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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白话文

_39 (当代)
①求盗:掌追捕盗贼的士卒。②羽檄:插有羽毛、表示情况紧急的征召声讨文书。③东方:《汉书·淮南王传》作“南方”,下文说“南越兵入界”,应为南方。④乡:同“向”,朝向。⑤结:打结,此指扼住。⑥绝豫章之口:此指阻断豫章水北入长江的彭蠡湖口。⑦禁南郡之下:阻止南郡军队顺长江而下。⑧屈强:委屈和强大,此指势力的收缩和扩张。
于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①,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史以出为解②。中尉曰:“臣受诏使③,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④,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⑤,恐无功,臣愿会逮⑥。”王亦愉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⑦。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⑧。
①因拜:趁着拜见的机会。 ②以出为解:借外出为理由得以脱身。③受诏使:迎接皇上派来的使臣,即廷尉监。④坐:因犯……罪。⑤非时:不合时宜,指时机尚未成熟。⑥会逮:前去受捕。⑦不殊:不死。殊:指身首异处。⑧具如此:指把所知内情和盘供出。具,同“俱”。全部,都。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上下公卿治①,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②。”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③,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④,倍畔宗庙⑤,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⑥,将而诛’。安罪重于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⑦,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⑧,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⑨,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⑩,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11),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12)。”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13),欲勿诛。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①此句是说皇上把淮南王谋反案交给公卿大臣去审理。上,皇上。下,下达。②会肄:聚集起来商议。肄,研习。按:《史记索隐》本此句“丞相”后无“诸侯”二字,于文义更为顺畅③列侯臣让:据《汉书·功臣恩泽侯表》,元朔年间列侯中无人名“让”,疑“让”(让)当作“襄”,即平阳侯曹襄。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先慎语。④荧惑:迷惑。⑤倍畔:通“背叛”。⑥无:通“毋”,不,不要。将:率领,此指率众作乱。按:这二句话系出自《公羊春秋》庄公三十一年,原文是“君亲无将,将而诛焉。”⑦书节印图:指谋反用的文告、符节、印玺、地图。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验:证据。⑧比者:此指接近于二百石而略低一些的官秩。比,比照。⑨不在法中:指未参与谋反,未触犯法网。⑩士伍:士兵。(11)章:同“彰”,明显。此指把罪恶充分暴露出来。(12)邪僻:邪恶。僻,不正。(13)雅辞:合乎规范的雅正的言论。此指伍被曾劝阻淮南王谋反所说的那些话。引:称引,称赞和例举。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①,间不相能②。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③,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强榜服之④。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却其狱⑤。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⑥。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⑦。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⑧,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⑨。
①责望:责怪抱怨。②间:隔阂,疏远。能:和睦。③方术:一指有关治理天下的思想见解,一指星相、占卜、算命、医病、求仙等各种行当的学问。此处当指后者。④强榜服之:用严刑拷打强迫人服罪。⑤却其狱:拒不受理案子。 ⑥不直:此指理屈。⑦此句是说收回了衡山王原可委任本国二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力,改为由天子调任。⑧候星气:观测天文气象以占卜吉凶。⑨从容:纵容,怂恿。“从”同“纵”。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①。”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太子女弟无采②,嫁弃归③,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无采④,无采怒,不与太子通⑤。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⑥,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⑦。
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⑧,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⑨,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已无巳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⑩,因据王后股(11),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已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12),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13)。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车镞矢(14),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15)。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①蛊道:用诅咒等邪术加害于人。②女弟:妹妹。③嫁弃归:出嫁后被夫家休逐,回到娘家。④让:责备。⑤通:交往,往来。⑥以计爱之:是说为着实现某个目的而表示爱人,并非出于真心。⑦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意分为二段。⑧假母:继母或庶母(父亲的侧室)。一说“傅母”,即保育、辅导贵族子女的老妇,详见《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注。⑨乱:此指住仆之间男女私通,违背伦常纲纪。⑩为寿:敬酒祝寿。(11)股:大腿。(12)御者:帝王所用的仆人,此指淮南王的女侍。(13)械系:用镣铐囚禁。(14)赫:《汉书·淮南王传》作“枚赫”。 车:古代的一种战车。 镞矢:泛指有箭头的箭支。一说当指一种“金镞剪羽”的箭支,详见《史记会注考证》引王念孙注。(15)约束:管束。此指按照吴楚七国反叛时的计谋行事。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六年)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①,除前郤②,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④。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⑤。
元(朔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⑥,得陈喜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⑦,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⑧,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⑨。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⑩。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①昆弟:兄弟。②郤:通“隙”,缝隙,此指彼此的嫌隙。③约束:此指约定。④此句是说白嬴由于与淮南王谋反事有牵连而被拘押。⑤按:此段与下一段中华书局本原为一段,现据文义分二段。⑥有司:古代泛称各有专职的官吏。 ⑦雅:平素,向来。⑧先自告:抢先自首。此句是说依汉律,自首者可免罪。 ⑨情实:真实的情况。⑩杂:共同。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①”,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②,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③,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④,臣下渐靡使然也⑤。夫荆楚僄勇轻悍⑥,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⑦。
①膺:抗击。荆:周代楚国的别名。春秋时楚国争霸,不断向外扩张,疆域辽阔。汉初淮南国、衡山国都在春秋楚国的旧版图内,因此作者引此诗句发表议论。 舒:指楚国的结盟国舒庸、舒鸠、舒蓼等。 按:这二句诗引自《诗经·鲁颂·(bì,必)宫》,原诗赞扬鲁僖公参加齐桓公的会盟,惩制了楚国。②蕃臣职:指诸侯国具有的保卫中央政权的职责。屏障。蕃臣,即身为藩国之主的诸侯王。番,通“藩”。③仍:沿袭。④俗薄:世风浇薄。⑤渐:浸染。渐靡(mó,模):比喻逐渐影响。靡,通“摩”,抚摩。⑥僄:轻捷。悍:凶狠。⑦自古记之:指前引《诗经》之语。
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史有为 译注
【说明】这篇类传记叙了春秋战国时期五位贤良官吏的事迹。五人中,四位国相一位法官,都是居高权重的社稷之臣。其中,孙叔敖与子产,仁厚爱民,善施教化,以政宽得人和,国泰而民安;公仪休、石奢、李离,皆清廉自正,严守法纪,当公私利益发生尖锐冲突时,甚至甘愿以身殉法,维护君主和纲纪的尊严。作者以缅怀与崇敬的心情写出他们的政绩和道德风范,意在阐明一个为政治国的根本道理:“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而这,也正道出了作者倾心向往的理想的吏治蓝图。
汉代官吏也有仁厚廉正守法之人,但本篇只表彰历史人物,全不言及当朝,有深意在焉。古今学者都曾指出,本传与排稍后的《酷吏列传》乃是有意为之的姊妹篇:写酷吏,全是当朝人物,这是直接讥刺汉武帝宠用酷吏、任其肆虐为害的时弊;写循吏,全无时人,则是以古讽今,暗藏批评当朝吏治的锋芒。两传鲜明对映,相反而相成,作者的政见与好恶之情都可以从中品味出来。这或许可称之为别一种意义的“互见法”吧!互见之后,读者再回头看本文开篇序言结束末那一句“何必威严哉”的话,就会深悟“威严”者,乃酷吏弄权峻法逞威之谓也,作者写本传的深心及其思想锋芒其实在这里就已经闪现出来了。
文字简净,是本传极显着的特色。其篇幅之短,在全书与《佞幸列传》同居首位,仅一千二百字左右。其写人多止三事,少则一例,取材于表述皆至为简要,却是精当有力,给人留下了过目难忘的印象。无怪乎古人赞之曰:“太史公《循吏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史传》不及也。”(吴氏《林下偶谈》卷四,转引自《历代名家译史记》)这种写法,与类传的特性有关。类传和专传不同,它是专题性的,主要表现一类人的共性和作者对本专题的思想见解,至于人物生平的完整性与系统性并不重要。为此,类传皆有序言,开宗明义先阐述作者的观点,然后环绕这一主旨选取恰当的人物事迹予以说明,序言和传文之间,实为纲举目张的关系。故类传写人叙事很灵活,选择性强,不求全而求典型,有时甚至不避重出。如子产生平已写入《郑世家》,本传为表现专题思想的需要再作载述,但略去一切具体行事,只列举落吧政绩,极写百姓的爱戴感激之情。和其它类传相比,本篇在取材上剪裁的幅度是很大的,除孙叔敖事略为完整外,叙其余四人皆一鳞半爪,精简之至。作者采用很少的文字把一件典型事例细致写出,使之妥贴传神,对专题思想依然有很强的表现力。正是这种写法,使本篇在表现类传的特性方面成为很有代表性的作品。
太史公说:“法令用以引导民众向善,刑罚用以阻止民众作恶。文法与刑律不完备时,善良的百姓依然心存戒惧地自我约束修身,是因为居官者行为端正不曾违乱纲纪。只要官吏奉公尽职按原则行事,就可以用它做榜样治理好天下,为什么非用严刑峻法不可呢?
孙叔敖是楚国的隐者。国相虞丘把他举荐给楚庄王,想让他接替自己职务。孙叔敖为官三月就升任国相,他施政教民,使得官民之间和睦同心,风俗十分淳美。他执政宽缓不苛却有禁必止,官吏不做邪恶伪诈之事,民间也无盗贼发生。秋冬两季他鼓励人们进山采伐林木,春夏时便借上涨的河水把木材运出山外。百姓各有便利的谋生之路,都生活得很安乐。
庄王认为楚国原有的钱币太轻,就下令把小钱改铸为大钱,百姓用起来很不方便,纷纷放弃了自己的本业。管理市场的长官向国相孙叔敖报告说:“市场乱了,老百姓无人安心在那里做买卖,秩序很不稳定。”孙叔敖问:“这种情况有多久了?”市令回答:“已经有三个月。”孙叔敖说:“不必多言,我现在就设法让市场恢复原状。”五天后,他上朝向庄王劝谏说:“先前更改钱币,是认为旧币太轻了。现在市令来报告说‘市场混乱,百姓无人安心在那里谋生,秩序很不稳定’。我请求立即下令恢复旧币制。”庄王同意了,颁布命令才三天,市场就回复了原貌。
楚国的民俗是爱坐矮车,楚王认为矮车不便于驾马,想下令把矮车改高。国相孙叔敖说:“政令屡出,使百姓无所适从,这不好。如果您一定想把车改高,臣请求让乡里人家加高门槛。乘车人都是有身分的君子,他们不能为过门槛频繁下车,自然就会把车的底座造高了。”楚王答应了他的请求。过了半年,上行下效,老百姓都自动把坐的车子造高了。
这就是孙叔敖不用下令管束百姓就自然顺从了他的教化,身边的人亲眼看到他的言行便仿效他,离得远的人观望四周人们的变化也跟着效法他。所以孙叔敖三次荣居相位并不沾沾自喜,他明白这是自己凭借才干获得的;三次离开相位也并无悔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过错。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郑昭君在位时,曾任用自己宠信的徐挚做国相,国政昏乱,官民不亲和,父子不和睦。大宫子期把这些情况告诉郑昭君,昭君就改任子产为国相。子产执政一年,浪荡子不再轻浮嬉戏,老年人不必手提负重,儿童也不用下田耕种。二年之后,市场上买卖公平,不预定高价了。三年过去,人们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四年后,农民收工不必把农具带回家,五年后,男子无需服兵役,遇有丧事则自觉敬执丧葬之礼。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就去世了,青壮年痛哭失声,老人像孩童一样哭泣,说:“子产离开我们死去了啊,老百姓将来依靠谁!”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由于才学优异做了鲁国国相。他遵奉法度,按原则行事,丝毫不改变规制,因此百官的品行自然端正。他命令为官者不许和百姓争夺利益,做大官的不许占小便宜。
有位客人给国相公仪休送鱼上门,他不肯收纳。客人说:“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为什么不接受呢?”公仪休回答说:“正因为很爱吃鱼,才不能接受啊。现在我做国相,自己还买得起鱼吃;如果因为今天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谁还肯给我送鱼?所以我决不能收下。”
公仪休吃了蔬菜感觉味道很好,就把自家园中的冬葵菜都拔下来扔掉。他看见自家织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逐出家门,还烧毁了织机。他说:“难道要让农民和织妇无处卖掉他们生产的货物吗?”
石奢,是楚昭王的国相,他为人刚强正直廉洁公正,既不阿谀逢迎,也不胆小避事。一次出行属县,恰逢途中有凶手杀人,他追捕凶犯,竟是自己的父亲。他放走父亲,归来便把自己囚禁起来。他派人告诉昭王说:“杀人凶犯,是为臣的父亲。若以惩治父亲来树立政绩,这是不孝;若废弃法度纵容犯罪,又是不忠;因此我该当死罪。”昭王说:“你追捕凶犯而没抓获,不该论罪伏法,你还是去治理国事吧。”石奢说:“不偏袒自己父亲,不是孝子;不遵守王法,不是忠臣。您赦免我的罪责,是主上的恩惠;服刑而死,则是为臣的职责。”于是石奢不听从楚王的命令,刎颈而死。
李离,是晋文公的法官。他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发觉后就把自己拘禁起来判以死罪。文公说:“官职贵贱不一,刑罚也轻重有别。这是你手下官吏有过失,不是你的罪责。”李离说:“臣担当的官职是长官,不曾把高位让给下属;我领取的官俸很多,也不曾把好处分给他们。如今我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却要把罪责推诿(wěi,伟)于下级,这种道理我没有听过。”他拒绝接受文公的命令。文公说:“你认定自己有罪,那么我也有罪吗?”李离说:“法官断案有法规,错判刑就要亲自受刑,错杀人就要以死偿命。您因为臣能听察细微隐情事理,决断疑难案件,才让我做法官。现在我听察案情有误而枉杀人命,应该判处死罪。”于是不接受晋文公的赦令,伏剑自刎而死。
太史公说:“孙叔敖口出一言,郢都的市场秩序得以恢复。子产病逝,郑国百姓失声痛哭。公仪休看到妻子织出的布好就把她赶出家门。石奢放走父亲而自杀顶罪,使楚昭王树立了美名。李离错判杀人罪而伏剑身亡,帮助晋文公整肃了国法。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①。文武不备②,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③,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④。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⑤,世俗盛美⑥,政缓禁止⑦,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春夏以水⑧,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⑨,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⑩,次行不定(11)。”相曰:“如此几何顷乎(12)?”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13)。”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车(14),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15)。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16),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地;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①奸:邪恶诈伪之事。②文武:本义指文治(礼乐教化)和武功,这里指行政法规和刑罚。③循理:依照原则行事。④处士:隐居不士的人。⑤和合:和睦同心。⑥盛美:非常美好。盛:盛大,引申为程度深。⑦禁止:有禁则止,听从命令的意思。⑧春夏以水:一本作“春夏以水下”,意为春夏时节借河水上涨使采伐的林木顺流而下运出去。⑨更:更改。⑩莫安其处:无人安心于在市中经营本业。处:位置。 次行:次序。(11)几何顷:有多久。(12)顷:时间短,此泛指时间。(13)复:恢复。(14)庳车:矮车,车的底座低。(15)闾里:乡里,古代居民组织。先秦时以二十五家为里,一万二千五百户为乡。 (16):门限,即门槛。(17)不教:此指不用行政法令管束。从其化:顺从他的教化。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①。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②。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③,斑白不提挈④,僮子不犁畔⑤。二年,市不豫贾⑥。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⑦。五年,士无尺籍⑧,丧期不令而治⑨。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①列大夫:居大夫之列。②按:此段所言与卷四十二《郑世家》内容有出入。《郑世家》记子产是郑成功的小儿子,曾先后事简公、定公、声公,并无任郑昭君国相的记载。 ③竖子:鄙贱他人的称呼,犹“小子”。此指游手好闲和浪荡子。 戏狎:轻浮嬉戏。 ④斑白:鬓发花白,此借指老人。提挈:提着东西。挈,提。 ⑤僮子:儿童。犁畔:在田边耕种,指干农活。 ⑥不豫贾:不预先抬高物价,到交易时买卖双方公平议价。豫,同“预”。贾,同“价”。⑦田器:种田的农具。 ⑧无尺籍:没有战功。汉制,把杀敌斩首的功劳记录在一尺长的竹板上,称“尺籍”。此句是说男子不必再当兵出征。 ⑨治:此指办丧事。
公仪休者,鲁博士也。以高弟为鲁相①。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②。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③,遗君鱼④,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⑤,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而美⑥,拔其园葵而弃之⑦。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⑧,燔其机⑨,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⑩”?
