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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高阳 著

_3 高阳(当代)
  张仲襄大感意外,脱口回答:“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说是积年老妓要造贞节牌坊那样,荒唐得可笑。”
  “不,不!”张仲襄省悟了,万士弘不是轻率好弄玄虚的人,他是望海阁的“护法”。若非确有所知,不会这样说。因而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道:“其中必有讲究,看来老兄知道?”
  “不错,只有我知道。蔼如的娘跟我谈过。堂子里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红倌人’,在我亦是闻所未闻,不过说破了,亦就不足为奇,照堂子里的规矩——”
  万士弘谈的是上海堂子里的规矩,未破瓜的雏妓称为“清倌人”;初次为客梳栊,照例高烧红烛,如入洞房,因而称为“点大蜡烛”。在此以前,“清倌人”卖嘴不卖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养,不可存非份之想。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常常“做花头”,报效无穷了。
  蔼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红倌人”,说穿了无非为了淫业,想引人上钩。“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万士弘说:“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
  “这,”张仲襄摇摇头,“说是为了示人以随时可为入幕之宾,以广招徐,这种煞费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还讲得通。若以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测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浅,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说要梳拢,一掷万金,在所不惜,不达目的不止!请问,在那种推车撞壁的情势之下,你如何应付?”
  想想果然,从来妓家拒客,只能狮子大开口,用大价钱将人家吓回去;从未听说,花足了钱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干这一行辱没祖宗的营生?
  “如果是‘红倌人’的身份,便无此‘点大蜡烛’之窘。至于想一亲芳泽的,蔼如怎么样闪转腾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里志’中有这样别开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好做两首诗,感叹一番!”
  “现在你明白了吧?”万士弘欣慰地说,“你想,她是那样守身如玉,即使对洪文卿一见倾心,亦决不会轻易相就,是不是呢?”
  “诚然、诚然!不过,”张仲襄皱着眉说:“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担心。”
  “你是说他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张仲襄答道:“看样子,蔼如志气很高,不会肯甘于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
  “那就要看他们的缘份了。”
  谈到这里,小王妈来请入席。洪钧与万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结果是叙齿,万士弘年长,坐了首席。张仲襄提议,将蔼如亦算作客人,奉为上座。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从无这样的规矩。其实,她是因为大家闹着要看洪钧的“定情诗”,心里有些受屈而无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远洪钧,借着照料厨房为名,连席面上都很少来。
  她这种态度,在珠围翠绕、飞觞醉月的热闹场面掩盖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觉得出来的。而万士弘与张仲襄不同,洪钧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没有跟他说上十句的话,更没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见此光景,洪钧当然很知趣。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测:为何蔼如的态度突然一变,与他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他有意表示并无留恋之意,高声向张仲襄问说:“张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点了,”张仲襄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看说,“回家睡觉,你还想到哪里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处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请你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襄受宠若惊似地,“不过,时文我实在是外行。”
  所谓“时文”就是闱中猎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读了些书,或者比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谈。洪钧当然也不会向他请教此道,微笑答说:“张二哥该罚!怎么门缝里张眼,就将人看扁了,以为我要跟你请教时文?”
  “是,是。该罚,该罚!”张仲裹一连叠声地说:“走吧。我去拜读拜读你锦心绣口的好诗文。”
         ※        ※         ※
  论文谈艺,原是一个借口。洪钧的本意,是着实想交张仲襄这个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谈,首先就问张仲襄的家世。
  “张二哥今年贵庚?”
  “整三十。”
  “比我大四岁。”洪钧又问,“伯父、伯母都在沧州?”
  “先父早就见背了,老母在堂。”张仲襄说:“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别无兄弟。说起来应该在家侍奉,无奈衣食驱人,不得自主。”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二哥独力撑持门户,恐怕很吃力?”
  “倒也还好,不过,总是弟兄多的好。”张仲襄说:“我实在很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洪钧叹口气说:“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虽有两兄一弟,毫无帮助。如果有张二哥这样一位兄长,我就轻松得多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样的。”
  听他语言诚恳,洪钧心中一动,便试探着说:“话虽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痒相关,与众不同。”
  张仲襄听出他的意思,便作考虑,觉得洪钧温文尔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乐事。他为人亢爽热情,想到这里便说出口来:“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换张帖子如何?”
