力挣扎了,想去拔自己的刀,想箍住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对手。但是杜步伊先生用自己那个大肚子的重量压住了他,并且打着,不住手,不换气,也不管什么地方,老是打着。血出来了,那个嗓子被扼的德国人只是干喘,咬牙切齿,极力想推开那个气得发狂对他乱打的大汉子,但是毫无用处。
两个英国人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已经都站起并且走到跟前来了。他们都挺直地站着,满腔的快乐和惊奇,预备从这两个打架的人当中,各选一个来赌胜负。
末后,杜步伊先生被这样一个劲的死斗弄乏了,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那个普鲁士人由于惊惶和疼痛弄得一直摸不着头脑,所以并没有对杜步伊先生扑过来,后来在缓过气来之后他才说:“倘若您不肯用左轮手枪来和我决斗,我就要宰掉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 “只要您愿意。我完全同意。” 德国人接着说: “我们立刻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来做公证人,在这趟车子离开斯特拉斯堡以前,我是来得及的。”像火车头一般呼啸的杜步伊先生,向那两个英国人说: “您两位可愿意替我做公证人?” 他们俩齐声用英国话回答: “Aoh!yes!” 列车停住了。
在一分钟之内,这普鲁士人找到了两个带着左轮手枪而来的同事,于是这一干人证都走到了城墙底下。
两个英国人不住地拿出表来看,提快了脚步儿,匆匆地预备一切,他们怕的是耽误时刻,赶不上坐着原车赶路。杜步伊先生从来没有用过手枪。现在却被公证人把他牵到一个和对手相距二十步的地点了。有人问他: “您预备好了吗?” 他口里正回答:“预备好了,先生。”眼里却看见了那两个英国人中间的一个已经撑开了雨伞为自己遮住阳光。
一道声音发出了命令:“放!” 杜步伊先生不等瞄准,信手放了一枪,后来莫名其妙地望见那个站在他对面的普鲁士人摇晃了一两下,接着就伸起了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着倒在地下了。他已经打死了他。一个英国人喊了一声“Aoh”。这声音因为喜悦,因为使他满足的好奇心又因为快活的沉不住气而发抖。另一个英国人本来始终握着自己的表,这时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体操步儿拉着他向火车站走。
第一个英国人,双手握着拳头,双臂夹住身体跑着,一面用法国话数着步儿: 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大肚子,却并做一排用快步向前直跑,仿佛是一张滑稽日报上的三个滑稽角儿。
“一,二!一,二!” 列车开动了。他们都跳到了车上。这时候,两个英国人都摘下了他们头上的旅行小帽举在空中,接着就大声喊了三次: “Hip,Hip,Hip,Hurrah!” 随后,他们挨次庄重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后就折转了身躯,仍然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他们的角儿上了。
(本章完)
[(第25章 首饰)]
世上的漂亮动人的女子,每每像是由于命运的差错似地,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一个正是这样。她没有陪嫁的资产,没有希望,没有任何方法使得一个既有钱又有地位的人认识她,了解她,爱她,娶她;到末了,她将将就就和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结了婚。
不能够讲求装饰,她是朴素的,但是不幸得像是一个降了等的女人;因为妇女们本没有阶级,没有门第之分,她们的美,她们的丰韵和她们的诱惑力就是供她们做出身和家世之用的。她们的天生的机警,出众的本能,柔顺的心灵,构成了她们唯一的等级,而且可以把民间的女子提得和最高的贵妇人一样高。
她觉得自己本是为了一切精美的和一切豪华的事物而生的,因此不住地感到痛苦。由于自己房屋的寒伧,墙壁的粗糙,家具的陈旧,衣料的庸俗,她非常难过。这一切,在另一个和她同等的妇人心上,也许是不会注意的,然而她却因此伤心,又因此懊恼,那个替她照料琐碎家务的布列塔尼省的小女佣人的样子,使她产生了种种忧苦的遗憾和胡思乱想。她梦想着那些静悄悄的接待室,如何蒙着东方的帏幕,如何点着青铜的高脚灯檠,如何派着两个身穿短裤子的高个儿侍应生听候指使,而热烘烘的空气暖炉使得两个侍应生都在大型的圈椅上打盹。她梦想那些披着古代壁衣的大客厅,那些摆着无从估价的瓷瓶的精美家具;她梦想那些精致而且芬芳的小客厅,自己到了午后五点光景,就可以和亲切的男朋友在那儿闲谈,和那些被妇女界羡慕的并且渴望一顾的知名男子在那儿闲谈。
然而事实上,她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就在那张小圆桌跟前和她的丈夫对面坐下了,桌上盖的白布要三天才换一回,丈夫把那只汤池的盖子一揭开,就用一种高兴的神气说道:“哈!好肉汤!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因此她又梦想那些丰盛精美的筵席了,梦想那些光辉灿烂的银器皿了,梦想那些满绣着仙境般的园林和其间的古装仕女以及古怪飞禽的壁衣了;她梦想那些用名贵的盘子盛着的佳肴美味了,梦想那些在吃着一份肉色粉红的鲈鱼或者一份松鸡翅膀的时候带着朗爽的微笑去细听的情话了。
而且她没有像样的服装,没有珠宝首饰,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只欢喜这一套,觉得自己是为了这一套而生的。她早就指望自己能够取悦于人,能够被人羡慕,能够有诱惑力而且被人追求。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一个在教会女学里的女同学,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想去看她,因为看了之后回来,她总会感到痛苦。于是她由于伤心,由于遗憾,由于失望并且由于忧虑,接连她要不料某一天傍晚,她丈夫带着得意扬扬的神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
