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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

_11 小椴(当代)
  那文家之人一惊,瞿宇左手被扣之腕也已被冷超以小擒拿解开。冷超救人之后,并不攻敌,返身就退,瞿宇才待说话,冷超已道:“瞿师哥,凝气。”
  瞿宇一惊,才觉胸口中阴沉竹内劲如汤如沸。冷超一手抚着他后心,帮他压制。
  那人见瞿宇已被救出,心中一愕,正好郭、刘、杨三位攻到,他无暇返击,一脚踢开刘万乘手中铁枪,一手击退杨兆基,另一足足尖却趁乱踢在郭千寿足三里穴上,郭千寿左足一软,当场摔倒、半身麻痹。那人还待下手,座上他师兄道:“于师弟,够了。”
  那于姓之人才一拂衣衫,一跃回桌,与桌上二人对视一笑,得意洋洋,直视屋内众人如无物。
  李伴湘与那吴四心中齐齐大惊,情知此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却见那三人望向易杯酒,面上大有得色。易杯酒却神色不动。
  那人见自己如此出手,还撼不动他的镇定,心中更忿,嘿嘿道:“嘿嘿,瞿老头子生前之债未清,你既接过帐本,那就该你还了。”
  易杯酒淡淡道:“噢?”
  那人更冷声道:“秦丞相要问你一句话——想让你淮上人马都投入他的门下,你应是不应?”
  易杯酒默然不语。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他们早知秦丞相势力熏天,却没想到他触角也已伸到江北。那三人据众人口气疑是江南文家的,看来他对江湖人物也网罗者众。
  众人都要看易敛如何做答,只见易敛这时看看日影,从怀里掏出个杯子。那杯子不大,木制的,想是用久了,十分光润。易敛将它放在手里轻轻把玩,然后才缓缓道:“秦丞相高居庙堂,瞿老英雄却是六合门主,远在江湖,秦丞相延揽江湖人物何用?”
  那人面上冷意一闪,嘿嘿道:“告诉你无妨——只为近来,袁老大闹得实在太不象话了。苏淅闽赣、两湖二广,川南黔北,到处罗网密张。东南半壁,几乎已尽入他的掌握了。秦丞相看不惯他的张狂,所以要招几个江湖人士来用用。”
  易杯酒淡淡道:“所以你们江南文家就闻风而动?”
  那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顿了下,只听文家那人道:“秦丞相所问那句话,你倒底答是不答应?”
  易杯酒低头喝茶,似没听见。
  那人脸上已有要爆发的神色,却还是勉强按捺道:“你答不答应?”
  易敛依旧不理,良久才抬眼淡淡道:“他配吗?”
  他此言一出,虽声音很轻,却似重重落入堂中,砸得众人耳膜生疼。堂上人齐齐把双眼盯到他身上。要知众人虽在江湖,却几乎没谁肯跟秦桧公然作对的。秦相之势力,当时真是权倾朝野,一向要杀要剐,予取予求。众人虽在江湖,对他也极为忌惮。连沈放这等名门望族,耿苍怀那等江湖奇侠,都被他迫得远避于野,怕是很少有人会反问他一句:“他配吗?”
  文家那三人腾地站起,但为首之人勉强压着火气,道:“秦丞相还说:如果他不肯投入我门下,那是他的傲气。问问他:合作如何?”
  易杯酒形容淡澹,这回答得更干脆简断:“不!”
  文家三人面上绿气就一盛。以江南文家的家世声威,秦丞相待之都未象对从未会面的易杯酒这么客气。——见到秦桧这么重视淮上,文家中人早已是忿恨于心。他们很担心易杯酒答应合作,所以一直出言不逊。但又很难想象,以秦桧之势,优言相招,会有人不答应。
  但易杯酒的不答应却更让他们气忿——我已皆醉,你何独醒?我已同浊,你何独清?——这一种心理的反激更大。只听那人道:“好!好胆色!只是秦丞相说:我已放了十七万两银子给他们,如果想要,还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话,答应则两利,他要不认为是两利……”
  他双目环视一下场内,冷声道:
  “……也该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易敛却不知何时拿起随身琴囊,横置于桌,慨声道:“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看着他的神色,沈放心中不觉就一动,不知怎么想起一句古诗:
  “万古云霄一羽毛”!
  他从见易敛以来,一直波折不断。世事纷扰,其中之人情变幻,银钱赊欠、家门争斗,都是世上最恼人、最烦人、最磨人的事物。但是易杯酒一头头理来,如此纷繁事物,到他手中,似总是会清晰起来,有那么点头绪。虽依旧乱,但总能看出可解之道。沈放一生所见谙于世故,善于处变的人多了,但其人往往易通达于此、也就缠陷于此——而易杯酒,他这猛一抬头望见时,只见他尘磨经过、纷扰经过;权、名、声、色,威、逼、利、害;种种经过,神色间也依然只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如他所说: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
  却听堂上有个老者“吭”了一声。他这一声低沉有力,似就响在每个人的耳侧。文家那三人已微微变色,他们侧目望去,只见西首角落里坐着一个须眉花白的老人。
  他一直没说话,众人也就把他忽视了。这时忽然一“吭”,只一声就露出了他的气度。只听那老人道:“他,你可害不得。”
  众人看向那老人,只见他穿一件暗黄长衫,料子质地非常好,象是养尊处优的一类人。一双寿眉下一双眼却极沉静。狮子鼻,阔口,国字脸,整个人、整张脸看上去都气派极大。本来他不出声,这屋里看上去最有力的该是遗像里绘的瞿百龄,虽只工匠之笔,但已能见出斯人气势。但他这一开口,众人惊觉到他的存在,才觉他的气度似更在死去的瞿百龄之上。只听文家那人厉声道:“你是谁?”
  那老人道:“你不认得我,我须认得你。外人不知文家除本宅之外还有个山阴别院,我可知道。据说山阴别院中共有‘行、藏、用、舍’四阁,你们练的是‘阴沉竹’掌力,你师弟另会‘一雷天下响’内功,那该是‘地藏阁’中的人物了。——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嘿嘿,当年的山东大盗,什么时候也投入文家山阴别院了?”
  文家那三人齐齐一惊,他们出身来历极为隐秘,没想这老者居然洞悉。
  他们为首之人大概就是那老者所谓的张五藏了,只听他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你是何人?易杯酒你说杀不得就杀不得吗?”
  那老人抚须微笑道:“从哪里听来?我徽商子弟遍布天下,天下论消息之灵通,只怕除了淮上顾楼,无过于我。我是谁?吭、吭,老朽鲁消,表字狂潮,执掌通济钱庄,少涉江湖两道。但你们庄主文翰林想必还知道我这一号人物。——至于易杯酒为什么杀不得嘛……”
  他笑了笑:“只为:他还欠我一文钱。你们杀了他,那一文钱谁还?”
