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02幸运草

_3 琼瑶(当代)
  我迟疑了一下,就把线团文给了他,他迎著风就那么一抖,也没有怎么跑,风筝就飞了起来。我开始拍手欢呼,阿福一面松著线团,一面沿著校园兜圈子走,我跟在他后面叫:
  “还给我,我要自己放了!”
  但他的兴趣来了,越走越快,就是不肯给我,我开始在他身后咒骂,别的孩子又笑了起来。就在这时,线绕在一棵大树枝上了,那棵大树长在围墙边上。我跳著脚叫骂:
  “你弄坏我的风筝了!你赔我风筝!”
  “别急,”阿福不慌不忙的说:“我爬到围墙上去给你解下来。”围墙并不高,我们经常都爬在围墙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围墙,再从围墙上爬上树。当他爬上围墙,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树,绳子断了,那个漂亮的虎头风筝顺著风迅速的飞走了。我先还仰著头看,等到风筝连影子都没有了,我就“哇”的大哭了起来,跺著脚大哭大闹:“你赔我风筝,我的虎头风筝,你还我来!还我来!”
  “我做一个给你好了!”阿福说,多少有点沮丧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头风筝!”
  “飞掉了有什么办法!”阿福说。孩子们都在围墙下幸灾乐祸的拍手。我气得头发昏,根本不曾思索的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来就正准备下围墙,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重的跌在泥地上。一刹那间,我也吓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会在乎这样摔一下的,我就溜下了围墙,还准备继续哭闹一番呢。但,阿福的样子使我怔住了,他苍白著脸爬起来,疼得龇牙咧嘴,一句话都不说,就摇摇摆摆的向他家走去。只一会儿,他的母亲就冲了出来,孩子们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还叫著说:“是小鹧鸪推的!”阿福的母亲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说:
  “你个小杂种,还我阿福来,我跟你拚了!”
  这场大骂直骂了半小时,直到妈妈闻风赶来,先把我从那个凶女人的手下救出来,然后一面好言劝慰著她,一面坚持去看阿福的伤势,我乘机溜回家里,爸爸正在书桌前改卷子,看见我点点头说:“又闯祸了,是不?”我闷声不响,心里挂念的不再是风筝,而是阿福。没多久,妈妈急急的走进来,对爸爸说:
  “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脱臼,我告诉他们我愿意出钱雇轿子,让他们送孩子到城里的医院里去,可是他们不肯,坚持要杀公鸡祭神,请道士念经,并且请几桌酒。我倒不是小气出这笔请道士请酒的钱。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么办?”爸爸放下了红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
  “乡下人,简直无知,我去和他们说去!”
  爸爸妈妈几经交涉,最后是全盘失败,他们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医生。结果妈妈拿出一笔钜额的赔款,让他们请道士作法。然后回到家里来,用一根粗绳子把我结结实实的绑在床柱子上,用皮带狠狠的抽我,我的哭叫声和院子里道士们作法的声音混成一片,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看到妈妈生这么大的气,我被打得浑身青紫,哭得喉咙都哑了,妈妈才住手。爸爸把我解下来,抱到床上去,叹息的说:
  “孩子还小,打得也过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个聪明孩子,现在却注定终生残废,我会负疚一辈子!”妈妈说,一面走过来给我盖棉被,并且轻轻抚摸我手上的鞭痕。因为妈妈眼睛里有泪光,我觉得分外伤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里,杀公鸡声,念经声,也闹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亲来了,出乎意料的温和,扭扭捏捏的说:“阿福一定要我来讲,叫你们不要打小鹧鸪,说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妈妈看了我一眼,大有责备我怎么不早说的意思,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对阿福的母亲说:
  “打都打过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么样?”
  “已经不痛了,今晚再杀一只鸡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的说。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没有好,当他吊著手腕来找我玩的时候,我却本能的躲开了,我变得很不好意思见他,为了那该死的一推。妈妈说我变安静了,变乖了。事实上,那是我最初受到良心责备的时候。倒是阿福总赶著找我玩,每次还笑嘻嘻的对我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你妈妈打你的时候我不知道嘛!”
  由于我总不理他,他认为我还在为那个丢掉的风筝不高兴,一天,他对我说:“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个风筝给你,赔你那一个,也做个虎头的,好不?”一个多月后,我们举家搬进了城里,以后东迁西徒,到如今,十四年过去了,我怎么料到在这个小海岛上,这碧潭之畔,会和阿福重逢?“想什么?”任卓文问我。
  “你怎么会到台湾来的?”我问。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来的,我叔叔来这里经商。啊,我忘了告诉你,我后来在城里读中学,住在叔叔家,叔叔是个商人。”“这只手,你没有再看过医生?”
  “到城里之后看过,已经没有希望了!”
  “喂,”维洁突然不耐的叫了起来:“你们是怎么回事?以前认得吗?别忘了还有两个人呢!”
  “十几年前天天在一块玩的。”任卓文笑著说:“真没想到现在会碰到!”“这种事情多得很呢。”维洁说,居然又说出一句颇富哲学意味的话:“人生是由许多偶然堆积起来的。”
  “你走了之后,我真的做了个虎头风筝,用一只手做的,一直想等你回来后给你,可是,你一直没回来。”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半天之后才说:
  “那个该死的虎头风筝,但愿我从没拥有过什么鬼风筝,那么你的手……”“算了,别提这只手,我一点都不在乎!”他打断我,笑著,却真的笑得毫不在意。
  “我很想听听,风筝与手有什么关系。”维洁说,一面对她哥哥皱眉,那位拘束的哥哥现在简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只傻傻的坐在那儿,看看任卓文又看看我。
  我说出了风筝的故事,维洁点点头走到船头去,把浴巾丢在船舱里,忽然对任卓文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然后向水中一跃,在水里冒出一个头来,对船上喊:“大哥,你还不下水来游泳,在那儿发什么呆?”
  维德愕然的对他妹妹瞪著眼睛,我却莫名其妙的红了脸。
  一年后,仍然是八月。
  我正坐在走廊里看书,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走了过来,我佯作不知,于是,我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说:
  “我送你一样东西,猜猜看是什么?”
  我猛然回头,任卓文正捧著个庞然巨物站在那儿。
  “啊哈!风筝!”我大叫,像孩子似的的跳了起来:“虎头风筝!你在哪儿买的?”“自己做的,用这一只手!”他笑著说,然后含蓄的说:“十五年前飞走的风筝又回来了,你要吗?”
  我抢过了风筝,嚷著说:
  “当然要,本来是你欠我的!”
  “你难道不欠我什么吗?”他问。
  我的脸红了。把手伸给他说:
  “给你,砍去吧!”
  他笑了,笑得邪门。“我会好好爱护这只手,和它的主人。”他说。拿起风筝,我跑了出去,室外,和煦的风迎著我,是个放风筝的好天气。
八、迷失
  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只有绵绵的细雨和无边的黑暗。这种夜晚,在几个月前,她认为是静谧而温馨的。一盏台灯,一盘瓜子,一杯清茶,和他静静的对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必多说什么,她了解他,他也了解她。等到邻居的灯光相继熄了,他站起来,望望窗外问:
  “我该回去了?”“或者是的。”她答。于是,他走到门口,穿上那件早已褪色的蓝雨衣,她送他到门前,他微笑著问:“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共度长夜?”
  他没有向她正式求过婚,但这句话已经够了。她也从没有答复过这句话,只是淡淡的笑笑。可是,他们彼此了解。等他修长的影子消失在细雨中,她阖上门,把背靠在门上,闭上眼睛,脑子里立即出现无数个关于未来的画面,而每个画面中都有他。同样的雨,同样的夜,她不再觉得静谧温馨,只感到无限的落寞和凄凉。仅仅失去了一个他,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感到像失去了整个的世界。他,叶昶,这个名字带著一阵刺痛从她心底滑过去。叶昶,这骄傲的、自负的、目空一切的男人!第一次见到他,似乎还是不久以前的事,虽然已经隔了整整三年了。那时候,她刚刚考进T大外文系,在一连串的迎新会、同乡会、交谊会之后,她已从她的好友李晓蓉那儿知道,男同学们给了她一个外号,叫她作“白雪公主”。她曾诧异这外号的意义,晓蓉笑著说: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长得美,皮肤又白,白得像雪;对人冷冰冰的,也冷得像雪,所以他们叫你白雪公主。”
  “我冷冰冰的吗?怎么我自己不觉得?”她问。
  “哦,你还不够冷吗?”晓蓉叫著说:“不是我说你,馥云,为什么你从不答应那些男孩子的约会?我听说从开学以来,已经有十四个半人碰过钉子了!”
  “什么叫十四个半?这是谁计算的?”
  “十四个是指你拒绝过十四个人,另外那半个是指我们那位李助教。据说,他曾拐弯抹角的找你聊天,刚说到国立艺术馆有个话剧的时候,你就说对话剧不感兴趣,吓得他根本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说这只能算半个钉子。”
  “谁这么无聊,专去注意这些事情?”馥云皱眉问。
  “你知道外文系最近流行的几句话吗?他们说:‘许馥云,美如神,碰不得,冷死人!’大家都说你骄傲,是女生里的叶昶!”“叶昶?叶昶是谁?”“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叶昶是外交系三年级的,能拉一手小提琴,并且是最好的男中音。只是为人非常骄傲,据说有个女同学把情书悄悄的夹到他的笔记本里,但他却置之不理,他说他不愿意被任何人所征服!”
  “他未免自视过高了吧。谁会想去征服他呢?”
  “哈,我猜全校三分之一的女同学都在暗中倾慕他,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如果你见到他,一定也……”
  “别说我!”馥云打断了晓蓉的话:“记住,我也不愿被任何人征服的!”三天后,学校里有一个同乐晚会,因为节目单中有叶昶的小提琴独奏,馥云虽然对同乐晚会不感觉趣,却破例的参加了。由于听到太多人谈起叶昶,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倒想看看这位仁兄到底是一副什么样子。她走进会场时已经迟到了,台上正有两个同学在表演对口相声,她想找个座位,一个在她身边的男同学立即站了起来让她坐,她犹豫了一下问:
  “你呢?”“我喜欢站!”她坐了下来,那个男同学靠著墙站著,个子高高的,微微的蹙著两道眉毛,用一种不耐的神情望著台上。馥云坐正了身子,台上的人正在说影迷离婚记,那装太太的同学尖著嗓子在一连串的说:“我们真是一舞难忘、一曲难忘、一见钟情,我们经过一夜风流,我就成了未出嫁的妈妈了!”
  台下爆出一阵大笑,馥云却听到她身边那让座的男同学在冷冷的说:“无聊!”馥云下意识的望了望他,正好他也在看她,于是,他耸耸肩对她说:
  “我最不喜欢这种同乐晚会,一点意思也没有!”“这人真滑稽。”馥云想。既然不喜欢,干什么又要参加呢?她不禁也耸耸肩说:“你为什么要来呢?”“为了叶昶的小提琴!”
  又是叶昶!馥云忍不住再耸了耸肩,并且不满的撇了一下嘴,这表情似乎没有逃过那男同学的视线,他立即问:
  “你认为叶昶的小提琴怎样?”
  “我没听过,希望像传说的那样好!”
