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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西]卡洛斯·鲁依斯·萨丰 着

_4 卡洛斯(西)
  我立刻认出了他。拉因·谷柏,那个恶魔!
  我立刻冲上了楼梯,到了一楼后,抓住贝亚的手臂,拖着她快速往大门口冲出去。手上的蜡烛已经掉了,我们只好摸黑往前跑。贝亚吓得惊慌失措,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会紧张成这样。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我无法停下来向她解释,任何时刻他都有可能从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还好,大门就在通道前方了,门框上已经出露出方形的亮光。
  “大门锁上了。”贝亚在我耳边低语着。
  我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找钥匙。每秒钟我都在回头张望,我知道他已经从通道尽头慢慢往我们这里走过来了。就是那双眼睛。我的手指碰到了钥匙。我紧张地把钥匙插进去,打开门,一把将贝亚推出门外。贝亚应该已经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她快步从花园往外走去,直到我们直冒冷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们终于已经回到了蒂比达波大道的人行道上。
  “刚刚在地下室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那里是不是有人?”
  “没事。”
  “你脸色苍白啊!”
  “我是很苍白。好啦,我们走吧!”
  “钥匙呢?”
  我把它留在那儿了,还插在了钥匙孔上。但是,我不想回去拿了。
  “我想大概是出来的时候掉在路上了,我们改天再回去找吧!”
  我们沿着大道快步往下走,转进了另一条人行道,直到站在距离阿尔达亚旧宅几百米外的黑暗中时,两人这才放慢脚步。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灰尘,心中暗自感激着夜色的掩护,因为当恐惧的泪水从我的双颊滑落时,贝亚并未发觉。
  我们沿着巴尔梅斯街,往下走到了努聂斯德阿塞广场,然后在那里上了出租车。车子沿着巴尔梅斯街开到了席恩托中心,途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贝亚握着我的手,好几次,我发现她茫然地盯着我发呆。我凑过去吻她,她却紧闭着双唇。
  “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明天或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她说。
  “你答应我了?”
  她点点头。
  “你可以打到我家里或者书店,其实就是同一个号码!你有我的电话吗?”
  她还是点点头。我要求司机在蒙塔涅尔街和议会街的交叉口停车。我本来打算把贝亚送到她家楼下的大门口,却被她拒绝了,她也不让我再吻她,连手都不能碰。她突然往前跑了起来,我站在出租车旁,看着她。阿吉拉尔家的灯火依然通明,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好友托玛斯,他就站在窗口望着我,在他那个房间里,我们曾经有无数个午后在一起聊天下棋……我向他挥手致意,努力地咧着嘴笑,只是他大概看不到罢了。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影静止不动,贴在玻璃窗旁,冷漠地盯着我。几秒钟之后,他转身离去,窗口的灯便立刻熄灭了。我心想,他一直在等我们。
  第四部分
  ·37·
  我整夜都没合眼,躺在床上,盯着灯光下灿烂耀眼的万宝龙钢笔,我已经许多年都没用这支笔写字了,它就像一副送给断臂残友的顶级手套。我好几次都想要冲到阿吉拉尔家去,希望能够缓和一下僵局,但是再三思考后,觉得三更半夜把贝亚的父亲吵醒,恐怕也不会让情况好到哪里去。当黎明的曙光出现时,疲倦和疑虑让我恢复了原有的自私自利,我马上说服了自己,就让河水顺其自然地流吧,假以时日,河水一定会把鲜血带走的。
  整个早上,书店没来几个客人,我干脆趁机站着打瞌睡,身体摇来晃去的,照我父亲的说法,就像在跳弗拉门戈舞。到了中午,我想起前一天晚上和费尔明说好的计划,于是打算谎称要出去散步,费尔明的借口则是他已经预约了门诊,要去拆线。我一次又一次有计划地对父亲说谎,已经开始麻木不仁了,那天早上,当父亲出门办事的时候,我跟费尔明说起了这件事。
  “达涅尔,父子关系是以无数个善意的小谎言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就像东方三王、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小时候掉了的牙齿被老鼠搬走了等等。这只是其中一个而已,不必内疚的!”
  付诸行动的时候到了,我再次骗了父亲,然后出门前往努丽亚·蒙佛特的公寓。她的轻抚和味道,依然完好无缺地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圣菲力普聂利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鸽子。我原以为会在此遇见努丽亚·蒙佛特,还像以前一样坐在长椅上看书,但没想到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生怕踩到鸽子,偶尔也四处张望,一心期待能发现费尔明的身影,天知道他究竟伪装成什么样子,还始终都不肯把他的锦囊妙计告诉我。我走进那栋公寓,查看了信箱,确定米盖尔·莫林纳的名字还在上面。我自忖着,是否要把它当作揭穿努丽亚·蒙佛特谎言的第一个漏洞呢?我慢慢爬上昏暗的楼梯,心里一度盼望她最好不要在家。没有人会对她这种瞒天过海的大骗子心生怜悯的。到了那层楼,我先停下来,给自己壮了壮胆,还得想个能让我这次到访更合理的借口。对门邻居太太的收音机音量还是跟雷声一样,这次播的是个宗教益智节目,名称是“上帝之爱”,一个西班牙全民每周二中午绝对不会错过的热门节目。
  现在,奖金是一百二十五元,承着上帝之爱,巴多罗买,请告诉我们,在《约书亚记》“大天使与葫芦瓜”的寓言里,当撒旦出现在犹太智者面前时,他是伪装成了:(a)小山羊、(b)卖陶罐的小贩,还是(c)带着猴子走江湖的杂耍艺人?
  当国家广播公司录音现场的听众们热烈鼓掌的同时,我坚定地站在了努丽亚·蒙佛特的家门前,重重地按下了门铃,好几秒钟,我听见门铃声在屋内悠扬地回荡。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当我正打算要转身离开时,却听见了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接近大门,门上的窥视孔被掀开了,就像一滴闪亮的泪珠。我露出微笑。这时候,我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我用力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38·
  “达涅尔啊!”她轻声唤道,背着光向我微微一笑。
  蓝色的烟圈遮掩了她的脸庞,她的双唇闪耀着深红色光泽,食指和中指夹着的香烟上还留着湿润的唇印。有些人会留在你的记忆中,有些人却只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对我而言,努丽亚·蒙佛特宛如海市蜃楼:无须怀疑其真实性,但如果一直跟随这幕幻景,它终究会消失,或者将你摧毁。我跟着她到狭窄阴暗的客厅里,那也是她的书房所在,仍旧是一排排的书籍,还有那套削好的铅笔,随意摆出了对称的趣味。
  “我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了呢!”
  “抱歉,让您失望了。”
  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两腿交叠着,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将目光从她的颈部移开,然后直视着墙壁上潮湿的污渍。接着,我走到窗边,趁机扫视楼下的广场,还是不见费尔明的行踪。背后传来了努丽亚·蒙佛特的呼吸声,我可以感受到她定定望着我的眼神。我开口说话时,两眼依旧望向窗外:
  “几天前,我有个好朋友发现,负责出售富尔杜尼家旧公寓的房屋中介商把信都寄到一个律师事务所的邮政信箱,不过,那个律师事务所似乎并不存在。这位朋友还查出另一件事:这些年来,到这个信箱取信的人竟然是您,蒙佛特女士……”
  “你闭嘴!”
