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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之影》-[西]卡洛斯·鲁依斯·萨丰 着

_3 卡洛斯(西)
  “好啦,我让你们俩彼此认识一下吧!胡利安,你很快就会发现,豪尔赫好像很受宠,又很骄傲,其实,他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笨!他好歹也是我的儿子嘛!”
  阿尔达亚的这段话仿佛重重打了胡利安几拳,虽然他始终面带微笑。胡利安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反驳豪尔赫,而且,他也替那个男孩难过。
  “你应该就是那个帽子师傅的儿子吧?”豪尔赫问,他说话的口气毫无恶意,“我父亲最近常常提到你。”
  “那只是新鲜感罢了。我希望你听听就好,不用太在意。虽然我是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但我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愚蠢!”
  豪尔赫笑了。胡利安心想,他的微笑充满了感激之情,他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没有朋友的人。
  “来,我带你参观我们家。”
  他们离开了图书室,朝大门外的花园走去。经过大厅时,就在楼梯口,胡利安突然仰头一看,瞥见了一个摸着楼梯扶手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幻影,那个女孩正往上走着,她大约十二三岁,身边跟着一个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中年妇人,看来应该是她的奶妈。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洋装,一头杏色的秀发,双肩和脖子的皮肤像是轻弹即破的水晶玻璃。她站在楼梯的高处,回头望了一眼。在她回眸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相遇了,此时,她对他拋下了一个迷蒙的浅浅的微笑。接着,奶妈搂着女孩的肩膀,带着她进了一条走道,两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了。胡利安低下头,眼前又出现了豪尔赫的脸。
  “那是佩内洛佩,我妹妹,你以后会认识她的。她跟奶妈黏得很紧,每天都在看书。来吧,我带你去看地下室的小礼拜堂。我家厨师告诉我,那地方会闹鬼哦!”
  胡利安顺从地跟在男孩后面,他的世界似乎已经物换星移。从他坐上阿尔达亚先生的奔驰车开始,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已经在无数个梦中见过她,同样是那个楼梯口,同样是那件天蓝色的洋装,同样是那个迷蒙的回眸浅笑,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这个在梦中对他微笑的女孩是谁。来到了花园,胡利安跟着豪尔赫去了车库,和旁边的网球场。这时候,他回过头去,一眼又看见了她!她站在二楼的窗口。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但他知道,她正在对他微笑,因为她早已认出了他。
  胡利安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读后的第一周,脑子里想的尽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和她站在楼梯高处那个短暂的回眸一笑。他的新世界充满了虚伪,并不是样样都能如他的意。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学生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傲的公子哥,老师们反而像是唯命是从的奴仆。除了豪尔赫·阿尔达亚之外,胡利安在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便是一个名叫费尔南多·拉莫斯的男孩,他是学校厨师的儿子,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神父的袍服,回到母校教书。学校里的其他学生给费尔南多取了个绰号叫“煤油炉”,还把他当佣人一样看待。费尔南多天资聪颖,但是在学校里几乎没什么朋友,他惟一的同伴是个特立独行的男孩,名叫米盖尔·莫林纳,后来,这个男孩成了胡利安在那所学校里最要好的朋友。米盖尔·莫林纳智力过人,然而耐性奇差,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提出各种怪问题来惹恼老师。大家都畏惧他的伶牙俐齿,当他是另类。其实大家说的也并没有错,米盖尔衣着随性邋遢,一副波西米亚人的模样,事实上,他可是个富有的军火大亨的儿子。
  “你是卡拉斯,对不对?我听说你父亲是做帽子的?”当费尔南多·拉莫斯介绍他们认识时,米盖尔·莫林纳对胡利安这样说道。
  “朋友们都叫我胡利安。我听说你父亲是做大炮的?”
  “他只是个卖大炮的,他哪里懂得制造,他只会制造财富而已。我的朋友不多,除了尼采之外,就只有这个同学费尔南多了。你好!我叫米盖尔。”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忧郁的男孩。他对死亡有种接近变态的狂热,还有其他跟丧葬有关的题材,都是他平日专注研究的领域。他的母亲在三年前死于家中一场诡异的意外,某个庸医居然胆敢判定是自杀。他母亲是在他家郊区的夏日别墅的泳池里被发现的,而米盖尔正是发现他母亲尸体的那个人,当他们把她从池子里捞上来时,她外套的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她用德文写了一封信,德文是他母亲的母语,但是莫林纳先生始终拒绝学习妻子的语言。米盖尔母亲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下午,莫林纳先生不让任何人读那封信,直接就把它烧掉了。米盖尔·莫林纳从各种角度研究死亡,落叶、死鸟、老人、雨天,所有事物都能让他触景伤情。他在绘画方面具有过人的天分,经常能连续画上好几个小时的炭笔素描,内容都是一位女人,出现在雾中或是无人的沙滩,胡利安猜想,他画的大概是他的母亲吧!
  “米盖尔,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永远不会长大的。”他语带玄机地回答道。
  除了绘画以及和所有人作对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主要嗜好,那就是阅读充满神秘色彩的奥地利精神科医生弗洛伊德的所有作品。因为母亲的关系,米盖尔·莫林纳精通德文,读写都很流利,他拥有很多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是他的最爱,他经常问人家晚上做了什么梦,接着就煞有其事地替人解梦。他常说,他恐怕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但是他无所谓。胡利安认为,米盖尔动不动就想到死亡,一定对生命有很深刻的体会吧。
  “当我死去的时候,我所有的东西就是你的了,胡利安……”他经常这样说,“只有梦想除外。”
  除了费尔南多·拉莫斯、米盖尔·莫林纳和豪尔赫·阿尔达亚之外,胡利安很快又认识了一个害羞、孤僻的男生,他叫哈维尔,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门卫的独生子。他们一家人就住在校园入口边的那栋小房子里,学校里的其他学生只当他是低贱的长工,经常可以看见他一个人在校园或者中庭里闲逛,从来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正因为常在校园里闲逛,所以他熟知校内所有的建筑物、地下室、通往钟楼的走道,还有迷宫般隐秘的角落。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也是他的避难所。他随身携带着一把小折刀,那是从他父亲的工具箱里偷来的。他平常喜欢雕刻木偶,再把雕好的作品都存放在学校的鸽舍里。他那个门卫父亲拉蒙,是古巴战争的退伍军人,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手臂,还有(这个恶毒的谣言已经流传很久了),在古巴战争中,他右边的睾丸是被大名鼎鼎的罗斯福开枪射中的。“独鸟拉蒙”(学生私下里给他取的绰号)认为懒惰是万恶之源,因此,他给儿子派了个工作:把松树林和喷泉中庭的落叶全都捡进袋子里。拉蒙其实是个好人,说话有点粗鲁,还有他总是挑错人,其中最糟糕的,就属他那个老婆了。“独鸟拉蒙”娶了个大块头的笨女人,一天到晚就梦想自己成为娇羞的公主贵妇,她喜欢穿着性感的薄纱在儿子或者其他学生面前晃来晃去,几乎每个礼拜都能在学校引起什么话题。她的本名是玛丽亚·克拉庞席亚,但她总是自称“伊凡”,因为这个名字比较好听。伊凡习惯质问儿子,有没有和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交朋友?她相信,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都集中在这个学校了!她还会问儿子,这个人或那个人家里有没有钱?她总想以自己的盛装打扮,能够去有钱人家喝下午茶、吃点心。
  哈维尔总是想尽办法地不回家,他很感激父亲经常把工作派给他,多么粗重的活儿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他独处,任何借口都好,他就可以躲在他的秘密世界里雕刻木偶了。其他学生总是远远地望着他,有些还会耻笑他、拿石头丢他。有一天,他的额头又被人用石块砸伤了,胡利安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便决定上前去帮他,并且主动和他做了朋友。起初,哈维尔·傅梅洛还以为胡利安和其他人一样,是来羞辱他的。
  “我叫胡利安。”他说道,并伸出手来,“我和我的朋友正打算去松树林下国际象棋,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会下国际象棋。”
  “两个星期前,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米盖尔是个很棒的老师……”
  那个男孩半信半疑地瞅着他,正等着嘲笑声出现,冲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不知道你的朋友会不会不希望看到我跟你在一起……”
  “就是他们叫我过来的!怎么样?一起来吧……”
  从那天开始,哈维尔偶尔会在写完作业后去找他们。他总是沉默不语,待在一旁听其他人说话,或是观察他们。阿尔达亚似乎有点怕他。费尔南多跟他一样出身卑微,也受尽了其他学生的羞辱,所以,他总是尽力对这个奇怪的男孩表达出最大的善意。米盖尔·莫林纳教他下国际象棋,同时也细心地观察他。他们这一群人里,对他疑心最重的就是米盖尔了。
  “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去捕捉野猫、鸽子,再拿刀子连续几个钟头地虐待这些小动物,最后再把它们埋在松树林里。真是变态啊!”
  “这是谁跟你说的?”
  “前几天,我在教他下棋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跟我说,他妈妈有时晚上会跑到他的床上,并且老摸他……”
  “他是故意捉弄你吧!”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脑袋不怎么正常,胡利安,我看,问题可能不是出在他身上。”
  胡利安尽量不去理会米盖尔的提醒和预言,但是,要和这个门卫的独生子建立友好的关系,的确不容易。尤其是他母亲伊凡,根本就瞧不起胡利安和费尔南多,因为在他们那群男孩中,只有他们俩是穷小子。她听说胡利安的父亲是个小店的老板,妈妈以前只是个音乐老师,“那些都是没钱、没地位、没格调的人,心肝宝贝儿!”哈维尔的母亲总会这样教诲他,“最适合你的朋友是阿尔达亚,他的家庭背景很好啊!”“是的,母亲!”他答道,“我会照着您说的去做。”一段时间之后,哈维尔似乎开始信任新朋友了,偶尔也会开口说话了,还帮米盖尔·莫林纳雕刻棋子,以此感谢他在棋艺方面的教导。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他们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他们发现哈维尔竟然会笑!他露出一排皓齿,非常迷人,就像孩子般天真的笑容。
  “看到了吧?这个男生正常得很!”胡利安说道。
  然而,米盖尔·莫林纳却不以为然,他还是半信半疑,甚至还从科学的角度观察这个言行怪异的男生。
  “哈维尔疯狂地迷恋着你啊!胡利安。”有一天,他这样说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取你的欢心。”
  “你这种说法太无聊了吧?他有爸爸妈妈,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最无知的人就是你!他爸爸是个可怜人,缺了一条手臂,连工作都快顾不上了,至于伊凡女士呢,那个头上长着虱子的丑八怪,一天到晚只想着找机会攀龙附凤,要不就是搞一些我都不想明说的怪花样。在这种情况下,孩子自然会寻找替代品的,你呢,就是那个解救他的天使,突然从天上掉到了凡间,而且还掉在了他的手上。圣胡利安,穷困者的救世主!”
