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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_12 小椴(当代)
  赵无量虽预知会有此一会,却似也猜不出正主儿是谁,不由也侧耳细听。却听那徽州的莫余先生已开口笑道:“这次遍发英雄帖,招诸位前来的,是湖州毕家的毕小兄弟。”
  他语音方住,就听江面上传来一阵桨声。耿苍怀朝江上望去,只见霏霏细雨中,一只舴艋小舟正溯江破浪而来。那划船之人划桨的频率并不快,只是一桨摇下去,小船就嗖地一下向前窜出好远,足可见出他臂力之健。
  船头负手站着一个小伙子,耿苍怀目力好,虽离数箭之地,已见出那小伙儿浓眉大眼,脸上微微有几个疤痘,却并不认识。那船转眼已到江畔,只隐隐听得那小伙儿跟操舟的伙计说了一声“小心了”,人轻轻一跃,在船头已跃起半尺,然后猛地一跺,双足加劲,使一个千斤坠向甲板上跺去,那船头不由猛地向水中一沉。却听操舟那汉子吐气开声,“哟”了一声,双浆用力一板,闷声道:“起!”在船尾一校劲,趁水的势道,竟把那船头又高高悠悠起。
  那小伙儿就趁这一悠的劲儿,人已扑出,姿态豪荡,一跃迅疾,迅如狂风卷地,捷如宿鸟归林,已“刷”地一声投入水榭里。
  他这一招玩得漂亮,飞渡距离足有数丈,坐在沙滩上的诸人不由都一起鼓噪起来。
  那小伙儿团团冲四周一拜,双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静一静,才开口道:“湖州毕结见过诸位江湖好友了。”
  说着,他身一退,又是团团一拜。然后,已退至莫余先生桌边。冲莫余一笑,随手抄起一只杯子,斟满一杯酒,拱手道:“诸位前辈肯来,那是给小可面子。小可无以为敬。江湖兄弟,彼此心照,话就不再多说,只是先干这一杯了。”说着,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耿苍怀冷眼旁观,见他年纪虽轻,不过二十七八,但举止豪爽潇洒,目光精华内蕴,分明是个人物。
  他耳朵灵,座中虽数十人,但人人谈话都瞒不了他的耳朵,已听到水榭外沙滩上有一人问道:“华兄,这毕结又是谁?”
  旁边那叫华兄的低声道:“嘿嘿,连他你都不知,这几年你是怎么在过?他现在可是江南武林的红人儿。出身湖州毕家,母亲是当年湖州文家的二小姐文素羽。文家的外围组织现在可都是他一手打理的。他是文昭公的外孙,听说极得老头子喜爱,又是湖州毕家的单传传人——湖州毕家上两代为了‘胡扬一战’死伤殆尽,到他这一代几乎只剩他一人了。但这小子颇能振作,自他出道,全凭一已之力,让湖州毕家再次声誉鹊起,一时几为江南之冠。——江湖多世家,有句口号你总听过吧?”
  先说话那人不由道:“什么?”
  姓毕那人笑道:“就是‘湖州笔、吴下盐、并州刀、徽州墨、端州砚、汝州窑’,说的就是江湖六大世家。这六家都几百年的来头了。现在,湖州毕家可排在第一了。其中毕结风头正劲,在江南和袁老二一时比肩,号称为一时瑜亮。你没看见,徽州莫余先生,端州端木沁阳也都来给他捧场,只怕另外三家主要人物虽没来得及赶来,但也派人到了。”
  耿苍怀才听到这里,却听水榭中有一人高声叫道:“毕小兄弟,这些客套话也就不用说了。你说说,这次发英雄帖招我们来是何用意?”
  耿苍怀侧目一望,却认得。只见那人虽改了装,但颈上、臂上都是一圈圈的黑毛,却是当日曾横行于东南近海的巨寇王饶,心里不由暗道:这所谓江南武林峰会果也说得上卧虎藏龙,俱都是曾经雄霸一方的主儿,当得上那一个‘峰’字了。
  只听那毕结笑道:“王大哥,你别急,我召各位前来,是因为得到了一个确实的消息。”
  说着,他走到栏杆边,拍槛道:“各位请看外面、就是数丈外的江面上,诸位可知,三天前,是谁在那江边登岸吗?”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只见雨顺江横,其它别无所见。却听毕结哈哈笑道:“是弧剑骆寒!当年——就是他曾以童子之龄于南昌腾王阁剑斗‘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中出色人物。其后,一剑无遁。兄弟得到确切消息——两个月前,他骑着一匹骆驼潜行至江南。冠盖于途,却无人相识。其后他不知怎么跟缇骑对上了。他先暗杀了鲁好,剑刺了尉迟恭,闹得缇骑乱作一团。兄弟一开始还不知是他,接到线报后,本还不信,正不知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敢给缇骑添乱子,那不是不想活了!知道是他以后,心里不由就一喜。那时却还不知他是为什么。然后,一个半月前,他于耿大侠……”
  他伸手侧让了下耿苍怀,同时冲耿苍怀颔首一笑“……途经江西之时,劫了福建道转运使林治民的镖,那可是林某人当差福建道十余年的积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谋在此。缇骑连失几员大将,阵脚本已有些乱,又碰上这档劫镖的大案子,在朝廷严饬察访之下,就沿耿大侠这条线查了下去。近两月来,耿大侠只怕没少跟缇骑硬碰硬。那骆寒兄他却只悠哉游哉,将那银子偷运到临安,又暗兑成了金子,转托临安镖局保送,要运至江北,交他好友易杯酒,自己却于余杭杀了冯小胖子后又在吴江边愤杀丛铁枪。一时缇骑耸动,朝野一震。也就是在这混乱之下,他那批黄货才安然地行至铜陵。”
  说着,他微微一笑:“哪想到袁老二到底精明,困马集大雨之夜,他与田子单、吴奇追上镖银,围困镖局于一小小旅舍。那时耿大侠也在座。据说他们当时怀疑的还是耿大侠,没想劫镖的却另有其人。骆寒那夜为了护镖,剑斩了田子单,当众击杀吴奇,其后又废了袁老二,重创阿福,毙孙子系,杀无名都尉卢胜道,把这些年来多少人想做而未做的事干了个透。诸位说:如此作为,痛不痛快?”