  洪钧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这样容易达成,喜出望外,更无迟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随即改了称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听二哥的吩咐。”
  “我在想,老万也是很讲义气的人,要不要问问他,我们来个桃园三结义?”
  “那更好了!”洪钧问道:“老万多大?”
  “他是属老虎的,今年是鼠年,应该三十五。”
  “那他就是老大,二哥还是二哥。”洪钧又说:“不管老万愿意不愿意,我叫二哥是叫定了。”
  这一下名份不同,交谈更深;张仲襄细细问了洪钧的境况,用安慰与勉励的语气说道:“文卿,你不是池中之物,不可妄自菲薄。眼看局势好转,大乱将平,戎马仓惶之时,军功滥保,仕途芜杂。一到海内澄清,少不得还是读书人出头,及今之日,正该好好下一番苦功。”
  “是!”洪钧环顾室内,到处是书,便毫不愧作地答说:“可以告慰二哥的是,我没有一天敢放下书本。”
  “我知道,我知道。”张仲襄连连点头,“不过,用功贵乎有常课。记诵之学虽是通人所不取,到底很实用;将来殿试朝考,有个典故不明出处,就会吃亏。”
  “是的。”
  “文卿,”张仲襄有些迟疑,“还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是何言欤?二哥,我们有什么话不好说。”
  “我的性子心直口快,想来你也知道。”张仲襄想了一下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文卿,逢场作戏,应该适可而止。”
  一听这话,洪钧顿觉犹疑不安,“二哥,”他问,“莫非有人在背后批评我什么?”
  “那倒没有!”张仲襄心想,既然已经说破,就不妨说得明白些,“我是‘旁观者清’,替你跟蔼如设想,想不出怎么样才能有美满的收缘结果。照我看,蔼如不见得肯屈居小星,请问你如何处置她?”
  洪钧不以为然,但不便辩护,因而沉默不答。
  “就算退一步言,蔼如愿为妾侍,文卿,我要说句很不客气的话,板门白屋之中,养这样一株名葩,似乎也不相称。”
  这番话语重心长,不管是否中听,总是自己人才说得出的。因此,洪钧诚惶诚恐地表示感激,但并未表示受教。
  这一夜当然又是辗转枕上,心事辘辘。通前彻后地想了又想,总不免自惭形秽——当然,他从未认真想过蔼如能有资格做他的妻子;即使自己未娶,亦不会从青楼中去求偶。他所不断在想的是,如何量珠以聘,藏诸金屋?而总是想不完整,想不到头;想到中途,突然记起自己寒素的家世,一切金碧辉煌的幻觉,立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爽然若失之感。
  然而他无法不重起炉灶另想。一次又一次地抛不开蔼如的影子,使得他自己跟自己赌气,或者说自己跟自己发誓,除非蔼如心有别属,不然就非遂双宿双飞之愿不可。
  这一念的坚定,使得他头脑冷静了,思路也开阔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虽俗而确实不虚。他在想,只要南闱复开,中举人,成进士,半年之间联捷,亦是常事。当然,还要希望点翰林,那三年是紧要关头,“散馆”一试,无论如何要巴结上一个“一等”,稳稳地挣得个乡试考官。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或者四川,那一趟“考差”下来,至少也能多个两三万银子,何愁不能风风光光地迎蔼如入门。
  这不是如意算盘,事在人为。洪钧在想,倘如一切顺利,不过五年之间,便可如愿。五年的日子,诚然不短,可是眼前却总只能这样打算。
  想到这里,自觉心头已经踏实。于是恬然入梦,睡到中午方醒。
  醒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去探望蔼如。但一念甫起,一念又生;想起夜来枕上的打算,自责心志不坚,硬生生将望海阁上的一切压了下去。
  于是吃过午饭,到衙门里打个转,随即回到寓所,亲手理书检点旧稿,然后细心订了一张课程表,刚日读经,柔日读史;逢三、八作诗文,逢五作试帖诗。又开了一张书单子,预备托万士弘找上京便人在琉璃厂购买。
  很容易地消磨到黄昏,一闲下来,便觉无聊,望海阁中的一切便压不住了。想起前两天华灯璀璨、玉笑珠香的光景,仿佛魂灵儿出窍,飘飘荡荡,无所归宿。洪钧这才知道,词中常见的所谓“销魂”,便是这般滋味!