  “我看啊,那个弗洛伊德医生真的把你的脑袋搞坏了,米盖尔。我们大家都需要朋友的,包括你。”
  “这个男孩不会有朋友的,永远不会有。他的灵魂像蜘蛛一样恶毒。时间会说明一切的。不过我好奇的是,他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米盖尔·莫林纳万万没想到,哈维尔的梦想和他的好朋友胡利安非常相似。在胡利安入学好几个月前,有一次,门卫的儿子正在喷泉庭园里捡落叶,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辆耀眼夺目的豪华名车出现在了学校里。那天下午,大亨身边还有个伴。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丝质洋装的天使,仿佛一个从梦里走出来的天使。那便是大亨的宝贝女儿佩内洛佩,她下了奔驰车,走到喷泉旁,玉手转动着小洋伞,然后停驻在池边,弯下腰来撩拨着池水。一如往常,她的奶妈哈辛塔紧跟在后,时时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即使当时有一大群仆人像军队一样保护她,他也不会在乎:哈维尔眼里只有那个女孩。他害怕自己只要一眨眼,女孩就会消失。他呆在原地,屏息凝神地望着那如梦似幻的一幕。过了半晌,佩内洛佩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和他狂热的眼神,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那绝美的容颜,却让他痛苦不堪,他似乎瞥见,她的双唇间画出了一抹苦笑。哈维尔非常恐惧,他赶紧跑到鸽舍旁的水塔顶上躲了起来,那是他最钟爱的藏身之处。当他拿起雕刻工具,他的双手依然颤抖着,接下来,他开始雕琢新的作品,努力想要刻出他刚刚瞥见的那张脸。那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时,早就过了平常该回家的时间。母亲在家里等着他,身上是轻薄的衣服,心中却是澎湃的怒气。男孩低下头来,生怕母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以及那个池畔美女的身影……
  “你这个小混账,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请您原谅我,妈妈,我迷路了。”
  “你从出生那天起就迷路啦!”
  多年之后,当他每次把左轮手枪塞进囚犯的嘴里,再扣动扳机时,哈维尔·傅梅洛警官总是会想起他母亲那天怒不可遏的样子,仿佛就像一只大西瓜崩裂在酒吧门口的地板上。于是,他开始变得对任何事物都没有了感觉,却惟独钟情那些死掉的东西。那天,警方接到酒吧老板的报案,说他听到了枪声。后来,警察在一块大岩石上找到了一个男孩,他的大腿上有一把手枪,枪管还微微冒着轻烟。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那是玛丽亚·克拉庞席亚,别名伊凡,她的身上还爬满了虫……男孩看到警察,只是耸耸肩,他的脸上都是血迹,仿佛长了天花似的。接着,警察听到了哭泣声,他们在三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门卫“独鸟拉蒙”。他全身发抖,就像个恐惧无助的孩子,嘴巴里念念有词,却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负责调查的警官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在调查报告上将这个案子写成是“不幸的意外事件”,虽然他自己也并不这么认为。警察上前询问那个男孩,需不需要他们的帮忙?哈维尔·傅梅洛却问:他能否留下那支老旧的手枪?因为他长大以后想当个军人……
  “您还好吧?罗梅罗·托雷斯先生……”
  在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的叙述中突然出现的傅梅洛这个名字,把我吓得全身发冷,然而,费尔明的反应却更激烈:他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
  “只是血压突然降低吧!”费尔明立刻编了个理由,说话有气无力的,“卡塔卢尼亚的天气多变,我们南部来的人受不了啊!”
  “我给您倒杯水喝吧?”神父忧心忡忡地问。
  “如果神父阁下您方便的话,就麻烦您了。如果有热巧克力的话就更好了,我需要补充葡萄糖……”
  神父端来一杯水,费尔明一口气就喝光了。
  “我只找到了一些糖,不知道有没有用?”
  “感谢上帝恩宠!”
  费尔明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糖,过了半晌,他苍白的脸色似乎好多了。
  “那个男孩,就是在战场上失去阴囊的门卫的那个儿子,您确定他真的叫傅梅洛?哈维尔·傅梅洛?”
  “是啊,我非常确定。怎么,难道两位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们俩异口同声地回答。
  费尔南多神父皱起眉头。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遗憾啊,哈维尔后来还成了人物。”
  “我们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两位非常清楚我说的话。哈维尔·傅梅洛现在成了巴塞罗那市警局刑事组的组长了,名声响亮,连我们这种不出校门的人都知道。谁听到他的威名都会退避三舍的。”
  “经神父阁下您这么一说,这个名字好像是挺耳熟的……”
  费尔南多神父的目光中露出了怀疑。
  “这个男孩不是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对不对?”
  “算是精神上的儿子吧,神父阁下,以道德层次而言,这更有分量啊!”
  “两位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是谁派两位来的?”
  这时,我觉得我们八成要被神父赶出门了,我示意费尔明别说话,这一次,我想实话实说。
  “您说得没错,神父,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我的父亲。不过,我们并不是谁派来的。几年前,我偶然读到了卡拉斯的一本著作,是一本大家以为已经绝迹的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想调查他的背景,也希望能理清他的死因。罗梅罗·托雷斯先生只是好心帮助我……”
  “哪一本书?”
  “《风之影》。您看过吗?”
  “胡利安的小说,我每一本都看过。”
  “您还保存着他的小说吗?”
  神父摇摇头。
  “我能不能冒昧地问您,那些书怎么了?”
  “好几年前,有人溜进我房间,把它们都烧了。”
  “您怀疑过谁吗?”
  “当然!我怀疑就是傅梅洛。怎么,两位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我和费尔明迷惑不解地对视了一眼。
  “傅梅洛警官?他为什么要烧那些书呢?”
  “除了他还会有谁?我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哈维尔还曾经企图用他父亲的手枪杀死胡利安呢,还好米盖尔及时阻止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胡利安?那是他惟一的朋友啊!”
  “哈维尔疯狂地迷恋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想,佩内洛佩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男生存在。这个秘密,他藏在心里好多年了。显然,他经常跟踪胡利安,但是胡利安一直不知情。有一天,他似乎看到胡利安吻了她。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图杀死胡利安。米盖尔·莫林纳始终不信任傅梅洛这个人,多亏他及时扑到傅梅洛身上,才阻止了一场悲剧。那弹孔依然还留在校门上呢!每次经过,我总会想起那天的情形。”
  “傅梅洛后来怎么了?”
  “他们全家被赶出了学校。后来有一阵子,哈维尔被送进了寄宿学校。好几年后,我们才有他的消息,当时传出他的母亲因为意外枪击而死亡。但不可能有那种意外的,米盖尔从一开始就说对了:哈维尔·傅梅洛是个谋杀犯。”
  “如果我告诉您这个……”费尔明支支吾吾的。
  “只要两位和我说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们想告诉您的是,把书烧掉的人并不是傅梅洛。”
  “既然不是他,那又是谁?”
  “焚书人的脸,似乎曾经遭受过严重的灼伤,他的名字是拉因·谷柏。”
  “啊,那不就是……”
  我点点头。
  “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那个魔鬼。”
  费尔南多神父瘫坐在摇椅上,和我们一样无比困惑。
  “可以确定的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似乎是这整件事的重点,但偏偏我们对她的了解又最少。”费尔明说道。
  “关于这一点,我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几乎没见过她,只有两三次在远处瞥到过她的倩影。我对她的了解,都是从胡利安那里听来的,可惜,他很少提到她。另外还有一个人和我提过佩内洛佩这个名字,那个人是哈辛塔·科罗纳多。”
  “哈辛塔·科罗纳多?”
  “她是佩内洛佩的奶妈,豪尔赫和佩内洛佩都是她带大的。她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尤其是佩内洛佩。她常常到学校来接豪尔赫回家,因为阿尔达亚先生任何一秒钟都不希望他的孩子没人照顾。哈辛塔简直就是个天使!她听说我和胡利安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每次就都会带些点心来,因为她觉得我们一定经常挨饿。我告诉她不用担心,我父亲就是学校的厨师,不会让我们饿肚子的,但她还是坚持要带东西给我们吃。我常常等她来,然后和她聊聊天。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女人。她没有孩子,也没有男朋友,举目无亲的,生活惟一的重心就是照顾阿尔达亚家的孩子们。她全心全意地疼爱着佩内洛佩,直到现在,她还常常聊起这个女孩……”
  “您和哈辛塔还有联络?”
  “我偶尔会到圣塔露西亚养老院去探望她。她没有亲人啊!因为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上帝不见得会永远善待我们。哈辛塔年纪这么大了,依然还是孤苦伶仃的……”
  费尔明和我对望了一眼。
  “佩内洛佩呢?她为什么不去探望哈辛塔呢?”
  费尔南多神父的眼神似乎陷入进一片幽暗之中。
  “没有人知道佩内洛佩到底怎么了。这个女孩简直就是哈辛塔的命啊!阿尔达亚家族后来移居去了南美洲,她就这样失去了佩内洛佩,也等于失去了一切。”
  “他们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呢?佩内洛佩也跟阿尔达亚家族的其他成员一起去了阿根廷?”我问道。
  神父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从一九一九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提起佩内洛佩这个人了。”
  “卡拉斯就是那年去巴黎的……”费尔明说。
  “两位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别去打扰那位老人家,免得她又想起伤心的往事。”
  “您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啦,神父?”费尔明故作姿态地抗议道。
  费尔南多神父怀疑我们会从此消失,因此,他要我们发誓,只要查出任何新线索,一定要通知他。费尔明为了安抚他,马上手摸神父桌上的《新约全书》,发起誓来。
  “别麻烦基督教徒了,您说了就算。”神父说。
  “啊呀!我看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是不是啊,神父?您真是够敏锐的!”
  “好啦,我送两位到门口。”
  他带我们走过花园,然后来到围墙边,在距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路的地方,他突然停了下来,凝视着墙外的世界,仿佛担心只要他再移动一下脚步,自己就会不见了似的。我很好奇,不知道费尔南多神父上次走出校门是在什么时候呢?
  “当我听到胡利安的死讯时,非常难过,”他落寞地说,“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我们还是越来越疏远了。米盖尔、阿尔达亚、胡利安,还有我。包括傅梅洛。我一直以为,我们会永远形影不离的,但是,生命里总有太多我们无法预知的事情。我后来再也没有交过像他们那样的朋友,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希望您能找到您想找的东西,达涅尔。”
  第三部分
  ·27·
  天还没黑,暴风雨却已先露出了骇人的獠牙。我刚坐上二十二号公车,天空中就划过几道闪电。公车在莫里纳广场绕过一圈后,便沿着巴尔梅斯街的上坡前进,城市被笼罩在滂沱的大雨中,越来越模糊,我这才想起自己实在粗心大意,居然都忘了带雨伞。
  “这时候下车,真有勇气啊!”我拉了下车铃后,司机低声咕哝了一句。
  汽车在巴尔梅斯街的最后一站停下来时,已经是四点十分了。对面正是蒂比达波大道,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整条大道都隐没在浓浓的水汽中。我数到三,即刻在大雨中奔跑起来。几分钟后,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于是,我找了个门廊躲雨,也让自己喘一下气。大门旁的小边门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的。进去之后,前方便是一条通往豪宅的蜿蜒小道。我从边门溜了进去,终于到达这座占地宽广的大宅院。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贝亚说道。
  她的身影从大厅的阴暗处渐渐浮现出来,走道尽头隐约可见一线微弱的光亮。她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脚边放着一支蜡烛。
  “把门锁上!”她对我说,但依旧没起身,“钥匙就插在门上。”
  我遵从她的指示,一一照做了。门锁一转,大厅里便传来叽叽嘎嘎的回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听到贝亚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接着,她开始抚摩我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
  “你在发抖啊!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太冷?”