  我转过身,发现她已经退缩到阴暗的角落里了。
  “你根本就还没认识我这个人,怎么可以妄下断语!”她说道。
  “既然这样,那就帮我好好认识您这个人吧!”
  “你还跟谁说了这些?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人数恐怕比您以为的还要多。警方已经跟踪我好一阵子了。”
  “傅梅洛吗?”
  我点点头。我看到她的双手似乎在颤抖。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达涅尔。”
  “那就请您跟我说清楚。”我反驳她,态度强硬却不自知。
  “你以为你无意间拿到一本书,就有资格介入书中你不认识的人物,还有那些你不了解、也和你毫不相干的事情吗?”
  “不管您怎么想,这些事情现在都跟我息息相关了。”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我曾经去过阿尔达亚家族的旧庄园。我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躲在那里。我也知道,他就是杀死卡拉斯的凶手。”
  她凝望着我,久久不语,仿佛在苦思适当的措辞。
  “傅梅洛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清楚。”
  “你最好要弄清楚。傅梅洛跟踪你到这里来了吗?”
  她眼神中的怒火,灼伤了我的内心。我以一个控诉者和正义法官的角色走进这栋公寓,却分分秒秒满怀着愧疚。
  “我想应该没有。您知道是阿尔达亚杀了胡利安,而且还藏在那个旧庄园里?您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我?”
  她一脸苦笑。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我知道的是,您为了包庇那个杀死您口口声声称做朋友的凶手而说谎,您知道谋杀案的真相却隐瞒多年,那个无情的凶手为了消灭胡利安的一切,而不择手段地烧毁他的著作。我还了解,关于您的丈夫,您说的都是谎言,他不在牢里,显然也不在这里。这就是我知道的实情。”
  努丽亚·蒙佛特缓缓地摇着头否认。
  “你走吧,达涅尔。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够了!”
  我向门口走去,把她一人留在餐厅里。我在中途停下来回头观望:努丽亚·蒙佛特正坐在地板上,身体挨着墙壁。刚才的矜持和镇定,在剎那间全部瓦解了。
  我低着头穿越了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带着刚从那个女人的双唇间所接收到的痛苦,那是一种让我觉得自己是同谋或者工具的痛苦,但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傻事,达涅尔。”我只想尽快离开那个地方。来到教堂前,我并没有特别去注意那位站在门口的小个儿大鼻子神父,他拿着弥撒书和玫瑰念珠,当我经过时,他很慎重地为我祝祷祈福。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您还好吧?”父亲问道,连忙请他进门。
  老学究手上握着一份报纸。他将报纸摊了开来,眼神中尽是恐惧。纸张还温温的,油墨也没有干。
  “这是明天的报纸。”安纳克莱托先生喃喃低语道,“第六版。”
  我首先看到了标题上方的两张照片,第一张是费尔明的旧照片,比现在丰腴,顶上也还有头发,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年前拍的。第二张照片上有个女人的脸,双眼紧闭,毫无血色的皮肤宛如大理石一样。我看了好几秒钟才把她认了出来,因为我一直习惯了那个躲在昏暗角落里的她。
  本地游民光天化日谋杀女子
  【巴塞罗那/本报讯】居住在巴塞罗那的三十七岁女子努丽亚·蒙佛特,昨天下午被殴打致死,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一名涉有重嫌的游民。
  案发于昨天下午,地点是圣洁尔瓦希欧广场附近的巷子,被害人在不明状况下遭到一名游民的攻击,市警局表示,嫌犯已经跟踪被害人多时,至于犯案动机,仍待警方深入调查。
  据警方判断,嫌犯安东尼欧·何塞·古铁雷斯·阿卡叶德,今年五十一岁,出身卡塞雷斯省英蒙达镇。此人前科累累,长期患有精神疾病,六年前从示范监狱逃跑之后,利用经常变换身份的方式逃过警方的追捕。案发当时,嫌犯乃是神父装扮。由于他随身携带刀械,警方已将他列为危险分子。至于死者和嫌犯是否相识,仍待查证,但警方根据掌握的线索推测,两人可能彼此认识。死者总共遭受了六次殴打,伤势遍及腹部、颈部和胸部等。此外,由于案发地点就在学校附近,当时有几位学生目击了这宗命案,随即向老师报告,于是,老师立刻报警,并且通知了救护车。
  ·42·
  在回书店的途中,我从“神殿戏院”前经过,两位画匠正站在临时搭设的工作台上,难过地望着才画好的电影海报,油漆还没完全干透,就被雨水冲刷成了模糊的水彩画。我远远地看见盯梢的警察就站在书店前,宛如一座神情严肃的雕像。我走近了费德里科先生的钟表店,他正好站在门口,望着滂沱的大雨,脸上依然留着在市警局受刑的伤痕。他穿了一身笔挺的灰色羊毛西装,嘴上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我挥手向他打招呼,他朝我微笑了一下。
  “达涅尔啊,你跟雨伞有仇吗?”
  “费德里科先生,世上还有什么比走在雨中更美妙的事情呢?”
  “有啊,肺炎。来来来,进来,我已经帮你把伞修好了!”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然而,费德里科先生却坚定地望着我,微笑也一直定格在他脸上。我只好点点头,跟他走进那令人惊叹的钟表店。一走进店里,他立刻交给我一个小纸袋。
  “你最好马上离开,那个在书店前站岗的傀儡一直看着我们这边呢!”
  我瞄了一下纸袋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本真皮封面的小册子,一本弥撒经书,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费尔明的时候,他手上拿的那一本!费德里科先生急忙把我推出门外,他严肃地点了点头,示意要我千万不要透露风声。当他把我送出门外时,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而且还扯高了嗓子说:
  “记住啊,风大的时候,撑伞要小心,否则伞骨又会断的,知道了吗?”
  “您放心,我会记住的,费德里科先生,谢谢您了!”
