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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高阳 著

_10 高阳(当代)
  同时皇帝面谕群臣,说张饼贪污,没有人肯揭发,唯有陈紫芝上疏弹劾,应该升官。于是升为大理寺少卿。不久,于成龙、马齐、开音布三人回京复奏,张氵并果有贪污的实迹。皇帝下令革职治罪,张济被判处了绞刑;保举张氵江的官员,亦都丢了官。
  这是对明珠的一大打击,也是一大警告;但明珠不理会警告,只对打击展开报复。事由陈紫芝而起,报复便报复在陈紫芝头上——忽然有一天,四十岁不到的陈紫芝,暴毙身亡。据说,他下朝在朝房遇见明珠,明珠殷勤接待,喝了一杯他的跟班送上来的“茶”,这就是他暴毙的原因。
  尽管明珠的势力,依旧炙手可热,但了解内幕的人都知道,他是走下坡了。如果负担不重,还可以自我克制,放稳步伐,不至于倾跌;而明珠积恶累累,仿佛拖着一辆沉重的大车,一走下坡,身不由己,一定越下越快,转眼之间就会竭蹶殒身。
  于是最见机的人开始有了行动,第一个是徐乾学。
  徐乾学本以依附明珠起家,但从纳兰性德死后,师弟的关系中断,加以余国柱的排挤,跟明珠也就渐渐疏远了。同时,他由南书房翰林的文学侍从之臣,转为总司风宪的左都御史,亦颇思有所建树,在廷议时,便与明珠一党,常有不能调和的意见,很快地被朝士分为南北两党。
  既有党派,便成敌对,徐乾学看出明珠已呈不稳之势,而皇帝整饬政风的决心,在查办张氵并奖励陈紫芝一事上,表现得相当清楚,因而估量局面,断然作了打倒明珠的决定。
  还有一个人可以利用:郭琇。
  郭琇是他的同年,此时又成了长官与僚属,于公,他可以鼓励郭琇配合皇帝重整纪纲的决心,提出纠弹;在私,他想到有一套说法,可以打动郭琇的心。
  这套说法是为汤斌报仇。汤斌受明珠和余国柱的迫害,是有目共睹的事,郭琇久怀不平,所以对徐乾学的话,格外容易人耳。而徐乾学又以汤斌有思于他的家乡,跟郭琇对汤斌怀有知遇之恩的立场是相同的;这样,郭琇便丝毫不觉得徐乾学所怂恿他的话,不是为了替汤斌报仇,而是以此因由,打倒明珠。
  一夕密谈,徐乾学提供了许多关于明珠的内幕。有些话,跟李光地跟他所说的相同;有些则大相径庭,而比较之下,郭琇宁信徐乾学,不信李光地,因为李光地“卖友”这一重公案,真相渐渐揭露,使得郭琇对他的信心大失。
  关起门来,一个人悄悄写好了一道严劾明珠的奏疏,正待呈递;却以太皇太后的崩逝,而搁置了下来。这位太皇太后是世祖的生母,当清兵初入关时,世祖只有七岁,多尔衮大权在握,颇为跋扈。幸亏这位太后跟多尔衮是从小一起被养在宫内的青梅竹马之交,苦心调护,才使得多尔衮不致萌生异志,篡位自立。
  世祖于顺治十八年正月,出天花不治而崩,得年只有二十四岁,留下四个皇子。当时由太皇太后主持,与“四辅政大臣”定议,以八岁的皇三子玄烨嗣位,即是当今皇帝。太皇太后的作此选择,是听从她的“教父”,来自日耳曼的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因为玄烨已经出过天花,不会再遭遇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
  这时满清的天下未定,外有三藩的分茅裂土,破坏政令的统一;内有辅政大臣鳌拜的跋扈专擅,八岁的皇帝,全亏祖母教养护持,得以先诛鳌拜,后平三藩。祖孙之间的关系与感情,既与寻常人家不同;而皇帝的天性又特厚,所以对这位祖母的孝顺,不但在古今皇帝当中找不出来,就是上《陈情表》的李密,如果生在康熙年间,亦应自愧不女口。