  “其实并不好!”那人又冷冷的说。馥云诧异的看著他,既然认为叶昶的小提琴不好,为什么又要来听呢?这人一定是个神经病,要不然也是个少有的骄狂的人!他仿佛也看出了她的思想,对她微微的笑了笑,馥云才发现他很漂亮,很潇洒,那股“狂”劲似乎也很可爱。就莫名其妙的回了他一个微笑,他的笑容收回去,却定定的凝视了她几秒钟,然后问:
  “你在哪一系?”“外文系,一年级。”她答。
  “是新生?你和许馥云同班?”
  “你认识许馥云?”她诧异的反问。
  “不!”他摇摇头,并且皱了皱眉:“只是闻名已久,我对这种骄傲的女孩子不感兴趣!”
  “骄傲?你怎么知道她骄傲?”
  “她吗?她是骄傲出了名的!许多长得漂亮一点的女孩子就自认为了不起,好像全天下的男人都该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似的!等到别人真的追求她,她又该搭起架子来拒绝了!”
  馥云感到一股怒气从心底升了起来,但她压制了下去。台上的影迷离婚记已到尾声,那饰丈夫的正在说:“我的茶花女,再见吧,你可别魂断蓝桥呀!”馥云把眼光调到台上,决心不再理会那个人,但,那人却在她耳边轻声的问:“散会之后,我可以请你去吃消夜吗?”
  “不!”她转过头来狠狠的盯著他,不假思索的说:“一个骄傲的女孩子不会轻易的答应别人的邀请的!”
  他似乎大大的吃了一惊,张大了眼睛望著她,喃喃的说:“我希望,你不是许馥云!”
  “很不幸,我正是许馥云!”馥云感到一阵报复性的快感,接著又说:“以后你批评一个人以前,最好先打听一下他的姓名!”“可是……可是……”他眨著眼睛,“可是”了半天,终于说:“可是你在撇嘴以前,也该先打听一下那看著你撇嘴的人是谁呀!”“难道,难道,”这下轮到馥云张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叶昶?”“很不幸,我正是叶昶!”叶昶学著她的声调说。馥云正在感到迷茫的时候,麦克风里已在报告下一个节目:下一个节目是叶昶的小提琴独奏。叶昶抛给她一个调侃而含蓄的微笑,就转身到后台去了。那天,叶昶拉了几个常听的曲子,“流浪者之歌”、“梦幻曲”和“罗曼斯”。那天夜里,馥云做了一夜的梦,梦到叶昶和罗曼斯。
  馥云不相信自己会“被征服”,但,叶昶,那高傲的男人,却确实在她心中盘旋不去。最使她不舒服的,是他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来追求她,他疏远她,冷淡她。但在疏远和冷淡之中,却又带著一种调侃和讽刺的味道,仿佛在对她表示:“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偏不追求你!”这打击了她的自尊心,也刺伤了她的好胜心,“我要征服他!但不被他征服!”她想,于是,像捉迷藏一样,他们彼此窥探著,也彼此防范著。
  年底,外文系主办了一次耶诞舞会,他参加了。她也参加了,因为知道他会去,她仔细的打扮了自己。舞会是热闹的,令人兴奋的。她被陷在男孩子的包围中,数不清的赞美,数不清的恭维和倾慕,只是,他却带著个超然的微笑,斜靠在窗口,望著她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任凭她多么渴望他来请她跳舞,他却总是漠然的站著。于是,渴望变成了怨恨,她开始决定,如果他来请她跳舞,她一定给他一个干干脆脆的拒绝。“我要让他难堪一下,我要报复他!”报复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终于,他来了,他离开了他的角落,微笑的望著她,对她慢慢的走过来。她感到心脏加速了跳动,血液迅速的向脸上涌去,呼吸变得紧迫而急促,她忘了要报复的决定,她用眼光迎接著他,拒绝了别的男孩子的邀请,等待著他。他走近了,抛给她一个讽刺的笑,从她身边擦过,去请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小姐。她咬紧了嘴唇,愤怒和难堪使她血脉扩张,“我要报复的,”她想,“我一定要报复的!”
  可以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下了课,才只是下午三点钟,她夹了书本,正准备回家,却在走廊上碰见了他。他看著她,微笑的问:“没课了?”“没有了!”她答。“我想到碧潭划船去,一起去吗?”
  如果这算是一个邀请,那么他总算是邀请她了,她应该高高的抬起头,昂然的回答一句:“不,我没兴趣!”或者说:“对不起,我早有约会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呆呆的望著他,任由他从她手上接过书本去,任由他带著她搭上到碧潭的公路局客车,任由他租了游艇,任由他搀著她跨上游艇。他拿起桨,把小船划到潭心,然后微笑的问:
  “怎么,你好像在和谁生气似的?”
  是的,她在和自己生气,但她说不出。他微笑著,笑得那么含蓄,仿佛在说:“我已经征服了你。”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他到这儿来,恨自己如此轻易的失去了报复的机会。他仍然在笑,笑得使人生气,她禁不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轻松的荡著桨,突然说:“要我唱一个歌给你听吗?”
  她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引吭高歌了,是那首著名的英文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他的歌喉那么圆润,声音那么富有磁性,她觉得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情,泪珠没来由的在眼眶里打转。他的歌声在水而缭绕著,他的眼光跟踪著她的眼光。歌声停了,他把小船搁浅在沙滩上,静静的凝视著她,低声说:“馥云,你真美!”第一次他直呼她的名字,第一次他赞美她。她的头昏昏沉沉,她的眼光模模糊糊,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进了他的手中,他轻轻的拉著她,她滑进了他的臂弯里,立即,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轻松,似乎经过了一段长期的抗战,而今战争终于结束了。她仰起头,对他绽开了温柔而宁静的微笑。她不再想到报复,她不再想是谁征服了谁,她只觉得山是美丽的,水是美丽的,连那躺在沙滩上的小鹅卵石也是美丽的。
  一连串美好的日子,一连串美好的夜晚,不管是风晨月夕,不管是晴天阴天,他们的岁月是美丽的。但,在美好之中,又似乎缺少了什么,馥云总隐隐的感到不满,不满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叶昶早已毕业了,馥云依然在求学,依然生活在男同学的包围之中。三年来,他们更有过无数次的争吵,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馥云所感到的那份不满,却随岁月而与日俱增。一天,她开玩笑的问他:“假如有一天我爱上了别人,你怎么办?”
  “我想你不会。”这就是他的答案,“不会!”为什么不会呢?他是何等的自负,馥云觉得自尊心被刺伤了。她冷笑了一声说:
  “不会?你怎么知道?”
  “假如我爱上了别人,你又怎么办?”他反问。
  “我吗?”她耸耸肩,“那还不简单,我也另找一个人,我还会缺少男朋友吗?”在一刹那间,她发现他的脸色阴郁了下去,但马上他又恢复了。他们转换了话题,可是,他们已彼此伤害了对方。“如果他真爱我,失去我会使他发狂,但是他不会,他仅仅把我当一个被征服者而已。”馥云想,那份不满已变成了一种反感了。那最后的一日终于来临了。那是很好的黄昏,他像往常一样的来了,他们在小屋中对坐著,她为他泡了茶,他轻松而自然的说:“我姨妈要见见你,我已经告诉她明天中午带你到她家去吃饭!”馥云望著他,强烈的反感在心中升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先征得我的同意?你怎么知道我明天有没有事?凭什么我要让你姨妈‘见见’呢?”
  “我想你明天没有事,有事也先放在一边吧?”他说。
  “不行!”馥云斩钉截铁的说:“我明天有事!”事实上,明天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他追问。“我明天有约会,和男朋友的约会!”她大声说。
  叶昶望著她,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叶昶冷著脸说:“馥云,你是不是故意和我闹别扭?”
  “你有什么权利代我订约?你又有什么权利‘带’我到什么地方去见什么人?我又不是你的附属品!”
  “别在字眼上挑毛病好不好?就算我做得不对,约已经订了,你总不能让我丢人。明天我来接你。”
  “我不去!”馥云坚决的说,又加上一句:“我的男朋友可不止你一个,难道每个人的姨妈我都该见见?”
  叶昶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的拳头握紧了。“好吧!去不去随你!”“砰”的一声,他带上房门走出去了,这举动使馥云更加冒火,她追到门口,大声喊:“你走吧!希望你永远都别来,我不要再见你,从今天起,我们之间就算完蛋!”
  他停住,回过头来冷冷的说:“你以为我希罕你?完蛋就完蛋!”他走了,就这样,走出了她的生活,也走出了她的世界。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来过,她也没有去找他。但,岁月变得如此的悠长,生活变得如此的枯燥。同样的夜,竟变得如此落寞凄清!“这是为了什么?”她自问。“难道我不爱他?难道他不爱我?为什么他不能抛开他的骄傲和自尊?在爱神的前面,他竟要维持他的骄傲和自尊!”但是,她自己呢?她自己为什么也要维持这份骄傲和自尊?
  “或者,我们迷失在彼此的骄傲里,在爱情前面,这点骄傲应该缴械的!我,是不是该先抛弃我的骄傲?”她想,默默的望著窗外。窗外,仍然飘著无边的细雨。终于,她转过身,从墙上取下了雨衣,向室外大踏步的走去。
九、情人谷

  山谷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连那条穿过山谷的河流,也一平如镜的躺在谷底。
  嘉琪站在河边,用一只手拉著河边的一棵榕树枝子,把上身倾在河面上,仔细的、小心的,注视著水中自己的反影。微微的风掠过了水面,掀起了一片涟漪,水中的人影也跟著轻轻的晃动了起来。嘉琪站正了身子,烦恼的跺了一下脚,她心中正充满了怨气。今天早上,妈妈起码对她说了十遍同样的话:“嘉琪,注意你的举止!十六岁的少女,一定要表现得端庄稳重!等会儿费伯伯来了,你要给他一个好印象,让他觉得你是个有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费海青,都是为了这个即将来临的客人,家里弄得天翻地覆,一切都变了常态。据说,费海青是爸爸的老朋友,在国外住了整整十二年,现在突然回国了。当然,他要住在嘉琪的家里。但,嘉琪不了解为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客人,爸爸妈妈何至于看得如此严重!而且,自从收到费海青决定回国的信起,家里就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气氛,爸爸和妈妈的笑容都减少了,常常悄悄的讨论著什么,等到嘉琪一走过去,他们就赶快把话咽住了。哼!他一定是个脾气古怪、性情执拗的老头子!为了这么一个人,爸爸时而兴奋,时而又忧郁的摇著头叹气。妈也变了常态,居然大大的训练起嘉琪的风度仪表来,“给海青伯伯一个好印象!”这句话成了妈妈不离口的训词。这还不说,今天一早,爸爸就到台北松山机场去接费伯伯了。妈妈竟然把嘉琪叫到面前来,命令她换上了现在穿的这身衣服,白底小红花的尼龙衬衫,藏青色的旗袍裙。这岂不要了嘉琪的命!生平没有穿过旗袍裙,现在裹裹拉拉,拘拘束束的,连迈步子都迈不开!“规规矩矩的坐著,不许跑出去!”妈妈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就到厨房去忙著准备食物了。哼!不许跑出去!可是嘉琪是离不开情人谷的,情人谷是这山谷的名称。何况家里没有大的穿衣镜,嘉琪一定要看看妈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什么怪样了!所以,当妈妈一转身,嘉琪就抓起了自己的草帽,跑到这山谷中来了。
  “费海青,滚他的蛋!”嘉琪咒骂了一句,重新拉起榕树枝子,在水里打量著自己。水中反映出一张圆圆的脸庞来,有一个微微向上翘的小鼻子,两个大眼睛,和一张稚气的嘴。短短的头发上系著一条水红色的缎带,这缎带也是今天早上妈妈给强迫系上的,这使嘉琪感到不舒服。于是她一把扯了下来,顺手丢进了河里,望著缎带顺水流去,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她继续打量著自己,穿著尼龙衬衫的上半身,扎得紧紧的腰部,窄窄的裙子……猛然间,当嘉琪警觉到危险以前,榕树枝断了,她对著水面冲了下去。
  掉到这条河里,对嘉琪来说,倒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事实上,几乎每年嘉琪都要掉下去两三次,仗著自己的游泳本领,她从没有出事过。可是,今天,把手脚一伸,嘉琪就觉得不大对劲儿,两条腿给那瘦瘦的裙子捆得紧紧的,根本就别想动一动。“见鬼的旗袍裙!”嘉琪在肚子里狠狠的咒骂著,死命的把腿一弯,“嗤啦”一声,嘉琪知道裙子已经撕破了。但她的腿也获得了自由,像一只小青蛙一般,她轻快的向岸边游去。爬上了岸,嘉琪在岸边的草地上平躺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现在已变成了一副什么模样儿,浑身湿淋淋的,再加上那条一直撕到大腿的旗袍裙。
  “我必须尽快回家换一身衣服,免得让费伯伯那古板的老头儿看到我这副模样!”嘉琪跳了起来,从草地上找回她的草帽,拔起脚,开始向谷口奔去。出了谷口,在不远的山脚下,就是她家那精致的小洋房了。别人都把房子盖在市区里,但嘉琪的父亲却喜欢这儿的宁静幽雅。沿著山脚的小路走出去,不远就是碧潭。所以,这座小楼房是依山面水的。嘉琪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花园里,正想到里面房里去换衣服,却猛然看到在园中的金鱼池旁边,一个陌生的、颀长的男人正站在那儿。
  “嗨!”她站住脚,诧异的看著这个男人。
  是个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男人,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有一对漂亮而锐利的眼睛,眉毛长得低低的,眼睛微微向里凹,薄薄的嘴唇,带著个嘲弄的微笑。穿著一件洁白的衬衫,一条浅灰色的西服裤。这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一个具有十足的男性力量的男人。当嘉琪对这陌生人完全打量过之后,这男人也刚刚完成了他对嘉琪的巡礼。他那黝黑的脸似乎在一刹那间变得苍白了,深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激动的光芒。但,立刻他就用一种故作滑稽的口吻说:
  “怎么,你湿得像一只才游过泳的鸭子!”
