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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高阳 著

_6 高阳(当代)
  阳虚侯反倒看得严重了:“琴子莫胡说!看吓着了缇萦,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怎能分离?”
  于是琴子顽皮地笑了笑,向缇萦说道:“走吧!我们到后苑去散步,梅花开了没有?”
  “对了,”阳虚侯接口也说,“你们到后苑去玩玩。到晚来,派人送缇萦回去。”
  缇萦惦念着父亲,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带回家去,但阳虚侯既已如此吩咐,同时估量着琴子也决不会放她走,那就只好先把卫媪打发回去了。
  跟琴子说了这个主意,琴子自然赞成,于是叫人把卫媪去唤了来。
  “多谢翁主的赏赐!”卫媪行了礼,又叩头谢赏,然后抬头看着缇萦。
  “翁主留我在府里玩,你先回去吧!回头翁主会派人送我。”
  “喔!”卫媪慢吞吞地说道:“等主人回家,我就说翁主派人接了你来玩的。”
  这是一个暗示,让缇萦回家见到了淳于意,照此回答。缇萦自然会意,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好!”
  话说完了,卫媪却仍旧跪伏着,显然的,她在等缇萦一句要紧的话。
  当着琴子,实在不便把阳虚侯的决定,告诉下人。然而更不便让卫媪这样等着,反令琴子无端生疑,缇萦只好使个眼色,又说,“你告诉宋二哥,我不能回来招待他,请他宽心多饮一杯!”
  卫媪听得如此说法,知道所求已遂,但脸上毫无表情,向琴子行礼辞别,带着一大包雪白的吴棉,先回家去了。
  自然,她心里是高兴的,也是得意的。手里捏着又轻又软的吴棉,浑然忘却了车外呼啸的西风。
  到家可又忙了,一半是兴致好,一半觉得该为宋邑慰劳。她一个人在厨下精心整治了上十品的肴馔,静等宋邑和淳于意回来享用。
  薄暮时分,那师徒俩倦游归来了。卫媪先取布巾供他们擦去衣冠的尘土,然后去取热水来让他们洗脸,一个人奔走不暇,这使得淳于意不免奇怪。
  “缇萦呢?”
  “侯府里派人来接了去了。请主留着不放,要晚上才能回来。翁主还赏了东西。”说着,把一大包吴棉取了来,让淳于意过目。
  趁这空隙,宋邑避开老师的视线,向卫媪做了个询问的手势,卫媪深深点一点头,宋邑心里也有了数。光是这样,当然还不满足,但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跟她单独谈话的机会,只好暂且抛开。
  饮着酒,享用着卫媪所准备的盛馔,淳于意和宋邑闲谈着这一天游览的经过见闻,倒也颇不寂寞。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突然听得街巷中车声辘辘,蹄声得得,由隐而显,终于停了下来,似乎是什么贵人驾临在附近。
  淳于意方在微微诧异之际,正在上食的卫媪,说了句:“必是阿萦回来了。”便即放下食盘,匆匆迎了出去。
  果然,启门的声响过后,就听见了缇萦的娇笑,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口出现了绿色的倩影,尚未进门,便急急地叫一声:“爹!”
  淳于意不答,先满饮一觞,才向门口望去。
  “宋二哥!”缇萦一面招手,一面走了过来,挨着她父亲坐下。
  淳于意心底泛起异常强烈的爱意,一切抑郁、愁苦和空虚,都为他自己的这份爱意所遮没了——他不暇去想未来的种种,只觉得眼前这么个女儿偎依在自己身边,这个世界还是好的。
  看到缇萦的红馥馥的脸,他知道她喝了酒了,伸手过去摸一摸,脸上好烫,喝的酒怕还不少,便从食案上取了个柑橘递给她。
  缇萦剥开了橘子,撕去了筋络,自己却不吃,一半给了她父亲,一半送到宋邑面前。
  趁这时际,宋邑故意定睛看一看她,用询问的一口气,叫了一声:“五妹妹?”
  “嗯!”她微微点一点头,报以愉悦的微笑。
  宋邑渴望着多知道些她在侯府的情形,所以又问:“可曾见着阳虚侯?”
  “怎的未见着?”她回过头来,骄傲地笑着:“爹,我今天有件好得意的事!”
  “是什么?”淳于意自然对此具有浓厚的兴趣,但口中却是无足为奇的语气:“必是阳虚侯又夸奖你什么了。”
  “不是,阳虚侯要我唱民歌,我拿着弦鼓就唱了。唱的是《孤儿行》。爹。你没有听过这个歌吧?”