  “唉!”他顿足自叹:“欲除烦恼须无我!”
  语声未毕,人影在窗,定睛看时,疑幻疑梦。揉揉眼再看时,不是蔼如是谁?
  “你怎么来了?”
  “没有想到吧?”蔼如站在门外,把罩在头上的一方青绢取了下来,顺手挥了两下,只见黄尘籁籁,显然的,她是从郊外而来。
  “想来又是骑马去了?”
  “嗯!”蔼如重重地点着头。
  就这时“唏(口聿)(口聿)”一声马嘶,洪钧随即笑道:“如果是在宵深人静的时候,此情此景,就好有一比了。”
  “好有一比”是苏州人惯用的说法。蔼如便学须生,用大嗓子念一句科白相戏:“比作何来?”
  “比作红拂私奔。”
  听这一说,蔼如的笑容顿敛。洪钧倒是一惊,以为拿她比作豪门家伎,惹得她多心动气了。但细看却又不像,而是颇有感触的神气。
  “我的处境比红拂好!”她用极平静的声音说:“世间果有李药师这样的英雄,我可以请我娘替我作主,用不着夤夜私奔。”
  “有伯乐而后有骏马。只要有红拂的慧眼,自然就有李药师那样的英雄。”
  对这针锋相对的答语,蔼如没有任何反应。当然,她决不会不懂;而亦因为如此,越显得她的默然是一种极可玩味的深沉。
  “倒弄得很干净!”蔼如环视着说:“很出乎我的意料。”
  “你意料中应该怎样?”洪钧问说:“乱糟糟,像狗窝猪圈?”
  “言重,言重!”蔼如笑道:“我可不敢那样子骂你。”
  洪钧也笑了。“说实话,今天发愤清理了一番。”他说:“现在想起来,倒仿佛是专为准备你要来似地。”
  “不敢当!‘花径不曾缘客扫’——”蔼如是突然省悟,轻薄文人想入非非,常将这两句杜诗暗喻为洞房花烛之事,如果再念下一句“蓬门今始为君开”,岂非自轻自贱地开自己的玩笑?因而缩口不语。
  洪钧却一时想不到此,正想问她何以话说半句,只见蔼如已站起身来,作出迎客的样子。他回头一看,是贾福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晃荡着,送茶来与蔼如。
  “多谢管家。”蔼如很客气地,双手去接他单手递过来的茶。
  这一下倒反使贾福觉得自己吊儿郎当,待客不诚,急忙垂手弯腰,恭恭敬敬地说:“姑娘请用茶。”
  “贾福,”洪钧想留蔼如吃饭,怕碰钉子,故意问道:“今天有什么能吃的菜?”
  贾福懂他的意思,随即答道:“时候还不算晚,现办材料也来得及。不知道李姑娘爱吃什么?我去关照厨子预备。”
  洪钧不即回答,转脸看着蔼如问道:“如何?”
  蔼如很为难。她是跟她母亲闹别扭,有意一个人出来驰马。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已久,如果到晚还不回望海阁,不但会叫人不放心,而且也显得太别扭,伤了她母亲的心。
  倘若婉拒,又觉得辜负了他们主仆的盛情;尤其是对贾福,蔼如不愿拂他的意。
  不过处在这样必须要立即作个决定的情势之下,不容她犹豫,亦不容她拒绝,只能微笑点头,表示欣然同意。
  于是贾福立即退了出去,关照厨子添菜。不旋踵间,去而复转,手里持着一封信,走到洪钧面前说道:“万老爷打发轿子来接老爷。他家的来人说,请老爷即刻就过去。”
  这可不巧了!洪钧一面想,一面接信来看。信是张仲襄的亲笔,只得三四行,说跟万士弘在一起,“大事待商,务即惠临。”
  洪钧还在踌躇,一起在看信的蔼如却正中下怀,催促他说:“既是大事,不要耽误功夫了!你赶快请吧。”
  “你呢?”