“瞧吧,”他说:“这儿有点儿东西是专门为了你的。”她赶忙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抽了一张印着这样语句的请帖: “教育部长若尔日?郎波诺暨夫人荣幸地邀请骆塞尔先生和骆塞尔太太参加一月十八日星期一在本部大楼举办的晚会。” 她丈夫希望她一定快活得很,谁知她竟带着伤心而且生气的样子把请帖扔到桌上,冷冰冰地说: “你叫我拿着这东西怎么办?” “不过,亲人儿,我原以为你大概是满意的。你素来不出门,并且这是一个机会,这东西,一个好机会!我费了多少力才弄到手。大家都想要请帖,它是很难弄到手的,却又没有多少份发给同事们。将来在晚会上看得见政界的全部人物。” 她用一种暴怒的眼光瞧着他,后来她不耐烦地高声说: “你叫我身上穿着什么到那儿去?” 他以前原没有想到这一层;支吾地说: “不过,你穿了去看戏的那件裙袍。我觉得它很好,我……” 瞧见他妻子流着眼泪,他不说话了,吃惊了,心里糊涂了。两大滴眼泪慢慢地从她的眼角向着口角流下来;他吃着嘴说: “你有点怎样?你有点怎样?” 但是她用一种坚强的忍耐心镇住了自己的痛苦,擦着自己那副润湿了的脸蛋儿,一面用一道宁静的声音回答: “没有什么。不过我没有衣裳,所以我不能够去赴这个晚会。你倘若有一个同事,他的妻子能够比我打扮得好些,你就把这份请帖送给他。” 他发愁了,接着说道: “这么着吧,玛蒂尔蒂。要花多少钱,一套像样的衣裳,以后遇着机会你还可以再穿的,简单一些的?” 她思索了好几秒钟,确定她的盘算,并且也考虑到这个数目务必可以由她要求,不至于引起这个节俭科员的一种吃惊的叫唤和一个干脆的拒绝。
末了她迟迟疑疑地回答: “细数呢,我不晓得,不过我估计,有四百金法郎,总可以办得到。” 他的脸色有点儿发青了,因为他手里正存着这样一个数目预备去买一枝枪,使得自己在今年夏天的星期日里,可以和几个打猎的朋友们到南兑尔那一带平原地方去打鸟。
然而他却回答道: “就是这样吧。我给你四百金法郎。不过你要想法子去做一套漂亮的裙袍。” 晚会的日期已经近了,骆塞尔太太好像在发愁,不放心,心里有些焦躁不安。然而她的新裙袍却办好了。她丈夫某一天傍晚问她: “你有点怎样?想想吧,这三天以来,你是很异样的。”于是她说: “没有一件首饰,没有一粒宝石,插的和戴的,一点儿也没有,这件事真教我心烦。简直太穷酸了。现在我宁可不去赴这个晚会。” 他接着说道: “你将来可以插戴几朵鲜花。在现在的时令里,那是很出色的。花十个金法郎,你可以买得到两三朵很好看的玫瑰花。”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不成……世上最教人丢脸的,就是在许多有钱的女人堆里露穷相。” 但是她丈夫高声叫唤起来: “你真糊涂!去找你的朋友伏来士洁太太,问她借点首饰。你和她的交情,是可以开口的。” 她迸出了一道快活的叫唤: “这是真的。这一层我当初简直没有想过。” 第二天,她到她这位朋友家里去了,向她谈起了自己的烦闷。
伏来士洁太太向着她那座嵌着镜子的大衣柜跟前走过去,取出一个大的盒子,带过来打开向骆塞尔太太说: “你自己选吧,亲爱的。” 她最初看见许多手镯,随后一个用珍珠镶成的项圈,随后一个威尼斯款式的金十字架,镶着宝石的,做工非常精巧。她在镜子跟前试着这些首饰,迟疑不决,舍不得丢开这些东西,归还这些东西。她老问着。
“你还有没有一点什么别的?” “有的是,你自己找吧。我不晓得哪件合得上你的意思。”她忽然在一只黑缎子做的小盒子里,发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项链,那东西真地压得倒一切;于是她的心房因为一种奢望渐渐跳起来。她双手拿着那东西发抖,她把它压着自己裙袍的领子绕在自己的颈项上面了,对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出了半天的神。
后来,她带看满腔的顾虑迟疑地问道: “你能够借这东西给我吗,我只借这一件?”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她跳起来抱着她朋友的颈项,热烈地吻了又吻,末后,她带着这件宝贝溜也似地走了。
晚会的日子到了,骆塞尔太太得到极大的成功,她比一般女宾都要漂亮,时髦,迷人,不断地微笑,并且乐得发狂。一般男宾都望着她出神,探听她的姓名,设法使人把自己引到她跟前作介绍。本部机要处的人员都想和她跳舞,部长也注意她。
她用陶醉的姿态舞着,用兴奋的动作舞着,她沉醉在欢乐里,她满意于自己的容貌的胜利,满意于自己的成绩的光荣;满意于那一切阿谀赞叹和那场使得女性认为异常完备而且甜美的凯歌,一种幸福的祥云包围着她。所以她什么都不思虑了。
她是清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她丈夫自从半夜十二点钟光景,就同着另外三位男宾在一间无人理会的小客厅里睡着了;这三位男宾的妻子也正舞得很快活。
他对她的肩头上披上了那些为了上街而带来的衣裳,家常用的俭朴的衣裳,这些东西的寒伧意味是和跳舞会里的服装的豪华气派不相称的。她感到了这一层,于是为了避免另外那些裹着珍贵皮衣的太太们注意,她竟想逃遁了。
骆塞尔牵住了她: “等着吧。你到外面会受寒。我去找一辆出租的街车来吧。” 不过她绝不听从他,匆匆忙忙下了台阶儿。等到他俩走到街上竟找不着车了;于是他俩开始去寻觅,追着那些他们远远地望得见的车子。
他俩向着塞纳河的河沿走下去,两个人感到失望,浑身冷得发抖。末了,他俩在河沿上竟找着了一辆像是夜游病者一样的旧式轿车――这样的车子白天在巴黎如同感到自惭形秽,所以要到天黑以后才看得见它们。
车子把他俩送到殉教街的寓所大门外了,他俩惆怅地上了楼。在她,这算是结束了。而他呢,却想起了自己明天早上十点钟应当到部。
她在镜子跟前脱下了那些围着肩头的大氅之类,想再次端详端详无比荣耀的自己。但是陡然间她发出了一声狂叫。她已经没有那串围着颈项的金刚钻项链了! 她丈夫这时候已经脱了一半衣裳,连忙问: “你有点怎样?” 她发痴似地转过身来向着他: “我已经……我已经……我现在找不着伏来士洁太太那串项链了。” 他张皇失措地站起来: “什么!……怎样!……哪儿会有这样的事!” 于是他俩在那件裙袍的衣褶里,大氅的衣褶里,口袋里,都寻了一个遍。到处都找不到它。
他问道: “你能够保证离开舞会的时候还挂着那东西吗?” “对呀,我在部里的过道里还摸过它。” “不过,倘若你在路上失掉了它,我们可以听得见它落下去的声响。它应当在车子里。” “对呀。这是可能的。你可曾记下车子的号码?” “没有。你呢,你当初也没有注意?” “没有。” 他俩口呆目瞪地互相瞧着。末了,骆塞尔重新着好了衣裳。