  “嗯,没有听过。那且不管,反正听这题目就知道是说些什么了。你说,唱了以后如何?”
  “唱完了。阳虚侯叫人去召内史……”
  “这是为何?”宋邑插了一句嘴。
  “就是这话么!这时候何以忽然召内史来谈公事呢?我心里疑惑,可是不便去问。后来内史来了。宋二哥,你知道阳虚侯怎么说?”
  “我猜不出来,你快说吧!”宋邑也大感兴味,“必是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了!”缇萦扬着脸说道:“阳虚侯令内史派人到各处去收容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
  “好!”宋邑举酒问淳于意说:“老师,这该浮一大白!”
  淳于意欣慰地点点头:“这倒真是件叫人听了痛快的事。”说完,饮干了酒。
  缇萦立刻又替他斟满。就这时候,宋邑离席而起,捧着一滴酒,面对着缇萦说:“五妹妹!该当敬你。”
  “啊,不敢当,不敢当!”缇萦慌忙避席还礼,同时问到:“怎么‘该当’?”
  “实在是恭贺五妹妹。为的阳虚侯这等看重你!是么?”
  最后的一问,声音特高,缇萦知真意在言外,随即饮了宋邑所敬的酒,作为答复。
  “除了怜幼,也该恤者才是。”宋邑又说。
  “那也是必有的举动。”缇萦答道,“阳虚侯真是个好人,好得出人意料了。”
  “何以见得?”宋邑极注意地问。
  “你想好了。”缇萦很谨慎地措词:“就说收容孤儿,总也得先找人来商量商量,看看有多少人,要多少钱?然后量力而行,斟酌出一个办法来。但阳虚侯只不过听了我歌中的申诉,动了恻隐之心,使即不顾一切,全力承担,可不是出人意料吗?”
  这一说,宋邑完全明白,所得的结果,超过预期,怪不得缇萦和卫媪都是如此高兴、于是满天愁雾,一扫而空。胸怀舒畅,酒兴特家,转过身来,又去敬老师的酒。
  “这也有个说法么?”淳于意为女儿得意,也有极好的心情,笑着说道:“若有理由,我陪你一篇。否则,我可不像缇萦那样容易说话。”
  “自然有理由。老师请先干了,若是我说得理由不足,加倍自罚。”
  “使得!”淳于意一仰脸干了酒,把酒觞递向缇萦。
  “我也是恭贺老师,有五妹妹这么个好女儿。老师,你说这可有理由?”
  “有,有!”淳于意哈哈大笑,收回了手,把酒觞又送到唇边了。
  他就是借酒浇愁,也颇能自制,从来没有这样豪饮过。缇萦有些担心,便说:“爹,你少喝些!别醉了。”
  “你看你。刚还说你好,怎的不准我喝酒?来!”说着又把空了的酒觞一递。
  缇萦无奈,替他斟了个八分满,一面自语着:“这怕要醉了!”
  “就是要醉了才好。”淳于意大声的说,打了个嗝,重重地叫着:“缇萦!”
  “嗯!”
  “你不是想到临淄去吗?”
  何以提起这话?缇萦心想,莫非爹爹又变了主意,打算着和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向齐国太傅讲个罪,同时就了齐王府的征聘?果然如此,那面釜底抽薪,这面有阳虚侯全力担待,两下凑合,祸机消弥得更彻底了。
  于是,她欣然答道:“是啊!”
  “既这样,明天起你就跟卫媪收拾收拾,过两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临淄去。”
  这跟缇萦所想的完全不同,她立即问道:“那么,爹爹你呢?”
  “我嘛,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他们又奈我何?”是气话,也是醉话,缇萦心里明白,平静地答道:“爹不去,我也不去。”
  “不听我的话就是不孝。”
  “不孝就不孝。”缇萦也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格外撒娇,她学着她父亲的语气说:“我才不到临淄。随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临淄。看看爹爹能奈我何?”
  淳于意真个无可奈何,啼笑皆非了。只好看一看宋邑,意思是要他帮着劝一劝缇萦。
  看他们父女俩斗目,看得出神的宋邑,这才发觉自己应开口,“老师,”他急急地说,“我还有几天耽搁,慢慢再谈吧!”
  事实上,也只好如此。淳于意点一点头,表示接受。但心里却不断在嘀咕……原就怕缇萦不肯离父而去,此刻果然如此。看来这才是十分棘手的大难题。
  “爹!”缇萦看到父亲的脸色,顿感不安,“你可是生我的气?”
  “傻话!”
  “那为何又闷闷不乐呢?”
  “只为你不肯听我的话。”
  “那还不是生我的气?”