  众人再没想到这人就是据传富甲天下的鲁狂潮,怎么又说易敛欠他一文钱?这又是什么故事?
  沈放久知其人,没想他竟会是个这等模样的一个老人,全无商贾之态。
  张五藏双目紧缩如针,道:“通济钱庄原来也与淮上有来往,哈哈,你们就不怕贴本吗?”
  只听那老者笑道:“怕,怎么不怕?只要你秦丞相略为争气一点,把朝廷略弄得略象样一点,边关能够稍微平静一点,将士不那么孱弱一点,我一个商贩,凭什么结交这班亡命之徒?可惜,嘿嘿,没有他们,战乱之下,我皖中商贾先为齑粉。这可是没办法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每年大把银子往出洒吗?”
  说完,他含笑看向易杯酒:“易公子,我那一文钱还在不在?”
  易杯酒含笑掏出用丝带拴的一文铜钱来,放在琴侧。
  那人笑道:“在就好,在就好。我帮你把这三个小子打发了,你我再慢慢清帐,清完帐咱们出去喝酒。”
  易杯酒含笑颔首。那老人就站起身来,张五藏见他行过来的步态,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文翰林与自己说过的一个人来,叫道:“你就是久遁江湖的鲁——布——施——?”
  鲁消脸上一愣,似没想到这小子会猜到自己当年真正的名号。他人本离得好远,这时一个人忽然胀大了起来,其广如鲲、其厚如鹏,一身淡黄衣裳猛地鼓起,口里喝道:“难得你知道老夫!”
  张五藏三人已经大惊,没想到会碰到这在江湖上已成传奇的人物。只见他人影胀大,沛然丰裕,出手果然与一般武功不同,全然不是搏击,而是伸出一只胀大的手掌直向张五藏三人罩来。那一掌就似天罗地网,网尽了张五藏三人的天灵地谷。
  且不说他三人感受,堂上的吴四、李伴湘、玉犀子几人旁观着都已瞠目结舌: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进击!也是在这一掌之下,他们才知人世间究竟还有何等高手,高又能高到什么程度。
  那一掌去势并不利,堪堪击到张五藏三人头顶,三人齐齐伸出双手,欲以六掌拼命抗拒——他们自己也知只怕多半是螳臂挡车,生死无由。但当此之际,不能不奋力一搏。只听堂外屋檐上忽有一人笑叫道:“好个鲁布施,快打、快打,你一掌击下,当年与张天师所订之约就解了,龙虎山上三句话也就不算数了,痛快啊痛快。”
  鲁消一愣,手不由就停在半空,喝道:“什么人?”
  堂外人影一闪,“哈、哈、哈”三声怪笑,更不答言,人已飘然渺去。其轻如羽,其影似芒,众人寻声望去,只觉日影之中,自己只似眼花了一下,就什么也没看见了。
  鲁消这一掌似就击不下去了。口里喃喃道:“张天师那厮也暗助文家吗?”
  座中人大多不知张天师是谁,茫然相顾。
  鲁消顿了一顿,目光望向易敛,眸中似有忧色。一叹道:“看来你名声虽不传于世,反声振于九天之上,连张天师对你也留意上了。”
  言下分明代易杯酒担心。
  他一言方罢,却一拍手,看了张五藏一眼:“好,这事老朽不插手了,算你们运气好。但不要以为易敛号称不通武艺就好对付。嘿嘿、嘿嘿,这样也好,老朽也很想知道,虽没人看过他的出手,但他到底——懂不懂武功。”
  说着,他大笑三声,身子已如大鸟般扑出。
  沈放望向易杯酒。只他一向形容淡淡,但屋外那人喊及“张天师”三个字时,沈放却注意到他神色微变。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易杯酒担扰,也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一种那么专注的神情,仿佛全身心地在将什么人想起——在即将到来的极大的困难中。
  第四章 四解
  鲁消虽去,江南文家的“别院三藏”张五藏,古巨、于晓木还是一时喘不过气来。很隔了一会,张五藏才重聚杀机,狞笑道:“易公子,你的护身符已经走了,就请下场比试比试如何。你取了我三人人头,自然不必再答什么话。不然,嘿嘿,我三人如在你嘴里问不出话来,无颜回去面见秦丞相,只好把你一颗头砍下来带回去,算是带回去你一张嘴,让他老人家亲自问你好了。”
  堂上诸人也没想到要帐要帐、居然会要出这么个结果,变成了一场势力之争。而且连湖州文家、缇骑袁老大,以至当朝丞相都扯了进来。虽然得聆隐密,座中人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但也深知——所谓察知渊鱼者不祥,“文家三藏”一旦得手的话,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一时,一场银钱之争变成了江南文家对易杯酒的刺杀行动。众人虽知易杯酒此身关联极大——这人还死不得,但无奈都插不上手。只听易杯酒淡淡道:“在下不解武功,又如何下场?”
  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想——完了。他们久已见易杯酒过于文弱,恐怕不会功夫,没想所猜是实。
  三娘一只手已暗暗扣住怀中匕首,她虽自知不敌,但当此之际,也只有一拚。只听她轻声嘱咐道:“傲之,一会儿我拚命先缠住那人,这是在六合门总堂,他们要杀的人又关连极大,堂上诸人也未必会人人袖手的。如果他们出手,就还有一线之机,如果不出手,我也勉力挡住那三人一会儿,能挡十招就十招,能挡五招就五招,哪怕是三招呢,到时你别管我,带易公子先走。”
  这已是她第二次嘱沈放先逃,沈放眼中一湿,却知当此关节,讲不得儿女私情。只有低声道:“那,你小心了。”
  却听那边张五藏已仰天打个哈哈,大笑道:“真是奇谈,你既然敢孤身一人行走江湖,那就是不怕死了。难道说碰到别人要杀你,你只来一句不会武功就可以了结了吗?嘿嘿,如果这样,南朝北朝也不用争了,宋金之间尽可议和。只是,天下要多活下来多少废物,让人看了多么闷气。”
  他这话语气睥睨,颇有以万物为刍狗的意味。易杯酒却镇定不改,转头笑向三娘子道:“我听杜淮山说,荆女侠善用匕首。小可不解武功,不知请荆女侠代为出手如何?”
  荆三娘一愣,她也没想到易杯酒会直接找到自己身上。心想:原来他不慌不忙,依仗的是自己。这下他可料错了。要知当日三娘于松林之中勉力一拼,也只是勉强抵挡住文亭阁,只怕三五百招一过,还多半无幸。适才见那于姓之人出手,分明功夫更好过文亭阁很多,能以一人困住六合门四位高手,逼得他们人人自危。三娘自量以自己之能,也就与瞿宇在伯仲之间,只怕这文家三藏,自己一人也接不下来,何况三个?
  但她见易敛一路行事布局,周至缜密,少有冲动。或有所言,无不中的,不似个让人轻身涉险之人,暗想:或者他别有所见?
