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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白话文

_49 (当代)
西门豹引漳水灌溉邺郡的农田,使魏国的河内地区富裕起来。
韩国听说秦国好兴办工役等新奇事,想以此消耗它的国力,使它无力对山东诸国用兵,于是命水利工匠郑国找机会游说(shuì,税)秦国,要它凿穿泾水,从中山(今陕西泾阳县北)以西到瓠(hù,户)口,修一条水渠,出北山向东流入洛水长三百余里,欲用来灌溉农田。渠未成,郑国的目的被发觉,秦国要杀他,郑国说:“臣开始是为韩国做奸细而来,但渠成以后确实对秦国有利。”秦国以为他说得对,最后命他继续把渠修成。渠成后,引淤积混浊的泾河水灌溉两岸低洼的盐碱地四万多顷,亩产都达到了六石四斗。从此关中沃野千里,再没有饥荒年成,秦国富强起来,最后并吞了诸侯各国,因把此渠命名为郑国渠。
汉朝建立后三十九年,到孝文帝时黄河堤决于酸枣县,向东冲溃金堤,于是东郡动员了许多兵卒堵塞决口。
此后过了四十多年,到本朝天子元光年间,黄河在瓠子决口,向东南流入巨野泽,将淮河、泗水连成一片。于是天子命汲黯、郑当时调发人夫、罪徒堵塞决口,往往堵塞以后又被冲坏。那时朝中的丞相是武安侯田蚡(fén,坟),他的奉邑是鄃(shū,舒)县,以鄃县租税为食。而鄃县在黄河以北,黄河决口水向南流,鄃县没有水灾,收成很好。所以田蚡对皇帝说:“江河决口都是上天的事,不易用人力强加堵塞,即便将决口堵塞了,也未必符合天意。”此外望云气和以术数占卜的人也都这样说。因此天子很长时间没有提堵塞决口的事。
那时郑当时任大司农职,说道:“往常从关东漕运的粮食是沿渭水逆流而上,运到长安估计要用六个月,水路全程九百多里,途中还有许多难行的地方。若从长安开一条渠引渭水,沿南山而下,直到黄河才三百多里,是一条直道,容易行船,估计可使漕船三个月运到;而且沿渠农田一万多顷得到灌溉。这样既能减少漕省运粮的兵卒,节省开支,又能使关中农田更加肥沃,多打粮食。”天子认为说得对,命来自齐地的水利工匠徐伯表测地势,确定河道走向,动员全部兵卒数万人开凿漕渠,历时三年完工,通水后,用来漕运,果然十分便利。此后漕渠渐渐多起来,渠下的老百姓都颇能得到以水溉田的利益。
后来河东守番系说:“从山东漕运粮米西行入关,每年一百多万石,中间经过砥柱这个行船的禁限地区,有许多漕船船坏人亡,而且运费也太大。若穿渠引汾水灌溉皮氏、汾阴一带的土地,引黄河水灌溉汾阴、蒲坂一带的土地,估
计可以造田五千顷。这五千顷田原来都是河边被遗弃的荒地,老百姓只在其中打草放牧,如今加以灌溉耕种,估计可得粮食二百万石以上。这些粮食沿渭水运入长安,与直接从关中收获的没有两样,而不再从砥柱以东漕粮入关。”天子同意他的意见,动员兵卒数万人造渠田。几年以后,黄河改道,渠无水,种渠田的连政府贷给的种子也难以偿还。久而久之,河东渠田完全报废,朝廷把它分给从越地内迁的百姓耕种,使少府能从中得到一点微薄的租赋收入。
以后有人上书,是为了想打通褒斜道以及漕运的事,天子交给御史大夫张汤,张汤详细了解后,说道:“从汉中入蜀向来走故道,故道有许多山坂大坡,曲折路远。今若凿穿褒斜道,山坂坡路少,比故道近四百里的路程;而且褒水与沔水相通,斜水与渭水相通,都能通行漕船。漕船从南阳沿沔水上行驶入褒水,从褒水登陆到斜水旱路一百多里,以车转运,再下船顺斜水下行驶入渭水。这样不但汉中的粮食可以运来,山东的粮食从沔水而上没有禁限,比经砥柱漕运方便。而且褒斜地区的木材箭竹,其富饶可以与巴蜀相比拟。”天子认为有道理,封张汤的儿子卬(áng,昂)为汉中郡太守,调发数万人开出一条长五百多里的褒斜道。果然方便而且路程近,但是水流湍(tuān)急多石,不能通漕。
此后庄熊罴说:“临晋地区的老百姓愿意凿穿洛水筑成水渠,用来灌溉重泉以东原有的一万多顷盐碱地。倘若果然能得水灌溉,可使每亩产量达到十石。”于是调发兵卒一万多人开渠,自徵城引洛水到商颜山下。由于土岸容易塌方,于是沿流凿井,最深有的达到四十多丈。许多地方都凿了井,井下相互连通,使水通行。水从地下穿商颜山而过,东行直到山岭之中十多里远。从此产生了井渠。凿渠时曾掘出了龙骨,所以给此渠命名为龙首渠。这条渠筑了十多年,颇有些地方通了水,但是并未得到太大的好处。
自从黄河在瓠子决口后二十多年,每年土地都因水涝没有好收成,梁楚地区更为严重。天子既已封禅,并巡祭了天下名山大川,第二年,天由于要晒干泰山封土而少雨。于是命汲仁、郭昌调发兵卒数万人堵塞瓠子决口,阻止水涝,天子从万里沙祠祷神以后,回来的路上亲临黄河决口处,沉白马、玉璧于河中祭奠河神,命群臣及随从官员自将军衔以下,都背负柴薪,填塞决口。当时东郡百姓以草为炊,柴薪很少,因而命砍伐淇园的竹子作为塞决口的楗。
天子既然亲临决河处,悼念塞河不能成功,作歌道:“瓠子河决啊有何办法,浩浩汗汗啊民居已尽为河。尽为河啊地方不安,河工无休止啊吾山已经凿平。吾山已平啊钜野泽外流,水族喧嚷啊迫天齐日。河道废弛啊水离常流,蛟龙驰骋啊正远游。水归旧道啊神福滂沛,若不封禅啊怎知此事!为我告河伯啊因何不仁,泛滥不止啊愁煞人。河浸啮(niè,聂)桑啊淮、泗水满,久不归故道啊唯愿水流稍缓。”另一首是:“河水汤汤(shāng,商)啊流急,北渡回曲啊疏浚难。揭草埽于决口啊沉美玉于河,河伯纵许息水啊奈薪柴不足。薪柴不足啊卫人获罪,民烧柴尚不足啊如何御水!伐淇园之竹啊楗阻石柱,堵塞宣房啊万福来。”于是塞住了瓠子决河,在决口处筑了一座宫殿,取名为宣房宫。并修二条渠引河水北行,恢复了禹时的样子,梁、楚地区重又得到安宁,没有水灾了。
从此以后,负责河渠事的官员争相建议修筑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等地都引黄河以及川谷中的水灌溉农田;而关中的辅渠、灵轵渠引诸川中的水;汝南、九江地区引淮河水;东海郡引钜定泽水;泰山周围地区引汶水。各自所开渠都能灌溉农田万余顷。其他小渠以及劈山通水道的,不可尽言。但工程最大的还是宣房治河的工程。
太史公说:“我曾南行登上庐山,观看禹疏导九江的遗迹,随后到会稽太湟,上姑苏台,眺望五湖;东行考察了洛汭(ruì,锐)、大邳,逆河而上,走过淮、泗、济、漯、洛诸水;西行瞻望了西蜀地区的岷山和离堆;北行自龙门走到朔方。深切感到:水与人的利害关系太大了!我随从皇帝参加了负薪塞宣房决口那件事,为皇帝所作《瓠子》诗感到悲伤,因而写下了《河渠书》。
《夏书》曰①: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载车②,水行载舟,泥行毳③,山行即桥④。以别九州⑤,随山浚川,任土作贡⑥。通九道⑦,陂九泽⑧,度九山⑨。然河菑衍溢⑩,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⑾,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 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⑿。北载之高地⒀,过降水⒁,至于大陆⒂,播为九河⒃,同为逆河⒄,入于勃海⒅。九川既疏⒆,九泽既洒⒇,诸夏艾安(21),功施于三代(22)。
①《夏书》:指《尚书》中的《夏书·禹贡》篇。②陆行则乘车。载,即“则”字。如《诗经·周颂·时迈》有“载戢干戈”,毛注:“载,之言则也。”又《说文》释载为乘,亦通。以上同。③《索隐》释毳为“橇”(读cuì,脆)同音字。《汉书·沟洫志》注引孟康语说:“毳形为箕,擿(zhì,掷)行泥下。”又引如淳语说:毳“谓以板置泥上以行路也。”颜师古判孟说为是,其实孟、如结合才是毳的形状:下部触地的部分是木板,上部如 箕形,相当于今东北地区的雪橇,关内的木爬犁(中原一带或称拖车)。又清·郭嵩焘《史记札记》卷三释毳为鸟兽毛,说是“泥行不能施舟车,则投鸟兽之毛于其上以履而过。”上古鸟兽虽多,不致以其毛塞泥途,然可备一说。④桥《集解》读为jào。《夏本纪》作檋(jú,局),《汉书·沟洫志》作梮,梮、檋同音假借。《集解》引如淳语说:“檋车,谓以铁如锥头,长半寸,施之履下,以上山不蹉跌也”;《正义》说:“上山,前齿矩,后齿长;下山,前齿长,后齿短也。”按:以上说释如谢灵运所着谢公履,在履下按一个可装上、卸下的铁锥头,上山装在履后跟,下山装在前脚掌下。然而禹时恐尚无铁,何来铁锥头;又《集解》引徐广语,释桥与檋同,就是直辕车。按:直辕车用于平地,不可作山行具,曲辕车始见于《考工记》,禹时未必有 ,作车解亦不妥。第三种解释是郭嵩焘释桥为跷,木跷的包铁就是梮。样子“当亦登高着履之类。”与第一种说法大致相同。第四种说法如颜师古注引韦昭的解释:“梮,木器,如今舆床,人举以行也。”《正字通》说,桥就是轿字,“盖今之肩舆,谓其平如桥也”。梮、檋、桥、轿都是同音假借字。韦昭说是。⑤分别九州疆界。九州,《尚书·禹贡》孔安国传说:“中国为赤县,内有九州。”《禹贡》载禹所分九州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与《尔雅》等书所说不同,略。⑥孔安国解释为:“任其土地所有,定其贡赋之差。”任,任随、随。⑦《汉书·沟洫志》颜师古解释为“通九州之道”。⑧陂(bēi,杯):障塞、壅遏。九泽:颜师古释为九州之泽。《禹贡》所载有冀州大陆泽、兖州雷夏泽、徐州大野泽、扬州彭蠡泽、震泽、荆州云梦泽、豫州荥泽、孟猪、雍州猪野泽。《吕氏春秋·有始览》说,九泽是“吴之县区,楚之云梦、秦之阳华、晋之大陆、梁之圃田、宋之孟猪、齐之海隅、赵之钜鹿、燕之大昭。”《淮南子·地形训》记载的九泽是:“赵之具区、楚之云梦、秦之阳纡、晋之大陆、郑之圃田、宋之孟猪、齐之海隅、赵之钜鹿、燕之昭余”。《尔雅·释地》称为十薮,名为:“鲁有大野、晋有大陆、秦有阳纡、宋有孟猪、楚有云梦、吴越之间有具区、齐有海隅、燕有昭余祁、郑有圃田、周有焦护”等。⑨《正义》解释说:“治水以志九州山泽所生物产,言于地所宜,商而度之,以制贡赋也。”即全句释为商度九州山地所生物产,随其所宜,制为贡赋。这样与“任土作贡”句重复;而且上两句:通道、陂泽都是讲的工程,这一句不应讲制度。所以不妥。当释为:量度山势高下(以导水入海)。九山,《正义》释为九州之山;《吕览·有始》、《淮南子·地形训》释为:会稽、太山、王屋、首先、太华、岐山、太行、羊肠、孟门;《周礼·职方氏》释为:“扬州会稽山、荆州衡山、豫州华山、青州沂山、兖州岱山、雍州岳山、幽州医元闾山、冀州霍山、并州恒山等。⑩河:黄河。菑:灾。衍溢:外流。 (11)唯把治理河菑作为当务之急。(12)厮:同斯,有析、劈意。《集解》引《汉书音义》释为分。二渠:郭嵩焘《史记札记》说:“其一漯川,其一即河”。胡渭《<禹贡>锥指》说,宋代时,河决商胡,渭川的遗迹很少了。⒀由以上二渠,将河水载运到北面地势高的地区。⒁降水:《汉书·沟洫志》作为洚水,误。洚水,《水经注》名洚读,漳河支流,自河北广宗东北流,经南宫、冀县、衡水,至武邑县附近流入漳水。文献记载的大陆泽(一句巨鹿泽)在今河北邢台、巨鹿、赵县一带,洚水在其东。如此,河迹不应先过洚水,再入大陆泽。降水,《正义》说,源于潞州(今山西长治)屯留县西南的方山。⒂大陆:大陆泽,又名巨鹿泽,见前注。⒃播:《汉书·沟洫志》颜师古注说:“播,布也。”分布的意思。九河:黄河下游入海的九条分流。《尔雅·释水》载其名为:“徒骇、太史、马颊、复鬴、胡苏、简、洁、钩盘、鬲津。”其中一些河道汉时已难知其迹,《汉书·沟洫志》载,成帝时冯逡上书就有禹“穿九河,今既灭难明”语。⒄逆河:《禹贡》疏引王肃的解释说:同逆一大河,纳之于海”。逆就是相向迎受的意思,九河同受一大河之水,将其导入海。《汉书·沟洫志》作迎河,亦通。⒅清·梁玉绳《史记志疑》以为:由《禹贡》,黄河自碣石入海,碣石以东为海,以西为逆河(九河),无所谓勃海,自汉元光年间黄河改道始入勃海,非禹旧迹,所以勃字为衍文。(19)九川:孔安国释为九州之川。川,就是大河流,古人解释不一,《考工记》说,“两山之间必有川”;蔡邕(yōng,拥)《月令章句》说:“注于海者为川”;《尔雅·释水》说,溪水所注为川,川就是渠,所以又说黄河之“所渠千七百一川”;《管子·度地》则说:“水之出于他水,沟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等。⒇洒:酾(shī,尸)字之误。《集解》引韦昭语说:“疏决为酾。”《禹贡》与《汉书·沟洫志》都作陂,孔安国解释说:“九州之泽已陂鄣无决溢矣。”(21)诸夏:华夏诸国。即中国境内的各小国。艾(yì,意)安:得到治理而安定。艾,治理的意思。艾安,《汉书·沟洫志》作“乂安”。艾、乂通。(22)三代:禹以后三代为夏、商、周。自禹以后,三代无大的黄河灾害,所以说禹功 施于三代。
自是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①,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鸿)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②、五湖③。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碓④,辟沫水之害⑤;穿二江成都之中⑥。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⑦,百姓飨其利⑧。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⑨,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
西门豹引漳水溉邺⑩,以富魏之河内。
而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⑾,毋令东伐⑿,及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⒀,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⒁,收皆亩一钟⒂。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
①鸿沟:古地名。按《索隐》所说,有二种解释:一指官渡水(流经今河南中牟附近),一指汴水(流经今河南开封附近)。②三江:宣泄太湖水入海的三流河道:北江、中江、南江。《索隐》记有各自流向。③五湖:《集解》引韦昭语说,就是太湖。又《索隐》引郭璞《江赋》说是指具区(即太湖)、洮滆、彭蠡、青草、洞庭五个湖泊。从《河渠书》文意看是指在吴境内的太湖,韦说是。④离碓:《集解》说,碓就是古“堆”字。离堆有数处,但由下文凿离堆是为避沫水之害,沫水一说就是今大渡河,另青衣江亦称沫水,两江都由乐山入泯江,离堆即在乐山江水会流处。又《宋史·河渠志》以为是成都西北、灌县附近的都江堰工程中的离堆,误。⑤沫水:见注④。⑥《正义》引《益州记》说:“二江者,郫(pí,皮)江、流江也。”按《宋史·河渠志》说:李冰凿离堆分江流为三:“一派南流于成都,以合岷江”,即是流江;“一派由永康(今灌县)至沪州以合大江”,这就是《正义》所说经郫县、新繁,流过成都的郫江,郫江东南流为今沱江,自沪州与长江会流:“一派入东川(东川州,即雅州府地)”为岷江正流。前两条就是《史记·河渠书》所说的二江。⑦:同浸。滋润灌溉。《庄子·天地》:“一日浸百畦。⑧飨:享。⑨田畴:泛指一切农田。《礼记·月令、季夏之月》:“可以粪田畴”,孔颖达疏说:“谷田曰田,麻田曰畴。”⑩《吕氏春秋·先识览·乐成》说是引漳水溉邺田的是魏襄王时人史起,《汉书·沟洫志》同。《史记》说是魏豹引漳水溉田,汉以后人多同此说。因而有人折中二说谓豹引漳水在前,史起引漳水在后(如左思《魏都赋》)。《吕氏春秋》作者距魏豹事更近,似乎更为可信。(11)罢:同疲。(12)毋:不、不要。⒀填阏:《汉书·沟洫志》颜师古注说:“填阏谓壅泥也”,阏同“淤”。⒁泽卤:低洼盐碱地。《汉书·沟洫志》作舄(xì,戏)卤。⒂一钟:六斛四斗。《左传·昭了)记载:“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矣。”
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
其后四十有余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钜野,通于淮、泗。于是天子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①,辄复坏。是时武安候田蚊为丞相,其奉邑食鄃②。鄃居河北,河决而南则鄃无水菑,邑收多。蚊言于上曰:“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③。”而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④。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
是时郑当时为大农,言曰:“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余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余里,径⑤,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余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⑥,而益肥关中之地,得谷。”天子以为然,令齐人水工徐伯表⑦,悉发卒数万人穿漕渠,三岁而通。通,以漕,大便利。其后漕稍多,而渠下之民颇得以溉田矣。