  淳于意语塞。这时他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了酒意,说话颇三倒四,还是休开口的好。
  这样喝着问酒,最容易醉人,等缇萦发觉不妙,想要再拦阻时,淳于意已呕吐得满席狼藉了。
  于是缇萦把卫媪唤了来,加上宋邑帮忙,把大醉的淳于意扶到卧室,沉沉睡下。收拾残肴果核,清扫一净。缇萦又焚了一炉香,祛除秽气。然后分席落坐,趁淳于意鼾声如雷的这一刻,正好细问缇萦谒见阳虚侯的经过。
  “我是在箭回谒见阳虚侯的——”
  由这一句话开头,缇萦细叙了她的得意经历。可以令人兴奋的话太多,似乎都挤在喉头,争先恐后地要跳出来,所以显得杂乱而无条理。加上她的说话太急而娇喘,和自觉有趣的忍俊不禁,越发把声音弄得模糊不清。然而宋邑和卫媪都不忍打断她的话题,要她重说一遍,他们也都像她一样,一直都是不自知地挂着笑容,觉得世间再没有比缇萦所说的故事更有趣了。
  等缇萦把话说完,宋邑和卫媪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阳虚侯的决定,确是他们所意料不到的,因此,他们需要在心里认真的估量一番,看看是不是妥善可行?
  这使得缇萦奇怪了,“怎么?”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了,“可是有什么疑问?”
  “没有,没有!”宋邑赶紧答道:“我只是在想,阳虚侯何以肯这样帮忙——老实说,照他的办法。是担着极大的关系的”
  “这倒不须愁得。”卫媪接口,用缓慢而着实的语气说:“阳虚侯跟主人家的交情不同,这份关系,他是肯担的。”
  这一说,宋邑释然于怀,欣快地说:“这就不碍了!老师一定可以免祸了!不管朝廷如何处置,反正人在阳虚侯处,只要他肯担关系,硬把人留下来,朝中执法的延尉,又有什么办法?”
  接着又商量,要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淳于意?宋邑跟缇萦的意思一样,认为早些说了,可以让他安心。尤其是缇萦,不忍父亲在暗中煎熬,这一点是卫媪所深切了解的J但她更了解淳于意的性情,有时执拗得不近人情,倘或跟他一说,他竟不以缇萦的抛头露面为然,加上有心赌气,说不定就会去见阳虚侯,说上一套不愿领情的话,那会弄成一个无法挽回的僵局。
  终于,宋邑和缇萦都接受了她的见解,相约对此只字不提。但是,淳于意已有打算,要叫卫媪带着缇萦,随宋邑一起回临淄,这又该如何回答呢?
  “那也不难办。”卫媪想了想说:“阿萦自然不肯去,宋公你又急着回临淄,那怎么办呢?到时候我自会看情形说句话,把事情拖着再说。”
  “对了。就这么着,”一切都筹议得很妥贴了,夜也很深了。他们都带着十分恬适的心情,去寻好梦。而半夜酒醒的淳于意,却是思前想后,心事如潮,辗转反侧,眼睁睁直到夭亮,悄然起身启户,自到厨下取水盥洗。
  就这时,卫媪也来到了厨下道过早安,看一看淳于意的脸色便说:“昨夜怕是没有睡好?”
  “醉得太厉害了。酒能伤身,实在不是好东西。”
  说着,取了一盂清水,走到院子里去漱口。卫媪手里拿着通条在拨开炉火,准备烹制早食,目光却一直盯着淳于意,看他形容枯槁,步履迟重,长长条身影,有气无力地踩着浓霜将要熔化的坷泥地,着实替他担心,怕他脚下无力会一跤摔倒。
  这哪里像个四十不到,正是精力弥满、意兴豪迈的中年人?卫媪想起昨天私下看到的阳虚侯,体魄魁伟,神完气足。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形像重叠在一起,越发叫多年主仆,早就当作一家人的卫媪,觉得凄凉可怜。
  于是,她心念一动,觉得缇萦和宋邑的想法也对,不如把阳虚侯的话告诉了他吧,让他也好在这一年将尽的萧瑟严冬过几天安心的日子。
  主意是定了,说话却还要谨慎。等淳于意回到廊上,就着石台洗脸时,他一面替他添注热水,一面不经意地说:“主人也不妨去看看阳虚侯——有个人商量商量,究竟是有益无害的事。”
  “不必!”淳于意答得极快、极坚决,这还不够,抬起一张水渍淋漓的脸,看着卫媪又说:““为人不欺君、不犯法。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这等点水泼不进去的固执,卫媪也不再往下说了。
  “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想来一定知道。”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为了阿萦!”