  座中大概都是受过缇骑荼毒的人,有消息灵通的也已隐约知道了些风声,但都没有毕结所说的这么仔细。他一问既出,已有不少人仰尽了一大碗酒,大叫道:“痛快!”
  那毕结然后一指江边:“然后于三天前,他单人独驼,挡住袁老大追击而来的六飞卫与龙虎山上三大鬼,眼看着秦稳带镖货过了江,与那缇骑缠斗到傍晚,才明驼跃江,顺流而下。三大鬼追击而下,却不知下落,估计也遭他逐退。最后,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着他一拊手:“那晚兄弟也曾来过,亲眼看到了那宽大的骆驼蹄印。嘿嘿,能和袁老大放一放对的人物终于出世了!兄弟知道这件事后,就先做了一件事。”
  他目光往众人脸上一掠:“我飞鸽传谕文府外围诸弟子,叫他们向江湖上传一句话——说骆寒已放出话来:一剑西来,相会一袁,秋末冬至,决战江南!”
  这最后四句他念得极紧凑,语意简断,听起来也更富刺激性。
  他说到这里似十分兴奋,又走到莫余桌前,不用杯子,而是端起小酒壶揭开盖,把余酒一齐倒入口里。哈哈笑道:“王大哥,你还问我相召诸位前来所为何事——诸位,这些年大家受缇骑的气也都受够了吧?”
  水榭外就有几人哄然应道:“毕少爷,你就说怎么干吧。我们是早受够了!”
  毕结的目光就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然后,“啪”的一声,把酒壶摔在了地上,口中冷笑道:“我知道,在座诸位不少人受到缇骑挤压之后,都曾到文家求我老爷爷文昭公给个公道。我外公也曾说:‘公道会有,但要等机会。’”
  他走到槛前,一拍栏杆:“现在,机会来了!天下再找不出一只快剑可以这么锋利地撕开缇骑的铁幕。嘿嘿,只要有种的没忘记当年缇骑折辱的人就请听着——我,毕结,代文府外堂宣布,‘倒袁之盟’就此成立!从今日起,我们要大干一场了!”
  栏边,猛地一阵逆风吹起,吹得毕结衣裳飘飘。
  小六儿不由打了个抖,他看见槛内槛外,不少人脸上面露狂喜,但也有很多人面上所露的喜意并不慈善,却是目含凶光。那是他所未见过的人性带攻击性的一面,不由心里就一抖,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的衣襟,久久不肯松开。
  却听那边赵旭低声道:“大叔爷,这毕结是什么来路,说话敢这么大口气?”
  他言下甚是不忿。
  他叔爷赵无量含笑道:“我给你讲过湖州文家吧?这一家人曾出过一门六尚书、父子九翰林的佳话,在朝在野都极有势力。如今文家人因南渡之乱在朝廷中势力大减,但家中犹有文正则一人在朝中提领工部兼任太子少傅,整个家族在南渡后势力就大半集中于江湖上了。有‘在野宰相邸,江湖卿士家’之称。家中有一太公,人称文昭公,他可是江湖闻人,成名至今已垂六十年。自从文昭公隐遁,不理常务,如今他们家中在江湖上主要有三股势力。一则为文家山阴别院的院主文悠子,提领山阴别院,深藏如晦;一则是文府正派文翰林,独掌文府内堂,位高权重,令人侧目;另外就要算文府外堂,遍交江南六省十三路英雄豪杰的这个毕结了——你说他说话的口气如何会不大?”
  却听那海上巨寇王饶哈哈大笑道:“毕堂主,我王饶等的就是这一天。他缇骑这十年来也尽张狂得够了。”
  当日他称雄舟山近海。如果不是有袁老大的势力外张,只怕至今仍横行无忌,所以恨缇骑恨得最是牙痒痒的,这时也第一个表态。
  毕结冲他一笑,道:“诸位,都可曾想到过这样一个道理?不只舟山王兄,在座的哪位不是曾称霸一方的豪士,要么就是泽被数代的世家。为何缇骑一出,就当者披靡,无与争锋?从此诸位或只能束手于萧墙之内,或被迫远避于草莽之中。部下崩离、义仆星散,非复当日豪情。”
  ——要知当日南渡之初,局面极乱。一时大江南北,多有世家巨族凭其名望,巨寇凭其魄力,招募部下,纠集乡曲,称雄一方的。直到局面稍稍平定,他们多已坐大,朝廷也就不能不在好多地方的民政,甚至国家大策上迁就于他们。直至十年前袁老大入主缇骑,异军突起,三年之间竟组织起一股势力,薄豪门、伐世家,逼得他们不得不谨依法度,散尽部曲,更别说一干江湖绿林中的巨寇悍匪了。
  一提起这事,在座之人不由不对缇骑恨之入骨,都齐齐盯着毕结,毕结却一字一顿地道:“是因为组织,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也曾就此求教于我外公文昭公。最后得出的答案是:因为组织。袁老大非同常人,其手下之人,组织严密。而他在朝在野,竟能纠结起官、绅、士、商诸般势力,握成一拳,是故其锋头所指,沛然难御。我外公文昭公曾对我说:‘如不计利害,只就能力来讲,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袁老大。旁人能如他这般深刻坚忍,却必难如他般能有容人之量;如他这般有非常之度量,却也不能如他般深刻坚忍。’以他用冯小胖子为缇骑都尉就是一例。冯小胖子此人诸位想必也知,不过空心大少一个,必不合袁老大脾气。但袁老大用此一人,却几乎尽得冯侍郎一派的实力支持,间接与秦丞相之间也有人调和。他综合各派之能为,由此可见一斑了。至于冯小胖子为人,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于他也不过是癣疾之患,所以,他能忍。”
