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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白话文

_40 (当代)
素居广平时,皆知河内豪奸之家,及往,九月而至。令郡县私马五十匹(13),为驿自河内至长安(13),部吏如居广平时方路(14),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上书请(15),大者至族(16),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17)。奏行不过二三日(18),得可事(19)。论报(20),至流血十余里。河内皆怪其奏,以为神速。尽十二月,郡中毋声(21),毋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22)。其颇不得(23),失之旁郡国(24),黎来,会春(25),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26),足吾事矣!”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其治复放河内(27),徙诸名祸猾吏与从事(28),河内则杨皆、麻戊、关中杨赣、成信等。义纵为内史,惮未敢恣治(29)。及纵死,张汤败后,徙为廷尉,而尹齐为中尉。
①椎埋:盗墓。②试:任用。③稍:逐渐。④豪敢:狂暴果敢。⑤把:把柄。阴重罪:尚未暴露的重罪。⑥纵使:驱使。⑦弗法:不法办。⑧即:若。避:躲避。⑨因:根据。其事:指过去所犯的罪。夷:杀。⑩灭族:灭其家族。(11)声:名声。(12)私马:私人之马。(13)驿:驿站。传送公文和官员往来换马暂歇之处。驿站是由政府规定而设的,王温舒自行设驿,故用私马。(14)部吏:部署官吏。如:同。方略:策略。(15)请:指报告天子。(16)族:灭族。(17)家:家产。没:没收。偿臧:偿还过去所得的赃物。臧,通“赃”。(18)奏:指报告天子的奏章。(19)可事:可以执行。即皇帝同意了王温舒的做法。(20)论报:判罪上报。(21)毋声:指郡中惧怕而不敢出声。毋,通“无”。(22)犬吠之盗:引得狗叫的盗窃事件。(23)颇:少数。(24)失:通“逸”,逃亡。(24)黎来:追捕抓来。(25)会春:正好春天到了。按汉法,春天不执行死刑,死犯必在十二月底前杀死。(26)令:使。益展:延长。(27)放:仿效。(28)徙:调。名福:着名的祸害。此指刽子手。从事:同他一起做事。(29)惮:怕。恣治:放纵地施用严酷之刑,加以治理。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①,使督盗贼,所斩伐不避贵戚。迁为关内尉,声甚于宁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②。尹齐木强少齐③,豪恶吏伏匿而善吏不能为治④,以故事多废,诋罪⑤。上复徙温舒为中尉,而杨仆以严酷为主爵都尉。
①数称:经常称赞。廉武:廉洁勇敢。③凋敝:指生活困苦不堪。③木强:指处事死板。文:指不讲求礼仪。④伏匿:隐蔽躲藏。⑤抵罪:被判罪。
杨仆者,宜阳人也。以千夫为吏①。河南守案举以为能②,迁为御史,使督盗贼关东。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③。稍迁至主爵都尉,列九卿。天子以为能。南越反④,拜为楼船将军,有功,封将粱侯。为荀彘所缚⑤。居久之,病死。
①千夫:武官职衔号。②案举:考核并推荐当官。③敢挚行:行事凶猛而有胆量。挚:通“鸷”。④南越反:武帝时代,南越丞相吕嘉造反,元鼎六年(前111)派兵灭南越,将其地设为九郡。见卷一百一十三《南越列传》。⑤杨仆同左将军荀彘在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共同征伐朝鲜,因作战不利和争功,被荀彘所缚。荀彘坐争功弃市,杨仆回国后,因罪免为平民百姓。见卷一百一十五《朝鲜列传》。
而温舒复为中尉。为人少文,居延惛惛不辩①,至于中尉则心开。督盗贼,素习关中俗,知豪恶吏,豪恶吏尽复为用,为方略②。吏苛察,盗贼恶少年投缿购告言奸③,置伯格长以牧司奸盗贼④。温舒为人谄,善事有势者,即无势者,视之如奴。有势家,虽有奸如山,弗犯;无势者,贵戚必侵辱。舞文巧诋下户之猾,以焄大豪⑤。其治中尉如此。奸猾穷治⑥,大抵尽靡烂狱中⑦,行论无出者⑧。其爪牙吏虎而冠。于是中尉部中中猾以下皆伏⑨,有势者为游声誉⑩,称治。治数岁,其吏多以权富。
温舒击东越还(11),议有不中意者,坐小法抵罪免。是时天子方欲作通天台而未有人(12),温舒请覆中尉脱卒(13),得数万人作。上说(14),拜为少府。徙为右内史,治如其故,奸邪少禁。坐法失官。复为右辅,行中尉事,如故操(15)。
岁余,会宛军发(16),诏征豪吏,温舒匿其吏华成。及人有变告温舒受员骑钱,他奸利事(17),罪至族,自杀。其时两弟及两婚家亦各自坐他罪而族(18)。光禄徐自为曰:“悲夫,夫古有三族(19),而王温舒罪至同时而五族乎(20)!”
温舒死,家直累千金(21)。后数岁,尹齐亦以淮阳都尉病死,家直不满五十金。所诛灭淮阳甚多,及死,仇家欲烧其尸,尸亡去归葬(22)。
①居廷:在朝中办事。惛惛:昏聩糊涂的样子。②为方略:出谋献策。③缿(xiàng,向):古代接受告密文书的器具。其形状像长颈之瓶,小孔,物可入而不可出。购告言奸:收买告发罪状的情报。④置:设置。伯格(mòlùo,没落):通“陌落”,街道和村落。“伯格长”,指在田野街道到处设置督察之人。牧司:通“牧伺”,督察。⑤焄:同“熏”,以火烟熏炙。此指胁迫。⑥穷治:彻底追穷。⑦大抵:大都。靡烂:犯人受皮肉之刑,皮开肉绽,以致糜烂。靡,通“糜”。⑧行论:判决有罪。⑨部中:任所之中,辖区之内。中猾:中等以下的狡猾之人。伏:隐伏起来,不敢公开活动。⑩游:宣扬。(11)东越: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东越王余善谋反,汉派大军平灭东越。王温舒以中尉身份率兵出梅岭击东越。见卷一百一十四《东越列传》。(12)通天台:台名。其高五十丈,建于甘泉宫中。(13)覆:考核。脱卒:逃兵。(14)说:同“悦”。(15)故操:从前的做法。(16)宛军:指讨伐大宛的军队。按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发兵攻大宛。见卷一百二十三《大宛列传》。(17)员骑(jì,计):正额骑士,在籍骑兵。他:其他。(18)婚家:有婚姻关系之家。(19)三族:指父母、兄弟、妻子。(20)五族:指王温舒事累及两婚家,共云。(21)直:通“值”。累:积累。金:汉代规定黄金一斤为一金。(22)亡去:此指王温舒的尸体很快被偷运走,怕被仇恨者烧尸。
自温舒等以恶为治①,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②,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而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③。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④,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⑤;小群(盗)以百数,掠卤乡里者⑥,不可胜数也。于是天子始使御史中丞、丞相长史督之。犹弗能禁也,乃使光禄大夫范昆、诸辅都尉及故九卿张德等衣绣衣⑦,持节⑧,虎符发兵以兴击⑨,斩首大部或至万余级,及以法诛通饮食⑩。坐连诸郡,甚者数千人。数岁,乃颇得其渠率(11)。散卒失亡,复聚党阻山川者(12),往往而群居,无可奈何。于是作“沈命法”(13)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14),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15)。其后小吏畏诛,虽有盗不敢发(16),恐不能得,坐课累府(17),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寖多(18),上下相为匿,以文辞避法焉(19)。
①恶:指严法酷刑。②诸侯二千石:指诸侯王国中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相、内史、中尉等)们。②吏民:官吏和百姓。轻犯法:以犯法为轻,即不拿犯法当一回事,轻易地犯法。③滋起:出现得更多。④擅自号:擅自自立名号。⑤檄:立体名,主要用于声讨、晓谕一类的内容。趣:通“促”,催促。具食:准备粮食。⑥卤:通:“掳”,抢掠。⑦故:原来的。衣(yì,义):第一个“衣”字是穿的意思。⑧节:使者所持的信物。⑨虎符:古代君王授予兵权或调遣军队的信物。一般多用铜制成虎形,中分为二,一半留在朝廷,一半交给受命的将军。调兵时则须两半虎符相合,君命方能生效。⑩通饮食者:给起义者供应粮食的人。(11)渠率:通“渠帅”,首领。(12)阻山川:凭借山川险阻抗击官兵。(13)沈命法:隐藏亡命者而被论罪的法令。“沈”同“沉”。藏匿。命,亡命。(14)满品:达到了规定的数量和程度。(15)主:主持其事的人。(16)发:报告。(17)坐课:犯法被判刑。累:连累。府:郡府。(18)寖:同“浸”,更加。(19)文辞:此指虚假不实的文字材料。
减宣者,杨人也。以佐史无害给事河东守府①。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②,征为大厩丞。官事辨③,稍迁至御史及中丞。使治主父偃及治淮南反狱④,所以微文深诋⑤,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数废数起⑥,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王温舒免中尉,而宣为左内史。其治米盐⑦,事大小皆关其手⑧,自部署县名曹实物⑨,官吏令丞不得擅摇⑩,痛以重法绳之(11)。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12),然独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13)。中废,为右扶风,坐怨成信(14),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杀信(15),吏卒格信时,射中上林苑门,宣下吏抵罪(16),以为大逆,当族(17),自杀。而杜周任用。
①给事:供职。守府:太守官衙。②言上:指向皇上推荐。③辨:通“平”,公。“官事辨”,言当官做事很公平。⑤治:办理。主父偃:这里指向他这样一段史实:在他任齐国国相时,曾“使人以王与姊奸事动王”,齐王怕论死,自杀。另一位诸侯王赵王出于自己的利害,在主父偃之任齐相出关时,已“使人上书,告言主父偃受诸侯金”。及齐王死,汉武帝“以为主父劫其王令自杀,乃征下吏治”。见卷一百一十二《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参见卷五十二《齐悼惠王世家》。淮南王反:已见前注。⑤微文:隐微的文辞。深诋:谓极尽诬陷之能事。⑥数废:屡次罢官。数起:多次被起用。⑦治米盐:管理米和盐的小事。⑧关:经过。⑨部署:犹言“安排”。曹:具体的办事部门。实物:财产器物。⑩擅摇:擅自更动。(11)痛:甚至。按徐灏《论文解字注笺》:“痛,引申为极甚之辞。”绳:制裁。(12)治辨:处理事情合宜。(13)经:常道。(14)坐:因为。(15)格杀:射杀。格,击。(16)下吏:交付法官。抵罪:判罪。诋,通“抵”。(17)当:判罪。
杜周者,南阳杜衍人。义纵为南阳守。以为爪牙,举为廷尉史。事张汤,汤数言其无害,至御史。使案边失亡①,所论杀甚众。奏事中上意②,任用,与减宣相编,更为中丞十余岁③。
其治与宣相放,然重迟③,外宽内深次骨④。宣为左内史,周为廷尉,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⑤。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⑥。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⑦,不循三尺法⑦,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⑧,后主所是疏为令⑨。当时为是⑩,何古之法乎(11)?”
至周为廷尉,诏狱亦益多矣。二千石系者新故相因(12),不减百余人。郡吏大府举之廷尉,一岁至千余章(13)。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14),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近者数百里。会狱(15),吏因责如章告劾(16),不服,以笞掠定之(17)。于是闻有逮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有余岁而相告言(18),大抵尽诋以不道以上(19)。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余人。
周中废,后为执金吾(20),逐盗,捕治桑弘羊、卫皇后昆弟子刻深(21),天子以为尽力无私,迁为御史大夫。家两子,夹河为守(22),其治暴酷皆甚于王温舒等矣。杜周初征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23);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24)。
①案:通“按”,拷问审理。边:边境。失亡:指士卒逃亡。②中:合。③相编:互相接替。更:相互调换。③重迟:指处事慎重,决断迟缓。④次骨:至骨。⑤候伺:窥测。⑥微见:暗中显露。见“同“现”。⑥决平:公平判案。⑦循:遵照。三尺法:法律写在三尺长(实为二尺四寸)的竹简上,故以“三尺法”代称法律。⑧前主:从前的国君。⑨疏:分条记载。⑩当时:合于当代。当:合。是:正确。(11)法:效法。(12)新故:新旧。相因:相积累。(13)章:奏章。(14)证案:与案件有关的证人。(15)会狱:把案犯押至京师会审。(16)因:于是。责:要求。如章:按奏章而言。告劾:所告的罪状。(17)笞:刑具,竹板、木板。掠:打。定:定案。(18)更:经历。数赦:屡次赦免。相告言:仍在诉讼。(19)大抵:大都。诋以不道:诬判为大逆不道之罪。(20)汉武帝太初元年改中尉为执金吾。杜周于天汉二年(前99)担任金吾。(21)桑弘羊:汉昭帝元风元年(前78)桑弘羊死于燕王旦事件中。此处所言非指桑弘羊本人事,实为其亲属之事。卫皇后昆弟子:盖指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弟大将军卫青之子伉不疑和登坐法或坐酎金事。昆弟:兄弟。刻深:严苛酷烈。(22)家两子:家中有两个儿子,即杜延寿、杜延考。夹河:在黄河两岸。按杜延寿任河内(在黄河北岸)太守,杜延考任河南太守。(23)全:指配备不完好。(24)訾(zī,资):通“赀”。钱财。巨万:万万。
太史公曰:自郅都、杜周十人者①,此皆以酷烈为声。然郅都伉直②,引是非,争天下大体③。张汤以知阴阳④,人主与俱上下⑤,时数辩当否,国家赖其便。赵禹时据法守正。杜周从谀,以少言为重。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⑥,救过不赡⑦,何暇论绳墨之外乎⑧!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方略教导,禁奸止邪,一切亦皆彬彬⑨,质有其文武焉⑩。虽惨酷,斯称其位矣(11)。至若蜀守冯当暴挫(12),广汉李贞擅磔人(13),东郡弥仆锯项(14),天水骆璧〔推咸〕(15),河东褚广妄杀,京兆无忌、冯翊殷周蝮鸷。(16),水衡阎奉朴击卖请(17),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①十人:文中所写酷吏共十一人,此处举其成数而言。②伉直:刚烈正直。伉,通“亢”。③引是非:辩说是非。天下大体:与国家利益有关的重要原则。④知阴阳:指懂得分析观察君王的喜怒哀乐而投其所好。⑤人主:皇上。俱上下:意谓保持意见一致。⑥碌碌:平庸无能。奉:供职,做事。⑦赡:足。⑧绳墨之外:指法律以外的事。⑨彬彬:斯文有礼貌的样子。⑩质:本质。文:礼义教化。武:指刑罚。(11)称:其位:称职。(12)暴挫:凶暴地摧残人。(13)磔(zhé,哲)人:裂尸。(14)锯项:用锯割断脖子。(15)推咸:当作“椎成”(据《集解》、《索隐》、粱玉绳《史记志疑》、王念孙《读书杂志》说),意谓“椎击之以成狱”(王念孙语)。(16)蝮鸷:凶狠。蝮,通“愎”。(17)朴击:用木棒打人。卖请:逼人拿钱求得宽免。
大宛列传第六十三
王延海 译注
【说明】《大宛列传》是记述西域诸国史实的传记。其中详记大宛、乌孙、康居、奄蔡、大小月氏、安息、条枝、大夏八国之事;附记扜罙、于窴、楼兰、姑师、黎轩、身毒、驩潜、大益、苏薤九国之事;偶涉西南夷駹、冉、徙、邛、僰氏、笮、嶲、昆明、滇、越十国之事,而以大宛、乌孙事为主,且以大宛事开篇,以大宛事终篇,故名曰《大宛列传》。文中记述了西域诸国的物产风情,着重写了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经过,展示了汉王朝同西域各国的微妙关系,说明中国与西域诸国有着悠久的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历史,存在着政治和人员的往来关系。在叙事中,含蓄地表达了司马迁对汉武帝连年用兵和好大喜功的讥讽与感叹。但是,汉武帝坚持派张骞打通西域之路,努力控制河西走廊,对于汉朝和中亚诸国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对维护中国的统一和强大,都做出了重大贡献,有着积极的历史作用。
本文记事详略适宜,叙事与议论相结合,“或以序事带议论,或以议论带序事,纵横错杂而出,其中段落井井,照应楚楚,结构奇绝”(吴见思《史记论文》),确为一篇好文章。
大宛这地方是由张骞发现的。张骞是汉中人,汉武帝建元年间(前140--前145)当过郎官。这时,天子问投降的匈奴人,他们都说匈奴攻打并战胜月氏王,用他的头骨当饮酒的器皿。月氏逃跑了,因而常常怨恨匈奴,只是没有朋友和他们一块去打匈奴。这时汉朝正想攻打匈奴,听到这些说法,因此想派使者去月氏联络。但是去月氏必须经过匈奴,于是就招募能够出使的人。张骞以郎官身份应招,出使月氏,和堂邑氏人原来匈奴奴隶名叫甘父的一同从陇西出境,经过匈奴时,被匈奴抓到,又移送给单于。单于留住张骞,说:“月氏在我们北边,汉朝怎能派使者前去呢?我们要想派使者去南越,汉朝能允许我们吗?”扣留张骞十余年,给他娶了妻子,生了孩子,但是张骞一直保持着汉朝使者的符节,没有丢失。
张骞留居匈奴,匈奴对他的看护渐渐宽松,张骞因而得以同他的随从逃向月氏,向西跑了几十天,到达大宛。大宛听说汉朝钱财丰富,本想与汉朝沟通,却未成功。如今见到张骞,心中高兴,便向张骞问道:“你想到哪儿去?”张骞说:“我为汉朝出使月氏,却被匈奴拦住去路。如今逃出匈奴,希望大王派人引导护送我们去月氏。若真能到达月氏,我们返回汉朝,汉朝赠送给大王的财物是用言语说不尽的。”大宛认为张骞的话是真实的,就让张骞出发,并给他派了向导和翻译,到达康居。康居又把他转送到大月氏。这时,大月氏的国王已经被匈奴杀死,又立了他的太子当国王。这位国王已把大夏征服,并在这里居住下来。这地方土地肥美富饶,很少有敌人侵犯,心情安适快乐。自己又认为离汉朝很远,根本没有向匈奴报仇的心意。张骞从月氏到了大夏,终究没有得到月氏对联汉击匈奴的明确态度。
张骞在月氏住了一年多,回国而来,他沿着南山行进,想从羌人居住的地方回到长安,却又被匈奴捉到了。他在匈奴住了一年多,单于死了,匈奴左谷蠡王攻击太子,自立为单于,国内大乱,张骞乘机与胡人妻子和堂邑父一起逃回汉朝。汉朝封张骞为太中大夫,封堂邑父为奉使君。
张骞为人坚强有力量,心胸宽大,诚实可信,蛮夷之人都喜欢他。堂邑父是匈奴人,善于射箭,每当穷困危急之时,就射杀飞禽走兽当饭吃。最初,张骞出使时有一百多随从,离开汉朝十三年,只有他和甘父两个人回到汉朝。
张骞所到的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传说这些国家的旁边还有五、六个大国,他都一一向汉天子陈述了情况,说: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朝正西面,离汉朝大约一万里。当地的风俗是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稻子和麦子。出产葡萄酒。有很多好马,马出汗带血,它的祖先是天马的儿子。那里有城郭房屋,归它管辖的大小城镇有七十多座,民众大约有几十万。大宛的兵器是弓和矛,人们骑马射箭。它的北边是康居,西边是大月氏,西南是大夏,东北是乌孙,东边是扜罙、于寘。于寘的西边,河水都西流,注入西海。于寘东边的河水都向东流,注入盐泽。盐泽的水在地下暗中流淌,它的南边就是黄河的源头,黄河水由此流出。那儿盛产玉石,黄河水流入中国。楼兰和姑师的城镇都有城郭,靠近盐泽。盐泽离长安大约五千里。匈奴的右边正处在盐泽以东,直到陇西长城,南边与羌人居住区相接,阻隔了通往汉朝的道路。
乌孙在大宛东北大约二千里,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人们随着放牧的需要而迁移,和匈奴的风俗相同。拉弓打仗的兵卒有几万人,勇敢善战。原先服从于匈奴,待到强盛后,就取回被束缚在匈奴的人质,不肯去朝拜匈奴。
康居在大宛西北大约二千里,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与月氏的风俗大多相同。拉弓打仗的战士有八九万人,同大宛是邻国。国家小,南边被迫服侍月氏,东边被迫服侍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大约二千里,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与康居的风俗大多相同。拉弓作战的战士有十多万。它靠近一个大的水泽,无边无岸,大概就是北海吧。
大月氏在大宛西边大约二三千里,处于妫水之北。它南边是大夏,西边是安息,北边是康居。是个百姓不定居一处的国家,人们随着放牧的需要而迁移,同匈奴的风俗一样。拉弓打仗的战士也一二十万。从前强大时,轻视匈奴,等到冒顿立为单于,打败月氏;到了匈奴老上单于时,杀死了月氏王,用月氏王的头骨做饮酒器皿。开始时,月氏居住在敦煌、祁连之间,待到被匈奴打败,大部分人就远远离开这里,经过大宛,向西去攻打大夏,并把它打败,令其臣服于月氏,于是建都在妫水之北,作为王庭。而其余一小部分不能离开的月氏人,就保全了南山和羌人居住的地方,称为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边大约几千里的地方。它们的习俗是定居一处,耕种田地,种植稻子和麦子,出产葡萄酒。它的城镇如同大宛一样。它所管辖的大小城镇有数百座,国土方圆数千里,是最大的国家。靠近妫水,有集市,人们为做生意,用车和船装运货物,有时运到附近的国家或者几千里以外的地方。他们用银作钱币,钱币铸称象国王容貌的样子,国王死去,就改换钱币,这是因为要模仿国王的面貌。他们在皮革上画横作为文字。它西边是条枝,北边是奄蔡、黎轩。
条枝在安息西边数千里,靠近西海。那里天气炎热潮湿。人们耕种田地,种植稻子。那里出产一种大鸟,它的蛋就象瓮坛那样大。人口众多,有的地方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使管辖他们。把它当做外围国家。条枝国的人善长魔术。安息的老年人传说条枝国有弱水和西王母,却不曾见过。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的妫水南面。其地风俗是人们定居一处,有城镇和房屋。与大宛的风俗相同。没有大君长,往往是每个城镇设置小君长。这个国家的军队软弱,害怕打仗。人们善于做买卖。待到大月氏西迁时,打败了大夏,统治了整个大夏。大夏的民众很多,大约有一百多万。它的都城叫蓝市城。这里有贸易市场。贩卖各种物品。大夏东南有身毒国。
张骞说:“我在大夏时,看见过邛竹杖,蜀布,便问他们:‘从哪儿得到了这些东西?’大夏国的人说:‘我们的商人到身毒国买回来的。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大约几千里。那里的风俗是人们定居一处,大致与大夏相同,但地势却低湿,天气炎热。它的人民骑着大象打仗。那里临近大水。’我估计,大夏离汉朝一万二千里,处于汉朝西南。身毒国又处于大夏东南几千里,有蜀郡的产品,这就说明他离蜀郡不远了。如今出使大夏,要是从羌人居住区经过,则地势险要,羌人厌恶;要是稍微向北走,就会被匈奴俘获。从蜀地前往,应是直道、又没有侵扰者”。天子已经听说大宛和大夏、安息等都是大国,出产很多奇特物品,人民定居一处,与汉朝人的生活颇相似,而他们的军队软弱,很看重汉朝的财物。北边有大月氏、康居这些国家,他们的军队强大,但可以用赠送礼物,给予好处的办法,诱使他们来朝拜汉天子。而且若是真能得到他们,并用道义使其为属,那么就可以扩大万里国土,经过辗转翻译,招来不同风俗的人民,使汉朝天子的声威和恩德传遍四海内外。汉武帝心中高兴,认为张骞的话是对的,于是命令张骞从蜀郡、犍为郡派遣秘密行动的使者,分四路同时出发:一路从駹出发,一路从冉起程,一路从徙出动,一路从邛僰启行,都各自行走一二千里。结果北边那一路被氐和笮所阻拦,南边那一路被嶲和昆明所阻拦。昆明之类的国家没有君长,善于抢劫偷盗,常杀死和抢掠汉朝使者,汉朝使者终究没能通过。但是,听说昆明西边一千余里的地方,有个人民都骑象的国家,名叫滇越,蜀郡偷运物品出境的商人中有的到过那里,于是汉朝因为要寻找前往大夏的道路而开始同滇国沟通。最初,汉朝想开通西南夷,浪费了很多钱财,道路也没开通,就作罢了。待到张骞说可以由西南夷通往大夏,汉朝又重新从事开通西南夷的事情。
张骞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去攻打匈奴,因为他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所以军队能够不困乏,皇上就封张骞为博望侯。这是汉武帝元朔六年(前193)的事。第二年,张骞当了卫尉,同李广将军一同从右北平出发去攻打匈奴。匈奴大兵包围了李将军,他的军队伤亡很多,而张骞因为误了约定的时间,被判为死刑,花钱赎罪,成为平民百姓。这一年,汉朝派遣骠骑将军霍去病在西边大败匈奴的几万人,来到祁连山下。第二年,匈奴浑邪(yé,爷)王率领他的百姓投降了汉朝,从此金城、河西西边及南山到盐泽一带,再也没有匈奴人了。匈奴有时派侦察兵来这里,而这种事情也很少发生。这以后整整二年,汉朝就把匈奴单于赶跑到大沙漠以北。
这以后,天子屡次向张骞询问大夏等国的事情。这时张骞已经失去侯爵,于是就说:“我在匈奴时,听说乌孙国王叫昆莫,昆莫的父亲,是匈奴西边一个小国的君王。匈奴攻打并杀了昆莫的父亲,而昆莫出生后就被抛弃到旷野里。鸟儿口衔着肉飞到他身上,喂他;狼跑来给他喂奶。单于感到奇怪,以为他是神,就收留了他,让他长大。等他成年后,就让他领兵打仗,屡次立功,单于就把他父亲的百姓给了他,命令他长期驻守在西域。昆莫收养他的百姓,攻打旁边的小城镇,逐渐有了几万名能拉弓打仗的兵士,熟悉攻伐战争的本领。单于死后,昆莫就率领他的民众远远的迁移,保持独立,不肯去朝拜匈奴。匈奴派遣突击队攻打昆莫,没有取胜,认为昆莫是神人而远离了他,对他采取约束控制的办法,而不对他发动重大攻击。如今单于刚被汉朝打得很疲惫,而原来浑邪王控制的地方又没人守卫。蛮夷的习俗是贪图汉朝的财物,若真能在这时用丰厚的财物赠送乌孙,招引他再往东迁移,居住到原来浑邪王控制的地方,同汉朝结为兄弟,根据情势看,昆莫应该是能够接受的,如果他接受了这个安排,那么这就是砍断了匈奴的右臂。联合了乌孙之后,它西边的大夏等国都可以招引来做为外臣属国”。汉武帝认为张骞说得对,任命他为中郎将,率领三百人,每人两匹马,牛羊几万只,携带钱财布帛,价值几千万;还配备了好多个持符节的副使,如果道路能打通,就派遣他们到旁边的国家去。
张骞已经到了乌孙,乌孙王昆莫接见汉朝使者,如同对待匈奴单于的礼节一样,张骞内心很羞愧,他知道蛮夷之人贪婪,就说:“天子赠送礼物,如果国王不拜谢,就把礼物退回来。”昆莫起身拜谢,接受了礼物,其他做法照旧。张骞向昆莫说明了他出使的旨意,说:“如果乌孙能向东迁移到浑邪王的旧地去,那么汉朝将送一位诸侯的女儿嫁给昆莫做妻子。”这时乌孙国已经分裂,国王年老,又远离汉朝,不知道它的大小,原先归属匈奴已经很久了,而且又离匈奴近,大臣们都怕匈奴,不想迁移,国王不能独自决定。张骞因而没能得到乌孙王的明确态度。昆莫有十多个儿子,其中有个儿子叫大禄,强悍,善长领兵,他率领一万多骑兵居住在另外的地方。大禄的哥哥是太子,太子有个儿子叫岑娶,太子早就死了。他临死时,对父亲昆莫说:“一定要以岑娶做太子,不要让别人代替他。”昆莫哀伤的答应了他,终于让岑娶当了太子。大禄对自己没能取代太子很愤怒,于是收罗他的兄弟们,率领他的军队造反了,蓄谋攻打岑娶和昆莫。昆莫年老了,常常害怕大禄杀害岑娶,就分给岑娶一万多骑兵,居住到别的地方去。而昆莫自己还有一万多骑兵用以自卫。这样一来,乌孙国一分为三,而大体上仍是归属于昆莫,因此昆莫也不敢独自与张骞商定这件事。
张骞于是就分派副使分别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田、扜罙及旁边的几个国家。乌孙国派出向导和翻译送张骞回国。张骞和乌孙国派出的使者共几十人,带来几十匹马,回报和答谢汉天子,顺便让他们窥视汉朝情况,了解汉朝的广大。
张骞回到汉朝,被任命为大行,官位排列在九卿之中。过了一年多,他就死了。
乌孙的使者已经看到汉朝人多而且财物丰厚,回去报告了国王,乌孙国就越发重视汉朝。过了一年多,张骞派出的沟通大夏等国的使者,多半都和所去国家的人一同回到汉朝。于是,西北各国从这时开始和汉朝有了交往。然而这种交往是张骞开创的,所以,以后前往西域各国的使者都称博望侯,以此取信于外国,外国也因此而信任汉朝使者。
自从博望侯张骞死后,匈奴听说汉朝和乌孙有了往来,很气愤,想攻打乌孙。待到汉朝出使乌孙,而且从它南边到达大宛、大月氏,使者接连不断,乌孙才感到恐惧,派使者向汉朝献马,希望能娶汉朝诸侯女儿做妻子,同汉朝结为兄弟。天子向群臣征求意见,群臣都说:“一定要先让他们送来聘礼,然后才能把诸侯女儿嫁过去。”最初,天子翻开《易经》占卜,书上写道:“神马当从西北来。”得到乌孙的良马后,天子就命名那马为“天马”。待到得了大宛的汗血马,越发健壮,就改名乌孙马为“西极”,命名大宛马为“天马”。这时汉朝开始修筑令居以西的长城亭障,初设酒泉郡,以便沟通西北各国。于是加派使者抵达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汉朝天子喜欢大宛的马,因此出使大宛的使者络绎不绝。那些出使外国的使者每批多者数百人,少者百余人,每人所携带的东西大体和博望侯所带的相同。此后出使之事习以为常。所派人数就减少了。汉朝大致一年要派出的使者,多的时候十余批,少的时候五、六批。远的地方,使者八、九年才能回来,近的地方,几年就可以返回来。
这时汉朝已经灭亡了南越,蜀地和西南夷诸国都震恐,请求汉朝为他们设置官吏和入朝拜见汉天子。于是汉朝设置了益州、越嶲(xī,希)、牂(zāng,脏)柯、沈黎、汶山等郡,想使土地连成一片,再向前通往大夏。于是汉朝一年内就派遣使者柏始昌、吕越人等十余批,从这些新设的郡出发,直到大夏,但又被昆明所阻拦,使者被杀,钱物被抢,最终也没能到达大夏。于是汉朝调遣三辅的罪人,再加上巴、蜀的战士几万人,派遣郭昌、卫广两位将军去攻打昆明阻拦汉朝使者的人,杀死和俘获了几万人就离开了。这以后汉朝派出使者,昆明又进行抢杀,最后还是未能沟通大夏。而北边通过酒泉抵达大夏的路上,使者已经很多,外国人越发满足了汉朝的布帛财物,对这些东西不再感到贵重。