“我去,”他说,“我去把我俩步行经过的路线再走一遍,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得着它。” 于是他出街了。她呢,连睡觉的气力都没有,始终没有换下那套参加晚会的衣裳,就靠在一把围椅上面,屋子里没有生火,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她丈夫在七点钟回家。什么也没有找得着。
他走到警察总厅和各报馆里去悬一种赏格,又走到各处出租小马车的公司,总而言之,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地方都走了一个遍。
她对着这种骇人的大祸,在惊愕状态中间整整地等了一天。
骆塞尔在傍晚的时候带着瘦削灰白的脸回来了;他一点什么也没有发现过。
“应当,”他说,“写信给你那个女朋友说你弄断了那串项链的搭钩,现在正叫人在那里修理。这样我们就可以有周转的时间。” 她在他的口授之下写了这封信。
一星期以后,他们任何希望都消失了。并且骆塞尔像是老了五年,高声说道: “现在应当设法去赔这件宝贝了。” 第二天,他们拿了盛那件宝贝的盒子,照着盒子里面的招牌到了珠宝店里,店里的老板查过了许多账簿。
“从前,太太,这串项链不是我店里卖出去的,我只做了这个盒子。” 于是他俩到一家家的首饰店去访问了,寻觅一件和失掉的那件首饰相同的东西,凭着自己的记忆力做参考,他俩因为伤心和忧愁都快要生病了。
他们在故宫街一家小店里找到了一串用金刚钻镶成的念珠,他们觉得正像他们寻觅的那一串。它值得四万金法郎。店里可以作三万六千让给他俩。
他们所以央求那小店的老板在三天之内不要卖掉这东西。并且另外说好了条件:倘若原有的那串在二月底以前找回来,店里就用三万四千金当郎收买这串回去。
骆塞尔本存着他父亲从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金法郎。剩下的数目就得去借了。
他动手借钱了,向这一个借一千金法郎,向那个借五百,向这里借五枚鲁意金元,向另一处又借三枚。他签了许多借据,订了许多破产性的契约,和那些盘剥重利的人,各种不同国籍的放款人打交道。他损害了自己后半生的前程,他不顾成败利钝冒险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姓,并且,想到了将来的苦恼,想到了就会压在身上的黑暗贫穷,想到了整个物质上的匮乏和全部精神上的折磨造成的远景,他感到恐怖了,终于走到那个珠宝商人的柜台边放下了三万六千金法郎,取了那串新项链。
在骆塞尔太太把首饰还给伏来士洁太太的时候,这一位用一种不高兴的神情向她说: “你应当早点儿还给我,因为我也许要用它。” 她当时并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正是她的女朋友担忧的事。倘若看破了这件代替品,她将要怎样想?她难道不会把她当做一个贼? 骆塞尔太太尝到了穷人的困窘生活了。此外,突然一下用英雄气概打定了主意,那笔骇人的债是必须偿还的。她预备偿还它。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某处屋顶底下的一间阁楼下。
她开始做种种家务上的粗硬工作了,厨房里可厌的日常任务了。她洗濯杯盘碗碟,在罐子锅子的油垢底子上磨坏了那些玫瑰色的手指头。内衣和抹布都由她亲自用肥皂洗濯再晾到绳子上;每天早起,她搬运垃圾下楼,再把水提到楼上,每逢走完一层楼,就得坐在楼梯上喘口气。并且穿着得像是一个平民妇人了,她挽着篮子走到蔬菜店里、杂货店里和肉店里去讲价钱,去挨骂,极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去防护她那点儿可怜的零钱。
每月都要收回好些借据,一面另外立几张新的去展缓日期。
她丈夫在傍晚的时候替一个商人誊清账目,时常到了深夜,他还得抄录那种五个铜元一面的书。
末后,这种生活延长到十年之久。
十年之末,他俩居然还清了全部债务,连同高利贷者的利钱以及由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
骆塞尔太太像是老了。现在,她已经变成了贫苦人家的强健粗硬而且耐苦的妇人了。乱挽着头发,歪歪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发红的手,高声说话,大盆水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到办公室里去了,她独自坐在窗前,于是就回想从前的那个晚会,那个跳舞会,在那里,她当时是那样美貌,那样快活。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然而,某一个星期日,她正走到香榭丽舍大街兜个圈子去调剂一周之中的日常劳作,这时候忽然看见了一个带着孩子散步的妇人。那就是伏来士洁太太,她始终是年轻的,始终是美貌的,始终是有诱惑力的。
骆塞尔太太非常激动。要不要去和她攀谈?对的,当然。并且自己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务,可以彻底告诉她。为什么不?她走近前去了。
“早安,约翰妮。” 那一位竟一点儿也不认识她了,以为自己被这个平民妇人这样亲热地叫唤是件怪事,她支支吾吾地说: “不过……这位太太!……我不知道……大概应当是您弄错了。
“没有错。我是玛蒂尔德?骆塞尔呀。” 她那个女朋友狂叫了一声: “噢!……可怜的玛蒂尔德,你真变了样子!……” “对呀,我过了许多很艰苦的日子,自从我上一次见过你以后;并且种种苦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这是怎样一回事?” “从前,你不是借了一串金刚钻项链给我到部里参加晚会,现在,你可还记得?” “记得,怎样呢?” “怎样,我丢了那串东西。” “哪儿的话,你早已还给我了。” “我从前还给你的是另外一串完全相同的。到现在,我们花了十年工夫才付清它的代价。像我们什么也没有的人,你明白这件事是不容易的……现在算是还清了帐,我是结结实实满意的了。” 伏来士洁太太停住了脚步: “你可是说从前买了一串金刚钻项链来赔偿我的那一串?” “对呀,你从前简直没有看出来,是吗?那两串东西原是完全相同的。” 说完,她用一阵自负而又天真的快乐神气微笑了。
伏来士洁太太很受感动了,抓住了她两只手: “唉。可怜的玛蒂尔德,不过我那一串本是假的,顶多值得五百金法郎!……”
(本章完)
[(第26章 保护人)]
若昂?马阑从来不曾梦见自己有一种这样好的运气!他本是外省一个执达吏的儿子,从前也像许多其他的人一样到了巴黎拉丁区学习法律。那时候,他在各种被他先先后后光顾的啤酒馆里,结交了好几个狂喝啤酒高谈政治的饶舌的大学生做朋友。他对他们赞叹不止,一心跟着他们从这一家咖啡馆跑到另一家,有时候他手里有点钱也给他们付账。