  “假如你刚刚掉到河里去,”嘉琪忿忿然的,一本正经的说:“你怎么可能不湿?”那陌生人挑了挑眉毛,收起了脸上的笑,也严肃的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她的理由。嘉琪转身向房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她忽然回过头来,那陌生人正望著她的背影发愣。她鲁莽的问:“喂!你是谁?”“我?”那陌生人似乎吃了一惊:“我姓费。”
  “费?”嘉琪诧异的睁大了眼睛:“那么,你是费海青那老头儿的儿子了?”“费海青那老头儿?”那陌生人滑稽的笑著,对她深沉的鞠了一个躬:“费海青那老头儿就是我!”
  嘉琪怔了足足有半分钟,接著,就突然的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弯著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妈特地要我换上一身新衣服,‘给费伯伯一个好印象!’我偏偏掉到河里……撕破了裙子,弄乱了头发……啊,我可像一个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吗?”
  费海青抿著嘴望著她,接著,也大笑了起来,正当他们相对著笑得前俯后仰的时候,妈从后面跑了出来,一看到嘉琪那水淋淋的样子,就惊诧的大叫了起来:
  “啊呀!我的天!嘉琪,你是怎么弄的呀?”
  “哦,妈妈,我掉到河里去了,这可不是我的错,谁也料不到树枝会断的呀!”“你难道爬到树上去了吗?”
  “假如你不把我的腿用这么一条裙子捆起来,我倒真会爬到树上去呢!”嘉琪说著,一面对费海青调皮的笑了笑,就转身到里面去换衣服了,当她走开的时候,她听到妈妈在怜爱的说:“多么可爱的女孩子!这和十二年前那个瘦弱的小女孩有了很大的差别了吧?”费海青低低的答了一句,嘉琪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经过客厅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多了几件东西,一口小皮箱,一个旅行袋,还有一枝猎枪!嘉琪对那猎枪凝视了几秒钟,心脏由于兴奋而加速的跳动著。费海青,这是个传奇性的人物啊!她在客厅里没有看到爸爸,于是,她明白爸爸和费海青彼此错过了,爸爸去接他,他却自己来了。“嗯,这个暑假一定不会平凡了!”嘉琪喃喃的说,对自己甜蜜的微笑著。

  清晨,天刚刚有点儿亮,嘉琪悄悄的溜下楼来,预备跑步到情人谷去,享受一下谷中清新的空气。昨晚,她睡得很迟,爸爸、妈妈和费海青,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费海青讲了许多他在国外的经历,他跑了不少的地方,英国、美国、意大利、日本……但,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美国。他讲了很多他打猎的故事,他是一个很精明的猎手。当他讲那些故事的时候,他的声音深深而富有磁性,他的眼睛明亮而锐利。有好几次,他注视著嘉琪,眼睛里闪动著一种特殊的光芒,这种注视使嘉琪觉得呼吸急促,她感到自己在被注意著,整个晚上,他的视线都在跟踪著她。
  昨晚睡得那么迟,但今天却醒得这么早,嘉琪感到浑身都充满了活力。溜下了楼,嘉琪走到花园里,像一只小猫般轻快的向花园的门跑去,可是,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怎么?想逃跑吗?”她站住了,费海青从一棵扶桑花后面绕了出来,嘴里衔著一支烟,微笑的望著她。
  “你起得真早,”嘉琪笑著说:“我正想到情人谷去!”
  “情人谷?一个很美丽的名字!是个名胜吗?”
  “不,是一个普通的山谷,四面都是山,谷底是一条河,河边有大片的草地和树林,风景美极了!平常到碧潭来玩的人都只知道游碧潭,不知道游情人谷,其实情人谷比碧潭好玩多了!那么安静、神秘!早上和黄昏的时候都有一层薄雾,谷里到处都朦朦胧胧的,真美极了!”
  “为什么叫情人谷呢?”
  “相传到谷里玩的青年男女,都会在那儿找到爱情!但知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嘉琪,带我去看看吧!”
  “好!如果不惊醒妈妈他们,我们可以在早餐以前赶回来!不过,你带猎枪去好吗?山上有许多鸟,我要你教我打猎!”
  “交换条件,是不是?”费海青接著说,接著又对她眨了眨眼睛:“好吧!让我到卧室里偷枪去!”
  一刻钟之后,他们并肩走在山中的小径上了。山里弥漫著淡淡的薄雾,树枝和小草上都聚著大颗的露珠,空气里散布著一缕微微的草香。各种的小鸟在山上穿来穿去,杂著彼此应合的叽叽咕咕声。费海青持著枪,环视著山上浓密的树木,一只鹌鹑从树林里猛的飞了出来,“砰!”一声枪声,鹌鹑立即像石块一样的落了下来,许多的鸟都扑著翅膀惊飞了。
  “啊!你打中了它!”嘉琪欢呼著向落下的鸟儿那里跑了过去,拾起了那只尚未断气的小东西。
  “第二枪应该你放了,我帮你上好子弹。看!那边树枝上有两只鸟,瞄准吧!这儿是准星尖,从这里看出去,看著鸟肚子底下一点的地方,枪拿稳一点,好,放吧!”
  嘉琪扣动了扳机,砰然一声,两只鸟都飞了。
  “啊,没打中!”嘉琪失望的提著枪,望著两只鸟向天空飞去。“慢慢来,打猎并不简单呢!情人谷在什么地方?或者谷里有不少的鸟可以打呢!”
  “哦,告诉你,情人谷是不许打猎的!”嘉琪说。
  “谁不许?”“我不许!别糟蹋了好地方,那儿是不该有枪响的!”
  费海青侧过头来望著嘉琪,嘉琪的脸儿显得严肃而正经,眼睛亮晶晶的闪著光。费海青微微的笑了笑,但,这笑容消失得很快,代而有之的,是一抹深切的痛楚的表情。可是,当嘉琪转过头来时,他又微笑了。
  情人谷中依然静悄悄的,山、水和树木都是静止的。一只水鸟独脚站在水里的一块岩石上,把头埋在它的翅膀里打瞌睡。嘉琪和费海青的脚步声惊醒了它,它抬头茫然的看了看,换了一只脚站著,又继续去打瞌睡了。嘉琪停住了脚,回头望了望费海青:“美吗?”“比你描写的更美!”费海青说,赞叹的望著四周。
  他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嘉琪偷偷在注视著他的侧面,他正凝视著水面,似乎在回忆著什么,他的眼光显得茫然,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嘉琪觉得心里怦然一跳,在这一刹那间,好像自己心里多了一样东西,呼吸急促了,脸上突然的发起烧来。她低下头,用手拔著地下的小草,轻轻的问:
  “费伯伯,你结过婚吗?”
  “什么?”费海青像是吃了一惊:“结婚?不!我没有!”
  “那么,你恋爱过吗?”嘉琪继续问。
  费海青回过头来,深深的望著嘉琪,半天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才低低的,有所感动的说:
  “是的,我恋爱过。”“你爱的是谁?为什么你不和她结婚?”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费海青苦笑了一下。
  “嘉琪,你还是个小女孩,许多事你是不能了解的!有时候,我们所爱的人不见得是爱我们的,也有的时候,我们所爱的人不是我们所该爱的,感情上的事比任何事都复杂……啊,这些对你来说是太深了!”
  “别把我当小孩看吧!”嘉琪忿然的说,然后又问:“你这样东飘西荡的,从来没有觉得寂寞过吗?”
  “寂寞?”费海青望著嘉琪,眼睛里又闪耀著那种特殊的光芒。“是的,有时候很寂寞。我常想……我应该有一个小伴侣,例如……一个女儿!……啊!我们该回去了,太阳都爬上山了,不是吗?我猜你妈一定在到处找我们了,在她到警察局报告失踪以前,我们赶回去吧!”
  他们跳了起来,向谷口跑去,费海青走在前面,嘉琪落后了几步。在爬一个陡坡的时候,费海青回过头来,拉住了嘉琪的手,把她拖了上来,然后他们一直手拉著手,轻快的向家里走著,到了花园门口,费海青松了手,深深的笑著说:
  “我们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早晨,是不是?我的小朋友?”
  “确实是一个愉快的早晨,但是,我不是你的‘小’朋友!”嘉琪说,红了脸,冲进了花园,向自己楼上的房子奔去。
  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无意间,在客厅门口她听到妈妈和费海青的几句对白,妈妈在问:
  “海青,假如我猜得不错,这次你回国主要是为了她吧?是吗?”“是的!”费海青回答。
  “你告诉她了吗?”“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小心点,海青,她是个敏感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妈妈的声音里有一种凄凉和祈求的味道,然后费海青说了一句很低的话,嘉琪没有听清楚。她满腹狐疑的走进客厅,妈妈和费海青都立即停止了谈话,他们的目光都神秘的集中在她身上,空气里有点儿紧张。嘉琪看了看费海青,又看了看妈妈,妈妈的眼睛是湿润的。“他们有一个秘密,我要查出来那是什么!”嘉琪想。一面抬起头来愉快的说:
  “该吃早饭了吧?妈妈?”