自从博望侯因为开辟了通往外国的道路而得到尊官和富贵,以后跟随出使的官吏和士卒都争着上书,陈述外国的珍奇之物、怪异之事和利害之情,要求充当使者。汉朝天子认为外国非常遥远,并非人人乐意前往,就接受他们的要求,赐予符节,招募官吏和百姓而不问他的出身,为他们配备人员,派遣他们出使,以扩大沟通外国的道路。出使归来的人不能不出现侵吞布帛财物的情况,以及背离天子之意的事情,天子认为他们熟悉西域和使者的工作,常常深究他们的罪行,以此激怒他们,令其出钱赎罪,再次要求充任使者。这样以来出使的事端层出不穷,而他们也就轻易犯法了。那些官吏士卒也常常反复称赞外国有的东西,说大话的人被授予符节当正使,浮夸小的人被任为副使,所以那些胡说而又无德行的人争相效法他们。那些出使者都是穷人的子弟,把官府送给西域各国的礼物占为己有,想用低价卖出,在外国获取私利。外国也讨厌汉朝使者人人说的话都有轻重不真实的成分,他们估计汉朝大军离得远,不能到达,因而断绝他们的食物,使汉使者遭受困苦。汉朝使者生活困乏,物资被断绝,因而对西域各国产生了积怨,以至于相互攻击。楼兰、姑师是小国,正处于交通要道,因而他们攻击汉朝使者王恢等尤其厉害。匈奴的突击部队也时时阻拦攻击出使西域诸国的汉朝使者。使者争相详谈外国的危害,虽然各国都有城镇,但是军队软弱,容易攻击。于是天子因此派遣从骠侯赵破奴率领属国骑兵及各郡士兵几万人,开赴匈河水,想攻打匈奴,匈奴人都离开了。第二年,攻打姑师,赵破奴和轻骑兵七百多人首先到达,俘虏了楼兰王,于是攻陷姑师。乘着胜利的军威围困乌孙、大宛等国。回汉朝后,赵破奴受封为浞野侯。王恢屡次出使,被楼兰搞得很困苦,他把这事告诉天子,天子发兵,命令王恢辅佐赵破奴打败敌人,因此封王恢为浩侯。于是,汉朝从酒泉修筑亭鄣,直修到玉门关。
乌孙王用一千匹马聘娶汉朝姑娘,汉朝派遣皇族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嫁给乌孙王为妻,乌孙王昆莫以她为右夫人。匈奴也派遣公主嫁给昆莫,昆莫以她为左夫人。昆莫说:“我老了。”就命令他孙子岑娶娶公主为妻子。乌孙盛产马,那些富有人家的马竟多至四、五千匹。
最初,汉朝使者到达安息,安息王命令有关人率领二万骑兵在东部国境上迎接。东部国境与王都相离数千里。待走到王都要经过几十座城镇,百姓相连,人口甚多。汉朝使者归来,安息派使者随汉使来观察汉朝的广大,把大鸟蛋和黎轩善变魔术的人献给汉朝。至于大宛西边的小国驩(huā,欢)潜、大益,大宛东边的姑师、扜罙、苏薤(xiè,谢)等国,都随汉朝使者来进献贡品和拜见天子。天子非常高兴。
汉朝使者极力探寻黄河的源头,源头出在于窴国,那里的山上盛产玉石,使者们采回来,天子依据古代图书加以考查,命名黄河发源的山叫昆仑山。
这时,天子正屡次到海边之地视察,每次都让外国客人跟随其后,大凡人多的城镇都要经过。并且散发钱财赏赐他们,准备丰厚的礼物多多供给他们,以此展示汉朝的富有。于是大规模地搞角抵活动,演出奇戏,展出许多怪物,引来许多人围观,天子便进行赏赐,聚酒成池,挂肉成林,让外国客人遍观各地仓库中储藏的物资,以表现汉朝的广大,使他们倾倒惊骇。待增加那魔术的技巧后,角抵和奇戏每年都变化出新花样,这些技艺的越发兴盛,就从这时开始。
西域的外国使者,换来换去,往来不断。但大宛以西诸国使者,都认为远离汉朝,还骄傲放纵,安逸自适,汉朝还不能以礼约束他们,使他们顺从地听侯吩咐。从乌孙以西直到安息诸国,因为靠近匈奴,匈奴使月氏处于困扰之中,所以匈奴使者拿着单于的一封信,则这些国家就轮流供给他们食物,不敢阻留使他们受苦。至于汉朝使者到达,不拿出布帛财物就不供给饮食,不买牲畜就得不到坐骑。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汉朝遥远。而汉朝又有钱有物,所以一定要买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但也是由于他们畏惧匈奴使者甚于汉朝使者的缘故。大宛左右的国家都用蒲陶做酒,富有人家藏的酒多达一万余石,保存时间久的几十年都不坏。当地风俗是特爱喝酒,马喜欢吃苜蓿草。汉朝使者取回蒲陶、苜蓿的种子,于是天子开始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蒲陶、苜蓿。得到天马多了,外国的使者来的多了,则汉朝的离宫别苑旁边都种上蒲陶、苜蓿,一望无边。从大宛以西到安息,各国虽然语言不同,但风俗大致相同,彼此可以相互了解。那里的人都眼睛凹陷,胡须很重,善于做买卖,连一分一铢都要争执。当地风俗尊重女人,女子说话,丈夫就坚决照办而不敢违背。那里到处都没有丝和漆,不懂得铸钱和器物。等到汉朝使者的逃亡士卒投降了他们,就教他们铸造兵器和器物。他们得到汉朝的黄金和白银,就用来铸造器皿,不用来做钱币。
汉朝使者出使西域的渐渐多起来,那自少年时代就随着出使的人,大多都把自己熟悉的情况向天子汇报,说:“大宛有好马,在贰师城,他们把它藏匿起来,不肯给汉朝使者。”天子已经喜欢大宛的马,听到这消息,心里甜滋滋的,就派遣壮士车令等拿着千金和金马,去请求大宛王交换贰师城的好马。大宛国已经有很多汉朝的东西,宛王与大臣相互商议说:“汉朝离我们远,而经过盐泽来我国屡有死亡、若从北边来又有匈奴侵扰,从南边来又缺少水草。而且往往没有城镇,饮食很缺乏。汉朝使者每批几百人前来,而常常因为缺乏食物,死的人超过一半,这种情况怎能派大军前来呢?他们对我们无可奈何,况且贰师的马是大宛的宝马。”就不肯给汉朝使者。汉朝使者发怒,随便扬言要砸碎金马离去。大宛贵族官员发怒说:“汉朝使者太轻视我们!”就遣送汉朝使者离开,并命令东边的郁成国阻击并杀死汉朝使者,抢去他们的财物。于是天子大怒,诸位曾出使大宛的人,如姚定汉等人说大宛兵弱,若真能率领不足三千汉朝大军,用强弓劲弩射击他们,就可以全部俘获他们的军队,打败大宛。因为天子曾经派浞野侯攻打楼兰,他率领七百骑兵抢先攻到楼兰,俘虏楼兰王,所以天子认为姚定汉说的对,而且想使他的宠姬李夫人家得以封侯,所以天子就任命李夫人之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调发属国的六千骑兵,以及各郡国的不规少年几万人,前去讨伐大宛。目的是到贰师城取回良马,所以号称“贰师将军”。赵始成当军正,原来的浩侯王恢当军队的向导,李哆当校尉,掌握军中的事情。这一年是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这时关东出现严重蝗灾,蝗虫飞到西边的敦煌。
贰师将军的军队已经过了西部的盐泽,所路过的小国都害怕,各自坚守城堡,不肯供给汉军食物。汉军攻城又攻不下来。攻下城来才能得到饮食,攻不下来来,几天内就得离开那里。待到汉军到达郁成,战士跟上来的不过数千人,都饥饿疲劳。他们攻打郁成,郁成大败他们,汉军被杀伤的人很多。贰师将军与李哆、赵始成等商量,说:“到达郁成尚且不能攻下来,何况到达其国王的都城呢?”于是就领兵退回,往来经过二年。他们退到敦煌时,所剩士兵不过十分之一二。他们派使者向天子报告说:“道路遥远,经常缺乏食物,而且士卒不怕打仗,只忧虑挨饿。人少,不足以攻取大宛。希望暂时收兵。将来多派军队再前去讨伐。”天子听后,大怒,就派使者把他们阻止在玉门关,说军队中有敢进入玉门关的就杀头。贰师将军害怕,于是就留在敦煌。
太初二年(前103)夏天,汉朝在匈奴损失了浞野侯的军队二万多人。公卿和议事的官员都希望停止打大宛的军事行动,集中力量攻打匈奴。天子已经讨伐大宛,宛是小国却没能攻下,那么大夏等国就会轻视汉朝,而大宛的良马也绝不会弄来,乌孙和轮台就会轻易地给汉朝使者增添烦扰,被外国人嘲笑。于是就惩治了说讨伐大宛尤为不利的邓光等,并赦免囚徒和勇敢的犯了罪的士卒,增派品行恶劣的少年和边地骑兵,一年多的时间里就有六万士兵从敦煌出发,这还不包括那些自带衣食随军参战的人。这些士兵携带着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还有无数的驴、骆驼等物。他们还带了很多粮,各种兵器都很齐备。当时全国骚动,相传奉命征伐大宛的校尉共有五十余人。宛王城中没有水井,都要汲取城外流进城内的流水,汉朝军队就派遣水工改变城中的水道,使城内无水可用。汉朝还增派了十八万甲兵,戍守在酒泉、张掖以北,并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以护卫酒泉。汉朝还调发全国七种犯罪之人,载运干粮供应贰师将军。转运物资的人员络绎不绝,直到敦煌。又任命两位熟悉马匹的人做执驱校尉,准备攻破大宛后选取它的良马。
于是贰师将军后来又一次出征,所率兵士很多,所到小国没有不迎接的,都拿出食物供应汉朝军队。他们到达仑头国,仑头国不肯投降,攻打了几天,血洗全国。由仑头往西去,平安地到达王城,汉军到达的有三万人。宛军迎击汉军,汉军射箭打败了宛军,宛军退入城中依靠城墙守卫。贰师将军的大兵要攻打郁城,害怕滞留不进而让大宛越发做出诡诈之事,就先攻大宛城,断绝他的水源,改变水道,则大宛已深感忧愁困危。汉军包围大宛城,攻打四十多天,外城被攻坏,俘虏了大宛贵人中的勇将煎靡。大宛人非常恐惧,都跑进城中。大宛高级官员们相互商议说:“汉朝所以攻打大宛,是因为大宛王毋寡藏匿良马而又杀了汉朝使者的缘故。如今要是杀死宛王毋寡而且献出良马,汉朝军队大概会解围而去,若是不解围而去,再拼力战斗而死,也不晚。”大宛高官们都认为此话正确,便共同杀死宛王毋寡,派遣贵人拿着毋寡的人头去见贰师将军,与他相约道:“汉军不要进攻我们,我们把良马全部交出,任凭你们挑选,并供应汉军饮食。如果你们不接受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把良马全杀死,而康居的援兵也将到来。如果他们的军队赶到了,我们的军队在城里,康居的军队在城外,同汉兵作战。希望汉军仔细考虑,何去何从?”这时康居的侦察兵在窥视汉军的情况,因为汉军还强大,不敢进攻。贰师将军李广利和赵始成、李哆等商议道:“听说大宛城里最近找来了汉人,这人熟悉打井技术,而且城中粮食还挺多。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杀罪魁祸首毋寡。毋寡的人头已到手,却又不答应人家的解围撤兵的要求,那么他们就会坚决固守,而康居军队窥视汉军疲惫时再来救助大宛,那时必定会打败汉军。”军官们都认为说得对,便答应了大宛的要求。大宛才献出他们的良马,让汉军自己选择,而且拿出许多粮食供给汉军。汉军选取了他们的几十匹良马,以及中等以下的公马与母马三千多匹,又立了大宛贵人中从前对待汉使很好的名叫昧蔡的为大宛王,同他们订立盟约而撤兵。汉军始终没有进入大宛城内,就撤军回到汉朝。
最初,贰师将军从敦煌以西启程,以为人多,所经过的国家无力供给粮食,就把军队分成几支,从南和北两路前进。校尉王申生、原鸿胪壶充国等率领一千余人,从另一条路到达郁成。郁成人坚持守城,不肯向汉军供应粮食。王申生离开大军二百里,认为有所依仗而轻视郁成,向郁成求索粮食,郁成不肯给,并窥视汉军,知道王申生的军队逐日减少,就在某个早晨用三千人攻打王申生的军队,杀死了王申生等,军队被摧毁,只有几个人逃脱,跑回贰师将军那里。贰师将军命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前去攻打郁成。郁成王逃到康居,上官桀追到康居。康居听说汉军已攻下大宛,就把郁成王献给了上官桀,上官桀就命令四个骑兵捆缚郁成王并押解到贰师将军那里。四个骑兵互相商议说:“郁成王是汉朝所恨的人,如今若是活着送去,突然发生意外就是大事。”想杀他,又没人敢先动手。上邽人骑士赵弟年龄最小,拔出宝剑砍去,杀了郁成王,带上他的人头。赵弟和上官桀等追上了贰师将军李广利。
最初,贰师将军后一次出兵,天子派使者告诉乌孙,要求他们多派兵与汉军联合攻打大宛。乌孙出动二千骑兵前往大宛,但却采取骑墙态度,观望不前。贰师将军胜利东归,所路过的各个小国,听说大宛已被打败,都派他们的子弟随汉军前往汉朝进贡,拜见天子,顺便留在汉朝作人质。贰师将军攻打大宛,军正赵始成奋力战斗,功劳最大;上官桀勇敢地率兵深入,李哆能够出谋划策,使军队回到玉门关的有一万多人,军马一千多匹。贰师将军后一次出兵,军队并非缺乏食物,战死者也不能算多,而他手下将吏们贪污,大多不爱士卒,侵夺粮饷,因此死人很多。天子因为他们是远行万里讨伐大宛,不记他们的过失,而封李广利为海西侯。又封亲手杀郁成王的骑士赵第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中被升为九卿的有三人,升任诸侯国相、郡守、二千石一级官员的共有一百多人,升为千石一级以下的官员有一千多人。自愿参军者所得到的军职超过了他们的愿望,因被罚罪而参军的人都免罪而不计功劳。对士卒的赏赐价值四万金。两次讨伐大宛,总共四年时间才得以结束军事行动。
汉朝讨伐大宛以后,立昧蔡为大宛王之后就撤离了。过了一年多,大宛高级官员认为昧蔡善于阿谀,使大宛遭到杀戮,于是他们相互谋划杀了昧蔡,立毋寡的兄弟名叫蝉封的当了大宛国王,而派遣他的儿子到汉朝做人质。汉朝也派使者向大宛赠送礼物加以安抚。
后来汉朝派了十多批使者到大宛西边的一些国家,去寻求奇异之物,顺便晓谕和考察讨伐大宛的威武和功德。敦煌和酒泉从此设置了都尉,一直到西边的盐水,路上往往设有亭鄣。而仑头有屯田士卒几百人,于是汉朝在那儿设置了使者,以保护田地,积聚粮食,供给出使外国的使者们。
太史公说:《禹本纪》说:“黄河发源于昆仑。昆仑高达二千五百余里,是日月相互隐避和各自发出光明之处。昆仑之上有醴泉和瑶池。”现在从张骞出使大夏之后,最终找到了黄河的源头,从哪儿能看到《禹本纪》所说的昆仑山呢?所以谈论九州山川,《尚书》所说的是最接近实际情况的。至于《禹本纪》和《山海经》里所记载的怪物,我不敢说。
大宛之迹①,见自张骞②。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③。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④。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⑤,乃募能使者。骞以郎应募,使月氏,⑥,与堂邑氏(故)胡奴甘父俱出陇西⑦。经匈奴,匈奴得之,传诣单于⑧。单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汉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汉肯听我乎?”留骞十余岁,与妻,有子,然骞持汉节不失⑨。
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⑩,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11)?”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12)。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13),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14)。”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15),抵康居(16),康居传致大月氏(17)。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18),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
①迹:形迹。此指大宛国的土地山川。见:同“现”。发现。②建元:汉武帝第一个年号(前140--前135)。③是时:这时。④与:结交。⑤更:经过。⑥使:出使。⑦堂邑氏:姓。胡奴:指一位匈奴奴隶。甘父:胡奴的名字。⑧传诣:转送到,移送到。诣,到……去。⑨节:符节,使者的凭信物。⑩属:随从者。亡:逃。乡:同“向”。(11)若:你。之:往,到……去。(12)闭道:阻塞道路。(13)反:同“返”。(14)赂遗:馈赠。(15)发:派遣。导:向导。绎:通“译”,翻译。(16)抵,到达。康居:西域国名。(17)传致:转送到。(18)大夏:西域国名。(19)要领:喻人的主旨。“不得要领”,谓月氏对与汉共击匈奴之事没有明确态度。要,通“腰”,指衣腰。领,指衣领。
留岁余,还,并南山①,欲从羌中归,复为匈奴所得。留岁余,单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②,国内乱,骞与胡妻及堂邑父俱亡归汉③。汉拜骞为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
骞为人强力④,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穷急射禽兽给食。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之⑥。曰:
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⑦。其俗土着,耕田,田稻麦⑧。有蒲陶酒⑨。多善马,马汗血,其先天马子也⑩。有城郭屋室。其属邑大小七十余城,众可数十万(11)。其兵弓矛骑射。其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12),东则扜罙、于窴(13)。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14);其东水东流,注盐泽(15),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16),多玉石,河注中国。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17),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匈奴右方居盐泽以东,至陇西长城,南接羌,隔汉道焉(18)。
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19),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20),敢战。故服匈奴(21),及盛,取其羁属(22),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23),东羁事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24),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云(25)。
①并(bàng,傍):同“旁”,靠近。南山:指昆仑山,阿尔金山,祁连山。③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匈奴军臣单于死去,其弟弟左谷蠡(lùlì,路利)王伊雅斜自立为单于,太子(军臣之子)於单(dàn,蛋)投奔汉朝而降,匈奴国内混乱。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④胡妻:指张骞的匈奴妻子。堂邑父:即甘父。盖从其主人堂邑氏为姓。⑤强力:坚强而有力量。⑥具:通“俱”,皆。⑦可:大约。⑧田稻麦:种稻和麦。田,种。 ⑨蒲陶:同“葡萄”。⑩马汗血:马出汗如血。即人们所称之汗血马。按《汉书音义》:“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子。”(11)众:人众,百姓。(12)乌孙:古代种族名,国名。扜罙:古代西域国名。(13)于窴:古代西域国名。(14)海:古代大湖名,即今青海湖。(15)盐泽:或称蒲昌海,即今新疆罗布泊。(16)河源:黄河源头。(17)楼兰:古代西域国名,后称鄯善。姑师:古代西域国名,后称车师。(18)隔汉道:隔离了通向汉朝的路。(19)行国人民不定居的国家,即游牧之国。(20)控弦:拉弓。此指能拉弓打仗的战士。(21)故:从前。(22)羁属:被束缚的亲属,实指人质。(23)羁事:被迫服事别人。(24)奄蔡:古代西域国名。(25)崖:边。北海:即今里海。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①。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②,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③。其余小众不能去者④,保南山羌⑤,号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着,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大小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⑥,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⑦。面革旁行以为书记⑧。其西则条枝⑨,北有奄蔡、黎轩⑩。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11)。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12),而未尝见。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着,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王)[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13)。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篮市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14)。
①妫水:即今阿姆河。②安息:古代西域国名,即今伊朗。③王庭:古代北方各族君王设幕立朝之所。④小众:一小部分百姓。⑤保:保全。南山:指祁连山。羌:指羌人居住之地。⑥市:交易场所。⑦效:模仿。⑧画革:在皮革上划记号。旁行:横行(háng,航)。书记:文字。⑨条枝:古代国名,即今伊拉克。⑩黎轩:古国名,又名大秦国。(11)眩:通“幻”。幻术,即魔术。(12)弱水:古河名。西王母: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女神,即王母娘娘。(13)臣:以……为臣。蓄:蓄养。(14)身毒国:即天竺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①。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②。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着,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③,大夏去汉万二千里④,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⑤,从羌中,险,羌人恶之⑥;少北⑦,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⑧,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着,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⑨。且诚得而以义属之⑩,则广地万里,重九译(11),致殊俗(12),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13),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14),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15),南方闭嶲、昆明(16)。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17),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18),而蜀贾奸出物者或至焉(19),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20)。
①邛:邛都,西南夷小国名。蜀布:蜀郡出产的布。②贾人:商人。市:买。③度:估计,揣测。④去:距离。下文“此其去蜀不远”之“去”同此。⑤使大夏:出使大夏。⑥险:地势险要。恶:讨厌。⑦少:稍微。⑧宜径:应是直道。⑨设利:施以好处。朝:使他来朝,拜见汉天子。⑩以义属之:用道义使其归属。(11)重九译:多次辗转翻译。按“九”非实数,表示多次之意。(12)致:招来。殊俗:不同的风俗。(13)因:从。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因,犹由也。”犍为:郡名。发:派遣。间使:密秘行动的使者。(14)駹、冉、徙、邛、嶲:皆为西南夷的种族名和国名。卷一百一十六《西南夷列传》记载较为详细。(15)闭氐(dī,低)筰:被氐和筰所阻拦,无法通过。闭,关闭,不通。按氐、筰也是西南夷种族名和国名。(16)嶲(xī,西)、昆明:古代西南夷种族名。按陈直《汉书新证》以为“嶲”乃地名,即益州郡之嶲唐县。(17)杀略:斩杀掠夺。(18)滇越:西南夷国名。(19)奸出物:偷运物品出境。(20)事:从事。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①,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之,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元朔六年也②。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③。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④;而骞后期,当斩⑤,赎为庶人。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城)[域]数万人⑥,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⑦,而希矣⑧。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⑨。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其上⑩,狼往乳之(11)。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12)。及壮,使将兵(13),数有功(14),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城)[域](15)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16),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17),不大攻。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18),招以益东(19),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20),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21),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22),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
①大将军:此指卫青,当时他担任大将军之职。②元朔:汉武帝第三个年号(前128--123)。③李将军:指李广。④失亡:伤亡。⑤后期:耽误了规定的时间。当斩:被判为斩刑。当,判罪。⑥骠骑:即骠骑将军,此指霍去病,他当时任骠骑将军。⑦侯者:侦察兵。⑧希:同“稀”,少。⑨幕北:大沙漠以北。幕,通“漠”。⑩嗛:通“衔”,叼在口中。蜚:同“飞”。(11)乳:喂奶。(12)收长之:收养使他长大。(13)将兵:领兵。(14)数:屡次。(15)长守:长久守卫。(16)中立:独立。(17)羁属:这里是约束牵制的意思。(18)诚:真能。厚币:厚重的礼物。(19)益东:更向东来。益,更加进行。(20)势:情势。宜听:应该听从。(21)将:率领。(22)赍(jī,基)携带。直:通“值”。数千巨万:数千万万。巨万,亿。
骞既至乌孙,乌孙王昆莫见汉使如单于礼,骞大惭①,知蛮夷贪,乃曰:“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昆莫起拜赐,其它如故。骞谕使指曰②:“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③。”乌孙国分④,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矣⑤,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⑥。骞不得其要领。昆莫有十余子,其中子曰大禄,强,善将众,将众别居万余骑。大禄兄为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早死。临死,谓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为太子,无令他人代之。”昆莫哀而许之,卒以岑娶为太子。大禄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收其诸昆弟,将其众畔⑦,谋攻岑娶及昆莫。昆莫老,常恐大禄杀岑娶,予岑娶万余骑别居,而昆莫有万余骑自备,国众分为三,而其大总取羁属昆莫⑧,昆莫亦以此不敢专约于骞⑨。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⑩,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到,拜为大行,列于九卿。岁余,卒。
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其后岁余,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11),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12),外国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骞死后,匈奴闻汉通乌孙,怒,欲击之。乃汉使乌孙,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属,乌孙乃恐,使使献马,愿得尚汉女翁主(13),为昆弟。天子问群臣议计,皆曰:“必先纳聘(14),然后乃遣女”。初,天子发《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15)。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16),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17),少者百余人,人所赍操大放博望侯时(18)。其后益习而衰少焉(19)。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20),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21)。