①高弟:一作“高弟”,指才优而学业品弟高。 ②受大者:领取俸禄多的人,指官位高的人。取小:占小便宜。 ③嗜:极为喜好。 ④遗:赠送。 ⑤免:免官。 ⑥茹:蔬菜的总称。⑦园葵:菜园中的冬葵菜。 ⑧家妇:妻子。⑨燔:烧。 ⑩工女:此指织妇。 雠:出售。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①。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②。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③,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④,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⑤。过听杀人⑥,自拘当死⑦。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⑧,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其罪下吏⑨,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⑩,失死则死(11)。公以臣能听微决疑(12),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13)。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①阿避:阿谀和逃避。 ②系:囚禁。 ③立政:树立政绩。 ④私:偏袒。⑤理:法官。⑥过听杀人:听察案情有过失而错杀人命。 ⑦当:判罪。 ⑧居官为长:担任的官职是长官。长:首长。⑨傅:附着,此指把罪责推到别人身上。 ⑩失刑则刑:错定刑罚就自己受刑。(11)失死则死:错判死罪就自己以死偿命。(12)听微决疑:听察细微的隐情事理,决断疑难的案件。(13)伏剑:用剑自杀。伏:受到惩罪的意思。
汲郑列传第六十
史有为 译注
【说明】本篇是汲黯和郑当时的合传。汲黯是武帝朝中名闻遐迩的第一流人物。他为人倨傲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以此令朝中上下皆感敬畏。比如人家谒见傲慢的丞相田蚡,都是卑躬屈膝俯首下拜,而他偏只拱手作揖,见大将军卫青时亦行平等之礼;两次奉旨出使,他都中途变卦,或半路而返,或自作主张发放官粮赈济灾民;批评别人的过失,他从来耳提面命不留情面,即使对至尊的君主及其宠幸的权要人物也敢当面谏诤指责,无所顾忌。传中写他四次犯颜武帝,三次斥骂丞相公孙弘和御史大夫张汤,言辞都极为尖锐无情。难怪群臣为之震恐、责怨;公孙弘、张汤对他恨之入骨;而武帝虽在背后骂他甚至起过杀心,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是“社稷臣”而宽容几分。司马迁怀着极其钦敬的心情为汲黯树碑立传,不多叙政绩,而倾全力表彰他秉正嫉恶、忠直敢谏的杰出品格。环绕这个中心,本文运用辐凑之法将众多的零散材料交织在一起,从多方面的人际关系中反复刻画人物个性,尤其是一再描写汲黯同最高统治者武帝和公孙弘、张汤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就使他那汉廷第一直臣的光辉形象被异常鲜明地表现了出来。其中,汲黯那些一针见血、极具个性的言语被大量实录,其辞之犀利精粹,其情之激切义愤,皆力透纸背,震撼人心,对展示主人公思想品格起到了至为重要的作用。
汲黯信仰黄老学说,崇尚无为清静之治,这和武帝崇尚儒学,重用酷吏,好大喜功,扰乱民生的“多欲”政治适相抵触。故本传表彰汲黯亢直犯上的言行,实质上是肯定了他在一系列现行方针政策上同当权者的斗争。因此这篇传记的思想意蕴是复杂而深刻的,它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而且寓托了作者深切的爱憎之情,诚如古人所云:“汲黯乃太史公最得意人,故特出色写之。当其时,势焰横赫如田蚡,阿谀固宠怀诈饰智如公孙弘、张汤等,皆太史公所深嫉痛恶而不忍见者,故于灌夫骂坐,汲黯面诋弘、汤之事,皆津津道之,如不容口,此太史公胸中垒块借此一发者也”(牛运震《史记评注》卷十一,转引自《历代名家评史记》)。可以说,汲黯便是太史公批评现实政治的代言人,本篇的“发愤”之意是非常鲜明而强烈的。
郑当时是汲黯的好友,在尊黄老、任侠和居官清廉等方面皆与汲黯一致,因而本篇将他连类于汲黯之后。文中着重表彰了他敬贤下士,竭诚进贤的美德,同时也指出他缺乏汲黯的刚直之气,有趋从迎合权势者的缺点。在严正直谏方面,他于汲黯差之远矣。故在作者眼中笔下,二人高下分别,而叙其生平自然也就一详一略,一重一轻了。
汲黯字长孺,濮阳县人。他的祖先曾受古卫国国君恩宠。到他已是第七代,代代都在朝中荣任卿、大夫之职。靠父亲保举,孝景帝时汲黯当了太子洗马,因为人严正而被人敬畏。景帝死后,太子继位,任命他做谒者之官。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发生攻战,皇上派汲黯前往视察。他未到达东越,行至吴县便折返而归,禀报说:“东越人相攻,是当地民俗本来就如此好斗,不值得烦劳天子的使臣去过问。”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绵延烧及一千余户人家,皇上又派汲黯去视察。他回来报告说:“那里普通人家不慎失火,由于住房密集,火势便蔓延开去,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郡时,眼见当地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灾民多达万余家,有的竟至于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所持的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的储粮,赈济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缴还符节,承受假传圣旨的罪责。”皇上认为汲黯贤良,免他无罪,调任为荥阳县令。汲黯认为当县令耻辱,便称病辞官还乡。皇上闻讯,召汲黯朝任中大夫。由于屡次向皇上直言谏诤,他仍不得久留朝中,被外放当了东海郡太守。汲黯崇仰道家学说,治理官府和处理民事,喜好清静少事,把事情都交托自己挑选出的得力的郡丞和书史去办。他治理郡务,不过是督查下属按大原则行事罢了,并不苛求小节。他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内休息不出门。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十分清明太平,人们都很称赞他。皇上得知后,召汲黯回京任主爵都尉,比照九卿的待遇。他为政力求无为而治,弘其大要而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黯与人相处很傲慢,不讲究礼数,当面顶撞人,容不得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心性相投的,他就亲近友善;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相见,士人也因此不愿依附他。但是汲黯好学,又好仗义行侠,很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品行美好纯正;入朝,喜欢直言劝谏,屡次触犯皇上的面子,时常仰慕傅柏和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和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因为多次直谏而不得久居其官位。
就在汲黯任主爵都尉而位列九卿的时候,窦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宰相。年俸中二千石的高官来谒见时都行跪拜之礼,田蚡竟然不予还礼。而汲黯求见田蚡时从不下拜,经常向他拱手作揖完事。这时皇上正在招揽文学之士和崇奉儒学的儒生,说我想要如何如何,汲黯便答道:“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政绩呢!”皇上沉默不语,心中恼怒,脸一变就罢朝了,公卿大臣都为汲黯惊恐担心。皇上退朝后,对身边的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愚直!”群臣中有人责怪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百官这些辅佐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取容,阿谀奉迎,将君主陷于违背正道的窘境吗?何况我已身居九卿之位,纵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损害了朝廷大事,那可怎么办!”
汲黯多病,而且已抱病三月之久,皇上多次恩准他休假养病,他的病体却始终不愈。最后一次病得很厉害,庄助替他请假,皇上问道:“汲黯这个人怎么样?”庄助说:“让汲黯当官执事,没有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年少的君主,坚守已成的事业,以利诱之他不会来,以威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有人自称像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也不能憾夺他的志节。”皇上说:“是的。古代有所谓安邦保国的忠臣,像汲黯就很近似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入侍宫中,皇上曾蹲在厕所内接见他。丞相公孙弘平时有事求见,皇上有时连帽子也不戴。至于汲黯进见,皇上不戴好帽子是不会接见他的。皇上曾经坐在威严的武帐中,适逢汲黯前来启奏公事,皇上没戴帽,望见他就连忙躲避到帐内,派近侍代为批准他的奏议。汲黯被皇上尊敬礼遇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以更改制定刑律法令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多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却对上不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不能遏止天下人的邪恶欲念。安国富民,使监狱空无罪犯,这两方面你都一事无成。相反,错事你竭力却做,大肆破坏律令,以成就自己的事业,尤为甚者,你怎么竟敢把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章制度也乱改一气呢?你这样做会断子绝孙的。”汲黯时常和张汤争辩,张汤辩论起来,总爱故意深究条文,苛求细节。汲黯则出言刚直严肃,志气昂奋,不肯屈服,他怒不可遏地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绝不能让刀笔之吏身居公卿之位,果真如此。如果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必令天下人恐惧得双足并拢站立而不敢迈步,眼睛也不敢正视了!”
这时,汉朝正在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汲黯力求国家少事,常借向皇上进言的机会建议与胡人和亲,不要兴兵打仗。皇上正倾心于儒家学说,尊用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及至国内事端纷起,下层官吏和不法之民都弄巧逞志以逃避法网,皇上这才要分条别律,严明法纪,张汤等人也便不断进奏所审判的要案,以此博取皇上的宠幸。而汲黯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抨击公孙弘之流内怀奸诈而外逞智巧,以此阿谀主上取得欢心;刀笔吏专门苛究深抠法律条文,巧言加以诋毁,构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不得昭示,并把胜狱作为邀功的资本,于是皇上越发地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张汤则深恨汲黯,就连皇上也不喜欢他,想借故杀死他。公孙弘做了丞相,向皇上建议说:“右内史管界内多有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居住,很难管理,不是素来有声望的大臣不能当此重任,请调任汲黯为右内史。”汲黯当了几年右内史,任中政事井井有条,从未废弛荒疏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越发地尊贵了,他的姐姐卫子夫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与他行平等之礼。有人劝汲黯说:“从天子那里就想让群臣居于大将军之下,大将军如今受到皇帝的尊敬和器重,地位更加显贵,你不可不行跪拜之礼。”汲黯答道:“因为大将军有拱手行礼的客人,就反倒使他不受敬重了吗?”大将军听到他这么说,更加认为汲黯贤良,多次向他请教国家与朝中的疑难之事,看待他胜过平素所结交的人。
淮南王刘安阴谋反叛,畏惧汲黯,说:“汲黯爱直言相谏,固守志节而宁愿为正义捐躯,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情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揭掉盖东西的蒙布或者把快落的树叶振掉那么容易了。”
当今天子已经多次征讨匈奴大获战绩,汲黯主张与胡人和亲而不必兴兵征讨的话,他就更加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享受九卿待遇时,公孙弘、张汤不过还是一般小吏而已。等到公孙弘、张汤日渐显贵,和汲黯官位相当时,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张汤官至御史大夫;昔日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和汲黯同级了,有的被重用,地位甚至还超过了他。汲黯心窄性躁,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怨言,朝见皇上时,他走上前说道:“陛下使用群臣就像堆柴垛一样,后来的堆在上面。”皇上沉默不语。一会儿汲黯退了下去,皇上说:“一个人确实不可以没有学识,看汲黯这番话,他的愚直越来越严重了。”
时隔不久,匈奴浑邪王率部众降汉,朝廷征发两万车辆前去接运。官府无钱,便向百姓借马。有的人把马藏起来,马无法凑齐。皇上大怒,要杀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没有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了。况且匈奴将领背叛他们的君主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把他们顺序接运过来,何至于让全国骚扰不安,使我国人疲于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将呢!”皇上沉默无言。及待浑邪王率部到来,商人因与匈奴人做买卖,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请得被接见的机会,在未央宫的高门殿见到了皇上,他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的友好关系,我国发兵征讨他们,战死疆场与负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百亿计的巨资。臣我愚蠢,以为陛下抓获匈奴人,会把他们都作为奴婢赏给从军而死的家属,并将掳获的财物也就便送给他们,以此告谢天下人付出的辛劳,满足百姓的心愿。这一点现在即使做不到,浑邪王率领几万部众前来归降,也不该倾尽官家府库的财物赏赐他们,征调老实本分的百姓去伺候他们,把他们捧得如同宠儿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购买长安城中的货物,就会被死抠法律条文的执法官视为将财物非法走私出关而判罪呢?陛下纵然不能缴获匈奴的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用苛严的法令杀戳五百多无知的老百姓,这就是所谓‘保护树叶而损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上沉默,不予赞同,而后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的话了,今日他又一次信口胡说了。”事后数月,汲黯因犯小法被判罪,适逢皇上大赦,他仅遭免官。于是汲黯归隐于田园。
过了几年,遇上国家改铸五铢钱,老百姓很多人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就征召汲黯任他为淮阳郡太守。汲黯拜伏于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印,皇上屡下诏令强迫给他,他才领命。皇上下诏召见汲黯,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自以为死后尸骨将被弃置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陛下又收纳任用我。我常有狗病马病的,体力难以胜任太守之职的烦劳。我希望当中郎,出入宫禁之门,为您纠正过失,补救缺漏。这就是我的愿望。”皇上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过些时候我会召你回来的。只因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请你躺在家中去治理吧。”汲黯向皇上告别后,又去探望大行令李息,他说:“我被弃置于外郡,不能参与朝廷的议政了。可是,御史大夫张汤他的智巧足以阻挠他人的批评,奸诈足以文饰自己的过失,他专用机巧谄媚之语,强辩挑剔之词,不肯常常正正地替天下人说话,而一心去迎合主上的心思。皇上不想要的,他就顺其心意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搬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深怀奸诈以逢迎皇上的旨意,在朝外挟制为害社会的官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居九卿,若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和他都会被诛杀的。”李息害怕张汤,始终不敢向皇上进谏。汲黯治理郡务,一如往昔作风,淮阳郡政治清明起来。后来,张汤果然身败名裂。皇上得知汲黯当初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判李息有罪,诏令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待遇,依旧掌管淮阳郡。七年后汲黯逝世。
汲黯死后,皇上因为汲黯的关系,让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轻时也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他擅长玩弄法律条文,巧于为官,其官位四次做到九卿,在河南郡太守任上去世。他的弟兄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二千石职位的计十人。濮阳人段宏起初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保举段宏,段宏也两次官至九卿。但是濮阳同乡做官的人都很敬畏汲黯,甘居其下。
郑当时,字庄,陈县人。他的祖先郑君曾做项籍手下的将领;项籍死后,不久就归属了汉朝。高祖下令所有项籍的旧部下在提到项籍时都要直呼其名,郑君偏偏不服从诏令。高祖下旨把那些肯直呼项籍名讳的人都拜为大夫,而赶走了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时。
郑庄以仗义行侠为乐事,解救张羽的危难,声名传遍梁、楚之间。孝景帝时,他做太子舍人。每逢五天一次的休假日,他经常在长安四郊置备马匹,骑着马去看望各位老友,邀请拜谢宾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还总是担心有所疏漏。郑庄喜爱道家学说,仰慕年长者,那种情意殷切的劲儿,就好像惟恐见不到人家一样。他年纪轻,官职卑微,但交游的相知友都是祖父一辈的人,天下知名的人物。武帝即位后,郑庄由鲁国中尉、济南群太守、江都国相,一步步地升到九卿中的右内史。由于平议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的纷争意见不当,他被贬为詹事,又调任大农令。
郑庄做右内史时,告诫属下官吏说:“有来访者,不论尊贵或低贱,一律不得让人滞留门口等候。”他敬执主人待客之礼,以自己的高贵身分屈居于客人之下。郑庄廉洁,又不添置私产,仅依靠官俸和赏赐所得供给各位年长的友人,而所馈送的礼物,只不过是用竹器盛的些许吃食。每逢上朝,遇有向皇上进言的机会,他必得称道天下的年高望重的人。他推举士人和属下的丞、史诸官吏,委实津津乐道,饶有兴味,言语中时常称举他们比自己贤能。他从不对吏员直呼其名,于属下谈话时,谦和得好像生怕伤害了对方。听到别人有高见,便马上报告皇上,唯恐延迟误事。因此,殽山以东广大地区的士人和知名长者都众口一词称赞他的美德。
郑庄被派遣视察黄河决口,他请求给五天时间准备行装。皇上说:“我听说‘郑庄远行,千里不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准备行装的时间?”郑庄在外人缘虽好,但在朝中常常附和顺从主上之意,不敢过于明确表示自己的是非主张。到他晚年,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各地少数民族,天下耗费财物很多,国家财力物力更加匮乏。郑庄保举的人及其宾客,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钱款甚多。司马安任淮阳郡太守,检举此事,郑庄因此落下罪责,赎罪后削职为平民。不久,入丞相府暂行长史之职。皇上认为他年事已高,让他去做汝南郡太守。几年后,卒于任上。
郑庄、汲黯当初位列九卿,为政清廉,平日居家品行也纯正。这两人中途都曾被罢官,家境清贫,宾客遂日趋没落。待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余的财物。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他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者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当时为人那样贤德,有权势时宾客十倍,无权势时情形就全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呢!下邽(guī,龟)县翟公曾说过,起初他做廷尉,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一丢官,门外便冷清得可以张罗捕雀。他复官后,宾客们又想往见,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黯、郑庄也有此不幸,可悲啊!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①。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②,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惮③。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相攻④,上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⑤,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⑥,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⑦。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⑧。”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⑨。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⑩。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之言(11),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12),不苛小(13)。黯多病、卧闺内不出(14)。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15)。
①古之卫君:战国后期卫侯降而为君,故云。详见卷三十七《卫康叔世家》。②任:保举。汉制规定,凡居官二千石以上者,任职满三年可保举同胞兄弟或儿子一人为郎官,称为“任子”。③惮:惧怕。④东越相攻:瓯越(都东瓯,今浙江温州)与闽越(都东治,今福建福州)合称东越。景帝三年(前154)吴楚反叛,瓯越东海王摇先是举兵从吴,事败后又杀吴王濞以自脱罪责。吴王子逃入闽越,为报仇,于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劝闽越出兵围东瓯,瓯越遂向朝廷求救。事详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⑤比:紧挨着。⑥便宜:趁便见机行事。⑦节: 符节,朝廷派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 振:通“赈”,救济。⑧矫制:假借君主名义发布命令。制:帝王的命令。⑨田里:故乡。 ⑩召拜:征召授予官职。(11)黄老之言: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12)指:大指,意图。(13)苛小:挑剔苛求小节。后文“小苛”意同此。(14)闺 :内室。(15)文法:法规,法令条文。
黯为人性倨①,少礼,面折②,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③,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④,任气节⑤,内行修絜⑥,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⑦。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⑧,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⑨!”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⑩!”群臣或数黯(11),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①倨:傲慢。 ②面折:当面顶撞。折,断,此指拒斥、驳回。 ③忍见:耐着性子见面。 ④游侠:好交游并且勇于解救他人危难的人。 ⑤任气节:看重志气操守。 ⑥内行:平日居家的品行。 修:通“修”,美好。絜:同“清”洁净,纯洁。 ⑦刘弃:《汉书·张冯汲郑传》为“刘弃疾”。 ⑧中二千石:汉代内自九卿郎将,外至郡守尉的偕禄等级,皆为二千石。其中包括中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三个等级,中二千石是最高级。中:合乎,满。 ⑨唐虞:儒家所推崇的远古帝王唐尧和虞舜。⑩戆(zhuàng,壮):憨厚刚直。 (11)数:列举过失,指责。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①,终不愈,最后病②,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③,招之不来,麾之不去④,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⑤。”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而视之⑥。丞相弘燕见⑦,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⑧,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①这句是说汉武帝对汲黯给予破例的照顾。汉制规定,居官者病满三月当免官,而武帝几次特许汲黯可以不免官而居家养病。告:休假。数:屡次。 ②病:重病,病得很厉害。③守城:当依《汉书·张冯汲郑传》作“守成”,保护已成的事业。④麾(huī,灰):通“挥”,挥手令去的意思。 ⑤贲、育:孟贲和夏育,都是战国时秦武王的壮士,勇力过人。 ⑥踞:蹲或坐。厕:厕所。一说通“侧”,指床边。 ⑦燕见:和朝见相对而言,指在帝王闲暇时进见。燕:通“宴”,安闲。⑧武帐:御殿内四周陈设着五种兵器(矛、戟、钺、楯、弓矢)的帐帷,以示威武。一说织成武士形象的帐帷。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①,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②,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③?公以此无种矣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⑤,黯伉厉守高不能屈⑥,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⑦,果然。必汤也⑧,令天下重足而立⑨,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⑩。黯务少事,乘上间(11),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12),上方向儒术(13),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14)。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以幸(15)。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16),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17),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18),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19),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①囹圄:监牢。 ②按:前文已指责张汤不能奉公尽职,这二句更进一步揭露他的心思都用在了谋取个人名利上。“非苦就行”,是说明知事错还努力去做,以求造就好名声。非:错误的。苦:若干。就:实现,达到。行:德行。句中“非若”二字语不通顺,疑有误。卷一百二十二《酷吏列传》记载张汤如何广交天下名士、宾客,用拉拢人情来获取美名的事,可作为理解本句的参考。“放析就功”,是说肆意增繁律令破坏汉朝旧制,目的是要成就个人的功绩。放:放纵,随意。析:劈开,此指破坏。 ③按:汉高祖刘邦初入咸阳时,曾“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余悉除去秦法”(见卷八《高祖本纪》),法至简约。汉立国后,丞相箫何奉命制律,“捃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见《汉书·刑法志》),依然法禁省约,简便易行。汉武帝当朝后,对外频繁用兵,对内大兴营造,大量征发人力赋税,致使许多人贫困破产被迫犯法,于是武帝任用酷吏张汤等修改法律,以严刑峻法加强镇压。史书记载,当时“禁网浸密。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遍睹”(见《汉书·刑法志》)。这种作法已完全破坏了汉初旧制。约束:规章制度,此特指法令、法规。纷:纷乱,这里有任意增繁加多意。更:更改。 ④无种:没有遗种,此指断子绝孙,种:子嗣。⑤文深:深究细抠法令条文。 ⑥伉厉:刚直严厉。守高:保持高昂的志气。一说掌握最高的原则(王伯峻《史记选注》)。 不能屈:不肯向对方屈服。⑦刀笔吏:办理文书的小吏。古时在竹筒上书写,因有误而改动时必需用刀刮除,故有此称。⑧必汤:指非依张汤之法行事不可。⑨重足而立:两脚并拢站立,形容极其恐惧拘束而不敢行走。⑩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11)间:间隙,机会。 (12)无:通“毋”,不要。(13)方向儒术:正倾心于儒学。(14)吏民巧弄:指下级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来逃避法网的制裁。(15)谳 :审判定案。(16)面触:当面冒犯指责。 徒:只是。怀诈饰智: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饰:装饰于外,此指显露。 取容:傅取对方的欢心。(17)深文巧诋:深抠文法,巧言进行诋毁。(18)反其真:恢复事实真相。 (19)唯:虽然,纵然。说:同“悦”,喜欢。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①。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②,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③。
淮南王谋反④,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⑤。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⑥。”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⑦,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⑧,或尊用过之。黯褊心⑨,不能无少望⑩,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黯罢(11),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12)。”
①亢礼:行平等之礼。亢,通“抗”,匹敌,相当,对等。 ②揖客:行拱手礼的客人。 ③平生:平素。 ④淮南王谋反:淮南王刘安为报父仇早有反叛朝廷之心,自武帝建元二年(前139)起开始暗中结交权贵和宾客,收买民心,制造谋反器具,进行了长期的准备和谋划。但是由于时机不成熟。始终未举事。最后因内部矛盾使阴谋泄露,刘安自杀身亡。详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⑤非:此指不正当的行为,此指谋反之事。 ⑥发蒙:揭开盖东西的蒙布。振落:振掉快落的树叶。此句是比喻事情很好办,可轻易得手。 ⑦按:自元光二年(前133)匈奴与汉绝和亲,到元狩二年(前121)秋匈奴浑邪王率众降汉,汉征匈奴有几次大胜。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等。 ⑧丞相史:应为“丞、史”,《汉书、汲黯传》和《史记》会注本均无“相”字。⑨褊心:心胸狭隘。⑩望:怨恨。(11)有间:有顷,一会儿。罢:退下。(12)无学:没有学识。学:这里特指儒学。武帝这句话是批评汲黯一向诋毁儒学,没有儒者的思想修养,因此说话越发锋芒毕露,不知敬上。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①,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②,从民贳马③。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④,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⑤!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⑥。黯请间⑦,见高门⑧,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⑨。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⑩,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1)。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12)?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13),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①按:事在元狩二年(前121)秋。浑邪(yē,耶)王因与汉将霍去病战屡败,伤亡惨重,单(chán,蝉)于欲诛之,故率众降汉。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 ②县官:当时天子或中央政府的代称,此指国库。 ③贳:(shì,世):借。 ④畔:通“叛”。 ⑤罢:(pí,皮)弊:疲乏,疲劳。罢,通“疲”。 ⑥坐:因犯……法入罪。当:判罪。 ⑦请间:请得被接见的机会。 ⑧高门:未央宫内的高门殿。⑨巨万百数:数以百亿计的巨资。巨万:万万,形容数目极大。 ⑩卤:通“掳”,抢掠。(11)塞:填充,此指满足。(12)文吏:执法的官吏。 绳:依法处罚。阑:没有官府允许的凭证而擅自出入边关。当时的法律规定,与胡人通商不得持兵器出关,即使在京城内与胡人做买卖也以出关论处,因此一些百姓无辜地被判处犯了走私罪。(13)微文:苛细的文法。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①,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②,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③,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④,力不能任郡事,臣为中郎,出入禁闼⑤,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⑥。顾淮阳吏民不相得⑦,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⑧,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⑨,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戮矣⑩。”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11),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12)。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13)。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14)。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15),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①按:事在元狩五年(前118),因“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 钱。”详见卷三十《平淮书》。汉制,24铢为1两。②郊:城外,野外。此指楚地的要道。③此句是说免官后将死无葬身之所。 ④狗马病:对人称说自己疾病的谦词。 ⑤意思是说希望随侍皇帝左右做近臣。禁闼,宫廷门户。⑩今:此指日后即将发生之事,非谓眼前。⑦顾:但,只。 ⑧辩数:此指强辩。 ⑨御:迎。 ⑩戮:通“戮”,诛杀。(11)按:此句意思是说汲黯治理淮阳郡仍然保持从前任东海郡守时清静无为的作风。(12)抵:抵尝,此指判人有罪,使受到应有的惩罚。(13)秩:俸禄等级。此句是说朝廷给汲黯以优待。依汉制,郡太守月支俸钱抵于诸侯国相。(14)姑姊:父亲的姐姐。 按:《汉书·汲黯传》无“姑”字。(15)昆弟:兄弟。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①,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②,脱张羽于厄,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③,常事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④,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⑤,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⑥,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⑦,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⑧。然其馈遗人⑨,不过算器食⑩。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11),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12),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13)。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14)。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15),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16)。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17),多逋负(18)。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19),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20)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①此句是说汉高祖有意让项籍的旧僚属犯其名讳,以这种大不敬的行为来表示对旧主子的背叛和对自己的臣服。②任侠:好仗义行侠。③洗沐:沐浴,此指休假。汉制,官吏每五日例得休假。④存:存问,看望问候。⑤大父:祖父。行:辈。⑥这是指郑当时在武安侯的田蚡和魏其侯窦婴在廷中为灌夫事发生尖锐冲突,武帝征询群臣意见时,他先是肯定支持窦婴,后又怯懦动摇,因此触怒武帝被贬官。详见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 ⑦太史:疑为“内史”之误。前已言郑为右内史,居九卿之尊;后继言“以其贵下人”,正相切合。一说当从《汉书·张冯汲郑列传》为“大吏”。 ⑧诸公:对年长者的称谓。⑨馈遗:赠送。⑩算器:竹制器皿。(11)推毂:推车,此处借言推举人才。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与车幅相接。常用作车轮或车的代称。(12)名吏:直呼吏员的名字。(13)山东:古时泛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翕:(xī,西)然:和同一致。(14)治行:准备行装。(15)赍:携带。(16)甚引:很明确地表示意见。引,引决,决定。当否:是非。此句是说郑当时在皇上面前不敢明确坚持自己的主张。(17)僦:运输。(18)逋负:拖欠,此指亏欠承办运输的钱款。(19)发:检举揭发。(20)赎:纳钱赎罪。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修絜 。此两人中废①,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余赀财②。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①中废:中途被免官。②赀(zī,姿):通“资”,钱财。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①;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②:“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③。一贵一贱,交情乃见④。”汲、郑亦云,悲夫!