  “我么?”蔼如望着贾福,歉意地笑一笑,“只好谢谢管家的好意了。”
  “也好。”洪钧吩咐贾福,“菜亦不必预备了。你去告诉万宅的来人,说我马上就去。”
  目送贾福的背影消逝,蔼如轻声向洪钧说:“你这几天不要来!我有空会来看你。”
  “这——”洪钧不知道怎么说了。
  “过一天跟你细谈。”蔼如又加了一句:“我是为你好。”接着,紧紧地捏一捏他的手。
  言语暧昧,但这柔荑一握,却是明明白白、确确实实的感受。洪钧便问:“我暂时不去,送信给你可以吧?”
  蔼如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可以。”
         ※        ※         ※
  所谓“大事”,便是义结金兰;原来就是洪钧发起,只要张仲襄征得了万士弘的同意,事情就成定局,亦无“待商”。此时不过叙肯定排行而已。
  万士弘最长,是老大,依次为张仲襄、洪钧。最妙的是,行二的仍旧行二,行三的仍旧行三。万士弘别无兄弟,当然亦算居长。
  于是先改称呼,择定五月十三日关圣帝君诞日,正式盟誓换谱。张、洪二人请出“大嫂”来见过了礼,然后杯酒言欢,畅谈各人的志趣、抱负、事业,以及身世家庭。娓娓言来,动听的固然也有,琐碎乏味的也不少,但在洪钧而言,无不亲切。这当然是因为名份一定,自感关怀的缘故。
  谈来谈去,谈到蔼如。洪钧很坦率地说:“刚才她就在我那里。”接着将她不速而至的经过说了一遍。
  万士弘与张仲襄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在洪钧未来以前,他们已经谈过他与她的情形。万士弘与张仲裹的看法,大致相同,认为洪钧的这段艳福,是“塞翁失马”,应该劝他慢慢疏远,以至淡忘,才不会误他下帷苦读的功夫。
  如今看来,似乎不容易疏远;即令洪钧绝迹于望海阁,其奈蔼如移樽就教何?不过,既成异姓手足,万士弘觉得不能不作规劝——至少应该提醒洪钧,才是做兄长的道理。
  哪知话到口边,万士弘忽然改变了原意,“老三,”他说,“只要你科场得意,我一定想法子促成你跟蔼如的这段良缘。”
  一听这话,张仲襄先就感到意外;不过他的思路也很快,既然万士弘拿蔼如作为鼓励洪钧上进的“奖品”,那就不妨将计就计顺着这层意思去帮腔。
  于是他说:“老三,你可得要好好用功了!别辜负大哥的期望。我说过,蔼如是一株名葩,板门白屋中养不起;要移植在金马玉堂之中,才能‘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万士弘拍手笑道:“这句‘清平调’引用得好!”说着,自己很高兴地干了一杯酒。
  就他们两人这三、五句话,使得洪钧大受鼓励,矍然而起,踱了两步,突然转身,向上长揖,“大哥,二哥!”他说:“两位厚爱,我如果不能争一名翰林来报答,自己都对不起自己了!”