  耿苍怀听至此默然一叹,心下道:他们高居庙堂的人当然可以把冯小胖子视做笑料,或仅一癣疥之患。但耿苍怀行走江湖,见多了被冯小胖子之流欺压的人,其悲吟苦啼,愤懑无由却绝非可一笑置之的。至于被害得家毁人亡,妻离子散的更是大有人在。对于他们,冯小胖子可不是什么癣疥之患,他几乎就是个天——一个笼罩于他那一乡百姓上空黑压压、乌沉沉、令人窒息却无从逃避的天。
  一想到瞎老头儿、金和尚诸人的遭遇,耿苍怀就觉一股怒气从心头生起,他不服这些坐而论道之辈、不服袁老大、不服这个社会之处——就在于此。
  小六儿见他目光棱塄。其鲠直忧愤之处,只让人觉得大义凛然。这种豪侠神态不由就深深地印入了他童稚的脑海。
  毕结道:“所以,如果我们真要对付袁老大,就不能如以前一般松散结盟,组织涣散。如今是个好时机,秦丞相不奈袁老大之坐大,口中不说,暗里已对他屡有微言。我外公文昭公也对我们三人暗示过准备的意思。这次骆寒弧剑既出,消息还没传开,但一旦传出,必然天下震惊。缇骑根基,只怕要晃上几晃了。我曾飞鸽讨教我外公的意思,家外祖说……”
  想来他外公在座中诸人和他自己心中,份量都极大,所以毕结引到他外公的话时特意顿了一顿,用目光一扫众人,才开口道:“家外祖说:看来,这一仗是免不了的了,不管是不是时候,不管胜败,第一仗总该试试了。”
  说着,他一拊掌:“何况,这正是个机会!就叫骆寒剑挑袁老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谁伤,嘿嘿,最后杀受伤的虎总比杀没受伤的省力多了。”
  座中有人道:“挑动两虎相争固然好,只是,那个骆寒真的肯吗?他真的想挑袁老大的场子吗?那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毕结已笑道:“这不是他肯与不肯的问题——他已伤了袁老二,这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袁老大现在要事极多,他可能想不理。但骆寒已杀了他七个缇骑都尉,天下震动,有这么多人在旁观看着,他不立即杀骆寒以立威,就不怕天下大乱吗?今后他又如何令行天下?何况——那骆寒纵想住手,有我和在座的诸位帮衬着,他停得下来吗?听说他也就只二十二、三岁年纪,精心剑道,不涉世务,少年意气总该不少的。不光是这,他别的弱点也总该有的。有诸位这么多老江湖在,加上在下,能让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塞外算了?”
  座中早有不少人与他心思一般,闻言不由一笑。只听毕节“嘿嘿”笑道:“嘿嘿,他纵此心无挂,但进了江南,又是这么一条能掀起万丈惊涛骇浪的大鱼,你我虽无东海安期生钓鳌之能,但能由他就这么自由来去么?”
  言下,颇有以布网垂钓的渔人来自许之意。
  赵旭望向他,只见毕结负手看天。一天灰蒙蒙的雨中,站在水榭中的毕结昂昂然睥睨一世。
  赵旭不由皱眉道:“大叔爷,他们怎么不知道三大鬼的事?骆寒不是叫三大鬼传话给袁老大了吗?——说是今年没空,明年此日,再约时地,剑论生死。照江湖规矩,这事要结也要等明年吧。”
  他叔爷却微微一笑:“因为有人不想让那三大鬼传这个话儿,袁老大也听不到这个话了。”
  赵旭奇道:“谁?”
  他叔爷微笑道:“你以为叔爷除了补船旁观外就闲着,什么也没做吗?那晚,叔爷捡了个剩,乘人之危,已把那三大鬼逐回江西龙虎山了。”
  赵旭一愕,不知他一向澹泊的叔爷为何行此,难道一向不理江湖之务的叔爷也要被牵这场烦难?
  为了不让三大鬼传话,甚至不惜得罪张天师,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难怪三叔爷这几天都不在了。
  只听赵无量低声叹道:“我老了,一年的时间太长了,我没有多少一年的时间好等了。何况……”他摸摸少年的头:“在我活的一日,还想和你三叔爷看着你坐进龙庭呢。”
  他这话语音颇轻,赵旭也没在意,他在想另一个问题。停了一会儿,不由又问道:“可是,那骆寒说不定已经走了。”
  赵无量一笑:“他哪里能就走了——你以为你无极叔爷在做什么?闲转吗?哼哼,他这一剑,已搅得江湖中风云激荡,如那毕结说的,他想要就这么走,有那么容易吗?别人会答应吗?”