  ——她一向豪气不让须眉,虽知这一战凶险,却也并不示弱,闻声一笑站起,清声道:“既然易公子有命,那又有何不可?怕只怕我荆紫一介女流,挡不住文家那三位高手,有负先生所托。”
  她这一站,其嫣然飒爽、风姿语笑,就不知可愧倒多少男儿汉。
  只听易杯酒淡淡道:“不会的。——阴沉竹掌力?——一雷天下响的内劲?——只怕也还算不上天下无敌。荆女侠,当年公孙老人可曾传过你一套《剑器行》?‘绎袖珠唇、红颜皓齿、偶然彳亍、舞破中原’。在下不才,倒要替三娘重新编排一下了。”
  这话旁人还不觉得,但在荆三娘听来却如雷贯耳。她这些年虽闲居镇江,但冬寒夏暑,雪夜霜晨,功夫始终不曾放下。但练来练去,始终难有进宜。她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武障”,卡在了那一层,苦无高人指点,始终突不破。于此困顿之中,便记起当年传她匕首的公孙老人曾对她说的话:“你姿质极好,根骨绝佳,又为人颖慧,勇毅果决,本是一块极好材料。可惜时间所限,我只能跟你呆三个月。否则,本门《剑器行》中有一套极至剑法称做‘舞破中原’,极适合女弟子练习。若能有成,不说叱咤天下、无人能敌,只怕也足以臻达一流高手境地,鲜有能挡其锋锐者。可惜二百年来,还无人练成过。你本来有望,可你要练这套功夫,起码也要在十年之后了。但那时,你我只怕已无缘再见了。”
  当时三娘好奇,就硬央老人把那篇口诀传了给她。可惜这些年练下来,身法步眼,无一不对,只是连不成篇,舞不起来。这时听易敛说及于此,不由双眼一亮,一时之间容色绚丽无比,笑道:“易先生,那就请你指点指点。”
  她本一直呼易敛为易公子,但听他适才话语间分明已露出助自己艺成之意,如能行得,也是半师之谊,不由加了尊称。
  易敛一笑道:“指点不敢当,这套《剑器行》本传自汉代黄石老人,为人所知却是为唐代公孙大娘。三娘只怕也曾苦练不辍,但只怕有一节不知——这《剑器行》原是脱胎自舞、悟道自舞、归意于舞的。既是舞,没有乐曲怎成?在下别无所能,只是还可以为三娘之匕首抚上一曲助兴。”
  说着,他抚抚廊柱,盘膝于地,横琴于上,以指轻轻一叩弦,口内清清冷冷道:“听清了,《剑器行》歌诀——昔有佳人、公孙大娘;一舞剑器、名动四方;观者如山、气意沮丧;天地为之,无语低昂;来如雷霆、堂堂震怒;罢如江海、永凝清光……”
  他所念的歌诀正是公孙老人《剑器行》的总诀,开头几句取意于唐时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成句,下面所念的就是歌诀了,如何进、如何退、如何趋避、如何防身、如何一击如电、如何飞遁如兔、又如何藏、如何止……旁人听得模模糊糊,荆三娘这些年苦研于此,日日夜夜、时时悬心。这时听他念来,每个音符都似打在自己心里。她平日索解这剑诀,只是一字一句的抠其意思,不能说没有所成。但这番苦功用下来,一篇歌诀虽解得句句不差,但总连贯不起来。这时听易敛一气念来,开始还不觉,后来只觉其抑扬顿挫、浅吟深叹,若和符节,若中关旨,她面上就喜色一露。易敛见了,颔首一笑。他这时已念至第二遍,却又不与第一遍完全相同,却幽微曲折,似又发第一遍之所未发。三娘双眉轻蹙,暗想:这口诀原来还可如此贯连,只是又与第一遍不同,那究竟,何去何从?心里一急,也知此时正当战阵,不参悟透彻如何能行?脸上冷汗涔涔,但心里还是如一团乱麻。
  沈放不解武艺。其实何只他,座中尽多高手,却也一时猜不出就这么念上几遍三娘就会瞬息艺成了?只见易杯酒缓缓轻吟,三娘蛾眉低蹙,都沉浸在一篇《剑器行》里。这时易杯酒已念至第三遍,口音似乎平淡了好多,质木无文,毫无升降,但语速加快。三娘心中正扰扰不安,腾腾如沸,只觉满地丝丝缕缕、看似可解,却偏偏找不到那线头。这时只觉他一字比一字快,快上加快地一字一字地砸在自己心里,直至都隐隐生痛,但却似慢慢豁然开朗了。猛地易杯酒伸指在弦上一划,琮然作响。三娘本一直侧倚在廊柱上,这时忽一跃而起,大笑道:“我得了,我得了!”
  文家三藏先见他们行止古怪,不由愕了一愕,不觉中等了他们一等,直到越看越奇。这时忽见他们一个大笑,一个微哂,不由心中不安,喝道:“你得了什么了?易公子,你原来如此脓包,惯用女子帮你抵挡的。荆三娘,我劝你别自不量力,中了他姓易的诡计。”
  他也是一直在担心易杯酒只怕是深藏不露,所以不愿多树敌手,其实心中又何尝把荆三娘放在眼里?
  荆三娘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听易敛道:“荆女侠,你技艺初成,正好有如此高手试剑,不亦乐乎?还请印之于琴曲。”
  三娘此时对他已颇信服,只听他语音一顿,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剑器》一行,先机是至重的。荆女侠不出手还等什么?”