①阗:充满。②署:题写。③交态:结交的状况,指交情的真伪深浅。④见:同“现”。显现。
儒林列传第六十一
史有为 译注
【说明】本篇记叙西汉前期多位五经儒学大师的事迹,并附带言及大师们的传承弟子数十人,主要反映了汉武帝时期儒学兴盛的局面。它是合写众多儒学之士的专题性类传,因以“儒林”标题。
文章最精采处是传前的长篇序言,它是一篇出色的史论。作者以深沉的慨叹发端,自然地引出了对几百年儒学兴衰史的回顾。在他扼要讲述自孔子以来儒学所走过的坎坷途程时,着重表现的是儒学虽历经劫难,但在其诞生地鲁国及其毗邻的齐国一带却深入人心,相沿不废。这说明一种文化传统一旦形成,便具有暴力亦无法绝灭它的坚韧的生命力。后面传文写到的汉儒经学大师及其有成就的弟子不是大多为齐鲁间人吗?这也正说明汉代儒学的复兴乃是直接依靠历史文化传统的遗留,是它在新的社会条件下的恢复和弘扬。那么,促使儒学迅速复兴的现实条件又是什么呢?作者不惜笔墨,在序的后半部以详载丞相公孙弘的奏章做了不言而喻的回答。就这样,作者以“通古今之变”的深邃眼光,从历史与现实两方面说明了汉代儒学在武帝朝勃然兴盛的原因。不过,这种“说明”是比较隐蔽的。综观序言的写法,是寓论于史,亦叙亦议,作者的分析评判就融合在富于感情、要言不繁的叙述文字中,似水乳一体而莫辨。这和其它类传序言往往直接阐发思想观点的做法,颇为不同。
有的当代学者指出,本篇“是司马迁首创的教育史传”,“因为在古代,教育是通过传播儒学来发展的”(张大可《史记论赞辑释》)。诚然,孔子着述讲学,既是儒学之祖,也是一代教育宗师。公孙弘人品低劣,但他请求立五经博士为官学教师,广收弟子授业,将礼乐教化从京师推向各地,却是在倡导儒学的同时,推动了文化教育的发展。故《太史公自序》说:“自孔子卒,京师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间,文辞粲如也。作《儒林列传》第六十一。”由此可知,作者为一批儒学大师作传,之所以略于介绍思想学说,而不忘言及其美德、治学态度和受业弟子如何众多、如何有成就,目的就是要表彰他们以言传身教在培养人才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本传按五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人物纷繁却秩序井然。其中着墨多寡不一,凡述之详者,往往触及儒学内部的问题。如写辕固生和黄生的争论,暴露了儒家学说自身的矛盾和缺欠;写董仲舒先后遭到主父偃和公孙弘的排挤陷害,反映了一些儒者的卑鄙和儒林人际关系的复杂;写儿宽善以经义断狱而位至三公,却从不匡谏天子,说明在重用儒生的新政策下潜伏着某些令人担忧的弊病,凡此都颇有耐人玩味的深意。
太史公说:我阅读朝廷考选学官的法规,读到广开勉励学官兴办教育之路时,总是禁不住放下书本而慨叹,说道:唉,周王室衰微了,讽刺时政的《关雎》诗就出现了;周厉王、周幽王的统治衰败了,礼崩乐坏,诸侯便恣意横行,政令全由势力强大的国家发布。所以孔子担忧王道废弛邪道兴起,于是编定《诗》《书》,整理礼仪音乐。他到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便沉迷不已,三个月品尝不出肉的美味。他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开始校正音乐,使《雅》《颂》乐歌各归其位,有条不紊。由于世道混乱污浊,无人起用他,因此孔子周游列国向七十几位国君求官都得不到知遇。他感慨地说:“要是有人肯用我,只需一年就可以治理好国政了。”鲁国西郊有人猎获了麒麟,孔子闻知后哀叹“我的理想不能实现了”,于是他借助鲁国已有的历史记录撰写《春秋》,用它来表现天子的王法,其文辞精约深隐而寓意丰富博大,后代学者很多人都学习传录它。
自孔子逝世后,他的七十余名好学生纷纷四散去交游诸侯,成就大的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和卿相,成就小的结交、教导士大夫,有的则隐居不仕。所以子路在卫国做官,子张在陈国做官,澹台子羽住在楚国,子夏在西河教授,子贡终老于齐。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这些人,都曾受业于子夏之辈,然后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那时只有魏文侯最虚心求教于儒学,后来儒学渐趋衰颓直到在秦始皇手中遭受灭顶之灾。战国时期天下群雄并争,儒学已经受到排斥,但是在齐国和鲁国一带,学习研究它的人独独不曾废弃。在齐威王、齐宣王当政时期,孟子、荀子等人,都继承了孔子的事业而发扬光大,凭自己的学说显名于当世。
到了秦朝末年,秦始皇焚烧《诗》《书》,坑杀儒生,儒家典籍六艺从此残缺。陈涉起事反秦,自立为王,鲁地的儒生们携带孔子家传的礼器去投奔他。于是孔甲当了陈涉的博士,最终和他同归于尽。陈涉起步于普通百姓,驱使一群戍边的乌合之众,一个月内就在楚地称了王,而不到半年竟又复归灭亡。他的事业十分微小浅薄,体面的士大夫们却背负孔子的礼器去追随归顺向他称臣,为什么呢?因为秦王朝焚毁了他们的书籍学业,积下了仇怨,这迫使他们投奔陈王来发泄满腔的愤懑。
到高祖皇帝杀死项籍,率兵包围了鲁国,其时鲁国中的儒生们仍在讲诵经书演习礼乐,弦歌之声不绝于耳,这难道不是古代圣人遗留的风范,难道不是一个深爱礼乐的国家吗?所以孔子出游到陈国后,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乡里的青年人志向高远,文采熠熠如锦绣,我不知怎么教导他们才好。”齐鲁一带重视爱好文化仪典,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已成为自然风尚。汉朝建立后,儒生们开始获得重新研究经学的机会,又讲授演习起了大射和乡饮的礼仪。叔孙通制定汉廷礼仪后,做了太常官,和他一同制定礼仪的儒生弟子们,也都被选为朝官,于是人们喟然感叹,对儒学产生了兴趣。但是,当时天下战乱尚未止息,皇上忙于平定四海,还无暇顾及兴办学校之事。孝惠帝、吕后当政时,公卿大臣都是武艺高强战功卓着的人。孝文帝时略微起用儒生为官,但是孝文帝原本只爱刑名学说。等到孝景帝当政,不用儒生,而且窦太后又喜好道家思想,因此列位博士官职只是备员待诏,徒有其名,儒生无人进身受到重用。
直到当今皇上即位,赵绾(wǎn,晚)、王臧(zāng,赃)等人深明儒学,而皇上也心向往之,于是朝廷下令举荐品德贤良方正而且通晓经学的文士学者。从此以后,讲《诗》的在鲁地有申培公,在齐地有辕因生,在燕地则有韩太傅。讲《尚书》的有济南伏生。讲《礼》的有鲁地高堂生。讲《春秋》的在齐鲁两地有胡毋生,在赵地有董仲舒。到窦太后去世,武安侯田蚡(fén,坟)做了丞相,他废弃道家,刑名家等百家学说,延请治经学的儒生数百人入朝为官,而公孙弘竟以精通《春秋》步步高升,从一介平民荣居天子左右的三公尊位,封为平津侯。从此,天下学子莫不心驰神往,潜心钻研儒学了。
公孙弘曾拜为博士,他害怕儒学被阻滞得不到传扬,当了丞相后就上奏请求说:“丞相御史启禀皇上:陛下曾下令说 ‘听说为政者应该用礼仪教导百姓,用音乐感化他们。婚姻之事,乃是夫妇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如今礼乐被破坏废弃了,我深感忧虑。所以大力延请天下品德方正学识广博的人都来入朝做官。我下令礼官勤奋学习,讲论儒术,要学识渊博,复兴礼乐,以此作为天下人的表率。又命太常商议,给博士配置弟子员生,使民间都崇尚教化,来开拓培养贤才的道路’。根据陛下旨意。臣与太常孔臧、博士平等认真商议决定:听说夏、商、周三代的治国之道,是乡里之间都有教育的场所,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xiáng,详)。他们勉励为善者,就让他在朝中显达扬名;惩治作恶者,就施以刑罪。所以教化的实施,要首先从京城开始树立榜样,再从京城推广到地方。如今陛下已经明示无上的恩德,放射出日月般的光辉,它符合天地之大道,是以整饬人伦为根本,鼓励术学,讲究礼仪,崇尚教化,奖励贤良,以此使海内四方从风向善,这正是实现太平之治的本原啊!古代的政治教化不协和,礼仪不完备,现在请求借助原有的官职来兴盛它。请为博士官配置弟子五十人,免除他们的赋税徭役。让太常从百姓中挑选十八岁以上仪表端正的人,补充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中有喜好经学,尊敬长上,严守政教,友爱乡邻,出入言行皆不违背所学教诲的人,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要向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举荐,经其认真察看合格者,应与上计吏同赴京师太常处,接受和博士弟子相同的教育。他们学满一年都要考试,能够精通一种经书以上的人,补充文学掌故的缺官;其中成绩好名次高的可以任用为郎中,由太常造册上奏。若是特别优异出众的,可直接将其姓名向上呈报。那些不努力学习才能低下者,和不能通晓一种经学的人,就要罢斥,并惩罚举荐他们的不称职的官吏。臣认真领会陛下所下达的诏书和律令,它们阐明了天道和人道关系,贯通了自古及今的治国义理,文章雅正、教诲之辞含义深刻丰富,它恩德无量将深深造福于社稷百姓。但是小官吏们见识浅陋,不能透彻地讲解诏书律令,无法明白地将陛下的旨意传布晓喻天下。而治礼、掌故之职,是由懂经学礼仪的人担当的,他们的升迁很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因此请求挑选其中官秩比同二百石以上的人,和百石以上能通晓一种经学的小吏,升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挑选比同百石以下的人补郡太守卒史:各郡定员二人,边郡定员一人。优先选用熟知经书能大量讲诵的人,若人数不够,就选用掌故补中二千石的属吏,选用文学掌故补郡国的属吏,将人员备齐。请把这些记入考选学官的法规。其它仍依照律令。”皇上批示说:“准奏。”从此以后,公卿大夫和一般士吏中就有很多文质彬彬的经学儒生了。
申公,是鲁国人。高祖经过鲁国,申公以弟子身分跟着老师到鲁国南宫去拜见他。吕太后时,申公到长安交游求学,和刘郢同在老师浮丘伯门下受业。毕业后刘郢封为楚王,便让申公当他的太子刘戊的老师。刘戊不好学习,憎恨申公,等到楚王刘郢去世,刘戊立为楚王,就把申公禁锢起来。申公感到耻辱,就回到鲁国,隐退在家中教书,终身不出家门,又谢绝一切宾客,唯有鲁恭王刘余招请他才前往。从远方慕名而来向他求学的弟子有百余人。申公教授《诗经》,只讲解词义,而无阐发经义的着述,凡有疑惑处,便阙而存之,不强作传授。
兰陵人王臧向申公学《诗》之后,用它事孝景皇帝,当了太子少傅,后免官离朝。当今皇上刚即位,王臧就上书请求入宫为皇上值宿警卫。他不断得到升迁,一年中做到郎中令。而代国人赵绾也曾向申公学习《诗经》,他当了御史大夫。赵绾、王臧请示皇上,想建造明堂用来召集诸侯举行朝会。他们不能说服皇上同意此事,就举荐老师申公。于是皇上派遣使臣携带贵重的礼物束帛和玉璧,驾着驷马安车去迎请申公,赵绾、王臧二位弟子则乘坐着普通的驿车随行。申公来到,拜见天子。天子向他询问社稷安危之事,申公当时已年高八十多岁,人老了,他回答说:“当政的人不必多说话,只看尽力把事做得如何罢了。”这时天子正喜好文词夸饰,见申公如此答对,默然不乐。但是已经把申公招到朝中,就让他做了太中大夫,住在鲁邸,商议修建明堂的事宜。太皇窦太后喜好老子学说,不喜欢儒术,她找出赵绾、王臧的过失来责备皇上,皇上因此停止商议建造明堂的事,把赵绾、王臧都交付法官论罪,后二人皆自杀。申公也以病免官返回鲁国,数年后逝世。
申公弟子中拜为博士者有十几人:孔安国官至临淮太守,周霸官至胶西内史,夏宽官至城阳内史,砀鲁赐官至东海太守,兰陵人缪生官至长沙内史,徐偃官至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官至胶东内史。他们管理官吏和百姓都廉洁有节操,人们称赞他们好学。其他的学官弟子,品行虽不完美,但是官至大夫、郎中和掌故的人也有百余。他们讲解《诗经》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大多都依循申公的见解。
清河王刘承的太傅辕固生,是齐国人。因为研究《诗经》,孝景帝时拜为博士。他和黄生在景帝面前争论。黄生说:“汤王、武王并不是秉承天命继位天子,而是弑君篡位。”辕固生反驳说:“不对。那夏桀、殷纣暴虐昏乱,天下人的心都归顺商汤、周武,商汤、周武赞同天下人的心愿而杀死桀、纣,桀、纣的百姓不肯为他们效命而心向汤、武,汤、武迫不得已才立为天子,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么?”黄生说:“帽子虽然破旧,但是一定戴在头上;鞋虽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脚下。为什么呢?这正是上下有别的道理。桀、纣虽然无道,但是身为君主而在上位;汤、武虽然圣明,却是身为臣子而居下位。君主有了过错,臣子不能直言劝谏纠正它来保持天子的尊严,反而借其有过而诛杀君主,取代他自登南面称王之位,这不是弑君篡位又是什么?”辕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说法来断是非,那么这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对吗?”于是景帝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谈学问的人不谈汤、武是否受天命继位,不算愚笨。”于是争论止息。此后学者再无人胆敢争辩汤、武是受天命而立还是放逐桀纣篡夺君权的问题了。
窦太后喜欢《老子》这本书,召来辕固生问他读此书的体会。辕固生说:“这不过是普通人的言论罢了。”窦太后恼怒道:“它怎么能比得上管制犯人似的儒家诗书呢!”于是让辕固入兽圈刺杀野猪。景帝知道太后发怒了而辕固直言并无罪过,就借给他锋利的兵器。他下到兽圈内去刺杀野猪,正中其心,一刺,野猪便应手倒地。太后无语,没理由再治他的罪,只得作罢。过不久,景帝认为辕固廉洁正直,拜他为清河王刘承的太傅。很久之后,他因病免官。
当今皇上刚即位,又以品德贤良征召辕固入朝。那些喜好阿谀逢迎的儒生们多有嫉妒诋毁辕固之语,说“辕固老了”,于是他被罢官遣归。这时辕固已经九十多岁了。他被征召时,薛邑人公孙弘也被征召,却不敢正视辕固。辕固对他说:“公孙先生,务必以正直的学问论事,不要用邪曲之说去迎合世俗。”自此之后,齐人讲《诗》都依据辕固生的见解。一些齐人因研究《诗经》有成绩而仕途显贵,他们都是辕固的弟子。
韩生,是燕郡人。孝文帝时当博士,景帝时任常山王刘舜的太傅。韩生推究《诗》的旨意而撰述了《内传》《外传》达数万言,书中的用语和齐、鲁两地颇为不同,但是旨归是一致的。淮南贲生受业于他。自此之后,燕赵一带讲《诗》的人都因循韩生的见解。韩生的孙子韩商是当今皇上委任的博士。
伏生,是济南郡人。先前做过秦朝博士。孝文帝时,他想找到能研究《尚书》的人,遍寻天下不得,后听说伏生会讲授,就打算召用他。当时伏生已年寿九十余岁,人很老了,不能行走,于是文帝就下令太常派掌故晁错前往伏生处向他学习。秦朝焚烧儒书时,伏生把《尚书》藏在墙壁里。后来战乱大起,伏生出走流亡,汉朝平定天下后,他返回寻找所藏的《尚书》,已丢失了几十篇,只得到二十九篇,于是他就在齐鲁一带教授残存的《尚书》。自此学者们都很会讲解《尚书》,殽山以东诸位着名学者无不涉猎《尚书》来教授学生了。
伏生教济南人张生和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人宽。宽精通《尚书》之后,凭借经学方面的成绩参加郡中选举,前往博士官门下学习,从师于孔安国。儿宽家贫没有资财,时常当学生们的厨工,还经常偷偷外出打工挣钱,来供给自己的衣食之需。他外出时常常看经书、休息时就朗读体会它。依照考试成绩的名次,他补了延尉史的缺官。当时张汤正爱好儒学,就让儿宽做自己的掾(yuàn,院)吏,负责呈报案情。儿宽根据经义古法论事判决疑难大案,因而张汤很宠用他。儿宽为人温和善良,有廉洁的操守和聪敏的智慧,能把握自己的言行,而且擅长着书、起草奏章,文思敏捷,但是口拙不会阐述。张汤认为他是忠厚之人,多次赞扬他。等到张汤当了御史大夫,就让儿宽当掾吏,向天子举荐他。天子召见询问儿宽后,很喜欢他。张汤死后六年,儿宽便官至御史大夫,在职九年去世。儿宽身居三公之位,由于性情谦和驯良,能顺从皇上之意,善于调解纠纷,而得以官运久长,但是他没有匡正劝谏过皇上的过失。居官期间,属下的官员轻视他,不为他尽力。张生也当了博士官。而伏生的孙子也因研究《尚书》被征召,但是他并不能阐明《尚书》的经义。
从此以后,鲁人周霸、孔安国,洛阳人贾嘉,都很会讲授《尚书》的内容。孔家有用先秦古文撰写的《尚书》,而孔安国用时下隶书字体把它们重新摹写讲读,因此就兴起了他自己的学术流派。孔安国得到了《尚书》中失传的十几篇,大约自此《尚书》的篇目就增多起来了。
许多学者都解说《礼经》,而鲁郡人高堂生的见解是最切近本义的。《礼经》本来自孔子时起就不完整,到了秦始皇焚书后,此书散失的篇目更多,今日只有《士礼》尚存,高堂生能讲解它。
鲁国徐生善于演习礼仪。孝文帝时,徐生以此出任礼官大夫。他传习礼仪于儿子至孙子徐延、徐襄。徐襄,天性便擅长演习礼仪,但是不能通晓《礼经》;徐延很通晓《礼经》,却不善于演习礼节仪式。徐襄以擅长演习礼节仪式当了汉王朝的礼官大夫,官至广陵内史。徐延及徐家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都曾出任汉朝的礼官大夫。而瑕丘人萧奋以通晓《礼经》当了淮阳太守。此后能够讲解《礼经》并演习礼节仪式的人,都出自徐氏一家。
自从鲁国商瞿从师孔子学习《易经》,孔子死后,商瞿便传授《易经》,历经六代而传至齐郡人田何,田何字子庄,而后汉朝建立。田何传授于东武人王同字子仲,子仲传于菑川人杨何。杨何因通晓《易经》,于元光元年(前134)被朝廷征召,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因通晓《易经》官至城阳国相。广川人孟但因通晓《易经》当了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jǔ,举)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都是因通晓《易经》官至二千石。但是对《易经》能讲授得精当的,是源自于杨何一家的学说。
董仲舒,是广川郡人。因研究《春秋》,孝景帝时曾拜为博士。他居家教书,上门求学的人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弟子之间便依学辈先后辗转相传,有的人甚至没见过他的面。董仲舒足不出户,三年间不曾到屋旁的园圃观赏,他治学心志专一到了如此程度。他出入时的仪容举止,无一不合乎礼仪的矩度,学生们都师法、敬重他。当今皇上即位后,他出任江都国相。他依据《春秋》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阴阳之道交替运行的原因,因而求雨时关闭种种阳气,放出种种阴气,止雨时则方法与之相反。这种做法在江都国实行,无不实现了预期的效果。后来他被贬为中大夫,居家写作了《灾异之记》。这时辽东高帝庙发生火灾,主父偃嫉妒他,就窃取了他的书上奏天子。天子召集众儒生把书拿给他们看,儒生们认为其中含有指责讥讽朝政之意。董仲舒的学生吕步舒不知道这是自己老师的着作,认为它愚蠢至极,于是把董仲舒交法官论罪,判处死刑,但是皇上降诏赦免了他。于是董仲舒始终不敢再讲论灾异之说。
董仲舒为人廉洁正直。这一时期朝廷正用兵向外排除四方边境内外少数民族的侵扰,公孙弘研究《春秋》成就不及董仲舒,但是他行事善于迎合世俗,因此能身居高位做了公卿大臣。董仲舒认为公孙弘为人阿谀逢迎。公孙弘憎恨他,就对皇上说:“只有董仲舒可以担当胶西王的国相。”胶西王为人狠毒暴戾,但是一向听说董仲舒有美德,也很好地礼遇他。董仲舒害怕居官日久会惹祸上身,就称病辞官回家。直至逝世,他始终不曾营治私产,而一心以研究学问写作论着为本职。所以自汉朝开国以来历经五朝,期间只有董仲舒对《春秋》最为精通,名望甚高,他师承传授的是《春秋》公羊学。
