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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高阳 著

_5 高阳(当代)
  “不是你自己说的么,若要用钱……”
  “啊!”一句话提醒了宋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于是宋邑备了一份重礼,等到天黑,专诚拜访。果然有钱无事不办,那刀笔吏把他延入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让他细阅,格外还以专司律例的经验,为他讲解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专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发生的种种演变。
  太傅的书奏,确如他的侍从所透露给唐安的,作用在嫁祸于淳于意,为自己留下免受谴责的余地。从表面上看,他是陈述受命辅导齐王的概略,而实际上则把齐王的病势沉重,归罪于淳于意的渺视帝室,袖手不顾,然后他指控淳于意“诈疾”,这是《贼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于国家人民的,都是贼;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矫制等等这些可以诛族的十恶之罪,与偷鸡摸狗、顺手牵羊之类的坊里纠纷,都刊在《贼律》之内。
  “啊!”唐安一听宋邑所说,大惊失声:“太傅竟是要制老师的死命,‘诈疾’是可以‘弃市’的罪名。”
  “原是这话!”宋邑愁眉苦脸地说,“你我白忙了半天,对老师丝毫无补。于今似再也无能为力的了。”
  唐安也是凄然太息,无话可说。他的内心极其愤慨,真想辞掉侍医,表示抗议。然而想想终究不敢出此决裂的手段。因为这一来,说不定黄姬和太傅又会迁怒到他头上——老师远在鲁西,并且有阳虚侯可以倚恃,尚且不能免祸,何况自已官卑禄微,全家都在齐国统治之下,一旦惹恼了贵人,灭门之祸,随时可生,无可奈何,只得忍一忍心头这口怨意。
  师兄弟俩欷觑相对,还得勉强收拾悲痛,定下心来,商议处置的办法。但实在也是无可商议的事。除了尽早赶到阳虚,一把一切情况报告淳于意以外,别无可走的路。
  事态严重,经过复杂。一应该由练达的唐安去一趟,才能说得清楚。但是唐安要在王府当差,倘或请假,容易引起太傅的怀疑,再一深究,或许会查出刀笔吏泄漏机密,引起绝大的风波。所以。两个人要商议的,只是谁到阳虚去报信?
  终于采取了一个兼筹并顾的办法,唐安穷一日一夜之力,作了一封书简,细叙经过——其中有许多话是跟宋邑都未曾说过的,然后由宋邑带了这封书简,赶赴阳虚。
  不多的日子之中,两到阳虚,这是不太平常的事,因此,宋邑一到淳于意家,首先就引起了缇萦的浓重的不安。
  淳于意自然也觉察到了,他当然也比缇萦更善于察言观色;为了怕缇萦着急,他不等宋邑开口,先抛过去一个眼色,暗示他有话慢慢再说。
  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无谓的周旋。
  他是个拙于言词的老实人,在从容愉快的场所,遇着适合脾胃的话题,偶尔也能滔滔不绝地谈出一番道理来。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话题好谈,却又心事重重,偏偏还要硬挤出话来敷衍,那在他真是个绝大的刑罚。
  知徒莫若师,淳于意自然最了解这位木讷近仁的高徒,只好尽量问问临淄的情形,让他有话可说。然而不提临淄还好,一提临淄难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来,莫非是为老师担忧着急,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缇萦面前避而不谈的事,所以支支吾吾,越发令人生疑。
  终于宋邑无法再忍耐了,急出一计,“五妹妹!”他说,“我遇到个疑难症要请教老师指点。这个症候,是不便让你这位未出阁的娇女娃知道的。”
  这个托词的效果极好,缇萦只当是男人的那些恶疮,便即避开——她心内虽不能无疑,宋二哥为了这么个病症。长路迢迢特地赶到阳虚来请教,似乎不合情理。但无论如何她不至于再执着于成见,认定宋邑带来了任何不幸的消息。
  等缇萦一走,师徒俩的神态都变了,一个忧形于色,一个疑惧重重,然后在交换的一瞥中,等于已传递了信息。“老师!”宋邑取过随身所带简囊,把唐安的书简摊展开来,“这里写得极明白。”
  淳于意暂且不看,到门口望一望,确知廊上窗户外,并无人在,才走回来说道:“要言不烦地先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齐国太傅,上书朝廷,指控老师‘诈疾’不敬。”
  就这一句话,把淳于意说得心惊胆颤,头目昏眩。“这,这是从何说起?”他真个方寸大乱了。一看这样子,宋邑深悔孟浪,赶紧安慰着说:“老师你先别着急,事情还不知如何呢?”