  赵旭闻言,又是一呆。
  却听水榭外有一人慢声细气地道:“却不知这组织该是个如何组织法,毕堂主你给说个清楚。”
  耿苍怀望去,见说话的正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求。毕结微微一笑道:“我湖州文家别无大德,但前辈曾有人出任鸿胪寺卿,专职接待奇材异能,所以文家至今还有个招待宾客的鸿胪宾舍,以待天下之君子贤人。诸位如能入盟,自然也就是文府鸿胪宾舍中人了。”
  说着一顿:“但这只是我文家对诸位的礼数,仅此鸿胪宾舍一形式怕已不足以应付袁老大了,所以我请教过外公,主建‘反袁之盟’。盟中设盟主一人,小可不才,欲践此职——非是在下德足以服众,技足以出群,实为在下与我外公文昭公联络起来较诸位方便些,有他老人的垂示,我们就是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或一些做错的事,都好有补救之处。”
  座中之人似乎都对文昭公颇为服帖,除几人神色不舒服外,对此倒没什么异议。毕结又笑道:“另外盟中还另设五大分盟,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吴下颜家、汝州姚家、端州端木家,分别联络各处豪杰,共抗缇骑。”
  他这话语音未落,已有人不服,冷笑道:“光凭江湖六世家,就可以撑起‘反袁之盟’吗,那我们来干什么,看来是来错了。”
  毕结已望向发话人道:“这只是盟中常务之职。单提五家世家,是因为他们久居其地,人马方便,起的是联络招待之用。其次盟中还要另设供奉诸人,如这次来的天目山雷镇九雷老爷子,辰州言必信言总拳师,五指门何寓、何求两位长老,湘西酒影儿孙离兄,倒提炉张大广张大侠……以及没来的金陵旧剑于承龙。以几位声名,盟中自然要大有倚重,小弟我也是虚左以待,大家且先别说气话,日后仰仗处正多。”
  众人大概觉得他说得也还公平,也就没再挑刺儿。只听毕结道:“只是,咱们目下还没结盟,盟中具体事务,且待盟成再议如何?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诸位表个态了,有哪位情愿入盟,有哪位不情愿入盟的,都请明说出来。这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对付袁老大,可是杀身拼命的勾当。我们不说歃血为誓,起码也要立据为凭。”
  说着,看了一眼四周:“诸位,有不情愿的吗?”
  场内一时一寂,却听一个乌衣瘦子尖声叫道:“不情愿?我酒影儿孙离倒想看看有谁充个爷们儿似的来了,事至临头却想不答应!”
  他语中分明含有要挟之意。但在座之人,毕结邀约之时都已考量得仔细得不能再仔细,不是文家故旧,就是他的知交,最不济也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之辈,人人都受缇骑挤压日久,今日即得机会,又怎会拒盟。
  毕结见无人表态,便冲耿苍怀笑道:“耿大侠,这事你怎么看?若得中州大侠青目,我‘倒袁盟’真是三生有幸。”
  四周目光一时齐刷刷集在耿苍怀身上。耿苍怀沉吟了下,才缓缓道:“不知毕少侠这‘倒袁’之盟的宗旨是什么?”
  毕结一笑:“宗旨?那只有两个字:‘倒袁!’不管是与袁老大有深仇大恨,还是欲清君侧,欲谋权位,欲拯万民,或只为看不惯缇骑横行的,兼有感恩怀旧、为友人而加入的,我们来者不拒。”
  说罢,他双手一摊:“我们不奢言大义,目的只有两个字——‘倒袁’。难道耿兄不觉袁老大与他的缇骑已成当今祸乱之源?耿兄以天下苍生悲苦为己任,想来已见过不少人曾惨啼悲鸣于缇骑铁蹄之下,这‘倒袁’一盟,还需要理由吗?”
  水榭外这时爆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毕小爷,你说了半天,就这话我莽大娘爱听。我不管他什么缇骑,也不管什么鸟盟,我就是要杀了袁老大,就是要给我那早死的儿子报仇!”
  只见她身穿一身黑布衣服,身材极为胖大。腰似铜钟,面如铜盆,一头蓬发上戴了个湘西女子惯带的包头,黑沙盖额,虽是女子,却一身筋肉纠结。只听她叫的声音极为响亮,眼中凶如母虎,看来已恨袁老大入骨。她就是适才说话的“酒影儿”孙离的妻子,江湖绰号“莽大娘”的常打姣。其父也是绿林大盗。在座虽都是男人,但也不少人对她暗惧三分。连她丈夫“酒影儿”也是如此。
  耿苍怀却抬首看天,似在思量。那常打姣叫道:“毕小爷,你问他做甚!凡今日到场的,老娘让他想加入也得加入,不想加入也得加入。”
  毕结微笑不语。耿苍怀还是想了半天,才缓缓道:“我仔细想了,这‘倒袁之盟’,是诸位的事,我耿某无意与会。”
  众人一愕。毕结看着他,问:“为什么?”
  耿苍怀双眼一肃,虽四周群情汹汹,依旧踏踏实实地道:“因为这事对我来说有三不可。”
  毕结依旧含笑问道:“是哪三不可?”
  耿苍怀却已不答,携起小六儿的手,道:“六儿,吃完了吗?”
  小六儿点点头。耿苍怀拉起他便要走。却听毕结在身后笑道:“耿大侠,你就算不愿与盟,也未尝不可留下做个见证,待我们盟成再走。何况,在座也只有耿大侠得预困马集一役,大伙儿还想听听那晚详细的情景。”
  他虽言笑爽朗,耿苍怀却已觉出他骨子里语意如冰,心中不由一叹:很好的一块少年材料,可惜只谋事成,不思大义,且度量狭窄,可惜了。口中只淡淡道:“江湖规矩,凡帮派会盟之事,外人不便参与。耿某此时不走,那时,只怕想走也走不得了。”
  说着就提步向外。毕结面上一寒,下巴冲身边一人轻轻一点。没想那人还没反应,水榭外的“莽大娘”常打姣已忍耐不住,喝了一声:“姓耿的,你瞧不起我们是不是?”说着她衣袂裂风,一个胖大的身影已经跃起,一只大而肉实,长满老茧的手就五指如钩地向耿苍怀肩头拍去。
  耿苍怀却并不回头,依旧向前行去。任那“莽大娘”一掌抓在他肩头。
  只听“嘶”地一声,他肩上已被撕下巴掌大一块布,露出里面的臂膀。那肩上却只微微黑了一黑,立即还为原色。众人咋舌而惊,没人想到有人会硬挨“莽大娘”一掌而毫发无损。这耿苍怀虽然衣服被撕破,但分明是有意显露功夫。
  那“莽大娘”都惊呆了,看着手中破布,意似不信。耿苍怀还往前走。只见一条淡淡的影儿就一飘,已拦在他身前,正是“酒影儿”孙离。他绰号“酒影儿”果然不错,身形移动之迅捷,让人直要怀疑自己是在酒醉后见到的神踪鬼影儿。
  只见孙离瘦瘦小小,与莽大娘之壮大正好相反,却也相映成趣。他这么小个身子挡在身材壮伟的耿苍怀身前却毫无惧色,冷笑道:“这么就想走?”