  我离开的时候,胃部就像打了结,往前每走一步,胃部就纠结一下,我离那个在书店前巡逻的警察已经越来越近了。当我从他面前走过时,我举起握着纸袋的手跟他打了个招呼,警察只是朝着它淡淡地瞄了一眼。我赶紧钻进书店,父亲依然站在柜台前,似乎从我出门以后就没再移动过位置似的。他悲伤地望着我。
  “唉,达涅尔啊,关于我先前说的那些……”
  “别担心,你说的很有道理。”
  “你在发抖啊!”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他便跑去拿热水瓶了。我利用这个机会,赶快躲进了后面的洗手间,打开那本弥撒经书。费尔明写的字条从书里掉了出来,就像一只飞舞在空中的蝴蝶。我伸手抓住了字条。他把一切都写在了一张近乎透明的卷烟纸上,字体极小,我必须把它照在灯光下才能看清楚。
  亲爱的达涅尔:
  关于努丽亚·蒙佛特的命案,完全不能采信报纸上写的那些东西。一如往常,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平安无恙,正躲在安全的地方。请您不要找我,也不要给我写信。这张字条,看完就马上销毁,不需要吞进肚子里,烧掉或撕掉就行了。我会再想办法,通过适当的第三者跟您联系的。我请求您将这个消息的重点,以精简而谨慎的字眼传达给我心爱的人。其他的,您什么都不必做。
  您的朋友,第三者①①借用英国小说家格林的惊险小说《第三者》之书名。
  FRdT②②系费尔明姓名全称的缩写字母。
  正当我想把字条上的东西重读一遍时,突然有人敲响了洗手间的门。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门外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差点停止了心跳,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就把那张卷烟纸揉成了一团,塞进了嘴里。接着,我按下马桶的冲水钮,趁着嘈杂的水流声,赶紧把嘴里的纸团吞了下去。尝起来还有蜡烛和瑞士糖的味道。一开门,我就看见那个刚刚还站在书店门口的警察,正一脸尴尬地笑着。
  “抱歉,没想到大雨下了一天都没停,我突然想小便,所以……”
  “那有什么问题?”我边说边让路给他,“您尽管用。”
  “感激不尽啊!”
  小灯泡微弱的灯光,让这个警察看起来就像一只小雪鼬,他好奇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那双锐利的眼睛停留在我手上的弥撒经书上。
  “我这个人呢,上厕所不看书就拉不出来……”我分辩道。
  “我也是这样!我真不懂大家为什么都说西班牙人不爱看书。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喔,里面的水箱上还有一本最新的国家评论奖的获奖小说呢。”我说,“那本真的很好看。”
  我神色自若地走出来,找我父亲,他正在帮我泡热咖啡。
  “那个警察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跟我发誓,说他已经快要尿在裤子上了,你说,我能不让他进去吗?”
  “叫他在街上解决就行了嘛!”
  父亲一听,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上楼了。”
  “也好。赶快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这样会得肺炎的。”
  家里又冷又静。我走进房间,看了看窗外。警察依旧在楼下的圣塔安娜教堂门口守着。我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上了厚睡衣,再披上祖父留下来的睡袍。我躺在床上,没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听着大雨击打着窗上的玻璃。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贝亚的身影,以及她的爱抚和味道。因为前一天晚上整夜未合眼,所以才躺下不久,我就累得睡着了。在梦里,我看见了死神,它像一团白色的蒸汽,飘在巴塞罗那上空,窥探着每一座尖塔和屋顶,它身后拖着一条黑色的绳索,绳上绑着好几百个白色的小棺材,后面则是一片黑色的花海,还有一个用鲜血写成的名字:努丽亚·蒙佛特。
  我在灰蒙蒙的清晨醒了过来,窗玻璃上依旧沾着水气。我穿上足以抵御寒冬的厚重衣物,套上了皮靴,蹑手蹑脚地穿越走道,摸着黑走出了客厅。我悄悄溜出了家门。兰布拉大道上的报摊灯光已经亮了起来。我一直走到塔耶街口,买了一份刚印好的早报,闻起来还有浓浓的油墨味。我快速地翻到讣闻版。努丽亚·蒙佛特的名字就印在小十字架的下方,我实在不忍心去读。我把报纸折起来,夹在腋下,继续漫步在黑暗中。葬礼于下午四点钟举行,地点是蒙洁伊克墓园。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才回家。父亲还在睡觉,于是我悄悄走回房间。我坐到书桌前,拿出我的万宝龙钢笔。我摊开一张白纸,期望笔尖能引导我写下自己的感想。然而,我手中的钢笔却无话可说。我绞尽脑汁地想写出一些话来,送给努丽亚·蒙佛特,可惜,除了死亡给我带来的恐惧外,我一个字也挤不出。我知道她被杀人灭口,我也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也许是几个月后,也许是几年后,我会永远记得她那陌生人般的抚摩,也会记得她那不属于我的身影。你就这样走入了阴暗,我心想,就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
  幻影之城
  风之影
  ·43·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在哥伦布大道搭上了开往蒙洁伊克墓园的公车。透过车窗,我看见港湾内桅杆如林,三角旗迎风飘扬。公车上的乘客寥寥可数,车子绕着蒙洁伊克山路,慢慢往上开去,行驶到全市占地面积最广的墓园。我成了最后一个下车的乘客。
  “请问,回程最后一班车是几点?”下车之前,我问了司机。
  “四点半。”
  司机让我在墓园的大门口下了车。前方是一条大道,两旁柏树参天。从这山脚开始,拾级而上直至山顶,人们已经开始目睹这座无边无际的死者之城了:坟墓大道、墓碑之路、陵墓巷弄、挺着愤怒天使的尖塔和一片拥挤的墓碑之林。死者之城是个墓穴宫殿,也是存放骨殖的陵墓,
  一队队深陷污泥的石雕兵俑
  看守着它。我深呼吸之后,踏进了这座墓园迷宫。我的母亲就埋在这条路几百米的前方。我往前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这里的冰冷、空洞、愤怒和死寂带来的恐惧。镶在墓碑上的老照片,无人问津,只有蜡烛和枯花相伴左右。才走了一小段路,我就看见远处有人提着瓦斯灯,他们站在一处墓穴旁,铅灰色的天空下,隐约可见六个身影。我加快脚步,到了听得见神父祝祷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棺材是松木制成,没有特殊加工,静静地躺在土穴里。两个掘墓工人手持木桩,守在棺木旁。我扫视了一遍在场的人,“遗忘书之墓”的老管理员伊萨克竟然没来出席自己女儿的葬礼;我看到住在努丽亚·蒙佛特对面的邻居老太太,正伤心地啜泣着,还不时地摇头叹息,她身边有个模样寒酸的男人,体贴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八成是她丈夫吧,我心想。他们旁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着灰色的洋装,手上拿着一束花。她默默地流泪,双唇紧抿,但目光并没有落在墓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人群之外,有个家伙身穿深色的风衣,双手拿着帽子背在身后,那就是前一天才救我一命的白莱修警官。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神父枯燥无味、毫无感情的演说,比死寂更让人难受。我凝视着那具棺木,它已陷进了土坑。我想着躺在棺木里的她,当灰衣陌生女人走过来,给我递上一朵花的时候,我早已不觉中泪流满面了。人群散去了,我依然站在原地,依照神父的指示,两个工人在瓦斯灯的映照下,开始埋棺。我把花收进了大衣口袋,然后转身离去。我还是无法走近它,向她说再见。
  我走回墓园的大门口,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想自己大概已经错过最后一班公车了。于是,我在昏暗中上了路,打算沿着公路走回巴塞罗那市区。忽然,一辆黑色的汽车在我前方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车灯没关,驾驶座上的人正抽着烟。当我走近时,白莱修警官打开了右边的车门,要我上车。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这么晚了,已经没有公车或出租车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宁愿走回去。”
  “别说傻话了。上车!”