  “这个,我还要再想想。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在暗处微笑着,然后,她握紧我的手。
  “你真的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
  “这是阿尔达亚家族的房子,我知道的只有这个了。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
  “来吧,我们先到壁炉前取取暖再说。”
  她带我穿越了大厅,往走道的深处走去。客厅里有几根大理石石柱,四周的墙壁空空荡荡的,有些已经脱落得斑斑驳驳了。墙壁上留着多年前吊挂画作和镜子的痕迹,就像大理石地板上的刮痕,依然清晰可见。壁炉在客厅的另一头,炉子里已经摆好了几块木头,地上有一把火钳,旁边还有一堆旧报纸,烟囱里传来一股刚烧过煤炭的烟味。贝亚跪在壁炉前,开始把一张张旧报纸铺在木柴上。接着,她拿出火柴,点燃了报纸,炉子里立刻烧出熊熊的火花。贝亚的双手娴熟地翻动着炉子里的木柴。我猜想,她一定以为我已经被好奇心折磨得急不可耐了,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动声色,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打算和我说清楚。她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我一直颤抖着的双手,可能就是帮我提前攻破她的原因吧!
  “你常常来这里吗?”我问她。
  “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很好奇吧?”
  “有一点。”
  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毯,然后把它摊在壁炉前。毛毯散发出一股熏衣草的香味。
  “来吧,你坐在这里,到炉火边取取暖,我可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得肺炎。”
  壁炉的热气立刻恢复了我的精力。贝亚默默地望着炉火,一副很着迷的样子。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了吧?”我终于开口问她。
  贝亚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依然坐在炉火边,看着水汽从自己身上的湿衣服里不断地冒出来,就像一个个飘散的游魂。
  “这栋被你称做阿尔达亚别墅的大宅院,事实上,它有专属的名称。这栋房子叫做‘雾中天使’,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父亲的房地产公司从十五年前就负责销售这栋房子,到现在还卖不出去。上次,你和我提起胡利安·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爱情故事,当时我还没想到这栋房子。后来,晚上回家以后,我试着重新拼凑那段故事,这才想起来,以前好像听我父亲提起过阿尔达亚家族,尤其是这栋房子。昨天,我跑去我父亲的公司,他的秘书卡萨苏斯把这栋房子的背景都告诉我了。你知道吗?事实上,这房子并不是阿尔达亚家族平时的住所,它只是他们家的一栋避暑别墅罢了……”
  我摇摇头。
  “阿尔达亚家族平时居住的宅邸在一九二五年被拆毁了,现在在原址上改建了一排公寓大楼,就在布鲁赫街和马约卡街的街口。阿尔达亚的宅邸是佩内洛佩和豪尔赫的祖父席蒙·阿尔达亚委托建筑师布伊·卡达法赫设计的,一八九六年的时候,那一带只有农田和沟渠。席蒙的长子里卡多·阿尔达亚在十九世纪末买下了这栋夏日别墅,原来的屋主是个怪人,双方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成了交,主要是因为这栋房子的名声不太好。卡萨苏斯告诉我,这栋房子闹鬼,连卖主都不敢进来向买家介绍房子,每次总是想尽各种借口推托。”
  幻影之城
  风之影
  “昨天晚上,跟你分手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巴布罗……”贝亚说道。
  我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噢,你那个少尉男友啊?为什么写信?”
  贝亚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给我看。封口已经粘上了,还贴了邮票。
  “我在信里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尽快结婚,可以的话,最好在一个月内,我还告诉他,我想永远离开巴塞罗那。”
  看着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我的身体几乎在颤抖。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我要你告诉我,我该不该把这封信寄出去?这就是我叫你今天到这里来的原因,达涅尔。”
  我看着那个信封在她的指间绕来绕去,就像一张扑克牌似的。
  “看着我!”她说。
  我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贝亚低下头,忽然往走道的尽头跑去。那扇门的后面是一排大理石的栏杆,对面就是大宅院的中庭了。我看着她的身影淹没在雨中。我追上前去,拦住了她,把她手上的信封抢了过来。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冲掉了她的泪水和愤怒。我把她带回屋里,回到温暖的壁炉前。她一直闪躲着我的目光,我拿起信封,把它丢进了火里,信在炉火里燃烧着,烧出了一缕缕的蓝烟。贝亚跪在我身旁,已经热泪盈眶。我把她拥入怀里,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
  “别让我跌倒了,达涅尔!”她在我的耳边低语道。
  我这辈子认识的人之中,最有智能的就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了,他曾经告诉我,生命中的种种体验,没有一样可以和脱去女人的衣服相比。他很有智能,他真的没有骗我,但是,他却没把事实告诉我!他并没有说,在解开衣服纽扣时,你的手会一直发抖;每一条拉链,都像大猩猩一样难对付!他没告诉我,那白皙柔嫩、微微颤抖的肌肤,竟是如此令人眩晕;而在接触到她双唇的那一剎那,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发烫。他没告诉我这些,因为他知道,那个奇迹,一生仅此一次,当它发生时,它会轻声细诉着秘密的言语,然后永远消失。我曾经试过千百回,想要回到我和贝亚在蒂比达波大道豪宅内共处的那个下雨的午后。我曾经试过千百回,想要重返现场,再沉溺在那个我只记得一个身影的回忆里:贝亚。她的赤裸的娇美的胴体,与窗外的蒙蒙雨丝交相辉映,她躺在壁炉边,那迷人的眼神,从此紧紧地伴随着我。我依偎在她身旁,用指尖轻抚着她的腹部。贝亚闭上眼睛,对我露出微笑,那是沉静而信赖的微笑。
  “你想对我做什么,尽管做吧!”她低语着。
  她那年十七岁,生命,在她的双唇间闪闪发光。
  ·29·
  我整夜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天色正和我低落的情绪互相呼应。把我吵醒的是费尔明,他在教堂广场上拿着小石子丢我的窗户。我起床一看是他,立刻下楼帮他开门。费尔明每个星期一的工作热情总是令人无法忍受,一大早就急着要来上班。我们拉起卷帘门,挂上“营业中”的牌子。
  “唉!您别臭着一张脸对我凶巴巴的,我这里有您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的最新消息呢!”
  “我洗耳恭听。”
  他睁大了眼睛,露出神秘兮兮的侦探式的表情:两道眉毛,一道皱着,一道扬起。
  “话说昨天,我和我的贝尔纳达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那个小屁股都被我捏出瘀青了。后来,我把她送回家,自己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没办法,那些香艳刺激的场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了嘛!所以,我干脆就走到巴塞罗那最大的八卦中心之一,艾利多洛撒夫曼的酒馆,那地方虽然不怎么卫生,不过在那里,拉巴尔区的各种小道消息都能打听出来。”
  “拜托您,费尔明,讲重点!”
  “现在就要讲重点啦!事情是这样的,我到了那儿之后,先去巴结了一些熟客,跟他们混熟了,我再开始打听米盖尔·莫林纳这个人,也就是您那位神秘女子努丽亚·蒙佛特的丈夫,据说他在监狱里吃过牢饭。”
  “据说?”
  “没错!因为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坐牢的确切时间!根据我的经验,这个八卦中心的消息,可信度比司法部的官方结论还要高呢!而且,我告诉您,达涅尔,最近十年来,在巴塞罗那的所有监狱里,从来没有人听到过米盖尔·莫林纳这个名字。”
  “说不定他是在别的地方坐牢啊?”
  “是啊!阿卡特拉斯监狱、辛辛监狱,或是巴斯提亚监狱……唉!达涅尔,那个女人根本就在说谎!”
  “我猜大概是吧!”
  “不要猜了,您就接受吧!”
  “那现在怎么办?米盖尔·莫林纳的这条线索已经断了……”
  “那就表示努丽亚·蒙佛特这条线索通了!”
  “您有什么建议?”
  “现在,我们必须试试其他办法。例如,去拜访神父昨天早上提到过的那位善良的老奶妈,这个点子不错。”
  “您不会告诉我那个奶妈也不见了吧?”
  “不会的。但是,我想我们不能就这样直接登门求见老太太。这件事,我们必须走走后门。喂,您有没有听我讲话?”
  “费尔明,您刚刚说的那些话,应该去望弥撒忏悔才是。”
  “好,那您也可以脱掉那一身弥撒侍童的长袍了。我们可以做做好事,一起去圣塔露西亚养老院探望老太太吧。好了,现在您可以说说昨天和小姑娘约会的情形了吧?您别对我守口如瓶的,心事憋久了,会出毛病的。”
  我叹了口气,乖乖地掏心掏肺,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我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也谈了心中的焦虑,我觉得自己就跟笨头笨脑的小学生没啥两样。可是费尔明突然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您谈恋爱啦!”他一边激动地说,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可怜的孩子!”
  那天下午,我们准时从书店下班,当然这又引来了我父亲疑神疑鬼的目光,他已经开始怀疑了,担心我们俩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费尔明匆匆在纸上记下几件待办的要事,然后,我们俩就火速开溜了。我想,我迟早会和父亲解释一下的,但至于要讲哪一部分,那又是另外一个大问题了。
  ·30·
  ·31·
  哈辛塔·科罗纳多坐在一张藤椅上,身上裹着毛毯。
  “科罗纳多女士吗?”我大声问道,就怕万一连这可怜的老人家都已经聋了、痴呆了,或者两者皆是。
  老太太战战兢兢地望着我们,神情相当谨慎。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覆盖在顶上的白发已经寥寥可数。我发现她盯着我的眼睛里有那么多困惑的神色,仿佛觉得我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真怕费尔明又急着把我介绍成卡拉斯的儿子之类的,没想到,他只是跪在老太太身旁,轻轻执起她那颤抖而衰老的手。
  “哈辛塔,我是费尔明,这个孩子是我的朋友达涅尔。您的朋友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叫我们来看您,他今天不能来,因为他要主持十二场弥撒!您也知道,这阵子节日比较多。但是,他衷心地问候您!怎么样,您好不好啊?”
  老太太看着费尔明,温柔地笑了。我的好朋友轻抚着她的脸庞和额头。老太太很高兴有人像抚摩毛茸茸的猫咪似的摸着她。我突然觉得喉头哽咽了。
  “您瞧,我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对不对?”费尔明继续说,“待在这里怎么会好呢?您一定喜欢出去走走,甚至去跳跳舞,对吧?我看您这个身段,一定是个出色的舞者,我相信大家都会这么说的。”
  我从未见过他这么温柔体贴地对待过任何人,即使在贝尔纳达面前,他也不是这样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讨好老太太,但是语气和表情却如此真诚。
  “您真好啊,说了这么多好话!”老太太低声说道,由于长期无人可交谈,也无话可说,她的嗓子都沙哑了。
  “连您一半的好都比不上呢,哈辛塔!我们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就像广播里那样,您听过吧?”