  耿苍怀注目到他脸上:“不错。”
  孙离冷笑道:“别的我不管,得罪了我婆娘你就是不能轻易就走。”
  耿苍怀一怒,他行走江湖,还没碰到如此敢对他无礼之人,当下“哈哈”一笑,忽吐气开声“咄”了一声。他人虽没动,众人只见他脚下木板一阵颤动,然后才听耿苍怀开声道:“再留我,可是要赔我针线钱的。”
  说着,他足下木板的颤动已传到孙离跟前,随着那木板的一颤,孙离足下如受大力,一个跟头从地上弹起,直向后跃去。众人一愕,有不解的还以为他在显露轻身功夫,还待喝好。只见孙离直翻了几个跟头还意犹未尽,消不尽那力道,只得伸手挂住这酒舍的屋檐。那房屋本老朽,一只屋檐哪承受得住他这一握,登时断了,檐上青瓦扑扑落下,正是——落瓦与酒影儿齐跌,座客同莽娘子失色。
  那孙离儿那么好的轻功,落地犹有未稳,还踉跄了几下才算站住。毕结就神色一变。众人已是惊骇,懂行的则更是震惊,可最惊骇的还是孙离自己!他已觉出自己所受之力正是自己那莽婆娘蛮练三十有余年的“黑煞掌”力——这还犹可,可自己婆娘的掌力绝对没有这么沉厚!耿苍怀会借力传力他不惊,让他惊的是耿苍怀竟能让他婆娘这一掌之力在体内停留那么久,且其间说话吐气,动静如常,而那掌力在他丹田中三兜三转之后,再发出来,反而更是沛然惊人。“块磊真气”果然非同小可!
  孙离这里面色苍白不说,他刚才坐着的那一个圈子中已有数人站了起来。一时,水榭内外,更是人人不服,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
  毕结才要说话,耿苍怀忽然回身就退了一步。他这一步退得大而奇,踏离步坎,兼顾内外,已成进可图攻、退可谋守之势。同时伸臂把小六儿护住,带近身边,双目直视着毕结道:“耿某可是应毕兄柬招而来,非是有意探听诸位之事。且耿某此来,也半是为了柬上字迹酷似武林前辈文昭公,想以他德望,不至于陷耿某于不测。没想,嘿嘿……毕兄,难道你请的人来得便走不得了?你们到底想对我耿某如何?”
  说至最后一句,他双目一瞪,沉凝如山。
  他的话本徐徐讲来,但神威迫人,毕结的盛气不由也为之稍挫。只听那边坐着的,身穿宝蓝长衫的徽州莫余开口道:“耿大侠,大伙儿没别的意思,是您自己刚才说加入我‘反袁之盟’有‘三不可’,我们就想听听耿大侠有什么‘三不可’?”
  江湖六世家同气连技,他一言既出,毕结气势又盛。
  耿苍怀仰天一笑,道:“看来不说还不行了!各位非听不可吗?那好,我且一一道来。以我耿某看来,君子以道义盟,小人以利益盟,今反袁之盟中诸位道各不同,只是目的相同,指归一致。这种权宜之盟,各位情愿那也罢了,但耿某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其一也。”
  他当此形势,高手环立,俱都对他敌意浓厚,依旧侃侃而谈,其人胆识,连离得颇远的赵旭也心中暗赞。
  只听那边莫余笑道:“耿大侠自比为君子,是以我等为小人了?那也罢了。呵呵,岂不闻除暴即是行善,难道耿大侠之君子行径就是要放手任袁老大横行吗?”
  耿苍怀冷冷道:“别的我不知,但我知道,袁老大杀‘酒影儿’孙离与‘莽大娘’常打姣的儿子孙小路可并没有错。那孙小路自负风流,采花无数,还要赚取侠名。当时江浙道上,每有贪官犯法失势,且不论其是否真贪了错了,只要他妻女略有姿色,孙小路就号称代天行罚,淫其妻女。为此吞金投环的就有多少个?可笑有人还赞他做得对!他撞到袁老大手里,袁老大说:‘国有国法,岂容你等竖子胡来!’捉去三司会审,于绍兴十三年秋斩了。我虽不忿袁老大其为人处事,可这事不能说他做得有错!”
  孙离与莽大娘听得一个脸色铁青,一个脸色朱红,气急败坏。耿苍怀依旧正言道:“还有天目瞽叟雷老爷子,据我所知,当年您提点天牢,因为私交,故放大盗‘草满天’出狱,让他得以报复江浙,纵火滥杀,荼毒百姓。袁老大费尽力气才将其重新拿下,下狱正法。其后废了你双目,削你提点天牢之职,这件事,他也并未做错。”
  天目瞽叟直气得双手发抖。
  耿苍怀说着,又看向莫余:“还有你莫先生。十年前你莫家在芜湖,良田万顷,部曲千数,不图保境安民,只以宰割地方、侵吞细民为己事,甚至杀了难得的一任清廉知府——为其助百姓田产之讼。袁老大有感于此,助胡铨御使丈量田亩,散你部曲,征你国赋。这件事,有利于国、有惠于民,我耿苍怀虽一百二十个不忿于袁老大,但扪心自问,这件事,他做得可也不错!”
  说着,他环顾一眼。“所以,我怎能入盟?与莽大娘、孙离成盟,报他杀子之仇?与雷老兄成盟,怪袁老大罚他私放大盗之事?还是助你莫家恢复田产,宰割乡民?——此其一也!”