胡毋生,是齐郡人。孝景帝时拜为博士,后因年老返归故里讲授《春秋》。齐地解说《春秋》的人很多受教于胡毋生,公孙弘也受过他的教诲。
瑕丘人江生研究《春秋》谷粱学。自从公孙弘受到重用,他曾收集比较了谷粱学和公羊学的经义,最后采用了董仲舒所传授的公羊氏的学说。
董仲舒的弟子中有成就的人是:兰陵人褚大,广川人殷忠,温人吕步舒。褚大官至粱王国相。吕步舒官至长史,手持符节出使去决断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罪案,对诸侯王敢于自行裁决,而不加请示。他根据《春秋》经义公正断案,天子都认为很对。弟子中官运通达的,做到了大夫之职;谒者、掌故的则有百余人。而董仲舒的儿子和孙子也都因精通儒学做了高官。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①,至于广厉学官之路②,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③,幽厉微而礼乐坏④,诸侯恣行,政由强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⑤,于是论次《诗》《书》⑥,修起礼乐。适齐闻《韶》⑦,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⑧。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⑨,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⑩。西狩获麟(11),曰“吾道穷矣”。故因史(12)记作《春秋》,以当王法(13),其辞微而指博(14),后世学者多录焉。
①功令:朝廷考核选用学官的法规。②厉:同“励”,勉励。学官:掌管教育的朝官,此偏重指经学博士官。汉武帝崇尚儒学,建元五年(前136)始置五经博士,元朔五年(前124)又批准丞相公孙弘的奏请,让他们招收弟子生员,传授儒家经典。于是五经博士成为官学教师。③《关雎(jǔ,居)》:《诗经·周南》中的首篇,本为民间情歌,但汉初鲁地传授《诗》的学者认为这是周大臣刺康王淫逸好色、晏起误朝的作品。司马迁取此说,也认为它是反映时政衰颓的讽谕诗。④幽厉:周幽王和周厉王,都是西周末期的昏君。礼乐坏:指反映并维护周贵族等级秩序和道德规范的礼乐制度崩坏了,这表明周天子的统治大权已丧失。孔子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论语,季氏》)⑤闵:忧虑。⑥论次:整理编定。诗书:儒家典籍《诗经》和《尚书》。⑦韶:相传舜时的古乐曲名,又名《九韶》。乐曲赞颂舜的美德,孔子认为它尽善尽美。⑧《雅》《颂》:《诗经》中的雅诗和颂诗。前者是王朝京畿(jī,基)地区的乐歌,后者是朝廷祭祀鬼神、颂扬祖先功德的乐歌。⑨干:求取。这句是说孔子周游列国,处处碰壁,没有找到一个诸侯国君能听取他的主张重用他。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⑩期月:一年。(11)西狩获麟:古代传说麒麟是一种表详瑞的动物,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正当东周乱世,它却在鲁国西郊出现被人猎获。孔子闻知震惊,以为这一反常现象的发生是天意所为,预示着他救治乱世的政治理想不能实现,因而叹息“吾道穷矣”,并停止了史书《春秋》的写作。详见卷四十七《孔子世家》。(12)《春秋》:此指由孔子修订的鲁国编年史,儒家典籍之一。(13)此句是说孔子着《春秋》,有鲜明的政治倾向和是非评判,他在叙事中暗寓褒贬,如以“弑”专记臣子反叛并杀害君主事,以标明其不义和罪恶,因而孟子说《春秋》是一部使“乱臣贼子惧”的书。(14)这句是说《春秋》具有语义隐蔽而且丰富宏大的特点。西汉公羊派经学大师解《春秋》,即专意于探寻“微言大义”。司马迁曾受业于公羊大师董仲舒,故亦持此见。指:大指,意图。
自孔子卒后,七十字之徒散游诸侯①,大者为师傅卿相②,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③,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④,后陵迟以至于始皇⑤。天下并争于战国,儒术既绌焉⑥,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于威、宣之际⑦,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⑧,以学显于当世。
①七十子:据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传》,孔子有高徒七十七人,这只是举其成数。下文提到若干人的情况,皆详见该传。②师傅:教导、辅佐君王及王子的人。③伦:类。④好学:指学好儒学。魏文侯向子夏习儒学,并访求儒生段干木事,详见卷四十四《魏世家》。⑤陵迟:衰颓。⑥绌:通“黜”。贬斥,废弃。⑦威宣之际:齐威王和齐宣王当政的时期。他俩都继承齐桓公的业绩,在国都设稷下学宫,广泛延揽个家学者议论、讲学。参见卷四十六《田敬仲完世家》。⑧夫子:对孔子的尊称。润色:修饰增色,此指思想上的发扬出新。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①,六艺从此缺焉②。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③。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④,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⑤,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⑥,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⑦,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⑧,斐然成章⑨,不知所以裁之⑩”。夫齐鲁之间于文学(11),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后诸儒始得修其经艺(12),讲习大射乡饮之礼(13)。叔孙通作汉礼仪(14),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15),于是喟然叹兴于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16)。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17)。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18),故诸博士具官待问(19),未有进者。
①术士:经术之士,即儒生。秦始皇禁私学,焚烧秦记以外各国史籍和儒学《诗》《书》等,事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又坑杀儒学四百六十余人,事在次年。均详见卷六《秦始皇本纪》。②六艺:此指儒家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③礼器:当时用青铜铸造的祭器,在祭祀、丧葬、聘礼等仪式中使用。④瓦合适戍:临时凑集的被遣发远方戍守的罪人。瓦合,如破瓦相合,表面聚拢,实际不能整齐一致。适,同“谪”,被流放或贬职。⑤缙绅:同“搢绅”,官宦的装束。“绅”是束于衣外的大带;“搢”是指把笏(hù,户)板插在带间。于是以之代指为官者。委质:下拜时屈膝而委身于地,以示恭敬。此指向君主称臣归顺。⑥此事在高祖五年(前202),详见卷八《高祖本纪》。⑦弦歌:弦而歌之,即以琴瑟伴奏歌唱。⑧党:乡党。古代的一种居民组织,五百家为一党,此泛言乡里。小子:长辈称晚辈语。狂简:志向远大而流于疏阔,行事不切实际。⑨斐然:有文采的样子。⑩裁:剪裁,此处喻为教导。(11)文学:当时对哲学、历史和文学的统称。(12)修:通“修”,研究学习。经艺:经学,指讲解儒家经籍的学说。(13)大射:周代为祭祀而举行的射礼,天子祭祀与诸侯祭祀,群臣所射猛兽标本不同,以示礼仪等级有别。乡饮:即乡饮酒之礼。古代乡学,三年业成,经考核选取品德与才学兼优者举荐于君主,行前由乡大夫主持设宴饯行,此礼仪称“乡饮”。(14)叔孙通为汉高祖制定朝仪事在高祖五年(前202),详见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15)选首:选用的对象,此指被选用为朝官。(16)未暇遑:没有时间顾及。暇遑,空闲。庠序:学校。(17)刑名之言:先秦法家中刑名学派的言论,代表人物是申不害。“刑名”亦称“形名”,原指形体(即实际存在)和名称的关系。先秦名家从哲学上探求名实理论;法家则主要从政治和法律意义上论证,把“名”引申为法令、名分、言论等,主张“循名责实”,考核人臣的言行是否符合其名分(即官位)以定赏罚。(18)黄老之术:道家学说。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云。按:汉初统治者崇尚的黄老之学,是以道家思想为主,同时吸取了法家的刑名、法治思想。(19)具官待问:已备官员之职却得不到信任使用,有形同虚设的意思。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①,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②。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③。言《易》自菑川田生④。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⑤,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⑥。
①乡:同“向”,倾向,趋向。②此事在武帝建元元年(前140),详见卷十二《孝武本纪》。③《礼》:即《仪礼》,又称《士礼》或《礼经》,春秋战国时一部分礼制的汇编,是儒家经典之一。④《易》:即《周易》,又称《易经》,古代占筮之书,相传为周人所作,是儒家经典之一。⑤白衣:平民素服,此代指平民。三公:朝中最高的三个官位,汉代指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⑥靡然乡风:顺风倒下,此处喻指自然而然地向往、追求,成为一种普遍的时尚。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①,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②,风之以乐③。婚姻者,居室之大伦也④。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⑤,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⑥,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⑦,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日校,殷曰序,周日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⑧,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⑨,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⑩,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11)。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12),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13),出入不悖所闻者(14),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15),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16),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17),太常籍奏(18)。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艺,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19),明天人分际(20),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21),训辞深厚(22),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23),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24),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25)。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已上,及吏百石通一艺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26),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27),文学掌故补郡属(28),备员。请着功令。佗如律令(29)。”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30)。
①悼:恐惧。道:思想、学说,此指儒学。郁滞:滞结不通畅,此指思想、学说不能被宣扬贯彻。②制:帝王的命令。③风:教化,感化。④居室:指夫妇关系。⑤愍:忧虑。⑥洽闻:识见广博。⑦这句意思是说要重视发展地方教育。崇:尊崇。乡里,周制二十五家为里,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此泛指地方上、民间。化,教化。⑧首善:首先实施教化并成为榜样。⑨大明:日、月。此以日月的光辉比喻赞美皇上的至德。⑩洽:协合融洽。(11)复:免除赋税徭役。(12)已:通“以”。(13)顺:和顺,友爱。(14)悖:违背。所闻:指所学。(15)上属:指向上举荐。属,交付。所二千石:此指县令、侯国相、县长、县丞所隶属的上级郡守和诸侯王国相。(16)计:指郡守下属的上计吏。偕:偕同。(17)高弟:一作“高第”,才优而学业品第高。(18)籍奏:记入名籍上奏。(19)案:同“按”,考察,此指深入领会旨意。(20)天人分际:天道和人事的界限与相互关系。(21)尔雅:近于雅正。(22)训辞:教诲的话。(23)究宣:尽宣,即透彻无误地讲解。(24)按:《史记会注考证》认为此句“次治”二字系衍文,因为“治礼”“掌故”本身都是官职。(25)迁留滞:此指晋升缓慢造成了人才积压。(26)诵多者:指熟知经书能大量诵讲的人。(27)中二千石属:即指前言左右内史和大行官的卒史。属,属官。(28)郡属:即指前言郡太守卒史。(29)佗(tuō,脱):同“他”,其他。(30)斌斌:同“彬彬”。文质兼备。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①。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②。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③。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余人④。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⑤,无传(疑)⑥,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⑦,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⑧,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于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⑨,弟子二人乘轺传从⑩。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余,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11)。”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己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12),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13),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14),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后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余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15)。而至于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于申公。