①惭:羞愧。②谕:上对下告知情况。指:通“旨”,旨意。③翁主:诸侯王的女儿。④分:分成几部分。⑤素属:一向。服属:归属。⑥专制:独自决定。⑦畔:通“叛”。⑧大总:大体。⑨专约:独自做主定约。⑩报谢:回谢。(11)凿空:犹言“凿孔”,开辟孔道,此指开辟通往西域的道路。(12)为质:作为取信的保证。(13)尚:娶公主做妻子。(14)纳聘:送上定婚礼。(15)《易》:《易经》。(16)筑:指修建长城亭障。(17)一辈:一批。(18)赍操:携带。放:通“仿”,效仿。(19)益习:越发习惯。衰少:减少。(20)率:大略。(21)反:同“返”。
是时汉既灭越①,而蜀、西南夷皆震②,请吏入朝③。于是置益州、越嶲、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④。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余辈,出此初郡抵大夏⑤,皆复闭昆明,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于是汉发三辅罪人⑥,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国益厌汉币⑦,不贵其物。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⑧。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⑨,募吏民毋问所从来⑩,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11),天子为其习之(12),辄覆案致重罪(13),以激怒令赎,复求使(14)。使端无穷(15),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徙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县官赍物(16),欲贱市以私其利外国(17)。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18),度汉兵远(19),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20),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21)。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22),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鄣至玉门矣。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往妻乌孙(23),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主。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①越:指南越。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南越被灭亡,“遂为九郡”。②震:震惊。③请吏:请求设置官吏统领其地。④地接:土地连成一片。前:向前。通:通往。⑤初郡:初设之郡,指上文所说的益州等郡。抵:至。⑥三辅:指长安周围地区。按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右内史为京兆尹,管理长安以东地区,改左内史为左冯翊,治理长陵以北地区;改都尉为右扶风,治理渭城以西地区。这三个职官称三辅,他们所管辖的地区也称三辅。⑦汉币:指汉朝的布帛财物等。⑧求使:自己请求当使者。⑨予节:给予使者符节,令其出使。⑩募:招募。毋:不。(11)失指:违背皇上的意图。指,通“旨”。(12)习之:指熟悉西域情况。(13)辄:常常。覆案:深究罪行。(14)复求使:这句同前一句之意是说汉武帝以为这些人熟习西域的情况,所以就在他们有过失时,重判其罪,以激励他们要求再次出使,以便立功赎罪。(15)端:争端,指出使之事。(16)私:私自占有。县官:朝廷。赍物:送给西域各国的礼物。(17)贱市:以低价卖出。(18)人人有言轻重:人人所说的话都有轻重不真实的成分。(19)度(duó,踱):估计。(20)当空道:处于交通要道之上。空,通“孔”。(21)王恢:此指浩侯王恢,与大行王恢非一人。(22)明年:指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23)江都:指江都王刘建。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甚多①。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②,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寘,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③,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④,乃悉从外国客⑤,大都多人则过之⑥,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⑦,以览示汉富厚焉⑧。于是大觳抵⑨,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⑩,令外国客遍观(名)[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11),倾骇之(12)。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13)。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14),未可诎以礼羁縻而使也(15)。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16);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畜不得骑用。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畏匈奴于汉使焉。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17)。汉使取其实来(18),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极望(19)。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20)。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21),不用为币。
①属:连。②驩(huān,欢)潜、大益、苏薤:均为西域小国名。③案:考查。④上:天子。方:正。数:屡次。巡狩:天子视察地方的理政情况。海上:海边。⑤悉:都。从:跟随。⑥大都多人:人多的大都邑。⑦厚具:准备丰厚的物品。⑧览示:展示。⑨大觳(jué,决)抵:通“大角抵”,大规模进行角抵活动。此事出现于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角抵之戏,类似今之摔跤。⑩酒池肉林:此极言酒肉之多。(11)见:同“现”,表现。(12)倾骇:倾慕惊骇。(13)更:换。(14)骄恣:骄傲放纵。晏然:安逸的样子。(15)诎:通“屈”。羁縻(mí,迷):束缚。(16)留苦:阻留而使其受苦。(17)苜蓿:草名,原产于伊朗,汉时传到我国。(18)实:种子。(19)极望:极目远望。此极言苜蓿种植之多。(20)决正:绝对不偏离。此言丈夫一定按妻子之意行事。(21)器:器皿。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率多进熟于天子①,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②,匿不肯与汉使。”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③,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奈我何。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椎金马而去④。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期至贰师城取善马⑤,故号“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⑥。是岁太初元年也⑦。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小国恐⑧,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⑨,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攻郁成,郁成不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⑩?”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11)。”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12),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①少从:少年就随使者出使国外的人。率多:大多。进:进言。熟:熟悉的情况。②贰师城:大宛国的城市名。③盐水:指盐泽,即今罗布泊。数败:指屡有进入盐泽地区而死亡之事。④椎:击打。⑤期:目的。⑥制:掌握。⑦太初:汉武帝第七个年号(前104--前101)。 ⑧当道:处于通道之上。⑨郁成:西域国名。⑩王都:指大宛国的都城。(11)益发:多派军队。(12)庶:拦阻。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①。公卿及议者皆愿罢击宛军②,专力攻胡。天子已业诛宛③,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④,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⑤,赦囚徙材官⑥,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⑦。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它以万数⑧。多赍粮,兵弩甚设⑨,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⑩,凡五十余校尉。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以空其城(11)。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适(12),及载糒给贰师(13)。转车人徙相连属至敦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14),汉兵到者三万人。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走入葆乘其城(15)。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而令宛益生诈(16),乃先至宛,决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17)。宛大恐,走入中城。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18)。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19);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20),而给汉军食。即不听(21),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22)。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汉军熟计之(23),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汉兵尚盛,不敢进。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所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24),破汉军必矣。”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善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25)。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26),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乃罢而引归。
①其夏:指太初二年(前103)夏天。亡:损失。浞野:指浞野侯赵破奴。他于太初二年率二万骑兵,从朔方西北出击匈奴,深入匈奴二千余里,杀敌数千,因遇单于八万骑兵的围攻,全军被歼。参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②罢击:停止攻打。③已业:即业已。诛:攻打、讨伐。④仑头:即轮台,西域小国名。⑤案:审问判罪。⑥材官:指勇敢的士卒。一释为武官名。⑦负私从者:背负私人(自己)装备而参军的。与:参与。⑧橐它:即骆驼。⑨兵弩:此指各种兵器。弩:一种有机关的弓。设:设备。⑩传相:即相传。奉:奉命。(11)水空:水道。空,通“孔”。空其城:指城无水可用。(12)七科:七种人,即有罪的官吏、逃亡者、赘婿、商人、曾经有“市籍”的、父母有“市籍”的、祖父母有“市籍”的。适:通“谪”,罚罪。(13)糒(bèi,备):干粮。(14)平行:平安行事。(15)走入:跑进城中。葆:通“保”。乘:依靠。(16)留行:滞留而不能行军。益:越发。(17)煎靡:人名。(18)疆戾:大宛国王名。(19)宜解:应当解围而去。(20)恣:任意。(21)即:若,如果。(22)且:将。(23)熟计:仔细考虑。(24)候:等到。汉罢:汉军疲惫。罢,通“疲”。(25)此句第一个“食”字指粮食。第二个“食(sì,四)”字,指把食物给别人吃。(27)故:从前。待遇:招待。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①,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到郁成②。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王申生去大军二百里③(侦)[]而轻之,责郁成④。郁成食不肯出,窥之申生军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⑤。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⑥。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⑦,今生将去⑧,卒失大事⑨。”欲杀,莫敢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最少,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弟、桀等逐及大将军⑩。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11),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12),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13),因以为质焉。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贰师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之(14),以此物故众(15)。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16),封广利为海西侯。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奋行者官过其望(17),以适过行者皆绌其劳(18)。士卒赐直四万金(19)。伐宛再反(20),凡四岁而得罢焉。
①道上国:路过的国家。②别:另外。③去:离开。④(fù,副):依仗。责:求索。⑤走:跑。⑥缚:捆。守:守护。大将军:指李广利。⑦毒:恨。⑧生:活着。将:送去。⑨卒(cù,醋):通“猝”,突然。失:误。⑩弟:指赵弟。桀:上官桀。逐及:追赶上。(11)持两端:抱着骑墙的态度。(12)之:到……去。(13)从:随。入献:进贡。见:进见。(14)侵牟:侵夺。(15)以此:因此。物故:死亡。(16)录:记录。(17)奋行者:自愿参军的人。望:希望。(18)以适过行者:因为被罚罪而参军的人。以,因为。适,同“谪”,罚罪。绌(chù,处):免除。劳:功劳。(19)直:通“值”。(20)再反:两次往返。反,同“返”。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宛王而去。岁余,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使我国遇屠,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于汉。汉因使使赂赐以镇抚之①。
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以伐宛之威德②。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③,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
①赂:财物。镇抚:安抚。②因:顺便。风:通“讽”,晓谕。览:考察。③田卒:屯田的士卒。
太史公曰:《禹本纪》言①“河出昆仑②。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③。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④,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⑤?故言九州山川⑥,《尚书》近之矣⑦。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
①《禹本纪》:中国最古老的帝王传记。②河:黄河。③避隐:隔开而不能相见。④穷:尽。河源:黄河的源头。⑤恶:何。⑥九州:《尚书·禹贡》把中国分为九州,即冀、兖、青、徐、荆、杨、豫、粱、雍等,后遂以九州代称中国。⑦《尚书》:我国最早的散文集,实为古代历史文献的汇编,为儒家的五经之一。近之:接近于真实。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王淑艳 译注
【说明】《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着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并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表现了作者进步的历史观和《史记》一书的人民性。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苎田《史记精华录》),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游侠传》)。这又从另一角度显示了此文的进步性。
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行文中“咨嗟慷慨,感叹宛转”(《史记评林》引董份语),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真“百代之绝”(董份语)。
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韩非子说:“儒生以儒家经典来破坏法度,而侠士以勇武的行为违犯法令。”韩非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笑,但儒生却多被世人所称扬。至于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代天子,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象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抱着特异的君子的德操,坚守道义,不与当代世俗苟合,当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荡的草屋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连粗饭都吃不饱。他们死了四百余年了,而他们的世代相传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怀念着他们。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
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时常能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廪时遇到了危难,伊尹曾背负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经戴过脚镣与手铐,百里奚曾经喂牛当奴隶,孔子曾经在匡遭拘囚,在陈、葵遭饥饿。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扬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这样的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么可以说得完呢?
世俗人有这样的说法:“何必去区别仁义与否,已经受利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阳山;而文王和武王却没有因此而损害王者的声誉。盗跖和庄凶暴残忍,而他们的党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盗衣带钩的要杀头,窃取国家政权的却被封侯,受封为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非虚假不实之言。
现在拘泥于偏面见闻的学者,有的死守着狭隘的道理,长久地孤立于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观点迁就世俗,随世俗的沉浮而猎取荣耀和名声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应允能实现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随道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世俗的责难,这也是他们的长处,并非随便就可做到的。所以读书人处在穷困窘迫的情况下,愿意托身于他,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贤能豪侠中间的人吗?如果真能让民间游侠者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力量,比对当今社会的贡献,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总之,从事情的显现和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
古代的平民侠客,没有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的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这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加宏亮,而听的人感到清楚,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的名望传布天下,无人不称赞他的贤德,这是难以做到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扬弃他们,不在他们的文献中加以记载。从秦朝以前,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被埋没而不能见到,我很感遗憾。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精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奴役穷人,凭借豪强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欲望,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我哀伤世俗之人不能明察这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的人视为同类,一样地加以嘲笑。
鲁国的朱家与高祖是同一时代的人。鲁国人都喜欢搞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却因为是侠士而闻名。他所藏匿和救活的豪杰有几百个,其余普通人被救的说也说不完。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赏他对别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首先从贫贱的开始。他家中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得连完整的采色都没有,每顿饭只吃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个牛拉的车子。他一心救援别人的危难,超过为自己办私事。他曾经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了被杀的厄运,待到季布将军地位尊贵之后,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从函谷关往东,人们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
楚地的田仲因为是侠客而闻名,他喜欢剑术,象服侍父亲那样对待朱家,他认为自己的操行赶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出了个剧孟。洛阳人靠经商为生,而剧孟因为行侠显名于诸侯。吴、楚七国叛乱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将到洛阳时得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相等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大致类似朱家,却喜欢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但是剧孟的母亲死了,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等到剧孟死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有。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为行侠闻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
这时,济南姓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汉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类人全都杀死了。这以后,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
郭解是轵(zhǐ,指)县人,字翁伯。他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子。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杀。郭解为人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他小时候残忍狠毒,心中愤慨不快时,亲手杀的人很多。他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铸钱币,盗挖坟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但却能遇到上天保佑,在窘迫危急时常常脱身,或者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年令大了,就改变行为,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多地施舍别人,而且对别人怨恨很少。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越来越强烈。已经救了别人的生命,却不自夸功劳,但其内心仍然残忍狠毒,为小事突然怨怒行凶的事依然如故。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势力,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却强行灌酒。那人发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杀了他本来应该,我的孩子无理。”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
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个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门客中有人要杀那个人,郭解说:“居住在乡里之中,竟至于不被人尊敬,这是我自己道德修养得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于是他就暗中嘱托尉史说:“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加以免除。”以后每到服役时,有好多次,县中官吏都没找这位对郭解不礼貌的人。他感到奇怪,问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于是,他就袒露身体,去找郭解谢罪。少年们听到这消息,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
