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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高阳 著

_9 高阳(当代)
  这是极大的仁政,上谕一颁,无不感奋。但皇帝的深仁厚泽,也要有实心任事的人来执行;否则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变成口惠。如果工部的官员私心太重,“罢营建”失去了从中克扣工料的凭借,即非所愿;而地方官倘有贪名,则“恤贫穷”适足以造成他的将救济款项落入私囊的机会,而这些执行政策的责任,又以宰辅为主;如果监督不周,甚至他手里先私心自用,使得皇帝的意思变了质,则下面虽有好官,亦往往无能为力。
  有个钦天监的小官,官位叫“五空灵台郎”;名字叫董汉臣,禀性耿直,久已不满居于相位、把持政事、纳贿招权的明珠;此时看声名狼藉的余国柱,新近因为明珠的援引,居然入阁拜相,内心益发忧虑愤慨,正好皇帝下诏求直言,因而便费了三天工夫,写成一篇奏疏,要求都察院代奏。
  小官言事,必得呈请本衙门长官或都察院代奏,钦天监是个小衙门,那里的长官,除了本身业务以外,没有资格上疏论国事,自然也没有资格为部属代奏,所以董汉臣只好找上都察院。
  这在董汉臣不是第一次,以前上疏,亦都因为语言激切,左都御史不愿替他代奏,每每饰词推托,这一次因为皇帝有特旨,而且董汉臣的意志亦很坚决,所以新任左都御史,与高士奇狼狈为奸,而与明珠、余国柱亦通声气的王鸿绪,怕压置下来,有人参他一个“壅于上闻,阻塞言路”的罪名,非同小可,只好具疏代奏。
  董汉臣论时政得失,极其痛切:一共十件大事,其中有两款与汤斌及明珠、余国柱有关。
  与汤斌有关的一款是“谕教元良”。元良指天子而言,董汉臣认为汤斌作东宫师傅,教法未善,尚未尽心。
  与明珠、余国柱有关的一款是“慎简宰执”,那时的学士是两满三汉,满人是明珠和勒德洪;汉人是王熙、宋德宣、余国柱。宋德宣已回苏州养病,遥领虚衔,所以实际上是两满两汉。
  这四个大学士,自然是明珠当首脑,余国柱为明珠的死党,听从指挥,不在话下;王照极会作官,看明珠势大,见机行事,依附无违,勒德洪无足轻重,因人成事。因此,内阁中可说只有明珠一个人当权。
  由于董汉臣的指责,相当实在,特别是余国柱刚刚入阁,所以“慎简宰执”这四个字,仿佛主要的是对他而发,格外感到刺心,同时也相当害怕,怕皇帝认真追究,是个不了之局。
  经过一番密议,明珠同意了余国柱的见解,认为此时不宜申辩,应该引罪自责,等这场风波过去,再来收拾董汉臣及其背后的指使者——他们都疑心沥斌曾授意董汉臣发难。
  于是明珠向皇帝面奏,准备国服待罪。皇帝却要先弄清是非,将董汉臣的原奏发交廷议。
  六部九师都到了,明珠在内阁主持会议,王熙的态度很蛮横,“市儿妄语!”他说,“把他杀掉就完了。”
  正在这时,汤斌到了,余国柱表面上很尊重这位老同年的,赶紧起身迎接,同时将王熙的话,告诉了他。
  这是不怀好心,知道汤斌的性情,有意要让他跟王熙发生冲突。果然,汤斌大摇其头。
  “大臣不言小臣言!”他引用明朝的成句,“董汉臣没有死罪,而且说实话,我亦愧对董汉臣。”
  汤斌的所谓“愧对董汉臣”,是承认董汉臣在“谕教元良”那一款上的指责有理。在他是实话,在余国柱却认为是莫大的讽刺,越发把他恨如刺骨。
  于是有为明珠和余国柱所豢养指使的言官,上奏参劾董汉臣,说他“越职言事,妄希富贵”。又说:“汉臣不知书,必有代草其疏者。”这一枝暗箭,箭头自然是指向汤斌。
  余国柱是有一配合的行动的,根据言官的这一道奏疏,拟议由刑部逮捕董汉臣问罪。皇帝自己下诏求直言,而直言有罪,则更无人敢于奏谏;所以皇帝不愿采取吓阻言路的不合理措施,只命内阁重新拟议。
  “董汉臣应诏陈言,不应该有罪。”汤斌指着胸对余国柱说:“倘或治董汉臣的罪,如此中何?”
  这是问他良心何安?余国柱既惭且恨,而实在无可如何。只有在董汉臣身上打主意。
  他叫人跟董汉臣去说:“这一案很严重。如果有一天要对簿公堂,你只要把汤斌尚书牵出来,说是他的指使,就可以无罪了!”
  董汉臣是个硬汉,这样答道:“我哪里识得汤尚书?我的奏疏已写好了几年,三次请求代呈,都被拒绝。怎么好诬赖汤尚书。”他又说道:“如果上面要问我,我就这样回答:认识御史江繁!”
  江繁是余国柱的至亲,董汉臣是有意如此作答,来人无奈而去。过了几天,皇帝遣礼部官员讯问董汉臣,他果然这样回答。皇帝免了他的罪——这表示抨击明珠,不致招祸。对明珠的权威来说,自是一大打击。
  一计不成,另生一计,这一次便有徐乾学参与了。
  事起于江苏要增设一处海关,这自然要加重老百姓的负担,所以廷议时,徐乾学以江苏京官的身分,拜托汤斌说道。“今日之事,江苏数百生灵,悬于老公祖之手,总求成全。”
  “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何能为力?”