  他的话堂堂正正,全不顾在座诸人的反应。虽群小愤恨,他自浩浩然,如入无人之境。
  莫余勉强压着嗓子中的怒意,问:“其二呢?”
  耿苍怀笑道:“其二,这反袁之盟既与奸相秦桧有关,耿某闻之如过鲍鱼之肆,怎敢不速速掩鼻相避?”
  不等别人再问,他又接道:“其三,耿某纵与诸位把袁老大扳下来,把诸位扶上位,算出了我耿苍怀这些年不忿袁老大缇骑遍布、网罗天下、鱼肉百姓的气。但诸位日后之所为,恐犹不齿于袁老大多矣!较今日袁老大所行,恐犹卑劣酷厉多矣!——这就是耿某所说的三不可,诸位听清了吗?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再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小六儿仰头看着众人,又看看耿苍怀。他年小,虽不懂耿苍怀话中之意,但也觉得他耿伯伯所言所行,似乎依稀就是他幼小心灵中最最渴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的影子。他从小听父亲爱说一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之谓大丈夫也”,这话他不能深解,但看耿伯伯所行,似乎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所谓言教不如身教。小六儿往耿苍怀身边一站,虽敌势如林,却感到说不出的自豪。
  那边的赵旭似是也对耿苍怀敬重暗生,他身边的叔爷却叹道:“嘿!迂腐君子,不解权术。看来姓耿的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
  赵旭一愕。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想法和自己平时佩服的叔爷居然很有不同。
  只听毕结缓缓道:“耿大侠,你话说得很直,也许也是真的,但这样,真的让我和在座诸人都好没面子,让我很难做。”
  耿苍怀不答。
  毕结又搓手道:“耿大侠,如果你处在我的位子,你会怎样做?”
  耿苍怀面露讥笑:“当然是,为了诸位的面子,就把我耿某留下,让你们痛打一顿如何?”
  那毕结毕竟做大事的人,闻言淡淡一笑,说:“耿大侠,此情此景我毕结如还不硬扎,就要让人说是软柿子了。”
  耿苍怀这次只唇角微微扯了下,算是做答。
  毕结一拊掌道:“这样,耿大侠,咱俩儿就文比几招如何?如耿大侠胜,自然由你来去。如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还请耿大使屈尊就盟。”
  耿苍怀也知此情此景不动手怕是不成了,就一点头。
  只见毕结左手一掀,已把衣襟撩起掖在后腰带上,这一着“懒脱衫”他使得大方潇洒,口中道:“那在下冒昧,就领教一下耿大侠的‘通臂拳’与‘响应神掌’了。”
  他与耿苍怀本间隔五六尺。他一语落地,不进反退,又退后了四尺多,与耿苍怀间足足就隔了一丈有余。
  众人先一愕,继就想起了他适才所说的“文比”,看来真是要只较招式不动真气的。只见毕结下腰沉肘,先来了一招“束修式”。这一式是“文家拳”的开手,暗寓求教于夫子,以示礼貌之意。文家拳以“格物致知”为心法,外辅以四用——即“行、藏、用、舍”,用在拳法之中,有如君子处世。行有行之道,藏有藏之处,用有用之妙悟,舍有舍之自解。所以“文家拳”在江湖中一向号称为“君子拳”。加之文家人垂拱而治,少涉江湖,江湖中人见到过这套拳法的更少。众人这时自是仔细瞧去,一见之下,才知毕结年纪虽轻,果然修为非凡,他分明在外公所授的“文家拳”中又加入了他毕氏武技的精旨,内竖虚心,外务劲节。虚心劲节,以当大变。只见他第一招就是“夫子何为”,这一招披亢捣虚,直叩耿苍怀中路。
  耿苍怀也不怠慢,轻轻一拨小六儿,把他拨到身后。左手做势托向对方击来之肘,右手就向毕结左腰方向拍去。两人虽遥距十尺,但一招一式做来,都认认真真。
  赵旭那边看到这虚架子才想笑,却听空中波地一响,才知两人之手虽未交,但劲力非空,那一招一式竟是实的。座中虽不乏高手,但自信能遥隔十尺犹可凭空发力对搏的只怕还不足一二人之数。
  耿苍怀的拳法名称“响应神掌”,号称“一拳既出,千峰回响”,落就落在个“响”字上。只听水榭之中,一时“噼噼啪啪”,或重或轻,炸开了一串轻响。那毕结丝毫也不落下风,进退中矩,把一套“文家拳”使得也让人大开眼界。耿苍怀此时已知这小伙儿心思极深,他故意遥隔十尺与自己文比,一是示众人以实力,二是让众人知道耿苍怀并不好惹,如果确要让他留下,难免一场血战,对“倒袁”之事并无益处。明白他这番用心后,耿苍怀也就未尽全力。两人一招一招过下去,倒不似生死搏杀,竟似名家拆拳一般。斗到精彩之际,众人不由哄一声“好”。
  忽然毕结一着“倒脱靴”,身形却是“醉打山门”,脸朝后,步下踉跄,以后肘虚拟向耿苍怀面部砸去。他前一招已引开耿苍怀左右双手到难以回救的角度,这一招承接前势,酣畅无比,并非“文家拳”固有之势,却是他的神来妙笔。众人不由叫了一声好,要看耿苍怀如何拆解。却见耿苍怀也喝了声“好”,不知如何,右臂竟从左肋下伸出,去接毕结击来之肘,左臂却绞缠似的从右肋下击出,暗袭毕结之腰。这一招出者神妙,破者离奇,众人不由又是一声:“好!”