洛阳人有相互结仇的,城中有数以十计的贤人豪杰从中调解,两方面始终不听劝解。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说明情况。郭解晚上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听从了劝告,准备和好。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阳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多半不肯接受。如今你们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人家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于是郭解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让洛阳豪杰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们的。”
郭解保持着恭敬待人的态度,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他到旁的郡国去替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有关方面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因此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少年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
待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移。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是皇上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余万。轵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椽,是他提名迁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椽的头。从此杨家于郭家结了仇。
郭解迁移到关中,关中的贤人豪杰无论从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听到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为好朋友。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不乘马。后来又杀死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把告状的在宫门下给杀了。皇上听到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安置在夏阳,自己逃到临晋。临晋籍少公平素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会见他,顺便要求他帮助出关。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转移到太原,他所到之处,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踪到籍少公家里。籍少公无奈自杀,口供断绝了。过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并彻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发现一些人被郭解所杀的事,都发生在赦令公布之前。一次,轵县有个儒生陪同前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闲坐,郭解门客称赞郭解,他说:“郭解专爱做奸邪犯法的事,怎能说他是贤人呢?”郭解门客听到这话,就杀了这个儒生,割下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令他交出凶手,而郭解确实不知道杀人的是谁。杀人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不知道是谁。官吏向皇上报告,说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侠,玩弄权诈之术,因为小事而杀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于是就诛杀了郭解翁伯的家族。
从此以后,行侠的人特别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儿长卿,东阳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谦虚退让的君子风度。至于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流,这些都是处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一提呢!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
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赶不上中等人材,语言也无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们,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之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都仰慕他的名声,谈论游侠的都标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声。谚语说:‘人可用光荣的名声作容貌,难道会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
韩子曰①:“儒以文乱法②,而侠以武犯禁③。”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④。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⑤,辅翼其世主⑥,功名俱着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⑦,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⑧,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⑨,褐衣疏食不厌⑩。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11)。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12),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13),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14),羞伐其德(15),盖亦有足多者焉(16)。
且缓急(17),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8),伊尹负于鼎俎(19),傅说匿于傅险(20),吕尚困于棘津(21),夷吾桎梏(22);百里饭牛(23),仲尼畏匡(24),菜色陈、蔡(25)。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26),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27):“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28)。”故伯夷丑周(29),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30);跖、暴戾(31),其徒诵义无穷(32)。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33),非虚言也。
①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②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③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④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⑤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⑥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⑦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⑧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⑨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宫,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⑩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11)志:怀念。(12)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13)果:坚定而不动摇。(14)矜:自我夸耀。(15)伐:夸耀。(16)多:称赞。(17)缓急:复词偏义,急迫。(18)窘:困迫。井廪: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卷《五章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19)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zǔ,祖):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卷三《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20)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卷三《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求人》(21)棘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卷三十《齐太公世家》。(22)夷吾:即管仲。桎(zhì,至)梏(gù,固):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铐。卷六十二《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青,当指此事。(23)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24)仲尼:即孔子。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阳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按《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25)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陈国。蔡:蔡国。按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26)犹然:尚且。菑:同“灾”。(27)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28)飨:享受。(29)伯夷:殷末名士。据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在首阳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阳山。丑:认为可耻。(30)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31)暴戾:凶暴残忍。(32)诵义:称赞道义。(33)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①,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②,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③!而布衣之徒④,设取予然诺⑤,千里诵义⑥,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⑦,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⑧?诚使乡曲之侠⑨,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⑩,效功于当世(11),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12),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13)。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14),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15),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16),其势激也(17)。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18),声施于天下(19),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20)。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21),虽时扦当世之文罔(22),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23),设财役贫(24),豪暴侵凌孤弱(25),恣欲自快(26),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27)。
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偏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陕小。②卑论:低下的论点。侪(chái,柴)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③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④布衣:平民百姓。⑤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⑥诵:通“庸”,从也。⑦委命:托身。⑧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同“耶”。⑨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⑩予:通“与”,同。(11)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12)要:总之。功见(xiàn,现):事功显现出来,意谓事情办成了。见,同“现”。(13)靡:无,不。(14)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末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以上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史记》皆有传,分别见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15)藉:依靠。土:指封地。(16)疾:声音宏亮。(17)激:激荡。(18)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19)施(yì,义):延。(20)排摈:排斥、抛弃。(21)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见下文。(22)扜(hàn,扞):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23)朋党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24)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25)凌:侵犯。(26)恣:放纵。(27)猥:谬,错误。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①。所藏活豪士以百数②,其余庸人不可胜言③。然终不伐其能④、歆其德⑤,诸所尝施⑥,唯恐见之。振人不赡⑦,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⑧,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⑨。专趋人之急⑩,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11),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12)。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13),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洛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14),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15)。吴楚反时(16),条侯为太尉(17),乘传车将至河南(18),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19)。剧孟行大类朱家(20),而好博(21),多少年之戏(22)。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23)。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24)。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25)。
是时济南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後代诸白(26)、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①鲁:指汉代封国名。用:因。②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③庸人:普通人。④伐:自夸。⑤歆:欣喜,自我欣赏。德:恩惠。⑥尝施:曾经施舍。⑦振:通“赈”,救济。赡:足。⑧完采:完整的花纹。⑨軥(qú,渠):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軥牛”犹言用牛驾车。⑩趋:奔走。急:危难。(11)阴脱:暗中使其摆脱。季布原为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逃到濮阳隐藏在周家。后来刘邦悬赏捉拿他,周氏无奈将季布转到朱家那里。朱家通过汝阴侯夏侯婴劝说刘邦,赦免了季布,并重用他为中郎将等职。此处“阴脱”即指上述事实。见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12)延颈:伸长脖子。此指急于相见、相交。(13)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他。(14)周人:指洛阳人。商贾:做买卖。资:生活的资本。(15)任侠:讲义气,抱打不平。显:显扬。(16)吴、楚反:指吴、楚七国之乱。汉景帝三年(前154),吴王刘濞联合楚国、赵国、济南、胶东、菑川六国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17)条侯:即周亚夫。(18)传车:驿站所用的车驾。河南:汉朝郡名,此指洛阳。(19)宰相:指周亚夫。亚夫为太尉,相当于副宰相。敌国:与一个国家相匹敌。此极言剧孟地位的重要。(20)行:行为。大类:很像。(21)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22)戏:游戏。(23)千乘:千辆。古代一车四马谓之“乘”。(24)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在汉代一斤或一镒黄金称一金。(25)称:称颂。(26)诸白:诸位姓白的。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①。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②。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③,身所杀甚众④。以躯借交报仇⑤,藏命作奸剽攻⑥,(不)休(及)〔乃〕铸钱掘冢⑦,固不可胜数。适有天幸⑧,窘急常得脱,若遇赦⑨。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⑩,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11)。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12),不矜其功,其阴贼着于心(13),卒发于睚眦如故云(14)。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15),与人饮,使之嚼(16)。非其任(17),强必灌之。人怒,拔刀剌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18)。”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19)。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20)。”遂去其贼(21),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22),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23),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24),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25)。”每至践更,数过(26),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谢罪(27)。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①相人:给人相面。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别载许负给周亚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②孝文:汉文帝。③阴贼:内心阴险狠毒。慨:愤慨。不快意:不满意。④身所杀:亲自所杀。⑤借:助。交:指朋友。⑥命:指亡命。作奸:干坏事。剽攻:抢劫。⑦休:止。掘冢:盗掘坟墓。⑧适:遇到。天幸:上下保佑。⑨若:或。⑩更:改。折节:改变操行。俭:通“检”,检束,检点。(11)薄望:怨恨小。(12)振:救。(13)着:附着。(14)卒:通“猝”,突然。睚眦(zì,牙字):怒目而视。(15)负:依仗。(16)嚼:通“釂”,干杯。(17)不任:不胜任。此指酒量不行。(18)贼不得:抓不到杀人者。(19)微知:暗中探知。(20)不直:理曲。(21)去:放走。(22)多:称赞。(23)箕倨:岔开两腿坐着,像簸箕之状,是一种无礼不恭敬的表现。倨,通“踞”。(24)居邑屋:在家乡居住。邑屋:乡里。见:被。(25)阴:暗中。属:同“嘱”。(26)急:关心。践更:按汉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个月,称为卒更。贫苦者想得到雇更钱的,可由当出丁者出钱,每月二千钱,称践更。脱:免。(27)数过:犹言多次轮到。(28)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①,终不听。客乃见郭解②。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③。解乃谓仇家曰:“吾闻洛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⑥,(待我)待我去,令洛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解执恭敬⑦,不敢乘车入其县廷⑧。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⑨,出之;不可者,各厌其意⑩,然後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11)。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余车(12),请得解客舍养之(13)。
及徙豪富茂陵也(14),解家贫,不中訾(15),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16)。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17),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18)。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①居间:从中间调解。②客:这里指门客。③曲听:委屈心意而听从,以示对劝说人的尊重。④幸:谦词,使我感到荣幸。⑤他县:别的县。郭解是轵人,对洛阳而言,是外县之人。权:权力,实指声望。⑥且:暂时。无用:不便听我的话。⑦执:谨守。⑧县廷:县衙门。⑨之:前往。出:得到解决。⑩厌:通“餍”,满足。(11)严重:尊重。为用:替他出力。(12)过:拜访。(13)客:指郭解的门客。舍养:供养在自家房舍之中。(14)徙:迁移。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按汉武帝建元二年(前139),为扩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数,“内实京师,外销奸滑”,迁移全国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前127),又迁郡国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郭解就在这时迁居茂陵。(15)訾:通“资”,钱财。(16)卫将军:指卫青。为言:替他谈话。(17)权:权力。(18)举:检举。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和,闻其声,争交欢解①。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②。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③。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④,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⑤,解冒⑥,因求出关⑦。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⑧。少公自杀,口绝⑨。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⑩,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11)。”遂族郭解翁伯(12)。
①交欢:结为友好朋友。②已:不久。③阙下:宫阙之下。④亡:逃跑。⑤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⑥冒:冒昧。此指冒然相见。⑦因:顺便。⑧迹:追踪而来。⑨口绝:灭口。⑩穷治:深究其事,追问到底。(11)当:判处。(12)族:灭族。
自是之後,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①。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②,临淮儿长卿③,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④。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⑤。
①敖:通“傲”,傲慢无礼。②卤公儒:《汉书》写作“鲁公儒”。③儿长卿:又作“倪长卿”。④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⑤乡:通“向”,从前。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①。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②!”於戏,惜哉!