①人徒:普通人与罪徒。②奉邑:汉代诸侯封于某城邑,只是把某城邑的租赋给他作俸禄,天子另派人管理该城邑的民事等行政事务,此城邑称为该诸侯的奉(俸)邑。食鄃(shū,舒):食鄃城的租赋,就是以鄃为奉邑 的意思。③应天:与天意相应.相符合。④望气:望云气而卜吉凶。用数:用术数卜吉凶。术指法术,数指技艺。⑤径:道直少曲折。⑥意思是:这样可以损减漕省运粮的兵卒。漕省,负责漕运的机构。⑦表:以表测量地势高下,从而确定水流走向。表,是一根八尺长的木杆,有刻度,与水准、悬锤配用。参 见《周礼·考工记》“匠人建国”条。
其后河东守番系言:“漕从山东西①,岁百余万石,更砥柱之限,败亡甚多,而亦烦费。穿渠引汾溉皮氏、汾阴下,引河溉汾阴、蒲坂下,度可得五千顷。五千顷故尽河壖②弃地,民茭牧其中耳③,今溉田之,度可得谷二百万石以上。谷从渭上,与关中无异,而砥柱之东可无复漕。”天子以为然,发卒数万人作渠田④。数岁,河移徙,渠不利,则田者不能偿种。久之,河东渠田废,予越人,令少府以为稍入。
其后人有上书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张汤。汤问其事,因言:“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bǎn,板),回远⑤。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船漕。漕从南阳上沔入褒,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从斜下下渭。如此,汉中之谷可致,山东从沔无限⑥,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天子以为然,拜汤子卬为汉中守,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⑦,不可漕。
①《索隐》解释说:“谓从山东运漕而西入关也。”山东,崤山以东的地区。②壖河边地。③茭牧:打草放牧。茭是喂牲畜的干草。④渠田:可用渠水灌溉之田。⑤回环屈折而又遥远。⑥山以东通过沔水(今汉水)的漕船不受限制。⑦湍石:湍急多石。
其后庄熊罴言:“临晋民愿穿洛以溉重泉以东万余顷故卤地。诚得水,可 令亩十石。”于是为发卒万余人穿渠,自徵引洛水至商颜山下①。岸善崩②,乃凿井,深者四十余丈。往往为井,井下相通行水。水颓以绝商颜③,东至山岭十余里间。井渠之生自此始。穿渠得龙骨,故名曰龙首渠。作之十余岁,渠颇通,犹未得其饶。
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④,而粱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⑤,其明年,旱,干封少雨⑥。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于是天子已用事万里沙⑦,则还自临决河,沈白马玉璧于河⑧,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窴决河⑨。是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楗⑩。
①商颜山:山名。《汉书·沟血志》颜师古注说:“商颜,商山之颜也。谓之颜者,譬人之颜额也,亦犹山(额)〔领〕象人之颈领”。②渠岸容易崩塌。③颓:《汉书·沟洫志》作,同音字。颜师古注说:“下流曰。”绝商颜:颓水冲断商颜山,或说是冲穿商颜山。④登:即升。谷不升仓称为不登,借为收成不好的意思。⑤封禅:封泰山祭天,禅梁父(音甫)祭地,合称封禅。是天子功成治定后祭祀天地的活动,岁数不登而封禅,含有对汉武帝责难的深意。巡祭山川:巡游祭四方名山大川。也是太平天子之事。⑥干封:《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说:“三岁不雨,暴所封之土令干也。”汉武帝封禅以后,久旱不雨,公孙卿说:黄帝时封则天旱,是天神有意晒封土,所以命 人把封泰山的土摊开晒干。于是汉武帝也下诏书,照这样干,称为干封。于是动词,曝晒令干的意思。⑦用事万里沙:有事于万里沙。万里沙,颜师引应劭语说:“神祠也,在东莱曲城(今山东掖县东北)”。《汉书·郊祀志》记载此事说:公孙卿奉命寻找神仙,说在东莱山见到了神仙,求见天子,汉武帝不远千里跑到那里,一无所见。天子无故离开京城,不好交待(见神仙的话不好出口),于是借口说要到万里沙神祠祈祷,此即史家所说的“有事于万里沙”的事。⑧沈,同沉。将白马、玉璧沉入河中,是给河神奉上的祭礼。⑨窴:古填字。⑩楗:古代堵塞决口的方法是,先在决口处插大竹,顺竹子将捆成长束的的“草龙”放下,因有所插竹子的阻挡,草龙才能不被水冲走。然后在草龙后填土、塞石。所插大竹称为楗。
天子既临河决,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瓠子决兮将奈何?晧晧旰旰兮闾殚为河①!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②。延道弛兮离常流③,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④,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一曰:“河汤汤兮激潺湲⑤,北渡污兮浚流难⑥。搴长茭兮沈美玉⑦,河伯许兮薪不属⑧。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⑨,宣房塞兮万福来。”于是卒塞瓠子,筑宫其上,名曰宣房宫。而道河北行二渠,复禹旧迹,而粱楚之地复宁,无水灾。
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而关中辅渠、灵轵引堵水⑩;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⑾;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佗小渠披山通道者⑿,不可胜言。然其着者在宣房。
①晧晧旰(hàn,汗)旰:晧同“昊”,大;旰亦有大意。所以晧晧旰旰极言水势汪洋恣肆貌。闾:州闾、里闾。民居所在。殚(dān,丹):尽。全句可译为浩大的水势哟里闾民居尽化为河。②沸郁:犹言沸沸扬扬,拥挤喧闹貌。柏:《集解》引徐广语说:“柏犹迫也。”汉武帝至瓠子塞决河在元封二年(前109)四、五月间,时已入夏,犹言“迫冬日”,是设想之词。③延:《汉书·沟洫志》作正。延亦通。《索隐》解释说:“言河之决,由其源道延长弛溢,故使其皆离常流。”④《汉书·沟洫志》颜师古引臣瓒说;“水还旧道,则群害消除,神佑滂沛也。”神佑滂沛就是神灵护佑之德滂沱充沛的意思。⑤汤汤(shāng,商):水大流急貌。潺(chán,缠)湲(yuán,原):水徐行貌。潺湲之水被激而为大波涛,谓之激潺湲。颜师古注:“汤汤,疾貌也;潺湲,激流也。”亦可。⑥污(yū,淤):通纡。纡曲回转。《汉书·沟洫志》作回,通。浚(jùn,俊):疏浚。《汉书·沟志》作迅。水曲则流急,而云“迅流难”,与义不通。⑦搴长茭:捆成长束的茭草,又称为草龙、草帚等,为塞河所必须。⑧薪不属:犹言薪不继、不足。属,是连属的意思。⑨颜师古注说:“(同颓)林竹者,即上所说“下淇园之竹以为楗”也。石菑谓臿石立之,然后以土就填塞也。”⑩灵轵:渠名。《集解》引如淳语说:“《地理志》周至有灵轵渠。”堵水:《集解》引徐广语说:“一作诸川。”(11)东海:梁玉绳《史记志疑》考为北海之误。钜定:《集解》解释说:“钜定,泽名”。(12)佗:同“他”。
太史公曰: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①,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②;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曰: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①九江:有三说:一认为长江在荆州界内分为九道支流,然后又会为一条大江,如汉儒孔安国等主此说;二认为九江各自别源,是今江西省九江市以 南的九条支流,会合于长江,孔颖达说江南水无大小,俗人皆呼为江,所以这九条支流称为九江。九江之名载于《禹贡》“九江孔殷”条注文之中,今已不知其所指,故不录。三是以为九江就是彭蠡泽,即今洞庭湖,宋儒胡旦、朱熹等主此说。②中华书局标点本《史纪》以漯洛为一渠,误,中间宜加顿号分开。漯为漯水,就是前文所说:禹分河为二渠,“北载之高地”之一的漯水,源自河南武陟县流经河北、山东入海;洛水就是《禹贡》所说:“导洛自熊耳”中的洛水,是伊、洛之洛,不是陕西境内的渭、洛之洛水。
平准书第八
刘洪涛 译注
【说明】《平准书》所述是汉代平准政策产生的由来,实际上系统介绍了汉武帝以前的富国政策。从中可以看到一个大一统的封建集权政府是如何利用权力,扼杀、限制工商业的发展,以求解决自身财政危机的。其主要措施是改变钱法、卖官爵和卖复徒法、官卖政策(由官卖盐铁发展到平准法的确立)、强制征商等,对于整个封建制度,这是一个探索过程,也给后人留下了深刻教益。
汉初,国家贫困,经济萧条,为了巩固新建立的封建国家,采取了减轻钱重,以便利流通,求得商业发展的政策,结果反而造成物价飞涨、通货膨胀的局面。后来不得不逐渐增加钱重,还通过改铸钱、官铸钱的措施以打击商人。无疑,汉政府从中得到很多好处,尤其是改铸钱,宣布旧钱无效,使士农工商通过各种辛勤劳动换来的硬通货,一夜之间化为废铜。但受害者主要是农、工百姓,对商人的打击却很有限,钱币多变,他们便通过“多积货逐利”;政府获利也是短暂的,并不能使商业发展,从而根本上改变国家的经济状况。由此可见,货币仅是流通工具,自有其存在规律,以行政手段,企图通过改变发行这种掠夺性的措施以从中取巧,是有害无益的。卖官爵和卖复徒法也是改变国家财政状况的权宜之计,效果更差,会造成一系列弊端,如引起机构膨涨,官爵贱、法律轻等。为纠正这些弊端,势必用酷吏、行苛政、兴大狱,这也是汉以后常见的事实。官卖政策、强制征商才是汉武帝赖以改变财政状况的最主要、最有效的措施,但是却造成一个严重恶果:工商被抑制,商业遭破坏。《史记》说:“官卖盐铁,铁器苦恶,贾(价)贵,或强令民卖买之。
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官卖为何商品质量差、价钱贵,主要是用权力切断了商业发展的根本机制——竞争。汉以后二千年的封建社会继承了这两项政策,使封建政府渡过了许多难关,同时也使中国商业始终维持在低水平上,汉武帝的创造是功是过,确是不易评说。
本文反映了司马迁的政治思想是主张节俭政治的,虽然本质上仍属于那种主张礼乐治天下的儒学思想。在篇末的评论中他说“安宁则长(zháng)庠序,先本绌(chù)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对于汉武帝的尚武开边、祭神、封禅、巡游等“事变”之多极为不满,认为是汉代重用“兴利之臣”,搞得国耗民贫、天下骚然的主要原因,这是一种杂揉了黄老色彩的儒学思想。
汉朝兴起后,承继的是秦朝的破败局面,壮年男子参加军队,老弱运送粮饷,事务繁剧而又财政匮乏,自天子以下备不齐一辆四匹同样颜色马拉的车子,大将丞相有的乘坐牛车,老百姓家无余粒。于是因秦钱太重不便流通,命老百姓另铸荚钱,规定一金为黄金一斤重,简化法令,省约禁条。而那些不守法令、惟利是图的商人囤积居奇以操纵物价,以致物价飞涨,粮价腾踊,米价涨到每石一万钱,马一匹价值百金。
天下平定后,高祖便下命令,商人不许穿丝绸,不许乘车行路,加重征收他们的租税,使他们经济遭困境,人格受侮辱。孝惠帝、高后时期,因为天下初得安定,重又放宽对商人的法律,然而商人子孙仍不许当官作吏,国家计算官吏俸禄和其他用度,向百姓按需收税。而山林、河川、园囿、陂地、市场的租税收入,以及自天子以下至于大小封君汤沐邑的收入,都作为各主管官员的私人费用,不从国家经费中支出。所以从山东漕运粮食,以供给京都中的官员,每年不过数十万石。
到孝文帝时,荚钱越来越多,而且轻,于是另铸四株钱,钱文是“半两”,命百姓可以随意自铸钱。所以吴是个诸侯国,但它依铜山铸钱,富可与天子相比拟,后来终于成了叛逆。邓通是个大夫,因自铸钱,财产超过了诸侯王。所以吴、邓氏钱遍布天下,导致了禁止私铸钱命令的产生。
匈奴常常侵挠北部边境,在那里屯驻很多戍守的士兵,边境屯粮不足供给。于是招募百姓能纳粮给官府或者运送粮食到边地的封拜爵位,最高的可至大庶长。
孝景帝时,上郡以西发生旱灾,又重新修定了卖爵令,降低价格以招徕百姓;遇赦的罪徒犯重罪罚为官作的,能向官府缴纳粮食以免除罪过。更大造苑囿(yòu,佑)多养厩马以扩大用度,而官殿、列观、车马等也大量增修起来。
今上(按:指汉武帝)即位不几年,那时自汉朝建国七十多年之间,国家无大事,除非 遇到水旱灾害,老百姓家给人足,天下粮食堆得满满的,少府仓库还有许多布帛等货材。京城积聚的钱币千千万万,以致穿钱的绳子朽烂了,无法计数。太仓中的粮食大囤小囤如兵阵相连,有的露积在外,以至腐烂不能食用。普通街巷中的百姓也有马匹,田野中的马匹更是成群,以至乘年轻母马的人受排斥不许参加聚会。居住里巷的普通人也吃膏粱肥肉,为吏胥的老死不改任,做官的以官为姓氏名号。因此人人知道自爱,把犯法看得很重,崇尚行义,厌弃做耻辱的事。那时候,法网宽疏而百姓富实,因而产生了利用财物作骄奢不法事的人,兼并土地的人家以及土豪巨党,以威势武力横行于乡里。宗室有封地的以至公卿大夫以下,争相奢侈,房屋车服超过了自身等级,没有限度。物盛则衰,本来是事物应有的变化。
从此以后,严助、朱卖臣等招徕东瓯,发生了对两越的战事,江淮之间费用浩大,从而变得萧条而烦乱。唐蒙、司马相如开通西南夷的道路,为此凿山劈岭,修路一千多里,以扩大巴蜀与外界的联系,巴蜀的百姓疲惫不堪了。彭吴开通入秽貊、朝鲜的道路,设置了沧海郡,燕齐之间如风靡草偃一般骚动起来。及至王诙在马邑设计谋袭击匈奴,匈奴与汉断绝和亲关系,不断侵扰北部边境,兵连祸结,无法和解,天下人为此烦劳,叫苦不迭,而战争还是日甚一日。行人为战事运载物资 ,居住的则忙于送行,内外扰嚷骚动,都为战争而忙碌,百姓舞弊钻法律的空隙,财物衰竭消耗而不足于用。缴纳财物的 做官,出具货赂的除罪,选官制度被破坏,廉耻不分,有武力者被重用,法律严酷而命令繁琐,善于为国刮财谋利的官员从此产生了。
后来汉将每年以数万骑出击胡人,终至车骑将军卫青攻占匈奴河套以南的土地,修筑了朔方城。那时候,汉朝正在打通西南夷的道路,动用数万人,从千里之外肩扛担挑运送粮食,大约每十余钟运到的只有一石,将钱币散于邛、僰(bó,伯)地区以招徕那里的人民。一连数年道路不通,那里的蛮夷人乘机屡次进攻,官吏发兵诛杀他们。以巴蜀地区的全部租税不足以维持这种局面,于是招募豪民在南夷地区种田,将收获的粮食卖给当地县官,而到京都内府 支取粮款。向东开凿通向沧海郡的道路,人工的费用与南夷相仿佛。又调发十万多人修筑并守卫朔方郡,水陆运输的路程极为辽远,自山以东都承受了这个负担,花费数十万以至百万万,府库更加空虚。于是招募百姓能向政府缴纳奴婢的,得以终身免除租赋徭役,原是郎官的增加品级,以及纳羊者得郎官,就始于此时。
过了四年,汉派遗大将率领六位将军,十多万军队,出击匈奴右贤王,杀死及俘获共一万五千人。第二年,大将军率六将再次出击胡人,杀死及俘获一万九千人。赏赐给杀获敌人的将士黄金多达二十多万斤,投降的胡虏数万人也得到很厚的赏赐,衣服、食物全都仰仗县官供给。而汉军士、马匹死了十多万,兵器甲仗等物水陆运输的费用还都不计算在内。于是大农条陈说,倾尽库藏钱和赋税收入仍不足以供给战士的费用。负责人员道:“天子说:‘朕听说五帝的教命不相重复天下同样得到治理,禹和汤法律不同都是一代之王,走的路子不同,建立的功德则完全相同。北部边境未得安宁,朕深念于此。这些日子以来,大将军攻匈奴,斩首并俘获一万九千人,而富人屯积财物,贫者没有粮食吃。你们商量一下,命百姓出钱买爵并得以缴纳赎金减免禁锢等罪刑。’据此,请准于设置赏官,名为武功爵。每级价十七万,共值三十多万金。凡买武功爵
到官首一级的,可通过测试补为吏,并优先除授;千夫一级与五大夫相当;有罪的降二等;武功爵最高可至乐卿。以此使军功显荣。”而实际军功爵有许多超过了这个等级,大者封侯或封卿大夫,小者为朗为吏。吏制杂乱多端,官员名位变轻,职任也荒废了。
自从公孙弘以《春秋》大义绳治官民,从而取得汉丞相的职位,张汤以峻文苛法断事当上了延尉,于是产生了因“见知不举报”、“不遵天子之命”、“沮格、诽谤”等罪名,便穷治不休,以致入监入狱的事。第二年出现了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的事,公卿寻根究底,审理此案,把他们的党羽一网打尽,获罪而死的达到数万人,从此官吏更加惨急,法今更加苛细了。
那时候,朝廷正在招揽、尊崇方正、贤良、文学等士人,有的升任为卿大夫。公孙弘以汉朝丞相的身份,盖布被,饭食也很简单,欲以此作天下人的榜样。但是对世人影响很小,从此便渐渐以功利为务了。
第二年,骠骑将军再次出击胡人,斩敌首四万级。当年秋天,匈奴浑邪王率领数万人投降,于是,汉朝廷调发二万辆车迎接。降人到京城后,受到赏赐,连同有功将士也一并受了赏。这一年花费达一百多万万钱。
起初,于十数年前黄河决口于观县,梁楚地区原已数次遭困,而缘河诸郡筑堤塞河,每每重又堤坏河决,费用之多无法计算。此后番系欲节省砥柱漕运的费用,引汾水、黄河水为渠造渠田,开渠的达数万人;郑当时因渭水漕运曲折路远,自长安到华阴开凿一条直渠,有数万人施工,朔方郡也开凿水渠,数万人参加。各自都历时传2—3年之久,功且未成,花费也都达到数十万万。
天子为讨伐胡人,大量养马,到长安就食的马多达数万匹,养马士卒关中不足,就从附近诸郡调发。而投降的胡人都靠县官供给衣食,县官财力不足,天子就减少膳食费用,解下自己乘车上的马匹,从私人仓库御府中拿出钱财养活他们。