  却见毕结一扭身,使了个“摇摆十八”,人已转向正面,左手扣耿苍怀右手,右手推耿苍怀左手,电光石火中,两人手、腕、指已连变数招,最后双掌交合,微微一扣,才相视一笑,就已退开。毕结先道:“耿大侠绝技,小子望尘不及。”
  耿苍怀谦然一笑,就在众人一愕的工夫,已挟起小六儿,飞身跃起,腾空而去。
  众人“咦”了一声,一时都忘记阻拦。毕结也不发话,但他脸上虽在笑,肚里却知——这一搏看似平手,但耿苍怀未尽全力。
  虽然他自己也是如此,但是还是不由心中一惊。虽然“反袁之盟”已成,他这些年的积郁得以一展,但豪爽的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丝阴影:尽有高手藏宇内,何时控辔可独行?
  场中人人纷扰,于寡妇也算见了平生未睹之奇。这时心里一静,忽浮起一个人的影子来。
  三天前——那个骑骆驼的少年就是从这里上的岸。于寡妇记得当时他又湿又冷,进来了就喊饭。江村偏僻,难得见到这么一个特异人物,又生得如此凝秀,于寡妇便加意做了来。当时天已擦黑。她记得他就坐在那个栏杆边,桌前点了一盏灯,灯下他的皮肤是淡褐色的,鼻梁挺正,双唇冷薄。当时,他正把一件上衣脱下来,露出一身淡褐色的皮肤和一身腱子肉,只觉得好瘦。于寡妇虽已居寡十余年,无所动心,不知怎么当时心里还是跳了一跳。那少年肩头有伤,这时又遭江水泡湿了,他正找出纱布来包。
  于寡妇不知道今日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来找他,但当时她就觉得:这少年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他的神色虽冷,但只有于寡妇这种有经历的女人才能读出那冰封下的热情。当时她端上饭来时,盘中的鱼也象现在一样一张嘴在一张一合着。
  那少年盯它盯了半天,然后才开始吃饭。
  直到他走时,于寡妇才发现,他吃了两碗白饭。而那盘鱼,他一动也没动。
  第二章 访旧
  耿苍怀与小六儿离开了于寡妇的活鱼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来到芜湖城畔。
  芜湖也就在长江边上,冬季水枯,更显出沙难宽广,江水清瘦,极动人寥落之思。
  最近这几天倒是耿苍怀连月以来难得的清静日子。自从两月之前,他路过江西后,就遭到缇骑围堵,纠缠不休。后来因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不少麻烦。如今缇骑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对付骆寒去了,耿苍怀身畔难得一静。正好有小六儿在侧,休息旅途之间,便教小六儿武功打发时间。
  他自身武功本极高明,几近于可以开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严谨,加之一向忙碌,也就从未收过门徒。难得小六儿聪明颖慧,他父亲许敬和武功虽不高,却从小给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苍怀这一路武功本以平实见长,所以那小六儿上手极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苍怀也极感欣慰。
  这日到得芜湖城边,耿苍怀与小六儿一笑:“六儿,你怕不怕冷?”
  小六儿肩头一缩。他薄衣薄衫的,衣服下面凸起两块肩胛,小脸儿上却笑道:“不怕。”
  耿苍怀冲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边洗澡?”
  那沙滩边上长了几株老树,此时秋深,枯枝横出,小六儿看一眼都觉得冷。但还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苍怀笑着拍拍他的肩,拉着他找了个空旷无人远离官道的地方解了衣裳,就着那冬日江水洗净征尘。小六儿虽冻得一直在抖,却也还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轻。
  两人浴后抖净衣衫重新穿上,都觉浑身一爽。
  耿苍怀平时一向很少照镜,这时却抚抚双鬓,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风尘,精神虽还勇锐,面相看来却已颇显苍老。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年慢慢离那些少年心性更是远了、久了、陌生了。
  耿苍怀想着心下不由一叹: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不回想,他自己都不再能记起年少时的容颜。
  ——之所以又想起这些,是因为又到了芜城。
  耿苍怀年轻时曾经客居芜城。那时他还有一个恋人,名唤聘娘。可惜耿苍怀行走江湖,踪迹不定,聘娘父母便做主让女儿嫁给了耿苍怀一位昔日好友。当日听到这个消息时,耿苍怀真的痛彻心肺,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
  ——一生只爱一个人,这一点耿苍怀做到了,但当日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重返芜湖、永远不会与好友聘娘夫妇见面,这简单的想法却错了。人都是很难决绝的。他明知这种会面形同饮鸩,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饮了。虽然每一次见面都让他比上一次伤得更深。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那一个伤口最深能伤到有多深。
  这滋味他尝到了,但他并不恨这痛,因为这痛让他成熟。也终于明白:原来痛到深处是麻木。麻木后是伤口的愈合、结疤。疤愈结愈厚,让你不再觉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从风尘劳顿、世事扰攘中清醒,还是会忍不住又一次亲手剥开那个疤痕,很疼的将从前的那些前尘旧爱想起,重新将之感受。
  近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妇。因为要对她帮助,而且两人的见面已不会再带来第三人的多心或痛苦,两人的会面稍多了起来。却也不过是一年三四次。
  聘娘是个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这十年下来,耿苍怀心中的疤也渐渐脱落了。时间真可以改变很多,有时他自扪心口,才惊觉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在某些深切的夜,耿苍怀才会想起心口那几乎不再被注意的弯月形的伤口,印证着曾有一点锯齿形的爱割切在那里。
  顺着城西的辅德巷一直走到深处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个普通小楼,门前有株大榆树。
  耿苍怀在榆树下叩门,丫环伴姐儿来开的门。
  这么多年了,伴姐儿已认得他就是这里的耿舅爷。耿苍怀又拍拍小六儿的衣服,去去尘土才带他上了楼。
  风尘日久,当年的情怀留给耿苍怀的,只是每次见聘娘之前都忍不住整整衣冠的动作。
  这是一个平常的住家。楼上简扑干净,西窗开着,为了透光,此外楼头一室空荡。楼上房间正中摆了个绣架,这是聘娘每日的工课,她以此弥补家用。
  聘娘不在,绣架上绷了一副淡黄的绢,上面勾描的有字迹,已用黑线绣出了大半。其间笔迹勾转如意,足见绣工的高妙。耿苍怀看去,却是首七律,原来是自己旧年在中州时寄与聘娘的一首旧作。
  诗不太好,只算一时感叹,字体却还是自己的字:
  百尺楼台大好春,容华如谢雨如盆。
  几耕阡陌恒无获,历经风雪略识荆。
  回首苍茫无旧路,仰笑云无渺前尘。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迹横竖耸乱,耿苍怀看了一眼,不由自惭——觉得那绣工远比自己字迹要强过百倍,用来绣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
  这时却听身后步履细碎,一回头,聘娘已走了上来。她中等身材,装束极淡。容长的脸儿,青眉素面,眼角也细细有些皱纹了。