  说着,双手连挥,他七弦古琴就如夜雨初暴,银瓶乍裂,宫商角徵羽,一齐响了起来。真是惊雷忽掣、铁骑突出、声响呼号一时俱起,却又分毫不乱。三娘子也随琴声飘起,一着“飘渺西来”直向张五藏刺去。张五藏不及挡,双臂一振,身子直向后退去。三娘这一匕首却已向古巨击去,古巨双掌一拍,堂中就似响了一声雷,他竟要凭一双肉掌夹住那匕首。三娘如何能容他夹住?只见那匕首来势飘忽,竟绕过古巨向他身后于晓木刺去。于晓木就是适才出手之人,他见三娘来势吊诡,不敢大意,以“阴沉十掌”之第一掌“沉沉如碧”开招。三娘避开来势,兵行险道,那一匕首险险从于晓木头上掠过,自己一跃丈余,退到廊柱。
  这一招之下,堂中之人齐齐一惊。那文家三藏似再也没想到荆三娘以一介女流,使出的匕首竟如此高明,实猜不出她与易杯酒适才对答只是装模做样、还是真的获益不少。
  旁人也惊这飘忽一剑,如影如魅,连沈放不懂武功之人,也觉三娘这一招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三娘出手也快、准、狠,但似颇多匠气。招式之间,求快、求准、求狠之用意太过明显。这一招却意势绵绵,飘忽凌厉。让人望去,直有姑射仙人之感。好象适才一席话让三娘听得,就如领纶音、如闻大道一般。
  连三娘自己也心中暗惊。她适才旁观,已觉对方武功极高,似乎自己难望其项背。可这一击之下,才知对手出手到底凌厉到何等程度!奇的是自己居然应付过来了,而且未落下风。她吁了一口气,想起易敛所说“先下手为强”的话,又一跃而起。这一击就不再是试探,而直接是短兵相接。只听“叮叮咚咚”,一连响了三十余声,每声都极细微,但一一入耳,清晰可辨。这“叮”声却是对手见三娘太强,不约而同从袖中掣出一根铁棍,长不及尺,黑黝黝的,说不上名目,想来是他们练就的奇门兵刃。这一轮攻击过后,三娘倒飞而退,面色微红,额角出汗。她不待喘息,已又游身而上,只听又是一片“叮叮咚咚”之声,如是三击,局势已变成她攻敌守。她每一击必其快如电,出手迅捷,然后飘然即退。第一次出手是退回南首廊柱;第二次已是退至西首;到第三次,则退至了北边门口;这第四次,她却停在了东首。转瞬之间,她已攻敌数次,连换四方,每一剑都分毫不可差错,稍差一点,只怕就是重伤殒命,而她居然拿了下来。以前她也曾无数次含忿出手,为了报仇雪恨,但其实她都是被迫的。如她习武也不是兴趣使然;只是必须苦练、不得不尔。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畅快的出手。武功已不止是她护身的手段,她似已遨游入某个奇妙的天地。虽一招之失可能就此让她万劫不复,可她却感到一种自由。
  三娘看了看陪她多年的匕首一眼——七年卖艺、十年沉潜、细心琢磨、苦苦研练,是的,也是到她学有所成的时候了。
  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对望一眼,已慢慢围成三角之势把三娘圈住。三娘并不着急,在圈内或行或伫、或跃或止,每一击必尽全力,却又似随时可飘忽而退。如击如削、如舞如蹈,加上她红颜青发,真当得上“舞破中原”四个字了。
  可惜她初习乍练,一开始招式间未免时不时有断续,剑意也有不能连接之处。可只要出现破绽,她就会隐觉琴声入耳,那琴曲似乎就把她的招意重新连贯起来。三娘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剑器行》是脱胎于舞,悟道于舞,归旨于舞了。
  张五藏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之么久战一个女流不下。偏那三娘招式似越来越是绵密,如风萍渡水,无可寻隙。他暗咬了几次牙,终于道:“布阵。”
  古巨、于晓木面色一愣,却已会意。想:不拿出这三年来练成的压箱底的绝活只怕真的不行了。
  只见他们足下方位忽变。进三退四,攒五聚六,一开始未免显得笨拙,但渐渐就见出其中妙用。配合了脚下步法,他们三根铁棒舞得越来越快,如急风密雨,把三娘围得铁桶也似。三娘那东奔西掷的一击逐渐被他们缚住,变得兜转不开,可供回旋的圈子越来越小。她心下忧急,屡次硬冲,却也冲不出去。
  易杯酒本一直专注于琴,这时却抬起眼来,似也没想到文家“别院三藏”还有这一手。沈放瞧不懂场中局势,自然不时盯向易杯酒,向他脸上寻找。想:既然他是操曲之人,想来必识得场中得失。这时见易杯酒脸现忧色。一直盯着场内,似乎也知三娘到了最紧要时刻。
  只听易杯酒手下琴曲也不时在变,琤琤琮琮,寻隙而进,似也在努力帮三娘寻找得胜之机。练武之人如欲有进境,本来都有数道关口要过,他知道三娘现在面对的就这样一道关口。平日里过这关口已是千难万险,何况象三娘这样竟然在激斗恶战中碰到“武障”的。她如冲得出,悟得到,那便好,只怕从此就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境,她这一套“舞破中原”也就算练成了;可如不能……
  易敛轻轻一叹,知道自己也无法可想——因为外人此时是无法助力的。
  三娘只觉压力越来越大,连沈放都看出场上面渐渐只见黑影幢幢,少有三娘子匕首的青光闪闪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忽然场中爆开了一片急风密雨,如檐间铁马、塔顶梵铃,一声声越来越高,想来双方已施出全力,就不知是三娘的匕首锐利,还是对方的铁桶合围紧固。
  忽然“脱”的一声,沈放寻声望去,只见三娘一柄匕首已被击飞而出,直冲梁上,插入梁木,深可及寸。沈放只觉自己呼吸一停,心都不跳了。他想找到自己的心,但也似再也找不到了。屋内猛地一静,兵刃相击之声也没了。沈放看着那梁木上的匕首,在自己心中不知是对老天还是对自己大喊着:“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不要你死——他眼中浮起语笑嫣然的三娘的脸,不能!——没有你的生命会是我无法承受之空,没有青丝的枕畔也将是这世上最大的悲冷!没有你的一颦一笑,我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何用?
  那一刻,沈放虽没出声,却觉得心中那个喉咙——如果心也有喉咙的话——已喊得哑了。——我不要,真的不要,求求你——不要!!