①疾:厌恶,憎恨。②胥靡:禁锢。③王:指鲁恭王刘余。④百余人:《汉书·儒林传》作“千余人”。⑤训:解释词义。⑥无传:没有阐发经义的着述。传,讲解经义的文字。⑦宿卫上:为皇上当宫禁中值宿警卫。⑧明堂: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及祭祀、庆赏、选士、教学等大典,均于其中进行。⑨束帛:聘问的礼物,帛五匹为束。安车驷马:四马所拉可以安坐的车,这是高官告老或者征召有重望的人时,皇上赐予的一种敬老尊贤的优待。⑩轺传:一马或二马拉的驿站之车,供使者乘用。(11)力行:努力实干。(12)邸:侯王或朝见皇帝的官员在京城的住所。(13)说:同“悦”。喜欢。(14)让:责备。(15):品行。备:完备,完美。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①,乃弑也②。”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③,必关于足④。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⑤,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⑥,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⑦。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⑧。”太后怒曰⑨:“安得司空城旦书乎⑩?”乃使固入圈刺豕(11)。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征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余矣。固之征也,薛人公孙弘亦征,侧目而视固(13)。困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14),无曲学以阿世(15)!”自是之后,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①受命:指受天命而理所当然地继承天子之位。②弑:孔子着《春秋》,凡子杀父、臣杀君,一律以“弑”记之,表明其犯上作乱的不义性质。这里黄生把商汤、周武诛杀桀、纣称为“弑”,也含有否定指责之意。③履:鞋。④关于足:穿在脚上。关,贯,穿。⑤正言匡过:用直言劝谏纠正君主的过失。⑥践南面:指身居君临天下的天子之位。践,踩,踏上。南面,古代以坐北朝南为尊位,故天子诸侯朝见群臣,皆南面而坐。⑦此句是说从此再无人胆敢争论汤武受命和放逐杀死桀纣的是非了。明,搞清是非曲直。⑧家人:仆役,属庶民阶层。按:《汉书·儒林传》此句无“是”字。⑨按:辕固生的话不仅对老子学说大不敬,而且暗中冒犯了窦太后的自尊——她即出身庶民,并亲自做过宫中女婢,因而使窦太后十分生气。详见卷四十九《外戚世家》。⑩此句意思是讥讽、斥骂儒家之书如同防人治罪的律令。城旦,秦汉时一种判罚四年苦役的刑名,白天戍边,防卫敌寇入侵,夜晚修筑长城。(11)豕:猪。(12)谀儒:好阿谀逢迎他人的儒生。(13)侧目而视:不敢用正眼看人,畏惧之意。(14)正学:正直的学问。此指用严肃求实的态度研究儒学经典,不做曲解。(15)无:通“毋”。不。曲学:歪曲的学问,于“正学”相对。此指出于个人功利目的有意曲解儒学经典。阿世。迎合世俗。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①,其语颇与齐鲁间殊②,然其归一也③。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后,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①推:推究,探求。《内外传》:指《韩诗内传》和《韩诗外传》。南宋之后仅存《韩诗外传》,清人辑《内传》佚文附于其后。②此句是说韩诗讲解《诗经》的用语与齐鲁两地都不相同。③归:归结,此指传授《诗经》的目的。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①。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②,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③。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宽④。儿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儿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⑤,及时时间行佣赁⑥,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⑦,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奏谳掾⑧,以古法议决疑大狱⑨,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⑩,而善着书、书奏,敏于文,口不能发明也(11)。汤以为长者(12),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儿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后六年,儿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13)。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14),然无有所匡谏(15);于官,官属易之(16),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征,不能明也。
自此之后,鲁周霸、孔安国,洛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17),而安国以今文读之(18),因以起其家(19)。逸《书》得十余篇(20),盖《尚书》滋多于是矣。
①朝错:即晁错。朝:通“晁”。②《尚书》:我国现存最早的上古典章文献汇编,也收有商和西周的一些史料。相传为孔子编选,是儒家经典之一。③山东:古时泛指殽山或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④儿(ní泥):姓,同“倪”。⑤都养:为众人当炊事员。⑥间行:暗中行动。佣赁:受雇做工。⑦第次:等次,排列顺序。⑧奏谳掾:负责呈报罪案的属官。谳,审判定案。掾,古代属官的通称。⑨此句是说以先秦儒学经义为法,依据它来判决疑难大案。狱,讼事。⑩自持:自我把握。(11)此句是说儿宽口拙,不善于把事理说清楚。发明:阐发明白。(12)长者:此指品行忠厚的人。(13)九年:卷二十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记儿宽在御史大夫位八年。(14)承意:奉迎他人的旨意。从容:指善于周旋调解纠纷。(15)匡谏:匡正诤谏。(16)官属:长官的属吏。易:轻视。(17)古文《尚书》:用秦汉以前的古文字体写成的《尚书》文本,和伏生所传授的用汉代时兴的隶书体写成的今文《尚书》在词语、字句、篇章、解释以及一些内容评价上都有出入。相传孔子旧宅墙壁中存留的古文《尚书》,是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发现的,计四十五篇,比伏生讲授的二十九篇多出十六篇。(18)此句是说用古文字体写成的《尚书》一般人看不懂,于是孔安国用当时通行的隶书体把它们重新摹写一遍,并作出一些解释。这就是古文《尚书》学派的开始。(19)起其家:兴起了他的学术流派。家:家法。(20)逸:散失。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①。《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②,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③,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④。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徐延、徐襄。襄,其天资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⑤。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后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① 最本:此指最切近本义。本,本原。②此句是说《礼经》这套典籍从孔子在世时起就不完备。经,经籍。③《士礼》:又名《仪礼》,即存留下来的先秦《礼经》的部分内容,《汉书·艺文志》着录有十七篇。④善为容:擅长于礼节仪式。容:仪容,此指礼仪。⑤这二句意思是说徐延很懂《礼经》的经义,但不擅长演习礼节仪式。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①,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②,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③,其精如此④。进退容止⑤,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⑥,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⑦,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着《灾异之记》⑧。是时辽东高庙灾⑨,主父偃疾之⑩,取其书奏之天子(11)。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12)。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13)。于是董仲舒吏,当死(14),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①下帷: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指居家教书。②此句是说董门弟子很多,不能一一亲授,后来者便随先来求学的学长受业,弟子之间依顺序辗转相传。以久次,根据时间先后的次序。③舍园:屋舍旁的园圃。④精:心志专一。⑤容止:形貌举动。⑥此句是说董仲舒根据《春秋》所记载的自然灾害和特异现象的变化来推求天道阴阳更替变化的规律。阴阳,中国古代哲学一对范畴,表示天地万物间普遍存在的两种最基本的矛盾势力或属性。先秦哲学家认为,阴阳的相互作用促成了万物的生成和变化;阴阳家则更以阴阳五行说附会社会现象。董仲舒着《春秋繁露》,宣扬天人感应,即取阴阳五行说融入儒学,强调天意的主宰作用经常是通过阴阳变化所造成某种祥瑞或灾异来显示的,以此指导地下统治者的行动。错行,交替运行。⑦一国:此指江都国。⑧《灾异之记》:《汉书·董仲舒传》记辽东高庙发生火灾后,董仲舒曾着书推求此事所显示的天意,但写出草稿后并未立即上奏,即此篇。⑨是时:《汉书·董仲舒传》作“先是”,系事于董出任江都国相前居家时期,时间上与此有出入。高庙灾:《汉书·五行志》载此事在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六月,辽东高帝庙失火。⑩疾之:指嫉妒董仲舒。疾:同“嫉”。(11)取:窃取,暗中偷得。(12)刺讥:指责讥讽。按:《汉书·五行志》详记董仲舒论高帝庙火灾之言,他认为天灾示警,应杀最为不法的贵戚近臣。(13)下愚:最愚蠢。(14)当:判罪。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①,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②,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③。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④。”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着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⑤。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粱《春秋》⑥。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⑦:兰陵褚大,广川殷忠⑧,温吕步舒。褚大至粱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⑨,于诸侯擅专断,不报⑩,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者,至于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①攘:排除。四夷:此泛指四方边境内外的少数族。夷,古代统治者对东部各非华夏民族的蔑称。②希世:迎合世俗。③从谀:逢迎取容。④胶西王刘端性情狠毒暴戾,又好淫乱,屡犯国法,对朝廷派来辅佐他的国相和公卿大臣杀伤很多。因此公孙弘举荐董仲舒去赴任胶西国相,是蓄意害他。详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⑤公羊氏:此指战国齐人公羊高的学说。他讲解《春秋》自成一家,即《春秋公羊传》,儒家经典之一。起初公羊学口授相传,至汉景帝时始着于竹帛,武帝时立为官学,设博士。董仲舒专治公羊学,是此派大师。⑥谷粱《春秋》:即《春秋谷粱传》,儒家经典之一,由战国鲁人谷粱赤始创。此派讲解《春秋》,和公羊传一样,皆侧重阐发微言大义而不注重史实。至西汉宣帝时立为官学,设博士。⑦遂者:有成就的人。⑧殷忠:一作“段忠”。⑨节:符节,朝廷官员出使时作为凭证的信物。⑩擅专断:指敢于自行裁决案情。(11)通:此指仕途通达。
酷吏列传第六十二
王延海 译注
【说明】这是一篇类传,记述前期以酷刑峻法为统治工具,以凶狠残暴着称的十几个官吏的史实。特别对汉武帝时代的十个酷吏,即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等,作了集中而概括的描写。司马迁所以要这样写,是因为汉武帝喜用酷吏,打击豪强,抑制商贾,惩治贵戚奸吏,以加强中央集权,聚敛财富,应付其挥霍和对外战争的需要。汉武帝这样做的结果,固然能强化皇权,保持国家的统一,但是酷吏的严刑峻法和残酷杀戮,也使各阶层的人们特别是普通百姓遭受意想不到的灾难,无辜被杀,冤狱横生,社会不宁,出现了“法令滋章,盗贼(实际上多为官逼民反的起义者)多有”,“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的局面。作者反对酷吏,倡言不能以此为榜样,其反对苛政虐民的思想,完全深寓于叙事之中,所以前人说本文是“讽谏微情,盎然可掬,此极用意文字也”(姚苎田《史记菁华录》)。实际上作者把酷吏苛政出现的罪责归之于汉武帝,文中多次说“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天子以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等等,甚至说“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司马迁“深慨”(张云璈《读酷吏传》)之情,“悲世之意”(刘熙载《艺概》),溢于言表,反映了作者的进步思想。当然作者对某些酷吏的某些品质,如对郅都的“伉直”,及其“行法不避贵戚”,“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的廉洁奉公的品德,和“居岁余,郡中不拾遗”的治绩都大力赞扬,甚至说“其廉者足以为仪表”,显示了作者公允的史德和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表现了《史记》一贯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体现了司马迁美刺艺术的重要原则。
此文把十几个人的史事集于一篇,却能以严酷苛暴为线索,使全文结构严谨,前后一贯,绝无零乱割裂之感,真是“结撰灵妙”(姚苎田《史记菁华录》)。但文中对每个人物的叙述却各不相同,有主有次,有详有略,如写张汤较详,写晁错较略,“笔力极其变化”(唐顺之《唐荆川精选批点史记》),“笔态千曲百折”(姚苎田《史记菁华录》)。本文还以“短悍为主”(牛运震《史记评注》),文字非常精炼,但重点却很突出,表现了作者杰出的叙事才能。
孔子说;“用政治法令来引导百姓,用刑罚来约束百姓,百姓可以免于犯罪,但却没有羞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百姓,用礼仪来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就会有羞耻之心,并改正错误,走上正道。”老子说:“具有高尚道德的人,不表现在形式上的德,因此才有德;道德低下的人,执守着形式上的德,因此没有实际的德。”“法令越是严酷,盗贼反而更多。”太史公说:这些话可信啊!汉令是政治的工具,而不是管理政治清浊的根源。从前天下的法网是很密的,但是奸邪诈伪的事情却产生出来,这情况发展到最严重的时候,官吏和百姓竟然相互欺骗,达到国家一蹶不振的地步。在这个时候,官吏管理政事就象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样,如果不用强健有力的人和严酷的 法令,怎么能胜其任而愉快呢?如果让倡言道德的人来干这些事,一定会失职的。所以孔子说:“审理诉讼,我同别人一样;一定要有不同,那就让人们不要再发生诉讼的事。”老子说:“愚蠢浅漏的人听到道德之言,就会大笑起来。”这些话并不是虚妄之言。汉朝建立后,破坏了方形的,换成圆形的,对秦朝法律作了较大变动,如同砍掉外部的雕饰,露出质朴自然的本质一样,法律由繁苛而至宽简,就像可以漏掉吞舟之鱼的鱼网,然而官吏的治绩纯厚美盛,不至于做出奸邪之事,百姓也都平安无事。由此可见,国家政治的美好,在于君王的宽厚,而不在法律的严酷。
高后时代,酷吏只有侯封,苛刻欺压皇族,侵犯侮辱有功之臣。诸吕彻底失败后,朝廷就杀了侯封的全家。孝景帝时代,晁错用心苛刻严酷,多用法术来施展他的才能,因而吴、楚等七国叛乱,把愤怒发泄到晁错身上,晁错因此被杀。这以后有郅都和宁成之辈。
郅都是杨县人,以郎官的身份服事孝文帝。景帝时代,郅都当了中郎将,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在朝廷上当面使人折服。他曾经跟随天子到上林苑,贾姬到厕所去,野猪突然闯进厕所。皇上用眼示意郅都,郅都不肯行动。皇上想亲自拿着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皇上面前说:“失掉一个姬妾,还会有个姬妾进宫,天下难道会缺少贾姬这样的人吗?陛下纵然看轻自已,而祖庙和太后怎么办呢?”皇上回转身来,野猪也离开了。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黄金百斤,从此重视郅都。
济南姓的宗族共有三百多家,强横奸滑,济南太守不能治服他们,于是汉景帝就任命郅都当济南太守。郅都来到济南郡所,就把氏家族首恶分子的全家都杀了,其余姓坏人都吓得大腿发抖。过了一年多,济南郡路不拾遗。周围十多个郡的郡守畏惧郅都就象畏惧上级官府一样。
郅都为人勇敢,有气力,公正廉洁,不翻开私人求情的信,送礼,他不接受,私人的请托他不听。他常常自己说:“已经背离父母而来当官,我就应当在官位上奉公尽职,保持节操而死,终究不能顾念妻子儿女。”
郅都调升中尉之官,丞相周亚夫官最高而又傲慢,而郅都见到他只是作揖,并不跪拜。这时,百姓质朴,怕犯罪,都守法自重,郅都却自首先施行严酷的刑法,以致执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连列侯和皇族之人见到他,都要侧目而视,称呼他为“苍鹰”。
临江王被召到中尉府受审问,临江王想得到书写工具,给皇上写信,表示谢罪,郅都却告诉官吏不给他书写工具。魏其侯派人暗中给临江王送去书写工具。临江王给皇上写了谢罪的信,于是就自杀了。窦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发怒了,用严法中伤郅都,郅都被免官归家。汉景帝就派使者拿着符节任命郅都为雁门太守,并让他乘便取道上路,直接去雁门上任,根据实际情况独立处理政事。匈奴人一向听说郅都有操节,现在由他守卫边境,所以匈奴人便领兵离开汉朝边境,直到郅都死去时,一直没敢靠近雁门。匈奴甚至做了像郅都模样的木偶人,让骑兵们奔跑射击,没有人能射中,害怕郅都到了如此的程度。匈奴人以郅都为祸患。窦太后最后竟以汉朝法律中伤郅都,景帝说:“郅都是忠臣。”想释放他。窦太后说:“临江王难道就不是忠臣吗?”于是就把郅都杀了。