随后,他成了律师了,辩护过一些在他手里败诉的案件。谁知在某一天早上,他从报纸上知道往日同学中的一个新近当选了众议院议员。
他重新又是他的忠实走狗了,那就是专门跑腿,有事招之即来而且简直不拘形迹的朋友。但是由于议院里的政潮,这个众议员居然做了阁员,半年以后,若昂?马阑就做了平政院评事。
开初,他有些得意忘形,他如同想使旁人一见就能猜到他的地位似的,专为显示自己的地位到街道上闲游。有时候,他到铺子里买点东西,到报亭子里买张报或者在街上叫一辆另雇的马车,即令谈到种种绝无意义的事情,他也想法子告诉铺子里商人或者卖报的,甚至于赶车的说: “我本人是平政院评事……” 随后他自然而然地感到了一种迫不及待的需要,要去保护旁人;把保护旁人看做是他的威望的表现,是职业上的必要,是性情宽厚而力量雄大者的义务。无论遇着哪种情形,无论对于哪个,他总用一种无限的宽厚态度献出他的援助力。
在大街上遇见了面熟的人,他总喜笑颜开地走过去握手寒暄,接着并不等候旁人发言,他就高声说:“您知道我现在做了平政院评事,我很愿意给您帮忙。倘若我对于您能够有点用处,请您不必客气,把事情交给我办。在我这种地位,手上是有点办法的。” 于是他就同着这样遇见的朋友走到咖啡馆里去讨笔墨纸张;他说道:“只要一张纸,堂倌,那是写一封介绍信用的。”他就这样写了好些介绍信,每天十封二十封或五十封不等,并且都是在巴黎热闹街道上那些很有名的大咖啡馆里写的。法兰西共和国的官吏,从预审推事数到阁员,他都写过信了。并且他觉自己有幸运,很有幸运。
有一天早上,他正从自己家里出来到平政院去,忽然遇着了雨。他颇想叫一辆出租马车,但是却没有叫,从街上冒雨走去。
那阵大雨愈下愈大了,淹没了街面,漫上了人行道。于是马阑先生不得不跑到一所住宅的大门下面去躲雨了。那地方已经躲着一个老教士,一个白头发老教士。在未做评事以前,马阑先生是很不欢喜教士的。自从有一个红袍主教曾经恭敬地请教他一件困难的事件以后,他现在竟尊重这种人了。那阵雨像大水一般地倾个不住,逼着这两个人一直走到那所住宅的看门人屋子里躲藏,去避免泥水溅到身上。马阑先生为了标榜自己,感到心痒难搔急于想说话,这时候他高声说道: “天气真很恶劣,长老先生。” 那老教士欠一欠身子回答: “唉!对呀,先生,对一个只预备到巴黎住几天的人来说,真讨厌。” “哈!您可是从外省来的?”“对呀,先生,我只在巴黎路过。” “一个人在京城里住几天却偏偏遇着下雨,确实是讨厌的。我们,在政界上服务的人,终年住在这儿,却没有想到这点。” 长老不再答话了。他瞧着那条雨势渐杀的街道。忽然,他下了决心,如同撩起裙袍跨过水沟的妇女们似地,撩起了他的道袍。
马阑先生瞧着他要走,高声喊道: “您快要打得全身透湿,长老先生,再等一会儿吧,雨就要停止的。” 那个犹豫不决的老翁停住脚步了,随后他说道: “因为我很忙。我有一个要紧的约会。” 马阑先生仿佛很不乐意似的。
“但是您一定会把全身打得透湿。我能够请教您到哪一区去吗?” 神父露出了迟疑的样子,随后才说: “我到旧王宫附近去。” “既然这样,长老老生,倘若您答应,我可以请您来和我共这柄伞。我呢,我到平政院去。我是平政院评事。” 老教士抬起头来瞧着他,随后高声说: “真的谢谢您,先生,我很愿意。” 于是马阑先生挽着他的胳膊,搀着他同走了。他引导他,防护他,劝告他: “当心这个水荡吧,长老先生。尤其要格外注意马车的轮子;有时那东西溅得您从头到脚都是泥浆。路上的伞也要留意。对于眼睛,世上再没有比伞骨子更要危险的了。尤其那些女人真教人受不住;她们一点也不留心,不管是雨天或是晴天,永远把她们伞骨子从您对面撞过来。尤其她们从不对谁偏一偏自己的身子。简直可以说市区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统辖着街面和人行道。从我个人的意见看起来,我觉得她们的教育在以前是很没有被人注意的。” 后来马阑先生开始笑起来。
教士没有回答。他走着,身躯向前略俯,仔细挑选那些踩脚的地方,使他的道袍和鞋子都不会沾上一点泥浆。
马阑先生接着又说: “您到巴黎来一定是散散心的。”老翁回答:“不是,我有一件正经事情。” “哦!可是一件重要的?我能不能请教您是什么问题?倘若我能够有益于您,我愿意听候您的吩咐。” 教士仿佛有些狼狈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唉!是一件私事。一件和……和我的主教发生的小麻烦。那是不会使您发生兴趣的。
是一件……一件有关宗教行政的……的……内部秩序的事情。” 马阑先生可发急了: “不过,那些事正是归平政院管。既然如此,请您吩咐我吧。”“是的,先生,我也是到平政院去的。您真好。我要去会勒来贝尔先生和沙奉先生,并且也许还要会白底巴先生。” 马阑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那简直都是我的朋友,长老先生,我的几个至友,几个最好的同事,几个很可爱的人。我就写信给这三位,把您介绍介绍,并且,热烈地介绍。算在我身上吧。” 教士向他道了谢,歉疚不安似地用吞吞吐吐的样子,说了无数感恩的话。
马阑先生快乐得发痴了: “唉!您不妨夸口说是遇着一种绝好的运气,长老先生。您就会看见,因为有了我介绍,您就会看见您的事情像是踏在轮盘上面似地转得很顺利了。” 他们到了平政院。马阑先生引了教士上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端了一张椅子,请他坐在火炉前面,随后自己才到桌子跟前坐下,并且提笔写起来: “亲爱的同事,请足下许我以最恳挚的意思,向足下介绍一位最尊贵最能干的教士,长老……” 他停笔不写了,问道:“尊姓呢?请教。” “山杜尔。” 马阑先生继续写道: “长老山杜尔先生,此君有小事须待面陈,以便领受高明指点。
“我幸得此便,向足下……” 末后他加上几句通用的客气话作了结束。
他这样写完了三封信,一齐交给这个受他保护的人,这一个在说了无数感激的话以后就走了。
马阑先生办完了他的公事,回到了家里安宁地度过了白天的光阴,夜晚平静地睡了觉,第二天愉快地起了床,教人拿报纸来看。
他打开来的第一份是一种激进派的日报,他读着: “我们的宗教师和我们的官吏。
“宗教师的为非作歹的行动,我们说也说不完。某处有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曾经承认自己有过背叛现在政府的阴谋,且因为犯过种种值不得由我们来指出的不名誉事实曾经被人告发,此外还有人怀疑他是个由旧日的耶稣会教士变形的普通教士,某主教更因为他有种种被人认为不便明言的动机免了他的职,召他到巴黎来检查他的人品,岂知山杜尔找到了一个姓马阑的平政院评事做他的热心辩护者,这辩护者敢于为这个身着道袍的坏人,写了好些极有力量的介绍信,给共和国的一些官吏,他的同事们。
