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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高阳 著

_2 高阳(当代)
  洪钧脸一红,嗫嚅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蔼如知道他无法解释,也不愿他受窘,一笑了之,从容说道:“这该你告诉我了!”
  “对!”洪钧矍然而答,“我该告诉你了。”
  感于蔼如的真诚及亢爽,洪钧说了实话,约略谈了他的家世,蔼如俯着身子倾听,心无旁骛的至诚之态,使得洪钧相当感动。
  “小姐!”等洪钧说完,等候已久的小王妈赶紧插进来说:“汤已经热过三遍了,请用饭吧。”
  说到这里,自鸣钟打了三下,洪钧如梦初醒似地说:“了不得了!一顿酒喝了两个钟头,谈得忘了时候了!”
  于是洪钧干了杯中余沥,用滚烫的鲜鱼汤泡了半碗饭,匆匆吃完。起身摩腹,觉得非常舒服。
  “茶沏在里面了!请宽坐。”
  两人仍旧回到东屋盘桓。洪钧望着浩瀚大海,忽然想起龚定庵的两句诗,随即念道:“‘为恐檀郎英气尽,故教梳洗对黄河’!”
  蔼如也喜欢龚定庵的诗,当然要想一想他念这两句诗的用意。方在沉吟之际,洪钧却又开口了。
  “蔼如,你这望海阁实在是好地方!眼界一宽,心胸亦广;可不知道是哪位前生修来的‘檀郎’,能够在这里日夕妆台‘伺眼波’?”
  “没出息!”蔼如撇着嘴说:“成天守在女人镜子旁边,能守得出什么来?”
  洪钧笑笑不响,然后站起身来,“今天是我到烟台以来,不,从离乡背井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说,“留着有余不尽之乐吧!我走了。”
  听这一说,蔼如顿有凄惶之色;不过一闪即灭,执着洪钧的手,欲语不语,仿佛有很为难的话,不便出口。
  洪钧问她,她不肯说,只亲自将他送出门外。洪钧回头望了望,高楼灯火,窗纱人影,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滴落凡尘的感觉。
  走不多远,忽然听见有娇细声音在喊:“洪三爷,洪三爷!”
  洪钧先当是听错了,站住脚细听,并没有错,而且听出是阿翠的声音。
  “洪三爷,”阿翠气喘吁吁地说:“明天中午你要来。”
  这当然是蔼如特意打发她来关照的,洪钧满口答应:“好,好!”
  “来吃中饭。”阿翠又说:“婆婆明天一早回来。”
  这两件事连在一起,洪钧不知道有何意义?一时也无暇多问,只答一句:“我午前一定到。”

  不知是阿翠撒谎,还是另有缘故,李婆婆不曾从成山回来。
  “阿翠弄错了,要明天才得到家。”蔼如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这时候来?”
  “无非因为白天清闲,可以多谈谈。”
  “不错。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正就是因为我娘还不曾回来,我们可以谈得深些。”蔼如同道:“前两天那位谭老爷说得神乎其神,金陵一定可以克复。三爷,那时你作何打算?”
  洪钧想说:“青春作伴好还乡”。话到口边,突然觉得,她说。“谈得深些”,是极正经、极郑重的态度,如果答以戏谑之词,不但惹她不快,也显得自己太轻率,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细想一想答道:“十年窗下,无非期望闱中能够扬眉吐气。不过看样子,总要在三年之后了!”
  “怎么呢?今年不是大比之年吗?”
  “是的。子、午、卯、酉,乡试的年份。”
  “那就是了!”蔼如抢着说道:“乡试是秋闱,如今才四月里。”
  “小姐,你倒会打如意算盘!”洪钧失笑了,“金陵还在‘长毛’手里,谁知道哪天克复?就算克复了,抚缉流亡,料理善后,亦不是三五个月所能就绪的。哪里就能开科取士了?”
  “如今也不过金陵、常州两三个地方没有克复,不可以在你们苏州乡试吗?”
  “谈何容易?南闱上万的举子,不说苏州没有试院,就是客栈,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啊!”
  “这话倒也是!”蔼如沉吟着,是想得很深的样子。
  “你为什么问起这些?”
  “当然是期望你扬眉吐气!那还用问吗?”
  “承情之至!”洪钧抱拳说道:“感何可言?”
  “我也不要你见情。我只是——”她没有再说下去,望着窗外的茫茫大海,若有所思。
  她想,他也在想。只恨自己不是大员的子弟,否则便可以参加顺天乡试;又恨自己家贫,不然在京里花上一笔银子,捐个监生,亦就取得在北闱应试的资格。
  “三爷,”蔼如打断他的思路,“假如说,今年秋天能让你去考,你有几分中举的把握?”