宁成是穰县人,做侍卫随从之官服事汉景帝。他为人好胜,做人家的小官时,一定要欺陵他的长官;做了人家的长官,控制下就象捆绑湿柴一样随便。他狡猾凶残,任性使威,逐渐升官,当了济南都尉,这时郅都是济南太守。在此之前的几个都尉都是步行走入太守府,通过下级官吏传达,然后进见太守,就象县令进见太守一样,他们畏惧郅都就是这个样子。等到宁成前来,却一直越过郅都,走到他的上位。郅都一向听说过他的名声,于是很好地对待他,同他结成友好关系。过了好久,郅都死去,后来长安附近皇族中的好多人凶暴犯法,于是皇上召来宁成当了中尉,他的治理办法仿效郅都,他的廉洁不如郅都,但是皇族豪强人人都恐惧不宁。
汉武帝即位,宁成改任为内史。外戚们多诽谤宁成的缺点,他被依法叛处剃发和以铁缚脖子的刑罚,这时九卿犯罪该处死的就处死,很少遭受一般刑罚,而宁成却遭受极重的刑罚,他自己认为朝廷不会再用他当官,于是就解脱刑具,私刻假的有关文件,出了函谷关回到家中。他杨言说;“当官做不到二千石一级的高官,经商挣不到一千万贯钱,怎能同别人相比呢?”于是他借钱买了一千多顷可灌溉的土地,出租给贫苦的百姓,给他种地受奴役的有几千家。几年以后,遇上大赦。他已有了几千斤黄金的家产,专好抱打不平,掌握官吏们的短处,出门时有几十个骑马的人跟随其后。他驱使百姓的权威比郡守还大。
周阳由,他父亲赵兼以淮南王刘长舅父的身份被封为周阳侯,所以姓周阳。周阳由因为是外戚被任命为郎官,服事孝文帝和孝景帝。景帝时,周阳由当了郎官。汉武帝即位后,官员处理政事,崇尚遵循法度,谨慎行事,然而周阳由在二千石一级的官员中,是最暴虐残酷、骄傲放纵的人。他所喜爱的,如果犯了死罪,就曲解法律使那人活下来;他所憎恶的,他就歪曲法令把他杀死。他在哪个郡当官,就一定要消灭那个郡的豪门。他当郡太守,就把都尉视同县令一般。他当都尉,必定欺凌太守,侵夺他的权力。他和汲黯都属于强狠之人,还有司马安善用法令条文害人,都身居二千石官员的行列,可是汲黯与司马安若与周阳由同车都不敢和周阳由均分坐垫与同伏车栏。
周阳由后来当了河东郡的都尉,经常同郡太守申屠公争权,互相告状,结果申公被判决有罪,但他坚持道义,不肯接受刑罚而自杀,周阳由被处以弃市之刑。
从宁成、周阳由之后,政事更加繁杂,百姓用巧诈的手段对付法律,多数官吏治理政事都象宁成和周阳由一样。
赵禹是(taí,台)县人,以佐史的身份补任京城官府的官员,因为廉洁升为令史,服事周亚夫。周亚夫当丞相,赵禹当丞相史,丞相府中的人都称赞他廉洁公平。但周亚夫不重用他,说:“我很知道赵禹有杰出无比的才干,但他执法深重严酷,不能在大的官府当官。”武帝时代,赵禹因为从事文书工作而积累功劳,逐渐升为御史。皇上认为他能干,又升到太史大夫。他和张汤共同制定各种法令,制作“见知法”,让官吏互相监视,相互检举。汉朝法律越发严厉,大概就从这时开始。
张汤是杜县人。他父亲当长安县丞,有一次出门去,张汤当时是小孩,父亲就让他在家看门。父亲回家后,看到老鼠偷了肉,就对张汤发怒,用鞭子打了他。张汤掘开鼠洞,找到偷肉的老鼠和没吃完的肉,就举告老鼠的罪行,加以拷打审问,记录审问过程,反复审问,把判决的罪状报告上级,并且把老鼠和剩肉取来,当堂最后定案,把老鼠分尸处死。他父亲看到这情景,又看到那判决辞就象老练的法官所写,特别惊讶,于是就让他学习断案的文书。父亲死后,张汤就当了长安的官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周阳侯田胜开始做九卿之官时,曾经被拘禁在长安,张汤尽其全力加以保护。待田胜出狱封了侯,与张汤密切交往,并把当朝权贵一一介绍给张汤,让张汤同他们相识。张汤在内史任职,做宁成的属官,因为张汤才华无比,宁成就向上级官府推荐,被调升为茂陵尉,主持陵墓土建工程。
武安侯田蚡当了丞相,征召张汤做内史,经常向天子推荐他,被任命为御史,让他处理案件。他主持处理陈皇后巫蛊案件时,深入追究同党。于是汉武帝认为他有办事能力,逐步提拔他当了太中大夫。他与赵禹一起制定各种法律条文,务求苛刻严峻,约束在职的官吏。不久,赵禹提升为中尉■又改任少府,而张汤当了廷尉,两人友好交往,张汤以对待兄长的礼节对待赵禹。赵禹为人廉洁傲慢,当官以来,家中没有食客。三公九卿前来拜访,赵禹却始终不回访答谢,务求断绝与知心朋友和宾客的来往,独自一心一意地处理自己的公务。他看到法令条文就取来,也不去复查,以求追究从属官员的隐秘的罪过。张汤为人多诈,善施智谋控制别人。他开始当小官时,就喜欢以权自谋私利,曾与长安富商田甲、鱼翁叔之流勾结。待到了九卿之官时,便结交天下名士大夫,自己内心虽然同他们不合,但表面却装出仰慕他们的样子。
这时,汉武帝正心向儒家学说,张汤判决大案,就想附会儒家观点,因此就请博士弟子们研究《尚书》、《春秋》,他担任廷尉史,就请他们评判法律的可疑之处。每次上报判决的疑难案件,都预先给皇上分析事情的原委,皇上认为对的,就接受并记录下来,作为判案的法规,以廷尉的名义加以公布,颂扬皇上的圣明。如果奏事遭到谴责,张汤就认错谢罪,顺着皇上的心意,一定要举出正、左右监和贤能的属吏,说:“他们本来向我提议过,就象皇上责备我的那样,我没采纳,愚蠢到这种地步。”因此,他的罪常被皇上宽恕不究。他有时向皇上呈上奏章,皇上认为好,他就说:“臣我不知道写这奏章,是正、左右监、椽史中某某人写的。”他想推荐官吏,表扬人家的好处,掩蔽别人的过失,常常这样做。他所处理的案件,如果是皇上想要加罪的,他就交给执法严酷的监史去办理;要是皇上想宽恕的,他就交给执法轻而公平的监史去办理。他所处理的如果是豪强,则一定要玩弄法律条文,巧妙地进行诬陷。如果是平民百姓和瘦弱的人,则常常用口向皇上陈述,虽然按法律条文应当判刑,但请皇上明察裁定。于是,皇上往往就宽释了张汤所说的人。张汤虽做了大官,自身修养很好,与宾客交往,同他们喝酒吃饭,对于老朋友当官的子弟以及贫穷的兄弟们,照顾得尤其宽厚。他拜问三公,不避寒暑。所以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内心嫉妒,处事不纯正公平,却得到这个好名声。那些执法酷烈刻毒的官吏都被他用为属吏,又都依从于儒学之士。丞相公孙弘屡次称赞他的美德。待到他处理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谋反的案件,都能穷追到底。严助和伍被,皇上本想宽恕他们,张汤争辩说:“伍被本来是策划谋反的人,严助是皇上亲近宠幸的人,是出入宫廷禁门的护卫之臣,竟然这样私交诸侯,如不杀他,以后就不好管理臣下了。”于是,皇上同意对他们的判决。他处理案子打击大臣,自己邀功的情况,多半如此。于是,张汤更加受到尊宠和信任,升为御史大夫。
正巧赶上匈奴浑邪王等投降汉朝,汉朝出动大军讨伐匈奴,山东遇到水涝和干旱的灾害,贫苦百姓流离失所,都依靠政府供应衣食,政府因此仓库空虚。于是张汤按皇上旨意,请铸造银钱和五铢钱,垄断天下的盐铁经营权,打击富商大贾,发布告缗令,铲除豪强兼并之家的势力,玩弄法律条文巧言诬陷,来辅助法律的推行。张汤每次上朝奏事,谈论国家的财用情况,一直谈到傍晚,天子也忘记了吃饭时间。丞相无事可做,空占相位,天下的事情都取决于张汤。致使百姓不能安心生活,骚动不宁,政府兴办的事,得不到利益,而奸官污吏却一起侵夺盗窃,于是就彻底以法惩办。从三公九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都指责张汤。张汤曾经生病,天子亲自前去看望他,他的高贵达到这种地步。
匈奴来汉朝请求和亲,群臣都到天子跟前议论此事。博士狄山说:“和亲有利。”皇上问他有利在何处?狄山说:“武器是凶险的东西,不可以屡次动用。高帝想讨伐匈奴,被围在平城,就和匈奴结成和亲之好。孝惠、高后时期,天下安定快乐。待到孝文帝时,想征讨匈奴,结果北方骚扰不安、百姓苦于战争。孝景帝时,吴、楚七国叛乱,景帝往来于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忧心了几个月,吴楚七国叛乱平坚后,直到景帝去世不再谈论战争,天下却富裕殷实。如今自从陛下发兵攻打学努,国内因此而财用空虚,边境百姓极为困苦。由此可见,用兵不如和亲。”皇上又问张汤,张汤说:“这是愚蠢的儒生,无知。”狄山说:“我固然是愚忠,象御史大夫张汤却是诈忠。象张汤处理淮南王和江都王的案子,用严酷的刑法,放肆地诋毁诸侯,离间骨肉之亲,使各封国之臣自感不安。我本来就知道张汤是诈忠。”于是皇上变了脸色,说:“我派你驻守一个郡,你能不让匈奴进京来抢掠吗?”狄山说:“不能。”皇上说:“驻守一个县呢?”狄山回答说:“不能。”皇上又说:“驻守一个边境城堡呢?”狄山自己想到,如果辩论到无话回答,皇上就要把自己交给法官治罪,因此说:“能。”于是皇上就派遣狄山登上边塞城堡。过了一个多月,匈奴斩下狄山的头就离开了。从此以后,群臣震惊恐惧。
张汤的门客田甲虽是商人,却有贤良的品行。张汤开始做小官时,他与张汤以钱财交往,待张汤当了大官,他责备张汤品德道义方面的过错,很有忠义之士的风度。
张汤当了七年御史大夫,失败了。
河东人李文曾经同张汤有嫌隙,以后他当了御史中丞,心中怨恨张汤,屡次从宫中文书里寻找可以用来伤害张汤的材料,不留余地。张汤有个喜爱的下属叫鲁谒居,知道张汤对此心中不平,就让人以流言向皇上密告李文的坏事,而这事正好交给张汤处理,张汤就判决李文死罪,把他杀了,他也知道这事是鲁谒居干的。皇上问道:“匿名上告李文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张汤假装惊讶地说:“这大概是李文的老朋友怨恨他。”后来鲁谒居病倒在同乡主人的家中,张汤亲自去看望他的病情,替鲁谒居按摩脚。赵国人以冶炼铸造为职业,赵王刘彭祖屡次同朝廷派来主管铸铁的官员打官司,张汤常常打击赵王。赵王寻找张汤的隐私之事。鲁谒居曾经检举过赵王,赵王怨恨他,于是就上告他们二人,说:“张汤是大臣,其属官鲁谒居有病,张汤竟然给他按摩脚,我怀疑两人必定一同做了大的坏事。”这事交给廷尉处理,鲁谒居病死了,事情牵连到他的弟弟,就把他弟弟拘禁在导官署。张汤也到导官署审理别的囚犯,看到鲁谒居的弟弟,想暗中帮助他,所以假装不察看他。鲁谒居的弟弟不知道这个情况,怨恨张汤,因此就让人上告张汤和鲁谒居搞阴谋,共同匿名告发了李文。这事交给减宣处理。减宣曾同张汤有嫌隙,待他接受了这案子,把案情查得水落石出,没有上报。正巧有人偷挖了孝文帝陵园里的殉葬钱,丞相庄青翟上朝,同张汤约定一同去谢罪,到了皇上面前,张汤想只有丞相必须按四季巡视陵园,丞相应当谢罪,与我张汤没关系,不肯谢罪。丞相谢罪后,皇上派御史查办此事。张汤想按法律条文判丞相明知故纵的罪过,丞相忧虑此事。丞相手下的三个长史都忌恨张汤,想陷害他。
最初,长史朱买臣是会稽人,攻读《春秋》。庄助让人向皇帝推荐朱买臣,朱买臣因为熟悉《楚辞》的缘故,同庄助都得到皇上的宠幸,从侍中升为太中大夫,当权。这时张汤只是个小官,在朱买臣等面前下跪听候差遣。不久,张汤当了廷尉,办理淮南王案件,排挤庄助,朱买臣心里本来怨恨张汤。待张汤当了御史大夫,朱买臣从会稽太守的职位上调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中。几年后,因犯法罢官,代理长史,去拜见张汤,张汤坐在日常所坐的椅子上接见朱买臣,他的丞史一类的属官也不以礼对待朱买臣。朱买臣是楚地士人,深深怨恨张汤,常想把他整死。王朝是齐地人,凭着儒家学说当了右内史。边通,学习纵横家的思想学说,是个性格刚强爆裂的强悍之人。当官,两次做济南王的丞相。从前,他们都比张汤的官大,不久丢了官,代理长史,对张汤行屈体跪拜之礼。张汤屡次兼任丞相的职务,知道这三个长史原来地位很高,就常常欺负压制他们。因此,三位长史合谋并对庄青翟说:“开始张汤同你约定一起向皇上谢罪,紧接着就出卖了你;现在又用宗庙之事控告你,这是想代替你的职位。我们知道张汤的不法隐私。”于是就派属吏逮捕并审理张汤的同案犯田信等人,说张汤将要向皇上奏请政事,田信则预先就知道,然后囤积物资,发财致富,同张汤分脏,还有其他坏事。有关此事的供辞被皇上听到了,皇上向张汤说:“我所要做的事,商人则预先知道此事,越发囤积那些货物,这好象有人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们一样。”张汤不谢罪,却又假装惊讶地说:“应该说一定有人这样做了。”这时减宣也上奏书报告张汤和鲁谒居的犯法之事。天子果然以为张汤心怀巧诈,当面欺骗君王,派八批使者按记录在案的罪证审问张汤。张汤自己说没有这些罪过,不服。于是皇上派赵禹审问张汤。赵禹来了以后,责备张汤说:“皇上怎能不知道情况呢?你办理案件时,被夷灭家族的有多少人呢?如今人家告你的罪状都有证据,天子难以处理你的案子,想让你自己想法自杀,何必多对证答辩呢?”张汤就写信谢罪说:“张汤没有尺寸之功,起初只当文书小吏,陛下宠幸我,让我位列三公之位,无法推御罪责,然而阴谋陷害张汤的罪人是三位长史。”张汤于是就自杀了。
张汤死时,家产总值不超过五百金,都是所得的俸禄和皇上的赏赐,没有其他的产业。张汤兄弟和儿子们仍想厚葬张汤,他母亲说:“张汤是天子的大臣,遭受恶言诬告而死,何必厚葬呢?”于是就用牛车拉着棺材,没有外椁。天子听到这情况后,说:“没有这样的母亲,生不出这样的儿子。”就穷究此案,把三个长史全都杀了。丞相庄青翟也自杀。田信被释放出去。皇上怜惜张汤,逐渐提拔他的儿子张安世。
赵禹中途被罢官,不久当了廷尉。最初,条侯周亚夫认为赵禹残酷阴谋,不肯重用。待赵禹当了少府,与九卿并列。赵禹做事严酷急躁,到晚年时,国家事情越来越多,官吏致力于施行严刑峻法,而赵禹却执法清援,被称为平和。无温舒等人是后起之官,执法比赵禹严酷。因为赵禹年老,改任燕国丞相。几年后,犯有昏乱背逆之罪,被免官,在张汤死后十余年,老死在家中。
义纵是河东人。少年时代,曾与张次公一块抢劫,结为强盗团伙。义纵有个姐姐叫姁,凭医术受到太后的宠幸。王太后问姁说:“你有儿子和兄弟当官吗?”义纵的姐姐说:“有个弟弟,品行不好,不能当官。”太后就告诉皇上,任义姁的弟弟义纵为中郎,改任上党郡中某县的县令。义纵执法严酷,很少有宽和包容的情形,因此县里没有逃亡的事,被推荐为第一。后来改任长陵和长安的县令,依法办理政事,不回避贵族和皇亲。因为逮捕审讯太后的外孙修成君的儿子仲,皇上认为他有能力,任为河内都尉。到任后,他就把当地豪强穰氏之流灭了族,使河内出现道不拾遗的局面。张次公也当了郎官,凭着他的勇敢骠悍当了兵,因为作战敢于深入敌军,获得军功,封为岸头侯。
宁成在家闲居时,皇帝想让他当太守。御史大夫公孙弘说:“我在山东当小官时,宁成做济南都尉,他处理政事就象狼牧羊一样凶。宁成不可以用来治理百姓。”皇上就任命宁成当关都尉。一年以后,关东郡国的官吏察看郡国中出入关口的人,都扬言说:“宁肯看到幼崽哺乳的母虎,也不要遇到宁成发怒。”义纵从河内调任南阳太守,听说宁成在南阳家中闲居,等到义纵到达南阳关口,宁成跟随身后,往来迎送,但是义纵盛气凌人,不以礼相待。到了郡府,义纵就审理宁氏家的罪行,完全粉碎了有罪的宁氏家族。宁成也被株连有罪,至于孔姓和暴姓之流的豪门都逃亡而去,南阳的官吏百姓都怕得谨慎行动,不敢有错。平氏县的朱强、杜衍县的杜周都是义纵的得力属官,受到重用,升为廷史。这时汉朝军队屡次从定襄出兵打匈奴,定襄的官吏和百姓人心散乱、世风败坏,朝廷于是改派义纵做定襄太守。义纵到任后,捕取定襄狱中没有戴刑具的重罪犯人二百人,以及他们的宾客兄弟私自探监的也有二百余人。义纵把他们全部逮捕起来加以审讯,罪名是“为死罪解脱”。这天都上报杀人数目,共四百余人。这之后,郡中人都不寒而栗,连刁猾之民也辅佐官吏治理政事。
这时,赵禹、张汤都因执法严酷而当了九卿之官,但是他们的治理办法还算宽松,都以法律辅助行事,而义纵却以酷烈凶狠治理政事。后来正赶上五铢钱和白金起用,豪民乘机施展奸诈手段,京城尤其严重,朝廷就用义纵做右内史,王温舒当中尉。王温舒极凶恶,他所做的事若不预先告知义纵,义纵必定施展个人义气欺凌他,破坏他干的事。他治理政事,杀的人很多,但是急促治理,非但成效不大,反而奸邪之事越来越多,因而直指之官开始出现了。官吏治理政事以斩杀和捆缚为主要任务,阎奉以凶恶被任用。义纵廉洁,他治理政事仿效郅都。皇上驾幸鼎湖,病了好长一段时间,病好了突然驾幸甘泉宫,所行之路多半没有修整,皇上发怒说:“义纵以为我不再走这条路了吧?”心中怀恨义纵。到了冬天,杨可正受命主持处理“告缗”案件,义纵以为这将扰乱百姓,部署官吏逮捕那些替杨可出去干事的人。天子听说了这件事,派杜式去处理,认为义纵的做法,是废弃了敬君之礼,破坏了君王要办的事,将义纵弃市。过了一年,张汤也死了。
王温舒是阳陵人。年轻时做盗墓等坏事。不久,当了县里的亭长,屡次被免职。后来当了小官,因善于处理案件升为廷史。服事张汤,升为御史。他督捕盗贼,杀伤的人很多,逐渐升为广平都尉。他选择郡中豪放勇敢的十余人当属官,让他们做得力帮手,掌握他们每个人的隐秘的重大罪行,从而放手让他们去督捕盗贼。如果谁捕获盗贼使王温舒很满意,此人虽然有百种罪恶也不加惩治;若是有所回避,就依据他过去所犯的罪行杀死他,甚至灭其家族。因为这个原因,齐地和赵地乡间的盗贼不敢接近广平郡,广平郡有了道不拾遗的好名声。皇上听说后,升任王温舒为河内太守。
王温舒以前居住在广平时,完全熟悉河内的豪强奸猾的人家,待他前往广平,九月份就上任了。他下令郡府准备私马五十匹,从河内到长安设置了驿站,部署手下的官吏就象在广平时所用的办法一样,逮捕郡中豪强奸猾之人,郡中豪强奸猾相连坐犯罪的有一千余家。上书请示皇上,罪大者灭族,罪小者处死,家中财产完全没收,偿还从前所得到的赃物。奏书送走不过两三日,就得到皇上的可以执行的答复。案子判决上报,竟至于流血十余里。河内人都奇怪王温舒的奏书,以为神速。十二月结束了,郡里没有人敢说话,也无人敢夜晚行走,郊野没有因盗贼引起狗叫的现象。那少数没抓到的罪犯,逃到附近的郡国去了,待到把他们追捕抓回来,正赶上春天了,王温舒跺脚叹道:“唉!如果冬季再延长一个月,我的事情就办完了。”他喜欢杀伐、施展威武及不爱民就是这个样子。天子听了,以为他有才能,升为中尉。他治理政事还是效仿河内的办法,调来那些着名祸害和奸猾官吏同他一起共事,河内的有杨皆与、麻戊,关中的有杨赣和成信等。因为义纵当内史,王温舒怕他,因此还未敢恣意地实行严酷之政。等到义纵死去,张汤失败之后,王温舒改任廷尉,尹齐当了中尉。
尹齐是东郡茌平人,从文书小吏升为御史。服事张汤,张汤屡次称赞他廉洁勇敢,派他督捕盗贼,所要斩杀的人不回避权贵皇亲。他升为关内都尉,好名声超过宁成。皇上认为他有才能,升他为中尉,而官吏和平民生活更加困苦不堪。尹齐处事死板,不讲求礼仪,强悍凶恶的官吏隐藏起来,而善良的官员又不能独自有效地去处理政事,因此政事多半都废弛了,被判了罪。皇上又改任王温舒为中尉,而杨仆凭借他的严峻酷烈当了主爵都尉。
杨仆是宜阳人,以千夫的身份当了小官。河南太守考核并推荐他有才能而升为御史,派到关东去督捕盗贼。他治理政事仿效尹齐,被认为做事凶猛而有胆量。逐渐升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中。皇上认为他有才能,在南越反叛时,他被任命为楼船将军,因有军功,被封为将粱侯。后被荀彘所捆缚。过了很久,他得病而死。
王温舒又当了中尉,他为人缺少斯文,在朝廷办事,思想糊涂,不辨是非,到他当中尉以后,则心情开朗。他督捕盗贼,原来熟悉关中习俗,了解当地豪强和凶恶的官吏,所以豪强和凶恶官吏都愿意为他出力,为他出谋划策。官吏严苛侦察,盗贼和凶恶少年就用投书和检举箱的办法,收买告发罪恶的情报,设置伯格长以督察奸邪之人和盗贼。王温舒为人谄媚,善于巴结有权势的人,若是没有权势的人,他对待他们就象对待奴仆一样。有权势的人家,虽然奸邪之事堆积如山,他也不去触犯。无权势的,就是高贵的皇亲,他也一定要欺侮。他玩弄法令条文巧言诋毁奸猾的平民,而威迫大的豪强。他当中尉时就这样处理政事,对于奸猾之民,必定穷究其罪,大多都被打得皮开肉绽,烂死狱中,判决有罪的,没有一个人走出狱中。他的得力部下都象戴着帽子的猛虎一样。于是在中尉管辖范围的中等以下的奸猾之人,都隐伏不敢出来,有权势的都替他宣扬名声,称赞他的治绩。他治理了几年,他的属官多因此而富有。
王温舒攻打东越回来后,议事不合天子的旨意,犯了小法被判罪免官。这时,天子正想修建通天台,还没人主持这事,王温舒请求考核中尉部下逃避兵役的人,查出几万人可去参加劳动。皇上很高兴,任命他为少府,又改任右内吏,处理政事同从前一样,奸邪之事稍被禁止。后来犯法丢掉官职,不久又被任命为右辅,代理中尉的职务,处理政事同原来的做法一样。
一年多以后,正赶上征讨大宛的军队出发,朝廷下令征召豪强官吏,王温舒把他的属官华成隐藏起来。待到有人告发王温舒接受在额骑兵的赃款和其他的坏事,罪行之重应当灭族,他就自杀了。这时,他的两个弟弟以及两个姻亲之家,各自都犯了其他的罪行而被灭族。光禄徐自为说:“可悲啊,古代有灭三族的事,而王温舒犯罪竟至于同时夷灭五族!”