“我们现在特地指出这个评事的不堪容忍的作风,深望内阁注意……” 马阑先生一下跳起来,连忙着好衣裳,跑到他的同事白底巴先生家里,白底巴向他说: “唉!您把那个老鬼介绍给我,真是发痴了。” 于是马阑先生慌张起来了,吃着嘴说: “不是的……请您想想吧……我上当了……那家伙的神气很像正派人……他骗了我……他卑劣地骗了我。我央求您,请您从严,格外从严惩办他。我就要写信。譬如要惩办他,应当写信给谁,请您告诉我吧。我要去找总检察长和巴黎的总主教,对呀,总主教……” 于是匆匆地坐到白底巴先生的书桌跟前,他写道: “总主教阁下。敬启者,我新近为一个姓山杜尔的教士之阴谋及其谎语所欺,致受其害,特此奉闻……”随后,他在签了名和封了信的时候,回头瞧着他的同事高声说道: “您可看见,好朋友,这回的事对于您应当是一个教训,请您再也不要替任何人作介绍吧。”
(本章完)
[(第27章 我的茹尔叔)]
写给阿启勒?培努韦尔 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向我们要求布施。我的同学约瑟甫?达勿朗诗给了他一枚值五个金法郎的银币。我吃惊了。他向我说了这样一件故事: 这个可怜的人使我记起了一个故事,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过。
你听我说吧。
我家庭原是住在勒阿弗尔的,并不富裕。靠大家想法子应付罢了,没有旁的办法。父亲在外工作,定要到天晚才从办公室回家,而收入并没有什么大了不得。当时我还有两个姊姊。
我母亲因为我们生活得不宽裕很感痛苦,时常找着好些尖刻的话,好些遮遮掩掩的和不顾信义的闲话去对付我的父亲。这位可怜的丈夫当时有一个教我伤心的手势。他每每张开手掌搁在额头上,俨然是去擦汗一般,可是汗呢,并没有,而且他绝不答辩。我感到他的懦弱的痛苦了。大家尤其注意节约,从来不接受邀请去吃一顿夜饭,为的是免得回请;家里买的食品之类全是大减价的东西,种种陈货。姊姊们的裙袍全是自家缝的,为了三个铜元一公尺的滚条,也要在价格上商量好久。我们通常的食品仅仅是浓汤和牛肉杂烩。那仿佛是有益卫生的和滋补的,不过我宁愿吃旁的东西。
为了我失落了钮扣和撕破了裤子、他们就对我大嚷大闹。不过每逢星期日,我们就打扮得齐齐整整到港口的防波堤上去走一遭。父亲,穿上方襟大礼服,戴上丝光高帽子,套上手套,伸起胳膊给母亲挽着,母亲插戴得花花绿绿像是一艘过盛节的海船挂着各种旗子。姊姊都是早已打扮停当,专心等候出发的信号,不过,到了最后的那一刹那,总有人在家长的方襟大礼服上头发见了一处油迹,于是不得不赶忙用一块浸着汽油的破布头儿去擦掉它。
我父亲依旧把丝光高帽顶在头上,大礼服是脱下了的。露出两只被衬衣袖子笼着的胳膊,去等候旁人把油迹擦干净,这时候,我母亲戴好那副近光眼镜,并且脱下了那双手套,免得弄脏,忙个不住。
大家礼貌彬彬地上路了。姊姊们彼此挽着胳膊在前面走。她们都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当时父母们都要教她们在城里露露脸。我靠住母亲的左边,她的右边由父亲护卫。我现在还记得我的可怜的父母在星期日散步之中的庄严气概,他们脸上的严肃,他们态度上的正经。他们挺直了脊梁,伸直了腿子,郑重地走,仿佛一桩极端重要的事件要靠着他们的这种态度才能完成一样。
每逢星期日看见那些从陌生的远地方回来的大海船,父亲始终毫不变更地说着同样的话:“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我的茹尔叔,父亲的兄弟,当初全家都对他躲避不及,而那时算是家庭里的唯一希望了。我自从童年时代就听见大家谈到他,我对他是那么熟识,所以我仿佛一见面就认得出他。他在动身到美洲那天以前的一切详细情形,我统统知道,尽管大家只轻轻地谈着他人生中的那一个时期。
他像是曾经有过一种不良的品行,这就是说他曾经吃空了一些儿银钱。对于贫穷的家庭这就是莫大的罪状了。在富有的家庭里,一个寻快乐的人做些糊涂事情,那就被旁人在微笑之中称呼他做花花公子。在日用短缺的家庭里,若是一个孩子强迫父母消耗了本钱,必然变成一个坏人,一个光棍,一个游荡子弟! 即令事实是同样的,而这种分别始终算正确的,因为只有结局才能够判别行为的严重程度。
总而言之,茹尔叔在吃光他自己那一份遗产之后,此外还大大地减少了我父亲可以得到的遗产。
旁人如同当年的惯例一样,教他搭上一艘从勒阿弗尔到纽约的商船到美洲去了。
一到那地方,茹尔叔就做了商人,不过什么行业,我们却不知道,并且他不久曾经写信回来,说自己赚了点儿钱,希望能够补偿他从前替我父亲造成的损失。这封信在家庭里引起一种深刻的激动了。茹尔,从前有人说他毫无价值,居然一下变成了一个正派人,一个有良心的孩子,一个真正姓达勿朗诗的人,纯洁正直得和所有姓达勿朗诗的一样。
此外,一个船长从前告诉过我们,说茹尔叔租了一家大店铺,并且经营一种重要的买卖。
两年之后,第二封信来了,他说:“我亲爱的费力卜、我写信给你是为了请你不要记挂我,我身体很好。买卖也做得不坏。明天我动身到南美洲去作一次长期旅行。将来也许有好几年没有消息给你。倘若我没有信来,你不必记挂。一到发了财,我一定回勒阿弗尔。现在希望这是一定不会等得太久,并且我们将来一定能够舒舒服服一块儿过活……” 这封信竟变成了家庭里的《福音书》了。大家时常读着,大家拿给所有的人看。
在十年当中,事实上,茹尔叔再也没有消息回来了,不过时间越久,我父亲的希望就越大,后来我母亲也时常说:“将来好心眼儿的茹尔回来之后,我们的景况自然不同了。那是一个很能干的人!” 每逢星期日,瞧着那些向天空吐出蛇一样的煤烟的黑壳子大轮船从水平线上走过来,我父亲就重述着他那句永不变动的话: “哈!倘若茹尔就在那里面,那是何等惊人的喜事啊!”并且大家几乎指望看见他扬起一方手帕唤着:“噢嗨!费力卜。” 这桩事一定会成为现实,大家盘算过无数的计划:甚至于谈到应当用叔叔的钱在安谷韦尔附近去买一所小的乡村别墅。我不能肯定我父亲对于这个题目绝没有找人商量过。
我的大姊当时二十八岁;另一个二十六岁。她们都还没有结婚,而这件事当时对于我们是一个忧闷。
终于有一个想求婚的人被介绍给二姊了。是一个机关里的职员,不是富人,然而是正派的。我素来相信茹尔叔的那封信,某一天晚上我拿出来给那个青年瞧,居然使得他停止了种种游移而下决心求婚了。
大家连忙接受了他的要求,并且决定在举行婚礼以后,全家一同到哲西岛去作一次短期的旅行。
对于穷人,哲西岛是个旅行的理想世界。地方不远,坐着一只海船渡过海峡,就到了国外,那个小岛是归英国管的。所以一个法国人经过两小时的航海功夫,就能够看见一个邻国的民族住在他们国内的情形,和研究这个被英国国旗掩护的岛上的风俗,那种风俗真糟糕得如同那些说话率直的人所说的一样。