  淳于意跌在席上,呼吸起伏,心乱如麻。于是宋邑走过去开了后窗,他知道这时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气,才能使老师舒服些。
  一开了窗,强劲的寒风扑面而来。后园中草枯叶秃,但见撑空的老枝,抖颤于呼啸的西风之中,那寂寞凄凉的萧瑟姿态,落入宋邑眼中,不由得想到了老师的处境,一种无可言喻的悲痛,使他的双眼模糊了。
  由模糊的眼中,宋邑看到了淳于意霍然起立。同时听得他唤自己的名字在说:“淳于意!你自富贵不淫,贫贱不屈,脊梁骨硬得像棠溪之铁!怎的挺不起胸来担当一切?
  说着,淳于意越发挺直了腰,昂起了头,瓒然而立。任令寒风把他花白的须发,吹得披拂满面,只拿一双沉毅的眼凝视着窗外。这形像使宋邑敬眼,但也使他不安,他的想法是、遭受冤屈是一回事,设法解救又是一回事,而此刻看老师大有挺身而出,硬拚到底的模样,这是不智的态度,所以他向淳于意解劝似的说。“老师,你何妨先看了书简,再作计较”
  “自然。我要看看,高年的太傅,如何德望俱尊?”
  淳于意的语气,和他脸上所显现的神气一样,在讥嘲中表露了无限的轻蔑。然而,在着唐安的信时,他并不能保持这种冷静。映着窗外薄暮的光,宋己看到他唇吻翁动,咬牙作响,愤怒得难以自制了。
  到最后,非常奇怪地,淳于意的激动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那种怜悯愚昧的眼色,平静中有感慨,并带着仿佛无可理喻的苦闷。
  “唉!黄姬!”他长长地叹气。
  “黄姬如何?”宋邑听这语气有异,奇怪地问。
  “没有什么,我与黄姬的长兄黄长卿,原是至好。一时忆旧,不免感叹。”
  宋邑不明白老师在此将有不测之祸的紧要关头,怎会有亿念故人的闲心情?他只痛心于老师何不早说黄长卿原是至好?放着如此有力的一条门路不走,去托了阳虚侯,反引起严重的误会,惹出大祸,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惋惜遗憾的事么?
  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宋邑恨恨地跌足:“唉,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是的。”淳于意接口说道:“我错了!”
  “当初原该托黄长卿的……”
  “不!”淳于意打断他的话说,“谁都不该托。原该行其所安,听其自然。”
  果然!宋邑心想,老师是抱定了硬挤到底的态度。“这,”他期期以为不可,“这话,老师,恕我直率,千万不可迂腐。就退一步想,也该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幸有那么一个有力的奥援在临淄,亡羊补牢,事未为晚。请老师亲笔作一封书简,我赶回去见黄长卿,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师一救。”
  “不必。”淳于意断然拒绝,“我说过了,谁也不托。齐国太傅,既已上书朝廷,只当依法申办,不当私自干求,圣明在上,持法宽平。你可记得当年命左右丞相议‘收孥相坐’律的诏令吗?”
  “我记不得了。”
  于是淳于意朗诵当年皇帝即位元年,会有司议除“收孥相坐”律的诏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面卫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论,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收。朕闻之,法正则民欲,罪当则民从。且夫牧民而导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导,又以不正之法罢之,是法反害于民,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见其便,其熟计之!”
  看到老师从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诵着,宋邑也产生了信心。尤其是论法“所以禁暴雨卫善人”这一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老师活人无算,而且立身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头说,“我想想,也不该有什么祸事,否则,天理何在,国法何存?”
  他的话刚完,听得屏门作响。淳于意和宋邑都仓皇地转头去看,只见卫媪启门而入,伏地向客人行了礼。等她抬起头来,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她的脸色苍白,身体发抖,大失常态,特别是眼中所流露的惊恐的神色,是淳于意多少年来从未见过的。
  “阿媪!”宋邑首先发问:“你可是得了寒疾?”
  “我在门外多时,都听见了!”
  这一个答非所问,解释了她大失常态的缘故。淳于意特有警觉,“你不必多说!”他使劲地用手一指,低声喝道:“当心缇萦听见。”
  “她听不见,她在厨下走不开。”卫媪颤巍巍地移前两步,又说:“我不知主人究竟为了何事得罪?若说天道,主人不该得祸。只是千万不能入狱,不然,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条命了。主人可曾听说过周勃的那句话?”