  “皇上倚重,老公祖又新自江苏来,一言九鼎。合郡生灵,敬以相托。”
  及至廷议,徐乾学闭口不言,太学生梁清标受了指使,便即说道:“汤老先生宜乎主持禁设之议。”
  汤斌为了百姓,也就说道:“海关与民争利,这样的事,岂有于地方有益的?倘得其人还好,不得其人,四处骚扰,害民无穷。”
  这段话由徐乾学传到皇帝那里,深为不悦,传旨命明珠去法问汤斌。余国柱却又附着他的耳朵说:“有人要害年兄,到内阁只这样说:得其人便无害。”
  到了内阁,明珠说道:“皇帝面谕:‘汤斌是道学,如何一件事两样说法’,他进京时,我拿海关的事问过他,他说无害。今日九卿会议,如何又说害民?命我传问。”
  看起来余国柱像是一番好意,但无论好还是歹,对汤斌都毫无影响,在九卿会议中他是怎么说,此刻在奉旨诘问时,依然是怎么说。
  “是了。”明珠一向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其实跟唐朝的奸臣李林甫相仿佛,口蜜腹剑;他视汤斌为最大的政敌,但见面时总是异常客气,即使有所争议,脸上亦总是带着笑容。所以听汤斌照实陈述,奉旨交办事项已毕,随即殷勤问讯,而且带着他到设在内阁的办事的书斋,取出他的诗稿,向汤斌请教。
  “此调不弹久矣!中堂的大作,何敢妄肆议论。”汤斌很谦虚地说。
  “我与汤公少亲近,曾听小儿说起,汤公不仅理学;词章一道,亦是文采斐然,何必客气?”
  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是最佩服汤斌的人;在史馆的那些日子中,纳兰性德当御前侍卫,常常奉旨有事跟汤斌接触,虽然年龄相差甚多,学问路数不同,家世迥不相侔,但两人却极其投契。不幸纳兰性德青年早逝,现在明珠提了起来,汤斌不免伤感,欷觑不止,反倒是明珠劝他不必伤心。
  经此一番相叙,谁都以为明珠跟汤斌融洽得很——就表面看,明珠似乎也很帮汤斌的忙,而暗底下完全不是这回事。
  见了皇帝,明珠据实将汤斌的话回奏;皇帝对汤斌不满之意消失了。
  这一来自然要对徐乾学不满。皇帝对这件事看得很重,因为他也是念兹在兹不忘记老百姓的;但因库用也是大事,为了江苏的海关,他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如今徐乾学却造作谣言,借他人之口,行反对之实,其心可诛!认为非加以训斥不可。
  “都是你们苏州的乡绅,自己要做买卖,恐怕添个海关,于己不利。你们上牟公家之利,下渔小民之利,巧取豪夺,我都知道。”皇帝沉着脸说:“你们赖汤斌说害民,汤斌何尝是这意思?他说:‘得其人便无害。’真是!天下什么事不是不得其人就有害?”
  本是商量好的一条计,凡此皇帝发怒责备,都在意中;徐乾学自然不会着慌,磕着头,从容答道:“汤斌如何赖得?,廷议时九卿俱在,众耳共闻,皇帝如以为巨言不实,可问梁清标。如果这话是臣捏造,诬赖汤斌,他在苏州出的告示,上有他的巡抚关防,难道也是臣捏造的不成?”
  “什么告示?”
  “是汤斌在苏州卸任出的,安慰百姓的告示。”
  “告示在哪里?”
  “臣家里就有。”
  “你怎么有此告示?”
  “是苏州有人特意寄来,嘱臣上呈,臣守皇上凡事安静的训谕,不敢多事。今蒙皇上垂询,不得不据实奏闻。”
  皇帝点点头:“明天你将告示带来。”
  这是反激的手法,一悬一宕,才逼出告示的话来;不然不能无缘无故献呈告示进谗。到了第二天,徐乾学将告示带进宫去,皇帝一看“爱民有心,救民无术”这两句话,果然大为不快。
  当然,徐乾学也还有一番歪曲的话。
  徐乾学当然先要颂圣,说皇帝屡次蠲免钱粮,又拨巨款兴修水利,无一不是皇恩浩荡的爱民仁政,而汤斌居然说他自己“爱民有心”,即是表示皇帝不爱民;而“救民无术”这句话,更为悖谬,仿佛当今天下有多少害民的苛政似的。
  这番话把皇帝说动了心,由此对汤斌起了误会,“原来他是假道学!”皇帝口不择言了。
  “汤斌的道学,是天下都知道的,只是欺世盗名,唯圣明在上能洞烛其底蕴。”徐乾学这样恭维着。
  “哼!”皇帝冷笑,“古人善者归君,过则归己,才是臣道;如今是过则归君,善则归己。”
  “汤斌名心太盛,似乎太过。”
  由于徐乾学的一再煽惑,皇帝便命詹事府满洲缺分的正詹尹泰,传旨汤斌洁问。
  “你去问汤斌,”皇帝说:“他是大臣,说海关不好,部议不准,我依部议是常事。果然不好,何妨再三争执,我未必就把他问罪。大臣不避斧钺,为民请命,为何不当面说?居然把责任推在我头上,他说‘爱民有心,救民无术’?是不是说我不爱民呢?”
  尹泰奉旨转问,汤斌自然只有惶恐谢罪。过了些日子,汤斌见皇帝奏事既毕,汤斌打算有所申辩,余国柱提醒他说:“皇上责问,应当磕头,为何要辩?”
  这话看来像是出于好意的卫护,其实是不叫他说话。汤斌一向在口才上吃亏,当时讷讷然无法出口,只有连声答道:“臣不敢!臣不敢!”