  当太皇太后病重时,皇帝亲制祝文,徒步到南郊的天坛上祭,祝文中吁恳上苍,减自己的寿算,为祖母延寿;太常寺的礼官宣读祝文时,皇帝涕泗交流,臣下无不感动。但人事已尽,天心难回,延到十二月中,七十五岁的太皇太后,终于薨在慈宁宫。
  皇帝的悲痛可想而知,真叫“悲号无间”,想起来就哭,常常哭得昏厥或者咯血。大丧的仪典,当然格外隆重,除了皇帝自己割辫麻衣,在慈宁宫席地寝言以外,最初三天百官都住在宫内,每天早、午、晚三次,到慈宁宫哭临;第四天起,改为每天两次,官民在家斋宿。宫内外各寺庙庵观,无分日夜,撞钟三万杵,虔送大行太皇太后往生极乐。
  一般的政务,当然都搁置了下来。这样过了二十七天,皇帝不肯释服。照多少年来的传统,大丧是以日代月;二十七个月缩为二十七天,至此期满。同时嫡孙为祖母服丧,只是“齐衰杖期”,期为一年,亦非父母之丧的“斩衰三年”。而皇帝下诏,定为三年之丧;哀和过重,妨碍国政,群臣交谏,国子监的太学生伏阙上书,请皇帝节哀顺礼。这才勉强把皇帝劝得脱御麻衣,换了素服;由慈宁宫回到乾清宫,不入正殿,在乾清宫东庑设榻暂住。
  释服的第二天,皇帝御门听政;政务恢复正常,郭琇才能把弹劾明珠的奏折递了上去。
  这天恰好是明珠的生日,国丧期间,”八音遏密”,不准演戏;同时也不宜举行正式的筵宴,但就是不拘形式的小叙,场面已经浩大非凡——明珠的府第在什刹海北岸,是京师有名的巨宅;这天车水马龙,冠盖相望,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郭都老爷到!”
  当司间的持着名帖,高唱传报时,明珠一时弄不明白,“哪位郭都老爷?”他问。
  “江南道郭都老爷。”
  江南道监察御史不是郭琇吗?明珠始而不信,从而大喜;他曾多次致意,想邀请郭琇一叙,郭琇始终拒绝,不想在这华堂春满,贺客盈门之际,有此大名士不速而至,在他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于是明珠连声道:“请”,降阶亲迎。意气洋洋的郭琇,见了主人,长揖不拜;却故意伸手探袖,仿佛有什么文件要面递似地。
  明珠喜动颜色,“足下今日兴致不浅,”他问,“莫非有寿诗见赐?”
  “不是,不是!”郭琇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满堂宾客,尽皆注目,都猜不透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只见明珠读不多时,脸色大变,既惊且窘,自然也有怒意,而郭琇却是一脸诡秘的笑容。
  “郭琇无礼!应该受罚。”他自己这样说,顺手取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大笑而去。
  这是他有意折辱明珠,目的在激励朝士不畏惧权贵的风骨;因为他顾虑到弹劾明珠的奏疏一上,可能会交九卿会议,倘或畏惧威势,瑟缩不言,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因此,特意出此当面投递弹章的举动,表示权相并不足畏。
  这自是大煞风景之事,宾主都觉得万分尴尬;寿筵草草终场,贺客纷纷告辞,偌大场面,片刻之间,冰清鬼冷,明珠退入密室,立即召集心腹会议。都觉得郭琇的奏折,指明事实,十分厉害,可能会惹起不测的天威,当务之急,该去打听皇帝的态度。
  皇帝浩叹终日,将郭琇的奏折,看了又看,反复思量,要弄清楚,他所参劾明珠的罪状,可有虚假?