第二年,山以东地区遭受水灾,老百姓大多陷于饥饿困乏之中,于是天子派遗使者,尽出郡国仓库中的物资赈济贫民。仍不够用,又招募豪富人家借 贷予贫民,还是不能救灾民脱困境,就把贫民迁徙到关西,或充实到朔方郡以南的新秦中去,约七十余万人,衣食都靠县官供给。数年之间,借给他们产业,派使者分部保护他们,一批批的天子使者,冠盖相望,道路不绝。费用以亿计,多不可计算。于是县官财力告竭。
然而富商大贾有的蓄积财物,奴役贫民;前呼后拥,车乘百余辆;屯积居奇,封君对他们也都伏首低眉,仰仗他们供给物资。有的冶铸煮盐,家财积累到万金,而不帮助国家的急难,黎民百姓陷于重困之中。于是天子与公卿商议,另造钱币以足用,并打击摧折那些浮华荒淫的兼并之徒。那时皇帝苑囿中有白鹿,少府有许多银锡。自孝文帝另造四铢钱以来,已有四十多年,从建元年间以来,用度不足,县官往往在产铜多的山旁冶铜铸钱,百姓也乘机偷铸,数目很大。钱越来越多而且轻,货物越来越少而且贵。有关机构的官员说:“古时候有皮币,诸侯骋享时使用。金有三等,黄金是上等,白金为中等,赤金为下等。如今的半两钱法定重量是四铢,而奸盗人等摩钱里以取铜屑,钱更轻薄物价更贵,远方用钱很不方便。”于是以白鹿皮一尺见方,饰以绣文,制成皮币,直四十万钱,规定王侯宗室来朝觐聘享,玉璧都必须以皮币作衬垫进献,然后礼仪得行。
又杂铸银锡制成白金,认为天所用最重要的是龙,地所用最重要的是马,人所用最重要的是龟,所以把白金分作三品,第一品重八两,圆形,花纹为龙,名为“白选”,值三千钱;第二品重量较小,方形,花纹是马,值五百钱;第三品又小一些,随圆形,花纹是龟,值三百钱。命令县官销毁半两钱,另铸三铢钱,钱文与重量相同。盗铸各种金钱的一律是死罪,但是盗铸白金的吏民仍是不可胜数。
于是任命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兼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被任命为侍中。咸阳,是齐地煮盐的大商人,孔仅是南阳地区冶铸业的首户,产业(致生之业)都积累到千金以上的规模,所以郑当时才 向朝廷推荐他们。弘羊,是雒阳商人的儿子,因善于心算,十三岁就当了侍中。这三人讲求财利的事那真可说是精细入微,察见毫末了。
法律既然越来越严酷,官吏多因罪免官。加上不断打仗,百姓买爵以求免赋役,大多买到五大夫一级,官府可徵发的人越来越少了。于是除授有千夫、五大夫爵位的人为吏,不愿为吏的向官府交马匹求免;原来为吏的都免去职务,责令到上林苑砍伐荆棘,或去开凿昆明池。
第二年,大将军、骠骑将军大规模出兵与胡人作战,捕获斩杀敌人八九万 ,赏赐有功将士五十万金,汉军死于战场的马多达十余万匹,运输和制造兵车衣甲的费用还不计算在内。当时财政匮乏,战士有许多人得不到俸禄。
有关机构的人说三铢钱重量小,容易从中舞弊,于是请准于诸郡铸五株钱,将钱背面四周加厚为钱郭,使人无法磨取铜屑。
大农奏上盐铁丞孔仅、东郭咸阳的话说:“山海是天地藏物的大仓库,都应该属于少府,陛下不为私有,命属于大农作为赋税的补充。请准于招募百姓自备经费,使用官府器具煮盐,官府供给牢盆。一些浮游无籍的人欲独占山海的利益,求取财富,奴役贫民取利。他们阻挠此事的议论,听不胜听。建议敢于私铸铁器、煮盐的,钛其左脚趾,没收其器物用具。不产铁的郡设置小铁 官,隶属于所在县。”于是使孔仅、东郭咸阳乘着传舍的车子到各地去督促实行官办盐铁,建立官府,除授原来经营盐铁的富家为吏。吏制更加杂乱,不再行选举制,官吏中有许多是商人。
商人因钱经常改变,就多积货物以追逐利润。于是公卿建议说:“郡国颇受灾害,贫民没有产业的,招募他们迁徙到地多而富饶的地方。陛下为此降低膳食等级、节省费用,拿出皇宫中的钱来赈济百姓,放宽借贷的利率和赋税等级,然而百姓仍不能都去田亩中耕作,商人数目不断增加。贫民没有积蓄,都仰赖县官供给衣食。以前轺车、商人所有的缗钱都要征收多少不等的算赋,请准许像往时一样出算赋。那些属于末作的商人凡赊贷买卖,屯积居奇,以及营商取利的人,即使没有市籍,也要各自按自己的货物,赀产认定应占的算赋等级,通常是缗钱二千为一算。诸种手工行业有租税以及冶铸业的人家,大抵四千缗为一算。不属于官吏的三老、北部边境的骑士,有轺车一辆为一算;商人有轺车一辆为二算;有船长五丈以上的为一算。有隐匿不自度赀产,或隐瞒部分赀产的,罚到边境戍守一年,没收赀产。有能告发的,给予被告发者赀产的一半。商人有市籍的,连同他的家属,都不许占有土地,以有利于农民。有敢违犯此令的,没收为他种田的田仆入官。
天子于是想起卜式的话,封他官为中郎,爵为左庶长,赐给农田十顷,还布告天下,使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
卜式是河南人,以种田养畜为业。当初,父母去世后,留下一个年少的弟弟。等弟弟长大成人,就与他分了家,自己只要了百余只羊,其余田地、房屋等全都留给弟弟。从此卜式入山牧羊,经过十多年,羊繁育到一千多只,买了田地宅舍。他的弟弟却家业尽破,卜式每每再分给他一些。这时候汉朝廷正数次遣将出兵对匈奴作战,卜式上书说,愿意把一半家产交给官府作为边境作战费用。天子派使者问他:“你是想做官吗?”卜式说:“为臣自幼放牧,不熟习官场的事,不愿做官。”使者问:“是家中有冤屈,有话要对天子说?”卜式道:“臣生来与人无争,同邑人有贫穷的我就借贷给他,不善良的我就教导他,使他驯良,邻里人都愿听我的话,我怎会受人冤屈!没有要对天子说的话。”使者说:“那么,你捐了这么多家产,究竟为了何事?”卜式道:“天子要讨伐匈奴,我认为应该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这样才能灭掉匈奴。”使者把他的话回报了天子。天子又转告公孙弘丞相。公孙弘说:“这不合人情。不守法度的人,不可以作天下楷模以扰乱了法纪,原陛下不要再去理会他 。”于是天子很久没给卜式答复,数年后,打发他离开京城。卜式回家后,依旧种田放牧。过了一年多,正赶上汉军屡次出征,浑邪王等人投降,县官花费 很大,仓库空虚。第二年,贫民大迁徙,都靠县官供给,县官没有力量全部负担起来。卜式拿着二十万钱交给河南太守,作为被迁百姓的花费。河南呈上富人资助贫人的籍账,天子见到上面卜式的名子,尚能记得,说道:“这是前些日子,要献一半家产助边的那个人”,于是赐给卜式免戍边徭役四百人的权力。卜式又把它全都交给县官。那时富豪人家为了逃税争着隐匿家产,唯有卜式热衷于输资帮助官府。天子于是认为卜式的确是位有德长者,才给他显官尊荣以诱导百姓。
起初,卜式不愿做郎官。天子说:“我有羊在上林苑中,想请你替我放牧。”卜式才做了郎官,却是穿着布衣草鞋的放羊郎。一年多后,羊群肥壮且繁殖了很多。天子路过这里看到羊群,夸奖他一番。卜式道:“不但是羊,治理百姓与这是同一道理:让他们按时起居,不断把凶恶的除掉,不要让他败了群。”天子听了很是惊奇,封他为缑氏令试一试他的本领,果然缑氏百姓反映很好。升任为成皋令,办理漕运的政迹又被评为“最”好。天子认为卜式为人朴实忠厚,封他做了齐王太傅。
而孔仅由于出使各地铸作铁器,三年之中升任为大农令,位列于九卿。而桑弘羊当上了大农丞,管理有关会计事务,慢慢设置起均输制度来流通货物了。
这时期开始允许吏缴纳谷物补为官,补为郎官缴纳的谷物多至六百石。
自从制造白金和五铢钱以后五年,赦免官民因盗铸金钱获死罪的数十万人,天子没有发觉而被地方处死的,不可胜数。自出赎金经赦免罪的有百余万人。然而犯罪又能出得起赎金的连一半人也没有,普天之下大约所有人都无顾忌地盗铸金钱了。犯罪的人太多,官吏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诛死,于是派遣博士褚大、徐偃等人按照尚书诸曹职司的不同划分权限,巡察郡国,揭发,举报兼并之徒以及身为郡守、国相等职,却利用职权图谋私利的人。而御史大夫张汤这时正处在官势显赫、大权在握的时候,减宣、杜周等人任御史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人以执行法律惨急深刻被提升为九卿,在这种局面下,如直指夏兰这类人开始出现了。因而有大农令颜异被杀的事发生。
起初,颜异是济南的一个亭长,因办事清廉直率慢慢升迁到九卿的地位。天子与张汤既已制造了白鹿皮币,问颜异有什么看法,颜异说:“如今诸侯王朝见天子有苍璧,价值不过数千钱,而作为垫衬的皮币反而值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听了很不高兴。张汤又与颜异平素有些过节,适巧有人以其他事告发颜异,此事交给张汤审理。颜异曾经与客人闲谈,客人说到某法令初颁下时有些弊病,颜异没有说话,客人以为他与己见不同,反唇讥刺几句。张汤知道此事后上奏天子说,颜异身为九卿,见法令有不妥处,不向朝廷进言,只在心中诽谤非难,其罪当死。从此之后,有了“腹诽“的罪名,而公卿大夫多以谄媚逢迎、阿谀奉承取悦于人了。
天子既颁发了算缗钱令并尊崇卜式为天下人的榜样,而百姓终究不肯拿出钱财帮助县官,于是发生了怂恿告缗钱的事。
郡国有许多盗铸的金钱,大多不够分量,因而公卿请求命京城铸造钟官赤侧钱,一个当五个,向官府缴纳赋税以及其他对官方使用的场合,不是赤侧钱不许使用。从此白金的价值降低了,百姓不在珍视它,县官下令禁止,仍无作用。一年多后,白金终于废止不用。
这一年,张汤死,而百姓对他毫无思念之情。
此后二年,赤侧钱又贱,老百姓千方百计把它花出去,这对市场很不利,赤侧钱又废弃了。于是下令所有郡国都不许再铸钱,专门命上林苑三官铸造。流行的钱既已很多,下令天下,凡不是三官铸造的钱币不许使用,诸郡国以前铸造的钱币全都销毁,把销钱得到的铜上缴三官。百姓铸钱的事更少了,铸钱所获利益还没有花费大,只有巧工匠和大奸商才有能力盗铸。
卜式做了齐国诸侯相,而杨可掀起的告发隐匿缗钱的事遍及天下,中等人家以上大约都被告发。由杜周加以审理,很少有能反案的。于是分别派遣御史、廷尉、正监等官员按不同使命出使诸国,顺便治理郡国隐匿缗钱的案子,所得没收老百姓的钱物以亿计,奴婢上千万,田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房产也与这些数字相当。于是商人中等以上人家大约全都破了家,从此老百姓满足于美衣美食,得吃就吃,得喝就喝,谁也不再经营买卖、蓄藏等事业了,而县官因为有官办盐铁和告缗钱这两件事,财政宽裕多了。
接着,把函谷关东迁三百多里扩大关中地域,设置了京都左右辅都尉。
起初,大农有许多经管的盐铁官布,因而设置了水衡都尉,想让他主管盐铁事。等到杨可告发隐匿缗钱的事发生后,上林有许多财物,就命水衡主管上林。上林财物既满,便扩大上林的规模。这时越国打算与汉朝用船决战,于是大规模修建昆明池,池周筑观宇环绕。建造楼船,有十丈多高,上面插着旗子,很是壮观。天子受这气派的感染,建造了柏梁台,高达数十丈。修建的宫室,也从此日趋于富丽。
于是把缗钱分给各官府,而水衡、少府、大农、太仆还各自设置了农官,往往就地在各郡县整治没收来的土地,加以耕种。没收来的奴婢,则分给诸苑囿,使喂养狗马禽兽,或者分给诸官府。诸官府更设置了做各种事情的奴婢,罪徒奴婢众多,因而由黄河漕运至京的粮食大约增加到每年四百万石,并且还要官府自籴一部分粮食才能足用。
所忠上书说:“世家子弟和富人或斗鸡赛狗赛马,或射猎赌博游戏,扰乱齐民的生活。”于是惩罚诸罪犯,命他们互相攀引,牵连达到数千人,称为“株送徒”。入财的既得以补为郎官,郎官的选拔从此衰退了。
这时山以东遭受黄河水灾,并且一连数年粒米不收,方圆一二千里之间,易子而食。天子心中怜悯,下诏书说:“江南火耕水耨,命饥民可流亡到江淮之间寻口饭吃,想留在那里的,可在那里定居。”派遣的使者冠盖相连,来往于道路,护送这些饥民,并从巴蜀运来粮食赈济他们。
明年,天子开始巡察郡国。东渡黄河,河东太守没有想到天子的车驾会来到这里,供具不备,失了礼教,畏罪自杀。西行穿过陇山,陇西太守因车驾来去仓猝,准备不足,以致天子从官连饭也吃不上,陇西太守自杀。于是天子北出萧关,随从数万骑,在新秦中射猎,以此布勒边兵,然后回到京城。见新秦中有的地方千里之间没有一名亭兵徼卒,于是尽杀北地太守以下官员,并命百姓,得以到边境诸县放牧牲畜,官府贷给母马,三年归还,利息十分之一,废除告缗令,以此充实新秦中地区。
既得宝鼎以后,设立了后土祠、太一祠,公卿在讨论在关封禅的事宜,而天下郡国都在预先修桥铺路,缮治原有的宫室,那些临近驰道的县分,在准备官库,储藏物品,设置需供给的用具,巴望并等待着天子车驾的幸临。
第二年,南越反叛,西羌侵犯边境以逞凶暴。于是天子因山以东年成不好,赦免天下囚犯的罪行,就南方的楼船士卒二十多万人一起进攻南越,数万人调发三河以西的马匹为坐骑进攻西羌,还有数万人西度黄河修筑令居城。这一年设置了张掖、酒泉郡,而在上郡、朔方、西河、河西等地设置田官,使在这里戍守的候卒逻兵六十万人一面戍守,一面耕种。中国内地则缮治道路以馈运粮饷,路远的达三千里,近的也有一千多里,全都仰仗大农供给。边境的兵器不足,就调发武库和工官的兵器来满足那里的需要。兵车和战马不够,县官钱少,很难买到马匹,就制定一项命令:封君以下至于年俸三百石以上的官吏,按等级不同缴纳不同数目的母马,分给天下驻兵的亭牧养,使每亭都有母马,每年考核其喂养繁息的成绩以定尝罚。
齐国相卜式上书说:“为臣曾闻说天子有忧虑,是臣子的耻辱。如今南越反叛,臣父子情愿与从齐国发来的操船兵卒一起战死于南越战场。”天子下诏说:“卜式虽然是个耕田放牧人,并不以此求利,每有剩余就帮助县官缓解经费的困难。如今天下不幸有危急的事发生,而卜式奋勇请求父子为此献身,虽没有参加战斗,心中的义念可说是已表现出来了。特尝赐给他关内侯的爵位,黄金六十斤,农田十顷。”布告天下,但天下没有人响应。诸侯有上百名,没有一人要求从军与羌、越作战。于是到九月诸侯朝见,尝酎(zhòu,宙)献酎金时,命少府检查酎金的成色,列侯由于酎金分量不足被削夺侯位的有一百多人。拜卜式为御史大夫。
卜式既有了这等重要的官位,见到许多郡国反映县官作盐铁的坏处,如铁器质量差,价钱贵,还有的强迫百姓买卖。而船有算赋,以船运货的商人少,商品昂贵,于是通过孔仅上书反映船只征收算赋的事。天子因此对卜式很不满意。
汉朝接连打了三年仗,杀掉了西羌入侵的军队,灭了南越国,番禺以西直到蜀南初次设了十七郡,姑且按照他们原来的风俗加以治理,不征收赋税。南阳至汉中之间旧有的郡县各自承担与自己毗邻的新设郡中吏卒的薪俸、食品、钱物,以及驿传所用的车马被服等具的一切费用。而新设郡县还时常有小规模的反叛,诛杀官吏,汉朝调发南方的官吏兵卒前往镇压,每年有万余人,费用都靠大农支给。大农以均输法调各地盐铁所得,以补充赋税的不足,所以才能应付得了。然而士兵路过的县城,不过做到供给无缺就是了,再也谈不上遵守赋税成法了。
第二年,即元封元年,卜式贬官做了太子太傅。而桑弘羊任治粟都尉,兼领大农令,完全代替孔仅管理天下盐铁。由于各地官员们自做买卖,相互间竞争,所以价格涨落很快,而天下所缴赋税有的还不够偿还转运的脚力钱,桑弘羊于是请求设立大农部丞官数十名,分别掌管各郡国的大农事务,各自又往往在主要县分设立均输官和盐铁官,命边远地区都以物价贵时,商人从该地区向外地贩运的物品为赋税,而由政府互相转输。在京城设立平准机构,总受天下输纳来的物品。召雇工官制造车辆等器物,都由大农供给费用。大农所属各个机构全部垄断了天下的货物,物贵则卖出,贱则买入。这样,富商大贾无从牟取大利,就会反本为农,而所有商品都不会出现价格忽涨忽落的现象。由于天下物品价格都受其抑制的缘故,所以称之为“平准”。天子认为有道理,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天子巡游向北到朔方郡,向东到太山,又巡行海上,以及北部边郡,然后归来。所过之处都有赏赐,用去帛一百多万匹,钱、金以亿计,全由大农支出。
弘羊又请求允许吏得以缴纳粮食补官,以及罪人纳粮赎罪。命百姓能向甘泉宫的仓库缴纳多少不等的粮食,得以免除终身赋役,不受告缗令的影响。其他郡县的百姓则各自向急需处交纳,而各处的农民都各自纳粮,山东漕运到京的粮食每年增加了六百万石。一年之中,太仓、甘泉宫仓堆满了粮食,边境剩余的粮食和其他物品,按均输法折为帛五百万匹。不向百姓增收赋税而天下用度得到满足。于是赐给桑弘羊爵为左庶长,黄金二百斤。
这一年有轻微的旱灾,天子派遣官员求雨。卜式说道:“县官应该以租税为衣食,如今桑弘羊使官吏坐于列肆中买卖货物,求取利润,将桑弘羊下锅煮了,天才会下雨。”
太史公说:农工商之间相互贸易的路子沟通了,就有龟贝金钱刀布等货币产生。这是很久的历史了,自高辛氏以前年代太远,无从记述。所以《尚书》最早讲到唐虞时期事,《诗经》最早讲到殷周时期事,一般是世道安宁则按庠序中的长幼序尊卑,先农本而后商末,以礼义为限制物利的堤防;世道变乱就会与此相反。所以物太盛就会转为衰落,时事达到极点就会转变,一质之后有一文,与终后有始,始后有终的终始之变是一样的。《禹贡》中的九州,各自根据其土地所适宜、人民所多所少缴纳职贡。商汤和周武王承前朝弊政之后有所改易,使百姓不致疲弊困乏,各自都小心谨慎地致力于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而与禹时相比,已稍微有缓慢衰落的气象了。齐桓公采用管仲的计谋,统一货币,从山海的事业中求取财富,以朝会诸侯,利用区区齐国成就了霸主的威名。魏国任用李克,充分利用地力,发展农业生产,成了强国。从此以后,在战国时期天下互相争夺,以诡诈武力为贵,轻视仁义道德,以富有之道为先,以推让等礼仪为后。所以百姓中间富有的积财产上亿计,而贫穷的糟糠之食尚不能满足;诸侯国强大的或至并吞诸小国而使诸侯称臣,弱小者有的至于断绝祭祀而亡国。延续到秦,终于使海内统一。虞、夏时的货币,金有三种,或者黄、或者白、或者赤;此外或者用钱,或者用布、或者用刀,或者用龟贝。及至到秦朝之间,一国货币分为二等:黄金以溢为单位,是上等货币;铜钱上的文识为“半两”,重量与文识相同,是下等货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类只作为器物的装饰、作为宝藏,不作货币使用。然而其价格随时不同,高低无常。于是外对夷狄作战,内部兴利除弊建立功业,天下百姓尽力耕种不够供给粮饷,女子纺织不足穿衣。古时曾经竭尽天下的资财以奉献给天子,天子仍以为不够使用。没有别的缘故,主要是当时各种事务互相影响,共同作用造成的,有什么可奇怪呢。