  淳于意和宋邑都知道她所指的是一句什么话。周勃的故事,众口相传,耳熟能详。据说诛诸吕立过大功,而且是皇帝的女儿亲家的绛侯周勃,为人陷害,以谋反的罪名下狱,初受狱吏的凌辱,其后以巨金行贿,却又得狱吏的指点,辗转获得窦太后的援助而脱罪,出狱之后,周勃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带过上百万的军队,但是,至现在才知道狱吏之贵!”淳于意和宋邑,起初都还没有工夫想到这上面去,此刻让卫媪一语提醒,不由都愣住了。
  在他们心里,浮起了同样的记忆,他们都替受了刑的人治过伤,不是两股血肉模糊,就是背上被鞭打得肉飞见骨。这还都是被捕鞫讯、无罪释放的人。真如卫媪所说的,“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审问犯人,准许“考掠”,而“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则是天下司法官吏所一致信服的“至理”。
  于是,淳于意不得不在心里估量了。一日入狱,是不是经得起棰楚的考验。倘或经不起考验,又当如何?
  宋邑却是愈来愈怕,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老师,”他喘着气说:“刚才我们都只注意有罪无罪,忘掉了入狱就是难关。照我看,说什么也得想办法弥祸于无形。这不是充好汉的事!”
  最后那句话,对师长来说,已涉不敬。但淳于意自然了解他是急不择言,并且以他能如此关切,而感到安慰,“你莫着急,”他已有了打算,反显得格外坦然,“一切听天由命吧!”
  “主人!”卫媪倒又忍不住了,“莫看得这等不在乎!到那时候吃不起苦,要你把供什么罪名,就招供什么罪名,那才真个冤沉海底!”
  “是呀!考掠之下,不得已而诬眼,反更叫人不能甘心。”宋邑也附和着卫媪的见解。
  随便他们两人怎么说,淳于意只是摇头不语。等逼得急了才说了句:“我自有自处之道。”
  何以自处?宋邑不解所谓,而卫媪却懂了,她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悄然走了。
  “老弟!”淳于意挪一挪身子,把一只手放在宋邑肩上,“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
  “老师尽管吩咐。”
  “死生有命,我看得开。我平生救活过不少人,但也见过许多病入膏盲,无法下药的。眼前这场祸事,就是无法下药的病,只好听其自然……”
  “老师、老师!”他的论调实在让宋邑听不进去,所以打断了他的话,想抢着发言。
  而淳于意却不容他说下去,有力地挥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声音接着又说:“你听我说所谓‘听其自然’,并不是说毫无希望。我虽能诊断生死,却不是个个都准。偶尔有明明看来非死不可的,不知如何隔了些日子,竟能不药而愈。医道所穷,唯有归之于天道。我这场灾祸亦复如此,或者将别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这时候所能知道,所能设想的。”
  一口气说到这里,淳于意停了下来,原是豁达明智的神情,忽就变得怅惘依恋,仿佛失落了一样极贵重心爱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处似的。
  宋邑无法了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开口,怕扰乱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着。
  “幸得当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当,不致累及父母妻子。我五个女儿,四个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师说出口来,宋邑就已完全明白,他赶紧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师不必为此系怀,萦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样。万一——”
  那“不测”两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白,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罢抬头,但见他涕泗交流!这人世间,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是爱女缇萦——老师的心事,宋邑到这时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两句话来安慰淳于意,急切间却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复着自己的诺言:“我一定把五妹妹当做同产。老师请放心!”
  “嗯——”淳于意收拾涕泪,点点头说:“我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这里盘桓几日,等我慢慢跟缇萦说了,你连卫媪一起,把她们带走。”
  神态语言,都像是诀别托孤,嘱咐后事,宋邑不忍再听,所以乱摇着双手说道:“老师不必再说,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样地也不忍叫这个忠厚恭敬的学生过分伤心,心想总还有些日子相聚,有话也不必急在一时。倒是平生绝艺,未得传人,此为绝大的遗憾:宋邑资质平庸,所得不过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前这段时光,还可传授艺业,他能再学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问起了齐王的病况。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从唐安那里所听到的话,转述一番。于是,淳于意拿体肥的人,作个题目:为宋邑细细讲解体质与摄生的关系。这一谈足以忘忧,而在缇萦也祛除了心中的疑虑,她在侍奉晚餐时,听见父亲与宋二哥谈医道谈得这等起劲,觉得非常安慰。
  “阿媪!”在厨下收拾时,她问卫媪:“今夜不去会烛了吧?”
  “为何?”