  郭琇的奏折中,刊明了“明珠与余国柱背公营私”的事实,计有八款:
  一凡阁中票拟,俱由明珠指挥,轻重任意;余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议。即如陈紫芝之参劾张洪,内并请议处保举之人,上面谕九卿:“宜一体严处”,票拟竞不之及。
  这一款是事实。皇帝清楚地记得,当时明珠的复奏,并未提到保举张洴的人;等到自己当面追究,才提出侍郎王遵训等人,保举张氵并不当,一体革职。
  一明珠凡奉谕旨,或称其贤,则向彼曰:“由我力荐。”或称其不善,则向彼曰:“上意不测,吾当从容援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思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至每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无不宣露,部院衙门稍有关系之事,必请命而行。
  这更是事实。向汤斌索贿,说江苏蠲赋,出于明珠的力量,就是天大的谎话。以此例彼,则窥测意旨,以示思立威,当然是可信的事。至于明珠每天出乾清宫,有许多官员等候在中左门,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原以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此刻经郭琇说破,皇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他所预闻的机密,作出卖风云雷雨、招纳权贿的勾当。
  皇帝再往下看,郭琇写的是明珠及其党羽,卖官鬻缺的事实:
  一明珠结连党羽,满洲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如拉塔、锡珠等;汉人之总汇者为余国柱。结为死党、寄以腹心,凡会仪、会推,皆佛伦、格斯特等把持,而国柱更为之囊橐,惟命是听。
  一督、抚、藩、大出缺,余国柱等无不辗转贩鬻,必索至满欲而后止。是以督抚等官,遇事剥削,小民柔困,遭遇圣主,爱民如子,而民间犹有未沾足者,皆倩官搜索,以奉私门之所致也。
  看到这一款,皇帝不止是生气,而且痛心:“民为邦本”,他即位以来,最重视的就是爱民,民心驯服,乃是天下能够大定的唯一原因,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却折消他的德意,以致百姓受惠“犹有未沾足”的。照他这样的做法,只要一脱自己的约束,必定横征暴敛。搞的民怨沸腾,终于萌生乱源。由此看来,明珠真是贼臣?
  就这转念间,皇帝已有了决定,但处置轻重,还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状:
  一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之时,应升学道之人,率往论价;九卿选择时,公然承风,缺皆预定。由是学道皆多端取贿,士风文教,周之大坏。
  一靳辅与明珠、余国柱,交相勾结,每年康费河银,大半分肥,所提用河官,多出指示,是以极力庇护。当下河初议开时,披以为必委任靳辅,欣然欲行,九卿亦无异词。及上另欲要人。则以于成龙方沐圣眷。必当上旨;而成龙官上臬司,不可以统摄,于是议题奏仍属靳辅,此时未有阻挠议也。及靳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始一力阻挠,议由倚托大臣,故敢如此。
  这一款引起皇帝绝大的警惕。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视察河工时,开下河一事,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龙总其成,而归靳辅节制,确是出于明珠的建议。当时还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谁知暗中另有这样的内幕。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的傀橱;看来做皇帝要虚己以听,求得一个“明”字,实在甚难。如果再有成见横亘胸中,则耳目所及,无一而非伪饰蒙蔽,从今以后,岂可不格外谨慎?
  因此,他对郭琇的奏折,看得更加仔细,每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
  一科道有内升及出差者,明珠、余国柱率皆居功要索。至于考选科道,既与之大约,凡有本章,必须先行请问。由是言官皆受其牵制。
  一明珠自知罪戾,见人辄用柔言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螫害,意阴谋险;最畏者言官,恐发其奸状。常佛伦为总究时,见御史李时谦累奏称旨;御史吴霁方颇有参劾,即令借事排陷,闻者骇惧。
  看到这里,皇帝放下奏折,深深点头,在灯下自语:“若要天下太平,实非广开言路,培养有风骨的言官不可。”
  皇帝经过深长的考虑,决定展开一次大规模的人事革新。明珠应该受到惩罚,是毫无疑义的事;但是,皇帝自成年时就自誓要待大臣如弟兄,所以除非罪大恶极,绝不愿加以诛戳,尤其是明珠,皇帝始终念着他支持撤藩的功劳,格少要宽大处理。
  于是首先改组内阁。大学士一共五人,首辅是明珠,革职交领侍卫内大臣差遣;次辅叫觉罗勒德洪,他是皇帝的同族——爱新觉罗族以其与皇帝亲属关系的远近,分为两种,一种是太祖直系的后裔,称为“宗室”,系金黄腰带,俗称“黄带子”;一种疏远的宗族,称为“觉罗”,系猩红腰带,俗称“红带子”,勒德洪就是“红带子”,隶属正红旗,笔帖式出身,是明珠的应声虫,自然一并革职。
  还有个被革职的是余国柱。五去其三,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曾为世祖草遗诏的王熙,此人熟谙政事,小心谨慎,皇帝决定将他留了下来;还有一个是王熙的同年,顺治四年的进士,当过浙江总督,在平耿精忠之乱中立过大功的李之芳,已经六十七岁,精力衰颓,囗婀取容,皇帝决定叫他退休——休致回籍。
  为了这一番大振刷,皇帝特别召集吏部尚书陈廷敬等人,作了一番极长的训谕,他说;国家建官分职,经理庶政,必须拿出忠心来!大官守法、小官廉洁,各守职司,实心任事,才可以不负提拔。他亲政以来,不敢丝毫怠忽,所以对于大小官员的行事,无不深知,一再指出缺点,谆谆告诫,然而他是失望了。
  他指朝中群臣,自大学士以下,有职掌的官员,全然不知勤慎供职,只知道早早出街,偷安自便,整天三五成群,互相交结,套同年、门生的关系,彼此援引,或者同谋陷害他人;或者徇庇同党,营私舞弊,这种种情形,他亦无不明瞭,只是隐忍不言,期望各人自己良心发现,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他又说:他最重视九卿科道的会议,期望集思广益,斟酌至当。结果不过一两人倡仪于前,其余的应声附和,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甚至有些人参加了会议,却茫然无知,到散会都不了解议的是些什么?像这样子,试问国是何凭?