  “对了。”淳于意停了一下,换了郑重神态又说:“卫媪!看在故世的内人分上,你将来务必要照应缇萦。我已与宋公说好了,把缇萦和你托付给他。宋公是极忠厚的人,定能不负我之所托。只是缇萦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昨天我提了一句:她跟我嬉皮笑脸,那意思以为我要她跟了宋公到临淄的话,不过说说而已,不必当真。这叫我好为难。她素来肯听你的话,你看看,如何劝得她依从,也了我心里一件大事。卫媪,这,这我重重奉托了!”
  说完,居然兜头一揖,把个遇事一向沉着从不慌张的卫媪,弄得手足无措,躲避不迭。一面心里在想,既然有这么个机会,正好照昨夜商议定了的主意办,不必再空耗时光了。
  想好了措词,她又恢复了惯有的态度,慢条斯理地答道:“别的话,阿萦都肯听我,叫她远离主人膝下,只怕不肯。这不是一天半天办得了的。年近岁逼,”宋公在临淄也总有些事要料理,不如先让他回里,等过了年再说,那时大概可劝得阿萦听话了,从从容容跟了他去,不伤天性,岂不甚好?”
  这番话说得极其通达,特别是“不伤天性”四字,更是深深打入淳于意的心坎。他深知缇萦的孝顺,倘或她执意不听好话劝导,只要自己装作动怒的样子,缇萦立刻就会顺从,但她心里抵死不舍,必是哭哭啼啼,弄成异常凄惨的局面,纵然自己能够忍受,却又何苦如此伤爱女的心?
  这样想着,唯有黯然长叹,深深点一点头。他的心境就尽在不言中了。
05
  是开了年以后,立春的第二天,宋邑接到黄长卿邀饮的请简。看邀约的日子,正好是宋邑的生比那天必有许多亲友,登门祝贺,在礼貌上应该亲自接待,但宋邑稍稍考虑了一下,顾个得失礼了——黄长卿的约会很重要,不能不到。
  在一个月以前,宋邑冒着载途的雨雪,赶回临淄正是冬至已过,正腊将近,家家烹羊炮羔、斗酒自劳一年辛苦的时候,而宋邑却无心于此,找到唐安,说了阳虚的情形,问唐安可有办法去见一见黄姬的兄长黄长卿?这不难,唐安是王府的侍医,齐王的至亲,都曾见过,而且有了淳于意的关系,就算素无交往,以故人晚辈的资格冒昧通谒,亦无不可。于是,唐安陪宋邑,当天就见到了黄长卿。
  例有的寒暄一过,唐安随即道破来意,然后由宋邑拿淳于意对黄长卿的想念作个引子,说了他老师这场无妄之灾的来源,以及阳虚侯的全力维护,接着,用极谦恭的语气,恳求黄长卿加以援手。
  黄长卿为人极其爽直,他表示淳于意是他的朋友,人品学养,一向佩服,自然该尽朋友之义。不过齐王是他的嫡亲的外甥,而淳于意的被控为“诈疾”,正起因于他不肯接受征辟来侍奉齐王的病,这样,要在太傅面前为淳于意解释求情,以他的身分,很难措词。还得另想办法。
  另外的办法,也是黄长卿自己想出来的。他说,要找王太后的弟弟来建,才是太傅面前为淳于意进言的最适当的人选,因为不仅未建的地位,太傅应该尊重,而且他们的交情极深,事无不谐。
  然则淳于意与宋建有何交情呢?如果素不相识,或者相识而交浅,宋建未必为淳于意切实尽力。
  当唐安含蓄地提出了这个疑问以后,黄长卿诧异了。“两位竟不知令师与建公的交谊么?”他问,“建公曾得了‘肾庳’之疾,痛楚不堪,是令师替他治好的。这也不知么?”