  他那坚定的口气就像一个习惯了发号施令并坚持必须令行禁止的人。
  “拜托你了。”他补上一句。
  我上了车,警官立刻踩下油门。
  “我叫安立格·白莱修。”说完,他向我伸出手。
  但我没有握。
  “您送我到哥伦布广场就可以了。”
  车子加速前进,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了好一阵子,两人都没开口。
  “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对于蒙佛特女士的死,我很遗憾。”
  这段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却像是猥亵和侮辱。
  “我很感谢您昨天救我一命,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告诉您,您的感觉是您的事,不关我屁事,白莱修先生!”
  “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达涅尔。我是真的想帮你!”
  “您如果期待我把费尔明的下落告诉您的话,那么,您现在就可以让我下车……”
  “我不在乎你的朋友在哪里。现在不是我执行公务的时间。”
  我没搭腔。
  “你不相信我,我不怪你。但是,你至少要把我的话听进去。这件事,已经闹得太过了。那个女人,死得没道理啊!我要你别再插手这件事,把那个叫卡拉斯的人忘了吧!”
  “听您说话的口气,好像这一切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一样。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罢了。真正的演员是你们这几位警官和您那位长官大人!”
  “我真的不想再参加葬礼了,达涅尔,我尤其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葬礼上。”
  “那正好!因为您不在受邀之列。”
  “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麻烦您,立刻让我下车。”
  “再过两分钟,我们就到哥伦布广场了。”
  “无所谓。这辆车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就像您一样。请让我下车!”
  白莱修减慢了车速,最后把车停在路边。我下车之后,重重地甩上了车门,还瞪了他一眼。我站在一边,等着他把车子开走,但没想到这位警官却迟迟不踩油门。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把车窗摇了下来。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诚恳,甚至是悲伤,可我始终拒绝相信他。
  “努丽亚·蒙佛特是在我怀里断气的,达涅尔。”他说,“我想,她最后的遗言应该是说给你听的。”
  “她说了什么?”我故作冷漠地问道,“她提到我的名字了吗?”
  “当时她已经神志不清了,不过,我想她指的对象应该是你。她曾经说了这么一句话: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后来,在断气之前,她要我告诉你,让她走吧!”
  我茫然地望着他,“她要我让谁走?”
  “一个叫做佩内洛
  佩的女孩子。我猜,那大概是你的女朋友吧?”
  神情落寞的白莱修,在黄昏的夕照中开车离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灯在蓝红交错的暮色中消失。接着,我走回哥伦布大道,一路上始终重复默念着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却想不透话中的涵义。到了和平门广场时,我站在一艘游艇旁,凝望着港口码头。我坐在岸边的阶梯上,阶梯下半部分的台阶全浸在了肮脏的海水里,同样就在这个地方,多年前的某一夜,我初次见到无脸怪客拉因·谷柏。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我喃喃低语。
  正在这时,我恍然大悟:努丽亚·蒙佛特的遗言并不是说给我听的。应该让
  佩内洛
  佩走的人不是我。她的遗言对象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那个她默默暗恋了十五年的男人:胡利安·卡拉斯。
  ·44·
  我走到圣菲力普聂利广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踏进黑暗的大厅,摸黑上了楼梯。走到三楼的楼梯间时,我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大门半掩着,一道红色的光线从门缝中钻了出来。我手握门把,定定地站在那儿,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我隐约听见有人在里面喃喃低语,嗓音很沙哑。这时候,我心中暗想,说不定我一打开那扇门,就会看见她还在里面,坐在阳台附近抽烟,交叠着两腿,靠着墙壁;上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跌坐在那个角落里。我怕吵着她,所以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阳台边的窗帘像波浪似的飘进了客厅。窗边坐着一个人,纹丝不动,他手上拿着点燃的大蜡烛,脸部背着光,一颗晶莹如珍珠般的液体,从他的皮肤上滑了下来,灿烂的光泽宛若新鲜的树脂,最后落在他的大腿上。当伊萨克·蒙佛特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泪痕。
  “我今天下午在葬礼中没看见您……”我说道。
  他默默无语地摇摇头,然后抓起衣领拭泪。
  “努丽亚不在那里。”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死者是从来不参加自己的葬礼的。”
  他环顾四周,仿佛是想告诉我,他的女儿就在客厅里,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聆听我们的谈话。
  “您知道吗?我从没来过这里。”他说,“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努丽亚来找我。‘这样您比较方便,爸爸,省得您还要爬楼梯。’她总是这样说。我都是这样回答她:‘除非你邀请我,否则我就不去你家。’她听了以后,说:‘我不需要邀请您到我家呀,爸爸,只有陌生人才需要别人的邀请;您随时都可以来。’十五年了,我一次都没有看过她。我常告诉她,她挑了个不好的社区,房子又暗又旧。我也常唠叨,为什么要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没什么前途。嫁了个丈夫,又穷苦又失业。奇妙的是,我们每次在评论别人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传达了我们对人的歧视,直到他们不在了,我们才觉悟。他们离开了,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属于我们……”
  老人说话的口气,已经没有平日常见的嘲讽了,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诚,那些话听上去是那么苍老,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努丽亚很爱您,伊萨克,这一点您绝对不用怀疑。而且,我也知道,她也感受到了您对她的爱……”我当场编了一段话,想安慰他。
  老伊萨克又摇起头来。他露出了微笑,只是,眼泪依旧掉个不停。
  “她或许是爱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爱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爱她那样。但是,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也许是因为我始终没给她机会,让她了解我,也或者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地去深入了解她。我们这对父女,这辈子就像天天见面的陌生人一样,连打招呼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没原谅我。”
  “伊萨克,我可以向您保证……”
  “达涅尔,您还年轻,看得出来您很用心,不过,我即使喝了酒,即使醉得不知所云,我都还听得出来您在说谎,就为了安慰一个不幸的伤心老人。”
  我羞愧地低下头来。
  “警方说,杀她的凶手是您的朋友?”伊萨克试探地问道。
  “警方说的都是谎话!”
  伊萨克点点头。“我知道。”
  “我向您保证……”
  “不用了,达涅尔,我知道您说的都是实话。”这时候,伊萨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只信封。
  “努丽亚被杀的前一天下午,她跑来找我;好多年前,她经常会这样跑来看我。我还记得,我们常到警卫街上的一家咖啡馆吃午餐,她还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带她去那里。我们聊的话题都是书,还有旧书。有时候,她也会跟我聊她的工作,一些芝麻小事,比如在公车上碰到什么怪人之类的……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很抱歉,因为她让我失望了。我问她,这个荒谬的想法是怎么来的?‘我在您的眼神里看见的,爸爸,您的眼神。’她这样说。我却从来没去想过,说不定她对我的失望更深。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周遭的人就像彩票一样:他们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荒谬梦想成真。”
  “伊萨克,我说这话没有恶意,可是您这样把酒当水喝,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烧酒可以把智者变成笨蛋,也可以把笨蛋变成智者!我清楚得很,我女儿一直不信任我。她反而信任您,达涅尔,而且她才见过你一两次啊!”