  那一刻他似觉已过了一生一世。场中为什么还没有声?他的泪流了下来。他知道,无论如何,他必须低头。他是男人,必须有担当,必须面对,哪怕是三娘尸横于此的惨况。也许还有他可做的事要做——这也是三娘要求他的,他要尽力护住易杯酒,哪怕屈辱。——这少年是淮上很多人的希望。然后,他强迫自己缓缓低头,这一低头,他似已过了一生。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
  沈放低头。
  他注目场间,还来不及分得清是谁。先看到的就是血,地上的血,然后才见到场中四人。四人默然对立着,张五藏的脸上还在笑,那种让人阴寒入骨的笑;沈放眼一花,移目看去,他看的是古巨,他要最迟最迟再看向三娘,哪怕那是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结果,且让它迟些,让它迟些……古巨的脸色却是一片阴红;然后、沈放望向于晓木,于晓木的脸上黯无颜色;然后,沈放才听到那一响,是古巨、于晓木、张五藏一一相继软倒,他们或喉间、或心口、或眉际,都被刺了一小孔,是簪子扎的。
  在最紧要关头,三娘弃了匕首,以一支木钗,搏杀三人于永济堂上。
  而她也已,汗湿重衣。
  这还是今天场中第一次有死人。众人都惊愕无语,不敢相信这一个结果。却也觉得,这才是应该的结果。
  似是知道这一战的凶险,三娘与“文家三藏”开战时,朱妍就已被那老苍头护送走了,也就不及目睹这血腥一幕。这时,只听有人轻轻鼓掌,那是吴四。只听他说:“恭喜荆三娘‘舞破中原’艺成。”
  荆在三娘颔首一笑,她的眼却在人群中找着沈放。直到找到沈放的眼时,她的心情才一松——她以一介女流搏杀“文府三藏”于永济堂,明日传出,必然轰动天下,但这些她不在乎;她终于练成十年来苦心孤诣、未有所成的“舞破中原”,但这些她也不在乎;这一刻——绝艺已成、强敌已诛,她的心里却猛地一空。她在乎的只有沈放,有了他、她才不会感到猛然踏入另一境界时那种空空茫茫、四顾无人的孤独。
  两人四目相碰,如同四手相握。其间之凝噎哽滞、悲喜欢愁、忧惧相煎、劫后重生,却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完的。
  吴四、李伴湘都目睹了这一战惨烈。连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结果会是堂上“文府三藏”横尸三具。
  瞿府家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惊慌,在冷超招呼下,把尸体抬了出去,找三口薄棺敛了。
  易杯酒似声音微怠,一双倦目望向堂上余人,道:“列位,咱们就把帐清了吧。”
  李伴湘伶牙俐齿,至此也觉喉头发涩。他自带得有人来,去与沈放办交割。然后是玉犀子的四万两,最后是吴四。只见金陵吴四结罢帐并不急着就走,迟疑了下,对易杯酒抱拳道:“在下的南京半金堂中独研的金创药还算小有虚名。易公子以后若有所需,只管遣人南京来找我。”
  易敛似是也颇看重于他,细微一笑,与他拱手作别。
  堂中金银却并未全被取去。有文家的十七万两在,还有胡七刀留下的几万两银子。
  易杯酒一叹道:“谁想还有剩的。”他望向堂中之人,留下十四万两与瞿府收回永济堂,其余金银还烦瞿府家人搬到车上,一齐也带走了。
  瞿宇似是对易杯酒没把金银全部留下颇有腹诽,却也不便多说。只听易杯酒道:“日后六合门若有用到淮上之处。只管来告。”
  瞿宇不答,郭、刘、杨三位也淡淡的。冷超却为装车忙前忙后很忙了一i会儿。易敛上车前,仔细看了冷超一眼,瞿宇与郭、刘、杨三老对他的态度他象并不看重,却对那少年颇为瞩目。
  他们这两辆车就这么又一路颠簸出了六安城。城中正是六安黄昏最热闹的一刻,沈放从车窗向街两边望去,只见一个个临街店铺,鳞次栉比。小的如针铺、颜色铺、牙梳铺,大的如肉市、菜市、米市,一派熙熙攘攘。进六安城出六安城也只有两天工夫,他却好象经历了好多——过手了四十余万两银子,目睹了一场腥风血雨,其间还有朝野之间、江湖之上的势力倾轧、权谋消长……统统这些,六安城中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只想热热闹闹、安安生生地过他们的消停日子。哪怕平凡、哪怕琐碎,那也是平凡的烦恼,比担惊受怕强多了。沈放第一次明白了一句话,什么叫做“江湖子弟江湖老”。他看着车外百姓,那喧喧嚷囔,于此水深火热、危如累卵、转瞬间就可能倾覆危乱的时势中,还是那么笑着、闹着、家长里短着——大家都知这是个乱世,却都佯佯若不知,连沈放也不知这份心态是对还是不对了。这份安稳、这份温暖,宛如刀尖上的舞,但其中的美还是有一种让沈放几乎泪下的感觉。
  易敛已说要把这余下的不足九万的两银子存入“通济钱庄”,以备马上要结的供应襄樊楚将军与河北梁小哥儿的粮米的帐,还得余下两万汇到苏北去。这车里的银子转眼又空了,怪不得杜淮山曾笑说易杯酒只怕是天下经手银钱最多但也最穷的人。这一趟镖——沈放从困马集相遇,到今日之散尽,也不过一月有余。但其间之争斗搏杀、同门反目、尔虞我诈说起来都是平生所未经。这是沈放第一次真切地接触到江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江湖之上、朝野之间强权与强人之间的争斗——每个人都力求把自己诉求最大化着,如袁氏兄弟、如文府三藏、如鲁消。而如那瞎老头和小英子、自己与三娘、还有张家三兄弟,只是颠覆于这倾轧之间,不知怎样幸运才逃得过一命。
  但总有人不是那样吧?沈放自问,于是他就想起骆寒,想起那一剑既出,天下睥睨的气慨与光彩。那光彩会在暗夜将人的生命照亮,也顺带将这一趟镖连同自己与三娘送到了淮上。
  沈放看着易杯酒的脸,——车窗外是个曛然欲醉的黄昏。车走到城郊,窗外已寂了,大道两旁是冬麦与夕阳的金红。易杯酒微微合着眼,脸上抹上那一抹金红,却反衬出容颜的苍冷。沈放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整合着一项什么样的事业,他与骆寒如何相交的,这段相交又是怎样一段看似平淡,却中心藏之、岂敢忘之的友情。——他所谋何在,所思何在,——看他的容色,入世中总有一分出世的隐遁,平静中似又有深深的不平静。他的心中该有隐秘吧,——那隐秘又是什么?
  易敛忽道:“再有六七天,咱们就可以真正到了淮上了——那儿,算是家了。”
  他的话有些倦倦的。——明天?明天还不是一样的为粮草衣物、兵戈马具、银钱帐目而营营忙碌、争斗操劳的一天!沈放看着易敛,已能体会出他那一种倦。他付出的努力也许丝毫没有骆寒那暗沉沉的夜中一剑击刺的光彩,但这努力与他所努力改变的一切却更烦恼、更磨人、更长久,如同穿衣吃饭,如同人世间磨人的一切。
  生命是一件华美的馈赠,但可填充的难道只有这无数的繁琐与疲重?
  也是这时沈放才注意到易敛手里的那个杯子。那是个木杯,带着些细微的木纹与光泽,象是人世间那些小小的痴迷与眷恋,不忍释手的、却又如此可怜的快乐与留连。沈放认得:这杯是骆寒附在镖货里一齐送来的。整车的镖银他都送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单单留下这一个杯子?这是沈放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在满车的黄金珠翠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只杯子?
  他看着易杯酒握杯的样子,好象,好象是极倦怠地握着一个朋友的手。
  窗外的车夫忽扬了一下鞭——出城了。沈放听到车夫口里喊出了两句口号:“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更。”
  ——这江湖夜雨十年灯啊!
  第三部 宗室双岐
  小序
  到过江南的人只怕都忘不了江南的雨。雨一来,整个吴头楚尾就仿佛如诗如画了。雨自身是广漠而冷的,但滴在屋檐、打在斗笠,混入了这烟雨中的便有了檐间笠底的人间之气——包括最悲惨的强颜欢歌和最欢悦的酸软呻吟,都发生在这细雨里。近看未免痛切,只是站在远了久了的地步,那么广漠——广广大大——地看下去,一切人间的哀苦都已幽幽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只让后人觉得:无论切出哪一片——如果历史也可以切片的话,那幕烟雨、那段故事都可以揉成绝美,点就传奇……
  十月初三,距尖石嘴渡口下游不过三十余里的江面旁,有家“于记”活鱼酒家就这么默默地沉默于这片烟雨里。这酒家是个江村野肆,有些破烂,鱼鳞样的瓦在雨里洗出一种残破的乌沉,大半边亭子斜吊着脚搭在了水里,木制的栏干旧得已近于黑色。从这里坐着望去,倒是个赏景的绝佳去处。可惜,剩水残山无态度,又何物能料理成风月?——水榭中这时正坐了两个人。
  “三天之前,他就是在这里上的岸?”