王温舒死后,他的家产价值累积有一千金。以后好多年,尹齐也在淮阳都尉的任上病死,他的家产价值不足五十金。他所杀的淮阳人很多,待到他死了,怨仇之家想烧他的尸体,家属偷偷地把他的尸体运回来安葬。
自从王温舒用严酷凶恶手段处理政事,其后郡守、都尉、诸侯和二千石的官员想要治理政事,他们的治理办法,大都效法王温舒,然而官吏和百姓越发轻易犯法,盗贼越来越多起来。南阳有梅免、白政,楚地有殷中、杜少,齐地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流。大的团伙多达数千人,擅自称王称号,攻打城邑,夺取武器库中的兵器,释放判死罪的犯人,捆缚侮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的官员,发布檄文,催促各县为他们所准备粮食。小的团伙有几百人,抢劫乡村的数也数不过来。于是天子开始派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办剿灭之事。但还是不能禁止,就派光禄大夫范昆、诸位辅都尉及原九卿张德等人,穿着绣衣,拿着符节和虎符,发兵攻击,对于大的团伙杀头的竟多至一万多人,以及按法律杀死那些给作乱者送去饮食的人。诛连数郡、被杀的多达数千人。几年后,才捕到他们的大首领。但是走散的士卒逃跑了,又聚集成党,占据险要的山川作乱,往往群居一处,对他们无可奈何。于是朝廷颁行“沈命法”,说群盗产生而官吏没有发觉,或发觉却没有捕捉到规定的数额、有关的二千石以下至小的官员,凡主持此事的都要处死。这以后,小官员怕被诛杀,纵然有盗贼也不敢上报,害怕捕不到,犯法被判刑又连累上级官府,上级官府也让他们不要上报。所以盗贼更加多起来,上下互相隐瞒,玩弄文辞,逃避法律制裁。
减宣是杨县人,因为当佐史无比能干,被调到河东太守府任职。将军卫青派人到河东买马,看到减宣能干无比,就向皇上推荐,被征召到京城当了大厩丞。当官做事很公平,逐渐升任御史和中丞。皇上派他处理主父偃和淮南王造反的案件,他用隐微的法律条文深究诋毁,所以被杀的人很多,被称赞为敢于判决疑难案件。他屡次被免官又屡次被起用,当御史及中丞之官差不多有二十年。王温舒免去中尉之官,而减宣当左内史。他管理米和盐的事,无论事大或事小都要亲自经手,自己安排县中各具体部门的财产器物,官吏中县令和县丞也不得擅自改动,甚至用重法来管制他们。当官几年,其他各郡都办好了一些小事而已,但是唯独减宣却能从小事办到大事,能凭借他的力量加以推行,当然他的办法也难以当做常法。他中途被罢官,后来又当了右扶风,因为怨恨他的属官成信,成信逃走藏到上林苑中,减宣派郿县县令击杀成信。官吏和士卒射杀成信时,射中了上林苑的门,减宣被交付法官判罪,法官认为他犯大逆不道的罪,判定为灭族,减宣就自杀了。杜周得到任用。
杜周是南阳杜衍人。义纵当南阳太守,把杜周当做得力助手,荐举他当廷尉史。他服事张汤,张汤屡次说他才能无比,官职升到御史。派他审理边境士卒逃亡的事,被判死刑的很多。他上奏的事情合乎皇上的心意,被任用,同减宣相接替,改任中丞十多年。
杜周治理政事与减宣相仿佛,但是处事慎重,决断迟缓,外表宽松,内心深刻切骨。减宣当左内史,杜周当廷尉,他治理政事仿效张汤,而善于窥测皇上的意图。皇上想要排挤的,就趁机加以陷害;皇上想要宽释的,就长期囚禁待审,暗中显露他的冤情。门客有人责备杜周说:“为皇上公平断案,不遵循五尺法律,却专以皇上的意旨来断案。法官本来应当这样吗?”杜周说:“三尺法律是怎样产生的?从前的国君认为对的就写成法律,后来的国君认为对的就记载为法令。适合当时的情况就是正确的、何必要遵循古代法律呢?”
待到杜周当了廷尉,皇上命令办的案子也越发多了。二千石一级的官员被拘捕的新旧相连,不少于一百人。郡国官员和上级官府送交尉办的案件,一年中多达一千多个。每个奏章所举报的案子,大的要逮捕有关证人数百人,小的也要逮捕数十人;这些人,远的几千里,近的数百里。案犯被押到京师会审时,官吏就要求犯人象奏章上说的那样来招供,如不服,就用刑具拷打定案。于是人们听到逮捕人的消息,都逃跑和藏匿起来。案件拖得久的,甚至经过几次赦免,十多年后还会被告发,大多数都以大逆不道以上的罪名加以诬陷。廷尉及中都官奉诏办案所逮捕的人多达六、七万,属官所捕又要增加十多万。
杜周中途被罢官,后来当了执金吾,追捕盗贼,逮捕查办桑弘羊和卫皇后兄弟的儿子,严苛酷烈,天子认为他尽职而无私,升任御史大夫。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当了河内和河南太守。他治理政事残暴酷烈比王温舒等更厉害。杜周开始当廷史时,只有一匹马,而且配备也不全;等到他长久当官,位列三公,子孙都当了高官,家中钱财积累数目多达好多万。
太史公说:从郅都到杜周十个人,都以严酷暴烈而闻名。但郅都刚烈正直,辩说是非,争与国家有益的重大原则。张汤因为懂得观察君王的喜怒哀乐而投其所好,皇上与他上下配合,当时屡次辩论国家大事的得失,国家靠他而得到益处。赵禹时常依据法律坚持正道。杜周则顺从上司的意旨、阿谀奉承,以少说话为重要原则。从张汤死后,法网严密,办案多诋毁严酷,政事逐渐败坏荒废。九卿之官碌碌无为,只求保护官职,他们防止发生过错尚且来不及,哪有时间研究法律以外的事情呢?但是这十个人中,那廉洁的完全可以成为人们的表率,那污浊的足以做人们的鉴戒,他们谋划策略,教导人们,禁止奸邪,一切作为,斯文有礼,恩威并施。执法虽然严酷,但这与他的职务是相称的。至于像蜀郡太守冯当凶暴地摧残人,广汉郡李贞擅自肢解百姓,东郡弥仆锯断人的脖子。天水郡骆璧椎击犯人逼供定案,河东郡褚广妄杀百姓,京兆的无忌、冯诩殷周的凶狠,水衡都尉阎奉拷打逼迫犯人出钱买得宽恕,哪里值得陈说!哪里值得陈说!
孔子曰①:“导之以政②,齐之以刑③,民免而无耻④。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⑤。”老氏称⑥:“上德不德,是以有德⑦;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⑧。”“法令滋章⑨,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⑩!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11)。昔天下之网尝密矣(11)然奸伪萌起(13),其极也(14),上下相遁(15),至于不振(16)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17),非武健严酷(18),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19)!言道德者,溺其职矣(20)。故曰“听讼,吾犹人也(21),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22)”。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23),斫雕而为朴(24),网漏于吞舟之鱼(25),而吏治(26),不至于奸,黎民艾安(27)。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28)。
①以下所引的几句话出自《论语·为政》篇。②导:引导。《论语》作“道”,通“导”。政:政令。③齐:整齐。此为约束之意。④免:免于死罪。⑤格:革。此言百姓革除坏毛病而走上正路。按程树德《论语集释》引黄式三语曰:“格、革,音义并同,当训为革。”⑥老氏:指老子李耳。以下引文前四句出自《老子》第三十八章,后二句出自《老子》第五十七章。⑦上德:具有高尚道德的人。不德: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按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上德的人,因任自然,不表现为形式上的德。”是以:因此。有德:实际上是有德的。⑧下德:道德低下的人。不失德:竟谓执守形式上的德。无德:没有实际的德。⑨滋章:越发严酷。章,通“彰”,此为森严酷烈的意思。⑩信哉:可信啊。是言:这些话。(11)具:工具。制治:管理政治。清:政治清明。浊:政治污浊。(12)昔:从前。此指秦朝。网:法网。(13)奸邪:奸邪欺诈。萌起:不断产生。(14)极:极点,指情况最严重之时。(15)遁:欺瞒。(16)振:振作。(17)救火扬沸:意谓无济于事。按“救火”是负薪救火。“扬沸”。是扬汤(热水)止沸(热水)。(18)武健:强健有力。严酷:指严厉的法令。(19)恶:何。(20)溺其职:丧失其职。(21)听讼:判案。按此三句出自《论语·颜渊》篇。吾:孔丘自称。犹人:与别人相等。(22)下士:愚蠢浅陋的人。按此句出自《老子》第四十一章。(23)觚(gū,姑):古代有梭角的酒器。圜(yuán,元):通“圆”。按这句喻汉代的法制较秦代有重大变化。(24)斫(zhuó,浊):砍削。雕:指雕刻的花纹。朴(pǔ,仆):本。此指本来的状态。此句说汉代法律重视本质,不重形式。(25)吞舟之鱼:指大鱼。此句言汉法宽疏。(26)吏治:官吏的治绩。:纯厚盛美。(27)艾(yì,义)安:太平无事。艾,通“乂”。(28)彼:指宽厚。此:指酷刑。
高后时①,酷吏独有侯封②,刻轹宗室③,侮辱功臣。吕氏已败④,遂(禽)〔夷〕侯封之家⑤。孝景时,晁错以刻深⑥,颇用术辅其资⑦,而七国之乱⑧,发怒于错,错卒以被戮⑨。其后有郅都、宁成之属⑩。
①高后:即汉高祖的皇后吕雉。②酷吏:以施行严苛酷烈刑法而闻名的官吏。③刻轹:(lì,立):苛刻欺压。宗室:皇族。④公元前一八○年 ,吕后死去,其族人吕禄、吕产等欲夺权,被周勃和陈平等铲除消灭。⑤夷:铲除,消灭。⑥刻深:刻苛严峻。⑦术:法术。资:才能。按晁错事见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⑧七国之乱:指吴、楚七国反叛汉王朝的武装叛乱。事详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⑨卒:终于。戮:杀。按七国叛乱后,袁盎诬陷晁错,景帝为了自己的利益,杀了晁错。⑩之属:之辈。
郅都者,杨人也①。以郎事孝文帝②。孝景时,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③。尝从入上林④,贾姬如厕⑤,野彘卒入厕⑥。上目都⑦,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⑧,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⑨?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⑩!”上还,彘亦去。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由此重郅都(11)。
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12),豪猾(13),二千石莫能制(14),于是景帝乃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族灭氏首恶(15),余皆股栗(16)。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17)。
都为人勇,有气力,公廉,不发私书(18),问遗无所受(19),请寄无所听(20)。常自称曰:“已倍亲而仕(21),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顾妻子矣(22)。”
郅都迁为中尉(23),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24)。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致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薄(25),临江王欲得刀笔为书谢上(26),而都禁吏不予。魏其侯使人以间与临江王(27)。临江王既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28),都免归家。孝景帝乃使使持节拜都为雁门太守(29),而使道之官(30),得以便宜从事(31)。匈奴素闻郅都节(32),居边,为引兵去,竟郅都死不近雁门(33)。匈奴至为偶人象郅都(34),令骑驰射,莫能中,见惮如此(35)。匈奴患之。窦太后乃竟中都以汉法(36)。景帝曰:“都忠臣。”欲释之。窦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邪?”于是遂斩郅都。
①杨:地名。②事:事奉。③面折:当面使人折服。④上林:即上林苑。⑤贾姬:汉景帝的一位姬妾。如:往。⑥野彘(zhì,至):野猪。卒(cù,醋):通“猝”,突然。⑦目:用眼示意。⑧持兵:拿着兵器。⑨亡:失掉。复:又。宁:难道。贾姬等:同贾姬一样的人。⑩奈……何:对……怎么办。(11)宗庙:帝王的祖庙,这里代指朝廷。(11)宗人:同宗之人。(13)豪猾:强横奸猾。(14)二千石: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此指济南太守。(15)族灭:把整个家族的人全部杀死。首恶,指郡中以姓为首作恶的人。(16)股栗:大腿发抖。此极言恐惧之状。栗:通“栗”。(17)大府:高层官府。按济南府本与周围郡府同级,但因惧怕郅都,故那些郡府的太守济南府视为比自己高的上级官府。(18)公廉:公正而廉洁。私书:私人求情的信。(19)问遗(wèi,魏):送礼。(20)请寄:私人请托。(21)倍:通“背”。背弃。仕:当官。(22)奉职:奉公尽职。死节:为节操而死。官下:当官的职位之上。顾:挂念。妻子:老婆与孩子。(23)迁:提升官职。(24)条侯:指丞相周亚夫。至贵:最高贵。倨:傲慢。揖丞相:向丞相作揖。此言郅都不阿附权贵,见到至尊贵的丞相,也只是依礼而行。揖:拱手之礼。(25)临江王:景帝太子刘荣,后因其母贾姬失宠,被废除太子之位,封为临江王。公元前一四六年,他被控犯有侵占宗庙罪,召到中尉府受审,遂自杀。这里所记即此事。征:召。诣:到……去。对簿:在公堂受审。(26)刀笔:古代书写工具。为书:写信。谢上:向皇上谢罪。(27)魏其侯:窦婴。以间:在暗中,即秘密地。与,给。(28)危法:严峻之法。中(zhòng,重):中伤。这里有弹劾的意思。(29)节:使者的信物。(30)便道之官:乘便取道上任,不必至朝廷谢恩。之,官:上任,赴任。(31)便宜从事: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处理,不必奏请。(32)节:行事。(33)竟:终。(34)至:竟然。偶人:木偶人。(35)惮:怕。(36)中都以汉法:用汉朝法律中伤郅都,使他构成死罪。
宁成者,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好气①,为人小吏,必陵其长吏②;为人上,操下如束湿薪③。滑贼任威④。稍迁至济南都尉⑤,而郅都为守。始前数尉皆步入府,因吏谒守如县令⑥,其畏郅都如此。及成往,直陵都出其上⑦。都素闻其声⑧,于是善遇,与结欢。久之,郅都死,后长安左右宗室多暴犯法,于是上召宁成为中尉。其治郊郅都⑩,其廉弗如,然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
武帝即位,徙为内史。外戚多毁成之短(11),抵罪髡钳(12)。是时九卿罪死即死 (13),少被刑(14),而成极刑(15),自以为不复收(16),于是解脱(17),诈刻传出关归家(18)。称曰:“仕不至二千石,贾不至万万,安可比人乎!”乃贳贷买陂田千余顷(19),假贫民(20),役使数千家。数年,会赦。致产数千金(21),为任侠(22),持吏长短(23),出从数十骑。其使民威重于郡守。
①好气:好胜。②陵:欺。③操下:控制下属。④滑贼:狡猾凶狠。任威:任意使威。⑤稍:渐渐。⑥步入府:步行进入太守府。因:通过。谒:拜见。⑦直:径直。陵:超越。⑧声:名望。⑨暴:凶残暴虐。⑩效:学习。(11)毁:指责。短:缺点。(12)抵罪:判罪。髡(kūn,昆)钳:髡刑与钳刑。按剃光头发的刑罚称髡,拿铁环束脖称钳。(13)九卿:秦朝时中央政府各部长官的总称。罪:犯罪。(14)被:加。(15)极刑:最重的刑法,这里指髡钳。(16)收:录用。(17)解脱:解开刑具。(18)传:出关的证明文件。文字刻于木板之上。(19)贳(shi,世):赊欠。陂(bēi,碑)田:有水可灌溉的田地。(20)假:出租。(21)致:得到。产:财产。(22)任侠:专做制强扶弱,抱打不平之事。(23)持:掌握,要挟。长短:指是非。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①,故因姓周阳氏。由以宗家任为郎②,事孝文及景帝。景帝时,由为郡守。武帝即位,吏治尚循谨甚③,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所爱者,挠法活之④;所憎者,曲法诛灭之⑤。所居郡,必夷其豪⑥。为守,视都尉如令。为都尉,必陵太守,夺之治。及汲黯俱为忮⑦,司马安之文恶⑧,俱在二千石列⑨,同车未尝敢均茵伏⑩。
由后为河东都尉,时与其守胜屠公争权,相告言罪。胜屠公抵罪(11),义不受刑(12),自杀,而由弃市。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13),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14)。
①赵兼:汉高帝之妾赵美人的弟弟。以:凭。淮南王:指汉高帝小儿子刘长。侯周阳:当了周阳侯。②宗家:意谓帝王的外戚。③尚:崇尚。循:沿。此指按法行事。④挠法:枉法。⑤曲法:歪曲法律。⑥夷:平灭。⑦忮:强狠。按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汉书》无‘与’字、‘俱’字。忮,害也狠也。”⑧文恶:用法律条文害人。按《史记集解》引《汉书音义》曰:“(文恶)以文法伤害人。”又卷一百二十《汲郑列传》:“黯姑姊子司马安,文深巧善宦。”⑨列:同列。此指官位相等。⑩均:等。茵:车坐垫。伏:指车前横木,即车轼。此言黯与司马安皆惧周阳由,不敢与他争高低。(11)当:判刑。(12)义:道义。(13)巧法:用巧诈的手段对待法律。(14)大抵:大多。
赵禹者,人。以佐史补中都官,用廉为令史①,事太尉亚夫。亚夫为丞相,禹为丞相史,府中皆称其廉平②。然亚夫弗任,曰:“极知禹无害④,然文深⑤,不可以居大府⑥。”今上时⑦,禹以刀笔吏积劳⑧,稍迁为御史。上以为能,至太中大夫。与张汤论定诸律令⑨,作见知⑩,吏传得相监司(11)。用法益刻,盖自此始。
①用:因为。②廉平:廉洁公平。③弗任:不重用。④无害:无人能胜过,特出无比。⑤文深:行法严苛。⑥大府:上层官府。⑦今上:如今的皇上。此指汉武帝。⑧刀笔吏:指专从事文牍案头工作的官吏。劳:功劳。⑨论定:编成。⑩作:制造。见知:即“见知法”。官吏明知他人犯罪,却不揭露检举,则此官吏与罪人同罪。(11)传:通“转”。监司:通“监伺”,相互监视。汉法规定官吏要相互监视,相互揭发罪过。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①,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②。汤掘窟得盗鼠及余肉,劾鼠掠治③,传爰书④,讯鞫论报⑤,并取鼠与肉,县狱磔堂下⑥。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⑦。父死后,汤为长安吏久之。
周阳侯始为诸卿时⑧,尝系长安⑨,汤倾身为之⑩。及出为侯,大与汤交,遍见汤贵人(11)。汤给事内史(12),为宁成掾(13),以汤为无害,言大府(14),调为茂陵尉,治方中(15)。
武安侯为丞相(16),征汤为史(17),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18)。治陈皇后蛊狱(19),深竟党与(20)。于是上以为能,稍迁至太中大夫。与赵禹共定诸律令,务在深文,拘守职之吏(21)。已而赵禹迁为中尉,徙为少府,而张汤为廷尉,两人交欢,而兄事禹(22)。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23)。公卿相造请禹(24),禹终不报谢,务在绝知友宾客之请,孤立行一意而已(25)。见文法辄取(26),亦不覆案(27),求官属阴罪(28)。汤为人多诈,舞智以御人(29)。始为小吏,乾没(30),与长安富贾田甲、鱼翁叔之属交私(31)。及列九卿,收接天下名士大夫,已内心虽不合,然阳浮慕之(32)。
①丞:县丞。②笞:鞭打。③劾:审判。掠治:拷打审问。④传:发出。爰书:记录罪犯供词的文书。⑤讯鞠:反复审问,穷究罪行。论报:把判决的罪罚报告上级。⑥具狱:把应具备的审讯材料全部备齐,最后定案。磔:古代分尸酷刑。⑦书狱:学习书写狱词。⑧周阳侯:指田胜,汉景帝王皇后的异父弟弟。诸卿:指九卿。⑨系:拘禁。⑩倾身:用尽全身力量。为之:替他辩护。(11)见:引见。(12)给事:供职。(13)掾:属官之称。(14)言大府:问丞相府推荐。(15)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是其生前所预建。治:负责管理。方中:汉代称天子预修的墓穴叫方中。(16)武安侯:指田蚡。(17)征:征召。(18)案事:查验办理狱事。(19)陈皇后:汉武帝的原配妻子,深得武帝宠爱。后来,她失宠,便召女巫楚服用巫术诅咒武帝。事发后,武帝命吏穷追此事,大兴巫蛊之狱。见《汉书·外戚传上》。(20)竟:穷究。党与:同党。(21)拘:约束。守职:在职位之上。(22)兄事禹:以对待兄长的礼节对待赵禹。(23)毋:通“无”。(24)造:往。(25):独立:独自。(26)文法:法令条文。辄:就。(27)覆案:再审案。(28)阴罪:尚未暴露的罪行。(29)舞智:玩弄聪明。(30)乾没:白白吞没别人的财物。此处指利用职权与商人合谋取利。(31)交私:偷偷交往。(32)阳:“通“佯”。