  每次见到她,耿苍怀都有一种欣喜的感觉,总觉得她依旧清爽如故。他却不知道,聘娘始终能这么清洁淡素,没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乱,实在也为耿苍怀还在之故。她自觉此生颇愧负于耿苍怀,心中自有她的一番意思在——想我这一生可能已无任何方式可以回报你于万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让你不至后悔于当年对我的青目吧。
  这在她也许是无奈后的坚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苍怀心里,也等于有人给了他一个爱一个人以一生的机会,让他于世俗利欲、纷扰万相中始终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对、不改初衷的初欢。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也许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超拔与救赎。
  两人见面总是淡淡的。聘娘话不多,耿苍怀也从来不用尘俗繁杂来烦扰她。只见聘娘轻轻扯过小六儿,笑道:“这孩子好机灵的,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耿苍怀答道:“他父亲是我结义兄弟,名叫许敬和,如今全家已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从天牢里救了出来,这次来找你就是为了他。想来你会好好待他的。他年纪太小,和我行走江湖大是不便。我想把他寄养在你在这儿,只有你这里我最放心。这孩子很有灵性儿,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他,但毕竟不能让他这么小就行走风尘。放在你这儿,该读的书也就可以读几年,最好多认识几个字,不至于象我这样粗陋无识。就只是这孩子干连甚大,只怕还有人在察访,你万万不可和人提起他的来历。”
  聘娘只微微一笑:“好。”
  然后轻轻一叹:“不提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了吗?”
  耿苍怀一笑道:“不错,这世上怕还没人知道我在芜湖还有一个于交好友,更不会有人想到我会把一个小钦犯藏到这里来。”
  他生性严谨,这一句话也就算是玩笑了。
  聘娘却在看着耿苍怀,没有说话,唇角却隐隐现出一丝苦笑。
  她不即刻开口似只是不想惊破这江湖汉子难得的一刻平静心情。只是随口笑道:“快中午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快吃饭吧。”
  近两月来,不管耿苍怀还是小六儿,只有这顿饭吃得最香。
  因为都是家常菜,但难得的就是这“家常”两个字。吃完饭,耿苍怀看着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两字好温馨,自己是不是也该静下来了,在这个江城小巷中,置一处薄产,好好住下来,操上一份平常的活计,过上一段居家的生活。
  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苍怀有时细细回想,只觉自己这一生真的一事无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软,道义感太强,不可为、不忍为与不屑为之事太多。有时他回想起二十出头热血沸腾,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年纪,不由会涩涩地想: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壮不如易杯酒之独撑淮上;势不如楚将军;勇不如梁小哥儿;阴险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护卫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毕结,也可纠结起一派人马弄得个风生水起。这些人无论善恶,但毕竟都是可以一己之力干预天下大势的英雄,自己却算是什么?
  “妇人之仁”——耿苍怀对自己有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评语。年过四十后,他才终于苦涩地发觉:自己是不适合做大事的。
  他为此苦涩,但如毕结所倡的“反袁之盟”该是大事吧?耿苍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以道义相妥协。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协。连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以无数次妥协退让换来的。——起码荒唐如冯小胖子、靡费如尉迟恭之辈得以名列缇骑,就不会是袁老大的初衷。
  可耿苍怀虽为人仁恻,生活中可以退让处他往往主动谦退,但他无法象很多“豪杰”那样以别人的性命来妥协,那会是他最不能接受的道义上的妥协。
  可不妥协又如何呢?这二十年来,寸功未成,枉负声名。所成也不过就只是这一身功力还算日益深湛吧?可以毫不自惭地列入江湖绝顶高手之名场。“通臂拳”炉火纯青,“块磊真气”已达一崭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这儿,耿苍怀心中还略有安慰。
  ——但纵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预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
  这个念头一直是耿苍怀心中之痛。也许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会年复一年地在江湖风尘中劳碌奔走。但他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个投井的被欺孀妇,惩罚一个乱发淫威的乡间小吏……这些事,对于他并不比拯万民于水火,杀高官恶吏于庙堂大殿为小。
  也许,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许,还有一个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静下来,如果自己一静下来,他不知该怎样面对聘娘,也不知该给她和给自己一个怎样的结果。
  他总是不自觉地在聘娘的小楼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发现聘娘正在自己身前三尺处站着,一双眼微微哀伤,有些关切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封质地粗糙但没有题签的信封。
  耿苍怀一愕惊觉,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着了。”
  聘娘淡淡一笑,说:“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
  耿苍怀一愣,这儿怎么会有信给自己?难道是聘娘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话?但这不似她平素为人。
  他接过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顿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见一张八行笺上,力透纸背地写着几个字:
  耿苍怀兄:
  近日舍弟与阁下困马集一晤,得益良多。
  闻另有骆兄在座,年少高拔,剑气凛人,故愚下甚渴一见,以聆清教。烦耿兄代为传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扰,不胜惶恐之至。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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