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饷,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①,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②。于是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钱,一黄金一斤③,约法省禁。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余业以稽市物④,物踊腾粜⑤,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
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⑥,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⑦,皆各为私奉养焉,不领于天下之经费。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⑧,岁不过数十万石。
①钧驷:毛色相同的驷马。钧:同均;驷,天子用四匹马驾车,称驷马或驷。 ②齐民:《集解》引如淳说:“齐等无有贵贱,故谓之齐民。若今言平民矣。” 无藏盖:没有可藏、可盖之物。即无蓄积、无剩余。③即一金之数为黄金一斤重。《索隐》引臣赞注说:“秦以一溢(镒)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镒的大小说法不同,一说二十两为镒,一说二十四两为镒。不论那一种说法,镒都大于斤(一斤为十六两),所汉以一斤为一金与秦制相比是币值减小了。 ④余业:商人所业为商品,故余业就是剩余的商品。 稽:犹计,考察。全句意思是把市场上较多的商品顿积起来,考察市上商品的贵贱,伺时机适合(有利可图)时卖出。⑤物踊:物价踊起、急骤长价。 腾粜:谷价飞长。谷物粮食买入为籴,卖出为粜。 ⑥贾人:买卖人行者为商,坐者为贾,这里贾人泛指一切商人。 ⑦汤沐邑:以邑之收入为汤沐之资,称为汤沐邑。就是奉邑。 ⑧中都官:《索隐》说:“中都犹都内也,皆天子之仓府”。中都官就是都城中的官员。
至孝文时,荚钱益多,轻,乃更铸四铢钱,其文为“半两”,令民纵得自铸钱。故吴,诸侯也,以即山铸钱,富埒天子,其后卒以叛逆①。邓通,大夫也,以铸钱财过王者。故吴、邓氏钱布天下,而铸钱之禁生焉。
匈奴数侵盗北边,屯戍者多,边粟不足给食当食者②。于是募民能输及转粟于边者拜爵,爵得至大庶长③。
孝景时,上郡以西旱,亦复修卖爵令,而贱其价以招民;及徒复作④,得输粟县官以除罪。益造苑马以广用,而宫室列观舆马益增修矣。
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⑤,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⑥,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⑦。守闾阎者食梁肉⑧,为吏者长子孙⑨,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⑩。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11)。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
①事在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以鄣郡铜山铸钱,以海水煮盐,国用富饶。孝景帝即位,用晁错谋削诸侯,刘濞伙同济南、菑川、胶西、胶东、楚、赵等国诸侯王,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起兵叛乱,史称七国之乱。参见《史记·吴王濞列传》。 ②给食(sì,饲):供养。食,通“饲”。 ③大庶长:汉旧二十等爵位制中的第十八等。 ④徒复作:大意是指:犯徒刑的罪人遇赦令得免罪,若再犯罪,不自徒刑以上加等,而是与平民百姓一样从初犯论罪等,罪轻者只为官服役,称为徒复作。直译为:“徒罪赦免后重为官作的人”。⑤都鄙:旧注公卿大夫的采邑,诸王子弟的食邑称为都鄙。如《周礼·大宰》“以入则治都鄙”郑注、《周礼·大司徒》“辨其邦国都鄙之数”贾公彦疏等。此处从文意考虑,似应将都与鄙离析开来分别解释,即“都城以至边鄙地区”。泛言一切地方。 廪庾;仓库。廪,指仓廪,积粮之所。庾是指露天的仓库。《诗经·小雅·楚茨》:“我庾维亿”,毛注:“露积曰庾”。又《史记·文帝纪》“发仓庾”,《集解》引胡公说:“在邑曰仓,在野曰庾”。 ⑥太仓:犹言大仓。天子、诸侯王国都中的大粮仓都有称太仓者。如《越绝书》周武王“发太仓之粟”;汉淳于意为齐国太仓令等。⑦字牝:年轻的母马。旧注“字”通“牸”,字牝即母马。按:“马”是由上下文意而得,不是“字牝”一词的本意。就本意而言“牸”义为雌,牝亦为雌,单言牸或单言牝,意思已很明白,如《封禅书》所说“畜牸马”,《说苑》所说“畜牸牛”等。何须字牝二字连言?所以可另作新解:“字”同子,作怀孕、生养解释。如《易经·屯》:“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虞翻注:“字,妊娠也”。又王充《论衡·气寿》:“字乳极数”,字同孳,字乳就是生养和哺乳的意思。怀孕、生养可引伸为有怀孕生养能力。字牝就可以解释为有怀孕、生养能力的母马,就是年轻的、有发情期的母马。若是一匹老母马,虽在父马之间,不见得会像《集解》所说:“则相踶啮”。 傧(bìn,殡)通“摈”,排斥。 ⑧闾阎:按《周礼·州长》注二十五家为闾;阎,《玉篇》释为巷,闾阎泛指里巷。 ⑨《集解》引如淳语解释说:“时无事,吏不数转,至于子孙长大而不转职任”。 ⑩《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以行谊(义)为先,以媿辱相黜也”。(11)《索隐》说:“谓乡曲豪富无官位,而以威势主断曲直”。乡曲,乡里。曲是曲折委细的的意思,乡曲即指乡中的里闾街巷等细微偏陋处等。
自是以后,严助、朱买臣等招来东瓯,事两越,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①。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②,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彭吴贾灭朝鲜③,置沧海之郡,则燕齐之间靡然发动。及王恢设谋马邑④,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弊以巧法⑤,财赂衰秏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
其后汉将岁以数万骑出击胡,及车骑将军卫青取匈奴河南地,筑朔方⑥。当是时,汉通西南夷道,作者数万人,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钟致一石⑦,散币于邛僰以集之。数岁道不通,蛮夷因以数攻,吏发兵诛之。悉巴蜀租赋不足以更之,乃募豪民田南夷,入粟县官,而内受钱于都内。东至沧海之郡⑧,人徒之费拟于南夷。又兴十万余人筑卫朔方,转漕甚辽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益虚。乃募民能入奴婢得以终身复⑨,为郎增秩,乃入羊为郎,始于此。
其后四年,而汉遣大将将六将军,军十余万,击右贤王⑩,获首虏万五千级(11)。明年,大将军将六将军仍再出击胡,得首虏万九千级。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虏数万人皆得厚赏,衣食仰给县官,而汉军之士马死者十余万,兵甲之财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大农陈藏钱经秏,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不司言:“天子曰‘朕闻五帝之教不相复而治,禹汤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北边未安,朕甚悼之。日者,大将军攻匈奴,斩首虏万九千级,留蹛无所食(12)。议令民得买爵及赎禁锢免减罪(13)’。请置赏官,命曰武功爵。级十七万,凡值三十余万金(14)。诸买武功爵官首者试补吏(15),先除(16);千夫如五大夫(17);其有罪又减两等;爵得至乐卿(18),以显军功。”军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杂而多端,则官职秏废(19)。
①事见《史记·南越列传》、《史记·东越列传》以及《汉书》卷64严、朱二人传记。自建元六年(前135)对闽越(东越)用兵,元鼎五年(前112)对南越用兵,元鼎六年在南越设南海、苍梧等九郡。当年又对东越用兵,元封元年(前110)东越降。两越战事前后二十余年。 ②参见《史记·西南夷列传》。唐蒙通西南夷始于元光五年(前130),到元封二年(前109)定西南夷,置武都、牂柯、越巂等八郡,亦历二十余年。 ③彭吴:《索隐》说是“人姓名”。贾:不知所指。《汉书·食货志》全句作:“彭吴穿秽貊、朝鲜”,故王念孙以为贾为“穿”字之讹,钱大昕以为灭(秽)字之讹。置沦海郡事在元朔之年(前128);灭朝鲜事在元封三年(前108),所置郡为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不是沦海郡;而且灭朝鲜的是左将军荀彘,不是彭吴。所以《平准书》中这句话肯定有误,当从《汉书·食货志》立解。 ④事在元光二年(前133)。参见《史记·匈奴列传》。马邑人聂壹谎说出卖马邑与单于,单于率十万骑入汉塞,汉伏兵三十万以待单于。事泄,单于领兵走。汉武帝因功不成,治始设此谋的人王诙罪。从此以后,汉与匈奴绝和亲,战争不断。 ⑤抏弊(wán,完bì,闭):《索隐》说:“秏者,秏也,消抏之名”,将抏弊释为消耗而弊,因译为贫弊。巧法:《索隐》释为“巧抵之法”。即以轻抵重,犯重罪而轻抵于法,巧乘刑法之隙的意思。 按:抏作耗解,而耗弊者实难以巧法,似乎欠妥。可另立新解:抏同玩。如《史记·扁鹊列传》“案抏(或作抏)毒熨”,《索隐》释为“按摩而玩弄身体使调也”。如此抏弊即玩弊,就是作弊。与下文“巧法”二字就相得而彰也。 ⑥事在元朔二年(前127),武帝用主父偃谋立朔方郡,使苏建率十余万众筑朔方城。 ⑦钟:古量单位,每钟为六石四斗。 ⑧建沧海郡见《汉书·武帝纪》“元朔元年”纪事,《通鉴》卷18等。 ⑨复:免除徭役。 ⑩事在元朔五年(前124),车骑将军卫青率六将军击匈奴右贤王。大将军为岸头侯张次公,骑将军公孙驾,大行李息,游击将军苏建,轻车将军李蔡,强弩将军李沮。此时卫青为车骑将军,故只称“大将”。击败右贤王后,汉武帝遣使者持大将军印于军中拜卫青为大将军。所以下文述第二年率六将军出击匈奴,已说卫青是“大将军”,不再说是“大将”。 (11)首虏:敌首级和俘虏合称为首虏。《匈奴列传》记此事为“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盖此次卫青出兵,夜突然围右贤王,右贤王惊惶而逃,没有正面交战,所以杀伤少而俘虏多。 (12)留蹛(chì,滞)无所食:意谓富人屯积财物,贫者无所食。蹛,同“滞”。 (13)赎禁锢免减罪:出赎金以求解除禁锢或减罪、免罪。禁锢,刑名。胡三省释为“重系也”。即关押的重罪犯。 (14)《汉书·食货志》注此条说:“臣瓒曰:‘《茂陵中书》有武功爵,一级曰造士,二级曰闲舆卫,三级曰良士,四级曰元戎士,五级曰官首,六级曰秉铎,七级曰千夫,八级曰乐卿,九级曰执戎,十级曰政戾庶长,十一级曰军卫’。”颜师古因而说:“此下云级十七万,凡值三十余万金,今瓒所引《茂陵中书》止于十一级,则计数不足,与本文乖矣”。他认为武功爵不止十一级。《索隐》又引顾氏的话说:“初一级十七万,自此以上每级加二万,至十一级,合成三十七万也。”则“三十余万金”是第十一等爵的价格。此外还有多种解释,如《通鉴》引刘攽的话说:“级十七万”一语中七是一的误文,万当衍。是说十一级,共值30余万金,每级之价,文中不具。日·中井积德认为:每级十七万钱合十七级,时卫青出塞获首虏万九千级,合32.3万金。则文中“三十余万金”不是言十一等总价数,而是当时卖爵所得总金数等等。按以上各说都是敷会,就文意而论,是每级十七万钱,总价三十余万金,其中级数、金价、每级差价等数、文中不具,所以无法计算,不必强解,附之阙如可也。 (15)官首:是武功爵中第五等爵名。全句可释为:买武功爵到第五等官首时,可通过测试,补为吏额,且优先除授。 (16)除:授职。 (17)《索隐》说:“千夫,武功爵第七;五大夫,二十爵第九也。言千夫爵秩比于五大夫二十爵第九。”二十等爵是汉代原来爵位的等级,武功爵是为奖励军功增爵,二者相比,则千夫相当于五大夫。 (18)乐卿:《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乐卿者,武功爵第八等也,言买爵唯得至第八也。”而《集解》引《汉书音义》说:“十爵左庶长以上至十八爵为大庶长也,名乐卿。乐卿者,朝位从九卿,加‘乐’者,别正卿。”如此说,汉代九卿除正九卿、列九卿,又有乐九卿。前注引《茂陵中书》载武功爵十一等必有错漏。(19)秏废:秏是贬值的意思。如今官既可买得,也不为人所贵重了;废指废职,官多必不得其职,故称为废。
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①,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②,于是见知之法生③,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迹见,而公卿寻端治之,竟其党与⑤,而坐死者数万人⑥,长吏益惨急而法令明察。
当是之时,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孙弘以汉相,布被,食不重味,为天下先。然无益于俗,稍骛于功利矣。
其明年,骠骑仍再出击胡⑦,获首四万。其秋,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于是汉发车二万乘迎之。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
①《春秋》之义:《春秋》是经孔子删定的鲁国史书,充分体现了孔子的政治思想,所谓《春秋》之义,指此而言。学者有不同说法,见仁见智而已,大要不离于“尊周明法”,“劝善惩恶”八字精义。 ②峻文决理:“以严峻苛刻的文法决断处理事宜 。 ③见知之法:《集解》引张晏语解释说:“吏见知不举劾为故纵”。 ④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索隐》解释说:“废格天子之命而不行,及沮(jǔ,举)败诽谤之者,皆被穷治”。废格:停止,搁置;穷治,彻底查办。 ⑤穷尽其党羽。 ⑥坐死者:坐罪(抵罪)而致死的人。 ⑦骠骑:此处指骠骑将军霍去病。
初,先是往十余岁河决观,梁楚之地固已数困,而缘河之郡堤塞河①,辄决坏,费不可胜计。其后番系欲省厎柱之漕②,穿汾、河渠以为溉田,作者数万人;郑当时为渭漕渠回远,凿直渠自长安至华阴,作者数万人;朔方亦穿渠,作者数万人;各历二三期③,功未就,费亦各巨万十数。
天子为伐胡,盛养马,马之来食长安者数万匹,卒牵掌者关中不足④,乃调旁近郡。而胡降者皆衣食县官,县官不给,天子乃损膳,解乘舆驷,出御府禁藏以赡之。
其明年,山东被水灾,民多饥乏,于是天子遣使者虚郡国仓以振贫民⑤。犹不足,又募豪富人相贷假。尚不能相救,乃徙贫民于关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万口,衣食皆仰给县官。数岁,假予产业,使者分部护之,冠盖相望⑥。其费以亿计,不可胜数。于是县官大空。
而富商大贾或蹛财贫⑦,转毂百数⑧,废居居邑⑨,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于是天子与公卿议,更钱造币以赡用,而摧浮淫并兼之徒。是时禁苑有白鹿而少府多银锡。自孝文更造四铢钱,至是岁四十余年,从建元以来,用少,县官往往即多铜山而铸钱,民亦间盗钱,不可胜数。钱益多而轻,物益少则贵。有司言曰:“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⑩。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11),赤金为下(12)。今半两钱法重四铢,而奸或盗摩钱里取鋊(13),钱益轻薄而物贵,则远方用币烦费不省。”乃以白鹿皮方尺,缘以藻缋(14),为皮币,值四十万。王侯宗室朝觐聘享(15),必以皮币荐璧(16),然后得行。