  夜深了,窗外下著大雨,嘉琪坐在书桌前面,一点睡意都没有。拿著一支铅笔,她在纸上无意识的乱画著。自从费海青住到这儿来,已经足足有两个月了,这是多么充实,多么神奇的两个月!嘉琪奇怪以前那十六年的岁月是怎么过的,在她的生命中,似乎只有这两个月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她伸了一个懒腰,把手放在脑后,静静笑著。这两个月中,她已经学会了打猎,每天早上她和费海青在深山里乱窜,打猎、追逐、嬉戏。午后,他们会躺在情人谷中谈天,他告诉她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一天,他问她:
  “你愿意跟我到外国去吗?嘉琪?”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为什么她不告诉他她愿意呢?但他又为什么要带她走呢?除非……她的脸发起热来了,她用手揉了揉头发,胡乱的对自己摇了一阵头。然后,她开始在纸上画上一张张的脸谱,正面的、侧面的,起码画了几十个。这是同一个男人的脸谱,但却画得完全不像。只有一张的下巴有点儿像“那个人”,她对这张注视了很久很久,然后红著脸儿,用自己的嘴唇对那张画像的下巴贴了上去。只一瞬间,她抬起头来,有点惊惶的四面张望著,似乎怕别人发现她的动作。等确定不会有人看到她之后,她用笔在纸上乱七八糟的写著:
  “徐嘉琪,不要傻,人家把你当‘小朋友’看呢!他
  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要做梦吧!”
  有两滴泪珠升到她的眼睛里来了,她把头埋在手心里,半天之后,才茫然的抬起头来,关了台灯,上床睡觉了。
  她睡得并不熟,许多的恶梦缠著她,天刚亮,她已经醒了。窗外的雨停了,是一个好天气。她穿好了衣服,开了房门,悄悄的走下楼梯。她想去洗一个脸,然后到客厅里去等费海青。可是,刚走完楼梯,她就听到客厅里有低低的谈话声,她站了一会儿,可以听出有妈妈、爸爸和费海青三人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执著什么,可是声音很低,一句都听不清楚。嘉琪迅速的向客厅门口溜去,客厅的门是关著的,她的好奇心燃了起来,她知道他们三个人有一个秘密,每次她和费海青出游归来,都可以看到爸爸妈妈焦灼担忧的望著费海青,似乎在询问什么。“我要查出来!”嘉琪想,把耳朵贴在门上。于是,她听到妈妈在低而急促的说:
  “海青,我不了解你,十二年都过去了,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而且,你一个独身的男人,带著个女孩子也不方便呀!”
  “唉!”费海青在长长的叹著气。“你们不知道孤寂的味道,有时候,在陌生的国度里,你半夜里醒过来,陪著你的只有空虚和寂寞,那滋味真不好受……我本来并不想收回她的,但她长得那么像她母亲……”费海青的声音颤抖了,句子被一种突发的哽咽所中断了。“海青,我了解你的感情,”是爸爸的声音。“但是,嘉琪跟著我们十二年了,她始终认为我们就是她的生身父母,现在突然告诉她我们不是她的亲人,她是不是受得了?海青,你或者并不完全了解嘉琪,她是个感情丰沛的小东西,她很容易激动的……”“不过,”妈妈接下去说:“孩子当初是你交给我们的,我们当然不能说不让你领回去。何况十二年来,你每年都把她的生活费寄回来,我们不过在代你照管她而已。但是,我承认……”妈妈的声音也颤抖了,“这许多年来,我都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我又没有儿女……现在你回来了,突然说要带走她……”“我很抱歉,”费海青说:“我本来的意思,只是回来看看她,但是,她那么可爱,和她相处了两个月之后,我不相信我还能再去过那种孤寂的日子。她使我想起她的母亲……我不能放弃她!十二年来,我都应该把她带在自己身边的!”
  “海青,你这么需要她的话,就带走她吧!不过,小心一点告诉她,缓和一点,千万别伤了她的心,她是……很脆弱的!”爸爸说。嘉琪把身子靠在墙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都像冰一样的冷了。她紧紧的咬住了嘴唇,禁止自己发出声音来。她所听到的事实震慑住她,她把手握著拳,堵住了自己的嘴,拚命的摇著头,心里像一锅沸水般翻腾著。“不!不!这不是真的!不不!我还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她摇摇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于是,她又听到妈妈在说:
  “海青,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告诉她事实,让她仍然认色们是她的父母,我们叫她拜你作干爹,然后你带她走,这样对孩子的心理比较好些,而且你没告诉她事实的必要!那段故事会使她受不了的!”“啊!”嘉琪拚命的咬著自己的嘴唇。“这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她在心里拚命的重复著“太可怕”三个字,浑身发著抖。她体会到一个事实:费海青,这神奇的男人,在几点钟以前,她还曾将一颗少女的心牢牢的缚在他的影子上,她还曾痴心妄想著一个美梦,“她”和“费海青”的美梦。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样子,她心里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费海青,他是她的父亲!“不不!这太可怕!”嘉琪在心中叫著,挣扎著想离开这个门口。“我听到有人在门口!”
  费海青的声音。接著,客厅的门被拉开了,嘉琪几乎栽了进去。用手扶住门框,她站稳了步子,抬起头来,她立即接触到海青苍白的脸,他木然的站在那儿,黑而亮的眼睛紧紧的盯著她,嘴唇上没有一丝儿血色。
  “啊,嘉琪!”他喃喃的喊。
  这语调和脸色,嘉琪以前也曾经看到过一次,那次是她和费海青一起在山上打猎,她从一块石头上摔下去,费海青赶了过来,抱住了她,也这样苍白著脸儿喊:
  “啊!嘉琪!”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刻!她曾经希望立即死在他的怀里。“啊!这太可怕!”嘉琪想,张大了眼睛,恐怖的望著费海青,一面向后退著。这太可怕,他,费海青,居然是她的父亲。她转过了头,猛然向大门外狂奔而去。
  “嘉琪!停下来!嘉琪!”费海青在后面大叫著。
  嘉琪没命的跑著,好像有魔鬼在后面追著她。跑上了山间的小径,她下意识的往情人谷跑去。费海青在后面追了上来,一面高声的叫著:“嘉琪!你停下来!我和你说话!”
  嘉琪不顾一切的跑著,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她要避开费海青!情人谷里弥漫著清晨的薄雾,由于昨夜下过雨,地上的草是湿的,谷底的河流里滚著汹涌的河水,发出低低的吼声。她疯狂的跑了过去,站在河边上,费海青赶了过来,她回头望了一眼,立即向河里跳下去。费海青一把拉住了她,铁钳似的胳膊紧紧的箍住了她。她拚命的挣扎著,像个小豹子一般喘著气,他们滚倒在草地上,费海青制伏了她。嘉琪不动的躺在草地上,把头歪在一边,闭上了眼睛,大滴的泪珠从她那黑而长的睫毛底下滚了出来。
  “嘉琪,啊,嘉琪!”费海青喃喃的喊,困惑的望著那张苍白而美丽的脸。

  嘉琪在榕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最初的激动过去了,但她仍然不住的呜咽啜泣著,眼泪不断的滚到她的面颊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哭,为了发现自己不是爸爸妈妈的女儿?还是为了费海青突然成了她的父亲?她心中乱得毫无头绪,只觉得十分伤心。费海青坐在她的身边,默默无语的望著她。嘉琪不敢抬头去看他,她怕见到他那对关怀而怜爱的眼睛,更怕看到他那漂亮而显得年轻的脸。
  “嘉琪,”终于,费海青开口了,他轻轻的握起她的一只手,嘉琪立即感到浑身一震。费海青用两只手,紧握著嘉琪的手,小心的说:“我觉得很难过,我认为今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回到这儿来扰乱了你的生活。”
  嘉琪把头垂得低低的,新的眼泪又涌出了眼眶。
  “嘉琪,你愿意知道我和你母亲的故事吗?”
  嘉琪不说话,她想听,但是她也怕听。费海青沉默了一会儿,伤感的说:“说起来,这个故事很简单,如果它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们可以把它当小说看,但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我们就没有办法很轻松的来叙述了。嘉琪,别哭吧!”
  嘉琪仍然在哭,费海青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简单的告诉你吧!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还只有十八岁,你母亲十七岁。我们同是一个青年话剧团的团员。那时,正是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们这个剧团在重庆成立了,到处公演抗日话剧。你母亲通常总是饰演女主角,而我饰演男主角,在戏台上既然总以情侣姿态出现,戏台下就难免想入非非。我那时简直是疯狂的爱上了你母亲,可是,你母亲年轻漂亮,追求的人不计其数,她并没有看上我。虽然在年龄上,你母亲比我小一岁,但她却显得比我成熟,在我追求她的时候,她总是戏谑的称呼我作‘小弟弟’或者是‘傻孩子’。我苦苦的追求了你母亲整整一年,你母亲却和我们剧团的导演康先生恋爱了。“嘉琪,你还年轻,不能体会恋爱和失恋的滋味。当你母亲明白的告诉我爱上了康先生时,我几乎疯了。我吞下了整盒火柴的火柴头,又吃了一瓶DDT,想结束我的生命,但我却被救活了。在我住院疗养的时候,剧团解散,你母亲和康先生也宣告同居。“人死过一次,就会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我那时就是这样,明知道在爱情上已完全失败了,我从了军!以后在战场上过了好几年的日子,但是,战火仍然无法让我忘记你母亲,甚至于在我托著枪,和敌人作殊死战时,我眼前依然浮著你母亲的影子。抗战胜利后,我在缅甸附近住了一年,和许多女孩子一起玩过,她们有好几个长得比你母亲还美,而且善解风情。但,我没有办法爱她们,一想起恋爱,就会联想起你母亲。你母亲像是一把锁,锁住了我的感情。假如你看过毛姆所著的《人性枷锁》,你就会了解我的心情。
  “抗战胜利后一年,我回到重庆,那时重庆是非常热闹的。我按著旧日的住址去拜访你母亲,没想到扑了一个空,你母亲和康先生都搬走了,不知去向。我留在重庆,做了一个报社的编辑,整天忙于工作,差不多已忘记了你母亲。可是,偏偏在这时候,我却碰到了你母亲。”
  费海青停住了,嘉琪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望他,他的眼睛注视著水面,眉毛紧紧的蹙著,额上沁出了汗珠,他握著嘉琪的手捏紧了,一直握得嘉琪发痛。然后,他调回眼光望著嘉琪,摇摇头说:“嘉琪,我真不愿意告诉你这故事,这未免近乎残忍。你把它当一个小说听吧,不要想里面的人物与你的关系!”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那是个深夜,我从报社回到我的住处去,路过一条小巷的时候,有个女人拉住了我,她扯住了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我,要我……和她到旅馆去。我觉得她声音很熟,在街灯下,我发现她竟然是……你的母亲,她是完全变了,瘦得只剩下一对大眼睛。我再也想不到她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同时,她认出了我是谁,她大叫了一声,转身跑了!我跟了上去,恳求她告诉我她的情形。于是,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那是一间破烂得不可再破烂的茅草房子,在那儿我第一次看见你!”嘉琪张大了眼睛,紧紧的注视著费海青。费海青叹了口气,又说了下去:“你那时大约只有三、四岁,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蜷伏在一堆稻草上熟睡著。你母亲告诉我,她和康先生同居的第二年生了你,但,你生下来不久,你那狠心的父亲就遗弃了你们扬长而去。于是,为了你,你母亲做过一切事情,最后终于沦落成一个阻街女郎!