  至于人才进退,关系重大,某人贤、某人不肖,或恐不尽知悉,所以凡遇紧要的差缺,特令会同推举,一方面让好人得以出头;一方面亦是希望被举的人,心里有这样的警惕,倘或不是实心奉公,失职得罪,必定会连累推举的人,于是勉力自励,力为好官。六部九卿诸臣,如果体会得这番意思,理当从公选举,才是不负委任。而历年以来,所举者称职的固有;但贪黩的亦复不少,这都是由于太看重情面,或者植党受贿所致。像这些人,自反其咎,虽加正法,亦无足惜;但他实在不忍见臣下身罹法网,所以往往宽大处理。不幸地,宽大变成姑息,姑息足以养奸,积弊愈来愈深,物议沸腾,民愤愤激,以致言官列款参劾,岂能再不闻不问?
  此外,明珠的党羽,吏部尚书科尔坤,户部尚书佛伦,工部尚书熊一潇,平日望风承旨,甘作爪牙的,亦都一起被免了职。消息一传,人心大快;尤其是余国柱狼狈出京,见者无不嗤之以鼻,真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了。
  不肖一去,贤者进用,皇帝经过慎重的考虑,选拔了三个人当大学士,第一个是伊桑阿,他是满洲正黄旗人,跟汤斌是同年,由礼部主事,循资升任尚书,为人厚重老成,极有操守,是满洲大臣中的佼佼者。最近在礼部尚书任内,办理太皇太后的大丧,勤慎将事,深得皇帝好感,所以首先被拔擢入阁。
  第二个是阿兰泰。他家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姓富密氏。阿兰泰以笔帖式起家,能干而谨慎,当三藩乱起,承旨宣达军机,详查明白,而且能够把握时机,迅赴事功。最难得的是,操行清谨;本来与汤斌同为工部尚书,这时入阁拜相,死者哀而生者荣,运气大不相同。
  第三个是汉人,名叫徐元文,字公肃。他是徐乾学的胞弟,行二;老大乾学,老二元文,老三秉义,合称“三徐”,而徐元文是他们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个。
  徐元文是顺治十六年的状元。闲雅方重,敦品励行,与他的老兄,简直不像同胞手足。皇帝因为他曾充经道讲官,深知他的品德,特地将他由户部尚书升任为大学士。
  这以后不久,徐乾学、高士奇等人,又为郭琇一疏,严劾去职,于是皇帝进行第二次改组政府,老弱贪庸的,纷纷休致回籍。起用熊赐履为礼部尚书,而郭琇则被超擢为左都御史。
  不幸的是,汤斌始终被皇帝所误解,他说:“我待汤斌不薄,而他一直怨讪不休,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就为了有这样的误解,终康熙朝六十一年,汤斌生前的德业,不能受到表彰。直到世宗雍正十年,方下诏以汤斌人祀贤良祠。
  高宗乾隆元年,汤斌得到了一个谥号,而且是极其难得的“文正”。
  道光三年,以汤斌从祀孔庙。有清一代,以名臣从祀孔庙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汤斌、陆陇其、张伯行。
  陆陇其后来亦由知县行取为御史,殁于康熙三十一年。在他死后两年,皇帝忽然想起他,要放他做江苏学政。死后得官,传为美谈。他的谥号叫“清献”,照他的官位,不应得谥,是出于高宗的特旨。
  张伯行是汤斌的同乡,也讲理学,也做过江苏巡抚,号称“天下清官第一”;但张伯行的清官比较容易做,因为他是富家子弟,可以从家乡带了钱到任上去用,不如汤斌那样坚苦卓绝。
  康熙一朝,清官最多,但清官册上的第一名,无论如何不能不推汤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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