  一听这话,宋邑不免赧然。唐安比较擅长词令,便即答道:“家师一向谦抑,替人治愈重症,不愿自炫其功。所以未曾听他提过此事。今天倒正好请教,乞道其详。”
  “是多年的事了。”黄长卿一面想;一面指着东阁说:“就在那里。那天是我宴客,有建公,也有令师。令师远远望见建公,定睛看了一看,走过来问他,这几天可是腰痛,俯仰不便?建公大为惊奇,他正是腰痛——建公家米仓门前有个石台,少年子弟常常拿它作练臂力之用。一天建公经过,童心忽起,自不量力,也要举它一举。不想用力太过问了腰,竟连小溲都很困难了。令师听他说了病因,当时就处方抓药,我叫人煎好了让宋公服下,不多片刻,小溲大畅,在我这里,痛饮尽欢而去。十八天以后,腰痛也全愈了。真是神乎其技!至今建公每一提起来,对令师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这个故事为唐安和宋邑,带来了极大的兴奋。然而不巧的是,宋建不在临淄,为他的儿子营谋“常侍郎”的官职,刻在长安!家财满五百万,得上书皇帝,自请宿卫,成为天子的侍从近臣,官名“常侍郎”,通称“郎官”——还有些日子才能回来。黄长卿作了许诺,但等宋建一回临淄,立即为他们安排面谈的机会。
  显然的,这通情简,就是黄长卿在践履他的诺言,所以唐安也收到了同样的请简。到了那一天近午时分,宋邑摆脱了生日的盈门的宾客,与唐安准时赴约。
  唐安自然见过宋建,宋邑却是初识,但以同姓的缘故,宋建对他格外亲和,把酒促膝,一见如故。谈到淳于意的事,不必他们说什么,宋建先就表示了特殊的关切。
  “若是我在临淄,一就不会有此麻烦。”宋建一开口就这样说,“我在长安勾留了半年,大前天才到家。昨天黄公来看我,方始备闻其事。我已经跟太傅谈过了。”
  “喔!”宋邑身子往前一伸,睁大限问道:“原来宗长跟太傅见过了,不知结果如何?”
  “唉!”宋建叹口气说,“总之,太晚了些。只怕我帮不上忙。”
  态度语气,都叫人失望。唐安和宋邑瞠目相对,不发一语。
  做主人的黄长卿,却不似宋建那样悲观,“建公,话不是这么说。你先把太傅的态度,告诉他们两位。”
  “太傅对仓公,确是有些成见。”宋建微微皱着眉说,“倘或事先有我解释,情形自然会好得多。现在所为难者,既已上奏,就太傅也无能为力。他总不能出尔反尔,另上一奏,说以前的奏劾,不尽不实,是不是呢?”
  “当然。”后安和宋邑,异口同声地回答。
  “因为太傅表示,如何处置,权在朝廷,不过他也不当己甚。那就全要看仓公自己的造化了。”
  “这,这是怎么说?”
  宋邑方在嗫嚅着,唐安却已喜形于色,捧着一爵酒,离席而起,跪向宋建面前,置酒下拜:“就如此,便已深感大德,非言可喻,敬借主人的旨酒,祝公长寿!”
  说罢,饮干了酒,将酒爵向前一倾,内中涓清无余,这是所谓“举白”,为敬酒最恭敬的礼节。宋建虽为贵人,并不倔傲,所以唐安替他斟酒时,也避席伏身,尽礼答报。
  转过身来,唐安又为主人行酒,其次再到宋邑。一巡酒毕,回到席上,他重拾话题,向宋建提出请求:“阳虚侯亦如建公,爱护家师,允承等朝廷诏书到了,若有任何处置,一力担当。但断狱免罪,总得有个依据,那时如果行文到齐国来查询案情,还求建公从中斡旋。”
  “这何消说得?我自然会托太傅,轻描淡写,含糊答复,好让阳虚侯替令师开脱。”
  他们这一番回答,宋邑听在耳中,才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宋建说“帮不上忙”其实帮的忙还真不小。
  因此,为了表达敬意,宋邑也离席自宋建开始,行了一巡酒。
  正事算是谈完了,大家都还要听听京城的新闻。宋建本来健谈,在长安半年的勾留,见闻亦复不少,随便扯上一个话题,就滔滔不绝了。但不管是豪门秘辛,或者里巷琐闻,谈来谈去,总是归结到颂扬圣德。有些是煌煌诏令,颁行天下,无不知道的,譬如大赦,减税之类;有些却是皇帝的“家务”,只有天子脚下的人,才能略得传闻,譬如惠帝后宫,曾经为吕太后娘家子弟所秽乱的许多美人,当今皇帝都把他们放出宫来,叫亲属领了回去另行婚嫁。
  “这也是去年的事。”宋建不胜赞叹地,“光是去年一年,皇帝的许多德政,就叫人终生感戴不尽。”
  “是啊!”宋邑接着他的话说,“去年取消‘关传’,普天下自由往来,真是亘古未有的盛事。两度往来阳虚,说走就走,痛快极了。倘照从前,出境过关,先要领‘关传’,手继繁琐,一两个月不得到手。若有什么急要之事,就给耽误完了。”
  “皇帝务便民,只是官吏奉诏不谨,有些是玩忽功令,有些是私心自用。此为国之大患!”
  对于黄长卿的感慨,宋邑完全同意,他的心最热,想法比较单纯,所以不解地问道:“这些奉诏不谨的情形,难道皇帝就不知道吗?”