  说话的是个少年人。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因为生活在水边日久的原因,他的脸色晒得有些黑,可神色眉宇间另有一种轩敞。
  他问的是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一个斗笠放在身边,一副渔翁的打扮,可气质纡缓,举止苏徐,眯着一双眼看向那雨里,象是一只尊华睿智且很老很老的狐狸。
  那老者望着别处,似在等什么,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是的。”
  “那三大鬼呢?三大鬼没有追上来?龙虎山张天师座下的九大鬼可不好惹!”
  那小伙子似乎无限好奇,不停地追问着。其实,这段故事老者起码已给他讲过三遍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追问细节。口里还喃喃着:“我怎么就这么没赶上,偏偏那天进什么城!——大叔爷,你怎么都看见了?”
  那老头儿这时才收回眼看向那少年。望着别处时,他的目光本是锐利的、沉冷的。但向那个少年时,他的目光中不觉地就多了分慈爱。只听他笑道:“因为,那天大叔爷在江边补船呀。”
  “那天大叔爷就看见顺着南岸的江边漂下一只骆驼。叔爷这么大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兵火连天都经历过。那天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想:是不是年纪大了,眼花了、自己看错了?”
  他说话时唇角有一丝笑意,那是绝对相信自己目力、不服老的一种笑意:“仔细一看,果然是有头骆驼。上面骑的是一个黑衣服的少年人,大约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浑身已湿,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出人的精瘦,却绝对结实。然后我就看见岸边有三个人影连腾带跃,紧追不舍。那少年似是并不真想抛掉他们,也不渡江——看他跨下牲口的力气,是能渡过去的,也不靠江心,始终这么载浮载沉,悠然而进。到了这截地面,我见那三个人影抓住机会,忽然腾跃而起,一招一招向江中那少年击去。爷爷见那三人都穿着披风,借风使力,如枭如鸱,其中两人兵刃均是江湖上少有人用的“鬼头爪”,才知出手的原来是龙虎山上的九大鬼,不由也吃上一惊。”
  老人说到这儿,愣了一会儿,伸出手端杯呷了口酒,才继续道:“那少年就在江心驼背上接他三人的出招。他使一把长仅二尺的短剑。一招之后,他坐下驼背就不免向下一沉,但那牲口结实,不当回事。借水的浮荡那少年人就可轻松化去三大鬼的沉重攻势。接着,他的牲口在这一招之间不免就会漂下一段,对他出手的人却要退回岸上换一口气。如果只有一人和他缠斗,不免三五招之后就会落后。但他们有三人,轮番进击,鹞翻鱼跃,所以始终把那少年缠得紧紧的——看来他们一路就是这么翻翻滚滚地缠斗下来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听得眼中发光,不知不觉把双肘齐支在油腻的桌上,也不嫌那桌子脏了。却听那老者说道:“三大鬼攻势凌厉自不必说,但那少年人的剑术可真叫我佩服:别出机杼,自成一家。每一招都让人如闻大道,如行歧路,发前人所未发。叔爷我都看呆了。忽听那少年笑道:‘你们战无能战,退又不退,真以为我不能在这江边掘个鬼冢吗?’”
  “那三大鬼齐声怪笑,也难怪他三人张狂——出自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又名列入九大鬼中,一向买过什么人的帐?袁老大对他们尚且礼遇,这次和一个少年缠斗这么久,说出去很有面子吗?所以他们出手反而紧了起来。说实话——叔爷大大小小也算见过天下高手庸手百余战,却是头一次见人这么一在江中,一在岸上鹰翻兔起、往复对决的。我看到暮色中那少年双眉一惕,见又有一鬼跃起——这个年纪颇轻,好象是九大鬼里的七鬼。这时正是那少年刚接了二鬼刑风一招,二鬼刑风气力已尽,正要后退回岸,而大鬼正在岸上蓄力疾追,七鬼则刚刚跃起出招之际。却听那少年高叫了一声‘共倒金荷家万里’,好象就是这七个字,他一拍坐下骆驼的后颈,人已一跃而起,避开袭来的七鬼,反去追击正后退回岸的二鬼。”
  “叔爷一见这招,已觉那少年高明,二鬼这下只怕不好!果然,岸上大鬼已经立时变色,不待缓气,已腾空而起,要来相救。但那少年何等之快,只见他剑带弧形,一招之下,二鬼已不及回避,痛哼一声,肩头中剑,刺穿而过。他重伤之下,身子登时下沉,向江心坠去。大鬼已一跃而至,他不去接那二鬼,却叫道:‘老七’,命那老七去救助二鬼,自己手里就出了招,要趁那少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将他拿下。那少年只虚晃了他一下,却身形一旋,其势如弧,其转如蓬,避开那大鬼的这奋力一击,却向已托住二鬼退向岸上的七鬼追去。那大鬼大喝一声,招势已出。但在空中他毕竟及不上那少年的转折如意,只好劲力偏了一偏,就向水中的骆骆击去。把那骆驼打得向水中猛地一沉,险些没顶,他借力就翻了回去。这时那少年正足不沾地,向岸上的二鬼七鬼连连出手。二鬼已伤,七鬼全力支持,却已落尽下风。大鬼转眼加入战团,这时天好黑了,我也看不清,只见那面鬼影幢幢、剑风猎猎、时分时合、时聚时散。不过那少年始终没有落地,时不时飘然翻退,在岸边柳枝上借一下力。忽然场面一寂,三大鬼成犄角之势站住,严防死守,一动不动。那少年却伸出一臂,以一指钩在岸边一棵大槐树绝高处的树枝上,随着树枝一荡一荡,似也要化去适才激斗下来身上所受的岔力。”
  “以大叔爷的眼力,当时也没看出谁胜谁败。当时场面极静,我在旁边远远的也不由屏声静气。良久才听那边大鬼冷着声音道:‘我兄弟几个败了。你已重伤我二弟、留下我七弟一臂,是不是一定要把我三兄弟性命也留下?’”