到哲西岛去的那次旅行,变成了我们专心注意的事,我们唯一的期待和我们随时都怀着的梦想。
我们终于起程了。我现在还看得见那简直像是昨天的事:轮船在大城码头边生了火,我父亲张皇地监视着我们那三件行李上船,我母亲记挂多端,挽着我那个没有结婚的姊姊的胳膊,仿佛自从另一个姊姊嫁了之后,她就孤单得如同一只伶仃地留在原有的窝里的唯一鸡雏了;在我们的后边,才是那一对老是落在后边的新夫妇,他俩时常弄得我回转头去瞧。汽笛响了。我们都上船了,后来船离开堤岸,在一片平坦得如同翠色的大理石桌面一样的海面上走动了。我们瞧见海岸在那儿跑着,大家都幸运得并且高兴得和世界上不大旅行的人一样。
我父亲的大肚子,在他那件当天早上被人仔仔细细拭干净一切油迹的方襟大礼服里边挺着,而他的四周,散布着那阵在寻常出街日子必然闻得见的汽油味儿,这味儿教我认得那是星期日。
突然他望见了有两个男搭客正邀请两个时髦的女搭客吃牡蛎。一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用小刀一下撬开了它的壳子交给男搭客们,他们跟着又交给那两个女搭客。她们用一阵优雅的姿态吃起来,一面用一块精美的手帕托起了牡蛎,一面又向前伸着嘴巴免得在裙袍上留下痕迹。随后她们用一个很迅速的小动作喝了牡蛎的汁子,就把壳子扔到了海面去。我父亲无疑地受到那种在一艘开动的海船上吃牡蛎的高雅行为的引诱了。他认为那是好派头,又文雅,又高尚,于是走到了我母亲和我姊姊们身边,一面问: “你们可愿意我请你们吃几个牡蛎吗?” 我母亲因为那点儿花费,不免游移起来,但是我的姊姊们却立刻接受了。我母亲用一种阻挠的音调说: “我害怕吃了肚子痛。你只请孩子们吃吧,不过别多吃,否则你会弄得她们生病的。” 随后,她又侧转来,对着我说: “至于约瑟,他用不着吃;男孩子们,我们是不该惯他们的。” 这样,当时我就留在母亲身边了。认为这种区别是不公道的。我用眼光跟着我父亲,他正庄严地引着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去找那个衣裳褴褛的老水手。
那两个女搭客刚刚走开,于是我父亲指点姊姊们应当怎样刷溜地吃,才免得教汁子撒出来;他而且竟想做出一个样子,于是就拿起了一个牡蛎来。正在摹仿那两个女搭客的时候,他一下把汁子统统撒到了自己的方襟大礼服上了,接着我就听见了母亲喃喃地说: “哎呀,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多好。” 但是我发见我父亲突然像是心绪不安,他走开了好几步,眼睛盯住了家里那几个绕着牡蛎贩子身边忙着的人,后来突然间,他对着我们走过来了。我觉得他的脸色发白,而且一双眼睛也是异样的。他低声向我母亲说: “这非常古怪,那个牡蛎贩子真像茹尔。” 我母亲发呆了,她问: “哪一个茹尔?” 我父亲接口道: “就是……我的兄弟……倘若我从前不知道他在美洲有了好地位,我真会相信那就是他。” 我母亲慌张起来,吃着嘴说: “你发痴了!你既然明明知道那不是他,为什么又说这种糊涂话?” 但是我父亲仍然坚持: “你去看看他吧,克辣立斯,我认为由你亲眼去证明一下要好得多。” 她站起来去找她两个女儿。我呢,也注视着那个人。他是老了的,脏的,满是皱纹的,他的视线没有离开他的活计。我母亲转来了,我望见她正发抖。她急速地说: “我相信是他。你去向船长打听打听消息吧。要紧的是务必慎重一些,免得这坏蛋现在再落到我们身上来!” 我父亲走过去了,但是我跟在他后边。我觉得自己异常地激动。
船长,一个高个儿的绅士,瘦瘦的,蓄着一大把长髯,正用一种尊严的神气在甲板上散步,仿佛自己指挥着的是一艘开往印度的邮船。
我父亲彬彬有礼地走近了他的身边,一面带着颂扬的口吻向他询问有关于他的业务的事: “哲西岛重要特点是哪些?它的出产?它的人口?它的习惯?它的道德观念?土壤性质等等……” 旁人也许相信他所问的至少是美国的事。
随后他们谈到了我们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随后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末了我父亲才用一道不安的声音问: “这儿有一个老年的牡蛎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底细?” 这段谈话终于激起了船长的怒气,他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我去年去美洲找着的一个法国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带回了祖国。他像是还有家族住在勒阿弗尔,不过因为他欠了他们些儿钱,所以不肯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名叫茹尔,姓呢……是达尔莽诗或者是达尔往诗,总而言之是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姓。从前有一个短期间,他像是在国外发过财的,而现在您看得见他的破落光景了。” 我父亲变得面无人色了,哑着嗓,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 “啊!啊!很好……真好……这倒不教我诧异……我非常感谢您。船长。” 他以后就走开了,而那位航海家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开。他重新回到我母亲跟前,面容变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向他说: “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来了。” 他摊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一面吃着嘴说: “是他,的的确确是他。” 随后他又问: “我们怎么办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 “应当教孩子们走开。既然约瑟什么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们过来吧。尤其应当留心的,就是教我们的女婿一点也不要犯疑。” 我父亲像是惊呆了,喃喃地说: “大祸临头了!” 我母亲突然变成怒气冲天的了,她接着说: “我一向怀疑这个扒儿手做不成一点好事,并且有一天他又会落在我们脊梁上来的!