  “家里有客——”
  “你去吧!”卫媪知道她跟李吾有约,“有我在家照料。”
  缇萦要的就是这句话,高高兴兴地换了衣服走了。
  接着,有人叩门,急病延医。宋邑自告奋勇,要代替老师出诊。淳于意问了病症,是“暴蹶”的险症,怕宋邑应付不了,还是自己提着药囊去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卫媪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决定跟宋邑来作一番计议,挽救主人家的这场灭门之祸。
  叩开了门,卫媪肃然跪伏在下方,一开口就这样问:“宋公!你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话问得突兀,宋邑一时被难倒。思索了一会儿,才记起老师曾谈过的,关于卫媪的身世:“听说你年轻居孀,就在我老师家执役。我那五个世妹,都是你一手提携成人的,这,名为主仆,其实亲如家人。”
  “是的,这就是我有话一定要来说与宋公听的缘故。我那主人正直可敬。但不是我说句放肆话,也未免迂腐而无用。要说到这些刑狱的事上面,还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
  “噢——”
  “宋公莫以为我有了年纪,昏愦得说话不知轻重。”卫媪一个字一个字极从容、极清晰地说,“我老实告诉来公,我是在狱中长大的。”
  “噢——”宋邑张大了眼睛望着她。
  “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天下狱吏,大半世袭,至今我有一个弟弟,仍在那里,承先人的遗职。”
  “慢慢!”宋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先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秦代。”卫媪紧接着又说,“那不相干。如今虽是太平盛世,样样都好。但那狱中的暗无天日,听我弟弟说起,竟是与旧时一式无二。如说有什么革新,也不过是把狱中的房子修得整齐些,叫人看着好看。到实际,狱吏仍然要打便打,要骂便骂了,还无处申诉,就算能够申诉,司狱的与断狱的原是一家,官官相护,不了了之。宋公你想,像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就把监狱修得十分‘美观’、‘风光’,赛如王宫,究于囚犯,有何益处?”,
  “原来如此!”宋邑深为惊讶,“这方面的见识,我竟大不如你。”
  “越是规矩的读书人,越不明白那狱中的万恶。也不光你宋公,我那主人,也不明白。他自以为想得极透彻,不能免祸,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哼,他妄想。”
  “阿媪!你说的,我不懂。”
  “你道他说的:‘自有自处之道’是什么?”卫媪冷冷地说,“你不明白我明白:他要弄包毒药藏着……”
  “啊!”宋邑色变声颤:“老师打算着熬不过刑的那一刻,服毒自裁,一了百了?”
  “若能一了百了,倒又好了。没有那么便宜。”
  “何则?”
  “这些花样,狱吏无不知道,老早就防备好了,哪有你下手的机会?非要折腾得你生不如死一。才显得出他们的威风,才好勒索财物,才好叫囚犯们说什么是什么!”
  宋邑听罢这些话,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声不得,只霍地站起身来,不断地握着手,绕室彷徨,六神不安。
  卫媪看他这样子,不免着急。她要跟他商议大事,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张来的人,只好催促着说:“宋公,我是下人的身分,又是女流;阿萦更是个女娃儿家,没有主意,也不敢说什么。你与我家主人名为师徒,实如骨肉,得想个办法呀!”
  宋邑站住脚唯有苦笑。老实人总是老实的办法,他甜头一揖,极诚恳地说:“阿媪!你说得极是。我对你佩服得很,还是你来出个主意,该我如何便如何,一定照你的话做。”
  “不敢,不敢!”卫媪避席逊谢不逞,心里在想,宋邑的话倒也实在。看来这千斤重担,挑不下也得挑了。于是提纲挚领,先说了句:“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主人入狱!”
  “自然,自然。”宋邑深深点头:“我们现在就想怎能免于入狱的办法!”
  “这少不得托出有力量的人来。这里有阳虚侯……”
  “临淄有齐王的亲舅舅黄长卿。”
  于是,以阳虚候和黄长卿当作救星,卫媪跟宋邑密密商议,定了计策。他们都深知淳于意耿直以外,这一次还带着些负气的模样,而且他既已明白表示,听天由命,不愿再作任何请托,那么议定的办法,就不必再告诉他了。
  到了第二天,宋邑提议,陪老师到附近郊外去走走。又说前后来过阳虚数次,却始终未能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实在是自己想去游览一番。淳于意身为地主,又想到这必是宋邑为了替他解忧解闷所下的苦心,因而也就表示欣然同意,叫卫媪整治了可以冷食的酒肴,雇了坊里人家的一个少年,挑了食盒,出城去作竟日之游。
  这是卫媪和宋邑商议好了的行动,把淳于意骗了出门。她才好跟缇萦说话。
  “阿萦,你来!我告诉你件事——你可别哭!事情有些麻烦,但用不着害怕,只照我的话做,必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尽管卫媪为了怕吓着缇萦,尽量放缓了神色,冲淡了语气,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先就是疑云重重。缇萦怎能不怕?