  由于种种拂过,汤斌的健康,便大受影响—一他平日自奉过于节俭,营养不足,所以身体一坏,衰象毕陈,对辅导东宫之任,便有力不从心之苦。
  为此,汤斌再次荐耿介自代。皇帝准奏,特召耿介到京,授职小詹事;由于汤斌的牵引保荐的奏疏中,说他“赋质刚方,践履笃实。家居淡泊,潜心经传,学有渊源”,所以皇帝亦甚看重耿介,召见以后,并且面谕:“你写一幅字来我看。”
  这不是要看耿介的书法,是要看他为学的心得,耿介写了一幅正楷,自己所撰的辞句是:
  孔门言仁、言孝,盖仁孝一理,仁者孝之本体;孝者仁之发用,不言仁无以见孝之广大;不言孝无以见仁之切实。
  这四十三个字,阐明孝出于仁,表里相通的道理,简明扼要,皇帝颇为欣赏,特书“存诚”二大字赐耿介,作为心许的表示。
  但是,皇帝心许,太子却不“欣赏”这位师傅。耿介上了年纪,步履蹒跚,言语亦不甚利落;而且乡居太久,形质仪容,朴实简陋,年纪正轻,活泼好动的太子,自然觉得不对劲。当时朝中大小官员,也看不起这位乡下土老儿的师傅,往往就在他背后讪笑戏侮,以致耿介大为不安,颇有悔此一行之感。
  对汤斌怀着成见的人,攻击耿介,自是不在话下,但比较公正的旁观之论,亦都觉得汤斌保荐耿介,颇欠考虑。最明白的一点是,汤斌在荐疏中说耿介“年逾六旬,精力尚健”,即非事实。
  卅二年不见,耿介已大非昔比,耳朵聋了,眼睛花了,步履瞒珊,老态龙钟,即令寸心湛然,学问深厚,见解因年龄的增长而愈见超卓,但可以为一般士子的师长,却不宜负辅导十四岁的皇太子的重任;因为皇太子到底还是一个少年,宜乎有个精力充沛,行动轻捷,言语便络,能够庄谐并作,因势利导来启发少年心性,如郭琇那样的人,才是适当的人选。
  耿介当然也有自知之明,曾经具呈吏部,自陈衰老,不堪任使,请求代奏放回田里。无奈皇恩浩荡,授职于先,赐字于后,耿介只有勉强留了下来。这一留使得妒忌汤斌的人,有了攻击的口实;于是借海关一案发作,耿介也受了连累。
  当时攻击汤斌的“重头戏”,是在余国柱和徐乾学的指使之下,由左都御史王鸿绪担任“主角”。
  第一步是对付董汉臣,当他奉旨免罪不问以后,本已无事;王鸿绪却又另辟蹊径,重起炉灶,就整个钦天监的低级官吏立言:
  钦天监灵台郎、博士官等,无知蒙昧者多,皆由其始不择流品,星卜屠沽之徒,粗识数字,便得滥竿。授官之后,又不专心学习,勉尽职掌,惟行险侥幸,希图迁擢,请敕下考试,分别去留。
  这话说得不算错,礼部详议,认为可行,复奏核可,便举行了一次考试,结果有十五个人以“词理舛误”被革了职;不用说,其中当然包含了董汉臣。
  到了汤斌因为“爱民有心,救民无术”八个字为皇帝不满之后,余国柱认为汤斌的圣眷已衰,正是攻倒他的时候,所以发动王鸿绪倾全力展开攻击,由都察院满缺左都御史绦丹和他本人联名领衔,另外加上副都史徐元珙和郑重,合词上疏,说汤斌“务名鲜实”;又说他在巡抚任内,去任时“巧饰文告,以博虚誉”。这些都是针对皇帝的心理所进的谗言,相当有力;但攻击得不分是非,颠倒黑白,就弄巧成绌了。
  其中有一句话是:“至擢巡抚,涓氵矣莫报”使得皇帝大为不满。他特地召见大学士明珠等人,神色严重地说:“汤斌擢用巡抚,是我重视其人的品德。汤斌在巡抚任内,纵有务名之心,但是政绩昭昭在人耳目,何可因为海关一事,便抹煞了他以前的好处。果真其人不足当巡抚之任,那么,我以前用他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奏谏?”
  这番质问,使得明珠等人,哑口无言,唯有免冠碰头。不过,“惭对董汉臣”这句话,皇帝亦认为费解,便降旨令汤斌“明白回奏”。
  这是汤斌出于良心的“失言”,既然奉旨质问,便只有引罪;拖病草奏,深夜不眠,这篇奏疏很长,自陈昔年与耿介“同为词臣,其刻苦自励,杜绝交游,心窃重之,故冒昧荐举,但自顺治十二年,外转后迄今三十二年,竟未谋面。”
  已三十二年未见的人居然保荐,汤斌自道,“臣罪何辞?”及至跟耿介见了面,“惊其衰老”,更为惶恐。提到董汉臣,他是这样措词:
  御史陶式玉,循其越职言事,奉旨下问,臣亦就疏论疏,以方今求言之时,越职罪似可宽。殊不思汉臣疏内各款,皆抄录旧文,语多浮泛;惟是皇上谕教皇太子,何等精详?以臣何咎,辄敢妄议,臣不能请旨严究真倩,使狂妄小臣,幸辶官国宪,臣罪何辞?