是时上方乡文学①,汤决大狱②,欲傅古义③,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④,亭疑法⑤。奏谳疑事⑥,必豫先为上分别其原⑦,上所是⑧,受而着谳决法廷尉⑨,絜令杨主之明⑩。奏事即谴(11),汤应谢(12),乡上意所便(13),必引正、监、掾史贤者,曰:“固为臣议(14),如上责臣,臣弗用,愚抵于此(15)。”罪常释(16)。(闻)〔间〕即奏事(17),上善之,曰:“臣非知为此奏,乃正、监、掾史某为之。”其欲荐史,扬人之善蔽人之过如此。所治即上意所欲罪(18),予监史深祸者(19);即上意所欲释,与监史轻平者(20)。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诋(21);即下户羸弱(22),时口言(23),虽文致法(24),上财察(25)。于是往往释汤所言。汤至于大吏(26),内行修也(27)。通宾客饮食(28),于故人子弟为吏及贫昆弟(29),调护之尤厚(30)。其造请诸公,不避寒暑。是以汤虽文深意忌不专平(31),然得此声誉。而刻深吏多为爪牙用者。依于文学之士,丞相弘数称其美(32)。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33),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34)。汤争曰:“伍被本画反谋(35),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36),乃交私诸侯如此(37),弗诛,后不可治。”于是上可论之(38)。其治狱所排大臣自为功(39),多此类。于是汤益尊任,迁为御史大夫。
①是时:此时。上:天子,指汉武帝。方:正。乡:同“向”。倾向。文学:指儒家学说。汉武帝崇尚孔子和孟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②大狱:大案件。③傅:附会。古义:指儒家经书上的说法。④按文帝时已设经学博士,武帝设五经博士,研习并传授五经。治:研究。《尚书》:中国最早的散文集,收载夏、商、周三代的一些历史文献资料,阐述儒家思想,是儒家经典之一。《春秋》:孔丘所编修的鲁国编年体的史书。书中宣传了儒家的微言大义,是儒家的经典之一。④亭:平判。此言遇到有疑问的法律条文,则请他们根据《尚书》和《春秋》的思想原则加以平断,使其合于儒家的思想。⑥奏:进奏。谳(yàa,燕),审理定案。⑦豫:通“预”。原:原委。⑧是:正确。⑨受:接受。着:记录下来。决法:判案的法规。廷尉:此指以廷尉之名加以公布。⑩絜令:刻在木板上的法令。按《尚书》作“挈”。絜,通“契”,用刀刻。扬:颂扬。(11)谴:责备。(12)应谢:认错谢罪。(13)上意:皇上的心意。便:便宜行事。(14)固:本来。(15)抵:至于。(16)释:宽恕,赦免。(17)间:有时。(18)欲罪:想治罪。(19)予:给予。深祸者:指执法严酷的监史。(20)与:给予。轻平:指执法而公平。(21)舞文:挥舞笔墨,玩弄法令条文。巧诋:用巧言诋毁,将人置于死地。(22)下户:指平民百姓。赢弱:瘦弱。(23)口言:口头上奏。(24)文致法:按法令衡量是否犯法。(25)财:通“裁”,判定。(26)大吏:大官。(27)内行修:自身品德的修养。(28)通宾客:与宾客交往。(29)故人子弟:老朋友的子弟。昆弟:兄弟。(30)调护:照顾。(31)意忌:忌嫉。不专平:不纯正公平。(32)弘:公孙弘。(33)淮南:指淮南王刘安。他曾联络许多人谋反。汉武帝元朔元年(前123),丞相公孙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后刘安自杀。但是“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桀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参见《汉书·淮南王传》。衡山:指衡山王刘赐,淮南王刘安的弟弟,曾与其子谋反,汉武帝元狩年间,谋反事暴露后,自杀。见卷一百一十八《淮南衡山列传》。江都:指江汉景帝孙都王刘建。他极端荒淫无伦,在淮南、衡山谋反时,也曾“阴作兵器”,图谋不轨。后事发自杀。见卷五十九《五宗世家》,参见《汉书·江都王传》。(24)严助:即庄助,因与淮南王刘安有联系,被杀。伍被:任淮南中郎,与刘安共谋反叛中央之事,事发被杀。(34)释:释放。(35)画:策划。(36)禁闼:禁中,即皇帝居住之处。爪牙臣:护卫之臣。(37)乃:竟然。(38)可:赞成。论之:判庄助和伍被有罪。(39)排:排斥,打击。
会浑邪等降①,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②,县官空虚。于是丞上指③,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④,排富商大贾⑤,出告缗令⑥,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⑦,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⑧,天下事皆决于汤。百姓不安其生,骚动。县官所兴,未获其利,奸吏并侵渔⑨,于是痛绳以罪⑩。则自公卿以下,至于庶人,咸指汤(11)。汤尝病,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12)。
匈奴来请和亲(13),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14)。”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15)。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16),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17),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18),北边萧然苦兵矣(19)。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20),寒心者数月(21)。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22),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23),使蕃臣不自安(24)。臣固知汤之为诈忠。”于是上作色曰(25):“吾使生居一郡(26),能无使虏入盗乎(27)?”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障间(28)?”山自度辩穷且下吏(29),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30)。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自是以后,群臣震慑(31)。
①会:正赶上。浑邪:即浑邪王,匈奴单于手下的诸王之一,于武帝元狩二年(前121)率领四万多人投降汉朝。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②仰给:依靠别人的供给生活。县官:汉代称官府为县官。③丞:通“承”。秉承,顺从。上:天子。指:通“旨”,心意。④白金:银子。五铢钱:汉代的一种钱币,其重量为五铢。笼:通“垄”。垄断。⑤排:排斥打击。⑥告缗令:动员民众交纳税收和揭发偷漏税的法令。《史记正义》:“武帝伐四夷,国用不足,故税民田宅船乘畜产奴婢等,皆平作钱数,每一千钱一算(一百二十文),出一等,贾人倍之,若隐不税,有告之,半与告人,余半入官,谓缗。出此令,用锄筑豪强兼并富商大贾之家也。”此令于武帝元鼎二年(前115)颁行,武帝元封元年(前110)终止。⑦日晏:傍晚。晏,晚。⑧丞相:指李蔡和庄青翟。充位:备丞相的空位。此指丞相清闲无事。⑨侵渔:侵夺渔利。⑩痛绳:彻底依法惩办。(11)指:斥责。(12)隆贵:高贵。(13)和亲:汉王朝与边疆少数民族首领间的政治联姻。如把宗室之女嫁给匈奴单于为妻,以保持双方的和睦关系。(14)便:有利。(15)兵:武器。此指战争。凶:凶险。数动:屡次动用。(16)大困平城:汉高帝曾于公元前二○○年,亲自率兵抗击匈奴的侵扰,被匈奴围困在平城东部的白登山上,七天后方解除困境,”士卒堕指者什二三,”蒙受很大损失。见卷八《高祖本纪》。(17)孝惠:即汉惠帝刘盈。高后:即汉高祖后吕雉。(18)事:从事。指讨伐匈奴。(19)萧然:骚动的样子。苦兵:被战争搞得困苦不堪。(20)两宫:指未央宫和长乐宫。(21)寒心:忧心。(22)竟:直到(最后)。(23)别疏:分隔疏远。骨肉:指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父子、兄弟等等。这里指汉诸侯王同中央的关系。(24)蕃臣:通“藩臣”,指诸侯王。(25)作色:改变脸色。(26)生:指狄山。居一郡:守卫一个郡。(27)虏:敌人。入盗:入侵。(28)障:边塞御敌的小城堡。(29)度(duó,夺):思考。辩穷:辩论得无话可说,意谓辩论失败。且:将。下吏:交给司法官吏判罪。(30)乘鄣:保卫障。鄣,通“障”。乘,登。(31)震慑:震动而惊惧。
汤之客田甲,虽贾人①,有贤操。始汤为小吏时,与钱通②,及汤为大吏,甲所以责汤行义过失,亦有烈士风③。
汤为御史大夫七岁,败。
河东人李文尝与汤有郤④,已而为御史中丞⑤,恚⑥,数从中文书事有可以伤汤者⑦,不能为地⑧。汤有所爱史鲁谒居,知汤不平,使人上蜚变告文奸事⑨,事下汤⑩,汤治,论杀文(11),而汤心知谒居为之。上问曰:“言变事踪迹安起(12)?”汤详惊曰(13):“此殆文故人怨之(14)。”谒居病卧闾里主人(15),汤自往视疾,为谒摩足(16)。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17),汤常排赵王(18)。赵王求汤阴事(19)。谒居尝案赵王(20),赵王怨之,并上书告:“汤,大臣也,史谒居有病,汤至为摩足,疑与为大奸。”事下廷尉,谒居病死,事连其弟,弟系导官(21)。汤亦治他囚导官(22),见谒居弟,欲阴为之,而详不省(23)。谒居弟弗知,怨汤,使人上书告汤与谒居谋,共变告李文。事下减宣(24)。宣尝与汤有郤,及得此事,穷竟其事(25),未奏也。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26),丞相青翟朝,与汤约俱谢(27),至前,汤念独丞相以四时行园(28),当谢,汤无与也(29),不谢。丞相谢,上使御史案其事。汤欲致其文丞相见知(30),丞相患之。三长史皆害汤(31),欲陷之(32)。
①贾(gǔ,古)人:商人。钱通:以钱财相交。③烈士:有志于功业又讲求信义的人。④郤:通“隙”,间隙,此指怨恨、隔阂。⑤已而:后来。⑥恚:怨恨。⑦数:屡次。中:指禁宫之中。文书:指官府的公文档案材料。伤:中伤。⑧不能为地:不留余地,加以利用。⑨不平:不平静,放心不下。蜚:同“飞”。飞语,流言。变告:因事紧急,不按常规,越级匿名上告。奸:坏事。⑩下汤:交给张汤办理。(11)论:论罪判决。(12)安起:从何而起。(13)详:通“佯”,假装。(14)殆:恐怕、大概。故人:从前的熟人。(15)闾里:乡里,同乡。(16)摩:按摩。(17)数:屡次。讼:打官司。(18)赵王:即景帝之子、武帝之兄刘彭祖,被封为赵王。他经常与中央所派来的主管赵国铁器铸造的官员发生争执。(19)阴事:秘事。此指暗中犯法的事。(20)案:通“按”,检举。(21)系:拘禁。导官:汉代少府属下的粮谷加工之处,是待审罪犯暂时囚禁之所。(22)治他囚:办理其他囚犯的案子。(23)详:通“佯”。假装。省:察看,检查。(24)事下减宣:把此事交给减宣去查办。(25)穷竟:追查到底,务求把事情搞清楚。(26)孝文园:即霸陵,汉文帝的陵墓。瘗(yì,意)钱:埋在陵墓四角的陪葬钱。瘗,埋。(27)约:商定。俱谢:同去谢罪。(28)四时:四季。行:巡视。(29)与:参与。(30)致其文:呈上丞相四时巡视陵墓的法令条文。丞相见知:意谓丞相知道偷盗者而故意放纵,犯了见知故纵法,应当查办。(31)长史:是掌管有关官署的日常事务的官。以当时三公皆有长史之官,故曰“三长史”。害:忌恨。(32)陷:陷害。
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①,待中②,为太中大夫,用事③;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④。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⑤。及汤为御史大夫,买臣以会稽守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数年,坐法废⑥,守长史⑦,见汤,汤坐床上⑧,丞史遇买臣弗为礼⑨。买臣楚士,深怨,常欲死之⑩。王朝,齐人也。以术至右内史(11)。边通,学长短(12),刚暴强人也。官再至济南相(13)。故皆居汤右(14),已而失官,守长史,诎体于汤(15)。汤数行丞相事(16),知此三长史素贵,常凌折之(17)。以故三长史合谋曰:“始汤约与君谢,已而卖君;今欲劾君以宗庙事(18),此欲代君耳。吾知汤阴事。”使吏捕案汤左田信等(19),曰:汤且欲奏请,信辄先知之,居物致富(20),与汤分之,及他奸事。事辞颇闻(21)。上问汤曰:“吾所为,贾人辄先知之,益居其物(22),是类有以吾谋告之者(23)。”汤不谢。汤又详惊曰:“固宜有。”减宣亦奏谒居等事。天子果以汤怀诈而面欺(24),使使八辈簿责汤(25)。汤具自道无此,不服。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26):“君何不知分也(27)。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28)?今人言君皆有状(29),天子重致君狱(30),欲令君自为计(31),何多以对簿为?”汤乃为书谢曰:“汤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32)。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遂自杀。
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33),皆所得奉赐,无他业。昆弟诸子欲厚葬汤,汤母曰:“汤为天子大臣,被污恶言而死,何厚葬乎!”载以牛车,有棺无椁(34)。天子闻之,曰:“非此母不能生此子。”乃尽案诛三长史(35)。丞相青翟自杀。出田信(36)。上惜汤,稍迁其子安世(37)。
赵禹中废(38),已而为廷尉。始条侯以为禹贼深,弗任。及禹为少府,比九卿(39)。禹酷急,至晚节(40),事益多,吏务为严峻,而禹治加缓,而名为平(41)。王温舒等后起,治酷于禹。禹以老,徙为燕相。数岁,乱悖有罪(42),免归,后汤十余年,以寿卒于家(43)。
①幸:受宠,被重用。②待中:在宫中侍奉皇帝。③用事:管理此事。④使:听候差遣。⑤固:本来。望:怨恨。⑥坐法:犯法。废:免官。⑦守:暂时代理。⑧床:日常所坐的凳子。⑨丞史:丞与史。此指张汤的佐官和属官。遇:待。弗为礼:不礼貌。⑩死之:把他(张汤)置于死地。(11)以:凭。术:指儒家经术。(12)短长:指战国纵横家的思想。(13)再:第二次。济南相:济南国的相。按:汉代诸侯国的相,皆由中央政府委任。(14)居:在。右:汉代以右为尊贵之位,比较官位的高低也用左右分别,右者官位高,左者官位低。(15)诎体:指跪伏于地,拜见长官。诎,通“屈”。(16)行:兼任职务,代理官职。(17)凌折:欺凌而使其折服。(18)劾:弹劾。(19)案:审理。左:通“佐”。此指知情的证人。(20)居:囤积。(21)事辞:有关事情的供辞。闻:听。此指关于张汤和田信的事,传到天子那里,被天子所知道。(22)益居:更多地囤积货物。(23)是:这。类:像。(24)怀诈:心怀奸诈。面欺:当面欺骗。(25)八辈:八批。簿:记录本。“簿责”,按记录在案的罪行责问张汤。(26)让:责备。(27)分:情况。(28)几何:多少。(29)状:具体情况,即证据。(30)重致:难以处理。(31)自为计:意谓自杀。(32)塞责:搪塞罪责。(33)直:通“值”。(34)椁:外棺。(35)案诛:审理、诛杀。(36)出:释放。(37)稍:渐渐。迁:升官。(38)中废:中废罢官。(39)条侯:即周亚夫。贼深:残酷阴狠。(40)弗任:不重用。(41)比:并列。(42)晚节:晚年。(43)平:平和。(44)乱悖:昏乱违背情理。(45)寿:寿终,老死。
义纵者,河东人也。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①。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②。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③,不可。”太后乃告上,拜义姁弟纵为中郎,补上党郡中令④。治敢行⑤,少蕴藉⑥,县无逋事⑦,举为第一⑧。迁为长陵及长安令,直法行治⑨,不避贵戚。以捕案太后外孙修成君子仲⑩,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至则族灭其豪穰氏之属(11),河内道不拾遗。而张次公亦为郎,以勇悍从军,敢深入,有功,为岸头侯。
宁成家居,上欲以为郡守。御史大夫弘曰:“臣居山东为小吏时,宁成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12)。成不可使治民。”上乃拜成为关都尉。岁余,关东吏隶郡国出入关者(13),号曰:“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14)。”义纵自河内迁为南阳太守,闻宁成家居南阳,及纵至关,宁成侧行送迎(15),然纵气盛,弗为礼。至郡,遂案宁氏,尽破碎其家(16)。成坐有罪,及孔、暴之属皆奔亡(17),南阳吏民重足一迹(18)。而平氏朱强、杜衍杜周为纵牙爪之吏(19),任用,迁为廷史。军数出定襄,定襄吏民乱败,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余人(20),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余人(21)。纵一捕鞠(22),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其后郡中不寒而栗(23),猾民佐吏为治(24)。
是时赵禹、张汤以深刻为九卿矣(25),然其治尚宽,辅法而行,而纵以鹰击毛挚为治(26)。后会五铢钱白金起,民为奸,京师尤甚(27),乃以纵为右内史,王温舒为中尉。温舒至恶,其所为不先言纵(28),纵必以气凌之,败坏其功。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29),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30)。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31)。纵廉,其治放郅都(32)。上幸鼎湖(33),病久,已而卒起幸甘泉(34),道多不治。上怒曰:“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嗛之(35)。至冬,杨可方受告缗(36),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37)。天子闻,使杜式治。以为废格诅事(38),弃纵市。后一岁,张汤亦死。
①攻剽:抢夺。②王太后:指汉武帝的母亲王娡。③无行:没有好品行。④上党郡中令:上党郡中某县(史失其名)的县令。⑤敢行:严酷。⑥蕴藉:宽和有涵养。⑦逋:逃亡。⑧举:推举。⑨直法行治:依法办理政事。⑩捕案:逮捕审讯。修成君子仲:武帝母王娡与前夫金王孙所生女俗被封为修成君,仲乃修成君之子,他仗恃外戚的地位,“横于京城”。见《汉书·外戚传上》。(11)穰氏之属:穰氏一类的豪强之人。按穰姓之族为当地的豪强势力。(12)如狼牧羊:比喻为政凶狠险恶。(13)吏:指郡国官员。隶:察看。(14)乳虎:正在哺育幼虎的母虎。值:遇。(15)侧行:在旁边随行。“侧行送迎”,极言宁成的谦恭态度。(16)破碎:指诛灭。(17)孔、暴:南阳的两个大姓家族。奔亡:逃亡。(18)重足:叠脚而行。一迹:一个脚印。按此句极言南阳人的谨慎恐惧。(19)牙爪:即“爪牙”。“牙爪之吏”,即亲密的辅佐者。(20)掩:同“揜”,取。此指捕抓犯人。重罪轻系:没有戴刑县的重罪犯人。(21)相视:犹言“探监”。(22)一:全部。捕鞠:逮捕起来,加以审讯。(23)栗:通“栗”。(24)猾民:豪强刁猾的百姓。(25)深刻:执法严峻刻薄。(26)鹰击毛挚:喻酷烈凶狠。按《汉书·酷吏传》颜师古注曰:“如鹰隼之击,奋毛羽,执取飞鸟也。”挚,攫取。(27)京师:京城,指长安。(28)先言纵:先向义纵报告。(29)取:通“趣”,急促。(30)直指:官名,由天子派到地方办理案件,具有捕杀二千石高官的大权。(31)以恶用:因为严刻而被重用。(32)放:通“仿”,效法。(33)鼎湖:县名。一说是宫名,在今陕西兰田县境内。(34)已:止,此指病愈。卒:通“猝”,突然。甘泉:宫名,在长安西北。(35)嗛:含恨。(36)方:正。受:受理。(37)部:部署。为:替。(38)废格:废气敬君之礼。格:通“恪”。敬。按义纵捕杨可之吏,即是违抗天子的诏命,犯太子不敬之罪。沮事:破坏了天子下令要办的大事(告缗)。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少时椎埋为奸①。已而试补县亭长②,数废。为吏,以治狱至廷史。事张汤,迁为御史。督盗贼,杀伤甚多,稍迁至广平都尉③。择郡中豪敢任吏十余人④,以为爪牙,皆把其阴重罪⑤,而纵使督盗贼⑥。快其意所欲得,此人虽有百罪,弗法⑦,即有避⑧,因其事夷之⑨,亦灭宗⑩。以其故齐赵之郊盗贼不敢近广平,广平声为道不拾遗(11)。上闻,迁为河内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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