  “阿媪!”她握紧了卫媪的手——卫媪发觉她一手的冷汗。
  卫媪这下可真有些为难了!她跟宋邑议定的计策,全要靠缇萦出面。现在看她这样子,如何担当得了大事?但是,除了她以外,更无人可以办得了。说不得只好狠一狠,逼出她勇气力量来。
  因此,卫媪故意一甩手,佛然说道:“看你这等无用!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好了,我还是省些精神吧!”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缇萦慌忙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仰面哀求:“阿媪,阿媪,你告诉我!我不怕,我不哭。”
  说“不怕”,说“不哭”,却是声音发抖,眼圈已红。卫媪又疼又爱,怎么样也不忍心把责任加在她肩上了。
  “说呀!说呀!卫媪!”缇萦推着她的身子,“必是爹爹的事。出了什么乱子?你倒是说呀!”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乱子。你得定下心来。我才能细细告诉你。”
  “好,好!”缇萦这样答应着,松开了手,尽力调匀呼吸,要叫卫媪相信她能够自制。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卫媪想不说也不行,只好以极谨慎的措词,说齐国的太傅,似乎有意与淳于意为难,上书皇帝告状。皇帝是圣明的,未见得会理他的诬控。但万一——”
  “万一如何呢?”缇萦急急追问。
  “万一……”卫媪咽口唾沫,吃力地答道,“皇帝听信了那太傅的话,你爹爹就有灾祸了。”
  “是怎么样的灾祸?”
  “当然会入狱……”
  话还未完,缇萦放声一动,但她立即举手掩口,不敢哭出声来——这是一种绝大挣扎,仿佛她全身的力量都用了在喉间阻止自己出声,以致脸胀得通红,两手发抖,一双张得极大的眼中,满噙泪水,欲落未落地逼视着卫媪,是深怕她有所责备的神气。
  卫媪哪里还忍说她一句半句?她知道这时候最适当的态度是,平静地谈大事,要叫缇萦觉得自己有用,全副心思,别有寄托,才能使她忘却悲痛和惊惧。
  因此,卫媪急转直下地说了句:“你今天须到阳虚侯府上去一趟。”
  果然,缇萦一愣,慢慢地收了眼泪,茫然地望着卫媪,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么对我是说,你到阳虚侯那里去一趟。你爹爹为了上次已求过阳虚侯一次,不肯再去。那只好你替你爹爹出头。你想是不是呢?”
  这下缇萦算是听清楚,弄明白了,使劲地点着头。“我去,我去。”然而她也不免惶惑:“我行吗?”
  “为何不行?你又不是没有见过阳虚侯。”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我自然会教你。来!”卫媪拉着她的手说,“事不宜迟,妆饰好了我就送了你去!”
  她把缇萦引到妆台前面坐下,端了铜盘到厨下去打热水,让缇萦洗了脸,然后取下铜镜上的锦袱。缇萦一面自己对镜涂脂敷粉,一面由卫媪为她重新膏沐整发,挽成一个时样新髻,拿一块青绢把它裹住——这“卷帻”,作为男子未冠,女子未笄的表示。
  当然,这梳妆的一刻,卫媪有许多话在说,教她礼节,教她措词。卫媪说一句,缇萦应一句,但实在没有听进多少去,因为,她无法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受卫媪的教。
  缇萦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时慌慌地,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巴不得马上就见着阳虚侯;有时又怯怯地,想想最好免了此行;而有时又无端地兴奋得意,想象着替父亲去办了这件大事回来,大家会如何另眼相看?
  她心里的感觉自己辨别不清,却都显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也是一阵急,一阵缓,这些都看在卫媪眼里,心想怪不得她,一个平常人家未见过世面的女娃儿,一旦要去谒见一国之主的列侯,一陈述关乎尊亲安危的大事,当然不会像会亲访友那样安闲自如。
  有了这样的了解,卫媪便不急着催她出门。替她换上簇新的绿布絮褂,系上玄色罗衫,细细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说:“端庄得很。见得贵人了!”
  缇萦看了看自己身上,忽生怯意,“阿媪!”她微蹙着眉,忸怩地说:“我怕!”