①不足采:不值得采取。②既:尽。於戏:通“呜呼”。表感叹。
佞幸列传第六十五
王淑艳 译注
【说明】本文是记述汉代佞臣邓通、赵同和李延年等的合传,揭露了他们无才无德,却善承上意,察颜观色,专以谄媚事主,甚至不惜丧失人格,吮痈取宠,以及他们恃宠骄横,奸乱永巷的丑恶行径和肮脏的灵魂,进而婉转地讽刺和鞭挞了文、景、武等帝的任人失当,重用奸佞的弊端。佞臣与酷吏都是专制政治的必然产物,反转来它对封建政治也必然造成严重的恶果,这从历代封建王朝佞人乱政的大量史实中可以得到验证。司马迁在文章中对此深表感慨,表现了他对汉代现实政治的失望和对未来政情的忧虑,反映了他的敏锐的政治洞察力。
文章短小,叙事简洁而有条理,尤其是寓感慨于叙事之中的写法,以及篇末直抒胸臆的写法,使感情跌宕婉转,“通篇一气,直贯到底”(吴见思《史记论文》),很有艺术的感染力。
俗语说:“努力种田,不如遇到丰年。好好为官,不如碰到赏识自己的君王。”这不是没有根据的空话。不但是女子用美色谄媚取宠,就是士人和宦者也有这种情况。
从前用美色取得宠幸的人很多。到汉朝建国时,高祖为人极暴猛刚直,但却有籍孺以谄媚得宠。孝惠帝时有个闳孺也是这样。这两个人并没有才能,只是靠婉顺和谄媚得到了显贵和宠爱,竟同皇上同起同卧,连公卿大臣都要通过他们去向皇上沟通自己的说词。所以汉惠帝时,郎官和侍中都戴着用鵕鸟毛装饰的帽子,系着饰有贝壳的衣带,涂脂抹粉,这是受了闳孺和籍孺之流感染影响的结果。后来,闳孺和籍孺都把家搬到了安陵。
汉文帝时的宫中宠臣,士人有邓通,宦官有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因为是仁爱的长者而受到宠幸;赵同因善于观察星象和望气而受到宠幸,常常做文帝的陪乘;邓通没有技能。
邓通是蜀郡南安人,因善于划船当了黄头郎。汉文帝做梦想升天,不能上,有个黄头郎从背后推着他上了天,他回头看见那人衣衫的横腰部分,衣带在背后打了结。梦醒后,文帝前往渐台,按梦中所见暗自寻找推他上天的黄头郎。果然看到邓通,他的衣带在身后打了结,正是梦中所见的那人。文帝把他召来询问他的姓名,他姓邓名通,文帝喜欢他,一天比一天地更加尊重和宠爱他。邓通也老实谨慎,不喜欢和外人交往,虽然皇帝给予休假的恩赐,他也不想外出。这时皇帝赏赐他十多次,总共上亿的金钱,官职升到上大夫。文帝常常到邓通家玩耍。但是邓通没有别的什么才能,不能推荐贤士,只是自己处事谨慎,谄媚皇上而已。有一次,皇上让善于相面的人给邓通相面,那人相面以后说:“邓通当贫饿而死。”文帝说:“能使邓通富有的就在我,怎能说他会贫困呢?”于是文帝把蜀郡严道的铜山赐给了邓通,并给他自己铸钱的特权,从此“邓氏钱”流传全国。他的富有达到了这个程度。
文帝曾经得了痈疽病,邓通常为文帝吮吸脓血。文帝心中不高兴,从容地问邓通说:“天下谁最爱我呢?”邓通说:“应该没有谁比得上太子更爱你的了。”太子前来看望文帝病情,文帝让他给吮吸脓血,太子虽然吮吸了脓血,可是脸上却显露出难为情的样子。过后太子听说邓通常为文帝吮吸脓血,心里感到惭愧,也因此而怨恨邓通。等到文帝死去,汉景帝即位,邓通被免职,在家闲居。过了不久,有人告发邓通偷盗了境外的铸钱。景帝把这事交给法官审理,结果确有此事,于是就结案,把邓通家的钱财全部没收充公,还欠好几亿钱。长公主刘嫖赏赐邓通钱财,官吏就马上没收顶债,连一只簪子也不让邓通戴在身上。于是长公主就命令手下的人只借给邓通衣食的费用。竟使他不能占有一个钱,寄食在别人家里,直到死去。
孝景帝时,宫中没有受宠的臣子,但只有郎中令周仁,他最受宠爱,超过一般人,然而仍不深厚。
当今天子汉武帝的宫中受宠的臣子,士人则有韩王的子孙韩嫣,宦官则有李延年。韩嫣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庶孙。当今皇上做胶东王时,韩嫣同皇上一同学书法而相互友爱。等到皇上当了太子时,越发亲近韩嫣。嫣善于骑马射箭,善于谄媚。皇上即位,想讨伐匈奴,韩嫣就首先练习匈奴的兵器,因为这个原因,他越来越尊贵,官职升为上大夫,皇上的赏赐比拟于邓通。当时,韩嫣常常和皇上同睡同起。一次,江都王刘非进京朝见武帝,皇帝有令,他可随皇帝到上林苑打猎。皇上的车驾因为清道的关系还没有出发,就先派韩嫣乘坐副车,后边跟随着上百个骑兵,狂奔向前,去观察兽类的情况。江都王远远望见,以为是皇上前来,便让随从者躲避起来,自己趴伏在路旁拜见。韩嫣却打马急驰而过,不见江都王。韩嫣过去后,江都王感到愤怒,就向皇太后哭着说:“请允许我把封国归还朝廷,回到皇宫当个值宿警卫,和韩嫣一样。”太后由此怀恨韩嫣。韩嫣侍奉皇上,出入永巷不受禁止,他的奸情终于被太后知道。皇太后大怒,派使者命令韩嫣自杀。武帝替他向太后谢罪,终于没被接受,韩嫣自杀了。案道侯韩说是他的弟弟,也因谄媚而得到宠爱。
李延年是中山国的人,他父母和他以及兄弟姐妹们,原来都是歌舞演员。李延年因犯法被宫刑,然后到狗监任职。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向武帝说起李延年妹妹善长舞蹈的事,武帝见到李延年的妹妹,心里很喜欢她。待到李延年妹妹被召进宫中后,又召李延年进宫,使他显贵起来。李延年善于唱歌,创作了新的歌曲,这时皇上正修造天地庙,想创作歌词配乐歌唱。李延年善于迎合皇上的心意办事,配合乐曲唱了新作的歌词。他妹妹也得到武帝的宠幸,生了男孩子。李延年佩带二千石官职的印章,称作“协声律”。他同皇上同卧同起,非常显贵,而且受宠爱,和韩嫣受到的宠幸相似。过了很长时间,李延年渐渐和宫女有淫乱行为,出入皇宫骄傲放纵。待到他妹妹李夫人死后,皇帝对他的宠爱衰减了,于是李延年及其兄弟们被拘捕而杀死。
从此以后,宫内被皇上宠幸的臣子,大都是外戚之家,但是这些人都不值得一谈。至于卫青、霍去病也因为外戚的关系而得到显贵和宠幸,但他们都能凭自己的才能求得上进。
太史公说:帝王宠爱和憎恶的时机太可怕了!从弥子瑕的经历完全可以看到后代佞幸之人的结局啊。哪怕是百代以后,也是可以知道的。
谚曰:“力田不如逢年①,善仕不如遇合②”,固无虚言。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③。昔以色幸者多矣。至汉兴,高祖至暴抗也④,然籍孺以佞幸⑤。孝惠时有闳孺⑥。此两人非有材能,徒以婉佞贵幸,与上卧起,公卿皆因关说⑦。故孝惠时郎侍中皆冠鵕⑧,贝带⑨,傅脂粉⑩,化闳、籍之属也(11)。两人徙家安陵(12)。
①力田:努力种田。逢年:遇到丰收年景。②遇合:指君臣和谐,国君器重大臣。③士宦:士人和宦官。④暴抗:暴猛刚直。抗,通“伉”。⑤以佞幸:靠谄媚得到宠幸。⑥孝惠:汉惠帝。⑦关说:通其说词。关,通。⑧冠:戴帽子。鵕:鸟名,此指用鵕羽毛装饰的帽子。⑨贝带:用贝壳装饰的腰带。⑩傅:通“敷”。抹搽。(11)化:感染、影响。(12)安陵:汉惠帝陵邑。
孝文时中宠臣①,士人则邓通,宦者则赵同、北宫伯子。北宫伯子以爱人长者②;而赵同以星气幸③,常为文帝参乘④;邓通无伎能⑤。
邓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为黄头郎⑥。孝文帝梦欲上天,不能,有一黄头郎从后推之上天,顾见其衣裻带后穿⑦。觉而之渐台⑧,以梦中阴目求推者郎⑨,即见邓通,其衣后穿,梦中听见也。召向其名姓,姓邓氏,名通,文帝说焉⑩,尊幸之日异。通亦愿谨(11),不好外交,虽赐洗沐(12),不欲出。于是文帝赏赐通巨万以十数(13),官至上大夫。文帝时时如邓通家游戏(14)。然邓通无他能,不能有所荐士,独自谨其身以媚上而已。上使善相者相通,曰“当贫饿死”。文帝曰:“能富通者在我也(15),何谓贫乎?”于是赐邓通蜀严道铜山,得自铸钱,“邓氏钱”布天下。其富如此。
文帝尝病痈(16),邓通常为帝唶吮之(17)。文帝不乐,从容问通曰:“天下谁最爱我者乎?”通曰:“宜莫如太子。”太子入问病,文帝使唶痈,唶痈而色难之(18)。已而闻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心惭,由此怨通矣。及文帝崩,景帝立,邓通免,家居。居无何,人有告邓通盗出徼外铸钱(19)。下吏验问(20),颇有之,遂竟案(21),尽没入邓通家,尚负责数巨万(22)。长公主赐邓通(23),吏辄随没入之,一簪不得着身(24)。于是长公主乃令假衣食(25)。竟不得名一钱(26),寄死人家。
①中宠臣:皇宫中的受宠之臣。②爱人长者:仁慈的长者。③星气:观察星象和望气。幸:受宠爱。④参乘:陪乘。⑤伎能:通“技能”。⑥濯(zhào,照)船:用桨划船。濯:通“棹”。⑦顾:回头看:裻(dū,督):衣衫和横腰部分。带:衣带。穿:打结。⑧觉:指梦醒。之:往。渐台:建在未央宫西边苍池中的台子。⑨阴目:暗中看着。⑩说:同“悦”。(11)愿谨:性格老实谨慎。(12)外交:同别人交往。洗沐:休假。按汉制,官吏五日一洗沐。(13)巨万:犹言“上亿”。十数:十来次。(14)如:往。(15)富通:使邓通富有。(16)病痈:得了痈病。(17)唶吮:吮吸。(18)色难:脸上显出难为情的表情。(19)徼:边境。(20)下吏:交给法官。验问:验证询问。(21)竟案:结案。(22)责:通“债”。(23)长公主:指汉景帝的姐姐刘嫖。(24)簪:古人插发的长针,常以金玉制成。着身:戴在身上。(25)假:借。(26)竟:最终。名:犹“占有”。
孝景帝时,中无宠臣,然独郎中令周文仁①,仁宠最过庸②,乃不甚笃③。
①周文仁:《汉书》作“周仁”。按周仁字文。②庸:指平常人,一般人。③笃:厚。
今天子中宠臣,士人则韩王孙嫣,宦者则李延年。嫣者,弓高侯孽孙也①。今上为胶东王时②,嫣与上学书相爱③。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④,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江都王入朝,有诏得从入猎上林中。天子车驾跸道未行⑤,而先使嫣乘副车⑥,从数十百骑,骛驰视兽。江都王望见⑦,以为天子,辟从者⑧,伏谒道傍⑨。嫣驱不见。既过,江都王怒,为皇太后泣曰⑩:“请得归国入宿卫(11),比韩嫣。”太后由此嗛嫣(12)。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13),以奸闻皇太后(14)。皇太后怒,使使赐嫣死(15)。上为谢(16),终不能得,嫣遂死。而案道侯韩说,其弟也,亦佞幸。
李延年,中山人也。父母及身兄弟及女,皆故倡也(17)。延年坐法腐(18),给事狗中。(19)。而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20),上见,心说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延年善歌,为变新声,而上方兴天地祠(21),欲造乐诗歌弦之(22)。延年善承意,弦次初诗(23)。其女弟亦幸,有子男。延年佩二千石印,号协声律(24)。与上卧起,甚贵幸,埒如韩嫣也(25)。久之,寝与中人乱(26),出入骄恣。及其女弟李夫人卒后,爱驰,则禽诛延年昆弟也(27)。
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①弓高侯:指韩王信之子韩颓当。孽孙:庶孙,即媵妾所生之孙。②今上:指汉武帝。③书:书法。④胡兵:指胡人(即匈奴)的兵器或阵法。⑤跸道:古代天子出行要先清道,禁止行人通过,称为跸道。⑥副车:从车。⑦江都王:汉武帝异母兄刘非⑧辟:通“避”,躲。⑨伏谒:伏地拜见。傍:通“旁”。⑩为:向。(11)归国:交还封国。宿卫:在禁宫中担当夜间警卫。(12)嗛:怀恨。(13)永巷:宫中长巷。此指妃嫔的住所。(14)奸:指与宫女有奸情,或对宫女有非礼举动。(15)使使:派使者。(16)谢:认错,谢罪。(17)身:自己。女:指姐妹。故:从前。倡:唱歌跳舞的艺人。(18)坐法:犯法。腐:宫刑。(19)给事:供职。狗中:即狗监,官名。(20)平阳公主:指汉武帝的姐姐而初嫁平阳侯曹寿者。女弟:妹妹,此指汉武帝的宠姬李夫人。(21)兴:兴建。天地祠:天地庙。(22)乐诗:歌词。歌弦:配乐歌唱。(23)善承意:善于领会皇上的心意,加以奉迎。弦次:当为“弦歌”。《汉书·佞幸传》作“弦歌”。初诗:新造的歌词。(24)号:称作。协声律:即“协律都尉”,官名。(25)埒(liè,列):相等。(26)寝:渐渐。中人:指宫女。(27)禽:同“擒”。昆弟:兄弟。
太史公曰:甚哉爱憎之时①!弥子瑕之行②,足以观后人佞幸矣。虽百世可知也。
①甚:重要。爱憎之时:指皇帝爱和憎的时机。②弥子瑕:春秋时代卫灵公的宠臣。在他得幸时,竟假托君命驾车回到家中,受到卫君称赞;他吃桃子感到味美,把留下的一半献给卫君,也受到称赞。但他失宠后,这些也都成了他的罪过。见《左传·定公六年》、《韩非子·说难》等。
滑稽列传第六十六
范君石 译注
【说明】这是专记滑(gǔ,古)稽人物的类传。滑稽是言辞流利,正言若反,思维敏捷,没有阻难之意。后世用作诙谐幽默之意。《太史公自序》曰:“不流世俗,不争势利,上下无所凝滞,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传》”。此篇的主旨是颂扬淳于髡、优孟、优旃一类滑稽人物“不流世俗,不争势利”的可贵精神,及其“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落吧讽谏才能。他们出身虽然微贱,但却机智聪敏,能言多辩,善于缘理设喻,察情取譬,借事托讽,因而其言其行起到了与“六艺于治一也”的重要作用。
全传貌似写极鄙极亵之事,而开首却从六艺入笔,可谓开宗明义。以下相继写“齐髡以一言而罢长夜之饮,优孟以一言而恤故吏之家,优旃以一言而禁暴主之欲”,均紧扣全文主旨,多用赋笔,布局精巧,句法奇秀,妙趣横生,读来令人击节。李景星评论本篇:“赞语若雅若俗,若正若反,若有理,若无理,若有情,若无情,数句之中,极嘻笑怒骂之致,真是神品。”(《史记评议》卷四)可谓深得该传之精髓。
至于褚少孙先生增补进去的文字,历来方家学者褒贬不一,大多以为较之太史公,显得“蔓弱”。不过,也应指出,篇中西门豹治邺一段,叙来有条不紊,栩栩如生,历历如画,它在众多读者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国家来讲,作用是相同的。《礼》是用来规范人的生活方式的,《乐》是用来促进人们和谐团结的,《书》是用来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的,《诗》是用来抒情达意的,《易》是用来窥探天地万物的神奇变化的,《春秋》是用来通晓微言大义、衡量是非曲直的。”太史公说:“世上的道理广阔无垠,难道不伟大么!言谈话语果能稍稍切中事理,也是能排解不少纷扰的。”
淳于髡是齐国的一个入赘女婿。身高不足七尺,为人滑稽,能言善辩,屡次出使诸侯之国,从未受过屈辱。齐威王在位时,喜好说隐语,又好彻夜宴饮,逸乐无度,陶醉于饮酒之中,不管政事,把政事委托给卿大夫。文武百官荒淫放纵,各国都来侵犯,国家危亡,就在旦夕之间。齐王身边近臣都不敢进谏。淳于髡用隐语来规劝讽谏齐威王,说:“都城中有只大鸟,落在了大王的庭院里,三年不飞又不叫,大王知道这只鸟是怎么一回事吗?”齐威王说:“这只鸟不飞则已,一飞就直冲云霄;不叫则已,一叫就使人惊异。”于是就诏令全国七十二个县的长官全来入朝奏事,奖赏一人,诛杀一人;又发兵御敌,诸侯十分惊恐,都把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齐国的声威竟维持达三十六年。这些话全记载在《田完世家》里。
齐威王八年(前371),楚国派遣大军侵犯齐境。齐王派淳于髡出使赵国请求救兵,让他携带礼物黄金百斤,驷马车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将系帽子的带子都笑断了。威王说:“先生是嫌礼物太少么?”淳于髡说:“怎么敢嫌少!”威王说:“那你笑,难道有什么说辞吗?”淳于髡说:“今天我从东边来时,看到路旁有个祈祷田神的人,拿着一个猪蹄、一杯酒,祈祷说:‘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低田里收获的庄稼装满车辆;五谷繁茂丰熟,米粮堆积满仓。’我看见他拿的祭品很少,而所祈求的东西太多,所以笑他。”于是齐威王就把礼物增加到黄金千镒、白璧十对、驷马车百辆。淳于髡告辞起行,来到赵国。赵王拨给他十万精兵、一千辆裹有皮革的战车。楚国听到这个消息,连夜退兵而去。