  万士弘和张仲襄所希望的,就是他肯如此立志发奋,所以无不欣然。当下重新换酒添肴,畅饮到三更天,方始尽欢而散。
         ※        ※         ※
  经此一番激励,洪钧倒真的收拾闲情,死心塌地去用功了。由于他所望甚奢,作了必当翰林的诺言,所以虽是秀才,目光已越过乡试、会试两关,专注在殿试上面——金殿对策,文章要做得冠冕堂皇,气象高华,自不待言;不过殿试又别有一门学问。乡试、会试的试卷,照例糊名誊录,试官所看到的,不是本人亲笔书写的“墨卷”,而是由誉录生用银朱抄写过的“朱卷”,用意在防止考官认出笔迹,易于舞弊。至于殿试,说来是皇帝亲自主试,当然谈不到舞弊,所以也就无须另录朱卷进呈。不过殿试照例派十名大臣充任“读卷官”,负衡文之责;虽然一榜皆取,无所黜落,但名次高下,大有关系,鼎甲之荣,更是非同小可之事,仍不能不略加防制,以故不誊录而糊名,在“前十本”未经御笔亲定名次以前,即使皇帝亦不知所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称为“传胪”的二甲第一名是什么人。
  为了争取好感,易掇高科,就像一个人要争取别人的好感一样,修养固然要紧,仪表亦不可忽。尤其是第一次见面,品格才具,一时无从表现;而一貌堂堂,却是他人入眼便先占三分便宜的。殿试的墨卷,就好比人的仪表。
  殿试的卷子,夹宣糊裱,十分讲究,称为“大卷子”。写“大卷子”有许多讲究,第一是字体,柳骨颜肉,富丽堂皇,概用正体,不许有“帖写”,名为“馆阁体”。第二是行款,每行几字,平整匀贴,讲究横看竖看,皆整齐如畦。抬头更要紧,单抬、双抬、三抬都有定规。单抬误作双抬,还不太要紧;双抬误作单抬,便是失敬,有得处分的可能。第三是调墨浆,名士爱用淡墨,殿试正好相反,要用浓墨;可是墨太浓了,黏滞不化,放不开笔。调墨浆的学问就在这里:既要浓,又要不黏不滞,能得流丽之美。
  洪钧的原籍徽州,是出墨的地方,明朝末年、清朝初年的制墨名家,程君房、方于鲁、曹素功都是徽州人。流风所被,耳儒目染,徽州的读书人都讲究用墨。洪钧于此道亦曾下过功夫,如今是用得上了;以亲手调制出来的墨浆写大卷子,得心应手,十分惬意。写出来的字,“黑大光圆”四字俱全,真个漂亮之至。
  他这样刻苦用功,蔼如当然也很高兴,往往午前就来跟洪钧作伴。到黄昏方始辞去。因为如此,洪钧很容易做到蔼如的叮咛,足迹不上望海阁。但五月十三那天是例外。
         ※        ※         ※
  这天是万、张、洪结义之日,一大早在万家会齐,相偕到关帝庙拈香磕头。然后又回万家“换帖”见礼,中午小酌,算是“家宴”。晚上“三兄弟”联名具柬,在望海阁宴客,筵开五桌,场面相当热闹。
  这天的局面,与平常吃花酒不同,而且五桌客人,已将望海阁塞满,再容不下花花草草,所以摒绝笙歌,只尚清谈。
  酒到半酣,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万士弘的一位同乡谭平。刚从上海到烟台,轮船一到,直投万家,听说望海阁有此盛会,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赶了来凑热闹。
  “靖庵兄,”张仲襄问道:“可有什么江南的新闻?”
  “有,有!多得很,而且还有好消息。各位请先干一杯,再听我说。”
  说着,谭平首先一饮而尽,还照了照杯,是有什么值得浮一大白的新闻要谈的神气,座客便都举杯侧耳,目光专注在他脸上了。
  “元凶巨憝遭天谴了!”谭平加强了语气说:“确确实实的消息,四月甘七那天,洪秀全服毒自尽,一命呜呼!”
  “这,”张仲襄欣然说道:“真值得干一杯。”
  “这一来,”洪钧问道:“蛇无头而不行。金陵城内不就要大乱了?”
  “这倒没有听说,只知道李秀成心还不死,扶保他的‘幼主登基’,还想负隅顽抗,亦徒见其自不量力而已。”
  “李少荃呢?”张仲襄也问,“常州不是在四月初就克复了?要说整顿休息,有一个月下来,也尽够了,应该进兵了吧!”
  “再多些日子,他也不会进兵。”
  “为什么呢?”