  老太太没答腔,只是眨了眨眼。
  “我想,您这样就表示同意了。您还记得佩内洛佩吗?哈辛塔,佩内洛·阿尔达亚,我们想问问关于她的事情。”
  哈辛塔点点头,眼神忽然一亮。
  “我的丫头!”她轻声咕哝着,眼泪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就是她!您还记得,对吧?我们是胡利安的朋友,胡利安·卡拉斯,那个喜欢说鬼故事的男孩,您也记得他,对不对?”
  老太太的双眼闪闪发亮,仿佛这些话语和刚才轻柔的抚摩,让她顿时重获新生。
  “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费尔南多神父告诉我们,您很疼爱佩内洛佩。他也很爱您啊!您知道吗?他天天都惦记着您。他没有常来看您,都是因为新来的主教急于建立声望,一天到晚举行弥撒,把神父的嗓子都弄哑了。”
  “您每天都吃得饱吗?”老太太突然这么一问,一副很担忧的样子。
  “我吃得跟牛一样多啊,哈辛塔,但是,我毕竟是个男人,吃下去的热量都消耗了。您可以瞧瞧,我这衣服下面可是真正强健的体魄呢!您摸摸看,没关系,简直就跟世界健美先生查理·亚特拉斯一样,只是毛多了一点。”
  哈辛塔点点头,似乎放心多了。她的眼里只有费尔明,完全忘了还有我这个人。
  “您可以跟我们聊聊佩内洛佩和卡拉斯吗?”
  “他们从我身边把她抢走了!”她说道。“他们抢了我的丫头。”
  这时候,我上前一步,本想开口说话,但费尔明却对我拋出一个不客气的眼神,意思是说:你闭嘴!
  “是谁抢走了佩内洛佩?哈辛塔,您还记得吗?”
  “是老爷。”她露出惊恐的眼神,仿佛害怕会被人听见似的。
  费尔明似乎在分析老太太的神情,接着,他抬头望向天花板,斟酌着各种可能性。
  “您说的老爷,是指万能的上帝,还是指佩内洛佩小姐的父亲大人里卡多先生啊?”
  “费尔南多好不好啊?”老太太问道。
  “神父啊?好得很啊!我看他没多久就会当上教皇的,到时候,他就让您进驻梵蒂冈的西斯汀教堂。他口口声声说要问候您呢!”
  “他是惟一会来看我的人啊,您知道吗?他好心来看我,因为他知道我没有亲人。”
  费尔明偷偷瞄了我一眼,看来我们俩正在想着同样一件事:哈辛塔·科罗纳多的外表看似昏庸迟钝,其实神志却清楚得很。她的身体已经垂垂老矣,但内心仍为当年的那场悲剧而苦。我不禁要问,究竟还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或者就像那个指引我们找到这里的精明老翁,只能被困在这个养老院里等死呢?
  “哈辛塔,神父来看您是因为他很爱您啊!他一直记得当年您很照顾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来疼爱,这些往事,他都跟我们说了。您还记得吧?那时候,您每次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常会看到费尔南多和胡利安啊?”
  “胡利安啊……”
  她那呢喃似的声音在空中拖曳着,缓缓漾起的愉悦的笑容替她说出了答案。
  “哈辛塔,您还记得胡利安·卡拉斯,对吧?”
  “我还记得那天,佩内洛佩跟我说,她要跟胡利安结婚……”
  费尔明和我四目相视,两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结婚?这是怎么回事,哈辛塔?”
  “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她才十三岁,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既然这样,她怎么知道将来会嫁给他呢?”
  “因为她后来又见到他了,在梦里。”
  从小,哈辛塔·科罗纳多深信自己将在托雷多城外的小镇上度过一生,小镇之外的世界,只是一片黑暗以及燃烧的汪洋罢了。这个想法,源自于四岁那年的一场高烧,高烧不但差点夺走了她的性命,还让她做了个怪梦。在梦里,哈辛塔看到了过去,也预见了未来,她甚至还瞥见了发生在托雷多古城街道中的秘密和谜团。她在梦中常见的人物之一是撒卡利亚斯,一个一身黑衣打扮的天使,
  有一天,当她在大教堂里祈祷时,有个男人走到她身旁,她认出他就是撒卡利亚斯。他青春依旧,十指还是修得那么漂亮,又尖又长,宛如一双公爵夫人的玉手。黑天使坦承,他来找她是因为上帝已经不再打算响应她的祈求了。但是,撒卡利亚斯叫哈辛塔不必担心,不管用任何方式,他一定会送给她一个孩子的。他挨近她身旁,低声说了“蒂比达波”这四个字,这孩子总有一天会找上她,那将会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城市,一个山头有明月当空、港口海面波光粼粼的地方。这个城市,处处耸立着只有梦中才有的高楼大厦。后来,哈辛塔自己也说不上来,撒卡利亚斯的那次到访,究竟是梦境一场,还是真的踏进了托雷多大教堂来找她了呢?不过,她却始终坚信,那个预言一定会成真。当天下午,她立刻去找了教堂的执事。执事先生说,“哈辛塔,你看到的那个地方是巴塞罗那,一个非常迷人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非常雄伟的大教堂,叫做‘圣家堂’……”两个礼拜后,哈辛塔带着一箱行李、一本弥撒经书,以及她这五年来的第一个笑容,踏上了前往巴塞罗那的路,她相信,黑天使对她形容的情景一定会成真。
  熬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哈辛塔终于在阿尔达亚父子经营的其中一家百货商店里找到了固定的工作。她独居在里贝拉区的一家小旅馆里,她微薄的薪水只够负担一个简陋的小房间,没有窗子,光线都被大教堂挡住了。
  为了求生,哈辛塔每天天亮前就来到百货商店,直到天黑才下班。就在那里,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凑巧看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替一个生病的领班照顾女儿。看到这个女人对孩子的细心呵护和温柔体贴,阿尔达亚决定把她带回家去,照顾他已经怀孕的妻子。她的祈祷总算被听见了。那天夜里,哈辛塔又在梦里看见了撒卡利亚斯。这一次,天使已经不再穿着黑衣,他全身赤裸着,皮肤上覆满了鳞片。黑猫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缠绕在他身上的白蛇。他的头发长及腰部,他的笑容,那个如糖果般的笑容,曾在托雷多大教堂里吻过她……如今却长出了一排獠牙,就像她在鱼市场里见过的那些大型深海鱼类嘴巴里的一样。多年后,那个年轻女孩曾经把这段往事告诉了十八岁的少年胡利安·卡拉斯:就在哈辛塔离开里贝拉区的小旅馆的那天,有人告诉她,她的好朋友蕾梦妮塔前一天晚上在旅馆门口被人用刀刺死,怀里的婴儿则被活活冻死。消息传出之后,旅馆里的房客打成一团,大家争相掠夺蕾梦妮塔的遗物。最后只剩下一样没人要的东西,却是蕾梦妮塔最珍爱的宝物:一本书。哈辛塔知道这本书,曾经有好几个晚上,蕾梦妮塔拿着书过来,要求哈辛塔给她念个一两页。因为,蕾梦妮塔不识字。
  四个月后,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生了。哈辛塔全心付出了孩子的亲生母亲所无法提供的关爱,因为那位夫人是个仙女,总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从来不知道或者不愿意关爱孩子。不过,奶妈哈辛塔知道,这个男孩并不是撒卡利亚斯答应要给她的那个孩子。那几年中,哈辛塔告别了青春的岁月,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保留下来的只有名字和面孔。原来的哈辛塔留在了里贝拉区的小旅馆里,如今,她在阿尔达亚家奢华的家族阴影下生活,远离了那个她痛恨的阴暗城市,即使一个月只有一天假期,她也从来不曾进城逛街。她学会跟在别人后面生活,习惯了依存在那个财富多到她无法想象的豪门世家上。她一直在等待她的孩子,应该会是个女孩,就像那座城市一样,她要把上帝灌注在她灵魂里的爱都给这个孩子。有时候,哈辛塔会扪心自问:她生活里那种梦境般的平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幸福?她宁愿相信,始终沉默的上帝,一定会用他的方式响应她的祈祷。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在一九○三年春天诞生。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已经买下了蒂比达波大道上的豪宅,哈辛塔的佣人同事们都认定,这栋豪宅里有个萦绕不去的魔力强大的幽魂,但是,哈辛塔一点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别人口中所谓的幽魂,就是她在梦里见到的撒卡利亚斯的幻影,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男人的模样,而是变成了一匹只用两只后脚走路的狼。
  佩内洛佩是个体弱多病、苍白瘦小的女孩。哈辛塔看着她慢慢长大,就像看着一朵在冬日里绽开的花朵。多年来,她夜夜守护着这个女孩,亲自帮她打点一切,替她烹煮每一餐,帮她缝制衣裳,每当她生病的时候,哈辛塔一定守在身旁照顾,当她说出第一个字,当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女人……这些重要时刻,哈辛塔都参与在其中,而阿尔达亚太太就像一个装饰品,只会听候指令,在这个场景中进进出出。
  她把所有时间都给了佩内洛佩,为她朗读,陪她去所有的地方,帮她洗澡、帮她穿衣、帮她宽衣、帮她梳头,陪她散步、哄她睡觉、叫她起床。但是,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在陪她聊天。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她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当佩内洛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时,两人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共同体了。哈辛塔看着佩内洛佩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她的美貌和光彩,不知让多少人为她倾倒。佩内洛佩就是一道灿烂耀眼的光芒。当那个名叫胡利安的神秘男孩到家里来的时候,哈辛塔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交流,那是在他们之间的一种无形的联系,跟她和佩内洛佩之间的联系很类似,但是也很不一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也充满了危机。起初,她以为自己一定会恨这个男孩,但她不久后就发现,她不但没有恨胡利安·卡拉斯,而且永远无法恨他。因为佩内洛佩深深地为胡利安而着迷,她也学会了让步,慢慢接受佩内洛佩所爱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感情的发展,然而,一如往常的是,问题的核心在故事开始之前就早已根深蒂固,到了大家发现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胡利安·卡拉斯和佩内洛佩真正单独共处之前,两人大概已经眉目传情了好几个月。两人交流在偶然之中:他们在走道上不期而遇;他们隔桌深情地相望;他们的眼神默默相遇;当两人分离时,他们依然心灵相系。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就在蒂比达波大道上的“佩内洛佩别墅”图书室里,他们在烛光下初次交谈,几秒钟之后,胡利安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却从女孩的眼中看出,他们心里有着相同的感受,同一个秘密正在吞噬着他们。似乎没有人发觉这件事,除了哈辛塔。她看到了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阿尔达亚家族的阴影下惶惶不安地交织着的炽热的眼神。
  胡利安开始辗转难眠,从午夜到天明,他不停地为佩内洛佩写出一则又一则故事,借此向她诉说心意。接下来,他会借故造访蒂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豪宅,然后找机会偷偷溜到哈辛塔的房间里,请她将手稿交给他心爱的女孩。有时候,哈辛塔也会将佩内洛佩写的字条转交给他,接下来的几天,他便天天捧着那张字条一读再读。这个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上天并没有特别眷顾他们,胡利安只能竭尽所能地找借口接近佩内洛佩,哈辛塔也会帮他,因为她希望看到佩内洛佩快乐,她希望这个女孩一直散发着灿烂的光芒。至于胡利安,他感觉到自己最初的纯真已经渐渐消退,而且有必要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就这样,他开始向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胡诌未来的人生计划,故意表现他对金融业的高度兴趣,他也装出和豪尔赫·阿尔达亚很热络的样子,这样就有理由经常到蒂比达波大道的豪宅走动,他只说他们喜欢听的话,他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把诚恳放到一边、学会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很害怕,当他和佩内洛佩终成眷属时,自己已经不是她初次见到的那个胡利安了。有时候,胡利安在凌晨醒来,突觉怒火中烧,因为他实在很渴望能够将自己的真情昭告天下,他很想当面告诉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他对他的财富不屑一顾,他对大好前程和阿氏企业也没兴趣,他深爱的只是他的女儿佩内洛佩,他想带着她远走高飞,远离那个已经钳制她已久的空虚的世界。只是,当天色渐渐亮起时,他的勇气也化为乌有。