  “那天,我留下一笔钱给你母亲,并且约定第二天再去看你们。可是,第二天,当我到了你们那儿,你母亲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她做了我几年前所做的事——自杀!我送她进医院,延到晚上,她死了。临死的时候,她把你交给我,要我像待自己女儿似的待你。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海青,如果我能重活一遍,我愿做你的妻子!’”
  费海青的头垂了下去,他的手微微的颤抖著,有好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然后,费海青抬起头来,黯然的苦笑了一下:“以后的事,你大概可以猜到了,我把你托付给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现在的爸爸妈妈,然后我就出国了。可是,这十二年之间,我并没有忘记你,我时时刻刻记挂著要回来看你。但,每次都有事拖延下去,一直到最近才成行。啊,嘉琪,我希望你不会恨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事实上,你并没有损失什么,如果你不愿跟我走,你一样可以住在你爸爸妈妈家里!”
  嘉琪沉默著,她在慢慢的寻思这个故事,很奇怪,她并不因这故事而感到伤心,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仿佛从一种束缚里被解脱出来的情绪。过了很久,她才低低的问:
  “我的父亲,是那个姓康的是吗?并不是你?”
  “我?”费海青诧异的望著她。“当然不是我,我和你母亲是很……纯洁的。但是,嘉琪,我会像你亲生父亲一样爱你,我们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的话。假如你不愿到外国去,我们就留在台湾……”
  嘉琪深深的注视著费海青,脸上逐渐的荡漾起一片红晕,眼睛湿润而明亮的闪著光。费海青看著她的脸,不由自主的停止了说话,激动的用手抚摸著她的脸颊,和那微微向上翘的鼻子,喃喃的说:“天啊!你长得多像你母亲!”
  嘉琪微微的闭上了眼睛,从睫毛底下望著费海青:
  “我宁愿我父亲是那个姓康的流氓,不要是你!”
  “为什么?”费海青问。
  嘉琪停了一会儿,然后把头掉开,望著那宁静的情人谷,慢慢的说:“他们传说到情人谷里的男女,都会在这儿得到爱情!”
  费海青屏住呼吸的望著嘉琪,然后轻轻的扳过她的头来,望著她那嫣红的脸和潮湿的眼睛,一种新的情绪钻进了他的血管里,他颤抖的,低低的问:
  “你要这样吗?嘉琪?”
  “是的,我要这样,”嘉琪做梦似的说,闭上了眼睛。“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不要在外国,就在这情人谷附近的地方,造一栋小小的房子,我们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但是,我不是你的女儿!或者,我是母亲重活的那一遍!”
  费海青看了嘉琪好一会儿,时间似乎停止了移动。终于,费海青颤抖的捧著嘉琪的头,喃喃的说:
  “我真没有想到,你母亲在我感情上加的那一把锁,钥匙却在你的身上!”他俯下了头,去找寻她的嘴唇,又低低的加了一句:“短短的两个月之间,你长大了,我的小朋友!”
  情人谷静悄悄的,一对水鸟飞了过来,轻轻的掠水而去。
十、逃避
  黄昏。天边是红色的,圆而耀目的太阳正迅速的沉下去。室内,所有的家具都染上了一层红色,沙发、桌子、椅子和饭桌上放著的晚餐,都被那朦胧的红色所笼罩著。忆陵把最后一个菜放在桌上的纱罩底下,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望了望窗外的落日和彩霞,她皱了皱眉头,神思不定的解下系在腰上的围裙,把它搭在椅子背上。然后,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她默默的发了一阵呆,猛然,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
  “不行!今晚绝不能去了!绝不能!”
  走到客厅里,她的丈夫郑梦逸正坐在沙发里看画报,看到她进来,他不经心的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
  “晚饭好了吗?”“是的,”她说:“等小逸和小陵回来就吃饭!”
  “唔。”梦逸应了一声,又回到他的画报里去了。
  那画报就那么好看吗?她想问,但到底忍住了,只望著窗子出神。窗外的落日,已被地平线吞掉了一半,另一半也正迅速的隐进地平线里去。她坐在椅子里,双手抱住膝,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把头发掠了掠,身子移了移,那份心烦意乱好像更强烈了。“不行!今晚绝不可去了,绝不可去!”她在内心中反复说著,望著太阳沉落。梦逸突然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把画报拿到面前,指著画报里的一排西式建筑说:
  “你看,我最近设计的房子就想采取这一种,就是经费太高,公司里不同意,怕没有销路,其实大批营造并不会耗费很大,我们台湾的房子一点都不讲究格局、美观,也不要卫生设备、好像马马虎虎能住人就行了!”
  忆陵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想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又是这样!他的房子,他的建筑,他的设计!什么时候,她才可以不需要听他这些房子啦,建筑啦,什么哥德式啦,这个式那个式呢!她望了那画报一眼,确实,那照片里的建筑非常美丽,但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望著梦逸那等待答复似的脸色,她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她不带劲的耸了耸肩说:“本来嘛,公司里考虑得也对,现在一般人都苦,谁有力量购买这样的房子呢!”“可是,这房子的成本不过十二、三万就行了,假若公司肯少赚一点,标价不太高,一般人可以购买的!而且还可以采取分期付款的办法……”
  哦,什么时候可以不听这些房子的事呢!忆陵懊恼的想著。房子!房子!他脑筋里就只有房子!梦逸把画报抛在桌子上,在室内绕了个圈子,仍然继续在发表著意见。忆陵重新把眼光转向窗外,思想又飞驰了起来。忽然,梦逸站定在她面前,审视著她说:“你在想什么?”忆陵吃了一惊、有点慌乱的说:
  “没什么,在望孩子们怎么还不回来!”
  像是回答她这句话一般,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十岁的小逸像条小牛般从外面冲了进来。一边肩膀上背著书包,一边肩膀上挂著水壶,满头的汗,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头发被汗水弄湿了,垂在额前,满脸的汗和泥,忆陵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弄得这样脏?”
  “在学校打球嘛!”小逸说,一面跳起来,做了个投篮姿势,然后把书包往地下一扔,嚷著说:“饭好了吗?我饿死了!”
  “看你那个脏样子,不许吃饭!先去洗个澡再来吃!”忆陵喊,一面问:“妹妹呢?”
  “在后面,”小逸说,得意的抬了抬头:“她追不上我!”
  “你们又在大街上追,给汽车撞死就好了!快去洗澡去!一身汗臭!”“我要先吃饭!”小逸说。
  “我说不行!要先洗澡!”
  大门口,小陵的小脑袋从门外伸了来,披著一头散乱的头发,也是满脸的汗和泥。她并不走进来,只伸著头,细声细气的说:“妈妈,我掉到沟里去了!”
  “什么?”忆陵叫了一声。
  小陵慢吞吞的把她满是污泥的小身子挪到客厅里来,忆陵发出一声尖叫:“哦,老天,看上帝份上,不许走进来!赶快到后门口去,我拿水来给你冲一冲!”小陵转过身子从外面绕到后门口去了,忆陵回过头来,一眼看到梦逸悠闲自在的靠在沙发里,正衔著一支烟,在那儿微笑。忆陵没好气的说:“你笑什么?”“他们!”梦逸笑吟吟的说:“真好玩、不是吗?看到那个脏样子就叫人发笑,这是孩子的本色!”
  当然,孩子的脏样子很好玩!忆陵心中狠狠的想著,反正孩子弄脏了不要他来洗,不要他来忙,他尽可以坐在沙发里欣赏孩子的脏样子,而她呢!忙了一整天的家务,到了这个黄昏的时候,筋疲力竭之余,还要给孩子洗阴沟里的污泥,她可没有闲情逸致来对孩子的脏样子发笑!带著一肚子的不高兴,她跑到后面,给小陵洗刷了一番,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又把小陵的乱发扎成两条小辫子,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可是,当她走进饭厅里,一眼看到小逸正据案大嚼,用那只其脏无比的手抓著一个馒头,狼吞虎咽的啃著。而梦逸却抱著手,站在一边,看著小逸笑。她觉得一股怒气冲进了头脑里,走过去,她劈手夺下了小逸手里的馒头,大声说:
  “我说过不洗澡不许吃饭,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转过身子,她怒冲冲的对梦逸说:“你为什么也不管管他?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梦逸用一种不解的神情望著他:“孩子饿了嘛,先洗澡跟先吃饭不是一样吗?为什么一定要他饿著肚子先去洗澡呢?”“他把细菌一起吃到肚子里去了!”忆陵叫著说。
  梦逸耸耸肩,笑笑。“孩子嘛,”他说:“你不能期望他变成个大人,没有一个孩子会很干净的。好吧,小逸,先去洗洗手再来吃!”小逸站起身,默默的去洗手。忆陵忽然发现,孩子对父亲比对她好得多,他们听梦逸的话,不听她的话。默默的,他们一起吃了饭,桌上沉默得出奇。梦逸不时打量著她,眼睛里有一种使她困惑的深思的表情。
  吃完了饭,忆陵洗净了碗碟,又监视小逸洗了澡。夜来了。窗外的晚霞已经换成了月色,她不安的看看手表,七点十分!在厨房里胡乱的绕著圈子,拧紧水龙头,整理好绳子上的毛巾,排齐碗碟,把炒菜锅挂好……终于,她甩了甩头,走进了卧室里。机械化的,她换上一件橘红色的旗袍,把头发梳好,戴上一副耳环,略略施了脂粉,拿起手提包。一切收拾停当,她转过身子,忽然发现梦逸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正坐在床沿上望著她,眼睛里仍然带著那种使她不安的深思的表情。
  “要出去?”他问。“是的,”她有点不安的说:“到王太太家里去,可能打几圈牌,那就要回家晚一点。”
  “嗯。”他轻轻的应了一声,继续望著她,然后,低声说:“早点回来。”“好。”她说,像逃避什么似的走出了家门。一直走到大街上,她才松了一口气。家!她多么厌倦这个家!丈夫,孩子,做不完的家务……梦逸是不会寂寞的,他不需要她,他只要孩子和他的设计图!孩子们也不需要她,他们爱父亲更胜过了爱母亲!在街角处,她叫了一辆三轮车。告诉了车夫地址,上了车,一种强烈的罪恶感突然攫住了她。她觉得背脊发凉,手心里在冒冷汗。“我不应该去的,我应该回去!”她想著。可是,另一个意识却挣扎著,找出几百种理由来反对她回去。“家给了我什么?烧锅煮饭带孩子!一辈子,我就是烧锅煮饭带孩子!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丁点儿自己的享受!不行!我已经卖给这个家卖得太久了!青春消磨了,年华即将老去,我要把握我能找到的快乐,我不能再让这个家把我磨损,埋葬!”车子停在一栋小小的洋房前面,她下了车,付了车钱,走到房门口去按了门铃。门几乎立即就打开了,一只强有力的手把她拉了进去,她还没站稳,就感到一份灼热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脸上,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仰望著这张脸,浓眉,虎视眈眈的眼睛,带著个嘲讽的微笑的嘴角,她不喜欢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讨厌他那个近乎轻蔑的笑,讨厌他那对似乎洞穿一切的眼睛,更讨厌他身上那种具有魔鬼般邪恶的诱惑力!可是,在他的臂弯里,你就无法挣扎,无法思想。他是一种刺激,一杯烈酒,一针吗啡。明明知道他是有毒的,但是你就无法摆脱。
  “我为你准备了一点酒。”他说,仍然带著那个坏笑,有点像克拉克盖博,但是,比克拉克盖博的笑更加邪恶,她打了个寒噤,挣扎著说:“不!我不喝酒,我马上就要走!”