  卫媪将眉一掀,装得极为诧异似的,“怕阳虚侯?你见过他多少次了,哪一次也没怕过。”
  “那是跟爹爹在一起的时候。”
  “这没有什么不同。阳虚侯脾气最好,又最喜欢你,不用害怕。”
  “我怕见了他,说不出话来。”
  这话叫卫媪啼笑皆非。想了一会有了个好主意:“这样吧!你先去看阳虚侯的小‘翁主’,请她陪了你去。你的胆就壮了。”
  王侯的女儿称为“翁主”。阳虚侯的小翁主名叫琴子,两度大病,都是淳于意悉心诊治,得庆更生的,她跟缇萦也最投缘。三四年前,经常有侯府的侍女乳媪,坐了车来接缇萦进府,与琴子作伴游戏。最后是淳于意觉得不妥,一则是他极猖介的性情,怕坊里中说他借女儿巴结侯府;再则贵富豪奢,怕缇萦沾上了骄纵侈逸的习气,将来不能甘于藜蕾,所以渐渐地阻隔了缇萦与琴子的往来。
  但是,踪迹虽疏,情义犹在。所以卫媪陪着缇萦,到了侯府侧门,通报到深院,立即就见着了琴子。
  纤瘦的琴子,长了一双颇具威仪的大眼和一个尖削笔直的鼻子,看上去极高傲,而对缇萦却亲热得很,她不让她行庶民进见的大礼,紧握着她的手,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怎么老不来看我?叫我好想。”
  “我也常常想念翁主。只是我爹回来了,家里又少了个人,杂务多了些,分不开身来看翁主。”
  “少了个人,什么人?是那卫媪死了——”
  “喔!”琴子歉意地笑着,“是我冒失了,好端端地咒她。这该赏她些什么?”她沉吟了一下,欣然又说:“有了!有淮南王府送来的吴棉,又暖又轻,最宜于年长的人,给卫媪一些,也送些与仓公。”
  提到父亲,缇萦心里难过。口中道谢,眼中的忧郁却满不过琴子。
  “缇萦,你有心事么?”
  缇萦正难启齿,听琴子一问,恰好给她开了条路,俯首答道:“我爹爹现遭大难,要请君侯作主。”
  琴子大惊,“怎的说遭大难?”她说着已站起身来,“来,跟我来!”
  一把领她到箭圃,阳虚侯穿着窄袖短衣的胡眼,正与宾客在习射。一见爱女与缇萦出现,把弓一丢,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缇萦没有料到是在这地方谒见阳虚侯,在那许多宾客注视之下,不免腼腆。但以家教一向严格,深知礼不可失,于是壮一壮胆,旁若无人地盈盈下拜,口中朗朗称颂,“小女子缇萦,拜谒君侯,愿君侯吉祥长乐。”
  “起来,起来!”阳虚侯作势扶了换等她仰起身来,他又问道:“缇萦,你今年多大了?”
  “我与小翁主同年生,今年十四。”
  “噢,怪不得越发端庄有礼,转眼及笄,可以受得人家的聘了!”说罢,捧起凸起的肚子,哈哈大笑。
  当着那么多陌生人,阳虚像这样公然开玩笑,把个缇萦羞得满面通红,只好深深把头垂着。
  这就是有琴子拄在一起的好处了,“爹!”她微带娇嗔地,“人家有正经话要说,你却拿人开心!”
  “是什么正经话?缇萦,你就在这里说吧!”
  这里岂是托人情、谈刑狱的地方?缇萦大感为难,唯有用眼色向琴子求援。
  “是仓公的事!”琴子低声提了一句。
  阳虚侯察言观色,深喻其意,收敛笑容,用低沉但极诚恳的声音对缇萦说,“到我书房来细细告诉我。”
  于是亲近侍从,加上琴子的侍婢,十来个下人,簇拥着他们宾主到了阳虚侯的别院,进入书房。缇萦重新又行了礼,端然坐在下方,静候答话。
  “都出去!”阳侯候吩咐侍从,“不奉呼唤,不许进来。”
  等下人都退了出去,听听寂无声息,琴子推一推缇萦,轻声说道:“不管什么话,都照实说好了。”
  “是!”缇萦答应一声,把卫媪教她的话,慢慢说了出来。声音甚低,阳虚侯必须俯着身子,侧耳细听,才能明白究竟。
  终于陈述完了,说得不够动听,但也没有谬误。缇萦真是如释重负——她跟她父亲一样,耻于靦颜求人,所以能够把求人的话说完,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你父亲怎不亲自来见我?”
  这一句早在意料之中,缇萦把预先斟酌好的答话,从容回复:“家父久托君侯的荫庇,自觉受恩深重,粉身难报。此番齐国太傅,上书朝廷,好歹要听圣裁,想到君侯奉藩唯谨,自必公私不能两全,所以不愿上烦下虑。只是父女天性所关,缇萦彻夜彷徨,计无所出,因而私违严命,冒犯上渎。”说到这里,触动衷肠,不由得颤声惨呼:“君侯!君侯!好歹救一救家父。倘能脱罪,我缇萦愿为小翁主的侍婢,以报大德。君侯,你可肯么?”
  至性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高傲的琴子,首先就义形于色,但刚要开口,就让她父亲挥手止住了,“我如何不肯?”阳虚侯说:“你们俩都别说话,让我好好想一想。”
  于是阳虚侯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负手沉吟。这一刻,缇萦还有吉凶莫卜的忧虑,琴子却跟她挤挤眼,暗示她大事已谐。
  果然阳虚侯慢慢转身过来,未说之前,先不断点点头,见得筹思已熟。然后,他舒服地坐了下来,以肘撑膝,以掌支颐,徐徐说道:“缇萦,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成全你,反正诏令下来,在我手里,我说如何便如何!这样,你总不必再担心了吧?”