  “英明天子,怎会不知道?”于是黄长卿朗朗念着去年所颁的一通诏书:“‘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奉吾诏不勤,面劝民不明也。’”
  “既如此,官吏又何敢疏忽?”
  “或者是皇帝仁慈,总希望官吏自己醒悟,不肯轻加刑诛的缘故。”
  举座都以宋建见解为然,反倒是他本人,又有异议。他说他在长安,曾与许多学者往来,对于治国安天下的道理,颇有不同的看法。如今的潮流是好黄老之术,主张无为而治,以免扰民,安处深宫的窦皇后,就是坚信这个主张的。但也有些学者,认为开国之初,正在大乱之后,而且人民苦于秦法繁苛,所以留侯张良、曲逆侯陈场他们提倡黄老之术,清净无为,与民休息,自然不错。只是数十年下来,天下太平,就应该更有一番积极的作为,而根本上的作法,是要读诗书,兴礼乐,复兴先王之道,就像贾谊《陈政事疏》中所说的那样。
  “唉!”黄长卿突然把宋建正讲得起劲的话头拦住了:“这已死的贾生,不提也罢!”
  宋邑不明白黄长卿对名重一时的贾生,何以这样提起名字都讨厌?唐安却是了解的。二十几岁便为皇帝征聘为博士,因为年经太轻,被称为“贾生”的洛阳贾谊,曾向皇帝进言,力主裁抑藩国的势力,特别是对像齐国这种有七十余城的大藩,更要削其封地。他的办法是推恩分封诸王子。总有一天齐国会化整为零,由大变小。所以身为齐国贵戚的黄长卿,对于贾谊会这样深恶痛绝。
  宋建虽也是齐王的内亲,但为人十分豁达,所以他的想法与黄长卿不一样。这时只觉得被人打断了兴致,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对劲。唐安见机,便即大声说道:“讲黄老之术也好,兴先王之道也好,总之,皇帝一再下诏,奖励孝梯,特重农桑,这是人生的大本,奉诏力行,决无差错。”
  亏得他这样一调停,席间的气氛,才又恢复融洽热闹。酒到半酣,宋建拔剑起舞。然后黄长卿也唤出几名浓妆艳抹的家妓,以更番的清歌妙舞,劝客进酒,直到薄暮方罢,除却量大如海的宋建以外,都已颇有醉意了。
  席散客辞,唐安和宋邑拜辞了主人,又特地向宋建郑重致谢。已经出门,将要上车,突然听得宋建在后追了喊道:“两公留步,两公留步!”
  唐安和宋邑都站住了脚,静听他有何话说。
  “我想起有个消息,或者于令师大有关系。”宋建看了看左右,低声又说:“我在长安,曾听说皇帝要召阳虚侯入朝。大概就在最近,可下诏令。”
  这一说把他们俩的酒都吓醒了,如果阳虚侯人在长安,而朝廷恰好在这时侯下诏治老师的罪,侯府的官员不明究竟,奉诏行事,那就除非天子特赦,再也无法可救老师了。
  唐安比较沉着,定定神问道:“王侯皆是五年一朝,大前年阳虚侯朝觐,家师且是随侍了去。于今不足三年,怎的又要入朝呢?”
  “皇帝事亲孝,驭下慈,笃于亲谊,阳虚侯是他胞侄,一时想念,召来相见,何足为奇?”
  “是,是!”唐安无暇多问,长揖到地:“多承关爱,心感万分。”
  彼此分手,唐安和宋邑同车而去。宋邑毫不怀疑宋建的消息的正确。多少天来,苦心安排,眼看必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想不到世事如棋,变化莫测。谁说人定可以胜天?看来老师灾星当头,不管如何奔走,都是白费气力,想到这里,心灰意冷,懊丧不已,浑身像脱了力,连话都懒得说了。
  唐安也没有说话。但是他虽也感到这是个沉重的打击,心情却不似宋邑那样绝望。他在盘算着、估量着,这一番意外情势所能引起的各种不同的后果。
  到了宋家,还有些宾客在。宋邑少不得打点精神,好好周旋。那些宾客,原就因为宋邑在这喜庆日子,不留在家里受贺,外出赴宴,一去半天,难以索解,这时又发现他神情沮丧,言语恍惚,心中越有数,事有蹊跷,不该再打扰主人家了。
  于是一个接一个,告辞而去,宋邑也老实相告,有事急待处理,无法款待,一再表示歉意,不多一刻,贺客散尽,只留下一个唐安未走。
  “怎么办呢?”宋邑顿足叹息,“老师如何这等命苦!”