  有时候,胡利安会向哈辛塔吐露心事,哈辛塔也忍不住开始喜欢这个男孩。哈辛塔常把佩内洛佩留在家里,理由是她要去学校接豪尔赫回家,然后她再借机和胡利安碰面,把佩内洛佩的字条交给他。她就是这样认识费尔南多的,多年后,这个男孩成了惟一到圣塔露西亚养老院探望她的人,那个养老院,正是撒卡利亚斯预言她晚年时等死的地狱。有时候,奶妈会故意带着佩内洛佩去学校,让这两个年轻人有短暂相聚的机会,然后看着他们之间慢慢滋生起她这一生从未体验过、也拒绝接受的东西:爱情。也就在那时候,哈辛塔注意到了一个阴沉的身影,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大家都叫他哈维尔,他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门卫的儿子。她发现他在监视他们,他站在远处观察他们的表情,而且两眼直盯着佩内洛佩。哈辛塔一直保存着一张照片,那是阿尔达亚家族的专任摄影师雷卡森拍的一张合影,照片中佩内洛佩和胡利安站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帽子专卖店前,那是个天真无邪的画面,当时里卡多先生和苏菲·卡拉斯也在场。哈辛塔始终把这张照片带在身上。
  有一天,她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校门口等待豪尔赫放学,哈辛塔奶妈不小心把皮包忘在了喷泉旁,后来当她再回到原处找皮包时,她发现那个叫傅梅洛的男孩正在附近晃来晃去,神情紧张地盯着她。那天晚上,她想找出那张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她确信,一定是那个男孩偷走了照片。还有一次,是好几个礼拜以后的事情了,哈维尔·傅梅洛走到奶妈身边,问她能不能帮他把一样东西交给佩内洛佩。哈辛塔问他是什么,于是,男孩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看起来像是用松木雕刻的人形。哈辛塔一眼就认出那是佩内洛佩,一时不寒而栗。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男孩已经跑远了。在返回蒂比达波大道豪宅途中,哈辛塔把那包东西从车窗里丢了出去,仿佛她丢掉的是一包发臭的腐肉。好几次,哈辛塔在凌晨惊醒过来,全身冒着冷汗,她做了噩梦,她梦见那个眼神阴沉骇人的男孩扑在佩内洛佩的身上,粗鲁得就像一只狠毒的昆虫。
  有好几个下午,哈辛塔去接豪尔赫放学,偶尔豪尔赫会耽搁一下,于是奶妈就趁机跟胡利安聊天。胡利安开始喜欢这个一脸严肃的女人了,对她产生了十足的信任。不久后,当他遇到生活上的难题或烦恼时,她和米盖尔·莫林纳就成了最早知道的人,有时候他甚至只告诉他们两个人。有一回,胡利安跟哈辛塔聊起他母亲和里卡多先生在学校喷泉旁共处的情形,里卡多先生神情愉悦,似乎对他母亲颇有好感,看到这个情景,他心里很不好受,因为这个金融大亨向来花名在外,他对女色贪得无厌,什么女人都想沾染,但就是不碰他那个圣洁的妻子。
  “我正在跟你母亲说,你很喜欢这所学校。”里卡多先生当时这样告诉他。
  走之前,里卡多先生还对他们眨了眨眼,然后便哈哈大笑地离开了。回家途中,他母亲一路沉默,显然对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谈话感到不悦。
  苏菲开始对胡利安和阿尔达亚家族之间越来越紧密的关系产生疑虑,因为他和自己的家人已经不再有什么交流了,也不再跟社区的其他孩子往来。对此,他母亲既哀伤又沉默,帽子师傅则满怀了怨恨和绝望。起初,富尔杜尼对此很热络,以为可以借此快速扩展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客户。然而,他却从此不见儿子的身影,只好找来季莫来帮忙干活,季莫住在附近,也曾是胡利安的同学,他来这里既是帮忙,也当学徒。安东尼·富尔杜尼是个只会聊帽子的人,他把自己的感受锁在灵魂的地牢里,几个月之后,当他的情绪爆发时,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他知道自己一天比一天暴躁,在他眼里,一切都不对劲,不管季莫多么努力学习制作帽子,他还是嫌他笨;他对苏菲也很恶劣,因为他觉得胡利安对家人越来越冷淡,一切都是苏菲造成的。
  “你儿子以为自己现在很了不起啦?那些有钱人根本就在把他当猴子耍!”他冷言讽刺,内心满怀愤怒。
  有一天,就在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初次造访帽子专卖店即将满三年之际,帽子师傅丢下了季莫,让他一个人看店,说自己要出门办事,中午才会回来。他急急忙忙地直奔阿尔达亚财团位于恩宠大道上的办公大楼,求见里卡多先生。
  “请问,是哪位要找他?”一个态度高傲的职员说道。
  “我是他的帽子师傅。”
  里卡多先生接见了他,似乎有点惊讶,但态度很和善,他以为帽子师傅是送账单来的。心想,那些做小生意的店家总是这样,一直搞不清楚收款的程序。
  “怎么样,富老板,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安东尼·富尔杜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跟里卡多先生提了胡利安疏远家人的这件事。
  “里卡多先生,我那个儿子并不如您想象的那么好。事实上,正好相反,这孩子很不懂事,成天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还很自负,就跟他母亲一样。请您相信我,他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没有野心,也没有个性。您还不了解他,其实他最会给人灌迷魂汤了,让人以为他什么都会做,其实,他根本啥都不懂。他是个可怜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这个人了,因此,我觉得有必要让您知道这件事。”
  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静静听他说了这一大串话,眼睛都几乎没眨一下。
  “就这样啊,富老板?”
  这时候,大亨按了桌上的按钮,没多久,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刚刚接待过他的那位秘书先生。
  “巴塞斯,我的朋友富尔纳托要走了,替我送客!”里卡多先生说,“请您就把他送到门口吧!”
  大亨冷漠的语调惹恼了帽子师傅。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里卡多先生,我想请您记住:我的姓是富尔杜尼,不是富尔纳托!”
  “随便啦!富老板,您这个人真可悲啊!如果您可以不再在我办公室出现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当富尔杜尼走出那栋办公大楼时,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孤独了,他也更确信,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对。几天之后,那些追随阿尔达亚来订做帽子的上流社会客户纷纷来函取消订货,而且要立刻结清货款。不到几个礼拜,富尔杜尼必须辞退学徒季莫,因为店里已经没什么活儿可以干了。反正,那个男孩什么也不会,他又笨又懒,跟所有人一样。
  从这时候起,社区里的左邻右舍开始议论纷纷,说富尔杜尼先生越来越苍老,越来越孤僻,火气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不再和人交谈,经常一个人在店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出来,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看着橱窗外人来人往。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眼神从绝望变成了渴望。大家都说时代变了,时下年轻人早就不流行订做帽子了,他们宁可去买现成的,不但样式新颖,而且价格也更便宜。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就这样渐渐被人们遗忘在那个阴暗、沉寂的角落里。
  “大家都在等着看我死掉。”他这样告诉自己,“或许,我应该让大家称心如意吧!”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死去了。
  那次事件之后,胡利安甚至在阿尔达亚家族、佩内洛佩以及他一心期待的美好未来上,倾注了更多的心力。他活在这个秘密的期望里,两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撒卡利亚斯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预知了这件事。阴影正在胡利安的周遭蔓延,无须多久,他就会被淹没。最早的迹象出现在一九一八年四月的某一天。那天是豪尔赫·阿尔达亚的十八岁生日,身为金融大亨的里卡多先生,决定替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举办(应该说是他派人举办)一个盛大的生日舞会,但他本人却借口公务繁忙而没有参加,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他和一位从圣彼得堡来的美丽贵妇约好了,两人在哥伦布大饭店的蓝色套房里共度春宵。蒂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豪宅,那天成了五彩缤纷的马戏团戏棚:花园里布置了数以百计的灯柱、彩旗和摊位,等待宾客前来同欢。
  豪尔赫·阿尔达亚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同学几乎都被邀请来参加舞会,由于胡利安的建议,豪尔赫也把哈维尔·傅梅洛加入了邀请名单。米盖尔·莫林纳却提醒他们,在这个排场盛大的豪华宴会里,门卫的儿子恐怕会觉得自己跟有钱人家的少爷们格格不入吧。哈维尔·傅梅洛收下了邀请函,然而,果然被米盖尔·莫林纳料中了,他最终决定不去参加舞会。当他的母亲伊凡女士得知儿子打算拒绝阿尔达亚家族的邀请时,气得差点要剥了他的皮!那不就是她即将跻身上流社会的迹象吗?接下来就是阿尔达亚夫人和其他富太太们邀请她去喝下午茶了。于是,伊凡女士不惜花掉丈夫的薪水,斥资给儿子买了一套水手服。
  哈维尔当时已经十七岁了,那套蓝色水手服搭配着伊凡太太最喜欢的合身短裤,让她的儿子显得异常可怜而又可笑。由于母亲的压力,哈维尔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邀请,而且还花了一个礼拜完成了那件要送给豪尔赫当生日礼物的木雕像。到了舞会当天,伊凡女士陪儿子一起来到了阿尔达亚豪宅的大门口,她要感受那种尊贵的气氛,还要看着儿子走进豪门的那种荣耀,不用多久,她心想,那扇门也即将为她敞开。穿上那套又丑又怪的水手服后,哈维尔发现自己看起简直就像个幼稚的小鬼。由于伊凡也盛装打扮了一番,结果,他们都迟到了。在此同时,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加上里卡多先生又不在家,胡利安趁机溜出了舞会现场,他想以他自己的方式来庆祝。他和佩内洛佩相约在图书室里,这个地方很安全,绝对碰不到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由于激情热吻太忘我了,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丝毫没注意到那对姗姗来迟的母子,他们正走近豪宅的大门,哈维尔穿着那身水手服,像是一个第一次领圣体的小孩,他羞愧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被伊凡女士拖着进来的。负责在大门口接待宾客的是家里的两个佣人,可想而知,他们对这两位访客的态度一定很冷淡。伊凡女士大声宣称,她的儿子是哈维尔·傅梅洛·索托赛巴优,他们是来参加舞会的。两个佣人没好气地说道,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伊凡女士虽然火冒三丈,但还是得维持这等贵妇的形象,于是,她叫儿子把邀请函拿出来。很不幸的是,就在修改那套水手服的时候,哈维尔把邀请函放在伊凡女士的桌上,忘了拿了。他试着想要解释清楚,偏偏又结结巴巴的,两个佣人在一旁讪笑,似乎想让情况更糟。这时候,母子俩决定当场走人,伊凡女士怒气冲冲,她指责那两个佣人有眼不识泰山,佣人也很不客气地回敬了她一句,这个家不缺洗碗女工,请她尽管走吧!