  “是吗?”他问,给她斟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你不会马上走,你也要喝一点酒!来,喝吧,你放心,我没有在里面放毒药!”她讨厌他这种说话的语气,更讨厌他那种“我了解你”的神情。她和自己生气,怎么竟会跑到这个人这里来呢?这儿是个深渊,她可以看到自己正堕落下去。但是,她却像催眠般拿起了那个酒杯,啜了一口。
  他的手揽住了她,她的身子陷进了他的怀里,他望著她的眼睛,赞美的说:“你很美,我喜欢像你这种年龄的女人!”
  她感到像一盆冷水浇在背脊上。她想挣扎,想离开这儿,想逃避!但是,她是为了逃避家而跑到这里来的!
  “我喜欢你,”他继续说:“因为你不是个坏女人,看到你挣扎在圣女和荡妇之间是有趣的!”他托起她的下巴,吻她的嘴唇,她感到浑身无力。“今天晚上不要回去,就住在我这儿,怎样?”“不行!”她说:“我马上就要回去!”
  “你不会回去!”他说,继续吻她。
  “你是个魔鬼!”她说。
  “我不否认,我一直是个魔鬼、但是比你那个书呆子是不是强些?”“他不是书呆子!”“管他是什么!”
  她不喜欢他这样说梦逸,这使她代梦逸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梦逸和这个男人是不同的,梦逸有心灵,有品德,这个人只是个流氓!梦逸比他高尚得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抚摸著她的面颊,她讨厌这只手,罪恶的感觉在她心中强烈的焚烧起来。她想摆脱,渴望能走出这间屋子。“不要做出那副受罪的表情来。”他说:“你既然在我这儿,就不许想别人!告诉你,忆陵,你是个道地的荡妇!”
  “不!”她猛然跳了起来,像逃避一条毒蛇般冲到门口,他在后面追了上来,叫著说:
  “怎么了?为什么要跑?”
  她冲出这间屋子,踉跄的向大街上跑去,直到看到了街上闪烁的霓虹灯,她才放慢脚步,疲倦的走进一家冷饮店。叫了一杯冷饮,她茫然的坐著,面孔仍然在发著烧,心脏在胸腔中狂跳。深夜,她回到了家里。家!这个她要逃避的家,仍然是她唯一的归宿!用钥匙开开了门,她走了进去,立即呆了一呆。客厅中是零乱的,沙发垫子满地都是,茶几翻倒在地下,报纸画报散了一地,好像经过一番大战争似的。小心越过了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向小逸和小陵的房间里走去,突然渴望看看他们。推开了门,她看到两个小东西歪七扭八的睡在一张床上,小陵把小脑袋钻在小逸的怀里,小逸用手揽住了她。两个都和衣而卧,衣服零乱而不整,脸上全是泥灰,像两个小丑。可是,他们睡得很香,脸上带著愉快的微笑。忆陵觉得眼眶有点湿润。轻轻的,她拉了一条毯子给他们盖上,关掉了灯,退出了房间。走进卧房,她发现梦逸正坐在床上,正在抽烟,床前的地下,堆满了烟蒂。她诧异的说:
  “你还没有睡?”“我正在等你回来,”他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玩得好吗?”她觉得有点狼狈,逃开了他的眼光,她脱下旗袍,换上睡衣,故意调转话题。“客厅里怎么弄的,那么乱?”
  “我和孩子玩官兵捉强盗。”
  忆陵注视著他,和孩子玩官兵捉强盗!兴致真不小。想像里,他们父子一定过了个十分快乐的晚上!而她呢,却逃避出去,挣扎于善恶之间!忍受著煎熬,得到的只是耻辱与罪恶感。“孩子们玩得很开心,”他轻轻说:“可惜你不在,他们笑得房顶都要穿了。”他望望她,又加了一句:“孩子们是非常可爱的!”忆陵觉得如同挨了一鞭,她一语不发的脱去丝袜和高跟鞋。“忆陵!”他忽然柔声叫。
  “嗯,”她应著,有点惶恐、惊慌的望望他,他深思的注视著她,眼睛很温柔。“早点睡吧,”他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或者会玩一个通宵的!”她紧紧的盯著他,但他不再说话,只轻轻的揽住了她,非常非常温柔的吻了她,然后,在她耳边低低说:
  “忆陵,我真爱你!”忆陵感到心底一阵激荡,然后猛然松懈了下来。好像卸掉了身上一个无形的枷锁,终于获得了心灵的解脱。她紧倚在梦逸怀里,一刹那间,心中澄明如水,她知道,她正属于这个家,她再也不会逃避了。望著梦逸的脸,她忽然有一个感觉,梦逸是知道一切的,他让她逃开,同时,知道她一定会回来,而耐心的等待著她。
  “梦逸,你真好。”她喃喃的说。
十一、芦花
  那是个美丽的下午,太阳暖洋洋的照著大地,晒得人醉醺醺的。爸爸和妈妈在水塘边整理渔具,我在水边的泥地里奔跑,在那些长得和我身子一般高的芦苇里穿出穿进,弄了满脚的烂泥。那天,妈妈穿著件大红色的衬衫,一条咖啡色的、窄窄的西服裤,头上戴著顶宽边大草帽。爸爸的白衬衫敞著领子,卷著袖子,露著两条结实的胳膊,真帅,我以爸爸妈妈为荣,高兴的奔跑著,唱著一些新学会的、乱七八糟的小歌。“小嘉,别跑,当心掉到水塘里去!”妈妈拿著钓鱼竿,回头对我嚷著。“没关系,摔不进去的。”我叫著。
  “野丫头!”爸爸对我挤挤眼睛。
  “坏爸爸!”我也对爸爸挤挤眼睛。
  “一点样子都没有。”爸爸说,抿著嘴角笑。
  “跟你学的。”我说,一溜烟钻进了芦苇里。
  “不要向芦苇里跑,那里面都是烂泥。”妈妈警告的喊,但是来不及了,我已经半个身子陷进了泥里。爸爸赶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衣领,把我从泥地里拖了出来,放在草地上。妈妈张大眼睛,望著我泥封的两条腿,爸爸把手交叉在胸前,眉毛抬得高高的,打量著我的新长裤。(天呀,这条长裤是特地为这次郊游而换上的。)我皱著眉头,噘著嘴,也俯视著我伟大的裤子。接著,爸爸首先纵声大笑了起来,立即,妈妈也跟著笑了,我也笑了。我们笑成了一团,爸爸用手揉揉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对妈妈笑著说:
  “你一定要给她换条新裤子出来,你看,我们这野丫头配穿么?”“嗨,爸爸。”我抗议的喊,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纵身往他的身上爬,两条腿环在他的腰上。他的裤子和我的裤子一起完蛋了!“哦,老天。”妈妈喊。
  “下来吧,小泥猴。”爸爸把我放下来。对我说:“我们大张旗鼓的出来钓鱼,假如一条鱼都钓不回去,岂不是要让隔壁的张伯伯笑话。别捣蛋了,到车子里去把你的《爱丽丝梦游奇境记》拿来,坐在我们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看书,像个大女孩的样子,你已经十二岁了,知道吗?”
  我对爸爸做了个鬼脸,转身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跑去。在车子里,我找出了我的《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也找出了充当点心的三明治。我倒提著书,一边啃著三明治,走回到池塘边来。爸爸已把两根鱼竿都上了饵,甩进水中,一根递给妈妈,一根自己拿著,我跑过去,叫著说:
  “我也要一根。”“嘘。”妈妈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你把鱼都吓跑了。”
  我吃著三明治,低头望著那浮在水面的三色浮标,半天半天,浮标仍然一动也不动。我不耐烦的转身走开了。那些长长的、浓密的芦苇向我诱惑的摆动著,我走过去,拔了一根起来,芦苇上面,有一枝芦花。白得像云,轻得像烟,柔软得像棉絮。“美丽得很!”我想,小心的把花的部分折下来,把它夹进了我的《爱丽思前游奇境记》里,一只红蜻蜓绕著我飞,停在我面前的芦苇上,我想捉住它,但它立即飞走了,我转身追了过去,它越飞越远,我也越追越远,终于,我失去了它的踪迹。非常懊恼的,我走回到池塘边来,池塘边安静得出奇,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我悄悄的、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想出其不意的大叫大声,吓他们一跳。绕过一丛芦苇,我看到他们了。“嗬!”我立即背转了身子,爸爸和妈妈一人手里拿著一根鱼竿,但他们谁也没管那根鱼竿,爸爸用空的一只手托著妈妈的下巴,嘴唇贴著妈妈的嘴唇,妈妈的眼睛阖著,鱼竿都快溜进水里了。
  “不要脸。”我耸耸鼻子,慌忙跑开了。
  黄昏的时候,爸爸妈妈的鱼篓里仍然是空的,但是,鱼饵却早已被鱼吃光了。他们虽一无所获,我却捉住了一只小青蛙,我坚持要把青蛙放进鱼篓里,谁知,青蛙才放进去,就立刻跳出来,而且跳进了水里。我扑过去抢救,“扑通!”一声,就栽进了水塘里。妈妈大声惊呼,爸爸及时抓住了我的一只脚,我被水淋淋的提了出来,头发上挂著水草,衣领上缠著爸爸的鱼丝鱼钩,妈妈哭笑不得的看著我,爸爸笑得弯了腰。还好、我的爱丽思躺在岸上,没有跟著我受这次水灾。
  我们回到家里,张伯伯正在门前锄草,看到我们回来,他停下镰刀,推了推额前的草帽,问:“怎么?钓到几条鱼?送我一条下下酒吧!”
  “这儿,”爸爸把湿淋淋的我推到前面去。“唯一钓到的一条大鱼!”他们都大笑了起来,只有我噘著嘴不笑。
  时光飞逝,我的十二岁生日似乎才过了没多久,十三岁的生日又来了。应该又是芦花盛开的季节了,我有点怀念那个不知名的小池塘,但是,爸爸妈妈并没有再做钓鱼的计划。爸爸的事业日渐成功,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我也跨进了中学的大门,开始学习沉静、温柔,和一切女孩子的美德。
  十四岁、十五岁,我再也不穿短裤,我的头发整齐的梳在脑后,衣服熨得平平的。爸爸不再揉乱我的短发,也不再叫我野丫头,我很伤心的明白:“我大了。”
  妈妈变得那么安静,她常常望著我默默的发呆。我见到爸爸的时候更少了,每天,我睡觉时他还没有回家,我上学时他却还未起床。我更怀念那小池塘了,和那池塘边的芦苇,芦苇上的芦花。那天,我放学回家的时候,惊异的发现妈妈正在客厅中,做那个池塘边和爸爸做过的动作。但,那拥抱著她的男人不是爸爸,而是隔壁的张伯伯!