齐威王非常高兴,在后宫设置酒肴,召见淳于髡,赐他酒喝。问他说:“先生能够喝多少酒才醉?”淳于髡回答说:“我喝一斗酒也能醉,喝一石酒也能醉。”威王说:“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能喝一石呢?能把这个道理说给我听听吗?”淳于髡说:“大王当面赏酒给我,执法官站在旁边,御史站在背后,我心惊胆战,低头伏地地喝,喝不了一斗就醉了。假如父母有尊贵的客人来家,我卷起袖子,躬着身子,奉酒敬客,客人不时赏我残酒,屡次举杯敬酒应酬,喝不到两斗就醉了。假如朋友间交游,好久不曾见面,忽然间相见了,高兴地讲述以往情事,倾吐衷肠,大约喝五六斗就醉了。至于乡里之间的聚会,男女杂坐,彼此敬酒,没有时间的限制,又作六博、投壶一类的游戏,呼朋唤友,相邀成对,握手言欢不受处罚,眉目传情不遭禁止,面前有落下的耳环,背后有丢掉的发簪,在这种时候,我最开心,可以喝上八斗酒,也不过两三分醉意。天黑了,酒也快完了,把残余的酒并到一起,大家促膝而坐,男女同席,鞋子木屐混杂在一起,杯盘杂乱不堪,堂屋里的蜡烛已经熄灭,主人单留住我,而把别的客人送走,绫罗短袄的衣襟已经解开,略略闻到阵阵香味,这时我心里最为高兴,能喝下一石酒。所以说,酒喝得过多就容易出乱子,欢乐到极点就会发生悲痛之事。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这番话是说,无论什么事情不可走向极端,到了极端就会衰败。淳于髡以此来婉转地劝说齐威王。威王说:“好。”于是,威王就停止了彻夜欢饮之事,并任用淳于髡为接待诸侯宾客的宾礼官。齐王宗室设置酒宴,淳于髡常常作陪。
在淳于髡之后一百多年,楚国出了个优孟。
优孟原是楚国的老歌舞艺人。他身高八尺,富有辩才,时常用说笑方式劝诫楚王。楚庄王时,他有一匹喜爱的马,给它穿上华美的绣花衣服,养在富丽堂皇的屋子里,睡在没有帐幔的床上,用蜜饯的枣干来喂它。马因为得肥胖病而死了,庄王派群臣给马办丧事,要用棺椁盛殓,依照大夫那样的礼仪来葬埋死马。左右近臣争论此事,认为不可以这样做。庄王下令说:“有谁再敢以葬马的事来进谏,就处以死刑。”优孟听到此事,走进殿门,仰天大哭。庄王吃惊地问他哭的原因。优孟说:“马是大王所喜爱的,就凭楚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什么事情办不到,却用大夫的礼仪来埋葬它,太薄待了,请用人君的礼仪来埋葬它。”庄王问:“那怎么办?”优孟回答说:“我请求用雕刻花纹的美玉做棺材,用细致的梓木做套材,用楩、枫、豫、樟等名贵木材做护棺的木块,派士兵给它挖掘墓穴,让老人儿童背土筑坟,齐国、赵国的使臣在前面陪祭,韩国、魏国的使臣在后面护卫,建立祠庙,用牛羊猪祭祀,封给万户大邑来供奉。诸侯听到这件事,就都知道大王轻视人而看重马了。”庄王说:“我的过错竟到这种地步吗?该怎么办呢?”优孟说:“请大王准许按埋葬畜牲的办法来葬埋它:在地上堆个土灶当做套材,用大铜锅当做棺材,用姜枣来调味,用香料来解腥,用稻米作祭品,用火作衣服,把它安葬在人的肚肠中。”于是庄王派人把马交给了主管宫中膳食的太官,不让天下人长久传扬此事。
楚国宰相孙叔敖知道优孟是位贤人,待他很好。孙叔敖患病临终前,叮嘱他的儿子说:“我死后,你一定很贫困。那时,你就去拜见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过了几年,孙叔敖的儿子果然十分贫困,靠卖柴为生。一次路上遇到优孟,就对优孟说:“我是孙叔敖的儿子。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贫困时就去拜见优孟。”优孟说:“你不要到远处去。”于是,他就立即缝制了孙叔敖的衣服帽子穿戴起来,模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过了一年多,模仿得活像孙叔敖,连楚庄王左右近臣都分辨不出来。楚庄王设置酒宴,优孟上前为庄王敬酒祝福。庄王大吃一惊,以为孙叔敖又复活了,想要让他做楚相。优孟说:“请允许我回去和妻子商量此事,三日后再来就任楚相。”庄王答应了他。三日后,优孟又来见庄王。庄王问:“你妻子怎么说的?”优孟说:“妻子说千万别做楚相,楚相不值得做。像孙叔敖那样地做楚相,忠正廉洁地治理楚国,楚王才得以称霸。如今死了,他的儿子竟无立锥之地,贫困到每天靠打柴谋生。如果要像孙叔敖那样做楚相,还不如自杀。”接着唱道:“住在山野耕田辛苦,难以获得食物。出外做官,自身贪脏卑鄙的,积有余财,不顾廉耻。自己死后家室虽然富足,但又恐惧贪脏枉法,干非法之事,犯下大罪,自己被杀,家室也遭诛灭。贪官哪能做呢?想要做个清官,遵纪守法,忠于职守,到死都不敢做非法之事。唉,清官又哪能做呢?像楚相孙叔敖,一生坚持廉洁的操守,现在妻儿老小却贫困到靠打柴为生。清官实在不值得做啊!”于是,庄王向优孟表示了歉意,当即召见孙叔敖的儿子,把寝丘这个四百户之邑封给他,以供祭祀孙叔敖之用。自此之后,十年没有断绝。优孟的这种聪明才智,可以说是正得其宜,抓住了发挥的时机。
在优孟以后二百多年,秦国出了个优旃(zhān,沾)。
优旃是秦国的歌舞艺人,个子非常矮小。他擅长说笑话,然而都能合乎大道理。秦始皇时,宫中设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阶下执楯站岗的卫士都淋着雨,受着风寒。优旃看见了十分怜悯他们,对他们说:“你们想要休息么?”卫士们都说:“非常希望。”优旃说:“如果我叫你们,你们要很快地答应我。”过了一会儿,宫殿上向秦始皇祝酒,高呼万岁。优旃靠近栏干旁大声喊道:“卫士!”卫士答道:“有。”优旃说:“你们虽然长得高大,有什么好处?只有幸站在露天淋雨。我虽然长得矮小,却有幸在这里休息。”于是,秦始皇准许卫士减半值班,轮流接替。
秦始皇曾经计议要扩大射猎的区域,东到函谷关,西到雍县和陈仓。优旃说:“好。多养些禽兽在里面,敌人从东面来侵犯,让麋鹿用角去抵触他们就足以应付了。”秦始皇听了这话,就停止了扩大猎场的计划。
秦二世皇帝即位,又想用漆涂饰城墙。优旃说:“好。皇上即使不讲,我本来也要请您这样做的。漆城墙虽然给百姓带来愁苦和耗费,可是很美呀!城墙漆得漂漂亮亮的,敌人来了也爬不上来。要想成就这件事,涂漆倒是容易的,但是难办的是要找一所大房子,把漆过的城墙搁进去,使它阴干。”于是二世皇帝笑了起来,因而取消了这个计划。不久,二世皇帝被杀死,优旃归顺了汉朝,几年后就死了。
太史公说: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因而模行天下。优孟摇头歌唱,打柴为主的人因而受到封赏。优旃靠近栏干大喊一声,阶下卫士因而得以减半值勤,轮流倒休。这些难道不都是伟大而可颂扬的么!
褚少孙先生说:我有幸能因通晓经学而做了郎官,而且喜欢读史传杂说一类的书。不自量力,又写了六章滑稽故事,编在太史公原着的后面。可供阅览,扩充见闻,以便流传给后代不怕絮烦的人浏览,以舒畅心胸,警醒听闻,特把它增附在上面太史公三则滑稽故事的后面。
汉武帝时,有个受宠爱的艺人姓郭,他发言讲话虽然不合乎大道理,却能使皇上听了心情和悦。武帝年幼时,东武侯的母亲曾经乳养过他,武帝长大后,就称她为“大乳母”。大概每月入朝两次。每次入朝的通报呈送进去,必有诏旨派宠爱的侍臣马游卿拿五十匹绸绢赏给乳母,并备饮食供养乳母。乳母上书说:“某处有块公田,希望拨借给我使用。”武帝说:“乳母想得到它吗?”便把公田赐给了她。乳母所说的话,没有不听的。又下诏乳母所乘坐的车子可以在御道上行走。在这个时候,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家里的子孙奴仆等人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当道拦截人家的车马,抢夺别人的衣物。消息传入朝中,武帝不忍心用法律来制裁乳母。主管的官吏奏请把乳母一家迁移到边疆去。武帝批准了。乳母理当进宫到武帝前面辞行。乳母先会见了郭舍人,为此而流泪。郭舍人说:“马上进去面见辞行,快步退出,多回过身来望几次皇帝。”乳母照他说的做了,面见武帝辞行,快步退出,屡屡转过身来看武帝。郭舍人大声骂乳母说:“啐!老婆子,为什么不快点走!皇上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等你喂奶才能活命么?还转身看什么!”于是武帝可怜她,不禁悲伤起来,就下令制止,不准迁移乳母一家,还处罚了说乳母坏话的人。
汉武帝时,齐地有个人叫东方朔,因喜欢古代流传下来的书籍,爱好儒家经术,广泛地阅览了诸子百家的书。东方朔刚到长安时,到公车府那里上书给皇帝,共用了三千个木简。公车府派两个人一起来抬他的奏章,刚好抬得起来。武帝在宫内阅读东方朔的奏章,需要停阅时,便在那里划个记号,读了两个月才读完。武帝下令任命东方朔为郎官,他经常在皇上身边侍奉。屡次叫他到跟前谈话,武帝从未有过不高兴的。武帝时常下诏赐他御前用饭。饭后,他便把剩下的肉全都揣在怀里带走,把衣服都弄脏了。皇上屡次赐给他绸绢,他都是肩挑手提地拿走。他专用这些赐来的钱财绸绢,娶长安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为妻。大多娶过来一年光景便抛弃了,再娶一个。皇上所赏赐的钱财完全用在女人身上。皇上身边的侍臣有半数称他为“疯子”。武帝听到了说:“假如东方朔当官行事没有这些荒唐行为,你们哪能比得上他呢?”东方朔保举他的儿子做郎官,又升为侍中的谒者,常常衔命奉使,公出办事。一天东方朔从殿中经过,郎官们对他说:“人们都以为先生是位狂人。”东方朔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所谓在朝廷里隐居的人。古时候的人,都是隐居在深山里。”他时常坐在酒席中,酒喝得畅快时,就爬在地上唱道:“隐居在世俗中,避世在金马门。宫殿里可以隐居起来,保全自身,何必隐居在深山之中,茅舍里面。”所谓金马门,就是宦者衙署的门,大门旁边有铜马,所以叫做“金马门”。
当时正值朝廷召集学宫里的博士先生们参与议事,大家一同诘难东方朔说:“苏秦、张仪偶然遇到大国的君主,就能居于卿相的地位,恩泽留传后世。现在您老先生研究先王治国御臣的方术,仰慕圣人立身处世的道理,熟习《诗》《书》和诸子百家的言论,不能一一例举。又有文章着作,自以为天下无双,就可以称是见多识广、聪敏才辩了。可是您竭尽全力、忠心耿耿地事奉圣明的皇帝,旷日持久,累积长达数十年,官衔不过是个侍郎,职位不过是个卫士,看来您还有不够检点的行为吧?这是什么原因呢?”东方朔说:“这本来就不是你们所能完全了解的。那时是一个时代,现在是另一个时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张仪、苏秦的时代,周朝十分衰败,诸侯都不去朝见周天子,用武力征伐夺取权势,用军事手段相互侵犯,天下兼并为十二个诸侯国,势力不相上下,得到士人的就强大,失掉士人的就灭亡,所以对士人言听计从,使士人身居高位,恩译留传后代,子孙长享荣华。如今不是这样。圣明的皇帝在上执掌朝政,恩泽遍及天下,诸侯归顺服从,威势震慑四方,将四海之外的疆土连接成像坐席那样的一片乐土,比倒放的盘盂还要安稳,天下统一,融为一体,凡有所举动,都如同在手掌中转动一下那样轻而易举。贤与不贤,凭什么来辨别呢?当今因天下广大,士民众多,竭尽精力,奔走游说,就如辐条凑集到车毂一样,竞相集中到京城里向朝庭献计献策的人,数也数不清。尽管竭力仰慕道义,仍不免被衣食所困,有的竟连进身的门路也找不到。假使张仪、苏秦和我同生在当今时代,他们连一个掌管旧制旧例等故事的小官都得不到,怎么敢期望做常侍郎呢?古书上说:‘天下没有灾害,即使有圣人,也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才华;君臣上下和睦同心,即使有贤人,也没有地方建立他的功业。’所以说,时代不同,事情也就随之而有所变化。尽管如此,怎么可以不努力去修养自身呢?《诗》说:‘在宫内敲钟,声音可以传到外面。’‘鹤在遥远的水泽深处鸣叫,声音可以传到天上。’如果能够修养自身,还担忧什么不能获得荣耀!齐太公亲身实行仁义七十二年,遇到周文王,才得以施行他的主张,封在齐国,其思想影响留传七百年而不断绝。这就是士人所以日日夜夜,孜孜不倦,研究学问,推行自己的主张,而不敢停止的原因。如今世上的隐士,一时虽然不被任用,却能超然自立,孑然独处,远观许由,近看接舆,智谋如同范蠡,忠诚可比伍子胥,天下和平,修身自持,而却寡朋少侣,这本来是件很平常的事情。你们为什么对我有疑虑呢?”于是那些先生们一声不响,无话回答了。
建章宫后阁的双重栏杆中,有一只动物跑出来,它的形状像麋鹿。消息传到宫中,武帝亲自到那里观看。问身边群臣中熟悉事物而又通晓经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知道它是什么动物。下诏叫东方朔来看。东方朔说:“我知道这个东西,请赐给我美酒好饭让我饱餐一顿,我才说。”武帝说:“可以。”吃过酒饭,东方朔又说:“某处有公田、鱼池和苇塘好几顷,陛下赏赐给我,我才说。”武帝说:“可以。”于是东方朔才肯说道:“这是叫驺牙的动物。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它的牙齿前后一样,大小相等而没有大牙,所以叫它驺牙。”后来过了一年左右,匈奴混邪王果然带领十万人来归降汉朝。武帝于是又赏赐东方朔很多钱财。
到了晚年。东方朔临终时,规劝武帝说:“《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蝇,落在篱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四方邻国不得安宁。’希望陛下远离巧言谄媚的人,斥退他们的谗言。”武帝说:“如今回过头来看东方朔,仅仅是善于言谈吗?”对此感到惊奇。过了不久,东方朔果然病死了。古书上说:“鸟到临死时,它的叫声特别悲哀;人到临终时,它的言语非常善良。”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汉武帝时,大将军卫青是卫皇后的哥哥,被封为长平侯。他带领军队出击匈奴,追到余吾水边才返回,斩杀大量敌兵,捕获许多俘虏,立下战功,胜利归来,武帝下令赏赐黄金千斤。大将军从宫门出来,齐地人东郭先生以方士身分在公车府候差,当道拦住卫将军的车马,拜见说:“有事禀告大将军。”卫将军停在车前,东郭先生靠在车旁说:“王夫人新近得到皇帝的宠爱,家里贫困。如今将军获得黄金千斤,如果用其中的一半送给王夫人的父母,皇上知道了一定很高兴。这就是所谓巧妙而便捷的计策啊。”卫将军感谢他说:“先生幸亏把这便捷的计策告诉我,一定遵从指教。”于是卫将军就用五百斤黄金作为给王夫人父母的赠礼。王夫人将此事告诉了武帝。武帝说:“大将军不懂得做这件事。”问卫青从哪里得来的计策,回答说:“从候差的东郭先生那里得来的。”于是下令召见东郭先生,任命他为郡都尉。东郭先生长期在公车府候差,贫困饥寒,衣服破旧,鞋子也不完好。走在雪地里,鞋子有面无底,脚全都踩在地上。过路人嘲笑他,东郭先生回答他们说:“谁能穿鞋走在雪地里,让人看去,鞋上面是鞋子,鞋子下面竟像人的脚呢?”等到他被任命为俸禄二千石的官,佩带着青绶,走出宫门,去辞谢他的主人时,旧时同他一起候差的,都分批的在都城郊外为他饯行。一路荣华显耀,名扬当代。这就是所谓的身穿粗布衣服,怀里却揣着珍宝的人。当他贫困时,大家都不理睬他;等到他显贵时,就争着去依附他。俗话说:“相马因其外表消瘦而漏掉良马,相士因其外貌贫困而漏失人才。”难道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吗?