  哈辛塔站在她的房间窗口,看到已经渐渐走远的哈维尔,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男孩回过头去,就在他母亲和那两个佣人叫嚣对骂时,他看见了他们:在图书室的窗边,胡利安正吻着佩内洛佩。他们的热吻如此激情,仿佛已经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隔天的午休时,哈维尔突然现身了。前一天的尴尬场面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耻笑他那套水手服。不过,学生们的笑声突然中断了,因为他们发现哈维尔的手上拿着他父亲的枪。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吓得拔腿就跑,只有阿尔达亚、莫林纳、费尔南多和胡利安他们一头雾水,但大伙儿都依然静静地看着他。哈维尔不发一语,举起了来复枪,瞄准对象。据现场目击者后来的描述,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愤怒,哈维尔表现出的是一如往常的冷静,就跟他在校园里捡落叶时一样。第一颗子弹从胡利安的头顶上飞了过去。至于第二颗,有可能会从胡利安的喉咙穿过,还好,米盖尔·莫林纳及时扑向了门卫的儿子,一把抢下了那支来复枪。胡利安·卡拉斯看着眼前这一幕,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大家都以为,枪口瞄准的是豪尔赫·阿尔达亚,哈维尔要为前一天所受的屈辱而要找他报仇。不久后,警察带走了哈维尔,门卫夫妇也被逐出了校舍,这时候,米盖尔·莫林纳走到胡利安身旁,然后,他毫无骄气地告诉了胡利安:我刚才救了你一命。胡利安万万没想到,他正要尽情享受的宝贵生命,就在刚才那千钧一发之际,差点画上了休止符。
  那一年是胡利安和他的同学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大家谈论最多的便是一年后的计划,或者是家人替他们做好的安排。豪尔赫·阿尔达亚知道,他父亲打算送他去英国念书,而米盖尔·莫林纳决定进入巴塞罗那大学深造。费尔南多·拉莫斯已经不止一次提到过,他可能会去修道院,这也是老师们认为最适合他的选择。至于哈维尔·傅梅洛,大家只知道,由于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关心,他进了阿兰山上的军校,等着他的正是漫长的严冬。看到同学们都对自己的将来有明确的方向,胡利安不禁自问,他要做什么才好呢?他觉得自己在文学方面的梦想和野心,似乎比以前更加遥不可及了。他惟一的渴望就是和佩内洛佩长相厮守。当他思考着自己的未来时,别人也在帮他拟订计划。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打算帮他在公司里安插一个职位,让他进入商界工作。至于帽子师傅,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儿子不愿意继承家业,那么,他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什么钱了。因此,他开始秘密着手于送胡利安去从军的各种相关手续,不出个几年,军队生涯一定可以磨掉儿子的傲气。胡利安对这些计划毫无所知,当他发现别人已经替他计划好未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的脑海里只有佩内洛佩一个人,他心中只有对佳人无尽的相思、挂念,以及永远无法满足的短暂激情。他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们的关系被发现的风险也越来越高。哈辛塔只能尽量掩护他们: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谎、安排他们秘密见面、想尽办法让他们有机会独处,即使一分一秒也不放过。她非常清楚,再长的时间都是不够的,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共聚的每一分钟,只会让他们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长久以来,奶妈早已能够从他们挑逗的神情中看出他们心中的欲望:他们已经具备了期待感情曝光的盲目勇气,他们希望那个秘密变成被人议论的丑闻,而从此不再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秘密相爱。有时候,哈辛塔半夜去帮佩内洛佩盖被子,却发现女孩正悄悄地流泪,她告诉奶妈,她想和胡利安一起远走高飞,两人搭清晨的第一班火车,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哈辛塔的世界仅止于阿尔达亚大宅院的围墙,当她听到这番话时,吓得都发抖了,连忙劝阻女孩万万不可以这么做。佩内洛佩生性温顺,哈辛塔脸上展露的恐惧,足够打消她的念头,但胡利安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度过的最后一个春季,胡利安发现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和他的母亲苏菲经常秘密见面。起初,他很害怕金融大亨想在他的猎艳名单中加上苏菲这个名字,但他后来却发现,每次他们两人见面,都只是在市中心的咖啡馆里聊天而已。苏菲一直秘密持续着她和里卡多先生的约会。最后,胡利安决定去找里卡多先生,他要问个清楚:他和他母亲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大亨听了只是笑。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是不是,胡利安?其实,我正想跟你谈谈这件事呢。你母亲跟我讨论过你将来的发展。她几个礼拜前来找过我,她很担心,因为你父亲打算明年送你去参军。你母亲呢,当然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发展,所以她来找我商量,看看能不能想个好办法。你不用担心,只要我里卡多·阿尔达亚的一句话,一定没事!我和你母亲已经帮你想好了一个伟大的计划,你尽管相信我们就是了!”
  胡利安何尝不愿意相信,但是里卡多先生正是让人最信不过的人。他去找米盖尔·莫林纳商量,这个男孩和胡利安想的是一样的。
  “如果你想带着佩内洛佩远走高飞的话,除了祈求上帝保佑之外,你最需要的就是钱了。”
  而钱正好是胡利安没有的东西。
  “钱的事情可以想办法。”米盖尔告诉他,“就交给家境富裕的朋友去动脑筋吧!”
  就这样,米盖尔和胡利安开始计划私奔这件事。至于目的地,根据莫林纳的建议,最好是巴黎。莫林纳认为,既然要当个波西米亚艺术家,而且已经有了要饿死的心理准备,至少巴黎还有无与伦比的美景。佩内洛佩会讲点法文,胡利安呢,因为母亲的教导,法文早已是他的第二语言了。
  “此外,巴黎够大,大到可以让人迷失在其中,但也够小,小到很难找到机会。”米盖尔说。
  米盖尔·莫林纳凑了一笔钱,那是他多年来的储蓄,他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请父亲把钱提了出来。但只有米盖尔自己知道这笔钱的真正用处。
  “直到你们俩上火车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那天下午,胡利安和米盖尔确定了最后的细节,然后,他直奔蒂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豪宅,把这个计划告诉佩内洛佩。
  “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情,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连哈辛塔都不能说!”胡利安一开始这样说道。
  女孩听着他的叙述,既震惊又着迷。莫林纳的计划实在太完美了。米盖尔会负责以假名订购火车票,然后找个不认识的人去售票处取票。假如,这个人真的这么凑巧被警察碰上了,他也可以将购票者形容得和胡利安完全不一样。而胡利安和佩内洛佩可以在车站碰头,他们不能在月台上等火车,免得被人看见。逃亡计划就安排在礼拜天的中午。胡利安将独自前往火车站,米盖尔会带着车票和钱在那里等他。
  比较麻烦是佩内洛佩,她必须欺骗哈辛塔,并要求奶妈随便找个借口,十一点就要带她离开尚未结束的弥撒,然后一起回家。途中,佩内洛佩可以再要求奶妈让她去和胡利安见个面,并且答应奶妈,她一定会在家人回去之前先到家的。佩内洛佩就趁这个时候去火车站。他们俩都知道,如果说了实话,哈辛塔绝对不会让他们走。因为,她太爱这两个孩子了。
  “这是个完美的计划呀!米盖尔……”听完朋友的策划之后,胡利安如是说道。
  “只有一件事不尽美好:你们这一走,会伤了许多人的心。”
  胡利安点点头,不由想起他的母亲和哈辛塔。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米盖尔·莫林纳指的是他自己。
  整件事情当中,最困难的是要说服佩内洛佩:千万不能让哈辛塔知道这个计划。这件事,只有米盖尔知道。火车将在下午一点出发,等大家发现佩内洛佩失踪的时候,他们两人早已越过法国边界了。到了巴黎之后,两人就以夫妻的名义住进旅馆,使用的当然是假名。这时候,他们会给米盖尔·莫林纳寄一封信,并由他转给他们的家人,他们将在信中公开他们的恋情,并告知家人,他们过得很好,两人将在教堂结婚,请家人谅解。米盖尔·莫林纳会把这封信装入另一个信封寄出去,免得让他们看出巴黎的邮戳,而且他会特地到附近的小镇上去寄这封信。
  “什么时候走?”佩内洛佩问。
  “只剩下六天的时间了。”胡利安告诉她,“就是这个礼拜天。”
  米盖尔建议,为了不让大家起疑心,私奔前的这几天,胡利安最好不要去找佩内洛佩。两人应该约好,就在那班开往巴黎的火车上见面吧!六天见不到她、摸不着她,对胡利安来说,实在难以忍受。他们深情拥吻,立下了秘密的婚约。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把佩内洛佩带到哈辛塔在三楼的卧室。那层楼都是佣人的房间,胡利安很有把握,他们不会被人看见的。这对欲火焚身的恋人,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渴望,他们火速扯下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双手紧掐着情人的肌肤,在寂静中初尝天人合一的愉悦。他们牢记着对方的肉体,要在分离的那六天里将这美好的时刻深埋进记忆的角落。胡利安猛烈地冲进她的体内,把她压倒在原木地板上。佩内洛佩睁大了眼睛迎接着他的激情,她的双腿缠绕着他的躯干,她轻启着双唇,急切地呻吟。她的眼神中脆弱和稚气已经荡然无存,她那温热的肉体要求享受更多的鱼水之欢。后来,当他的脸还贴着她的小腹,当他的双手依然握着她白皙的酥胸,胡利安知道,该是他们道别的时候了。就在他打算要站起来的时候,房门慢慢被推开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槛上。一瞬间,胡利安以为那是哈辛塔,没想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尔达亚太太!她茫然地盯着他们,脸上的表情融合了迷惑和嫌恶。她结结巴巴的,勉强只挤出了一句话:“哈辛塔在哪里?”语毕,她转身默默地离去。佩内洛佩缩在地板上,深陷在无言的痛苦中,胡利安觉得,他周遭的世界已在顷刻间崩垮了。
  “你赶快走,胡利安,趁我父亲还没回来,你快走吧!”
  “可是……”
  “赶快走呀!”
  胡利安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个星期天,我会在车站等你的。”
  佩内洛佩勉强挤出笑容。“我会去找你的。现在,你快走吧!”