  那么,到底是如何呢?想一想才明白,阳虚侯明明是一口应承,无论如何,不叫父亲获罪。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原来的希望,只不过想阳虚侯能够秉公办理,同时特别关嘱狱吏,不叫父亲受苦,此刻所得到的保证,竟是入狱都不需了。
  这样想着,已经伏身下去,连连叩头。琴子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够了,够了!你要叩多少头?”又说:“别动!”她伸手把她将散的卷帻扎一扎紧。
  “缇萦!”阳虚侯也笑着问道:“你刚才许的心愿,可是真话?”
  这是说她愿为琴子侍婢的诺言,缇萦正色答道:“岂敢上欺君侯,只是——?”
  “怎样?”阳虚侯故意仰着脸问:“自觉委屈了,是不是?”
  “心甘情愿,丝毫不觉委屈。”缇萦毫不含糊地回答,“只是暂求君侯,勿与家父说起。等事定以后,容缇萦从容禀明家父,一定到府服役。”
  “噢!”阳虚侯要笑不笑地又问:“倘或你父亲不允呢?”
  “决不会!”缇萦极有把握地说:“家父只是赋性愚直,决非那不知感恩图报的人!”阳虚侯长长地吁了口气,望着他女儿说道:“你看看,缇萦跟你同年!”
  意思是同年的琴子,不如缇萦的知礼。这弦外之意,使得缇萦大为局促,只好以惶恐的眼色,看着琴子。
  而琴子却是另有牢骚,“人家仓公是好爹爹!缇萦的母亲死了,再也不娶。哼!”她以尖尖的手指点着自己尖尖的鼻子问:“我呢?”
  阳虚侯让女儿说得红了脸。琴子的母亲江夫人,原是阳虚侯的宠姬。两年前一病身亡,阳虚侯哭得眼都肿了,可是过不了三个月,就另有新宠,是为江夫人料理衣饰的一个侍女。这还不说,最叫人气不过的是,阳虚侯把江夫人原住的一座梨花院,连同江夫人生前所喜爱的一切珍玩,都拨了给那个侍女。所以琴子遇到机会就要揭她父亲的短处。
  但对琴子来说,阳虚侯实在也是个好父亲。本来从小就宠爱她,加以有那一桩似乎对不起她母亲的公案,所以阳虚侯对琴子是格外地优容了。
  因此,他虽发窘,却并不生气,只指着琴子转脸对缇萦说道:“她一个人也实在寂寞得很,你真该常到府里来,陪她玩玩。”
  “是!”缇萦恭谨地答应着。
  “你父亲的事,都在我身上。侍婢的话体再说起,不过你该谢谢我。你说,怎么谢我?”
  一听这话,缇萦满怀欢喜,笑盈盈地答道:“但凭君侯吩咐。”
  阳虚侯想了一下,跟她女儿商量:“让缇萦唱个歌给我们听。好不好?”
  “好呀!”琴子也高兴,“我来鼓琴。”
  “不!”阳虚侯说,“我要想听个民歌。”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听到的,琴子自然也无从鼓瑟和奏,她虽觉有些扫兴,但憧憬着民歌的新声。所以也点点头表示赞成。
  缇萦却有些为难。齐鲁富庶,自战国以来,男的吹竽击筑,女的鼓瑟弹琴,爱好音律的风气极盛。缇萦的母亲,就是此中能手,自故世以后,淳于意悼亡情深,家中不设乐器,不闻弦歌,而缇萦天生一副极好歌喉。日常会烛,那女伴们唱歌娱乐,她听一两遍就会了。弹奏乐器,更是秉承了母亲的遗传,一学就精,只是在父亲面前,从不敢露,阳虚侯父女却是知道的,此时要推托也推托不掉。
  偏偏阳虚侯还要听民歌。那些倾诉民间疾苦,以及讽刺朱门贵族的心声,不宜于出现在这个场合,因而踌躇了一会,宛转推辞:“民歌俚俗,不足以上污清听。我还是唱别的吧!”
  “不要紧!”阳虚侯在那些贵族中,算得是个明达爱民的贤侯,懂得她的意思,“你不必怕忌讳!我要你唱民歌,就是采风问俗,想听听民间的批评。”
  “既是这样说法”,缇萦不必再有所顾虑,“然则请赐弦鼓!”