王夫人病重,皇上亲自探望,问她说:“你的儿子应当封为王,你要封他在哪里呢?”回答说:“希望封在洛阳。”皇上说:“不行。洛阳有兵器库、大粮仓,又位于交通关口,是天下的咽喉要道。从先帝以来,相传不在洛阳一带封王。不过关东一带的封国,没有比齐国更大的,可以封他为齐王。”王夫人用手拍着头,口呼:“太幸运了”。王夫人死后,就称为“齐王太后逝世”。
从前,齐王派淳于髡去楚国进献黄鹄。出了都城门,中途那只黄鹄飞走了,他只好托着空笼子,编造了一篇假话,前去拜见楚王说:“齐王派我来进献黄鹄,从水上经过,不忍心黄鹄干竭,放出让它喝水,不料离开我飞走了。我想要刺腹或勒脖子而死,又担心别人非议大王因为鸟兽的缘故致使士人自杀。黄鹄是羽毛类的东西,相似的很多,我想买一个相似的来代替,这既不诚实,又欺骗了大王。想要逃奔到别的国家去,又痛心齐楚两国君主之间的通使由此断绝。所以前来服罪,向大王叩头,请求责罚。”楚王说:“很好,齐王竟有这样忠信的人。”用厚礼赏赐淳于髡,财物比进献黄鹄多一倍。
汉武帝时,召北海郡太守到皇帝行宫。有个执掌文书的府吏王先生,自动请求与太守一同前往,说:“我会对您有好处。”太守答应了他。太守府中的许多府吏、功曹禀告说:“王先生爱喝酒,闲话多,务实少,恐怕不宜同行。”太守说:“王先生想要去,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于是就和他一同去了。来到宫门外,在宫府门待命。王先生只顾揣着钱买酒,与卫队长官叙饮,整天醉醺醺的,不去看望太守。太守入宫拜见皇上。王先生对守门郎官说:“请替我呼唤我们太守到宫门口来,跟他远远地讲几句话。”守门郎官替他去呼唤太守。太守出来,看见了王先生。王先生说:“皇上假如问您如何治理北海郡,使那里没有盗贼,您对答些什么呢?”太守回答说:“选择贤能的人,按照他们的能力分别任用,奖赏才能超群的,处罚不图上进的。”王先生说:这样对答是自己称颂自己,自己夸耀功劳,不行啊。希望您回答说: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太守说:“好吧。”太守被召进宫中,走到殿下,有诏令问他说:“你是怎么治理北海郡,使盗贼不敢泛起的?”太守叩头回答说:“这不是臣的力量,完全是陛下神明威武发生的作用。”武帝大笑说:“啊呀!那里学得长者的言语而称颂起来?何处听来的?”太守回答说:“是文学卒史教给的。”武帝说:“他现在何处?”太守回答说:“在宫府门外。”武帝下诏召见,任命王先生为水衡丞,北海太守做水衡都尉。古书上说:“美好的言辞可以出卖,高贵的品行可以超人。君子用美言赠人,小人以钱财送人。”
魏文侯的时候,西门豹做邺县令。西门豹到了邺县,召集年高而有名望的人,询问民间感痛苦的事情。那些人回答说:“苦于给河神娶媳妇,因为这个缘故弄得贫困。”西门豹问其原因,回答说:“邺地的三老、廷掾常年向百姓征收赋税,收取他们的钱达数百万之多,用其中的二三十万为河神娶媳妇,再同庙祝、巫婆一同瓜分其余的钱,拿回家去。那期间,巫婆四处巡视,见到贫苦人家的女儿中长得漂亮的,就说这应该做河神的媳妇,当即下聘礼娶走。为她洗澡沐浴,给她缝制新的绸绢衣服,独住下来,静心养性,替她在河边盖起斋居的房子,挂上大红厚绢的帐子,让女孩住在里面。又给她宰牛造酒准备饭食,折腾十几天。到时,大家一同来装点乘浮之具,像出嫁女儿的床帐枕席一样,让这女孩坐在上面,放到河中漂行。起初漂在水面,漂流几十里就沉没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害怕大巫婆替河神娶他们的女儿,因此大多带着女儿远远的逃离了。所以城里越来越空虚,人越来越少,更加贫困了,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民间俗话说:‘假如不给河神娶媳妇,河水冲来淹没田产,淹死那些老百姓。’”西门豹说:“等到为河神娶媳妇时,请三老、巫婆、父老们到河边去送新娘,也希望来告诉我,我也要去送新娘。”大家说:“是。”
到了那一天,西门豹到河边同大家相会。三老、官吏、豪绅以及乡间的父老们都到了,连同观看的百姓共二三千人。那个大巫婆是个老太婆,年纪已有七十岁。随从的女弟子十几个,都穿着绸子单衣,站在大巫婆后面。西门豹说:“叫河神的媳妇过来,看看她美不美。”巫婆们就将新娘从帐子里扶出,来到西门豹面前。西门豹看了看,回头对三老、庙祝、巫婆及父老们说:“这个女孩不美,烦劳大巫婆到河中报告河神,需要调换一个漂亮女孩,后天送她来。”就让士兵一齐抱起大巫婆投进河里。过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大巫婆怎么一去这么久,还不回来呢?徒弟去催促她一下。”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中。过了一会儿,又说:“徒弟怎么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呢?再派一个人去催促她们!”又把一个徒弟投进河里。总共投进河里三个徒弟。西门豹说:“巫婆、徒弟是女人,不会禀告事由,烦劳三老替我进去禀告河神。”又把三老投进河里。西门豹头上插着笔,弯着腰,面对河水站着等了很长时间。长者、官吏和旁观者都非常害怕。西门豹回头说:“巫婆、三老不回来,怎么办?”想再派廷掾和一个豪绅进去催促他们。廷掾和豪绅都跪在地上磕头,把头都磕破了,血流在地上,脸色如死灰一样。西门豹说:“好吧,暂且等待一会儿。”待了一会儿,西门豹说:“廷掾起来吧。看情景河神留客太久了,你们都离开这里回家吧。”邺县的官吏、百姓都很害怕,从此以后,不敢再说替河神娶媳妇了。
西门豹就征发百姓开凿了十二条渠道,引漳河水浇灌农田,农田都得到灌溉。在开凿河渠时,老百姓开渠多少是有些劳苦的,不很愿意干。西门豹说:“百姓可以同他们安享其成,却不可以同他们谋划事业的开创。现在父老子弟虽然以为我给他们带来辛苦,但是百年以后,希望让父老子弟们再想想我所说的话。”直到现在,那里都得到河水的利益,百姓因此富裕起来。十二条河渠横穿御道,到汉朝建立时,地方官吏认为十二条河渠上的桥梁截断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渠水,并且把流经御道的那段,三条渠水合为一条,只架一桥。邺地的百姓不肯听从地方官吏的意见,认为那些渠道是经西门先生规划开凿的,贤良长官的法度规范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长官终于听取了大家的意见,放弃了并渠计划。所以西门豹做邺县令,名闻天下,恩德流传后世,难道能说他不是贤大夫吗?
古书上说:“子产治理郑国,百姓不能欺骗他;子贱治理单父,百姓不忍心欺骗他;西门豹治理邺县,百姓不敢欺骗他。”他们三个人的才能,谁最高明呢?研究治道的人,当会分辨出来。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①。《礼》以节人②,《乐》以发和③,《书》以道事④,《诗》以达意,《易》以神化⑤,《春秋》以义⑥。”太史公曰:“天道恢恢⑦,岂不大哉!谈言微中⑧,亦可以解纷⑨。”
①六艺:即六经,指《礼》、《乐》、《书》、《诗》、《易》、《春秋》,是儒家的经典着作。②节人:指节制、规范人的言行。③发和:促进和谐。④道事:指记述往古事迹和典章制度。⑤神化:窥探神奇变化。⑥义:正义。⑦恢恢:广阔无垠。⑧谈言微中:谈话微妙而切中事理。⑨解纷:解除纠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①。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②,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③,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④,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⑤,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⑥:“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⑦,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⑧,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⑨。诸侯振惊⑩,皆还齐侵地。盛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11)。
①赘婿:入赘于女家的女婿。②数:屡次。③喜隐:喜欢说隐语,隐语即谜语。④沉湎:指陶醉于饮酒之中。不治:不问政事。⑤并侵:都来侵犯。⑥说之以隐:用隐语来游说齐威王。说,劝说,说服。⑦蜚(fēi):同“飞”。⑧县令长:县的行政长官,人口万户以上的县,称令;人口不及万户的县,称长。⑨奋兵:举兵。⑩振:通“震”。(11)《田完世家》:即《田敬仲完世家》,在卷四十六。
威王八年①,楚大发兵加齐②。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③,赍金百斤④,车马十驷⑤。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⑥。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傍有禳田者⑦,操一豚蹄⑧,酒一盂,祝曰:‘瓯窭满篝⑨,污邪满车⑩,五谷蕃熟(11),穰穰满家(12)。’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13),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14),白璧十双(15),车马百驷。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16),革车千乘(17)。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①威王八年:前371年。②加齐:侵犯齐境。加:陵压、覆盖。③之:往、到。④赍(jī,基):携带。⑤驷:古代同一辆车驾四匹马叫一驷。⑥冠缨索绝:结缚帽子的带子尽都迸断。缨:系帽用的带子。索:尽。绝:断。⑦傍:通“旁”。禳田者:祈祷田神的人。禳,古代以祭祷消除灾祸的一种迷信活动。⑧豚蹄:猪蹄⑨瓯窭满篝:高地上收获的谷物盛满篝笼。瓯窭,犹杯窭,形容高地狭小之处。篝:竹笼。⑩污邪:低洼田地。(11)蕃熟:茂盛丰熟。(12)穰穰:丰盛、众多的样子。(13)狭:少。奢:多。(14)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15)璧:平而圆、中心有孔的玉。礼器。(16)赵王:指赵成侯赵仲。(16)革车:裹有皮革的重战车。
威王大说①,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②!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使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③。若亲有严客④,髡帣鞠⑤,侍酒于前,时赐余沥⑥,奉觞上寿⑦,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⑧,欢然道故⑨,私情相语⑩,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11),男女杂坐,行酒稽留(12),六博投壶(13),相引为曹(14),握手无罚,目眙不禁(15),前有堕珥(16),后有遗簪(17),髡窃乐此(18),饮可八斗而醉二参(19)。日暮酒阑(20),合尊促坐(21),男女同席,履舄交错(22),杯盘狼藉(23),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24),微闻芗泽(25),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26)。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27)。宗室置酒,髡尝在侧(28)。
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29)。
①说:同“悦”。喜欢、高兴。②恶:如何、怎么。③径:直,就。④严客:尊客。严:尊严,敬重。⑤帣:卷着袖子。帣:约束袖子。:臂套。鞠(jì,忌):弯腰跪着。,同“跽”,即长跪,挺直上身,双膝着地。⑥余沥:残酒。⑦奉:捧。觞:盛酒器。⑧卒然:突然。卒,通“猝”。⑨道故:话旧,追述往事。⑩私情相语:彼此倾吐心里的话。(11)若乃:至于。州闾:乡里。(12)行酒:依次饮酒。稽留:延长,停留。(13)六博:古代的一种博戏。共十二个棋子,黑、白各六,两人对博每人各六棋,故名。投壶:古代宴会的游戏,宾主依次往一种特制壶投矢,以投中多少决胜负,(14)曹:侪辈。这里犹伙伴。(15)眙:直视,瞪着眼。(16)堕珥:掉在地上的耳环。(17)遗簪:丢失的发簪。(18)窃:暗自,私下。(19)参(sān,三):犹“三”。(20)阑:尽。(21)合尊:把残余的酒并为一樽。尊,即樽,酒器。促坐:挤在一起坐。(22)履舄(xī西)交错:这里指男女的鞋子错杂地放在一起。履:鞋子。舄:木屐。(23)狼藉:杂乱无章。(24)罗襦:薄罗的短衣或短袄,(25)芗泽:浓浓的香气。芗,同“香”。(26)讽谏:用婉言隐语来劝诫别人。(27)诸侯主客:接待各诸侯国宾客的交际官。(28)尝:通“常”。(29)优孟:优,演戏的人。孟,是其字。
优孟,故楚之乐人也①。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②。楚庄王之时,有所爱马,衣以文绣③,置之华屋之下④,席以露床⑤,啖以枣脯⑥。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⑦,欲以棺椁大夫礼葬之⑧。左右争之,以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优孟闻之,入殿门,仰天大哭。王惊而问其故。优孟曰:“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王曰:“何如?”对曰:“臣请以雕玉为棺,文梓为椁⑨,楩枫豫章为题凑⑩,发甲卒为穿圹(11),老弱负土(12),齐赵陪位于前(13),韩魏翼卫其后(14),庙食太牢(15),奉以万户之邑(16)。诸侯闻之,皆知大王贱人而贵马也。”王曰“寡人之过一至此乎(17)?为之奈何?”优孟曰:“请为大王六畜葬之(18)。以垅灶为椁(19),铜历为棺(20),赍以姜枣(21),荐以木兰(22),祭以粮稻,衣以火光,葬之于人腹肠。”于是王乃使以马属太官(23),无令天下久闻也。
①故:过去。乐人:指能歌善舞的艺人。②讽谏:以婉言隐语进行劝谏。③文绣:华美的刺绣品。④华屋:华丽的屋宇。⑤露床:没有帐幔的床。⑥啖:喂。⑦丧:治丧,服丧。⑧椁: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材。⑨文梓:纹理细致的梓木。⑩楩、枫、豫、章:都是有名的贵重木材。章,通“樟”。题凑:下葬时将木材累积在棺外,用来护棺。木头都向内,叫做题凑。题,头;凑,聚。(11)穿圹:挖掘墓穴。(12)负土:背土筑坟。(13)陪位:列在从祭之位。(14)翼卫:护卫。(15)庙食太牢:为死马建立祠庙,用太牢礼祭祀。太牢,牛、羊、猪各一头,是最高的祭礼。(16)奉:供奉祭祀。(17)一至此乎:竟到这种地步吗?一:乃、竟。(18)六畜葬之:当畜生来葬送它。六畜,指马、牛、羊、鸡、犬、猪。(19)垅灶:用土堆成的灶。(20)铜历:大铜锅。历,通“鬲(lì,力)”,鼎一类的东西。(21)赍:通“剂”,调配。(22)荐:托付,垫进。木兰:香料。(23)属:交付。
楚相孙叔敖知其贤人也,善待之。病且死①,属其子曰②:“我死,汝必贫困。若往见优孟③,言我孙叔敖之子也。”居数年④,其子穷困负薪⑤,逢优孟,与言曰:“我,孙叔敖子也。父且死时,属我贫困往见优孟。”优孟曰:若无远有所之⑥。”即为孙叔敖衣冠,抵掌谈语⑦。岁余,像孙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别也。庄王置酒,优孟前为寿⑧。庄王大惊,以为孙叔敖复生也,欲以为相。优孟曰:“请归与妇计之⑨,三日而为相。”庄王许之。三日后,优孟复来。王曰:“妇言谓何?”孟曰:“妇言慎无为⑩,楚相不足为也。如孙叔敖之为楚相,尽忠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无立锥之地(11),贫困负薪以自饮食(12)。必如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贫鄙者余财,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13),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念为廉史,奉法守职,竟死不敢为非(14)。廉吏安可为也!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15),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16)!”于是庄王谢优孟(17),乃召孙叔敖子,封之寝丘四百户,以奉其祀。后十世不绝。此知可以言时矣(18)。
其后二百馀年,秦有优旃(19)。
①且死:将死,临终。②属(zhǔ,嘱):同“嘱”。叮嘱。③若:你。④居:常用于“有顷”、“久之”、“顷之”等前面,表示相隔一段时间。居数年,即过了几年。⑤负薪:背柴贩卖。⑥若无远有所之:你不要远往他处。无,通“毋”,不要。⑦抵掌:击掌。抵:拍,击。今作“抵掌”。此句是说优孟摹仿孙叔敖的言谈举止。⑧为寿:敬酒祝福。⑨请归与妇计之:请让我回家跟妻子商议这件事。计:盘算,谋划。⑩慎无为:千万不要干。慎:表示告诫,犹今语“千万”。(11)无立锥之地:没有可以插一个铁锥尖端那么大的地方,极言赤贫。(12)自饮食:自己为自己吃喝。(13)赇:贿赂。(14)竟死:到死。竟:从头至尾。(15)持廉:坚持廉洁的操守。(16)不足为:不值得干。足:配,值得。(17)谢:认错。(18)知可以言时:其智可以说得正合时宜。知,通“智”,智慧。(19)优旃:字旃的优人。
优旃者,秦倡①,侏儒也。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秦始皇时,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③。优旃见而哀之③,谓之曰:“汝欲休乎④?”陛楯者皆曰:“幸甚。”优旃曰:“我即呼汝⑤,汝疾应曰诺⑥。”居有顷,殿上上寿呼万岁。优旃临槛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诺。”优旃曰:“汝虽长,何益,幸雨立。我虽短也,幸休居。”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⑦。
①倡:表演歌舞的人。②陛楯者:在殿前阶下持武器警卫的武士。陛,台阶。这里指王宫的台阶。楯,通“盾”。③哀:怜悯,同情。④休:休息。⑤即:如果,假如。⑥疾:快速。⑦半相代:指一半人值勤,一半人休息,轮番接替。
始皇尝议欲大苑囿①,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优旃曰:“善。多纵禽兽于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②。”始皇以故辍止③。
①大:扩大。苑囿:种植林木、豢养禽兽的地方。此句实际是指秦始皇想扩大猎场。②这一句是说,让麋鹿去抵抗东方的敌寇就足可以了。麋,大鹿。③辍:停止。
二世立①,又欲漆其城②。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③。漆城虽于百姓愁费④,然佳哉!漆城荡荡⑤,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⑥。”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无何⑦,二世杀死⑧,优旃归汉,数年而卒。
①二世:指秦二世嬴胡亥。②漆其城:用漆涂饰城墙。③臣固将请之:我本来也要请你这样做。固,本来。④愁费:愁怨耗损。⑤荡荡:漂亮、阔气。⑥顾:但是。荫室:此指遮蔽太阳,储存待干的漆器的房间。⑦居无何:过了不久。⑧杀死:被杀身死。
太史公曰:淳于髡仰天大笑,齐威王横行①。优孟摇头而歌,负薪者以封②。优旃临槛疾呼,陛楯得以半更③。岂不亦伟哉!