  当他离去时,她依然赤裸着身体,接着,他走下了佣人专用的楼梯,一直下到车库,从那儿出去了。这一夜,是他记忆中最凄冷的暗夜。
  接下来几天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胡利安整夜都合不上眼,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里卡多先生的手下随时都会来找他算账的。他丝毫没有丁点的睡意。隔天,他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豪尔赫·阿尔达亚的态度并无异样。胡利安被焦虑折磨得再也受不了了,于是,他向米盖尔·莫林纳坦言事件的经过。米盖尔依旧神色冷静,他只是默默地摇头。
  “你简直是疯了,胡利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倒是阿尔达亚家比较奇怪,居然到现在还不见任何动静。这件事嘛,仔细想想,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是像你所说的,是阿尔达亚太太发现了你们,那么,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所措。我跟她说过三次话,关于这些谈话,我只有两个结论:第一,阿尔达亚太太的心理年龄只有十二岁;第二,她是个非常严重的自恋狂,除了她愿意去看或愿意相信的事,其他东西,她看不见也听不进去,尤其是跟她自己有关的事情。”
  “这些人格分析就免了吧,米盖尔。”
  “我想说的是,她可能还在想应该要说什么?怎么说?何时说?跟谁说?首先,她会想到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这可是个非常耸动的丑闻啊,她丈夫会暴跳如雷……还有其他问题,我敢说,都是她必须有所顾虑的。”
  “所以,你认为她什么话都没说?”
  “或许会迟个一两天,不过,像这种秘密,她是瞒不住她丈夫的。私奔的计划呢?照常进行吗?”
  “我现在的急迫感是前所未有地强烈。”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那个星期的后几天,天天都是无尽的煎熬。胡利安跟大家一样,每天到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报到。他必须假装自己跟平常一样。他几乎无法直视米盖尔·莫林纳的眼睛,因为米盖尔也开始替他担心焦急了。豪尔赫·阿尔达亚还是什么都没说,依然跟平常一样彬彬有礼。哈辛塔再也不来接豪尔赫回家了,现在换成了里卡多先生的司机,他每天下午出现在学校门口。胡利安觉得生不如死,他甚至想要放弃,干脆任凭处置算了。星期四下午放学之后,胡利安开始觉得,说不定幸运之神真的会站在他这边。阿尔达亚太太没说什么,或是因为羞耻,或是因为愚蠢,大概就是米盖尔提过的那几个原因吧。这些都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秘密一定要保守到星期天。那天晚上,将会是他多日以来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星期五早上,还没进学校,罗马诺尼斯神父已经在围墙边等着他了。
  “胡利安,我有话要跟你说。”
  “您请说,神父。”
  “我一直都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很高兴是由我来告诉你这件事。”
  “什么事啊,神父?”
  胡利安已经不再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学生了。他不准踏入校园、教室,甚至花园半步。他的文具、书籍和笔记本,全部归为学校所有。
  “正式的官方用语是‘即刻退学’。”罗马诺尼神父下了这个结论。
  “我能否请问,理由是什么?”
  “我随便就能说出十多个理由,不过,我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卡拉斯。还有,祝你幸运,你会很需要的。”
  大概在三十米开外的喷泉庭园里,一群学生正在看着他。有些人窃笑着,还故意挥手向他道别;另外一些人则带着疑惑和同情的眼神望着他。只有一个人忧伤地对着他微笑:他的好朋友米盖尔·莫林纳,他只是点点头,默念着胡利安似乎能在空中看懂的四个字:“星期天见。”
  回到圣安东尼奥环城路时,胡利安发现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的奔驰车正停在帽子专卖店前面。他躲在角落里等着。不久后,里卡多先生走出他父亲的店,然后上了车。胡利安躲在大门后,直到汽车在大学广场另一头消失后,才急忙跑上楼去。他的母亲苏菲正在家里等他,早已泪流满面。
  “你到底做了什么啊?胡利安……”她低声问道,话语中没有一丝愤怒。
  “对不起,妈……”
  苏菲紧紧抱住了儿子。她变得又老又瘦,好像所有人都抢夺了她的生命和青春。“尤其是我,罪孽深重!”胡利安这样暗想。
  “你好好听我说,胡利安。你父亲和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打算在这几天就送你去参军。阿尔达亚的势力很大,你必须赶快离开这里,胡利安。你一定要逃到他们两个人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胡利安觉得,他似乎在母亲眼神中看到了那块正啃噬着她内心的阴影。
  “还有别的事吗?妈……您是不是还有事情没告诉我?”
  苏菲望着他,双唇颤抖着。
  “你应该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人都应该永远离开这里……”
  胡利安紧紧搂着她,他在她耳边低语着:
  “您不用替我担心,妈,您别担心了。”
  星期六那天,胡利安把自己关在房里,埋首在他的书籍和涂鸦笔记本之间。帽子师傅几乎天没亮就下楼到店里去了,直到半夜后才会回来。“他甚至没脸来亲自告诉我。”胡利安心想。那天晚上,他含泪告别了自己在这个又冷又暗的房间度过的往日岁月,以前曾经编织过的那些梦想,他现在知道,那是永远都不会实现的了。星期天清晨,他在手提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几本书,吻了裹着毛毯在餐厅睡觉的苏菲,然后走出了家门。街道笼罩在蓝色的晨雾中,旧城区的屋顶上闪耀着铜光。他缓缓踱着,告别了每一扇门、每一个角落,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时间的错觉成真了,他会不会只记得美好的事物,就这样忘却了曾经无数次弥漫在这些街道中的孤独?
  火车站里一个人也没有,弯月形的月台在薄雾中放射出刀片般的清晨的白光。胡利安坐在拱门下的长椅上,拿出一本书。他迷失在文字的魔力中,就这样在小说里的另一个世界里消磨了好几个钟头。他总是沉浸在阴郁角色的梦境里,那是他惟一的避风港。他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他知道,他只能带着回忆独自搭上那列火车。到了中午,米盖尔·莫林纳在火车站出现了,他把车票和他竭尽所能筹到的一笔钱,一同交给了胡利安,两个好朋友默默相拥道别。胡利安从来没看过米盖尔·莫林纳掉眼泪。时钟上的指针正在逼近着他们,逃亡行动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
  “还有点时间。”米盖尔·莫林纳喃喃说道,眼睛直盯着车站的入口。
  一点零五分,站长对前往巴黎的旅客做着最后通告。当胡利安回头向好友挥别时,火车已经慢慢沿着月台滑动。米盖尔·莫林纳站在月台上看着他,双手插在口袋里。
  “一定要写啊!”他说道。
  “我一到那里就会给你写信的!”胡利安答应他。
  “不,不是给我写信,是写书!你要写书,为了我,也为了佩内洛佩!”
  胡利安点点头,这时候,他突然惊觉,他是多么想念这个好朋友啊。
  “还有,你要一直保存着你的梦想!”米盖尔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需要它们的。”
  “永远!”胡利安轻轻说着,只是,他的话语终究还是淹没在火车的怒吼里了。
  “太太在我的房间里意外发现了他们俩之后的事情,佩内洛佩后来都跟我说了。隔天,太太把我叫了过去,她问我对胡利安了解多少。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孩子挺乖的,也是豪尔赫很要好的朋友。她还下了命令,要我把佩内洛佩关在房里,除非有她的允许,否则不准踏出房门一步。里卡多先生当时到马德里洽谈业务去了,一直到星期五才回家。他一到家,太太立刻就把事情都跟他说了。那时候,我也在场。里卡多先生一听,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当场甩了太太一个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倒在地。接着,他像个疯子似的狂叫怒吼,叫太太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太太简直是吓呆了。我们从来没见过老爷这个样子,从来没有!他那个样子,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老爷气急败坏地冲上楼,跑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把她从床上拉了下来。我想上前阻止他,却被他一脚踢开。当天晚上,他找来家庭医生,替佩内洛佩做检查,检查之后,医生把结果告诉了老爷。他们便把佩内洛佩锁在房间里,同时,太太也叫我收拾行李。
  “他们不让我见佩内洛佩,连向她辞行的机会都不给我。里卡多先生还威胁我,如果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话,他就把我送进警察局。他们当天晚上就把我撵走了。我在阿尔达亚家做牛做马干了十八年,这一出去,我根本就无处安身。两天之后,我在蒙塔涅尔街的小旅馆里落脚,米盖尔·莫林纳来找我,他告诉我,胡利安已经去了巴黎。他问我佩内洛佩怎么样了,为什么没到车站赴约?几个星期过去了,我回到阿尔达亚家,恳求他们让我和佩内洛佩见一面,但我始终被挡在围墙外。接下来,我甚至天天从早到晚地窝在围墙外的角落里,期盼能在她出门的时候看到她。可惜,我再也没见过她了。她根本就没出过家门。后来,阿尔达亚家的老爷报了警,而且还利用他和警界高层的关系,硬是把我关进了位于欧达的疯人院,阿尔达亚先生声称家里没有任何人认识我,还说我是个神经病,不断骚扰他的家人和子女。我被当成畜生一样囚禁在疯人院里,就这样过了生不如死的两年。刚从疯人院出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蒂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大宅院去看看佩内洛佩。”
  “您见到她了吗?”费尔明问道。
  “房子已经上了锁,门前贴了出售的标示,屋子已经没有人住了。街坊邻居告诉我,阿尔达亚一家人都移民到阿根廷去了。我照着他们给我的地址写了信,全部都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佩内洛佩后来怎么样了?您知道吗?”