  这样说法,是违反汤斌本意的,但因董汉臣的原疏中,隐然有指皇帝纵容太子失教之意,而储位关乎国本,如以为董汉臣所指不错,则必将兴起大狱,这正是明珠、余国柱等人所希望的。汤斌自觉一身无所惜,但动摇国本,危及朝局的事,是他绝不肯做的,同时董汉臣亦将不保首级,所以不能不这样痛斥“小臣”,来解消一重绝大的隐忧。
  复奏疏的结论是,“自谓言动轻率,衍过多端”,惟有“席藁待罪,请听皇上处分”。
  这个奏疏一上,皇帝尚无处置,却以耿介上了个奏折,“引疾乞休”以致节外生枝,为詹事对正詹尹泰的弹劾,说他“侥幸求去,实无痼疾”,当时也劾指汤斌所荐非人。这样复杂的情势,更以第三者的介人,益发搞得严重。
  这个人名叫达哈塔,原是汉人,姓佟,入旗的汉人,照例在汉姓之下加“佳”氏,所以姓佟佳氏,他是原属多尔衮的正白旗籍,以翻译进士出点,当到吏部尚书,亦为东宫辅保之一,一则为汤斌、耿介不平,再则亦不愿卷人漩涡,所以上疏说道:“臣奉命辅导东宫,数日之内,负罪实多,以汤斌、耿介不能当其任,况庸陋如臣?乞准解退。”
  这一下皇帝大为困扰,但亦愿采取独断独行的办法,只有将有关此事的奏疏,一并交吏部议复,复奏是汤斌、耿介、达哈塔俱应“革职”。
  “耿介是东宫师傅,来了不多日子,革职回乡,这变得对不起人了!”皇帝深体人情,这样对吏部尚书李之芳说:“革职改为免职。他本是道员,以原品休致好了。”
  李之芳原是承受明珠的指使,本无意与耿介为难,自然连声称是。
  “汤斌与达哈塔,改为降五级留任。”皇帝又说,“汤斌原有些错,眼前略示薄惩,将来我自有恩典。”
  虽然皇帝相当宽大,但明珠、余国柱、徐乾学、王鸿绪等人,却是大失所望,认为这样一个“大题目”都扳不倒汤斌,将来怕更难措手。需要再接再厉,再找一个题目,非把汤斌治倒了不可。
  这个消息传到汤斌耳中,他不免叹息,汤夫人也知道这些情形,看他力疾从公,身体愈来愈坏,忍不住在侍奉汤斌的时候,要劝一劝他。
  “你的做官,办公事,我从来不敢干预,如今必得要说了。”汤夫人问他:“你做官做得这么苦,到底为了什么?”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你也应该懂啊?”
  “我懂,”汤夫人说,“不过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是升平盛世,又不是刘皇叔在白帝城驾崩,诸葛武侯独力撑持,扶保幼主的情形可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两句话用不着。”
  汤斌不作声,但口中无语,心头有感,而且感触不止一端,但他的性情是从来不知天下有所谓“苦”之一字的人;也不是有意求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只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在苏州的时候,春天他每天采巡抚衙门后园野生的荠菜佐餐;他的长子汤溥实在于心不忍,便劝他说:“爹爹,何必如此自苦?”
  起先他戚然不答,说得次数多了,他才吐露他的本心:“你们祖母未殉难之前,每天所食,粗粝不堪,今天我幸而略有成就,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终天之恨,无由弥补,如果稍涉奢逸,我就不能安心。这些野生的荠菜之类,都是你祖母在流寇猖狂的那两年常吃的东西,我无可一日或
  然而生母虽死,继母犹存,轩大夫人虽比他大不了几岁,毕竟名分是母亲,他想到复起服官,外则封疆,内则八卿,亦可说是位极人臣,轩太夫人应该是丫头老妈子一大堆跟在左右。然而从无一日的迎养,抚心自问,深为不安,如今又接得家书,说轩太夫人体弱多病,去日无多,应该及时告退回乡,稍稍承欢,才是为人子的道理。想到这里,端然动了归思。
  汤夫人也赞成他辞官,颐养轩太夫人还在其次,汤斌本人的病就很多,必须有个较为清静的环境来调养。因此汤斌在她的极力劝说之下,亲自动笔,上奏陈情;这个奏折的事由是:“圣息高厚未报,微臣积病日深,谨披沥吁陈,祈赐解任回籍,以免旷职”;以下分作五段,第一段叙恩遇:
  教里草茅愚陋,谬荷圣恩,起自田间。优擢侍役,三年谋幄,五月纶扉,星豉频屑,涓氵矣莫报。三吴繁剧之地,尤非薄窃所堪,桔据不遑业胜叠见,岂期未承严谴,复邀旷典,入侍青宫,宠遇之隆,无以加矣!
  第二段叙病况:
  来巨草木寸质,年逾六旬,精力衰惫,心血久枯,自六月内,胃部作痛,过服克伐之剂,元气益复虚损,饮食呕吐,怔忡健忘,神思恍惚,头目眩晕,因惩至上心切,犹强事药饵,力疾趋朝,冀追省德愆,薄收复效,不意于八月初七等日,呕血数次,病遂增剧,痰火上升,虚烦喘急,闻人声则惊惧,感微风则战惧,辗转床褥,形体仅存。
  皇帝看到这里,恻然心伤,略停一停再看下去,下面是叙他母亲的病状:
  臣继母素禀怯弱,夏月得家书,忽感半身不遂之症,臣方寸已乱;八月初十日复接家信,言臣母病至委顿,四肢拘挛,转侧须人,昼夜涕泣,思臣一见面,臣闻之肝肠迸裂,呕血几绝。按京臣省亲,具有定例,臣不敢破例请假,惟是巨病势危,万万不堪供职,仰祈我皇上圣心垂怜,赐臣解任回籍,庭母子得一相见,倘臣母得保余年,臣溘然长逝,亦无所恨。
  于是,皇帝朱笔亲写一道慰留的手谕,命侍读学士德格勒去颁示。德格勒是旗人,跟李光地同年好友,旗人深通汉文的不多,所以德格勒自视甚高,平时最喜欢放言高论,批评别人的学问文章,但对汤斌是相当佩服的,所以皇帝派了他这样一个差使。
  等到摆设香案,跪听宣谕以后,汤斌的心情相当复杂,感激与失望交并,而继母的病况,颇为严重,考虑再三,还是要上奏辞官。
  他的第二道奏疏尚未着笔,皇帝倒先传旨召见了,“汤斌,”他说:“我知道你纯孝,视继母如生母,不过你又何忍舍我而去。我如今有个两全之计,我赐你一座住宅,你把你的继母,接了来奉养,不就行了吗?”
  皇帝是想得很好,无奈事实上办不到,因为轩太夫人病势很重,长途跋涉,极其劳累;加以汤斌又绝不愿利用大臣的地位,要求沿途地方官办供应,瘦驴破车,鸡声茅店,从河南一路颠簸到京师,非送掉老命不可,而且轩太夫人足迹不出里门,也未见得能服京师的水土,所以汤斌坚辞不受。
  “臣母已老,万不能来。”他磕着头说:“皇上不舍臣远离阙下,臣请解职回乡,省母以后,仍旧回京。明史大事,臣愿效余生,以白衣暂领史局。伏乞皇上天恩允准。”
  “我实在不能放你。暂且过几天再说吧!”