①堤塞河:筑堤塞河。下文“辄决坏”与此相对,即所塞水口复决,所筑堤复坏。 ②厎柱:即砥柱。厎通砥。参见《史记·河渠书》。 ③期:(jī,基):一周年。 ④卒牵掌者:士兵中掌管马匹的人,即马夫。《汉书·食货志》无“牵”字。 ⑤仓:仓为仓库;,胡三省注:“刍藁之藏也”,即藏柴草者为。 ⑥冠与车盖相望,言部护移民的使者不绝于路。 ⑦蹛:《集解》引《汉书音义》说:“蹛,停也。一曰贮也。” ⑧即驱车百余辆。毂,车轮毂,引伸为车。古代车为木轮,由三大部分组成:触地的圆周名为牙,或谓之网;中心部分名毂;牙、毂之间为辐。参见《周礼·轮人》。 ⑨屯积居奇的意思。废居,《集解》引徐广语说:“贮畜之名也,有所废,有所畜,言其乘时射利也”;居邑,《集解》引如淳语说:“居贱物于邑中,以待贵也”。 ⑩聘享:聘问与贡享。聘,《春秋公羊传·隐11》说“大夫来曰聘”,即诸侯派遣大夫到王或其他诸侯那里去,与之通音问,结友好,都称为聘:享,《礼记·曲礼下》说:“五官致贡曰享”。郑玄解释说:“贡,功也;享,献也。致其岁终之功于王,谓之献也。” (11)白金:指银。 (12)赤金:铜。《集解》引《汉书音义》说:“白金,银也。赤金,丹阳铜也”。丹阳在陕西宜川县西,《水经注》说:俗谓之丹阳城,城之下,犹有遗铜。又《本草纲目》说:“《宝藏论》云:赤金十一种:丹阳铜、武昌白慢铜”等(略)。又说:红铜,一名赤金。红铜就是钝铜,所以赤金就是指纯铜。丹阳铜当是丹阳城所产的纯铜。 (13)鋊(yù,浴):《集解》引徐广语说:“音容”。又引吕静说:“冶法器谓之鋊”,这是把鋊解释成了“镕”,误。《汉书·食货志》臣瓒引《说文》注说:“鋊,铜屑也。如淳解释全句说:“钱一面有文,一面幕,幕为质。民盗摩漫面而取其鋊,以更铸作钱也。”此为正解。 (14)意思是以绣文为饰。缘,缘饰;藻,古人以水草有文者为藻(参见《尚书·益稷》孔传),借以喻文、文采。如闲藻、藻井等都有此意。同样,藻缋就是缋之有文者;缋(huì,绘),颜师古注:“绣也,绘五彩而为之。”《周礼·画缋》说:“五彩备谓之绣”,缋既释为绣,就可以释缋为五采花纹。 (15)朝觐:君臣相见礼仪中的一种。《礼记·曲礼下》说:“天子当依(按:置于户牖之间的屏风称为依,或作衣、扆等)而立,诸侯北面见天子,曰觐;天子当宁(按:宁读为伫。门屏之间为宁)而立,诸公东面,诸侯西面,曰朝”。与本段注⑩相参可知朝觐聘享都是下对上的礼仪:公侯列两厢见天子为朝北面见天子为觐;遣大夫见天子(或其他诸侯)为聘;臣贡物与天子为享。 (16)荐璧:铺垫在璧之下,作为璧之荐。《说文》:“荐,荐席也”。即荐,原意是一种草席。又荐释为进,亦通。
又造银锡为白金。以为天用莫如龙①,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故白金三品:其一曰重八两,圜之,其文龙,名曰“白选”,直三千;二曰以重差小②,方之,其文马,直五百;三曰复小,椭之,其文龟,直三百。令县官销半两钱,更铸三铢钱,文如其重。盗铸诸金钱罪皆死,而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
于是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雒阳贾人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③。
法既益严,吏多废免。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④,征发之士益鲜。于是除千夫五大夫为吏⑤,不欲者出马;故吏皆(通)适令伐棘上林⑥,作昆明池⑦。
其明年,大将军、骠骑大出击胡⑧,得首虏八九万级,赏赐五十万金,汉军马死者十余万匹,转漕车甲之费不与焉。是时财匮,战士颇不得禄矣。
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钱,周郭其下⑨,令不可磨取鋊焉。
大农上盐铁丞孔仅、咸阳言:“山海,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⑩,陛下不私,以属大农佐赋。愿募民自给费,因官器作煮盐,官与牢盆(11)。浮食奇民擅管山海之货(12),以至富羡(13),役利细民。其沮事之议,不可胜听。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钛左趾(14),没入其器物。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15),便属在所县。”使孔仅、东郭咸阳乘传举行天下盐铁(16),作官府,除故盐铁家富者为吏。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
①《索隐》解释说“《易》云行天莫如龙”。按:于下句“地用莫如马”又释为“行地莫如马”。然而于第三句“人用莫如龟”就不能照此式解释下去了。三句文式相同,解释格式也应相同。为使三句都能通达,另立新释:“天用莫如龙”者,就是“天的用物(古人以为天地都是有意志的)以龙最重要(龙可代天行云行雨)”。以下“地用”、“ 人用”句如式解释。 ②以重差小:按重量比较略小。差,略。③利事:财利之事。 析秋毫:辨析秋毫。秋毫,秋日鸟兽身上新生的毫毛。极言其细微。 ④买复:以钱物买得免除役赋的权利。复,复其身。指解除其身所受役赋的负担。 五大夫:汉代二十等爵中的第九等。由于百姓多买复其身,政府不断提高纳税服役者的身分等级,如今已提高到五大夫一级,百姓若想免除赋役,必须买得五大夫以上爵位才有可能。 ⑤吏:吏胥,职役。公门中负责文书、档案、抄写、计算等杂事务的人员。 ⑥适(zhé,折):通谪。贬谪。因罪降职。 上林:上林苑,汉代禁苑,址在今陕西西安以西到周至、户县间,始建于秦,汉代重修而成,为皇帝射猎所。 ⑦昆明池:汉武帝欲讨昆明,以昆明有滇池方三百里,于是作昆明池以习水战。胡三省说:“昆明池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三辅旧事》,昆明池盖地三百二十顷”。 ⑧事在元狩四年(前119),大将军卫青军至窴颜山(一作窴颜山,在今外蒙境内,为杭爱山南向支脉)赵信城,焚其城而归;骠骑将军霍去病率军出代、右北平以北二千余里,封狼居胥山(一名狼山,在今内蒙古五原县西北,黄河北岸,阴山支脉),禅于姑衍,兵至瀚海(苏联境内贝加尔湖)而还。 ⑨在钱背面,将周围加厚为郭,钱无郭不行,则难以”磨取其鋊”了。 ⑩《索隐》解释说:“天子私所给赐经用也,公用属大司农也。” (11)牢盆:《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苏林曰:牢,价直也。今世人言顾手牢。”又引如淳说:“牢,廪食也。古者名廪为牢。盆,煮盐盆也”。以文意审之,如淳说为是。 (12)浮食:游荡而食,指不附着于土地的无根之民,如商人,城市贫民等。 奇民:奇零之民,指在户籍之外的百姓。擅管:指独自据有。 (13)富羡:富而有余。羡亦羡,剩余为羡。《索隐》读为yǎn,衍。解释说:“羡,饶也,与衍同义”。 (14)釱(dì,弟):韦昭曰:“釱,以铁为之,着左趾以代刖也。”按:釱字《唐韵》读涕,而宋元韵书如《广韵》、《集韵》、《韵会》等读弟,又读大、太等。解释是如镣铐之类,古称为钳(在颈为钳,在足为釱),有的说釱是加于足,有的说是加于趾。从《史记》此句意思看是不仅仅加于趾为釱。似乎可加于足上的任何部位。 (15)出铁之郡所置铁官属大农,不出铁者置小铁官,职铸废铁(《集解》说是“故铁”),属所在县。 (16)乘传:乘坐传舍的车子。 举行:颜师古注说:“举,皆也,普天之下皆行之也”。
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于是公卿言:“郡国颇被灾害,贫民无产业者,募徙广饶之地。陛下损膳省用①,出禁钱以振元元②,宽贷赋,而民不齐出于南亩③,商贾滋众。贫者畜积无有,皆仰给县官。异时算轺车贾人缗钱皆有差④,请逄如故。诸贾人末作贳贷卖买⑤,居邑稽诸物,及商以取利者,虽无市籍⑥,各以其物自占⑦,率缗钱二千而一算⑧。诸作有租及铸,率缗钱四千一算。非吏比者三老、北边骑士,轺车以一算;商贾人轺车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匿不自占,占不悉,戍边一岁,没入缗钱。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⑨。贾人有市籍者,及其家属,皆无得籍名田⑩,以便农。敢犯令,没入田僮(11)”。
①陛下:对天子敬称。陛,即阶。不敢直呼天子,转呼其堂阶下的职事人,故称陛下。②禁钱:禁中(宫禁之中)所藏之钱。 振:同赈。赈济。 元元:百姓。《史记·文帝纪》“以全天下元元之民”。《索隐》解释说:“……高诱注云:‘元元,善也’。又按:姚察云‘古者谓人云善,言善人也。因善为元,故云黎元。其言元元者,非一人也”。顾野王又云‘元元犹喁喁,可怜爱貌’。未安其说,聊记异也。”按,因所释为“元元之民”,故元元释为善、为喁喁,均通。此句中只有元元二字,以上二义均不能通。元只能以其中所说黎元之元解释为民字,元元犹言众民,即百姓。至于黎之元元为何释为民,可以高、姚二氏的话解释。 ③南亩:泛指农田。 ④轺(yáo,摇)车:《索隐》解释说:“《说文》云:‘轺,小车也。’《傅子》云:‘汉代贱乘轺,今则贵之。’言算轺车者,有轺车使出税一算二算也。” 缗钱:钱以千文为贯,又称为缗,以缗为单位的钱称缗钱。 ⑤末作:古人以农为本,商为末,商业活动为末作,如同农业活动为农作一样。此处是将末作名词化,解为末作行业中的人。 贳(shì,世)贷:借贷。 ⑥市籍:集市的纳税籍赈。明代洪武年间方有户贴,也就有了户籍。在此以前的户籍都与赋税相连,纳税的税籍就是户籍,无赋税者无籍。所以,市籍实际也是市集商人的户口册。无市籍指无商税的商人。 ⑦自占:自度。自度纳税等级。全句意思是,各以自己的财产,认定自己的纳税等级。⑧率(shuài,帅)大抵,通常。缗钱二千而一算:即二千缗(二百万钱)为一算。 ⑨畀(bì,闭):给予。 ⑩籍名田:在文献中多数情况下解释为:把有名(即有主)之田统计入籍账。此处依文意可解释为:入名于田籍之中,即成为田主。 (11)将其种田的仆人没收入官。田僮,即田仆。为主人种田的奴仆。
天子乃思卜式之言,召拜式为中郎,爵左庶长,赐田十顷,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初,卜式者,河南人也,以田畜为事。亲死,式有少弟。弟壮,式脱身出分,独取畜羊百余,田宅财物尽予弟。式入山牧十余岁,羊致千余头,买田宅。而其弟尽破其业,式辄复分予弟者数矣。是时汉方数使将击匈奴,卜式上书,愿输家之半县官助边。天子使使问式:“欲官乎?”式曰:“臣少牧,不习仕宦,不愿也。”使问曰:“家岂有冤,欲言事乎?”式曰:“臣生与人无分争。式邑人贫者贷之,不善者教顺之,所居人皆从式,式何故见冤于人!无所欲言也。”使者曰:“苟如此,子何欲而然?”式曰:“天子诛匈奴,愚以为贤者宜死节于边,有财者宜输委①,如此而匈奴可灭也。”使者具其言以入闻。天子以语丞相弘。弘曰:“此非人情。不轨之臣②,不可以为化而乱法,愿陛下勿许。”于是上久不报式③,数岁,乃罢式。式归,复田牧。岁余,会军数出,浑邪王等降,县官费重,仓府空。其明年,贫民大徙,皆仰给县官,无以尽赡。卜式持钱二十万予河南守,以给徙民。河南上富人助贫人者籍,天子见卜式名,识之,曰“是固前而欲输其家半助边”,乃赐式外繇四百人④。式又尽复予县官。是时富豪皆争匿财,唯式尤欲输之助费。天子于是以式终长者,故尊显以风百姓⑤。
初,式不愿为郎。上曰:“吾有羊上林中,欲令子牧之。”式乃拜为郎,布衣而牧羊⑥。岁余,羊肥息。上过见其羊,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也。以时起居;恶者辄斥去,毋令败群。”上以式为奇,拜为缑氏令试之,缑氏便之。迁为成皋令,将漕最⑦。上以为式朴忠,拜为齐王太傅。
而孔仅之使天下铸作器,三年中拜为大农,列于九卿⑧。而桑弘羊为大农丞,管诸会计事,稍稍置均输以通货物矣。
始令吏得入谷补官,郎至六百石。
①输委:缴纳钱物给官府。 输,输纳;委,属、给。输纳与委钱物于人为输委,此处是给官府。 ②不轨之臣:不遵法纪、不行正道的官员。轨:法度。《汉书·贾山传》“轨,事之大者也”。师古注:“轨谓法度,故民不循法度谓之不轨。 ③不服:指君上对上书未予答复。 ④外繇:《集解》引《汉书音义》说:“外繇谓戍边也。一人出三百钱,谓之过更。式岁得十二万钱也。一说,在繇役之外得复除四百人”。二说其实相同,天子赐给卜式的是对在外服繇役的四百人的处理权。卜式有权免除他们的繇役(“得复除四百人”)常然是有代价的,即需交纳过更钱,每人三百,共十二万钱。 ⑤风:教化。 ⑥(jué,决):《集解》说:“,草扉”。(Fèi,费),草鞋、麻鞋都称扉。草扉单指草鞋。 ⑦古时对官吏的考核方式,每隔一定时间,由主管官做出评语,好的为最,不好的为殿,一般的为中。将漕最,将为动词,本是带领的意思,可引伸为办理。全句意思是办理漕运事宜办得好,评语为最。⑧《集解》说是在元鼎二年。元鼎二年孔仅为大农令,为正九卿,不当说“列于九卿”,汉官以太常、郎中令。中大夫令、太仆、大理、大行令、宗正、大司农、少府为正九卿,大司农就是大农令。又有列于九卿者,如中尉、主爵都尉、内史等等。《史记》误。
自造白金五铢钱后五岁①,赦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②。其不发觉相杀者③,不可胜计。赦自出者百余万人④。然不能半自出,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犯者众,吏不能尽诛取,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分曹循行郡国⑤,举兼并之徒、守、相为(吏)、[利]者⑥。而御史大夫张汤方隆贵用事,减宣、杜周等为中丞,义纵、尹齐、王温舒等用惨急刻深为九卿,而直指夏兰之属始出矣。而大农颜异诛⑦。
初,异为济南亭长,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张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张汤又与异有郤,及有人告异以它议。事下张汤治异。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⑧。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⑨,论死。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以此)[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①梁玉绳《史记志疑》说:“《汉书·武纪》元狩四年造白金,五年行五铢钱,元鼎元年赦天下,首尾才四年耳,‘五’当作‘三’。”按:自元狩四年造白金到元鼎二年首尾五年,但《通鉴》记载,元鼎二年时天下专用上林三官钱,已很少有人盗铸钱,不应该计算到这一年。梁说是。 ②坐:获罪。 ③意思是天子知而赦其罪者数十万人,不知而杀掉的不计其数。相杀,就是“将其杀死”。日·泷川资言《史记今注考证》说:“相杀二字不可解”。按《小尔雅》:“相”释为“治”。“治”何事就是干“什”么、“作”什么事。如相欺、相瞒,“相煎何太急?”等都是此意。相杀同样可硬译为”做了杀头这件事”,若释“相”为互相,那就“不可解”了。 ④自出:有各种解释:如清·郭嵩焘《史记扎记》释“出”为“逃亡”,“自出”为“事发逃亡未抵罪者”;日·泷川资言释为:“赦自出,盖闻赦令自首也”等。按:下文是“然不能半自出”,若释为“逃亡”,此句中的“不能”二字便有“恨其少”的意思;若释为“自首”,其中应当包括本是死罪,因出首而获赦的,这样就与前句赦死者“数十万人”有重复。注者以为可释为“自出赎金而获出罪”,出罪就是免罪的意思,古代官吏治狱有失出、失入之罪,文献中屡见不鲜,与此句中的出同义。能够自出的原因必是交纳了赎金。另外,虽交了赎金,必得天子批复才能生效,对天子的批文仍称为“赦”是感激“天恩”的意思,与上句赦死亡赦义实不同。下句中“不能半自出”中的“不能”可以解释为无力出赎金,上下义均贴切。 ⑤分曹:《集解》引服虔说:“分曹职案行”。义仍不甚明。按:曹为政府机构名,不同机构有不同职司。汉代曹相当于隋唐以后的部。《汉书·成帝纪》“初置尚书员五人”。颜师古注说:“《汉旧仪》云,尚书四人为四曹:常侍尚书主丞相御史事:二千石尚书主刺史二千石事,户曹尚书主庶人上书事,主客上书主外国事。成帝置五人,有三公曹,主断狱事。”褚大等分曹循行郡国是按照尚书四曹的不同职务巡察郡国,文中透露了褚大等虽是天子指派,实是尚书属员。 ⑥兼并之徒:巨富豪强,恃权势夺人资产者。守:郡太守。 相:国相。其间原无标点,据中华书局本《通鉴》改。 ⑦《汉书·食货志》此处不分段,《史记》此句入下段,今改。 ⑧《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盖非之。”非是难的意思。客语令不便,颜不置可否,因而客反唇相讥,以其不敢直言而见责的意思。 ⑨《汉书·食货志》作非,非难,不以为然。《史记》为诽,诽谤。似不同而实同,对政令的非难则被视为诽谤。腹诽,心中诽谤,未形于外。
天子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①,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于是(杨可)告缗钱纵矣②。
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而公卿请令京师铸钟官赤侧③,一当五,赋官用非赤侧不得行。白金稍贱,民不宝用,县官以令禁之,无益。岁余,白金终废不行。
是岁也,张汤死而民不思。
其后二岁,赤侧钱贱,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废。于是悉禁郡国无铸铸,专令上林三官铸④。钱既多,而令天下非三官钱不得行,诸郡国所前铸钱皆废销之,输其铜三官。而民之铸钱益少,计其费不能相当,唯真工大奸乃盗为之。