  “我敢说,您一定弄错了。”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她拿了这个信封来。她那天的神情相当不安,但又不肯把心事告诉我。她要我保存好这个信封,万一她发生什么事情,就把它交给您。”
  “万一发生什么事情?”
  “她是这么说的。我看她这么紧张,于是就建议一起去警察局,让警察来帮我们想办法。可是她却告诉我,求助警方是她最后的选择。我要她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她却说她必须离开了,临走前,她还要我承诺,如果她几天之内没有来取回信封的话,就务必要将这东西交给您。她还要求我不能拆开看。”
  伊萨克把信封递给我。封口已经被拆开了。
  “我骗了她,就像以前一样。”他说道。
  我看了看信封,里面装了一叠手稿。
  “您都看过了吗?”我问他。
  老伊萨克缓缓地点着头。
  “内容是什么?”
  他仰起头,双唇不停地颤抖。我突然觉得,他比我上次见到的时候老了一百岁。
  “里面写着您那个寻找多时的故事啊,达涅尔。故事的主角是个我来不及认识的女人,虽然她冠了我的姓,身上流着我的血。从现在开始,这叠手稿就归您了。”
  我把信封塞进了大衣口袋里。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和她再聚一聚。不久之前,当我读这些手稿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又见到了她。无论我再怎么绞尽脑汁,我还是只能记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您知道吗?她从小就很沉默,静静地观察一切,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从来没见她笑过。她最喜欢的就是听故事,老是要我给她讲故事,我想,大概没有哪个小孩像她这么早就会认字的。她说她以后要当个作家,她要写百科全书、历史和哲学理论。她母亲说,这一切都怪我,她说努丽亚因为太崇拜我,看到做父亲的只喜欢书,所以她也才会只想写书,借此来讨好爸爸……”
  “伊萨克,我觉得您今天晚上还是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吧!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去呢?您今天晚上就住我家,正好也可以跟我父亲作伴。嗯?”
  伊萨克又是摇头。
  “我有事情要办,达涅尔。您快回家去读那叠手稿吧!现在都是您的了。”
  老先生的目光已转向别处,于是,我往大门走去。走到门口时,伊萨克又把我叫住,他说话的音量就像耳语一样微弱:
  “达涅尔?”
  “嗯?”
  “您要特别小心啊!”
  来到街上,我觉得黑暗似乎一路阴魂不散地紧跟着我。我快步往前走,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最后终于回到了圣塔安娜街上的家。一进家门,我就看见了父亲,他坐在摇椅上,大腿上还摊着一本书。我仔细一看,原来那是相册。他一见到我,立刻站了起来,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开始担心你了。”他说,“葬礼如何?”
  我耸耸肩,父亲严肃地点了点头,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我帮你做了晚餐。你如果要吃的话,我现在就去热一热……”
  “爸,我不饿,谢谢。我在外面吃过东西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接着,他便转身去收拾桌上的餐盘了。这时候,我也不知为什么,竟然走到他身旁,抱住了他。我感受到父亲先是讶异,接着他也紧紧地抱住了我。
  “达涅尔,你还好吧?”
  我把父亲抱得更紧了。“我爱你!”我轻声说道。
  当我开始阅读努丽亚·蒙佛特的手稿时,教堂的钟正好被敲响了。她的字迹娟秀而工整,让我想起她那张整齐的书桌。或许,她想寻找的是表达平静和安定的字眼,因为,那正是生命始终不愿意赐予她的感受。
  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1933~1955
  ·1·
  凡事都没有第二次机会,除了后悔。我和胡利安·卡拉斯相识于一九三三年的秋天。当时,我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卡贝斯塔尼先生在一九二七年的某一趟所谓的“巴黎出版勘探之旅”中发掘了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里弹钢琴为生,晚上则致力于写作。酒店的经营者是一位名叫依莲·玛索的女士,大多数巴黎出版人都和她很熟,因此,在她的请托、恳求,甚至是威胁下,胡利安·卡拉斯的几本小说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出版,只是,销售状况都糟糕透顶。卡贝斯塔尼先生取得了卡拉斯的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独家版权,包括作者用法文和西班牙文写的原版作品在内,却只付了极低的版税率。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码会卖个三千本,可是没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两本小说,只能用“凄惨”两个字来形容:两部小说大概各卖出去一百本左右。但即使销售状况这么糟,每隔两年,我们还是会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贝斯塔尼先生也都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还说打算跟作者签订新的合约,重点并非只图低版税,只要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促销。
  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卡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卖得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持续出版他的书?这样下去,只有赔钱了。为了解答我的疑问,卡贝斯塔尼先生很慎重地走到他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读一读。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两个礼拜之后,我把那本书读完了。这一次,我的问题变成了:这么精彩的小说,为什么只卖了这么几本?
  “我也不知道啊!”卡贝斯塔尼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努力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贵情操,和我印象中的卡贝斯塔尼先生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别。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他了。同时,我对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人也越来越好奇。而且,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出版社每个月至少会接到一两个来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电话。不久,我发现打电话的都是一个人,只是换了不同的名字罢了。我顶多只能照着小说封底的作者介绍告诉他,胡利安·卡拉斯定居巴黎。一段时间之后,那个人终于不再打电话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档案资料中,把胡利安·卡拉斯的地址删除了。我是惟一一个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几个月之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厂寄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账单。一看才发现,原来,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费用,都是由另一个人汇款支付的,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米盖尔·莫林纳。不仅如此,实际的印刷和发行费用,比米盖尔·莫林纳先生支付的数字低了很多。数字不会骗人:出版社将印刷好的书直接堆放在仓库里,然后报假账捞上一笔。我没有胆子去质疑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财务失误,因为我怕会丢了差事。不过,我倒是从账单上抄下米盖尔·莫林纳的地址,一个位于布塔费利沙街上的大宅院。我把那个地址保存了好几个月,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最后,我的理智战胜了一切,于是我去了他家,并且告诉他,卡贝斯塔尼先生骗了他的钱。他笑着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为自己分内的事尽力而为吧!”