  “为的是报答师门。”谭平答道:“曾中堂倒真是肯顾大局的人,他那位老弟曾九帅的想法不同;眼看九转丹成,功德要圆满了,岂肯让旁人来分功。李少荃看透了这一层,爱屋及乌,有意顿兵不进,好让曾九独成大功。”
  不过话虽如此,谭平依旧持乐观的态度。最明白的证据是,倘或“太平天国”的局势仍有可为,洪秀全便不会自裁。
  就这样一直到终席,话题始终不离江南的近况。因而将洪钧积压已久的乡思勾了起来,酒闹人散,犹自未已。蔼如看在眼里,不免关切,找个机会悄悄问道:“你好像心事重重似地,到底什么事不快活?”
  正在开销花酒账目的张仲襄,耳朵尖听到了,随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觉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是忽然想家。”
  “那也好办。”躺在烟榻上的万士弘说:“你就请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洪钧默然。心里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来回盘缠之外,总要办些土产,分送亲友;家里更得丢下些钱,没有两三百银子动不了身。
  “文卿,”万士弘忽然对这件事很起劲了,招招手说:“你也来躺躺,我替你筹划。”
  于是洪钧便隔着烟盘,躺在万士弘对面。口中不言,心中自问:看他的意思,预备帮忙,如果致送旅费,应该不应该接受。
  盘算未定,万士弘又开口了,“文卿,”他说:“你会不会打算盘?”
  卖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会?洪钧点点头说:“会打。不过不熟练。”
  “不熟练不要紧。”万士弘说:“是这么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个同乡开的茶号,生意不好,周转不灵,跟我借钱,我借了他一千银子。当时是这样说的,倘然生意仍旧没有起色,这一千银子就算我的股本,蚀在里头,无须再还;生意好了,随时还我,不必计息。这件事,我做过也就丢开了。哪晓得前几天我那同乡来信,说近来茶市畅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银子,仍算股本,已有盈余,约我去结账。我哪里抽得出功夫。如果专请一位朋友去,一共干把银子的事,也太显得小题大作了!现在正好,你回苏州就拜托你顺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这不用问得。大哥的事,当然我去办。不过——”
  “我知道。”万士弘不容他说出口,“你不必费心,只管去请假好了。请准了假,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一切都是我替你办。”
  有这一句话,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钧当然也不必再考虑;替他办事,花他的盘缠,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因而点点头说:“假是一定请得准的。只是这里还有些琐碎杂务要料理,总得出月才能动身。”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蔼如说:“天气太热,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说着,向上一探手,将挂在床栏上的皇历摘了下来,翻了翻说:“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过了这天就要到月底了。”
  万士弘与张仲襄亦赞成蔼如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到了第二天,万士弘亲自来访,带来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又说,两天之后有一条英国的货船从天津来,停泊一昼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钧愿意坐这条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会尽心照应。
  这样费心费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爱,亦不过如此。洪钧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从。
  “这封信我没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万士弘又说,“那一千两银子,在我等于白捡来的;怎么处分,托你看情形办。或者提出来,或者仍旧存在那里。不过,你不必替我争利息。”
  “当然!”洪钧答说:“我们虽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
  “你知道就好。总而言之,这一千银子就归你处分了!”
  洪钧听出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有急用,提这一千银子来花,也未尝不可。他想,这番盛意,只宜心领;果然动用了,或许会让万士弘瞧不起。因而郑重其事地答说:“大哥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一千银子小事,要紧的是要顾到大哥对朋友的交情。”
  “是,是!”万士弘听这句话,非常满意;却又怕他过于拘谨,为了面子,误了实际,便索性明说:“你这一趟回去,总也要丢些钱给弟妹,两百银子,一定不够,你在上海再提几百银子花好了。”
  “够了,够了!”洪钧毫不考虑地回答。
  到了午后,又是张仲襄来访,也送了五十两银子,不说帮他的盘缠,只说托洪钧在上海买些穿的、吃的“孝敬老伯母”。这一来洪钧就不便辞谢,老老实实地收了下来。
  等张仲襄辞去,接踵而来的是蔼如。洪钧将万士弘的安排都告诉了她;蔼如的脸上,顿现凄惶之色,怅然失声地说:“这么快!真是说走就走。”
  “我很快就会回来,至多一个月,又可以见面。”
  “到底得要一个月。”蔼如默默计算了一下,“我们认识到今,也正好是一个月。”
  “好快!”洪钧回忆这一个月来交往的经过,有着无可言喻的向往与怅惘,“就像昨天的事。真正是‘欢娱嫌夜短’!”