  这一过过了十天,不见皇帝提起,在汤斌焦急无计;在余国柱等人,却当他是恋栈,看皇帝不准他辞官,大失所望,因而一不做,二不休,放出去一个极恶毒的谣言。
  这个谣言是说,皇帝对汤斌异常不满,因为他不识抬举,要拿他纳入旗籍,汉人入旗,变为满军;归一旗的都统管辖,指定地方居住,等于行动失去自由,从此怕回不得家乡了。所以一时关心汤斌的人,无不大为着急。正好汤斌上朝,因为病体衰弱,由人扶着上轿,见到的人,以为汤斌是被强制执行,奔走相告,说“汤尚书入旗了!”于是有人为他掉眼泪,有人为他奔走——大多是江南的京官,集会商议,决心去击“圣闻鼓”鸣冤。后来得到消息,说是属于误传,实际上并无其事,大家方始散去。
  汤斌经此刺激,病体越发不支,但在这种局面之下,惟有委屈隐忍,抱病入宫;皇太子一看汤斌的脸,大惊失色,“师傅!”他说:“你病得这个样子!”
  皇太子很敬重汤斌,当天就去见皇帝,将他的情形详细奏陈。皇帝考虑之下,认为汤斌不宜再担任辅导东宫的重任务,因而一面遣御医为他诊治;一面将他调为工部尚书。
  就在这一天,内阁奉旨议事,汤斌因为东宫进讲的缘故,自然不能参加,只是忘掉声明;这一下,左都御史王鸿绪便又算抓住他的短处了,指使御史,上奏弹劾。
  弹章一上,照例交议,余国柱等人所拟的处分是,降二级调用——降二级实在是降七级,因为汤斌原有降五级调用的处分,特旨留任,如果此时奉准调用,当然连同前案,一并计算,立刻可以降为从四品的官员。
  这是恶毒得已非常露骨的手法,蓄意要撵走汤斌,吏部尚书陈廷敬,心怀不平,要为汤斌说话,“最近刚有同样的案子,失朝不过罚俸半年,”他说:“何以独对汤斌尚书不公?”
  余国柱等人不听,照原议复奏,以为这下子一定可以把汤斌打下去了。
  再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批示是:“着即留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扳不倒汤斌,明珠和他的走狗们害怕了,相顾失色地表示,这不是一个好征兆,担心皇帝不是偏爱汤斌,是对他们的警告,言不听,计不从,祸将不远;同时也担心汤斌会因此报复。
  确有人劝过汤斌报复。在他病中,来探望的络绎不绝,有人劝他委曲求全,向明珠说几句好话;或者托人出来,居间调解,汤斌当然不肯这么做,他泰然笑道:“我生平养命自安,如今年逾六十,夫复何求?”
  再有些人是劝他采取强硬的报复行动,像郭琇就是如此,“此辈小人,不给他一点颜色看,他们不晓得利害。”他说,“此辈的阴私劣迹,都在老前辈的肚子里,何不拿它一股脑儿抖露出来?倒看看谁忠谁奸,谁善谁恶?”
  “不!”汤斌不便说自己不愿多事,用轩太夫人来作推托,“老母在堂,不敢这样做!”
  他是如此宅心仁厚,不肯伤人;而明珠、余国柱骑虎难下,准备找一个极严重的事由,如谋反大逆之类,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波,置汤斌于死地。
  于是首先指使国子监祭酒翁叔元,上奏指汤斌的理学是“伪学”,也就是指汤斌为伪道学。这个昧良心的奏折,为翁叔元带来了“加官之喜”,明珠保荐他升了少詹事,但也为他带来了一场传遍京师的大羞辱。
  政治有是非,或者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同情汤斌的人,亦无从为他声援,但学术是天下的公器,汤斌的理学以及他个人的修养实践,昭昭在人耳目,岂容污蔑?而且政治的争斗,牵涉及于学术,竟至诬指其为“伪学”,无论如何是件不可恕的事,因此翁叔元为士论所不齿,其中最不平的两个人,除了口诛以外,还展开了笔伐。
  这两个人,一个就是皇帝亦久闻其名的“三布衣”之一,因为保荐误时,未能参加“博学弘词”荣典的姜宸英。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宁波人。当叶方蔼任明史总裁时,荐他充任纂修,食七品俸禄;并特许他参加会试,他在京师是个大名士,会试的考官,都以收录这个门生为荣,照常理说,进士及第应如探囊取物;谁知姜西溟嗜酒如命,每次入闱都喝得醺醺大醉,试卷违误了规定的格式,致考官爱莫能助。
  有一次倒是没喝醉,写作俱佳,格式也对,缴卷时,受卷官随手翻一翻,指出一处问道:“这两句话,有出典吗?”
  “那两句话出于李商隐的诗,”姜西溟不假思索地反问一句:“你没有读过李义山的诗?”
  受卷官大怒,但亦无可如何,只有暗箭伤人,把他这本卷子摆在一边,不发誊录,考官根本看不见他的文章,自然无从取录。
  以后他又为明珠慕名延聘为西席,纳兰性德对他的文采,倾倒备至,殷殷向学,师弟俩极为相得,但终于为了一句话,姜西溟拂袖而去。
  事起于明珠有个宠仆,名叫安三,就像明朝严嵩的宠仆严年,为无耻士大夫尊称为“萼山先生”那样,安三亦在衣冠缙绅之列,奔走其门的,不知其数,而此人附庸风雅,希望一流大名土的姜西溟亦能假以词色,增添声价。
  于是纳兰性德有一天对姜西溟说:“家父素来敬重先生,却不能有所助力,我亦不便进言,现在有一个人,如果先生肯少施颜色,则无事不谐。我亦知道这话对先生说是极大的唐突,只是先生今年六十了,尚未通籍,似不妨稍作委屈。”
  “喔!”姜西溟止杯不饮,“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是——,”纳兰性德很吃力地说:“是安三!”