  我问他,那个多次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说不是,我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才意识到,真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个地址,绝对不行!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谜样的人物。他独居在幽暗的大宅院里,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是他内战时期靠军火制造业致富的父亲留下的遗产。米盖尔·莫林纳的生活非但和奢华扯不上边,甚至像僧侣一样清苦。他把那些他认为沾满鲜血的黑心钱,都捐作修复博物馆、教堂、图书馆、学校和医院之用,同时也资助童年的挚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能在故乡巴塞罗那出版。
  “钱,我多得用不完,缺的却是像胡利安这样的朋友。”这是他惟一的解释。
  他和兄弟姊妹或其他亲人几乎没有任何往来,而且他也都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他没有结婚,平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那便是他的书房所在。他天天在里面狂热地工作,除了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各个报纸杂志撰写散文和专栏之外,他也翻译德语法语文件、校订百科全书和小学课本。米盖尔·莫林纳是那种用工作狂来弥补愧疚感的人,对于他人的懒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羡慕,因为那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他并不以辛勤工作为傲,他甚至自嘲,说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
  “当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你在他的眼里看不到生命。”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我们两人有许多共同点,或许是太多了。米盖尔和我谈书,也谈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还聊音乐,但是说得最多的还是老朋友胡利安。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见面。米盖尔和我说了胡利安当年在圣加夫列尔
  教会中学就读时的种种趣事,他还保存着一叠旧照片,和胡利安少年时期所写的短篇故事。米盖尔非常崇拜胡利安,凭借他的叙述和回忆,我慢慢认识了胡利安,至少对素未谋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我们认识一年之后,米盖尔·莫林纳向我表白,说他已经爱上了我。我不想伤害他,但也不能欺骗他。谁都不可能骗得了米盖尔。我告诉他,我非常感激他对我的这份心意,他虽然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毕竟不是爱情。米盖尔说,他早就知道了。
  “你已经爱上了胡利安,只是你并不知道罢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到巴黎去,因为他要和迦利玛出版社签订几份合约。没想到,他的痛风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都没好。为了奖励我平日工作认真,他决定派我去法国签订新合约,顺便也拜访胡利安·卡拉斯,再把他的新作手稿带回来。我给胡利安写了一封信,谈到了我在九月中旬将有一趟巴黎之行,请他帮我找一家收费合理的小旅馆。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圣杰曼区的住所,好把旅馆住宿费节省下来。出发前几天,我去找了米盖尔,问他要不要我替他给胡利安带口信。他想了好久,最后却告诉我:不用了。
  我初次见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奥斯特立兹火车站。当时,巴黎秋意正浓,大片浓雾笼罩着火车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着,其他旅客都往出口处走去,不一会儿工夫,月台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接着,我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站在月台的入口处,透过烟圈观望着我。在火车上,我不时地问自己,要如何才能认出胡利安这个人?米盖尔·莫林纳让我看的那一叠旧照片,至少都是在十三四年前拍的。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除了我和那个男人,月台上已经没别人了。我发现那名男人好奇地盯着我,说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样。不可能是他。根据我见过的资料,胡利安当时是三十二岁,可那名男子看起来却苍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情忧郁而疲惫。脸色太苍白,身材太清瘦,或许是因为我站在雾中所产生了错觉,也可能是旅途劳顿吧。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少年胡利安。这时,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双眼直视着我。
  “胡利安?”
  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胡利安·卡拉斯拥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历经沧桑后惟一没变的地方。
  胡利安住在圣杰曼区的一间阁楼上,房间里只有两部分:一边是客厅,加上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简陋厨房,从客厅外的阳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雾中连成一片,远处是圣母院的尖塔;阁楼的另一边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浴室在楼下走道的尽头,所有房客一同共享。整个阁楼的面积,还不及卡贝斯塔尼先生的办公室大呢。胡利安细心地把房子打扫了一遍,打算以简单的陈设接待我。我装出一副对这里很满意的样子,虽然房子还有胡利安用心打扫而留下的清洁剂和打蜡的味道。他刻意铺上了最好的床单,我记得床单上还印着巨龙和城堡的图案。那是一条儿童用的床单。胡利安一边抱歉一边说道,这条床单是特价时买回来的,但是品质好得没话说呢!他还说,没有印花的素面床单,看起来很单调,价钱却要贵一倍。
  客厅里摆了一张老式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的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牌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有两叠十六开的纸,一叠是空白的,另一叠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酷兹”。那只猫卧在主人的脚边,疑心重重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除了两张椅子、一个衣架,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剩下的便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一列都堆了两排书。当我正观察着屋内的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很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给你和酷兹造成不便……”
  酷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去卧室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客厅里的那张折叠床上,那张床是从邻居达梭先生那儿借来的,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费,只要小姐们能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因为旅途劳累,我倒头就睡着了。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酷兹正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佛一只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他即将被我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的其他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献给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才要翻开第二页的时候,我发现酷兹正斜眼睨着我。我学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一会儿,胡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和新鲜的白乳酪。我们在阳台上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着我的目光。在清晨阳光的映照下,他看起来就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了他惟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质西装,虽然那是旧衣服,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还讲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的河水中收集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的传奇故事,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向他提问。我默默地望着他,偶尔点头回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可以背诵的作品、也是米盖尔·莫林纳向我描述过无数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
  我想,和迦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安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在巴黎好好地玩一下,然后再回巴塞罗那。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时间啊,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有分寸吧!”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看完的。”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的,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地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你吗?”
  与迦利玛出版社签约的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这些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和我先前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一个不到十三岁的男孩,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会陪我到门口,他甚至还会给我一些指点,在哪个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子最好别去,哪里的景致最美。我在拜访出版社时,他就在大门外等候,无论等上多少时间,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里怪气的西班牙语,偶尔还混上了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