  “那少年在树上静了下,才道:‘那倒不必。’我听他声音也微微喘息,可想而知他胜得也不容易。那大鬼虽久经沙场,似也闻声一喜。我听他道:‘但有一句话得说清楚,你今日放过了我兄弟,我兄弟日后却天涯海角再也不会放过你。’”
  正听得入迷的那渔人打扮的乡下少年本甚厌恶三大鬼,这时却不由一怔,暗暗佩服这三大鬼无论为人如何,但也还说得上硬气。
  只听那老者继续道:“那少年却只‘嗤’声一笑,略不在意,口中喃喃了句什么,就见他手指一松,人已一振、一弹,重新向江心跃去。他那牲口也真不错,受了大鬼一击居然没事,这么急的水,仍停在江心等他呢。那少年一上驼背,那牲口就已随波飘去。只听他在驼背上喊道:‘我饶你们三个不死,是要你们三人传个话,跟袁老大说:我与他江湖恩怨江湖了。最近我没空,他如不服,约个时地,明年此日,再与他剑论生死。’”
  那老者说到这儿沉默了下,“他们动手的地方离这儿不过三里。后来,我追查下来,看江边蹄迹,猜他就是在于寡妇这个酒店边上上岸的。”
  那渔家打扮的小伙儿已听得脸色微红,意气扬扬,对门口传来的人声也全没反应,象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
  第一章 势迫
  原来这一老一少两个人物都非比寻常。老者名唤赵无量,少者名叫赵旭,都是出身帝胄。本为皇室人物,只因南渡之乱,龙种星散。赵无量与他一个兄弟赵无极凭杖一身武功,才幸免于难。赵旭更是赵家正派玄孙,乱离之后,就为他们兄弟两个扶养长大。赵无量与赵无极本来也曾竖起义帜,带领一批人马勤王。后因金兵强大,终于冲散,好容易辗转来到江南,却不见容于康王赵构。赵构称帝建都临安重开国脉后,两人也只有被迫远走江湖。两人领兵不行,武功上可俱是好手。赵无量与赵无极俱善“太祖长拳”、又善使“齐眉棒”,当时江湖人物称之为“宗室双歧”。因他们俱为皇族,却流落草莽,故有此称呼。有句口号道是:“宗室双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前一句说的就是他们。
  这且不提,却听门外这时有个声音道:“店家,前两日,你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吗?”
  说话的人穿了件暗蓝色的长袍,脸颊瘦削,眉疏目细,话问得也和气。
  这人别的还好,只是那身衣服怎么看也不象他自己的衣服,倒有乔装易服之嫌。——这家小酒肆的店主就是于寡妇,烧的一手活鱼在方园十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因为近来生意寥落,实在没想到这么阴雨的天还有客上门,不由大是殷勤。
  那来人却只要她答一声“是”还是“不是”。及至听她亲口说了一声“是”,不由就将一双锐眼向那江边扫去。江边这时除了丝雨空濛,什么也没有。那边那渔翁打扮的老者在水榭中就把眼睛一眯,唇角露出了一分笑意,口里喃喃道:“终于来了……”
  于寡妇一时忙着杀鱼。——可她再也没想到,今天的生意竟还不只这一笔,那人才入座,接连的就有人来。有人不说话直接就找个桌子坐了;有的则笑嘻嘻,似乎十分兴奋,中了头彩一般;有的则絮絮追问——但他们问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件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骆驼的少年从这里上岸?
  于寡妇这酒店的水榭占地本颇空旷,但接连地来人,不由地就显得逼仄了。有的还是一拨一拨地来的。只听先前在座的老叟赵无量口里喃喃道:“皖南、浙西、苏南、闽中、江西、湖北、湘中、川西……嘿,文家做事果然与众不同,就是快,短短三天,这么多人就招来了。”
  于寡妇一脸惊愕,这酒家从开业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么多客人过。到后来,每来一人,她脸上似乎就多了分抱歉——难得的是来的人倒都不挑剔,虽然后来剩下的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但没一个人有怨言,都找个地儿安静地坐了,且银子花得也大方。
  有不修边幅的甚至就坐在了地上,后来者更有见水榭中实在狭窄,且木头老朽、怕承不住,自要了酒冒雨就在店外沙滩上坐着的。
  于寡妇一边烧鱼一边纳闷:实不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不知是撞了邪还是走了大运,竟来了这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人物。今儿这一天,就足抵得她平时两个月的生意。她也不敢多问。因为店小,备的菜不多,自顾忙着打发司务到旁边的渔村买鱼买菜。
  好一晌,那渔家少年才从自己的玄想中回过神来,惊觉这一幕奇景——这一向冷清的水榭中竟来了这么多人,店里店外好有三四十!
  他睁大了眼不由一个一个挨着看去,只见这些人神情或阴狠、或剽悍,非同于寻常百姓。那少年也是有见识的,见其中不少人太阳穴高高隆起,分明是会武之人,而且是内家高手,店外沙滩上坐的十几人中更有几人分明就是绿林豪客。他不由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叔爷,吃惊地低声问:“大叔爷,这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只怕还都是练家子!怎么都跑到这么个小店来了?”
  他叔爷低声笑道:“没错。旭儿,你只管看着,别说话。你不是愁没赶上那天的热闹吗?别着急,那还只是开始。从今天起,这江南六省的热闹才算真正上演,只怕要够你看、够你瞧的了。”
  他们两人都坐在靠水的角落,加之打扮寻常,一副本乡本土的模样,所以也就没谁对他们两个注意。
  那些人相互之间似乎也认识,但彼此之间都绷着,没有人肯先说话。一时之间,只听得除于寡妇忙着收拾鱼的砧板声,炝锅声外,再无声息。鱼不会喊,否则,它不为了疼,也会为这难言的寂静而大叫的。有的人也怪,就瞪着眼瞧着那些鱼在于寡妇手下拚命地张嘴,宁可用这消遣,也不肯开口打破沉闷。
  那旭儿忍不住“嗤”地一声低声笑道:“哪儿来了这一群泥菩萨?”
  他一语未完,就见他叔爷先是眉毛一跳,然后耳朵也一跳,然后才听得远远有个豪荡沛然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这声音发处分明距这里还有两三里之路,但其响如钟、其音如磬,聚若有形、散如无物,奔龙走马般地直投入众人耳朵口才炸开。
  那旭儿也是个识货的人,口里一声轻呼:“哇,块磊真气!连这样高手都来了,今儿可真热闹了。”
  他叔爷冲他赞许一笑。水榭内外,人人不由都是一惊,都想不出这耿某是谁?却无一人答话。
  叫旭儿的那少年朝南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正一纵一纵地转眼逼近。那来人身材甚是壮伟,腰间却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累赘。走近才看出他肋下还挟了个小童。他们转眼已到了水榭之外一射之地。那汉子停下身形,并不急着进来,却把一双锐目向水榭中扫来。人人只觉自己毛孔都被他看得一炸,然后那汉子才顿了一顿又开口道:“是哪位相召,约我耿某到此一会的?”
  他似乎不擅长说话,第二次开口还是这一句话。水榭中还是无人答话。静了静,店外才有一个老者站起,呵呵笑道:“小老儿还道是哪个耿某,原来是耿苍怀耿大侠,难得难得,您也在邀约之列吗?”