  姜西溟将酒杯一推,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纳兰家的佳子弟,不料无耻如此!”说完夺门就走。
  纳兰性德天性醇厚,只以一时鲁莽,说了不该说的话;见此光景,悔恨不及,赶紧上前牵住姜西溟的衣服,哀声请罪:“先生,先生!我错了,千万宽恕我这一回!”
  姜西溟掉头不顾。事后,纳兰性德千方百计想挽回其事,而毕竟不能如愿。但纳兰性德对他,始终敬礼不改;不久姜西溟倦游南归,纳兰性德做了三首词送他;第一首是自创格调的所谓“自度曲”,题名《潇湘钟》,在倦倦之情中,隐隐有请罪之意: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位,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号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等姜西溟重到京师,纳兰性德已经以三十一岁的英年,“七日不汗”而死;而姜西溟的性情,依然如他的姓那样,“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他跟翁叔元本来是朋友,此时卑视其人,写了一封长信,痛加讥责,当然,从此也绝交了。
  在翁叔元,这还不算难堪;最难堪的是他的门生何焯,当面投递了一封“破门”——断绝师弟关系的书信。
  何焯是苏州人,寒素家风,终于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他年轻时曾帮助书商访求古籍,所以宋朝、元朝遗留下来的孤本及旧家的抄本,经他细心校读过的很不少。只是腹笥虽宽,性情偏狭,喜欢诋毁前辈;因此落拓京华,颇不得意。
  当时京师文坛的主盟,算是徐乾学,以天子文学侍从之臣,权相府中的上宾,而财力又称雄厚,够资格去博礼贤下士的名声;何焯就是他门下的食客。只以他恃才傲物,当面讥斥他人的短处,毫不留余地,因而为人在徐乾学面前进谗,彼此失欢,何焯绝迹于徐家了。
  这时翁叔元亦正在削尖了脑袋往上钻,颇想招致若干名士,增加自己的声势。何焯虽是布衣,声名盛于公卿之间,正是他想罗致的目标。而何焯方在失意之际,“长安居,大不易”,有人肯加以援手,不免起了知遇之感,所以自愿列名为弟子。
  翁叔元的儿子,是个浅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何焯自然看他不上眼,彼此搞得很不愉快。等到翁叔元弹劾汤斌“伪学”的消息一传,何焯再也忍不住了,写了极长的一封信,当面投向翁叔元,表示着有这样一位老师,从此“请削门生籍”。那封信写得痛快淋漓,一日之间,传遍九城。
  何焯好低毁前辈,好轻薄快意,但对翁叔元的这个举动,没有人说他不对,因为学术是非,自有公论,而何焯此举,正为公论的表现;也因为他是苏州人,而汤斌对他的家乡有大思,崇功报德,应该打这个不平——桑梓为公为大,门生为私为小,为大我牺牲小我,不算忘恩负义。
  由于何焯此举,大快人心,所以一日之间,声名大起,来拜访道贺致意的,络绎不绝;其中最兴奋的,是何焯的一个门生,也是苏州人,名叫陈景云,才十九岁,博闻强记,整部《通鉴》,能够背诵。汤斌在苏州时,曾经考试秀才,拔陈景云为第一;以此知遇之感,所以凡是为汤斌不平的举动,他无不拥护。
  十月间,皇帝谒陵——顺治皇帝的陵寝,在喜峰口以西,属于遵化州的凤台山,定名孝陵。谒陵事毕,皇帝由遵化南下,巡视近畿之地;指定直隶巡抚于成龙,在霸州接驾。
  皇帝巡幸各地,召见守土之官,照例先问吏治民生;首先被提到的一个人,就是陆陇其。他在康熙二十二年,被授职为灵寿知县。这是正定府中最难治的一县,地瘠民贫,谋生不易,权利的冲突,异常尖锐,所以民风强悍,善斗轻生;陆陇其一到任,就接到许多命案的状子,坐堂一问,十九起于细故,甚至有为了一碗饭送掉一条命的。于是他一面推行“深耕法”,尽地力以增加农产,同时请求上官,少派差役,减轻百姓劳力的负担;革除赋税中附加的“火耗”,禁止私派,减轻百姓的经济负担。一面反复劝导,和衷共济,化除好斗轻生的风气。这样在任四年,风俗一变;成为直隶最安定、最富朝气的一县。
  “臣去年亲访民间利病,陆陇其曾面陈六事,无一事不切中民生利弊。”于成龙说:“臣属下的州县官,论操守,论治绩,陆陇其可算第一。”
  “以前直隶巡抚格尔古德,也保荐过陆陇其,我因为他到任不久,若有作为,还不到收功的时候,所以不曾调动。如今照你所说,果然是个好官,何以不见你举荐?”
  “臣荐过的。”
  “荐过?”皇帝诧异,“凡是这些奏折,我没有一个轻轻放过的,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其中的缘故,臣略有所知。”于成龙看一看随传在侧的高士奇等人,略一迟疑,这样说道,“容臣另缮密折奏闻。”
  皇帝有所意会,于成龙的话不便让第三者听到,便吩咐左右待从,一概回避。
  “现在只有我们君臣二人,你有话尽管说;出你之口,人我之耳,不会有人知道。不过,”皇帝又说,“你未说之前,要作检点。”
  这是告诉于成龙不可作不实之言,“臣不敢妄语!”他说,“几所奏陈,皆有证据。臣举荐陆陇其的奏折,为大学士余国柱所搁置了。”
  皇帝大为骇异:“他敢?”
  “据臣所知,除却谋反,他什么都敢!”
  皇帝还是不大肯相信:“他竟敢搁置奏疏,壅于上闻?”
  “皇上不妨彻查。京内外臣工所上奏疏,通政司皆有纪录;跟内奏事处的档案一查对,真相自明。”
  皇帝点点头,愣了一会又问:“余国柱为什么要跟陆陇其过不去?”