一个姓达勿朗诗的,怎能够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一点什么!……”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 “拿点钱给约瑟,派他去付吃牡蛎的钱吧,现在,只差教 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你务须设法教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之后都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向牡蛎贩子问: “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他找了零钱还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 “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兄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铜子儿给他做小费。他向我道谢了: “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在美洲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两个金法郎交还父亲时,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 “要花到三个金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发言了: “我给了十个铜子儿做小费。”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 “你发痴了,拿十个铜子儿给那个人,那个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紫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哲西岛。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再和我的茹尔叔见面一次,想自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牡蛎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给这种可怜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圣马洛号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
从此我就永远没有再见过我父亲的兄弟了! 这就是你会看见我有时候拿出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施给流浪者的理由。
(本章完)
[(第28章 勋章到手了)]
好些人在生下地的时候,就带来了一种支配欲的本能,一种癖好,或者在刚一开始说话,开始想事,就产生了一种欲望。
萨克勒门先生自从孩童时代起,装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想得勋章的念头。稍许大一点,当然那还是很小的年龄,他如同其他的孩子们戴着一顶军帽似的,挂着好些锌质的荣誉军十字勋章,并且在街道上,扬扬自得地把手交给他母亲牵着,一面挺起他那个被红带子和金属的星型牌子所装饰的小小胸脯。
他马马虎虎地读了几年书,却被中等教育考试委员会淘汰了,于是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末了,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他本有一点财产。
他俩在巴黎住着,如同富裕的资产阶级一样,只在同阶级的交际场中来往,但是并不在交际场中鬼混,因为他俩认识一位有希望当上部长的国会议员,并且和两位师长做了朋友,所以得意洋洋。
但是那种从萨克勒门出世的初期已经走进他脑子里的思想,不再和他相离了;并且由于没有权利可以在礼服上佩带一条有颜色的勋表丝带,他一直感到痛苦。
他在城基大街上遇见了的那些得了勋章的人,常常使他心上受到一种打击。他抱着愤怒的嫉妒去侧眼瞧着他们。偶尔到了午后闲着的时候,他独自一人一个个地数着他们,自言自语道:“从马德来因礼拜堂走到德罗特街,我将要遇见多少佩勋章的。”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利用自己那副惯于从远处辨认那种小小红点儿的眼光,去考察人家的衣服,等到散步完了的时候,他因为好些数字吃惊了:“八个荣誉军官长,十七个荣誉军骑士。竟有这么多!用一种这样的方式滥发十字勋章真是糊涂。我们看看走回去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找到同样的数目。” 于是他转身慢慢地走回去了,到了拥挤的人群妨碍他的寻觅之时,使他遗漏了一两个,他不乐意了。
他知道那些最容易遇见佩勋章的人的区域了。他们都集中于旧王宫。在歌剧院大街看见的不及在和平街看见的多;在大街右边比左边多。
仿佛他们也常在某几个咖啡馆某几个戏院出入。每次萨克勒门看见成群的白发先生们站在人行道当中并且妨害交通的时候,他就自言自语:“这都是一群荣誉军官长啊!”他简直想向他们致敬了。
官长们――他常常注意他们――有一种和骑士们不同的神气。他们的头部气派与众不同,旁人觉得他们具有一种更高尚的庄严,一种更崇高的威望。
偶尔,萨克勒门也怒从心起,愤然反对那些得着了勋章的人;后来他觉得对于他们,感到了一种社会党人才会有的憎恨。
他如同一个挨饿的穷人经过了大饮食店前面而生气一样,因为遇着那么多的勋章气坏了,于是回到家里就高声说道:“究竟到哪一天,才可以有人替我们扫除这恶浊的政府?”他的妻子吃惊了,问他道:“你今天有什么事?” 他回答:“我对于各处发现的不公道的事,很为生气。哈!巴黎公社党人当初真有道理!” 晚饭以后,他依然又上街了,后来考察了那些制造勋章的铺子。他仔细看过了一切不同的图案,各别的颜色,真的想一齐占有过来,并且在一个公共的典礼当中,在一个满是宾客的和满是惊奇者的大礼堂里,自己挺着胸脯,上面挂着无数垂在彼此重叠如同肋骨一样的别针之下的光辉闪灼的勋章,领着一队行列,挟着一顶折得拢的大礼帽在胳膊下边庄严地经过,在一片赞美声中,一阵敬佩声浪中,自己的光辉简直像是天上的星斗。