  “卡拉斯先生,他哦,已经给我付了很多钱啦!”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酒店里的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星期天,胡利安就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无论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是把我带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先生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我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以后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酷兹则卧在他的大腿上,我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有一天晚上,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客厅里。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佩内洛佩。”他答道。
  我希望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惟一深爱过的女人。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和几张对折的手写稿。依莲·玛索读了那些手稿之后,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等他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玛索的说法,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里休养了六个月。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再要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了。当时,他的胃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乳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后来胡利安恢复了言语能力,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可是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的。你会干什么?”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萧邦的小夜曲,结束后,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只有依莲除外,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生意的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和奥芬巴赫的作品。
  “嗯,这样好多了!”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惟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人。她最喜欢读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那些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腾出阁楼给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上教堂做弥撒,然后两人再一同散步。依莲·玛索救了他这条命,她要的回报,除了友谊之外,就是让胡利安承诺她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里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罢了。依莲还开玩笑地说,酒店里的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的温存。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了许久,我在暗夜里瞥见了他那张脸,竟已泪流满面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着,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这也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的嘴唇和他的嘴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个星期,我们每个早晨都在地板上沉默地缠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里,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就知道他是否还爱着佩内洛佩,而无须多问。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我来说,佩内洛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我学会了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人。在发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以求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丢了差事,也对巴塞罗那灰暗的生活无所谓了。我扪心自问了无数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莲·玛索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那两个星期,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做回了自己,在那两个星期里,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怀里睡着了。前一天下午,我们经过楼下的当铺时,他特别停下来,向我介绍橱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钢笔,根据老板的说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笔。胡利安虽然买不起这支笔,但总是每天来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来到楼下的当铺。这支钢笔价值不菲,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但是老板告诉我,只要是在巴黎设立过分行的各家西班牙银行的支票,他也可以接受。我母亲生前曾经替我存了一笔钱,那是留给我结婚时买婚纱的。雨果的钢笔花掉了我的婚纱钱,我也知道这样做太疯狂了,但我从来没有把钱花得这么痛快过!拿着传奇古董笔走出当铺后,我发现有位女士一直跟着我。那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贵妇,一头银发,还有一双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湛蓝的双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绍。她就是依莲·玛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导游哈伟和她提到了我。她说,只是想认识我,她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人。我无须答复。依莲只是点点头,然后在我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这时候,我终于明白,胡利安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尚未开始拥有他,却已经失去了他。我把钢笔藏在口袋里,回到阁楼上时,胡利安已经醒了,他正等着我。他不发一语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当时,他问我那次为什么要哭?我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后来,胡利安下楼去打点午餐,我趁这个时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后,把钢笔放在了打字机上。最后,我把小说稿装在行李箱里,在胡利安回来之前离开了。我在楼梯间碰到了达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换取小姐香吻的老魔术师,他抓起我的左手,然后哀伤地望着我:“您一定很伤心啊,小姐!”①①原文为法语。
  当我正要献上吻时,他缓缓地摇着头,然后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我来到奥斯特立兹火车站时,正好赶上十二点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列车长卖票给我,并且问我身体是否还好?我点点头,然后就关上车厢门。火车启动后,我望着车窗外,却看到了胡利安,他就站在月台上,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直到火车离站了,离开了那个我此生不再重返的缥缈的城市,才睁开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了巴塞罗那。那天是我的二十四岁生日。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了。
  ·2·
  回到巴塞罗那之后,我有意过了一阵子再去找米盖尔·莫林纳。我必须把胡利安从思绪中抹去,我也知道,米盖尔势必会问起他,我恐怕自己一时答不上来。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已经不需要跟他说什么了。米盖尔凝视了我半晌,接着,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他比我去巴黎前更加消瘦,那张苍白的脸几近病容,大概是工作过量吧!他向我坦承,他的财务状况相当紧张,他继承的大笔遗产,几乎全都捐光了,如今,那些兄弟姊妹的律师团正想尽办法要将他逐出那幢大宅院。当初莫林纳老先生立遗嘱时,特别加了但书:米盖尔可以拥有并居住在大宅院里,但房子必须维持良好状况,并且正常运作,否则,布塔费利沙街的这幢豪宅须交由其他兄弟姊妹监管。
  “即使到了临终之前,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一生最讨厌的事情上,直到一文都不剩……”
  他替报章杂志写稿以及当翻译的收入,根本无法让他承担这幢大宅院的庞大费用。
  “赚钱不是难事。”他感叹道,“最难的是,把赚来的钱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怀疑他已经偷偷酗酒一阵子了。有时候,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强迫他和我一起出门走走,暂时远离书桌和他的百科全书。我知道,他见到我,心里很痛。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向我求婚遭拒的这件事,但是,我偶尔还是会发现他望着我的渴望、痴情的眼神。我如此残忍地折磨着他,只为了一个完全自私的理由:惟有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情事。
  我和胡利安分离后的那几个月,在我的思绪和梦境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成了一再出现的幽灵。我依然记得,当依莲·玛索知道我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人时,她脸上立刻露出的失望的表情。佩内洛佩·阿尔达亚,这个恶意缺席的女人,对我而言,是个太强势的敌人。她虽是隐形的,但我轻易就能想象出她的样子,在她的阴影下,我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实了。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憎恨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我想,如果有机会和她面对,如果我能证实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术就会被破除,接着,胡利安将重获自由……然后,我就能和他长相厮守。我相信,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耐心等候吧。米盖尔迟早会把真相告诉我的。真相,终将让我解脱。