  哈辛塔摇摇头,泪水终于决堤了。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她!……”
  ·34·
  当我走出蒂比达波大道的地铁站时,已是黄昏时刻。蓝色有轨电车已在氤氲云烟中渐行渐远。我决定还是不等车了,干脆就在暮色中步行吧。不久,“雾中天使”就出现在眼前了。我掏出贝亚给我的钥匙,打开了围墙边的大门。走进庭院前,我先关紧了大门,看上去像是上了锁,但其实待会儿只要贝亚轻轻一推,就可以开门进来。我刻意提早来到这里,我知道要至少再等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贝亚才会出现,我想在这栋房子里独处一阵子,在贝亚抵达之前,或许我会有新的发现。
  我走上通往豪宅入口的楼梯。大门有几厘米的缝隙,我忽然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上次离开前我明明是把门锁上了。我检查了一下钥匙孔,的确没有锁上,我想,八成是真的忘了锁门了。我把门轻轻往里一推,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屋里还有一股混合着燃烧木材、霉味和枯花腐烂的味道。我掏出一盒在书店里拿的火柴,点燃了贝亚事先摆好的第一枝蜡烛。一道眼镜蛇似的烛光舞动起来,我看到了墙上满布的泪珠般的霉块,天花板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每一扇门都松松垮垮的。
  我点了第二枝蜡烛,把它拿在手上。我点了一枝又一枝,慢慢地,我把贝亚摆放的一整排蜡烛都点亮了,琥珀色的烛光照亮了那个阴暗的空间。后来,我走到图书室的壁炉边,那条沾了烟灰的毯子还摊在地板上。我坐了上去,静静地观望着大厅。我以为屋里会是寂静无声的,没想到,各种声音都在里面凑热闹:木板的吱嘎声、屋顶的风声,还有持续不断的撞墙声,它们在地板下穿梭着,在一道道墙壁间流窜。
  我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来觉得那儿又冷又暗,开始有了困意。于是,我站起来,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好让自己暖暖身子。
  根据我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的了解,从地下室开始找才是最合理的,因为厨房和火炉通常就在那里。之后,我花了将近五分钟,才找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和楼梯。我选择了走道尽头的那扇木门,它看起来就像精致的手工木雕作品,门上雕刻着天使,门的正中央还有个很大的十字架,而门锁就在十字架的正下方。我试着去转动,却始终转不开,大概是门锁被卡住了,或者因年代久远而生了锈。惟一能够打开它的方法,大概只能用木桩把它撞开或者撞碎吧!所以,我马上就决定放弃了。我在烛光下仔细地打量着木门,心里暗想,这扇门看起来更像一座石棺。我实在很好奇,不知道门后藏了什么东西。
  我又看了看门上的天使,还是不去研究它了,离开算了。就在我正要打消寻找地下室入口的念头时,却凑巧在走道的另一头发现了一扇边门,起初,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放置扫帚和水桶的储藏室。当我试着转动门把时,一下子就打开了。门后就是楼梯的入口,一条往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然而,这股霉味却让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看着眼前那个无底的黑洞,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童年的场景,一段躲在恐惧帘幕后的记忆。
  一个飘雨的午后,就在蒙洁伊克墓园的东侧,海水隐约浮现在绵延成片的陵墓、十字架和墓碑之间,还有骷髅般的脸庞和没有嘴唇与目光的儿童,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现场大约有二十个大人,但是我只记得大家身穿黑衣站在雨中,父亲牵着我的手,他抓得很用力,仿佛想借此来忍住泪水。神父空洞的祝祷落在大理石的墓穴里,三个无脸男子推着一具灰色的石棺。滂沱的大雨打在石棺上,仿佛熔化的蜡烛滴在上面。我相信,我真的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在叫我,她在哀求我,要我把她从那个黑暗的石头监狱里解救出来,然而,我只是不停地颤抖,用那失了声的嗓子对父亲喃喃地说,不要这么用力地抓我的手,我觉得很痛。新鲜的泥土,混合着灰烬和雨水,足以腐蚀一切。那个下午,空气中尽是死亡和空虚的味道。
  我睁大了眼睛,几乎是摸黑走下了楼梯,微弱的烛光最多只能照亮周围的几厘米。到了楼下,我高举着蜡烛,打量四周。我没有发现厨房,也没看见任何一个装满木柴的架子。在我眼前的,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尽头是半圆形的房间,那里有一座塑像,雕像的脸上挂着血泪,还有一双挖空的眼睛,他双手下垂,仿佛一对翅膀似的,身上则缠绕着一条蛇。我的背脊突然一阵冰凉。过了半晌,我才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尊挂在小礼拜堂墙上的耶稣基督木雕。我往前走了几米,仔细观望这个骇人的场景。小礼拜堂的角落里堆了十几具女性的裸尸,她们都是无手无头的躯干,全都被放在三脚架上。每个躯干各有不同的身形,而且,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年龄和身材都不一样。每个躯干的腹部都留下了炭笔写的名字:依莎蓓、爱邬贺妮雅、佩内洛佩……这时候,我对维多利亚时代文学的了解又帮了我一次忙。原来,这些废弃已久的旧东西,其实是以前的豪门大家替家中女性裁制衣裳时所使用的模型。虽然耶稣基督正严厉地盯着我,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个写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身体模型。
  这时候,我听到楼上似乎有脚步声。贝亚大概已经来了,正在房子里到处找我吧。我也该离开这个小礼拜堂了,于是我转身走回楼梯口。正要上楼时,我发现过道的另一头有个锅炉,而且暖气的功能依然良好,和地下室的其他旧设备迥然不同。我记得贝亚说过,多年来,中介公司为了要替阿尔达亚的旧宅找买主,曾经整修过屋内的部分设施,可惜,房子还是卖不出去。我走近这个暖气设备,仔细地研究了一番,那确实是个小型热水炉,我脚边有好几桶煤块、一些碎木片和好几个罐头,我猜里面大概就是煤油了。我打开热水炉的小炉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炉里的架子显然用了许多年,虽然令人失望,但我还是往里塞满了些煤块和碎木片,然后再淋上一大片煤油。这时候,我似乎听见了木材断裂的声音,便回头张望,忽然,沾满了血迹的刺状物从木材堆里突现出来,而我身陷于阴暗中,真怕那个仅有数步之遥的耶稣基督会带着一脸豺狼似的奸笑向我扑来!
  和烛火接触的那一剎那,火炉里的烈焰突然发出金属般的轰响。我关上炉门,往后退了几步,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能完成原计划。炉火勉强地延烧着,我决定还是到楼上去看看成果吧。上楼之后,我在大厅里等贝亚,却一直不见她的倩影。我估计,从我进来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小时了,我真害怕自己的欲望会落了空,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我又想去检视一下暖气设备,看看我引火取暖的壮举能否成功。但所有的暖气都让我大失所望,它们全都凉得像冰块一样,不过,倒是有个例外,有个大约三四个平方的小房间,像是个浴室,挺暖和的,我猜这应该就在火炉的正上方。我跪在地上,享受着暖暖的地砖。直到贝亚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是这个姿势:蹲在地上,像个傻瓜似的摸着浴室的地砖,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
  当我回首当时的情景,试着重新拼凑那天晚上在阿尔达亚旧宅里发生的一切时,惟一能够把我的行为合理化的借口就是:当你才十八岁时,不懂得玩弄什么花样,又没有经验,一个老旧的浴缸,轻易就能变成极乐天堂。我只花了几分钟就说服了贝亚,于是,我们把大厅里的毛毯拿了过来,两个人躲在这间小浴室里——两枝蜡烛,几件老旧的卫浴用具。贝亚一听我那套气象学的说辞,就信以为真了,地砖散发出的暖气,很快就溶化了她的恐惧,因为她认为我在炉子里生火实在太疯狂了,说不定会把整栋房子给烧掉!接着,在红色烛光的映照下,当我颤抖的双手正解着她的衣服时,她笑了,她笑着找寻我的目光,她的表情告诉我,从此以后,直到永远,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在我身上,而她却早已经历过了。
  我还记得,她坐在那里,背靠着浴室的门,两条手臂向下垂着,摊开的手掌朝向我。我还记得,当我用指腹轻抚她的颈部时,她仰起脸,挑逗着我……我还记得,她是如何拉着我的双手,放在她丰满的双峰上;我也记得,当我无聊地捏着她的乳头时,她的眼神和双唇微微颤抖的模样。我记得,当我的嘴唇在她的小腹上寻寻觅觅时,她终于在地板上躺了下来,接着,她那双白皙柔嫩的大腿热情地迎接了我。
  “你以前做过这件事吗?达涅尔……”
  “有啊!在梦里。”
  “我是说真的!”
  “没有!你呢?”
  “没有。可是,你没跟克拉拉·巴塞罗做过吗?”
  我噗嗤一笑,大概是在笑我自己吧!
  “你对克拉拉·巴塞罗了解多少?”
  “完全不了解。”
  “我对她的了解比你更少!”我说道。
  “我才不相信呢!”
  我靠近她,凝视着她的双眸。
  “真的,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做过这件事。”
  贝亚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的手滑进了她的大腿间,整个人扑在她的身上,寻找着她那娇嫩的双唇,我确信,此时此刻,野蛮一定会战胜理智。
  “达涅尔?……”贝亚轻声叫我。
  “怎么了?”我问她。
  她始终没有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突然间,一阵冷风从门缝底下钻了进来,接着,忽然刮起的强风吹熄了蜡烛,我们俩面面相觑,刚才那一瞬间的激情,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年前的旧事。我们不久便发现,有人在门外。我在贝亚的脸上看到了恐惧,一秒钟之后,我们身陷黑暗。
  接着传来了粗野的敲门声,仿佛有人拿着钢球撞门似的。
  我在黑暗中摸到了贝亚,马上将她拥在怀中,两个人缩在浴室最里面的角落里。接下来,是第二次敲门声,巨大的声响甚至震动了墙壁。贝亚吓得大叫,缩着身子躲在我背后。忽然间,我似乎瞥见有股蓝色的烟雾正在走道上蔓延,还有蜡烛燃烧时散出的蛇形烟雾,一圈一圈地往上飘着。门框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颗尖锐的毒牙,接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阴暗的门槛上看到了一个有棱有角的身影。
  我探头出去,张望着走道上的情形,心里很害怕,或许也很期待那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闯进废弃别墅借住一宿的流浪汉……然而,什么人都没有,连蓝色烟雾都顺着窗户飘了出去。贝亚缩在浴室一角,全身颤抖,一直低声唤着我的名字。
  “什么人都没有啊!”我说,“说不定只是一阵风而已。”
  “风是不可能吹出这种撞门声的啊,达涅尔,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回到浴室后,我把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
  “来,把衣服穿上,然后我们去看个究竟。”
  “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我们马上就走。不过,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我们摸黑匆匆穿上了衣服,不到几秒钟,就已重见光明。我从地板上拿起一枝蜡烛,重新将它点燃。一阵寒风刮进屋内,一时间,仿佛有人打开了所有的门窗。
  “看吧?是强风作怪!”
  贝亚无法茍同,还是默默摇着头。我们转身走回大厅,一路掩着手上的蜡烛,以免被风吹熄。贝亚屏息凝神地,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现在要干什么?达涅尔……”
  “只要一分钟就好。”
  “算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吧!”
  于是,我们掉头往大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它,两个小时前走道尽头我一直推不开的那扇木门,这时居然半开着。
  “怎么了?”贝亚问。
  “你在这里等我。”
  “达涅尔,求求你了……”
  我跑进那条走道,手上的蜡烛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贝亚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跟着我。我在木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隐约可见通往楼下的大理石楼梯。我走下楼梯。贝亚拿着蜡烛,站在门槛上愣住了。
  “拜托你,达涅尔,我们走吧……”
  我踏着楼梯往下走,一直走到最底下的楼梯口。被我高举着的蜡烛,映照着那个长方形的房间,每一面的墙壁上都挂满了十字架。这个房间,阴冷逼人,前方有一块大理石石板,石板上又叠放着另一块,我觉得两块东西很相似,都是白色的,只是尺寸不同。这时候,烛光摇晃得厉害,我想,那说不定是两块彩绘的木板吧。我往前跨了一步,立刻真相大白:原来是两具棺材,其中一具甚至不到六十厘米长。我吓得背脊发冷。那是个孩子的石棺。这里是个地窖。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继续往前,向大理石石板靠近。然后我伸出手,摸了它。我发现,两具棺材上都刻着名字和十字架。一层厚厚的灰尘把名字盖住了。我把手放在那具尺寸较大的棺材上。慢慢地,就在我不停地想着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同时,我抹去了棺材上的灰尘。在红色的烛光下,有一行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小字: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1902~1919
  我愣住了。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皮肤,似乎有某样东西或某个人正在黑暗中移动。这时候,我往后退了几步。
  “马上离开这里!”有个声音从暗处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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