他没有,真糟糕!他没有任何名义可以接受任何勋章。他想着:“一个从没有担任过公共职务的人想要搞一个荣誉军勋章真是过于困难的。倘若我设法为自己去搞科学研究院官长勋章呢?” 但是他不知如何下手,于是把这件事情和他那个一直莫名其妙的妻子商量。她说: “科学研究院官长勋章?为了这东西,你曾经做过了一些什么事?” 他气极了:“你要懂得我的意思。我正寻找应做的事,你有时候真笨。” 她微笑道:“对呀,你真有道理。但是我不知道,我?” 他却得着一个念头了:“倘若你向众议员罗士阑先生谈谈这事情,他可以给我一个好主意。我本人,你懂得我差不多不敢向他直接谈这问题。那太微妙,太困难,若是由你开口,那就很自然了。” 萨克勒门太太照他要求的话做了。罗士阑答应向部长去谈。于是萨克勒门叠次去烦扰他了。末了,这众议员的回答是应该先做一次申请,并且列举他的头衔。
他的头衔吗?问题来了。他连中等教育毕业的头衔都没有。
然而他却用起功来,预备编一本小书名叫《人民受教育的权利》。因为思想贫乏,他没有能够编成。
他找了好些比较容易的主题,并且接连着手了好几个:最初的是《儿童的直观教育》。
他主张应当在贫民区域里专为儿童设立一些不收费用的戏院样的场所。从很幼的年龄,父母就引他们进去看,院里利用幻灯使他们获得人生一切常识的大概。这可以算得是真正的学校。视官是可以教育头脑的,图画是可以刻画在记忆里的,这样就使科学都成为看得见的了。这样去教授世界史、地理、自然科学、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等等,哪儿还有更简单的方法? 他把这册子印好了,每个众议员,他各赠一本,每个部长,各赠十本,法国总统,赠五十本,巴黎的报馆,每家赠十本,巴黎以外的报馆,每家赠五本。
以后他又研究“街头图书馆”的问题,主张国家制办许多和卖橘子的所用一样的小车,装满许多书籍派人在街上来往推动。每个居民,每月可以有租阅十本书的权利,共取一个铜元的租金。
他说:“人民只为寻欢作乐才肯走动。他既然不肯主动去接受教育,那么就应当让教育来找他们吧……” 然而这些论文在各方面并没有发生任何影响,这时候他上了他的申请书。有人回答他,说是已经在注意之列,在研究之列了。他确信自己的成绩了,一心等候着。却仍旧一点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决定从个人方面运动了。他要求谒见教育部长谈一次话,然而接见他的却是一位很年轻而举止庄重并且有权力的机要秘书,这位秘书如同弹开钢琴一样,按着一组白色电铃钮儿不住手地传召收发、勤杂人员,甚至科员之类。他向这位求见的人肯定他的事情进展顺利,劝他继续这种值得重视的工作。
萨克勒门先生于是重新从事著述了。
现在,众议员罗士阑像很关心他的成绩了,乃至于常常给他许多高明而合乎实用的意见。并且罗士阑是一个有勋章的人,不过大家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这种特别荣誉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对萨克勒门指点了许多可以着手的新研究,把他介绍到好些专门学会,会里专注的是种种特别深奥的科学问题,目的正是想得到荣誉。他并且向内阁保举了他。
有一天,他走到了他朋友萨克勒门家中吃午饭(这几个月以来,他常在这个人家吃饭),他握着他朋友的手低声说:“我刚才为您得着一个大的喜信。历史工作委员会有件事情委托您。任务就是要到法国各种图书馆去搜求资料。” 喜倒了的萨克勒门因此连饮食都没有心思了。八天之后他起程去搜求了。
他从这一个城市走到那一个城市,查考书目,搜寻好些堆着满是灰尘的旧书的阁楼,招惹了图书馆员们的憎恨。
某天晚上,他在卢昂动了回家和妻子拥抱的念头,原来他有一个星期看不见她了;他搭了晚上九点钟的火车半夜就可以到家。
他本来带着大门钥匙在身边。于是他轻轻开了门进去,快乐得发起抖来,这样惊骇她一下是很有趣的。岂知她却扣上了卧房的门:何等没趣!于是他隔着门喊道:“?恩,我回来了!” 她大概吃了一惊,因为他听见她从床上跳下来,以及她如同呓语一样独自说话。她忽然向着梳妆室跑过去了,开了梳妆室的门立刻又关起来,并且赤着脚在房里很快地穿过好几次,家具上的玻璃都震得响动了。末了她才问:“是你,亚力山大?” 他回答道:“是呀,是我呀,开门吧!” 房门开了,他妻子向他怀里一倒,同时喃喃地说:“呵!真怕人!真吓坏我!真喜坏我!” 于是他着手宽衣了,按部就班地,如同往日做的一样。并且从椅子上,拿起了那件向来挂在暗廊里的外套。但是,忽然,他发呆了。那外套的钮孔上系了一条红色的小小丝带,勋章! 他吃着嘴说:“这……这……这外套系了勋章!” 于是他妻子突然向他一扑,并且向他的手里抓着那件外套,她说:“不是……你弄错了……把它给我……” 但是他抓住一只外套袖子不肯放手,在一阵发痴的神气中间重复地问:“呵?为什么?对我说!这是谁的外套?这决不是我的,因为它挂着荣誉勋章!” 她拼命向他抢夺,张皇失措地吃着嘴说:“听我说……听我说……把它给我……我不能对你说……这是一件秘密……听我说……” 但是他生气了,满脸发青了,他说:“我要查明这件外套如何会在这儿,这并不是我的。” 这时候她劈面向她嚷着:“谁说不是,闭嘴,你对我发誓……听我说……你已经得到勋章了!” 他激动得厉害,以至于放弃了那件外套,并且倒在一把围椅上了。
他说:“我得到……你说……我得到勋章了!” “是的……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大秘密!” 她把那件光荣的衣服锁到一个衣柜里了,接着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地走向她丈夫跟前,继续说:“是的,这是我给你做的一件新外套。但是我发过誓不对你说。将来要到一月或者六星期之后才正式公布。要等你的任务结束。你到转来时候才应当知道。是罗士阑先生替你搞得来的……” 萨克勒门衰弱得没有气力了,吃着嘴说:“罗士阑……得到勋章……他使我得到勋章……我……他……哈!……” 他不得不喝一杯凉水了。
有一张白色小纸留在地上,那是早已从那外套口袋里掉下的。他拾起了它。原来是一张名片,印着“众议员罗士阑”几个字。
他妻子说:“你瞧清楚了吧!” 他欢喜得掉眼泪了! 八天之后,《政府公报》载着:由于特别任务的功绩,萨克勒门着给予荣誉军骑士勋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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