  “弦鼓”是种粗卑而为当时所极流行的乐器,俗名“秦汉子”。据说暴秦末年,发戍卒修筑长城。见西域有此乐器,形式简单,易于仿制。用一面小圆兆鼓插一根木条,张数条弦线,就成为圆胴细颈的“弦鼓”。数十万胼手胝足、牛马不如的奴工,就凭这么一个粗卑的乐器,倾泻了梦里无家,生死茫茫的无穷悲痛。
  但是“弦鼓”虽陋,发声却比古雅的琴瑟来得动听。琴瑟的弦托于桐木,声音不免沉闷,而弦鼓蒙以兽皮,发声轻情华丽,特别是到了缇萦手里,稍稍拨弄,便如闻松籁流泉,令人心旷神怡。
  调好了弦,缇萦放下乐器,向上一顿首,口中轻轻说了三个字“孤儿行”、然后重拾弦,弹出一片穷愁良苦之音。锦装绣裹的琴子,一听这前奏的短调,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样,不由皱起了眉。
  缇萦却未看到她的表情,用她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唱道: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虱蚁,面目多尘土。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非,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泪,泪下渫渫,清泪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歌词苦,琴子可真是不忍听了,大声打断:“不要唱了!”等缇萦停了下来,她又摸着胸口说:“气死我了!这样可恶的兄嫂,就该抓来,杀掉!”
  说到“杀掉”,她胸前那只五指细长如玉笋般的手,使劲向外一挥,做了个腰斩弃市的手势,这份认真的神气,把阳虚侯和缇萦都招惹得笑了。
  而阳虚侯旋即收敛笑容,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然后唤来侍从,吩咐会召内史。
  琴子和缇萦都觉诧异,好好地唱着玩着,召唤内史干什么?但既召内史,必有公务。所以她们只默默地看着阳虚侯蹀踱往来的脚步,不敢多说多问去扰乱他。
  内史很快地奉召而来,阳虚侯亲自迎了上去,就在门口交谈,“看这天气,怕要下雪。”他说:“你派人到各处去看看,有那无衣少食的流浪孤儿,你筹划一下,好好收容教养。”
  原来召唤内史是为此!缇萦为阳虚侯的仁心所激动,心里一阵阵又酸又甜,十分好过的滋味。看着琴子,带泪而笑,想说什么,却是开不得口。
  高傲的琴子,脸扬得更高。矜持地微笑,显得十分满足。
  等阳虚侯重新回到他的锦茵上,缇萦才想起自己该有的态度,振一振衣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说道:“多谢君侯。真叫我缇萦受宠若惊了!”
  看到这两个少女愉悦兴奋、艳如春花的脸色,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对他的敬爱,阳虚侯确确实实地发现世间最大的乐事是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满足的感觉,在他想来,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乐趣。自觉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缇萦,这时感于要想为阳虚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说道:“我再为君侯和翁主献一番丑。”
  “好啊!”阳虚侯欣然抚掌,“你自告奋勇,想来是要把看家本领拿出来了。”
  “可别再是那么凄惨的东西。”琴子接着又问:“先告诉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穷愁哀苦之音。不过,”缇萦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随听随忘的东西。”
  “这话有意味。”阳虚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妇怨女之词?”
  一说破,缇萦却不愿唱了。念头一转,换了主意,随着清清冷冷的弦鼓声,闲闲地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这第一段四个叠句,缇萦不费什么,就唱出了应有的轻倩流利。她的咬字极其清晰,琴子听得明明白白,插嘴问道:“是‘七夕词’?”
  阳虚侯点一点头,挥手叫她不要扰乱音节;听缇萦接着又唱: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士。雨!
  唱到“涕”字,陡然上扬,恍如鹤唳霜空,阳虚侯父女都不觉精神一振,全神贯注地听那激越的歌声,驰骋盘旋而下,仿佛如见寒塘鹤影,愈来愈近。那“雨”字是个极低的长腔——听的人都摒闭了呼吸,深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正听得出神的时候,弦索一振,又换为舒徐的歌声: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
  煞尾一字,嘎然而止;却有不尽的余意。阳虚侯父女俩还沉醉在歌声的韵味中,一时都忘了说话。
  “不中听!君侯莫怪。”缇萦气定神闲地放下了弦鼓。
  “啊!”阳虚侯半闭着眼赞叹:“我国中有如此一副歌喉,在我足以自豪!”
  这样的赞誉,缇萦实在不敢承受,但又无法正面辩解,只好扯着琴子的衣袖,哭笑不得地申诉:“翁主,你看,君侯笑我!”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如果不常来看我,我有办法治你——我撺掇爹爹,把你举荐到长安宫去。”
  皇宫?缇萦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就像听人谈海上仙山那样,纵有憧憬,也是极短暂、极模糊的,所以只当琴子在说毫无意义的笑话,报以莞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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