  “你先沉住气!”唐安赶紧摇着手安慰他,“我已经细细想过了。无非多费些手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要紧的是,得赶紧通个消息到阳虚。”
  宋邑一听这话,立即踌躇了,但终于作了个振作的表情,顿一顿足说:“也罢,我再到阳虚去一趟。”
  这神情提醒了唐安。同为师门效力,宋邑仆仆风尘,已两度跋涉。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该再让他受辛苦了。
  “我去吧!”唐安毅然决然地说。
  “不!”宋邑的语气比他更坚决:“你不能离开临淄。万一有什么变化,且不说我一个人应付不了,只怕连个消息都听不到。”
  想想这话也对。唐安重新又考虑了一会,发觉也并没有亲自到阳虚去的必要,“反正只是给个信。你不是说,曾跟缇萦定下了通信的办法吗?”他问。
  “是啊!”宋邑答,“为了要瞒着老师,她给了我一个地址,是她极相好的一个女伴家,说是若有消息,可以由那里转给她。”
  “那就行了。派个人送封书简去,不必多说,只告诉她有阳虚侯将要奉诏入朝的传闻,应该如何处置?反正有个老谋深算的卫媪在那处,不必你我费心。”
  一提到卫媪,宋邑的心情宽松了。他对卫媪佩服得五体投地,相信她一接到书简,必有妥善的办法。所以欣然同意了唐安的建议。
  于是当夜作了一封简札,雇好一个极妥当的壮汉作书差,叫他星夜赶到阳虚去投书。
  “总还得有封回书,才叫人放心。”等一切安排好了以后,宋邑忽又这样表示。
  唐安对淳于意的情形,不大熟悉,迟疑地问道:“有人能作回书吗?”
  “正就是没有人可作书。卫媪根本不识字,缇萦不能书写。”
  “那只好带个口信回来了。”
  唐安把信差找了来,细细嘱咐了该办的事。由于带回信,得在阳虚住宿,格外又多给了他盘缠。预计路上往返要四天,在阳虚要等三天,大概总得七天工夫,才能有回信。
  非常出人意外,仅仅过了四天,信差就从阳虚回来了。
  “怎么这等快?”宋邑不安地问。
  “当时就有了回音。我知道你等着,星夜赶了回来。”
  “喔,辛苦,辛苦。怎么个情形,请你细细说来。”
  信差告诉宋邑,赶到阳虚那天,已经天昙。依照地址,找到了李吾,说明来意,李吾叫他等一等,随即出门去了。
  “不大一会工夫,带来了一个老媪,一个长得极秀气的女儿,看了书信,当时就要掉眼泪。那老媪倒像是个有主意的,很客气地请我到另外一间屋,说要请我饮酒。我知道,意思是要我避开,他们好商量办事。我就说……”
  宋邑无心听他的闲白,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以后如何?”
  “以后,那老媪来跟我说:‘请上复宋公,一切放心。倘或贵人远行,当然会安排。如果有何意外,自会派人请宋公到阳虚来商议。’回信就是这几句话。”
  果然,卫媪老谋深算,是个靠得住的人。“贵人远行,当然会有安排”,说得一点不错,看来大可放心了,宋邑这样在想。
06
  是杏花初放的时候,阳虚侯置酒召客,其中也有淳于意。酒阑人散,主人单单把淳于意留了下来。
  在杏林中闲步着,走到后苑东北角的池边,僻静无人,阳虚侯站住了脚,闲闲说道:“仓公,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外边大概都还不知道,就在这几天我要到长安走一趟。”
  “喔,是!”淳于意松了口气。原来他有些紧张,看阳虚侯的神情,他以为是有什么关于他的“消息”要谈,是误会了。
  “大前年入朝,你是随了我去的。这一次。我要问问你的意思。”
  “我——?”
  淳于意要考虑了。原来他想说:我当然依君侯的吩咐。旋即想到自己还有麻烦来了,这时侯是个申诉的好机会,但是,一记起齐国太傅的心怀成见,仗势欺人,他就忍不住要激动、要赌气,忘了顾惜自己。
  因此,他仍旧抱定宗旨,决不求援阳虚侯,也不必跟他说什么真相。只是随从入朝,倘或被延尉逮捕,下了“诏狱”,阳虚侯自然没有坐视之理,要他设法营救,这样,岂不是给别人添了麻烦?
  于是,他决定这样回答:“我要请君侯恕罪,此番,我实在不能例从了。”
  “为什么呢?”阳虚侯暗示着:“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实话!”