  有一天,我们正在大教堂的回廊里散步,米盖尔又向我表白了。我望着他,看到的是一个孤独而绝望的男人。我带他回家,任由他对我调情诱惑,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欺骗他,对此,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也已经一无所有了。就在这种绝望的情绪里,我们成了情人。在他眼中,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痴情。我总觉得,委身于米盖尔,就是我对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顺的报复方式。米盖尔深陷于孤独和欲望之中,他虽然知道我们的爱情是做戏,但还是无法让我离去。他酗酒的程度与日俱增,甚至经常无法和我做爱。碰到这种情况时,我们总会无奈地自我解嘲:我们已经创下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模范夫妻的新纪录了。我们各自用绝望和懦弱伤害对方。有一天晚上,大约是我从巴黎回来一年之后,我要求他告诉我关于佩内洛佩的所有真相。米盖尔那天喝了酒,脾气变得很暴躁,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对我疯狂怒骂,羞辱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简直就跟妓女一样。他撕破我身上的衣服,正当他想强迫我就范时,我却自动躺了下来,顺从地献上我的肉体,默默地流泪。米盖尔挨近我,恳求我原谅他。我多么希望我爱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选择留在他身边。我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着,我也请他原谅,因为我伤他太深。这时候,他告诉我,如果我真的那么在意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话,他会把真相告诉我。但没想到,这又成了一个我犯下的错误。
  一九一九年的那个星期天,当米盖尔·莫林纳到火车站,把车票交给他的好友胡利安时,他已经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那个周日的前两天,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从马德里出差回来,才刚到家,他的妻子立刻向他坦承了一切,她撞见女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妈哈辛塔房里……豪尔赫·阿尔达亚把那天的情景告诉了米盖尔,还让他发誓不和任何人提起。豪尔赫告诉他,当里卡多先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场暴跳如雷,他像个疯子似地怒吼,还气急败坏地冲到佩内洛佩的房间里,佩内洛佩在楼上早已听见父亲的叫嚣,于是赶紧锁住了房门,躲在里面又惊又怯地哭泣。阿尔达亚先生硬是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佩内洛佩,她全身颤抖着,不断地哀求父亲的原谅。里卡多先生当场给了她一记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盛怒的里卡多先生咒骂女儿的恶毒言词,连豪尔赫都无法重复。所有的家人和佣人都在楼下等着,大家惊恐万分,没人知道该怎么办。豪尔赫躲在自己的房里,在黑暗中,他听着里卡多先生的咆哮。哈辛塔当天就被辞退了,里卡多先生不愿意再见到她。他命令其他佣人将她赶出家门,他还威胁他们,如果谁敢跟她联络,下场就会和她一样。
  当里卡多先生回到楼下的书房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把佩内洛佩锁在哈辛塔的房间里,还严格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佣都一样。豪尔赫在他的房间里听到了楼下父母的谈话。清晨时,医生便到了,阿尔达亚太太带着医生来到囚禁佩内洛佩的房间,当医生进去看诊时,她就在门口等着。医生走出房间后,只是点了点头,领了看诊费用就走了。豪尔赫当时听见里卡多先生对医生说,要是他对外提起这件事的话,他以个人的性命发誓,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永远无法在医界立足。豪尔赫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意思。
  豪尔赫说,他实在很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担心,他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使是小情侣偷尝禁果,父亲也不必如此愤怒。他说,一定有别的事情。里卡多先生命令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立即把胡利安开除,同时,他还联络了胡利安的父亲,他要帽子师傅马上将儿子送去念军校。米盖尔听了这些事情之后,决定还是不把真相告诉胡利安了。如果他知道佩内洛佩被里卡多先生囚禁了,而且还可能怀上了孩子,胡利安是绝对不肯搭那班火车去巴黎的。米盖尔知道,好友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罗那,必定是死路一条。因此,他瞒着胡利安,让好友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远走巴黎,同时他还再三保证,佩内洛佩迟早会去巴黎找他的。那天在火车站送走了胡利安之后,米盖尔宁愿相信,他这么做,至少不会全盘皆输。
  几天之后,大家发现胡利安已经失踪了,于是地狱之门也慢慢开启了。里卡多先生的怒火烧得更加猛烈了,他要求警方布下天罗地网,全力搜捕,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于是,里卡多先生转而指控帽子师傅破坏了原来的计划,还恐吓他,要让他破产。不知情的帽子师傅觉得莫名其妙,气得转而怪罪妻子苏菲,一定是她背地里帮助那个不肖子脱逃的,还语带威胁地说要将她永远逐出家门。但是没有人知道,这项逃亡计划其实是米盖尔·莫林纳一手策划的,只有豪尔赫·阿尔达亚除外。事情发生两周后,他突然去找米盖尔。这一次,他显露出来的不再是担心和恐惧了,豪尔赫·阿尔达亚完全变了个人,他成了世故的成年人,丝毫不见原本的稚气。为了弄清里卡多先生盛怒的原因,豪尔赫查出了真相。他这次造访,就为了告诉米盖尔:他知道,帮助胡利安逃亡的人就是米盖尔!他说,他们从此绝交,他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他还恶言恐吓,要是米盖尔把他几周前告诉他的事情说出去的话,他会杀了他。
  过了几个星期,米盖尔收到一封胡利安用假名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告知了他的地址,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很想念母亲和佩内洛佩。他附了另一封给佩内洛佩的信,要求米盖尔从巴塞罗那转寄给她。这只是第一封,后来还有更多指定转寄给佩内洛佩的信,但她一封都没读过。接下来的几个月,米盖尔异常地小心谨慎。他每周给胡利安写一封信,信中只提一些他认为该讲的事,内容乏善可陈。胡利安则在信中畅谈巴黎生活的大不易,也提到他的孤独和绝望。米盖尔寄钱、寄书,也寄去了友谊。胡利安的每一封信,必定附上另一封给佩内洛佩的信。米盖尔刻意从不同的邮局转寄给她,但他也知道,一切都是枉然。胡利安在信中不厌其烦地询问佩内洛佩的情况,米盖尔也无可奉告。他从哈辛塔那儿得知的惟一消息是,佩内洛佩被她父亲囚禁之后,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踏出蒂比达波大道上的豪宅大门了。
  有一天晚上,豪尔赫·阿尔达亚在米盖尔家两条街外的暗巷里拦住了他。“你是来杀我的吗?”米盖尔问。豪尔赫说他来请米盖尔帮他一个忙,也帮帮自己的好友胡利安。豪尔赫交给米盖尔一封信,请他寄给胡利安,无论他躲在天涯还是海角。“这是为了大家好。”他这样说道。信封里装着一张信纸,上面是佩内洛佩的字迹。
  亲爱的胡利安: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我要结婚了,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忘了我吧!大好的人生在等着你。我不会怨恨你,但我必须向你坦承,我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你,未来也不可能爱上你的。祝你一切顺利,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佩内洛佩这封信,米盖尔读了千百遍。没错,信上的确是佩内洛佩的笔迹,但他始终坚信,她是被迫写下这些字句的。“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胡利安去了巴黎,他在那里等着她。她假装不知道胡利安在哪里,米盖尔认为,那是她有意保护他。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迫写下这段文字的?她既然已经被里卡多先生当成囚犯一样地监禁了,还会有什么其他的威胁吗?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这封信会让胡利安心如刀割: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远走他乡,迷失在冷漠无情的大都会里,一度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却依旧满怀着与她重逢的希望。她急着督促他放弃这段感情,究竟是要保护他什么?深思之后,米盖尔决定不把这封信寄出去。至少在理清疑虑之前,他要按兵不动。若非有充分的理由,他不能让好友脆弱的心灵再受到打击。
  几天后,他发现里卡多先生厌倦了哈辛塔,因为他每天都看到她像个哨兵似的,守在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外,打探佩内洛佩的消息,于是,他利用个人势力,要求相关单位将女儿的奶妈关进了疯人院。米盖尔·莫林纳想去探视她,却遭到院方的拒绝。被关进疯人院的前三个月里,哈辛塔其实是在一个密闭的地牢里度过的。三个月孤独黑暗的岁月过去了,院里一位亲切和蔼的年轻医生告诉米盖尔,病人的神智很正常,可见她还活得好好的。接着,米盖尔决定去拜访哈辛塔被辞退后那几个月期间所投宿的旅馆。老板娘告诉他,哈辛塔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给他,而且还欠了三个月的房租。米盖尔替她付清了欠款,然后读了那封信。奶妈在信中提到,阿尔达亚家的另一位名叫萝拉的女佣也被辞退了,因为里卡多先生发现她偷偷替佩内洛佩给胡利安寄信。米盖尔推测,佩内洛佩应该会把信寄到胡利安的父母家,她相信他们会将信转寄给远在巴黎的儿子。
  为了取回那封信,再转寄巴黎,米盖尔又拜访了苏菲·卡拉斯。直到走进富尔杜尼家,米盖尔才发现大事不妙。苏菲·卡拉斯已经从富尔杜尼家搬了出去。左邻右舍间盛传的谣言是,她在几天前丢下丈夫离家出走了。既然这样,米盖尔只能试着找帽子师傅谈谈,但此人把自己关在了店里,好几天来,一个人默默地咀嚼着愤怒和羞辱。米盖尔表明自己是来找一封寄给他儿子的信。
  “我没有儿子!”这是他得到的惟一的回应。
  米盖尔·莫林纳离开时并不知道,其实那封信已经被公寓的管理员太太收起来了,也就是你,达涅尔,你先前找到的那封信,就是佩内洛佩写给胡利安的真心告白,也是他始终没收到的一封信。
  米盖尔走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时,一位楼上的邻居太太走到他身旁,她叫薇森蒂塔,问他是不是来找苏菲?米盖尔点头称是。“我是胡利安的好朋友。”
  薇森蒂塔告诉他,苏菲住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里,就在邮政总局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她正等着搭船去美洲。米盖尔照着地址找到了那家旅馆,上了又窄又暗的破楼梯,在四楼一间阴暗潮湿的客房里,他找到了苏菲·卡拉斯。胡利安的母亲坐在简陋的床上,身边还有两个棺材似的大皮箱,里面装着她在巴塞罗那二十二年的所有一切。
  读了豪尔赫交给米盖尔的那封佩内洛佩所写的信后,苏菲·卡拉斯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了!”苏菲·卡拉斯喃喃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她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米盖尔问她。
  “一切都是我的错。”苏菲说道。“都是我的错啊!”
  米盖尔握着她的手,一头雾水。接着,苏菲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胡利安和佩内洛佩是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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