  耿苍怀望向他,却似认得。想了想,才忆起这人是江西鹰潭五指门的长老何寓。五指门以指爪之功见称,所以那何寓的手上指间厚茧累累,也是凭这一点耿苍怀才把他忆起的。他不由微微皱眉道:“怎么,是何长老传柬相邀的吗?”
  那何寓似是个通达老者,含笑道:“小老儿哪有那么大的面子。我们老哥儿俩也是应邀而来,主人至今还未露面呢。”
  耿巷怀一眼扫去,见沙滩上还有一个秃顶老者,衣着与何寓差不多,正冲自己点头微笑,知道他大概就是江西五指门的另一位长老何求了。这两个老人在江湖上口碑不恶,耿巷怀心内稍安。他为人谨慎,至此才一握小六儿的手,说:“六儿,咱们进去。”
  那小六儿这几天大概又得他治疗,人已大大精神活泼起来。他似极信赖他耿伯伯,一只小手紧紧抓住耿苍怀大手,一双眼珠却滴溜溜乱转,极好奇地向众人脸上看去。
  耿苍怀步大,小六儿被他一手握着,双足几乎腾空,没几步,他们已走入水榭之中。水榭中却只剩了个三条腿的桌子给他们坐。小六儿见别的桌上热气腾腾地有菜,回头看了下耿苍怀脸色——他这些天屡次和耿苍怀出生入死,已懂得查看局势情景——见耿苍怀脸色平和,似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开口道:“耿伯伯,我饿!”
  耿苍怀一笑,叫店家也炒两个菜来。于寡妇那边别处也差不多都忙好了,连忙应着。不知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她就对最后到的这一大一小两个看着有好感。那小六儿已不是当时临安酒楼中的模样,人洗得干干净净了,衣服也换了,更显出唇红齿白,乖巧伶俐。于寡妇知道小孩儿喜甜,加意做了一道糖醋鱼端上来。才端上桌,那鱼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呢。小六儿极懂事,先往耿苍怀手里塞了一双筷子,说:“耿伯伯,你吃啊!”
  只是这轻轻一句,耿苍怀心中却不觉一暖。他飘荡江湖有年,一向风尘奔走,急人之难,很少感受到这般温情过。不由地将一只手掌摩挲在小六儿头上,笑说:“六儿,你吃,伯伯不饿。”
  说着他抬眼向水榭内外众人望去,不怒而威,却已换了另一份神色。然后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便笺,随手向那盘中抽出鱼身上的一根长刺,向身边木柱上一按,那便笺就被鱼刺钉在了那根木柱上。只听耿苍怀开口念道:
  “欣闻耿大侠得预铜陵城外困马集一役。斯时风慨,令人神往。弟不惭愚陋,甚渴一见,请于三日后会于尖石嘴东十九里处江湾于家活鱼小肆,共议江南九省武林峰会。另有要事相商,切勿爽约,令人怅望。”
  他念的正是那便条上的字。柬尾却未署名。有眼尖的细看那笺上之字,见其使笔用墨遒劲婉媚,端的称得上好字。懂字的更觉是于本朝“苏、黄、米、蔡”外另开一体。那渔老儿和他侄孙小旭也不约而同向那纸上望去。那名叫赵无量的老人似乎对此道也浸淫颇深,只见他指头不由就顺着那笺上的笔意划了划。口里喃喃道:“嘿,文家人中,继文昭公后,居然还有把字写成这样的,可谓难得。”
  却听耿苍怀道:“本来,这无名之柬在下也不想理会。但是,嘿嘿,如果这是个陷井,在下倒忍不住要来看看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耿某这些天得人援手,暂得休养,一身新伤也好了个七七八八的了。若是什么跳梁小丑,耿某倒也不惧。”
  说到这儿,他把眼一瞪,身后小六儿忽“呀”了一声——他们坐的那张桌子本就只有三条腿,小六儿听他耿伯伯说话,不小心一碰,那桌子连盘带碗就要倾倒。耿苍怀看都不回头看一眼,却已知觉,右手回转随手拍出,“啪”地一下已拍在桌上。他这一势极奇,整个右臂似已翻扭过来,那桌子登时就立住了。小六儿脸上一愕,耿苍怀已收回手。那小六儿好奇,奇怪耿伯伯的胳膊怎么会向后扭转。顽皮心起,要再试他一试他,故意又轻轻推了一推那桌子。没想这次反是他自己吃了一惊——那桌子竟纹丝不动。
  他“咦”的一声,加力推去,桌子却还是不动。直至他使了全身的劲儿还是撼不动那桌子一分。他好奇心大起,滑下座位,趴在地板上要看个究竟。却见那桌子仅有的三条腿已整整齐齐镶入地板中,宛如天生似地生了根,小六儿一张嘴就张大了合不拢。
  水榭内外的人不由也都心头一懔——中州大侠耿苍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先前以鱼刺入木,蓄劲力于无形;后来这一掌拍桌,显出江湖少见的通州通臂拳功夫,都显示了一身极上乘的武功。这两手,在座中人扪心自问,也有不少人自问做得到的。但要这么做得从容随意,蓄劲力于无形,根本不是为了显露功夫,而是功夫已随心所欲地融入日常行动之中,行若无事,挥洒自如,在座的只怕就无一人能做到了。耿苍怀的外家“通臂拳”功夫闻名遐迩;独门“块磊真气”加上他自创的“振臂一呼、千峰回响”的“响应神掌”更是驰誉江湖;但众人还是没想到其人修为神妙一至于斯。那边那渔家小伙儿旭儿不由地一吐舌头,对他叔爷道:“大叔爷,江湖之中,果然是卧虎藏龙。就这一招,十年之后,我还不知练不练得出。”
  他似震撼颇深,本对在座中江湖人物颇有嬉笑蔑视之态,这时不由神色一紧。
  他叔爷慈笑地看看他,心想:这孩子有见识、也有志气——十年后就想练到耿苍怀这种程度了。但给这孩子经历经历也好,好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却听最先来的那个身穿宝蓝长衫,眉疏目细的人开口道:“耿大侠,此聚只是江南武林小会,商议一些事情,别无恶意,请勿多心。”
  耿苍怀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左颈上有一块黑,似是不小心溅上的墨迹;但仔细看看却是块痣。心头微动:这分明是“徽州墨家”的标记,不由微笑道:“可是徽州莫先生?”
  那人正是徽州莫余。他也没想到耿苍怀会认出自己,也就哂然点头。耿苍怀有所联想,又向座中人望去,最后就把目光锁在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相委琐的中年人身上,笑道:“原来端州端木巧匠也来了。”
  说着双目一闪,这一留心,果然又认出了数人。口里喃喃道:“天目山的瞽叟雷震九也在;啊,还有辰州言家;嘿、太湖上的好汉也来了;还有吴下颜家——果然称得上江南武林峰会,只是诸位怎么都乔装易容?”
  座中无人答话。耿苍怀又问道:“正主儿还没到?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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