  “啊!”我惊叫。妈妈迅速的挣开了张伯伯的怀抱,看到我,她的脸色苍白了。“哦,小嘉。”她喃喃的说。
  我望著她,激动的叫:
  “妈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妈妈垂下了头,显得无力而难堪。张伯伯尴尬的看看我,咳了一声,走到我身边来,把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试著和我谈话。“小嘉!”他困难的说。
  “滚开!”我对他大叫,摔开了他的手:“你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你这个流氓,混蛋,不要脸的恶混!土匪!强盗!”我集中一切我所知道的骂人句子,对他疯狂的叫嚣著:“你滚开,滚出去!”“小嘉,不许这样!”妈妈忽然说了,她跑过来抓住我的手,因为我正想把书包对那个男人头上砸过去。她的脸色苍白,但神情坚定,她说:“不许这样,小嘉,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小嘉,我和你爸爸……这两年,早就没有什么感情,张伯伯会和你爸爸一样爱你……”
  “啊,妈妈!”我大叫:“不,不,妈妈,赶他走,叫他走,叫他走!”可是,妈妈没有叫他走,反而更坚决的说:
  “你也不小了,小嘉,你知道,有些婚姻不一定会很美满的,我和你爸爸要离婚了。”
  “不,不,不。”我疯狂的叫,向自己的卧室里冲去。我锁上了门,扑在床上痛哭。我不相信这个,我也不能接受这个!妈妈在外面打我的门,但我大声叫她走!她要那个人,甚至不许我骂他!我在床上伤心的痛哭,迫切的等待著爸爸。深夜,爸爸终于回家了,我打开了房门,跑出去扑进爸爸的怀里。我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弄了他满衣服的眼泪鼻涕。“爸爸哦,爸爸哦,爸爸哦!”我哭叫著。
  “怎么了?小嘉?”爸爸抚摸著我的头发问。
  妈妈走了过来,叹口气说:
  “就是那件事,我告诉了她,我们要离婚了。”
  爸爸推开了我,凝视著我的眼睛,他的脸色显得沉重而严肃,他说:“小嘉,你不小了,是不?”
  “爸爸,”我叫,惊恐的看著他:“那不是真的,是不是?那不是真的!”爸爸叹口气,揽住我说:
  “可怜的小嘉,你必须接受事实,那是真的!”
  “哦,”我喊:“为什么?不,不是的,爸爸,你不会真的要离婚的,是不是?那个姓张的是混蛋!我要杀了他,烧死他,把他烧成灰。”“小嘉,”妈妈严厉的说:“你不能说这种话,你以为破坏爸爸和妈妈的就是张伯伯吗?”她抬头望著爸爸,眼光里有著怨恨。“你告诉小嘉吧,把一切告诉小嘉!”
  爸爸看著我,眼光悲哀而歉疚。
  “小嘉,”他说:“做父母的对不起你,”他揽住我的头,吻我的额角。“但是,爸爸妈妈仍然是爱你的,你会由一个家,变成有两个家……”“不不不!”我大声叫,挣脱了爸爸的手,冲回到我的卧室里,重新锁上了房门。窗外的月光柔和的照著窗棂,我茫然的站著,第一次感到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无助,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遗弃了我。
  三个月后,家里的一切都变了。那天,爸爸把我叫到身边说:“小嘉,明天我要离开这儿了,你先跟妈妈住,过几个月,我再接你到我那儿去住,好吗?”
  我点点头,立即离开了爸爸,把我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的、无声的哭了一整夜。
  爸爸走了,家,也破碎了。放学回来,我找不到爸爸的东西,闻不到爸爸的香烟气息。我从房子前面跑到后面,看著妈妈细心的妆扮,然后跟张伯伯一起出门。张伯伯!我多恨他,多恨他,多恨他!他对我笑,买了许多绸绸缎缎的衣服送我,我把衣服丢在地下,用脚践踏。妈妈严厉的责备我,那么严厉,那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态度。我逃进自己的卧室里,关上房门,轻轻的哭:
  “爸爸啊,爸爸啊!”我低声叫。
  四个月以后,爸爸真的开车来接我了,妈妈为我收拾了一个满满的衣箱和一个书箱,然后,搂住我吻我,含著泪说:
  “我爱你,小嘉,去和爸爸住两个月,我再接你回来。别忘了妈妈。”我漠然的离开了妈妈,跟著爸爸上了车子。爸爸用手揉揉我的头发,仔细的注视我说:
  “我的小嘉,我真想你。”
  车子停在一栋华丽的住宅面前,爸爸跳下车来,帮我提著箱子,我们走进大门,一个下女接去了我们手里的东西。我站在客厅里,打量著这陈设得极讲究的房间。一阵父的衣声传来,然后,一位打扮得非常艳丽的女人出来了,她一直走到我面前,脸上带著个做作而世故的微笑,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说:“叫阿姨,她也是你的新妈妈。”
  我怔怔的望著她,她俯下身来拉住我的手,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冲进了我的鼻子,她亲热的说:
  “是小嘉吗?长得漂亮极了,让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我茫然的跟著她走进一间同样华丽的卧室里。床上堆满了许多漂亮的衬衫裙子,包括内衣衬裙,爸爸走过来,指著衣服对我说:“这些都是阿姨送你的,快谢谢阿姨!”
  我望望衣服,又望望爸爸和那位“阿姨”,爸爸的脸上带著笑,眼光柔和的望著“阿姨”,他的手放在“阿姨”的腰上。我跑过去,把衣服全扫到地下,大声说:
  “我不要!”“小嘉!”爸爸厉声喊,笑容冻结在他的嘴唇上。“阿姨”发出一声干笑,做好做歹的说:
  “怎么了,别跟孩子生气,让她休息一下吧。”她拉著爸爸走出了房间。我把门“砰”的关上,眼泪一串串的滚了下来。我打开了书箱,找寻我那本《爱丽思梦游奇境记》,我找到了它,翻了开来,我要看看那枝芦花,是的,芦花仍在,但已成了一堆黄色的碎屑。一阵风从窗外卷来,那些碎屑立即随风而散了。我丢下书,开始静静的哭泣。我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妈妈,现在,我又失去了我的芦花。
十二、黑茧

  夜半,我又被那个噩梦所惊醒。梦里,是妈妈苍白的脸,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乱披散的长发。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强迫我看我的蚕匣。蚕匣里,在那些架好的麦秆中,一个个白色的,金黄的,鹅黄的蚕茧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妈妈把我的头按在匣子的旁边,嚷著说:
  “看哪!看哪!一个黑茧!黑色的茧!咬不破的茧!那是我的茧呀!我的茧呀!我织成的茧呀!”
  我挣扎著,摇著我的头,想从妈妈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妈妈把我的头压得那么紧,我简直无法动弹,她的声音反复的、凄厉的在我耳边狂喊:
  “一个黑茧!一个黑茧!一个黑茧!……”
  我的头几乎已被塞进蚕匣子里去了,我的颈骨被压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蚕茧全在我眼前跳动了起来。
  于是,我爆发了一声恐怖的尖叫……

  梦醒了,我正躺在床上,浑身都是冷汗,四肢瘫软无力。我坐了起来,拂去了额上的汗,伸手开亮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灯光使我一时睁不开眼睛,然后,我看到一苇在沉睡中因灯光的刺激而蹙了蹙眉头,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大睡了起来。梦中的余悸犹存,我无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审视著睡在我身边的一苇,他那安详自如的睡态忽然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不满。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的哼了句什么,一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连翻了两个身,终于给我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著我,皱著眉不耐的说:“你做什么?”“我不能睡,我做恶梦。”我噘著嘴说。
  “噢,”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现在醒了没有?”
  “醒了。”“那么,再睡吧!”他简明扼要的说,翻身过去,裹紧了棉被,又准备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摇摇他,不满的说:
  “我告诉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的说:“那么,你要我怎么办?思筠,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关上灯,睡吧!别吵了。”
  说完这几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对著我,一声也不响了。我仍然坐在那儿,凝视著窗玻璃上朦朦胧胧的树影,忽然觉得一股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一苇,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又打起鼾来了。在他起伏的鼾声中,我感到被遗弃在一个荒漠中那样孤独惶恐,我耸耸鼻子,突来的委屈感使我想哭。但是,我毕竟把那已经涌进眼眶里的眼泪又逼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过孩子的年龄之后,哭与笑就都不能任意而发了。我关上台灯,平躺在床上,瞪视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我知道,这又将是个不眠之夜。我必须这样静卧著,在一苇的鼾声里,等著窗外晓色的来临。拂晓时分,我蹑手蹑脚的下了床,披著晨褛,穿著拖鞋,我走到晓雾蒙蒙的花园里。我们的小下女还没有起床,厨房顶上的烟囱冷冰冰的耸立在雾色之中。我踏著柔软的草坪,在扶桑花丛中徜徉。清晨那带著凉意的空气软软的包围著我,驱尽了夜来恶梦的阴影。我在一棵茶花树下的石头上坐下、静静的聆听著那早起的鸟儿的鼓噪之声,和微风在树梢穿梭的轻响。天渐渐亮了,远远的东方,朝霞已经成堆成堆的堆积了起来。接著、那轮红而大的太阳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树的顶梢,开始驱散那些红云,而变得越来越刺目了。我调开眼光,厨房顶上,浓烟正从烟囱里涌出,袅袅的升向云天深处。显然,小下女已经起身给我们弄早餐了。
  我继续隐匿在茶花树下,一动也不动,仿佛我已变成化石。一只小鸟落在我的脚前,肆无忌惮的跳蹦著找寻食物,它曾一度抬头对我怀疑的凝视,然后又自顾自的跳跃著,相信它一定以为我只是个塑像。直到我头顶的树上飘落了一片叶子,小鸟才受惊的扑扑翅膀,飞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嫩叶,送到鼻尖,去嗅著那股清香。太阳已增强了热力,草地上的露珠逐渐蒸发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顾,深呼吸了一下,我开始准备来迎接这无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当我轻悄悄的走进房间,一苇已经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刚送来的晨报遮住了他整个的脸,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报纸的手。我轻轻的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暗中好奇的等待著,看他过多久可以发现我。他放下了报纸,端起面前的稀饭,一面盯著报纸,一面挟著菜,眼光始终没有对我投过来。我不耐的轻咳了一声,他仍然恍如未觉。我发出一声叹息,开始默默的吃我的早餐。
  他终于吃完了饭,一份报纸也看完了,抬起头来,他总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著他,等著他开口。但他什么都没说,好像我生来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就像墙上挂著的水彩画一样自然。摸出一支烟来,他燃著了烟,头靠在椅背上,瞪视著天花板,像个哲学家般沉思,同时慢条斯理的吐著烟圈。一支烟抽完,他站起身来,问:
  “几点了?”“差十分八点。”我说。并没有看表,他的行动比钟表更准确可靠。“我去上班了,再见。”
  “再见。”我轻声说。听著他的脚步声穿过房间,听著一连几道门的开阖声响,听著皮鞋踩在花园的碎石子小径上,再听著大门被带上时那最后的“砰”然一声,留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寂静,和胶冻得牢牢的冲割不破的冷漠的空气。我端起饭碗,毫无食欲的望著那热气腾腾的稀饭,一直到热气涣散而全碗冰冷,才废然的放下碗,走进客厅里。
  蜷缩在一张对我而言太大了的沙发中,用椅垫塞住背脊后的空隙,拿起一本看了几百次的葛莱齐拉,我静静的斜倚著,像只怕冷的小猫。小下女悄悄的走进来,把一杯香片放在我身边的小几上。“太太,今天吃什么菜?”
  “随便。”小下女走开了。随便!无论什么事都随便,何况是吃什么菜?管他吃什么菜,吃到嘴里还不是同一的味道!