  “以后就是‘寂寞恨更长’了!”
  “彼此一样!”洪钧说道:“从我动身那天起,就要记日记,就好像跟你面谈一样。”
  “你记我也记!将来对换了看。”
  “一言为定。”洪钧将小指伸了出来,“我们勾一勾指头,谁也不许不守约定。”
  这一句上了手指,洪钧便不肯再放了。得寸进尺,握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耳鬓厮摩,偎依不释,静悄悄地互听心跳,一切语言都变得多余了。
  终于是蔼如打破了沉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路上饮食起居,千万要自己当心。”她说,“夏天容易得时气,不要贪凉,不要吃生冷油腻。”
  “嗯,嗯,我自己会当心。”洪钧答说:“不过,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不要再去骑马了!‘乘船骑马三分险’,倘或要是出远门,没有车子只有马,不能不冒险,那叫无可奈何。为了好玩,万一摔伤了哪里,岂不冤枉?”
  这话在蔼如有些不服气;因为洪钧作此规劝以前,心里必是先存着一个对她的骑术不信任的念头。她想告诉他,她在徐州的邻居是个善于养马的蒙古人,她从小便跟邻家的子女骑惯了无鞍马,决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转念又想,他总是一番关切的好意,何苦斤斤置辩,因而重重地点头应诺。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洪钧迟疑着,显得很吃力似地,“端午本来应该结一结账,你说搁到八月半再算。如今,我要回苏州——”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蔼如抢着说道:“这时候结什么账?”
  她这样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说了,只问:“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开张单子给我。”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蔼如。她想,天气一天热一天,洋纱又薄又透气,不妨带两匹来裁制夏衣。还有,外洋来的雪花膏,又白又香又细腻,作粉底最好;粉也是西洋的水粉,强似苏扬的鹅蛋粉。至于洋胰子更非皂荚可比。香水也是一定要的,只是价钱太贵。
  转念到此,蔼如爽然若失。这一批洋货,所费不赀,他的盘缠不见得充裕;而如自己拿钱托他代办,又可以断定他决不会收。看来只有不买!
  于是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苏州的松子糖跟黄埭瓜子。”
  “那容易!我替你多带点来。”洪钧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蔼如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总要带个人吧?是带贾福去?”
  “贾福要看家。我想,就我一个人上路。”
  “路上没有一个人服侍怎么行?”蔼如想了一下说:“我荐个书僮给你好不好?”
  “好啊!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小王妈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在‘燕子窠’当学徒。起早落夜,辛苦得很,倒还在其次,将来沾了抽大烟的瘾,年纪轻轻,一辈子就算完了!三爷,如果你肯收留他,也是你阴功积德的事。”
  “谈不到这一点。反正你怎么说,我怎么办。你明天就把他带来好了。”
  “嗯!”蔼如又问:“你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吧?”
  “还没有。”
  于是,蔼如不由分说,遂自动手替他整理行装。洪钧知道拦她不住,也就索性搬来一只衣箱,帮着她收拾衣物,忙了个把时辰,方始歇手。
  时已薄暮,蔼如不便再逗留了,约了第二天中午再见,匆匆而去。回到望海阁,只见门前已有轿马;踏进门去,迎面便遇见她母亲,脸无笑容,显然是因为她没有在家待客而感不快。
  “你到哪里去了?”李婆婆问。
  “我去买点零碎东西。”
  “买的什么?在哪里?”