  淳于意心里一动——为的阳虚侯话中似有意,莫非他知道了自己的遭遇?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些此时无暇思索,立刻得找个不能随从入朝的托词。
  他向不善于推托敷衍,想了一会才说:“贱体衰颓了,难耐跋涉。”
  阳虚侯失笑了,那正是他推辞齐王府征辟的理由。
  淳于意发觉自己措词不当,阳虚侯已知是在撒谎,不免有愧色,越发讷讷然不成句。
  “好吧,你既不愿去长安,我不勉强你。不过——”阳虚侯沉吟着,没有再说下去。
  这使淳于意不能不问:“君侯还有什么吩咐?”
  突然间阳虚侯想到,有句话可问:“临淄可有消息?征辟你的事怎么了?”
  “我不知道。”淳于意摇摇头:“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
  态度是有些傲慢,但在一向对他持有好感的阳虚侯眼中,却更佩服他的正直刚强。由此一念,阳虚侯立即作了个决定,不必再旁敲侧击地迫着淳于意说话了——很明显地摆在那里,他决不会说一句半句请托的话,只照缇萦的意思,在暗中保全他吧!
  “缇萦在家做些什么?”阳虚侯笑道:“她好一副歌喉,可爱得很!”
  赞美缇萦,是淳于意最高兴的事。然而,他意有未足,缇萦的可爱,又岂仅一副歌喉?她的孝顺、聪明、厚道、不慕虚荣,不都比歌喉生得更可贵吗?
  就这微觉怏怏,欲有所言的时候,发现杏林有几个人探头探脑,似乎有什么事要来陈述,却又不敢上前的样子。淳于意认得领头的谒者——他明白,谒者掌管朝贺奉使,交际应酬。如今阳虚侯要入朝,该带些什么人,准备什么贡物仪礼?以及一切车马食宿的安排,责任都在谒者肩上。现在必有许多迫切的公事要请示,识趣告辞吧。
  他的推测一点不错,所以阳虚侯也不留他,只说:“长行的日子,正待选定,在家总还有几天耽搁。抽一天工夫,再请你过来,检点他们所携的药囊。”
  “遵命!”淳于意极恭敬诚恳地答道,“这是理当尽心的。君侯体气健旺,可以放心。不过到了长安,伏望节饮食,多保养。”
  “我自己会当心。”阳虚侯又问:“我这里四位侍医,你看带谁去的好?”
  “那自然是陶侍医,老成可靠,脉法也精。倘或君侯接纳我的推荐,我再去访他细谈,把春令该当注意的疾病,以及征侯疗法,提示一番,那就万无一失了。”
  “好极,好极!”阳虚侯欣然同意,“一切费心了。”
  已经告辞了,却又谈了好一会。等淳于意再次揖别,出了杏林,阳虚侯倒又派人赶了上来,有句嘱咐,说是翁主想念缇萦,明日一早,遣人接她到府里来盘桓,特为先告诉他一声。
  于是,到了家,淳于意就把这话告诉了女儿。
  “那么,爹,你可准我去呢?”
  “去,去!”淳于意近来对缇萦是格外的慈爱了,以前不甚同意她做的现在一概不加反对,所以这样一叠连声地许诺着。
  然而缇萦却不敢擅专,而且切记着父亲曾经教导或者暗示过的话,凡事仍旧禀命而行。此时得以允许,才算放心。
  “阳虚侯夸你的歌唱得好。”淳于意又说,“你明天再唱些给他听,就算送行。”
  “送行?”缇萦不觉紧张了,“可是阳虚侯要入朝?”
  “你何以得知?”淳于意极快地问。
  看到父亲通视的眼神,缇萦才知道话中有了漏洞,幸亏还未说出“奉诏”二字,犹可掩饰。
  于是她轻悄地,故意反问一句:“若非人朝,又到哪里去呢?”
  淳于意又叫女儿问住了,照例地,也是付之一笑。
  “爹!”缇萦的心,像绷紧了的弦,但表面是沉着的,她问:“你也要随阳虚侯到长安?”
  “我不去。”
  “为何呢?”
  为何?淳于意在阳虚侯面前,是不愿说实话,在女儿面前是不便。他看一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叹口气说:“爹老了!也懒了!怕走长路,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能让我好好休息!”
  苍茫的暮色衬映着衰瘠的容颜,料峭的风势隐没了凄凉的声音。这所见所闻,真不是娇如枝头蓓蕾的缇萦,所能承受得了的。那是一种无告无依的感觉,除却悲哀,更多的是恐惧。于是她想到正在厨下整治晚食的卫媪,渴望着扑倒在她胸前,恸哭一场,渴望着得到她的抚慰,好让那颗悬荡飘浮、茫无着落的心,得到一个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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