①横行:率意而行。此指齐威王称雄一时事。②以封:因此得封。③半更:一半替代。指上文“半相代”事。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①,而好读外家传语②。窃不逊让③,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④。可以览观扬意⑤,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⑥,以游心骇耳⑦,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
①以经术为郎:因通晓经术得为郎官。经术,犹经学。②外家传语:当时以六艺为正经,其他一切史传杂说都被称为“外家传语”。③窃:谦词。逊让:谦逊退让。④左方:即下首或后边。古人写字为文均为竖行,由右向左,故云。⑤览观扬意:看了可以扩大些见闻。⑥好事者:喜好多事的人。⑦游心骇耳:舒畅心怀,耸动听闻。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①,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②。武帝少时,东武侯母亲养帝②,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④。朝奏入⑤,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以帛五十匹赐乳母⑥,又奉饮飱养乳母⑦。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之⑧。”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⑨。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⑩,当道掣顿人车马(11),夺人衣服。闻于中(12),不忍致之法(14)。有司请徙乳母家室(14),处之于边。奏可(15)。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16)。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17)。”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18)?尚何还顾(19)!”于是人主怜焉悲之(20),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21)。
①幸:宠爱。舍人:当时对具有某种技艺的人的称呼。②和说:即和悦。③东武侯母:指东武侯郭他的母亲。说指东武县侯姓乳母。常:通“尝”,曾经。④率:大概,一般。再朝:入朝两次。⑤朝奏:申奏皇帝的报告。这里殆指请求接见的名刺(即后来的名帖,西汉时称“谒”,东汉时称“刺”)。⑥幸臣:亲信的侍臣。⑦饮:酒类。(bèi,备):干粮。飱:熟食。⑧假倩:借用,其实是讨要。假:借;倩:请。⑨驰道:御道。⑩奴从者:随从的奴仆。横暴:横行残暴。(11)掣顿:牵扯、拦阻。(12)闻于中:风声传到皇帝那里。中:指内廷。(13)不忍致之法:不忍用法律来制裁他们。(14)有司:指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司其事,故称。这里指有关官吏。徙:远迁。(15)奏可:奏章被批准。(16)为下泣:为了被远迁去边疆,以致落泪。下泣:垂涕。(17)疾步:快走。顾:回头看。(18)宁:难道。尚:还。须:等待。(19)尚何还顾:还有什么放不下,要转身回望呢!(20)怜:可怜。悲:悲伤。(21)谪:谴责。此指惩罚。谮(zèn,去声“怎”):说坏话诬陷别人。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①,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②。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③。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④,仅然能胜之⑤。人主从上方读之⑥,止,辄乙其处⑦,读之二月乃尽。诏拜以为郎,常在侧侍中⑧。数召至前谈语,人主未尝不说也。时诏赐之食于前⑨。饭已,尽怀其余肉持去,衣尽污。数赐缣帛⑩,担揭而去(11)。徒用所赐钱帛(12),取少妇于长安中妇女(13)。率取妇一岁所者即弃去(14),更取妇。所赐钱财尽索之于女子。人主左右诸郎半呼之“狂人(15)”。人主闻之,曰:“令朔在事无为是行者(16),若等安能及之哉!(17)”朔任其子为郎,又为侍谒者(18),常持节出使(19)。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闲者也(20)。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21):“陆沉于俗(22),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23)。”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旁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
①东方生:东方先生。东方,姓。②外家之语:即外家传语。详见前注。③凡:总共。奏牍:上奏言事的简牍。牍,写字用的木片。凡用三千奏牍,以木简为例,每简平均三十字,全奏约十万字左右。④持举:扛抬。⑤仅然:刚好、恰恰。⑥上方:指宫禁、内廷。⑦止,辄乙其处:看到哪里须要停止了,就在哪里做一划断的记号,以便再续看下去。乙,这里是作划断的记号,并非甲乙之“乙”。⑧侍中:此指在内廷承值。⑨时:时常。⑩缣帛:绸绢的通称。(11)担揭:扛抬。担,肩挑;揭,高举。(12)徒:单,独。(13)取:同“娶”。娶妻。(14)所:约计之词,犹左右。(15)半:指半数人。(16)令:假如。无为是行:没有这种行为。(17)若等:你们这些人。(18)侍谒者:侍中的谒者。(19)节:使者所持的信物,用竹、木制成。(20)避世:隐居。(21)据地:趴在地上。(22)陆沉:陆地无水而下沉。喻沦落。(23)蒿访庐:草屋茅舍。
时会聚宫下博士诸先生与论议①,共难之曰②:“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③,而都卿相之位④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⑤,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⑥,不可胜数。着于竹帛⑦,自以为海内无双,即可谓博闻辩智矣⑧。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⑨,旷日持久⑩,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11),意者尚有遗行邪(12)?其故何也?”东方生曰:“是国非子所能备也(13)。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14)!夫张仪、苏秦之时,周室大坏(15),诸侯不朝,力政争权(16),相禽以兵(17),并为十二国(18),未有雌雄(19),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听行通(20),身处尊位,泽及后世,子孙长荣。今非然也。圣帝在上,德流天下,诸侯宾服(21),威振四夷(22),连四海之外以为席(23),安于覆盂(24),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如运之掌中。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方今以天下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25),不可胜数。悉力慕义,困于衣食,或失门户(26)。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27),安敢望常侍侍郎乎!传曰(28):‘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则事异。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九皋,声闻于天。’(29)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躬行仁义七十二年(30),逢文王(31),得行其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之所以日夜孜孜(32),修学行道,不敢止也。今世之处士(33),时虽不用,崛然独立(34),块然独处(35),上观许由,下察接舆,策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36),寡偶少徒(37),固其常也。子何疑于余哉!”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
①博士诸先生:在官的学者们。②共难之:一同诘难东方朔。难,辩难、驳问。③当:遇,碰到。④都:居。⑤子大夫:这是“博士诸先生对东方朔的敬称。相当您”。⑥讽诵:背诵,熟习。⑦竹帛:古代书写用具,指竹简与白绢。⑧即:则。⑨悉力:竭力。圣帝:圣明的皇帝,指皇帝。⑩旷日持久:指时日延续很长。旷日,经历很多时日。(11)执戟:属郎官,执戟侍卫是其职责。(12)遗行:有失检点的行为。(13)备:完备,齐全。这里是完全了解的意思。(14)岂可同哉:怎么可以相提并论。(15)大坏:衰败非常厉害。(16)力政:用武力征伐。政,通“征”。(17)禽:通“擒”。捕捉。(18)并:兼并。十二国:指秦、楚、齐、燕、韩、赵、魏、宋、郑、鲁、卫、中山。(19)雌雄:喻胜负。(20)说听行通:指意见被采纳,所以亦顺畅。(21)宾服:指诸侯按时进贡,以示服从。(22)四夷:指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是古代统治者对华夏族以外各族的蔑称。泛指各少数民族。(23)这一句是说:国家的疆土地域广阔,像坐席那样与四境之外的诸侯国相连环绕。席,坐垫。(24)覆盂:倒置的盂。因盂的上口大,下脚小,倒覆过来,稳定不致倾倒。以此喻稳固。(25)辐凑:车轮上每根辐子凑集到中心的车毂上面。比喻从四面八方集中一处。(26)或:有的,有人。门户:指进身做官的门路。(27)掌故:指掌管礼乐制度等故事的官吏。(28)传:泛指古书。(29)引诗前两句出自《诗·小雅·白华》,后两句出子《诗·小雅·鹤鸣》。九皋,幽深遥远的沼泽淤地。(30)太公:指齐太公吕尚。(31)文王:指周文王姬昌。(32)孜孜:勤奋不倦的样子。(33)处士:指隐士。(34)崛然:高起、突出的样子。(35)块然:孤独、静止的样子。(36)与义相扶:即修身自持。义,修身。扶,持。(37)偶:犹“辈”,指同等级或同类别的人。徒:犹“类”。其义亦犹“偶”。此句意思是说,寡朋少侣,没有情趣相投、志同道合的人。
建章宫后阁重栎中有物出焉①,其状似麋。以闻,武帝往临视之。问左右群臣习事通经术者,莫能知。诏东方朔视之。朔曰:“臣知之,愿赐美酒粱饭大飱臣②,臣乃言。”诏曰:“可。”已又曰③:“某所有公田鱼池蒲苇数顷,陛下以赐臣,臣朔乃言。”诏曰:“可”。于是朔乃肯言,曰:“所谓驺牙者也④。远方当来归义,而驺牙先见⑤。其齿前后若一,齐等无牙,故谓之驺牙⑥。”其后一岁所,匈奴混邪王果将十万众来降汉⑦。乃复赐东方生钱财甚多。
①建章宫: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建。旧址在今陕西西安。重栎:双重栏杆。②粱饭:好米饭。大飱臣:丰盛地宴请我。③已:止,完了。此处指吃喝过后。④驺牙:兽名。也名驺吾或驺虞。有九牙齐等,如同驺骑(骑马的仪仗队)一样整齐地排列。这里,东方朔是以意立名。⑤这是解释奇兽出现的说辞。意为,远方当有前来投诚的事,因而驺牙便先出现了。见,同“现”。⑥“其齿”句:“齿”、“牙”本可通称,但此处“齿”指臼齿,“牙”指门牙。是说它前后都一样生得是门牙,而无臼齿。⑦混邪(yī,爷)王率众降汉事,详见卷一百十《匈奴列传》。
至老,朔且死时,谏曰:“《诗》云‘营营青蝇①,止于蕃②。恺悌君子③,无信谗言。’‘谗言罔极④,交乱四国⑤。’愿陛下远巧佞,退谗言。”帝曰:“今顾东方朔多善言?⑥”怪之。居无几何,朔果病死。传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⑦”此之谓也⑧。
①营营青蝇:此句与以下诗句出自《诗·小雅·青蝇》。其中前四句见于首章;后两句见于第二章,为后二句。营营,蝇飞之声。②蕃:通“藩”,篱笆。③恺悌:和乐简易。④罔极:没有止境。⑤交乱四国:使四方邻国与本国构成战乱。⑥此句意思是说:现在东方朔反倒多说正经话么?顾,反而。⑦此四句语出《论语·泰伯篇》。⑧此之谓也: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武帝时,大将军卫青者,卫后兄也①,封为长平侯。从军击匈奴,至余吾水上而还②,斩首捕虏,有功来归,诏赐金千斤。将军出宫门,齐人东郭先生以方士待诏公车③,当道遮卫将军车④,拜谒曰:“愿白事。”⑤将军止车前,东郭先生旁车言曰⑥:“王夫人新得幸于上⑦,家贫。今将军得金千斤,诚以其半赐王夫人之亲⑧,人主闻之必喜。此所谓奇策便计也⑨。”卫将军谢之曰:“先生幸告以便计⑩,请奉教。”于是卫将军乃以五百金为王夫人之亲寿。王夫人以闻武帝。帝曰:“大将军不知为此。”问之安所受计策(11),对曰:“受之待诏者东郭先生。”诏召东郭先生,拜以为郡都尉。东郭先生久待诏公车,贫困饥寒,衣敝(12),履不完(13)。行雪中,履有上无下,足尽践地。道中人笑之,东郭先生应之曰:“谁能履行雪中(14),令人视之,其上履也,其履下处乃似人足者乎?”及其拜为二千石,佩青出宫门(15),行谢主人(16)。故所以同官待诏者,等比祖道于都门外(17)。荣华道路,立名当世。此所谓衣褐怀宝者也(18)。当其贫困时,人莫省视(19);至其贵也,乃争附之。谚曰:“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20)。”其此之谓邪?
①卫后:指汉武帝皇后卫子夫。卫青系其弟,不是兄。见卷一百一十一《卫将军骠骑列传》。②余吾水:水名。③方士:即方术之士。指求仙、炼丹,并自言能长生不死的人。待诏:等待诏旨任用。即候差。④遮:拦住。⑤白事:有事禀告。⑥旁:依傍。⑦王夫人:汉武帝的一位宠姬。得幸:得到皇帝宠爱。⑧诚:如果。亲:指双亲,父母。⑨奇策便计:巧妙而便捷的计策。⑩幸:幸亏。(11)安所:何处。(12)衣敝:衣服破旧。(13)不完:破烂不整齐。(14)履行:穿鞋走路。(15)青:紫青色的丝绸带子。(16)谢:辞谢。主人:指房东。(17)等比:排列、依次。祖道:设宴送行。(18)衣褐怀宝:比喻贫寒而实有才华的人。褐:粗布短衣。(19)人莫省视:大家不理睬他。省视:理睬。(20)这两句是说,瘦马中尽有良马,贫士中尽有英才,若只看外表,忽略内容,容易有所漏失。失:漏失,遗漏。
王夫人病甚,人主至自往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①?”对曰:“愿居洛阳。”人主曰:不可。洛阳有武库、敖仓②,当关口,天下咽喉。自先帝以来③,传不为置王④。然关东国莫大于齐,可以为齐王。”王夫人以手击头⑤,呼“幸甚”。王夫人死,号曰:“齐王太后薨”⑥。
①置:安置。②敖仓:秦汉时国家的大粮仓,也称敖庾,旧址在今河南郑州西北氓山上。③先帝:前代的帝王。④传:相传,历来。⑤以手击头:因病倒在床,不能起身谢恩,故以此示意。⑥此时齐王尚未受封,这样称呼是要显示其子已封王。按:此段所记已见于卷六十《三王世家》褚先生所补。
昔者,齐王使淳于髡献鹄于楚①。出邑门②,道飞其鹄,徒揭空笼③,造诈成辞④,往见楚王曰:“齐王使臣来献鹄,过于水上,不忍鹄之渴,出而饮之⑤,去我飞亡⑥。吾欲刺腹绞颈而死,恐人之议吾王以鸟兽之故令士自伤杀也⑦。鹄,毛物⑧,多相类者,吾欲买而代之,是不信而欺吾王也⑨。欲赴佗国奔亡⑩,痛吾两主使不通(11)。故来服过,叩头受罪大王(12)。”楚王曰:“善,齐王有信士若此哉(13)!”厚赐之,财倍鹄在也。
①鹄:黄鹄,珍禽之一。②邑门:都门。③徒揭空笼:只举着空的鸟笼。徒,只。④造诈成辞:编造一套欺骗的话头。⑤饮(yìn,印)之:给它喝水。⑥去:离开。亡:逃失。⑦议:议论、讥笑。⑧毛物:生羽毛的东西。⑨信:诚实。⑩佗:通“他”。(11)此句是说:痛心齐、楚两国大王之间的使节由此断绝。(12)受罪:领受罪罚。(13)信士:讲究忠信的人。
武帝时,征北海太守诣行在所①。有文学卒史王先生者②,自请与太守俱③;“吾有益于君。”君许之。诸府掾功曹白云④:“王先生嗜酒,多言少实⑤,恐不可与俱。”太守曰:“先生意欲行,不可逆。”遂与俱。行至宫下,待诏宫府门。王先生徒怀钱沽酒⑥,与卫卒仆射饮⑦,日醉,不视其太守。太守入跪拜。王先生谓户郎曰:“幸为我呼吾君至门内遥语⑧。”户郎为呼太守。太守来,望见王先生。王先生曰:“天子即问君何以治北海,令无盗贼,君对曰何哉?”对曰:“选择贤材,各任之以其能,赏异等⑨,罚不肖⑩。”王先生曰:“对如是,是自誉自伐功(11),不可也。愿君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所变化也。”太守曰:“诺。”召入,至于殿下,有诏问之曰:“何于沿北海,令盗贼不起?”叩头对言:“非臣之力,尽陛下神灵威武之所变化也。”武帝大笑,曰:“於乎(12)!安得长者之语而称之!安所受之?”对曰:“受之文学卒史。”帝曰:“今安在?”对曰:“在宫府门外。”有诏召拜王先生为水衡丞,以北海太守为水衡都尉。传曰:“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13),君子相送以言,小人相送以财(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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