卜式相齐,而杨可告缗遍天下⑤,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杜周治之,狱少反者。乃分遣御史廷尉正监分曹往,即治郡国缗钱,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于是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民偷甘食好衣⑥,不事畜藏之产业⑦,而县官有盐铁缗钱之故,用益饶矣。
益广关⑧,置左右辅⑨。
①缗钱令:即算缗钱的命令。 ②《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纵,放也。放令相告言也”。就是怂恿、鼓动人们告发隐瞒家产以图逃税的人。③钟官赤侧:钟官所铸带有红边(赤铜所铸钱边)的钱。钟官:汉代掌管釜钟斗斛等量器的官府。余见注④。④上林三官:《集解》说:“《汉书·百官表》:‘水衡都尉,武帝元鼎二年初置,掌上林苑,属官有上林均输、钟官、辨铜令。’然则上林三官,其是此三令乎?” ⑤《索隐》解释说:“姓杨,名可。如淳云:‘告缗者,令杨可占缗之不尽者也’。”《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说:“杨可据(告缗)令而发动之,故天下皆被害。” ⑥偷:苟且。《左传·昭公十三年》:貮偷之不暇。”杜预注:“偷,苟且”。 ⑦畜:同蓄。 ⑧《集解》说:“徐广曰:‘元鼎三年(前114)丁卯岁,徙函谷关于新安东界’。”按:《汉书·武帝纪》:元鼎三年,“徙函谷于新安,以故关为弘农县”。颜师古注说:“应劭曰:‘时楼船将军杨仆数有大功,耻为关外民,上书乞徙东关,以家财给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广阔,于是徙关于新安,去弘农三百里’。” ⑨左右辅:指京兆尹和左冯翊,时名为左、右内史。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说:“《百官表》元鼎四年,更置二辅都尉、丞各一人。”按:自汉景帝二年(前155)把内史分为左右内史,与主爵中尉(中六年即前144年改为主爵都尉),共治长安京畿(今陕西中部)地区,合称三辅。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右内史为京兆尹,左内史为左冯翊(píng yì,平易),主爵都尉为右扶风。主爵中尉既已于景帝时改为都尉,武帝所立二辅都尉当是指左右内史官,即太初以后的京兆尹和左冯翊官。按《汉书·地理志》京兆尹辖长安、新丰等十二县,左冯翊辖高陵、栎阳等二十四县。这就是《平淮书》所说的左右辅。
初,大农管盐铁官布多①,置水衡,欲以主盐铁。及杨可告缗钱,上林财物众,乃令水衡主上林。上林既充满,益广。是时越欲与汉用船战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观环之。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②,高数十丈。宫殿之修,由此日丽。
乃分缗钱诸官,而水衡、少府、大农、太仆各置农官,往往即郡县比没入田田之③。其没入奴婢,分诸苑养狗马禽兽,及与诸官。诸官益杂置多④,徒奴婢众,而下河漕度四百万石,及官自籴乃足。
所忠言:“世家子弟富人或斗鸡走狗马,弋猎博戏⑤,乱齐民。”乃征诸犯,令相引数千人,命曰“株送徒”。入财者得补郎,郎选衰矣。
①布:《索隐》说:“布谓泉布”。就是实物货币。按《汉书·食货志下》:太公为周立九府圆法,规定使用的货币有金、钱(刀和泉)、布、帛(布帛幅二尺二寸,长四丈为匹)等。此处所说的“盐铁官布”,是盐铁官所有之布,不是泉(亦有以钱为布者,见末段注),但可用于交换(民以布换盐铁),所以是实物货币。 ②柏梁台:台名。《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说:“服虔曰:‘用百头梁用台,因名焉。’师古曰:‘《三辅旧事》云以香柏为之。今书字皆作柏。服说非’。” ③比没入田:《索隐》解释为“比皆所没入之田”。比,释为昔,不妥。比同庀,读pǐ,音匹。义为治理、具备等。比没入田就是整治没收入官的耕地。 ④没入奴婢分诸苑者只“养狗马禽兽”,诸官得奴婢后,使做各种劳作,即设置各种用途的奴婢,故称:“益杂置多”。《集解》解释说:“如淳曰:‘水衡、少府、太仆、司农皆有农官,是为多。”多释为农官多,而不是奴婢多,与上句“各置农官”重复,而且“益”字不可解,故不取。 ⑤弋:《玉篇》释为“缴射也”。《周礼·夏官·司弓矢》条疏贾公彦说:“缴,则绳也”结缴于矢而射之,称为缴射。主要用以射飞鸟。 猎:捕杀禽兽的总称。 博戏:赌博游戏。如古有六博局戏。是一种以棋赌输赢的游戏。
是时山东被河灾,及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方一二千里。天子怜之,诏曰:“江南火耕水耨①,令饥民得流就食江淮间,欲留,留处。”遣使冠盖相属于道②,护之,下巴蜀粟以振之。
其明年,天子始巡郡国。东渡河,河东守,不意行至,不辨③,自杀。行西逾陇,陇西守以行往卒④,天子从官不得食,陇西守自杀。于是上北出萧关,从数万骑,猎新秦中,以勒边兵而归。新秦中或千里无亭徼⑤,于是诛北地太守以下,而令民得畜牧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⑥,以除告缗,用充仞新秦中⑦。
既得宝鼎,立后土、太一祠⑧,公卿议封禅事,而天下郡国皆豫治道桥⑨,缮故宫,及当驰道县,县治官储,设供具,而望以待幸⑩。
①火耕水耨(nòu,同鋠):《集解》释为:“应劭曰:‘烧草,下水种稻,草与稻并生,高七八寸,因悉芟去,复下水灌之,草死,独稻长,所谓火耕水耨也。”耨,锄草。②冠盖相属:衣冠与车盖相连属,极言来往的频繁。 ③胡三省解释说:“不意天子行幸至郡,供具不能备也。”辨,《通鉴》作办,是;行,释为行幸。天子车驾所至,民以为幸事,故称行幸。然而此段一连有三个行字(“行西逾陇”、“行往卒”),相参看来,释为“行在”更合适些。天子出游,车驾所处,称为行在。 ④卒:《集解》引《汉书音义》说:“卒,仓卒也。”卒同猝。 行:行在,天子车驾。往:来往,往还。⑤亭缴:守边兵卒。《集解》引如淳说:“徼,亦卒,求盗之属也。”又引臣瓒说:“既无亭侯,又不徼循,无卫边之备也。”⑥利息十取其一。 ⑦充仞:充满。 ⑧后土、太一祠:祭祠后土和太一的祠庙。后土,地神。《通鉴》载:元鼎四年下诏说:“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颜师古注说:“阙地只之祀,不为神所答应。“地只,即地神;太一,天神。《通鉴》元光二年载:“亳人谬忌奏祀太”。颜师古注说:“太一者,天之尊神。”⑨豫:同预。⑩盼望、并等待着天子车驾临幸(行幸)。
其明年,南越反,西羌侵边为桀①。于是天子为山东不赡,赦天下[囚],因南方楼船卒二十余万人击南越,数万人发三河以西骑击西羌,又数万人度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②,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田之③。中国缮道馈粮,远者三千,近者千余里,皆仰给大农。边兵不足④,乃发武库工官兵器以赡之。车骑马乏绝,县官钱少,买马难得,乃着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以上吏,以差出牝马天下亭⑤,亭有畜牸马,岁课息⑥。
齐相卜式上书曰:“臣闻主忧臣辱。南越反,臣愿父子齐习船者往死之。”天子下诏曰:“卜式虽躬耕牧,不以为利,有余辄助县官之用,今天子不幸有急,而式奋愿父子死之,虽未战,可谓义形于内。赐爵关内侯,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天下莫应。列侯以百数,皆莫求从军击羌、越。至酎⑦,少府省金,而列侯坐酎金失侯者百余人。乃拜式为御史大夫。
式既在位,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品苦恶⑧,贾贵⑨,或强令民卖买之。而船有算,商者少,物贵,乃因孔仅言船算事。上由是不悦卜式。
汉连兵三岁,诛羌,灭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毋赋税。南阳、汉中以往郡,各以地比给初郡吏卒奉食币物,传车马被具。而初郡时时小反,杀吏,汉发南方吏卒往诛之,间岁万余人,费皆仰给大农。大农以均输调盐铁助赋,故能赡之。然兵所过县,为以訾给无乏而已,不敢言擅赋法矣⑩。
①桀:凶暴,桀骜不驯。 ②开:开设,设置。 ③斥塞卒:《集解》说:“如淳曰:‘塞候斥卒’。”就是边塞负责侦候、巡逻的士卒。 戍田:戍守、耕种。 ④兵:指兵器。 ⑤亭:汉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 ⑥岁:每年。 课:考课。就是考核、查考。息:生息、繁殖的情况。全句意思是,每年都要考察牸马繁育、生息的情况。⑦酎:(zhòu,宙):重酿酒,即淳酒。此处指汉代尝酎之礼。《汉书·武帝纪》元鼎五年纪事:“九月,列侯坐献黄金酎祭宗庙不如法夺爵者百六人,丞相赵周下狱死。”颜师古注引如淳的话说:“《汉仪注》诸侯王岁以户口酎黄金于汉庙,皇帝临受献金,金少不如斤两,色恶,王削县,侯免国。”又“师古曰:‘酎,三重酿淳酒也’。” ⑧苦:按《索隐》有两种解释:一为厌苦,百姓以其不便而厌苦。二为质量坏。均通。 ⑨贾:通价。 ⑩擅赋法:擅守赋税法则。全句意思是,需视所过兵卒数量多少,临时决定征收数目,不敢自专,以赋法为辞,按常例征收,不然就难以给足了。
其明年,元封元年①,卜式贬秩为太子太傅②。而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尽代仅管天下盐铁。弘羊以诸官各自市,相与争,物故腾跃,而天下赋输或不偿其僦费③,乃请置大农部丞数十人,分部主郡国,各往往县置均输盐铁官,令远方各以其物贵时商贾所转贩者为赋④,而相灌输。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⑤。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之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故抑天下物,名曰“平准”。天子以为然,许之。于是天子北至朔方,东到泰山,巡海上,并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钱金以巨万计⑥,皆取足大农。
弘羊又请令吏得入粟补官,及罪人赎罪。令民能入粟甘泉各有差,以复终身,不告缗。他郡各输急处,而诸农各致粟,山东漕益岁六百万石。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边余谷诸物均输帛五百万匹⑦,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于是弘羊赐爵左庶长,黄金再百斤焉。
是岁小旱,上令官求雨。卜式言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⑧,贩物求利。亨弘羊⑨,天乃雨。”
①公元前110年。 ②贬秩:降职。秩,官吏的职位和品级 。 ③僦(jiù,就)费:脚力费。《索隐》解释说:“服虔云:‘雇载云僦,言所输物不足偿其雇载之费也。”雇载就是雇人(车)运载。 ④这句话的意思是,甲郡某物贵时,商贾常从乙郡贩某物至甲郡,那末,乙郡使以某物为赋。即各地都以本地土特产为赋。⑤都:总共、汇聚。曹丕《与吴质书》:“顷撰遗文,都为一集”。 ⑥巨万:万万。《通鉴·汉纪七》胡三省注:“巨万,万万也。”⑦意思是:边境地区剩余的粮食及其他物品,由均输法折为帛合五百万匹。《汉书·食货志》无“物”字,中华书局标点本《汉书》于“谷”下有逗号。⑧市:买卖。《尔雅·释言》:“贸、贾、市也”。邢解释说:“谓市,买卖物也。”肆:陈列商品而卖之的处所称为肆。《古今注》:“肆,所以陈货鬻之物也”。“坐市列肆”的意思就是坐于肆中买卖货物。言其专职于此。⑨亨:同烹。在鼎中把人煮死。酷刑。
太史公曰:农工商交易路通,而龟贝金钱刀布之币兴焉①。所从来久远,自高辛氏之前尚矣②,靡得而记云。故《书》道唐虞之际,《诗》述殷周之世,安宁则长庠序③,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禹贡》九州,各因其土地所宜,人民所多少而纳职焉。汤武承弊易变④,使民不倦,各兢兢所以为治⑤,而稍陵迟衰微。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⑥,徼山海之业⑦,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自是之后,天下争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⑧;有国强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而弱国或绝祀而灭世。以至于秦,卒并海内。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及至秦中,一国之币分为(三)〔二〕等:黄金以溢名⑨,为上币;铜钱识曰半两,重如其文,为下币。而珠玉、龟贝、银锡之属为器饰宝藏,不为币,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无异故⑩,云事势之流,相激使然,曷足怪焉。
①龟、贝是以龟甲、贝壳为货币;金指黄金、白银、赤铜(金三品),都是以重量为单位(或镒、或斤),不大讲究外形(虽然也铸为一定形状,只要重量不变,破坏其原形状,币值不减);钱、刀、布是形状不同的铜质(一般杂有铅、锡等杂质)货币,“外圆内方”者为钱;形如刀者名刀;《索隐》引《食货志》说:“货币首长八分,足支八分”形如“”(此为方肩方足布,亦有圆肩圆足、尖肩尖足等不同形状的布),与前文“盐铁官布”中的布不同。 ②高辛氏:即帝喾(kù,库)。传说中的古帝王(五帝之一),尧的生父。 ③长庠序:庠序之中以年长者为尊,不似庙堂之上以爵位、权势为尊,所以长庠序是时世安宁、崇尚礼让的表现。庠序,学校名。《孟子·滕文公上》:“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即三代的学校都名为学,但又各有专名,曰校、曰序、曰庠。学校除了教授生徒士子之外,还是乡党集会(宴享、较射)的处所,因而有长庠序的说法。 ④承弊易变:承接前朝的破弊局面,因而不得不变易其制度政令。 ⑤兢兢:兢兢业业。谨慎小心貌。《诗·大雅·云汉》:“兢兢业业”。毛传:“兢兢,恐也”。 ⑥轻重之权:量度轻重的标准,实际就是指货币的价值标准。轻重,即以轻易重,《管子》有《轻重》七篇,论管仲在齐国造货币、通有无的方法和理论,所以轻重就是指货币;权,量物重的秤锤、砝码。引伸为标准。 ⑦徼:同邀,求、取、截取。⑧厌:通餍。饱、满足。不厌糟糠就连糟糠之食也不得饱足的意思。 ⑨溢:通镒。 《集解》引孟康语说:“二十两为溢。” ⑩没有其他缘故。
报任安书
支菊生 译注
本篇是司马迁写给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任安,字少卿,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等职,本书卷一百四《田叔列传》中附有褚先生补记的《任安传》。司马迁因李陵之祸处以宫刑,出狱后任中书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实则近于宦官,为士大夫所轻贱。任安此时曾写信给他,希望他能“推贤进士”。司马迁由于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感到很为难,所以一直未能复信。后任安因罪下狱,被判死刑,司马迁才给他写了这封回信。关于此信的写作年代,一说是在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另一说是在汉武帝太始四年(前93)。
司马迁在此信中以无比激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诉说了自己因李陵之祸所受的奇耻大辱,倾吐了内心郁积已久的痛苦与愤懑,大胆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还不加掩饰地流露了对汉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满。信中还委婉述说了他受刑后“隐忍苟活”的一片苦衷。为了完成《史记》的着述,司马迁所忍受的屈辱和耻笑,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他有一条非常坚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价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记》的写作,绝不能轻易去死,即使一时被人误解也在所不惜。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持他在“肠一日而九回”的痛苦挣扎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完成了他的大业。今天我们读着这部不朽的巨着,遥想司马迁当年写作时的艰辛与坚毅,怎能不对他的崇高精神无比敬佩呢!