  就这样斜倚著,让时间缓缓流去,让空气凝结。微微的眯起眼睛,希望自己陷入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境界。无知比有知幸福,无情比有情快乐,而真正幸福快乐的境界却难以追寻。我似乎是睡著了,一夜失眠使我容易困倦,我眼睛酸涩沉重,而脑子混沌昏蒙。隐隐中,我又看到了那个黑色的棺木,黑色,长形,他们正用绳子把它坠入那暗沉沉的坑穴里去。黑色的棺木,黑色的茧!咬不破的茧!我发狂的冲过去,大声的哭叫:“不要!不要!不要把妈妈钉死在那个黑茧里面!不要!不要!妈妈咬不破它,就再也出不来了!”
  有人把我拦腰抱起,用一床毛毯裹住我,我闭著眼睛在毯子里颤抖啜泣。睁开眼睛,我接触到爸爸憔悴而凄凉的眼光。他低头望著我。“别哭,思筠,妈妈已经死了,她死去比活著幸福。”“不要那个黑茧!不要那个黑茧!”我仍然狂叫著。
  爸爸把我抱离墓地,有几个亲戚们接走了我,她们拍我,摇我,哄我,然后又彼此窃窃私议:
  “看吧!这孩子八成有她母亲疯狂的遗传,你听她嘴里嚷些什么?大概已经疯了。”
  疯了?已经疯了?我坐正了身子,甩甩头,把坐垫放平。那杯香片茶已经冷了,我啜了一口,冷冷的茶冰凉的滑进肚子里,使我颤栗了一下。疯了?或者疯狂的人比不疯狂的人快乐,因为他已没有思想和欲望。对不对?谁知道呢?
  时间过得那么慢,一个上午还没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来,走进了花园里。花园中阳光明亮的在树叶上反射,我眨了眨眼睛,迎著太阳光望过去,只几秒钟,就眼花缭乱了。人的眼睛真奇怪,能习惯于黑暗,却不能习惯于光明。大门响了,小下女提著菜篮气急败坏的跑进来,看到了我,她喘息的拉住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太太,有一个男人在我们家门口,已经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门就可以看到他,总是盯著我。刚刚我去买菜的时候他就在,现在他还在那儿,就在门外的电线杆底下!”
  我注视著小下女,难道她已经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脸,塌鼻子,满脸雀斑,一张合不拢的阔嘴,永远露在嘴外的黄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发育的身子。我有些失笑了,摇摇头说:“没关系,大概是过路的,别理他!”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敞著的大门口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穿著件白色尼龙夹克,一条咖啡色的西服裤。一对锐利的眼光从披挂在额前的乱发下阴鸷的射过来。小下女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嚷著说:“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个男人跨进门里来了,背靠著门框,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静静的凝视著我。我浑身一震,心脏迅速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进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后发抖。终于,我能克制自己了,我回转身,推开了小下女,说:
  “走开!没有事,这是先生的朋友。”
  然后,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回来一星期了。”“今天才来看我?”我问,尽量把空气放松。“进客厅里来坐,好吗?门口总不是谈话的地方。”
  我叫小下女关好大门,领先向客厅走。他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跟著我。走进了客厅,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审视,然后坐进沙发里,扬扬眉毛说:
  “唔,好像很不坏。”“这幢房子是一苇的父亲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我说。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烟盒子递过去,他望著烟盒,并不拿烟,只幽幽的说:
  “你冷吗?你的手在发抖。”
  我震动了一下,把烟盒放在桌上,瑟缩的坐进沙发中。他从椅子里拿起一本书,是那本葛莱齐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还是这本书?依然爱看吗?记得后面那首诗?‘旧时往日,我欲重寻!’人,永远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去想‘重寻’,是吗?还有那最后一句话:‘她的灵魂已原谅了我,你们,也原谅我吧,我哭过了!’是的,一滴眼泪可以弥补任何的过失,那么,你哭过没有?”“没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说。
  “是吗?”他盯著我,嘴边带著一丝冷笑。然后,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为什么婚姻生活没有使你的面颊红润?为什么你越来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问。
  “健群,你——”“健群?”他站了起来,走近我、低头望著我:“终于听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叫什么了。”
  我跳了起来,神经紧张的说:
  “健群,你到底来做什么?你想要怎么样?”
  “我吗?”他逼视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门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关得真严密呀!好几次我都想破门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还没有弄清他的来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经紧压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没有挣扎,也没有移动。一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沙哑著声音说:“这就是我的来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发中,他举起手来,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说:“思筠,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说完这一句,他掉转头,迈开大步,径自的走了出去。马上,我就听到大门碰上的声响。
  我瘫软在椅子里,无法动弹。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来,惊异的说:“咦,客人呢?”“走了。”我说。走了,真的,这次是不会再回来了。人,反正有聚则有散,有合则有分。傻事!谁能评定什么是真正的傻事,什么又是真正聪明的事呢?我闭上眼睛,笑了。虽然眼泪正泛滥的冲出眼眶,毫无阻碍的沿颊奔流。

  故事应该从妈妈死后说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亲怎么会疯?怎么会死的吗?”姨妈牵著我的手,忿忿不平的问。
  我摇摇头,九岁的我不会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诉你。”姨妈的嘴凑近了我的耳边:“因为你爸爸姘上了一个寡妇,你妈妈完全是受刺激才疯的。现在,你妈死了,我打包票,不出两年,这个女人会进门的,你看著吧!”然后,她突然揽住我,把我的小脑袋挤压在她扩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悯人的口气,凄惨的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么得了呀,才这么点大就要受后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时候,你妈多疼你呀,可怜她后来疯了,连你都认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办才好呢?那狐狸一进门,还会带个小杂种进来,你看著吧!”我傻傻的倚著姨妈,让她播弄著,听著她哭哭啼啼的喊叫,我是那样紧张和心慌意乱。爸爸和另外一个女人,那是什么意思?我真希望姨妈赶快放掉我,不要这样眼泪鼻涕的揉搓我。终于,她结束了对我的访问和照顾。但是,她眼泪婆娑的样子却深深的印在我脑中。
  姨妈的话说准了,妈妈死后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继母——进了门,和她一起来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比我大三岁的健群。萱姨进门的那一天,对我是多么可怕的日子!我畏怯的躲在我的小屋内,无论是谁来叫我都不肯出去,尽管外面宾客盈门的大张酒席,我却在小屋内瑟缩颤抖。直到夜深人静,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开了我的房门,犹如我还是个小女孩一般,把我拦腰抱进客厅,放在一张紫擅木的圈椅中,微笑的说:“这是我们家的一颗小珍珠,也是一个最柔弱和可爱的小动物。”说完,他轻轻的吻我的额角,退到一边。于是,我看到一个纤细苗条的中年妇人,带著个亲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的望著她,她高贵儒雅,温柔细致,没有一丝一毫像姨妈嘴中描写的恶妇,但我却喊不出那声“妈”来。她蹲在我的面前审视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温暖柔软的双手中,安详的说:“叫我一声萱姨?”我注视她,无法抗拒,于是我轻声的叫了。她又拉过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子来,说:
  “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和执拗顽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为我生命中的毁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对我轻蔑的皱了皱眉头。萱姨进门没多久,由于时局不定和战火蔓延,我们举家南迁台湾,定居于高雄爱河之畔。
  我承认萱姨待我无懈可击,可是,我们之间的生疏和隔阂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消除。自从妈妈死后,我就有做恶梦的习惯。每次从梦中狂叫而醒,萱姨总会从她的屋里奔向我的屋中,为我打开电灯,拍我,安慰我。但,每当灯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著一肩柔发,盈盈的立在我的床前,都会使我一阵寒凛:梦里是疯子妈妈,梦外却是杀死妈妈的刽子手!这念头使我周身震颤,而蜷缩在棉被里啜泣到天亮。
  我从没有勇气去问爸爸,关于妈妈的疯,和妈妈的死,我也从没有把妈妈对我提过的“黑茧”告诉任何人。我让我稚弱的心灵去盛载过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妈的话,相信萱姨是妈妈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对萱姨是畏惧和仇恨兼而有之,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为她高贵儒雅,使人难以把她和罪恶连在一起。
  健群,那个沉默寡言而坏脾气的男孩子,从他踏入我家的大门,我们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我们见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仿佛我们有著几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读初中一年级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却扭转了整个的局面。那个夏季里,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游,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还有一个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内,只有吃饭时才出来和健群见面。爸爸出门的第三天,寄回来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写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却是父亲的笔迹。我略微迟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开信,走进餐厅里,谁知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有写给我,完全是写给健群一个人的,全信叮嘱他照顾家和照顾我。由于信里对我没有一丝温情,使我觉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伤。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达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头看了看信封,顿时冷冷的抬起头来,盯著我说:
  “你没有权拆这封信!”
  “是我的父亲写来的,不是你的父亲!”我生气的说。
  “你以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亲!”他对我嗤之以鼻:“不过,你没有资格拆我的信。”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气愤。
  “我高兴拆就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妈妈也不是,你是个杂种。”他用怒目瞪我,双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个小疯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你妈妈是疯子,你也是疯子!”
  我站著,我不大会吵架,委屈一来,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泪,于是,我开始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气,越气就越说不出话,而眼泪就越多了。我的眼泪显然收了效,健群放开了握著的拳头,开始不安起来,他耸耸肩,想装著对我的哭满不在乎,但是失败了。他对我瞪瞪眼,粗暴中却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没有说什么,只会哭,一来就哭,读中学了还哭!”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后,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我妈妈就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才疯的,你们都是刽子手!”说完,我掉转头,走回我的房里,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内,没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里来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断,电光在黑暗的河面闪烁,不到晚上九点,电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缩在床角,凝视著窗外的闪电,和那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给我送了一支蜡烛来,灯光如豆,在穿过窗隙的风中摇曳。我躺著,许久都无法成眠,听著风雨的喧嚣,想著我那疯狂而死的妈妈,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胧睡去。我立即受到恶梦的困扰,我那疯子妈妈正披著头发,瞪著死鱼一样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茧。我狂喊了起来,挣扎著,大叫著……于是,我听到一声门响,接著,有两只手抱住了我,粗鲁的摇我,我醒了。睁开眼睛,我发现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弯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
  “没事了,思筠,没事了,思筠。”他反复的说著。
  我不叫了,新奇的看著他,于是,他也停止了说话,呆呆的望著我,他的眼睛看来出奇的温柔和平静,还混合了一种特殊的感情。然后,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站在床边,低头凝视我。电还没有来,桌上的蜡烛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脸隐显在烛光的阴影下,神情看来奇异而莫测。接著,他忽然对我微笑了,俯头吻吻我的额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样,轻声的说:
  “没事了,睡吧。雨已经停了。”
  可不是吗?雨已经停了。我阖上眼睛,他为我吹掉了蜡烛,轻悄的走出去,关上了房门。
  这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忽然变了,他开始像一个哥哥般待我,但他也会嘲谑或戏弄我。时间飞逝,转瞬间,我已长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学之门。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读书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苇。
  一苇,那是爸爸一个朋友的儿子,家庭殷富。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在他父亲的公司中做事,卜居于高雄。由于我正困扰于大代数和物理化学等沉重的功课,他被请来做我的义务家庭教师。他和健群有一点相似,都是瘦高条的个子,但健群固执倔强,他却温文秀气,戴著副近视眼镜,不苟言笑。每日准时而来,对我督责之严,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极为书卷气,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我从来没有把我少女的梦系在他的身上,因为他太严正不阿,缺乏罗曼蒂克的味道。十八岁,那是丰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归来,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来的时候,爸爸告诉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