  “因为陆陇其无从馈赠,他也从不与政府中人通问。在任四年,只进过一次京,公事一完就走,好些人想见他都见不到;魏象枢是他的荐主,他亦不曾去看他。”
  “这真是公而忘私了。”皇帝想了一下,又问到余国柱一向恭谨,虽然操守不甚好,倒想不到他这样子肆无忌惮,他何所恃而敢如此?
  于成龙应声答道:“恃明珠的势。”
  “明珠!”皇帝被触及了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团,“明珠怎么样?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劣迹?”
  “这——,”于成龙答道:“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皇帝惊诧,“是说他的劣迹甚多?”
  “是!”于成龙说:“臣只说三个人,第一个是蔡毓荣,就是明珠所引荐庇护。”
  提起蔡毓荣,皇帝便生气。此人是正白旗汉军,康熙九年就当到四川湖广总督;吴三桂之乱,他奉旨率领绿营兵进剿,调任云贵总督;乱平处理善后事宜,对吴三桂的余党,不是徇情庇护,就是得贿纵放,而且还霸占了吴三桂的一个孙女儿作妾,此外更有妒功诬奏、纳贿行贿种种不法情事,为人检举,下刑部审问属实,定拟斩决的罪;皇帝虽免了他一死充军黑龙江,但对此一直痛心疾首,现在听于成龙提到,方始恍然,蔡毓荣敢于如此无法无天,原来是明珠的庇护。
  “第二个是靳辅。”于成龙说:“靳辅治河,虽与臣意见不合,论其操守,亦有可取;只是明珠支持靳辅,与如何治河无关,作用在侵分筑堤的巨额工费。”
  “啊!”皇帝矍然,“原来有此内幕!你再说,第三个是谁?”
  “第三个是汤斌。”于成龙说,“皇上加恩江苏百姓,蠲减钱粮;明珠居然贪天之功,由余国柱派人向汤斌致意,说江苏蠲赋,多出于明相国的斡旋,江苏百姓宜有以酬报。索贿四十万两!”
  “四十万?”
  “是!”于成龙说:“臣不敢妄言,可问汤斌;或者垂询原任江苏吴江知县,行取为御史的郭琇。”
  “那么,汤斌怎么样呢?”
  “汤斌哪里来的钱给他们?为此,明珠和余国柱设计攻走汤斌,一则报复,二则便于向江苏榨索。”
  “这就不对了!”皇帝摇摇头:“汤斌内用是我的主意。”
  “明珠之奸诈,一直能够欺君罔上,正以此故。窥探旨意,加以利用,其奸不露。”于成龙膝行数步,神色悲愤地说:“如今明珠、余国柱必欲置汤斌于死地而后快,若非皇上保全善类,天下将无正人好官。”
  于成龙为皇帝解说明珠招权纳贿的“巧妙”,总括一句话,是贪天之功;利用他受到亲信,易于窥测皇帝的意旨,从而哄吓诈欺。皇帝预备重用某人,他必先一步去讲条件,说好能以巨金为寿,便可获得某一缺分;或者某人获罪,皇帝宽大为怀,明珠又会预先透露可能得到的处分,说不是他从中斡旋,必将有如何严重的罪名。于是当事人一则感恩,二则畏威,又必以巨金为寿。
  听见这一番话,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同时也深深感到惭愧,自以为凡事虚心体察,不易受人蒙蔽,哪知受了蒙蔽,还在鼓中。
  就这片刻之间,他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最后终于作了决定,但却不便宣布,“你的直言可嘉,”他只是奖励于成龙,“你先下去,我有东西给你。”
  皇帝赏赐于成龙一千两银子,一匹骏马。大家都以为那是酬庸他在直隶巡抚任内的政绩,却不是由于振聋发聩之功。
  御驾离开霸州,皇帝还想西行,到陆陇其做知县的灵寿那一带去看看;半路上接得急奏,说太皇太后政躬违和。皇帝孝顺祖母,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五中如焚,星夜启跸回京;不入乾清宫,直接到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以东的五楹新殿,在那里设榻住下,以便于朝夕侍疾。
  随侍在他左右的是高士奇。有一天晚上,皇帝跟他谈到明珠的种种劣迹,提出一个疑问:“我平日深慕唐太宗纳谏的雅量,大小臣工的奏谏,无不亲览,即有逆耳之言,亦从不加罪。那么,何以不见有人奏劾明珠?”
  高士奇是极机警的人,看出皇帝对明珠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事态严重,绝非几句好话所能替他掩饰的,那就得想办法洗刷自己,避得愈远愈好。
  于是他说:“皇上圣明,孰不畏死?”
  “喔,”皇帝动容了,“他敢压制言路?”
  “董汉臣即是现成的例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士奇说,“皇上居宽大之名,宰相有滥权之实。”
  皇帝绕室沉吟,很想即时下诏,夺明珠之职。但太皇太后正在卧疾,宜迓祥和,不宜于严谴,只好暂且搁下。
  十月初八,汤斌偕同工部满尚书阿兰泰,专程到通州张家湾去验看西南运到的棺木。
  宫中这时正在大兴土木,皇帝预备在紫禁城东北角的空地上,造一所宁寿宫,作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颐养天年之用;所用木料,特发内帑,交西南各省采办,由水路运进京城,木料是否符合规格?汤斌的身体已相当虚弱,部属和家人都劝他,有阿兰泰去看,也就够了;秋风多厉,何必跋涉?但汤斌因职责所在,坚持要去;于是与阿兰泰同车出京,直赴通州张家湾。
  来去一共三天,回到京,人就不对了;咳嗽非常厉害,而且气喘不止。
  这是汤斌多年的毛病,逢秋必发,虽然咳得比平时厉害些,但也不以为意,只不过在妻儿侍奉之下,卧床休息,连医生都不曾请。
  汤斌有四个儿子,本来都在睢州老家读书,一则侍奉祖母,再则在河南准备应乡试,这年七月间,老三汤沆先到京城省视;九月间听说汤斌身体不好,老大汤溥,特地由原籍赶来,正是他上疏辞官不许,而皇帝遣御医诊视,病势已减的时候。汤斌看到儿子,心里自然高兴,但仍是悬念着他的继母的病,对汤溥表示,想辞官而不能;只要一息尚存,不能不勉力奉公,只是堂上老亲,桑榆景迫,不能亲身奉养,心如刀割。
  为了安慰老父,汤博说了假话,说他祖母的病,已大见好转,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师来省父。听得这话,汤斌欣慰无比,认为母子还有相见之日。
  但是,他们父子之间,虽在一起,却一直没有细谈的机会,因为汤斌病势稍减,立即销假视事,公事极忙,接着便是到通州勘验楠木。直到此刻,反因为卧疾不能看公事,父子三人,才得在病榻前闲话。
  虽是闲话,实在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汤斌对两个儿子说:“孟子有言,乍见孺子人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就是天理。你们总要时时内省,养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合乎圣贤的大道。如果只讲表面文章,规行矩步,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外面看来是道学,其实是内心不知有真是非的乡愿,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谁知道这几句话,竟成了汤斌最后的遗言。
  纵使抱病,汤斌仍不肯请假,还在打算着第二天一早要到内阁去会议。
  汤溥、汤汤,忧心忡忡,却又无法相劝;怀着心事,辗转不能安枕。到了四夏天,突然起床探视,只听喉头已经“上疾”了。
  “爹!爹!”