  不防她母亲打破砂锅问到底,蔼如不免一愣。心想已经撒了谎,就索性再说两句谎话:“我买衣料。回头会送来。”
  听这一说,李婆婆的脸色和缓了些,“你快上去吧!”她说,“道台衙门的黄师爷,老早就来了。”
  黄师爷是道台衙门的文案委员,亦是报效望海阁的大户之一。往来一年,花了有两三千银子,却始终不得一亲芗泽。蔼如对他相当头痛;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借故闪避,则情势必然一次比一次地来得紧迫。这一夜宴罢,倘若黄委员要借宿,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脱身了。
  转念到此,脚步有些畏缩不前;停下来细想一想,鼓起勇气,踏上楼去。门帘一掀,视线正好与黄委员相接;定睛看时,还有两位客人,亦皆相识,一赵一钱,都是候补州县,干着税务上的差使。
  “叫我好等!”黄委员说:“总算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蔼如连声致歉,一一问好,然后在黄委员身边坐了下来。
  “说你早就出去了?”
  “是的。”它如答道:“我在天后宫烧香。”
  天后宫在北大街,相去不远,为何到这时候才回来?黄委员心中怀疑,便照实问了出来。
  “今天烧香比较费事,因为我是去还愿。”
  “天后宫的香火很盛,天后娘娘灵得很。”姓赵的客人插嘴问道:“爱珠,你许的什么愿?”
  “她改了名字了!”姓钱的说:“不叫爱珠叫蔼如。和蔼的蔼,如意的如。”
  “为什么改名字?”黄委员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是谁替你改的?”
  “没有什么道理。只不过好玩,随便改一个名字。”蔼如有意不说实话。
  “这倒新鲜,改个名字,说是好玩。”黄委员将话题拉了回来:“赵老爷问你,为什么许愿,你还没有回答呢?”
  “喔,”蔼如答说:“去年我娘生了一场病,是我在天后娘娘面前许了‘换袍’的愿才好的。”
  “那么,今天是去换袍?”
  “不是!是去商量换袍。天后娘娘的寿诞还有一个月,到那天才换袍。”蔼如又歉然地说:“黄老爷,今天真对不起了,回头不能陪你喝酒。”
  “为什么?”
  “因为要持斋一个月。”她特地补充:“吃一个月素斋。”
  这是蔼如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个借口。持斋就是斋戒,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奉行同样的戒条,皇帝独宿斋宫,民间亦是夫妇不得同房。在望海阁,当然也不能有灭烛留髡之事。蔼如拼着吃一个月的素,可以免了黄委员在这一个月中的纠缠,自以为是种很巧妙的办法。
  哪知黄委员全未理会。所以筵罢打牌,牌完送客以后,犹自不走;看没有碍眼的人在旁边,便拉住蔼如的手,色迷迷地笑道:“今天可得陪陪我了吧?”
  蔼如是有准备的,立刻做出惶恐的神气,“罪过,罪过!黄老爷你可不能害我造孽!”她说:“天后娘娘灵得很,一点都欺她不得。”
  “这就奇了!我们要好,与天后娘娘什么相干?”
  “咦!你忘了吗?黄老爷,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为了还愿,要吃一个月的素!”
  一听这话,黄委员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像前些日子的黄梅天那样,倏忽之间,阳光尽敛,天色阴沉沉地,接着,响起了暴雷。
  “来啊!”他站起身来,重重一顿足,放开嗓子暴喊:“点灯。”
  这是吩咐他的轿班,点上灯笼,预备回家。蔼如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子盛怒,急忙赔小心说道:“黄老爷,还早嘛!再坐坐,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黄委员盛了一肚子的气,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见蔼如这样殷勤,明知是虚情假意,却不便发火;但怒气不但不消,反因她的笑脸一拦一封,越发憋得难受,非发泄不可。
  “你是懂点文墨的人,我念首打油诗你听:‘阅尽烟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不及他人貌,睡到天明不要钱。’不但不要钱,还不受气!”
  说完,重重将手一甩,挣脱了捏在蔼如手里的袖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而去。
  这时李婆婆与小王妈闻声都赶了过来,见此光景,茫然不知所措,李婆婆只得问蔼如:“怎么回事?”
  不问还好,一问勾起了她蓄积已久的委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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