本篇不仅对我们研究司马迁的思想以及《史记》的写作动机和完成过程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并且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多得的散文杰作,古人早就把它视为天下奇文,可与《离骚》媲美。此文之奇,首先表现为气势的磅礴。作者长久郁积心中的悲愤,借此文喷薄而出,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其气势之壮阔,令人惊叹。此文之奇,更在于他的纵横开阖、起伏迭岩。作者是坦率的,但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又是极其复杂的,他无意矫饰,但三言两语又无法说清,所以他就一一地如实道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曲折反复,一波三折,充分表现出笔力的雄健。此外,行文的流畅,语言的生动,骈句、散句自然错落,排句、叠句时有穿插,使本篇在散文形式上也具有独具一格的艺术魅力。
本文原载《汉书·司马迁传》,后又收入《文选》,两书文字略有出入。这里以《汉书》所载为底本,以《文选》参校。
太史公、像牛马一般的仆役、司马迁再拜说:
少卿足下:前时,蒙您屈尊给我写信,教导我待人接物要谨慎,应把推荐贤士当作自己的责任。情意那样诚恳,好像抱怨我没有遵从您的教诲,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虽然才能庸劣,也曾从旁听说过有德之人留传下来的风尚。只是自己以为身体残缺处于污秽耻辱的境地,行动就要受指责,想做有益之事反而招来损害,因此只能独自愁闷,没有谁可以去诉说。谚语说:“为谁去做事?谁来听从你!”锺子期死后,俞伯牙终身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士人要为他的知己效力,女子要为喜爱她的人梳妆美容。像我这样的人,即使自己怀有的才能像随侯珠及卞和玉那样宝贵,品行像许由和伯夷那样高尚,终究不能再以此为荣,恰恰只能被人耻笑而自取污辱罢了。您的信本应早日回复,正赶上随从皇上东巡归来,又忙于一些琐事,与您见面的机会较少,匆匆忙忙没有半点空闲,能够尽情陈述自己的心意。如今您遭到无法预料之罪,再过一个月,逼近冬末,我又迫于跟随皇上到雍地去,恐怕突然之间就会发生不可避免的事,那样我最终也就不可能向您抒发我的愤懑之情了,那么您的魂魄也会抱恨无穷的。请允许我把浅陋的意见略加陈述,时隔很久没有回信,望您不要责怪。
我听说,修身是智慧的集中体现;爱人和助人是仁的发端;要得到什么和付出什么是义的标志;有耻辱之心是勇敢的先决条件;树立名誉是行为的最终目标。士人有了这五个方面,然后才可以立身于世并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祸没有比贪欲私利更惨的,悲没有比刺伤心灵更痛苦的,行为没有比污辱祖先更丑的,耻辱没有比宫刑更大的。受刑之后得到余生的人,无法和别人相比,并非一代如此,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乘一辆车,孔子见到后就到陈国去了;商鞅依靠宦官景监的引见得到重用,赵良感到寒心;赵谈陪文帝乘车,袁丝脸色都变了。自古以来就以宦官为耻辱。那些才能平庸的人,事情只要涉及到宦官,就没有不感到丧气的,何况是那些志气昂扬的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可怎么能让一个受了宫刑的人来举荐天下的豪杰呢!我仰仗先人留下的事业,才能在皇帝左右为官达二十多年。所以常自思自想,往高处说,不能尽心报效诚信,也没有因出奇的谋略和特殊的能力受到赞誉,取得贤君的信任;其次又不能为皇帝拾取遗漏弥补缺陷,也不能招纳举荐贤能之人,并让山野中的隐士显露才能;对外又不能参加军队,攻城野战,有斩杀敌将夺取敌人军旗的功劳;往低处说,不能以日积月累的辛劳,取得高官厚禄,使亲族朋友都感到荣耀。这四者没有一件如愿以偿,只好勉强求合以博得皇上的喜欢,不会有特别表现,我的情况从这里也就可以看出来了。从前我也曾置身下大夫的行列,在外朝陪着别人发表些微不足道的意见,没有借这个时机根据朝廷法度竭尽自己的才思,如今已经身体残缺成了从事扫除的差役,处在卑贱的地位,还想要昂首杨眉,评论是非,那不是轻慢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况且事情的前因后果是不容易说清的。我年少时以不受约束的高才自负,长大后没有得到乡里的赞誉,幸而皇上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使我能够贡献浅薄的才能,出入于宫禁之中。我以为戴着盆还怎么能去望天呢,所以断绝了与朋友的交往,忘记了家庭的事情,日夜都想竭尽自己并不很高的能力,专心致志尽力于职守,以便能够讨好皇上,然而事情竟会大错特错,而不是所想象的那样。我和李陵都在宫廷内做官,平时并没有什么交情,彼此志趣不同,不曾在一起喝过一杯酒,在一起尽情交欢。然而我观察他的为人,是能自守节操的奇士,侍奉双亲讲孝道,和士人交往重诚信,在钱财面前廉洁,收取和给予都以义为准则,对有差别的事肯于退让,对人谦恭,甘居人后,时常想奋不顾身为国家的急难而牺牲自己,从他平素的言行表现来看,我认为他有国士的风度。作为臣子虽经历万般危险也不为自己的生命考虑,只想到解救公家之危难,这已是很出奇了。如今所做的事稍有不当,那些只顾保全自己和妻儿的大臣,接着就把他的失误尽情夸大,我确实内心里感到痛苦。
况且李陵率领步兵不满五千,深入战场踏上匈奴的住地,在虎口中投下诱饵,对强悍的匈奴勇敢地挑战,迎着亿万敌军与单于连续作战十多天,所杀的敌人超过了自己的军队的人数,敌人顾不上救援死伤士兵,匈奴的君王都震惊恐怖,于是才把左右贤王的兵马全都调来,发动会拉弓射箭的人,全国的军队共同围攻李陵,李陵转战千里,箭用光了,路走绝了,救兵不到,士兵死伤的堆积如山,然而李陵一喊慰劳军队,士兵没有不奋起的,个个涕泪横流,满脸是血,吞下眼泪,再拉开空弓,冒着刀箭,向北争着和敌人拼死。李陵还没有覆没的时候,曾有使者来报告战况,汉朝的公卿王侯都举杯向皇上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奏章知道后,皇上为此吃饭不香,上朝不乐,大臣忧虑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私下没有考虑自己的卑贱,看到皇上的悲戚哀伤,真心想献上自己的恳切忠诚,认为李陵平时与军官们在一起,甘美的食物自己不吃,分东西自己少要,能使人们拼死为他效力,虽是古代名将,也不能超过他。李陵虽然兵败陷身匈奴,看他的心意,将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事情已经无可奈何,他消灭了那么多敌军,这战功也足能显示给天下了。我心中想陈述这个看法但没有机会,恰好皇上召见问话,我就按这个意思阐述李陵的战功,想用这番话宽慰皇上的心胸,堵塞怨恨李陵的人所说的坏话;没能完全说明,皇上不理解,认为我是有意中伤贰师将军李广利,并为李陵游说,于是就把我交付法庭,诚恳的忠心终于不能自己一一陈述。因此被定为欺骗皇上之罪,最后皇上同意狱吏的判决。我家中贫穷,财物不够用来赎罪,朋友没人相救,皇上左右的近臣,也没有谁向皇帝说句话,自身并非木石,却要与法吏在一起,被囚禁在监狱之中,谁是可以听我诉说的人呢!这正是少卿亲眼所见,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既已投降匈奴,败坏了他家的名声,而我又受刑住进蚕室,更加被天下人嘲笑,悲痛啊悲痛啊!事情是不容易一一地讲给俗人听的。
我的先辈并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以得到皇上赐给的剖符和丹书铁券,掌管史籍和天文历法,类似于占卜祭祀之官,本来就是给皇上戏耍的,像畜养倡优一样,是世俗之人看不起的职业。如果我依法被处死,也就像九牛失去一根毛,同死个蝼蛄或蚂蚁有什么两样?世人也不会把我和那些死于气节的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认为你智虑穷尽,罪恶已极,不能自己赎免,终于走上死路罢了。为什么呢?就是平日自己的工作和职业造成的。人本来都有一死,有人死得比泰山还重,有人死得比鸿毛还轻,为什么去死是不一样的。最重要的是不能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使自身受辱,其次是不使脸面受辱,其次是不让别人用文辞和教令来羞辱,再次是身体被捆绑受辱,再次是换上囚服受辱,再次是披枷带索被刑杖拷打受辱,再次是剃光头发、颈戴铁圈受辱,再次是毁伤肌肤、砍断肢体受辱,最下等的是宫刑,受辱到顶点了。古书上说:“刑罚不用在大夫身上。”这就是说士大夫在气节方面不能不进行磨砺。猛虎在深山里,百兽都震惊恐惧,等它到了陷阱或兽笼里,就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由于长期用威力制约,逐渐取得的结果。因此,即使有个在地上划出的监牢,士人也绝对不能进去;有个用木头削成的狱吏审判你,也不能去质对。受刑之前就决计自杀,这才是鲜明的态度。如今捆绑手脚,戴上枷索,暴露肌肤,受到鞭打,囚禁在监狱之中。在这时候,看到狱吏就要叩头触地,看到狱吏就吓得不敢出气。为什么呢?这是长期用威力制约造成的情势。等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说不受辱的人,不过是所谓的厚脸皮罢了,还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况且西伯(周文王)是诸侯之长,曾被拘禁在牖(yǒu,有)里;李斯是丞相,也受遍了五种刑罚;韩信已是诸侯王,却在陈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张敖已南面称王,结果都下狱定罪;绛侯周勃诛杀了吕氏家族,权力超过了春秋时的五霸,后来也被囚禁在待罪之室;魏其(jī,基)侯是大将军,最后也穿上了囚衣,戴上了刑具;季布做了朱家的家奴;灌夫被关押在居室受辱。这些人都已身居王侯将相,名声传到了邻国,等犯了罪受到法令制裁,不能下决心自杀,在监狱里,古今都一样,他怎能不受辱呢!从这些情况来说,勇敢和怯懦,是权力地位不同造成的;坚强和软弱,是由所处的形势决定的。这是很清楚的,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况且一个人如果不能在受刑之前早点自杀,就已经逐渐衰颓了;到了鞭打受刑的时候,才能到以自杀殉节,那不是太晚了吗?古人所以要慎重对待对士大夫的用刑,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人之常情没有不贪恋生存、厌恶死亡的,没有不顾念父母妻儿的。至于那些为义理所激励的人并不如此,那是由不得已的形势造成的。如今我不幸,早年丧失父母,没有兄弟相亲,孤独一人在世,少卿您看我对妻儿们该如何呢?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以死殉节,怯懦的人只要仰慕节义,什么情况下不能勉励自己呢!我虽然怯懦,想苟且偷生,但也还懂得偷生与赴死的界限,何至于自甘陷身牢狱之中去受辱呢!奴隶婢妾还能去自杀,何况我这种处于不得已境地的人呢!我之所以要克制忍耐、苟且偷生,囚禁在污秽的监狱之中也在所不辞,是以心中还有末了之事为恨,以身死之后文章不能留传后世为耻呀!
古时候虽富贵而名声却泯灭不传的人,是无法都记载下来的,只有卓越不凡的特殊人物能够名扬后世。周文王被拘禁后推演出《周易》的六十四卦;孔子受困回来后开始作《春秋》;屈原被放逐后,才创作了《离骚》;左丘明失明后,才有《国语》的写作;孙子被砍断双脚,编撰出《兵法》着作;吕不韦贬官迁徙到蜀地,世上传出了《吕氏春秋》;韩非被秦国囚禁,写出了《说(shuì,税)难》、《孤愤》等文章;《诗经》的三百篇诗,大都是圣贤为抒发忧愤而创作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心中忧郁苦闷,不能实现他的理想,所以才记述以往的史事,想让后来的人看到并了解自己的心意。至于左丘明失去双目,孙子砍断双脚,终于不可能被任用,便退而着书立说,以此来舒散他们的愤慨,想让文章流传后世以表现自己的志向。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年来,投身在无用的文辞之中,收集天下散失的史籍与传闻,考证前代人物的事迹,考察他们成败兴衰的道理,上自黄帝轩辕,下至当今,写成了十表、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计一百三十篇。也是想借此探究天道与人事的关系,贯通从古到今的历史发展变化,完成有独特见解、自成体系的着作。草稿尚未完成,正好遭到这场灾祸,我痛惜此书没有完成,因此受到最残酷的刑罚也没有露出怨怒之色。我确实是想着成此书,把它珍藏在名山,把它传给志同道合的人,让它在通都大邑之间流传。那么,我就可以偿还从前受辱所欠的债了,即使受到再多的侮辱,难道会后悔吗!然而我这番苦心只能对智者讲,很难对俗人说呀!
况且在背着恶名的情况下不容易处世,处在被鄙视的地位会招来更多的诽谤。我由于发表议论遭受了这场灾祸,深为家乡的人耻笑,污辱了祖先,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谒拜父母的坟墓呢!即使再经历一百代,耻辱只会越来越深啊!因此,愁肠每天都反复回转,在家里就恍恍忽忽若有所失,外出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每当想到这种耻辱,没有不汗流浃背沾湿衣裳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宦官,还怎能自行隐退,藏身到深山岩穴之中呢?所以只得暂且随世俗浮沉,在时势中周旋,以此来抒发内心的狂乱迷惑。如今少卿却教诲我要推荐贤士,岂不是和我内心的苦衷相违背吗?现在即使想粉饰自己,用美妙的言辞宽慰自己,对俗人毫无用处,也不会被信任,只是自讨羞辱罢了。总之,到了死的那天,然后是非才能论定。信中不能把意思写尽,只能简略陈述浅陋之见。特此再拜。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①,再拜言。
少卿足下②:曩者辱赐书③,教以慎于接物④,推贤进士为务⑤。意气勤勤恳恳⑥,若望仆不相师用⑦,而流俗人之言⑧。仆非敢如是也。虽罢驽⑨,亦侧闻长者遗风矣⑩。顾自以为身残处秽(11),动而见尤(12),欲益反损,是以抑郁而无谁语(13)。谚曰:“谁为为之(14)?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15)。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16)。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7),虽才怀随和(18),行若由夷(19),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20)。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21),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22),得竭指意(23)。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24),迫季冬(25),仆又薄从上上雍(26),恐卒然不可讳(27)。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28),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29)。请略陈固陋(30)。阙然久不报(31),幸勿过(32)。
①太史公:这里指作者自己。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役。按,古代书信常在开头先列具写信人的官职姓名。《汉书》删去了这句和下句“再拜言”共十二字的开头,此据《文选》补入。②足下:古代对人的敬称。③曩(nǎng,攮):从前。④接物:待人接物。⑤务:事,任务。⑥勤勤恳恳:诚恳的样子。⑦望:怨。相师用:效法他人的意见行事。⑧流:这里有顺从、追随的意思。按,以上两句,《文选》作“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⑨罢(pí,皮):通“疲”。驽(nú,奴):劣马。罢驽:这里比喻才能庸劣。⑩侧闻:在一旁听到。这是自谦之词。(11)顾:只是。身残:指受了宫刑。处秽:处在污秽可耻的境地,指形同宦官。(12)尤:罪过。这里是指责的意思。(13)这句《文选》作“是以独郁悒而谁与语”。(14)谁为(wèi,未)为(wéi,围)之:给谁做事。(15)钟子期、伯牙,都是春秋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最能欣赏、理解伯牙的琴音。后来钟子期死了,伯牙认为已无知音,便毁琴,从此不再弹琴。(16)说(yuè,月):同“悦”。按,以上两句,《汉书》作“士为知己用,女为说己容”,此从《文选》。(17)大质:身体。(18)随和:指随侯之珠与和氏之璧,是春秋时期着名的宝物。随侯之珠,传说春秋随国国君曾救活了一条受了伤的大蛇,后来大蛇衔来一颗明珠报答他,因称随侯之珠;和氏之璧,见本书卷八十一《廉颇蔺相如列传》注。(19)由夷:指许由和伯夷,两人都是被人称颂的品德高尚的人。许由,尧时的高士,相传尧想把天下让给他,他不接受,其事参见《庄子·逍遥游》;伯夷,商孤竹君之子,周灭商后,与其弟叔齐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见本书卷六十一《伯夷列传》。(20)点:污辱。(21)会:正赶上。上:皇上。(22)卒(cù,促)卒:急急忙忙的样子。卒,通“猝”。须臾(yú,于):片刻。间(jiàn,件):空闲。(23)指意:心意。指,同“旨”。(24)旬月:满一个月。(25)季冬:冬季的最末一个月,即阴历十二月。汉朝法律规定,每年十二月处决罪犯,所以这句的意思是说,快到处决罪犯的时候了。(26)薄:迫近。雍:地名。(27)不可讳:死的委婉说法。(28)左右:原意是左右侍奉的人。这里是古代书信中常用的谦词,不直称对方,以表尊敬。(29)长逝者:指任安。(30)固陋:褊狭浅陋的见解。(31)阙然:相隔很久。(32)过:责怪。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①;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②;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③,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④,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⑤。刑余之人⑥,无所比数,非一世也⑦,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⑧;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⑨;同子参乘⑧,爰丝变色⑩: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关于宦竖(11),莫不伤气,况忼慨之士乎(12)?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①府:财物集中之处。按,《文选》府作“符”。②符:凭证,标志。《文选》符作“表”。③托:托身,立身。④憯(cǎn,惨):通“惨”。⑤诟:耻辱。⑥刑余之人:受刑后得到余生的人。特指受过宫刑的人,或虽非受刑而被阉割的人。⑦这句《汉书》原作“非一也”,此据《文选》增“世”字。⑧“昔卫灵公”两句:据本书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载,孔子在卫国时,有一次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让宦官雍渠同车陪侍,让孔子乘后面的一辆车跟随,招摇过市,孔子认为是一种耻辱,于是就离开卫国,到曹国去了。这里说去卫适陈,所记不同。适,到……去。⑨“商鞅”两句:据本书卷六十八《商君列传》载,秦国贤者赵良认为,商鞅是通过宦官景监的推荐才见到秦孝公并被重用的,一开始名声就不好。所以这里说“赵良寒心”。⑩“同子”两句:据本书卷一百一《袁盎晁错列传》载,汉文帝乘车外出,让宦官赵同在车中陪侍,袁盎伏在车前直言谏阻,文帝只好让赵同下车。赵同,原名谈,司马迁为避其父的名讳,所以称其为赵同或同子;爰丝,即袁丝,袁盎字丝,袁,《汉书》作“爰”。(11)宦竖:对宦官的贱称。竖,古代对卑贱者的蔑称。(12)忼慨:同“慷慨”。
仆赖先人绪业①,得侍罪辇毂下②,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③,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④;外之,不能备行伍⑤,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⑥;下之,不能累日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⑦。四者无一遂⑧,苟合取容⑨,无所短长之效⑩,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11),陪外廷末议(12),不以此时引维纲(13),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14),在阘茸之中(15),乃欲卬首信眉(16),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
①绪业:遗业。②侍罪:做官的谦词。辇(niǎn,捻)毂(gǔ,古)下:代指京城。辇,皇帝乘坐的车;毂,车轮中心插入车轴的圆木,常代指车轮。③拾遗补阙:指帮助皇帝弥补失误。阙,通“缺”。④岩穴之士:指隐居山野的贤士。⑤备:充任,充数。行伍:军队。⑥搴(qiān,千):拔取。⑦交游:指朋友。⑧遂:成就。⑨苟合取容:苟且求合以得到别人的容纳。⑩短长之效:特别的表现。短长,或小或大,或劣或优;效,效验,贡献。(11)厕:夹杂,处于,谦词。下大夫:按周代官制,太史属下大夫这一级别,作者这里也是用为谦词。(12)外廷:即外朝。汉代把官员分为外朝与中朝,外朝是丞相以下的正规行政官员。国家疑难大事由外朝官员讨论。末:微末。(13)维纲:指国家的重要法令。(14)亏形:形体残缺。扫除之隶:喻地位卑下如役隶。(15)阘(tà,踏)茸:卑贱。(16)卬:通“昂”。信(shēn,申):通“伸”。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①,长无乡曲之誉②。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③。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④,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⑤,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⑥,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⑦,恭俭下人⑧。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⑨。其素所畜积也⑩,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11),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12),深践戎马之地(13),足历王庭(14),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15),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16),虏救死扶伤不给(17)。旃裘之君长咸震怖(18),乃悉征左右贤王(19),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20),沬血饮泣(21),张空弮(22),冒白刃,北首争死敌(23)。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24)。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25)。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26),诚欲效其款款之愚(27)。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28),能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29),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30)。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功(31)。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32)。未能尽明,明主不深晓,以为仆沮贰师(33),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34)。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35),因为诬上,卒从吏议(36)。家贫,财路不足以自赎(37)。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38)。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圉之中(39),谁可告愬者(40)!此正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隤其家声(41),而仆又茸以蚕室(42),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43)。