  兄弟俩连声急喊,汤斌还能答应,但也就是答得这一声,再也不能说话了。呼吸渐弱,很快地一瞑不视。
  合家抢天呼地般痛哭。汤溥是长子,不能不节哀料理后事。亲友故旧、部属,接到“报丧条”,纷纷赶来,只见汤斌面目安祥地躺在板上;上身穿一件旧得快破了的蓝绸丝棉祆,下身穿一条黑布裤。问起身后之事,汤溥哭着诉说:只剩下八两俸银,连买棺材的钱都不够。
  就在这时候,徐乾学送了二十两银子奠仪来。汤溥不知道他曾陷害汤斌——事实上,他在南书房向皇帝奏陈的话,外间亦绝少人知道;还都认为徐乾学古道可风,收了这笔“雪中送炭”的奠仪,汤家才能买棺成殓。
  汤斌已多年未穿新衣,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就是用御赐的缎子所缝制的一件朝服。人殓本可用明朝的衣冠,在这样的境况下,只好用这件清朝的衣服。
  大臣临终,照例应有“遗疏”;汤斌临终一句话都没有,但仍不能不说“口授臣男溥”奏陈,只是些感恩的话,没有谏劾,也没有建议。
  凡是敬仰汤斌的,都替他可惜,觉得他死非其时,死在正当他为小人谗害,皇帝不无因为与汤斌争名而对他怀着成见的时候;他是死得如此凄凉,身为大臣,几乎无以为殓,而皇帝完全不知道,因为明珠、余国柱等人自然要蒙蔽隐瞒,就是徐乾学、高士奇之流,亦绝不敢表彰汤斌的清廉,变成自暴其贪黩的短处,所以皇帝接到遗疏,只是嗟叹不欢,而恤典并不优厚。
  也许是有意的安排,皇帝遣派两名内阁学士,到汤斌灵前赐奠茶酒,其中之一是曾劾汤斌“伪学”的翁叔元。有人说,这是出于明珠和余国柱的建议,有意刻薄死者;这一层无从究诘,但汤斌虽死,明珠和余国柱余憾未释,却在内阁议恤典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清楚。
  内阁的复奏是,汤斌生前曾有降七级的处分未消,所以不应照尚书的成例赐恤。皇帝素来以宽厚出名,自然不会准奏,降了这样一道谕旨:
  汤斌为巡抚日,廉以自守,屡加升用。忽闻溘逝,深轸朕怀,着驰驿回籍,赐祭如葬故事。
  亏得有这样一道上谕,汤溥兄弟盘柩奉母回睢州,一切舟车轿马,都得由驿站和地方官供给。而汤斌泉下有知,应该感到安慰的是,遗爱在民,身后的哀荣,虽不由于庙堂,却还出于道路,灵柩所经,路人多下马拱立,叹息目送,所过州县,地方耆老,无不路祭。回到睢州时,士绅父老皆是白衣冠郊迎,孝衣如雪,哭声震天,自动来迎灵的有上万人之多。苏州百姓接到讣闻,聚哭于生祠之下;常州及其他州县,则纷纷在书院设立汤斌的神主,举行祭享。此外,在京里则颇有人去瞻仰汤斌的故居。板门竹篱,简陋异常,如不说破,谁也不相信,这就是做过天下第一要缺江苏巡抚,以及职掌大工,手下有无数名工良匠的工部尚书的住宅。
  作为一个大官而言,汤斌死得很寂寞;但是他的一死,又可说是死得其时。
  汤斌之死,对郭琇等刚直君子来说,是一大刺激;而对在慈宁宫侍疾的皇帝,却等于是尸谏,他慢慢明白了,汤斌是死在哪些人手里的?
  因此,皇帝决定展开肃穆政风的大举措,而以查办湖广巡抚张氵并,奖励陕西道御史陈紫芝作为开端。
  陈紫芝字非园,他是浙江宁波人,为人峭直,嫉恶如仇。当时的湖广巡抚张氵并,是明珠的私人,自恃靠山甚硬,在任上大事搜括,地方上运盐、铸钱、码头交通等等有利可图的地方,无不想出名堂来舞弊;甚至汉口的商家,凡是立了招牌的,亦要分别大小,按数派钱。贪名传播远近,大家都畏惮明珠的势力,不敢说话,独有陈紫芝,上疏严劾,除了指陈张氵江的劣迹以外,同时认为“当日保举之人,必有贿嘱情弊,请一并敕部论罪。”
  于是皇帝派了三个他相信得过的人,到湖北去查办。一个是于成龙,一个是山西巡抚,满洲镶黄旗的马齐;另一个是副都御史开音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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