①负:仗恃。不羁(jī,机)之才:不受拘束的高远之才。②乡曲:乡里。③周卫:指防卫周密的宫禁。④戴盆望天,比喻二者不可得兼。这里作者以喻自己忙于职守,无暇他顾。⑤门下:指可以出入宫门的官。李陵曾任侍中,司马迁当时任太史令,都是宫内之官。李陵事迹见本书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⑥趣(qū,屈)舍:进取或退止。趣,同“趋”。⑦分别有让:指对有差别的事物肯于退让。⑧下人:居于人下,甘居人后。⑨徇:通“殉”。⑩素所蓄积:指平素各种表现中所包含的相同的气度。(11)媒孽(niè,聂):酿酒的酒曲。这里引申为扩大,夸大。(12)提:率领。(13)戎马之地:指战场。或解“戎马”为代指匈奴。(14)王庭:匈奴王的住地。(15)卬:这里有昂首面对、昂首迎敌的意思。(16)当:相当,相等。“过当”指超过了和自己军队相等的数量。(17)不给(jǐ,己):供应不上,顾不上。(18)旃(zhān,沾)裘:兽毛制做的皮衣,这里代指匈奴。旃,通“毡”。(19)左右贤王:匈奴的最高官位。(20)起躬:起身。(21)沬(huì,汇)血:用血洗脸,指血流满面。沬,洗脸。(22)弮(quān,圈):弩弓。(23)北首:面向北。死敌:与敌人拼死。(24)奉觞(shāng,伤)上寿:捧着酒杯向皇上祝贺。觞,酒器。(25)听朝:上朝听政。(26)怛(dá,达):痛苦。(27)款款之愚:诚恳的忠心。(28)绝甘分少:好吃的东西自己不要,分财物时自己要最少的。(29)彼观其意:即“观彼其意”。(30)暴(pù,瀑):显露。(31)推言:阐述。(32)睚(yá,牙)眦(zì,自):怒目而视。(33)沮:败坏,中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是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武帝为提拔他,派他征匈奴,李陵协助。李陵被围,李广利坐视不救。司马迁替李陵说话,所以武帝认为他有意中伤贰师将军。(34)理:即大理,古代的司法官。(35)拳拳:忠诚恭谨的样子。列:陈述,罗列。(36)卒从吏议:指武帝最后同意法吏的判决。(37)汉朝规定,被判刑的罪犯可以用财物赎罪。财赂,财货。(38)左右亲近:指皇帝身边的近臣。(39)幽:囚禁。囹(líng,玲)圉(yǔ,雨):监狱。(40)告愬(sù,素):诉说。愬,同“诉”。(41)隤(tuí,颓):毁坏,败坏。(42)茸(rǒng,冗):推入。蚕室:养蚕的房屋。这里指受了宫刑的人居住的房屋,因受宫刑后不可受风寒,要住进像蚕室那样温暖密封的房屋,因而叫做蚕室。(43)一二:逐一。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①,文史星历②,近乎卜祝之间③,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④,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⑤?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⑥。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⑦,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⑧。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⑨,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⑩,其次易服受辱(11),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12),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3),其次毁肌肤、断支体受辱(14),最下腐刑极矣(15)!传曰:“刑不上大夫(16)。”此言士节不可不厉也(17)。猛虎处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穽槛之中(18),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19)。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入;削木为吏,议不对,定计于鲜也(20)。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21),幽于圜墙之中(22)。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23),视徒隶则心惕息(24)。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25),曷足贵乎!且西伯(26),伯也(27),拘牖里(28);李斯,相也,具五刑(29);淮阴,王也,受械于陈(30);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31);绛侯诛诸吕(32),权倾五伯(33),囚于请室(34);魏其,大将也,衣赭、关三木(35);季布为朱家钳奴(36);灌夫受辱居室(37)。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38),不能引决自财(39),在尘埃之中(40),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41),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财绳墨之外(42),已稍陵夷(43),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①剖符:汉代皇帝给功臣的一种凭信。符,竹制,上写永不改变爵位的誓言,剖分为二,皇帝与功臣各存其一。丹书:即丹书铁券,铁制的券契,用朱砂书写誓词,故称丹书。得剖符丹书的功臣,子孙有罪可以赦免。②文史星历:史籍和天文历法,这些都是太史令掌管的事务。③卜祝:负责占卜和祭祀的官职。④倡优:乐人和戏人,是古代被人轻贱的下等人。⑤蝼蚁:蝼蛄和蚂蚁,泛指微小的生物。⑥所自树立:自己用来立身的。指工作和职位。⑦死,有重于泰山:《文选》作“或重于泰山”。⑧用之所趋:意思是为什么去死。用,因;之,代死。⑨理色:脸面。理,纹理;色,脸色。或解为道理和脸面。⑩诎(qū,屈)体:指身体被捆绑。诎,同“屈”。(11)易服:指换上罪人的衣服。(12)关木索:戴上枷索。关,指戴上;木,指枷;索,绳索。箠(chuí,垂)楚:木杖和荆杖,都是刑具。(13)剔毛发:把头发剃光,即所谓髠(kūn,昆)刑。剔,通“剃”。婴金铁:指颈上套着铁圈,即所谓钳刑。婴,环绕。(14)毁肌肤、断支体:指毁伤肉体的刑罚。如脸上刺字的黥(qíng,晴)刑、砍去双脚的刖(yuè,月)刑等。支,同“肢”。(15)腐刑:即宫刑。破坏生殖机能的酷刑,仅次于死刑。(16)刑不上大夫:此语见《礼记·曲礼上》。(17)厉:同“砺”,磨砺。(18)穽:同“阱”。槛(jiàn,件):关野兽的木笼。(19)积威约:长期威力的约束。渐:逐渐发展的结果。(20)定计:指早就拿定主意。鲜:指态度鲜明。或解为夭亡、不以寿终。(21)榜:鞭打。(22)圜墙:指监狱。圜,通“圆”。(23)枪:同“抢(阴平)”,撞,触。(24)徒隶:狱卒。惕息:不敢喘息,形容极其恐惧。(25)强颜:厚着脸皮。(26)西伯:即周文王。殷纣时他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27)伯:方伯,即一方诸侯之长。(28)拘牖(yǒu,有)里:据本书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载,周文王曾被殷纣王拘禁。牖,两《本纪》及《文选》均作“羑(音同)”。(29)李斯被赵高陷害,最后被腰斩、灭三族。详见本书卷八十七《李斯列传》。至于他受了哪五种酷刑,传中未详。(30)韩信先被封为楚王,有人告他谋反,刘邦假做南游,到陈地,韩信来见,被逮捕。后被赦,封为淮阴侯。详见本书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31)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张敖,汉初功臣张耳之子,父死,袭为赵王。二人都因被诬告谋反,下狱定罪。其事分别见本书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卷八十九《张耳陈余列传》。(32)绛侯:周勃的封号。吕后死,吕禄等人谋反,周勃与陈平等诛灭吕氏亲族,迎立文帝。其事见本书卷九《吕太后本纪》、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33)五伯(bà,罢):即春秋五霸。伯,通“霸”。(34)请室:汉代囚禁有罪官吏的监狱。周勃后来被诬告谋反,下狱治罪。(35)衣赭(zhě,者):穿红褐色的衣服。古代囚服为赭色。三木:指加在颈、手、足三处的刑具,即枷和桎(zhì,至)梏(gù,故)。魏其侯窦婴,景帝时为大将军,武帝时被诬下狱处死。详见本书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36)季布原为项羽将领,屡次困辱刘邦。项羽死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季布剃光了头,颈带铁圈,改变姓名,卖身为鲁人朱家的奴隶。见本书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37)灌夫平七国之乱有功,为中郎将。武帝时被诬下狱、灭族。见本书卷一百七《魏其武安侯列传》。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名。(38)罔加:法网加在身上。罔,同“网”。(39)引决:自杀。自财:自杀。财,通“裁”。(40)尘埃:指监狱。(41)审矣:明白了。(42)蚤:通“早”。绳墨:指法令。(43)陵夷:卑下,衰颓。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亲戚①,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亲,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②,何至自沉溺累绁之辱哉③!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④,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⑤,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⑥,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⑦。
①亲戚:这里指父母。②去就:去留,进退。这里指偷生或赴死。③沉溺:陷身。累(léi,雷)绁(xiè,谢):捆绑犯人的绳索,引申为牢狱。累,《文选》作“缧”。④臧获:古代骂奴婢的贱称。⑤隐忍:克制忍耐。⑥函:包围。粪土:指监狱。⑦鄙:鄙陋,鄙薄。没(mò,末)世:终结一世,即死。文采:指文章。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①,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②。盖西伯拘而演《周易》③;仲尼厄而作《春秋》④;屈原放逐,乃赋《离骚》⑤;左丘失明,厥有《国语》⑥;孙子膑脚,《兵法》修列⑦;不韦迁蜀,世传《吕览》⑧;韩非囚秦,《说难》、《孤愤》⑨;《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⑩。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11),故述往事,思来者(12)。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13),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14)。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15),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16),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17),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18),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19)。仆诚已着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20),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21),虽万被戮(22),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①摩:通“磨”。②倜(tì,替)傥(tǎng,倘):卓越豪迈,才华不凡。③传说文王被拘禁时,把《易》的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西伯,《文选》作“文王”。④关于孔子作《春秋》,见本书卷四十七《孔子世家》。厄,受困,指孔子周游列国所受的困厄。按,现代学者认为,《春秋》为鲁国史官所记,孔子进行了加工与修订。⑤本书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载,《离骚》是屈原被楚怀王疏远后所作,与本文所说不同。⑥左丘即左丘明。关于他失明的事,他书未见记载;《国语》是否为他所作,学者多有疑问。⑦孙子即孙膑(bìn,鬓)。他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六十五《孙子吴起列传》。他所作的兵法早已失传,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西汉墓出土的竹简中,有《孙膑兵法》残简五千九百余字。膑,断足之刑;修列,着述,编着。⑧《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为相时命门客编写的。吕不韦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八十五《吕不韦列传》。⑨《说(shuì,税)难》、《孤愤》是韩非着作中的两篇。关于韩非的事迹,详见本书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⑩氐:同“抵”。(11)通其道:行其道,即实现其理想。(12)思来者:意思是想到以后的人会有理解自己的。(13)书策:写作,着书。策,竹简。(14)垂:流传。空文:即指文章着作。当时还不能以文章建立功业,故称空文。(15)放失(yì,义):散失。失,同“佚”。(16)稽:考察。理:道理,规律。(17)轩辕:黄帝名。(18)“上计轩辕”至“列传七十”,《汉书》原无此二十六字,当是删节,此据《文选》补入。(19)天人之际:天道与人事的关系。(20)极刑:指宫刑。愠(yùn,运):怨怒。(21)其人:指志同道合之人,能传布自己着作的人。(22)责(zhài,债):同“债”。(23)戮:辱。
且负下未易居①,下流多谤议②。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③,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④!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之臣⑤,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⑥?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⑦,通其狂惑⑧。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指谬乎⑨?今虽欲自雕琢⑩,曼辞以自解(11),无益于俗,不信(12),祗取辱耳(13)。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尽意,故略陈固陋。谨再拜。
①负下:负罪之下,背负罪名的情况下。②下流:身处下流,指地位卑微,名声不好。③乡党:同乡之人。④垢:耻辱。⑤闺之臣:指宦官。闺,宫中的小门,借指宫中深密之处。⑥引:引退。⑦俯仰:应付,周旋。⑧通:舒发。⑨私指:私意。指,同“旨”。⑩自雕琢:修饰、美化自己。(11)曼辞:美饰之辞。(12)不信:不被信任。(13)祗:同“只”。
悲士不遇赋
支菊生 译注
据《汉书·艺文志》着录,司马迁有赋八篇,但大都不传,只有这篇《悲士不遇赋》保存在唐欧阳询等编纂的《艺文类聚》卷三十之中。文约二百字,是否全文,已无从考察。
汉初以来,文人多不得志,因而常有感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作品。在司马迁之前,董仲舒就已写过《士不遇赋》,此后“士不遇”就成了文人作品中常见的题目。司马迁这篇赋虽然很短,但表达的思想已很明确,一是叹“士生之不辰”,二是不甘于“没世无闻”。前者与他人的同类作品一样,反映了当时文人的普遍情绪;后者则是司马迁本人特有的衷曲,与《报任安书》一脉相通。因此,本篇大致也应是受刑之后所作。
司马迁不以赋见称,但他生当大赋盛行的时代,流风所及,其赋作也必能达到一定水平。这篇短赋虽不能与名家之赋相提并论,但也还是颇具特色的。其中的反复铺陈、排比对偶,正是司马相如以来汉赋的主要特征;句式的规整与有节奏的变化比司马相如似乎又向前发展了一步。
我悲叹士人的生不逢时,自愧顾盼身影孤独一人。时常约束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唯恐志向与行为默默无闻。自信才质很高而世情不正,将至死都永远辛勤。虽有形相但不能彰显于世,空有才能却不得展示于人。为何困厄与通达容易使人迷惑,美与恶确实很难辨清。时光悠长而没有穷尽,我将只能屈而不能伸。让那些公心为国的人都和我相同啊,私心为自己的人自己去悲哀吧!天道那么精微啊,哎呀又那么疏阔;人间事理显而易见,只有互相倾轧和侵夺。贪生怕死,是品质的卑贱;爱贵轻贫,是智虑的混乱。明白透澈,是胸中豁达开朗;胡涂迷乱,是内心生了毒害。我的心意,明智的人已能猜想到;我的言论,明智的人定能把它入选。终身默默无闻,古人当作羞耻。早晨知道了真理晚上就死去,谁能说不该如此。逆与顺循环往复,忽而没落忽而兴起。没有人事先就造下洪福,也没有人起始就遇到大祸;委身于自然,最终还是归为一体啊!
悲夫士生之不辰①,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②,惧志行之无闻。谅才韪而世戾③,将逮死而长勤④。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⑤,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⑥,将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⑦,私于私者自相悲兮⑧。天道微哉⑨,吁嗟阔兮⑩;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11);好贵夷贱(12),哲之乱也。炤炤洞达(13),胸中豁也(14);昏昏罔觉(15),内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16);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17),古人惟耻。朝闻夕死(18),孰云其否。逆顺还周(19),乍没乍起(20)。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21),终归一矣!
①生之不辰:出生没遇到好时辰。一般以此表示所生之世未遇明主贤君或未逢盛世,所谓“士不遇”主要就是这个含意。语出《诗经·大雅·桑柔》。②克己:抑制、约束自己的言行。复礼:合于礼的要求。“克己复礼”出自《论语·颜渊》。③谅:信。才韪:才质美好。韪(wěi,伟):善。戾(lì,力》:违背,引申为不正常。④逮:及,达到。⑤穷:困厄。达:通达,显达。⑥悠悠:形容长久。荡荡:形容广阔无际。⑦公于公者:前公字动词,用公心对待;后公字名词,指国家或朝廷。⑧私于私者:前私字,用私心对待;后私字,指自己或自家。⑨天道:包含自然规律和天意两方面含意。微:精微,微妙。⑩吁(xū,虚)嗟(juē,阴平“决”):感叹词。阔:疏阔。(11)才:品质。(12)夷:削平,引申为轻视。(13)炤(zhāo,昭)炤:同“昭昭”,明白。洞达:透彻。(14)豁(huò,或):豁达,开阔。(15)昏昏:胡涂。罔:同“惘”,恍惚,迷乱。(16)哲:哲人,明智的人。(17)没世:死,终身。“没世无闻,古人惟耻”两句本《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8)朝闻夕死:《论语·里仁》:“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意思是早晨知道了真理,晚上就死去也可以呀。这里也可理解为与上文的“没世无闻”相应,即把“闻”解为“闻名”。(19)还周:循环。还,通“环”。(20)乍:忽而。按,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据《文选》江淹《诣建平王上书》注,在此句下补入“理不可据,智不可恃”两句。(21)委:托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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