  “这就很难说了。笔下当然是要紧的,不然就不用读书了。不过运气也很有关系。俗语说:‘文章不要中天下,只要中试官’,哪怕你文名满天下,遇见二百五的‘房官’,根本就不‘荐’,哪里去中去?”
  “你的运气一定不会坏,我是说你的笔下。”
  “那,”洪钧不敢说满话,“总有五六分把握。”
  “这样说起来,还得要用功。”
  “是啊!‘业精于勤荒于嬉’。不过用功第一要心静,静不下心来,徒劳无功。”
  “三爷,”蔼如很注意地问:“你有什么事静不下心来?”
  这该怎么说呢?莫非说家累太重?洪钧只好报以苦笑了。
  蔼如见此光景,想起他所谈过的家世,约略也能猜到他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凝神想了一会儿,心中有了计较;但此时不便明言,只说:“我们吃饭吧。”
  吃完午饭,还不到一点半钟。过了立夏的天气,白昼一日长似一日。洪钧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再来,却又有些不忍说要走的话。蔼如的眼睛很厉害,一眼就从他脸上看到心里,自然要问。
  “可是衙门里有公事?”
  “公事倒没有。”洪钧老实答说:“我有打中觉的习惯,昨天睡得又晚,真有点困了。”
  “那又何必回去?难道这里就不能打中觉?”
  说着,她端起洪钧的茶起身往里走;他便跟在后面,一直跟进她的卧房,站定了脚,先四面看一看。
  蔼如的卧房并不华丽,与一般娟家红姑娘的香巢,迎然有别。最显眼的是一架书,其次是床前的帐檐,一幅白绫,万点墨梅,寻常闺阁都无此雅致。再细看时,越发惊讶,这幅墨梅署款“雪琴”,竟是湘军水师主将,现任兵部侍郎彭玉麟的手笔。
  “蔼如,”洪钧有些激动了,“稗官野史中的故事,居然也让我真的经历了。”
  “什么‘稗官野史中的故事’?”蔼如转脸相问。
  双目灼灼,有咄咄逼人之感;洪钧赔笑答道:“我是随口一句话,你别动气。”
  “动气?”蔼如也警觉到,换了一副柔和眼光,“我也知道,你指的是哪些故事。那是你恭维我,怎谈得到动气?”
  “喝点茶就歇午觉吧!”
  蔼如的声音非常温柔。仅闻其声,决不能想象她佩剑驰马的姿态;只有看到脸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的眼角,往上斜挑,就像戏台上扮演黄鹤楼的周瑜,辕门射戟的吕布,粉妆玉琢之中,自然流露出勃勃的英气。
  然而她的行动却又十足显示她是温柔贤惠的好妇人,为洪钧拿拖鞋、卸长袍,扯开一床极淡极淡的绿色,在南唐名为“天水碧”的湖绉薄被,然后拉起窗帘,隔绝了四月里的艳阳,带来了一片恬适的柔光。
  洪钧突然之间觉得全身的每一个骨节都松弛了,双手一伸,扑在方桌上,喝了酒发烫的脸,熨贴着冰凉的云石桌面,有种无可言喻的舒服。
  “怎么啦?”蔼如伸手摸着他的额头,诧异地问:“没有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不曾醉,不曾睡;可是就像在梦境中一样。”
  蔼如从鼻孔中发出“嗤”的一声,是忍俊不禁的笑。洪钧便拉住她的手,压在右颊下面,鼻子正好埋在她掌心中。
  “你手心擦了什么?好香!”
  蔼如又笑了,“真是奇谈!”她说:“手心里还能擦什么?”
  “你自己闻!”话虽如此,他却舍不得放开,依然将她的手掌压着。
  “不用闻。”蔼如答说,“扑胭脂,匀水粉,都是用手心,少不得沾点香味。莫非你就没有见过你太太梳妆?”
  “没有!她很少很少亲近这些东西。”
  “看来是贤德夫人。”
  “又不是当皇后,为向天下示母仪,要贤德干什么?”
  “没良心!”蔼如轻轻地拍手,另一只手扶着他的头,“上床去吧!别忘了你今天做主人。”
  这一声提示很有效,洪钧很驯顺地起身,让她牵着送上床。心里想跟蔼如说两句话,可是她的动作很俐落,替他盖上了被,随手放下帐子,银钩晃荡,铿然作响。洪钧只得收摄绮思,去寻梦乡。
  一觉醒来,遽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先听涛声,后辨枕上留下的香味,等想到自己已从枕上衾底间接领略到蔼如的香泽时,不觉心旌摇摇,自己都能觉察出气喘的声音了。
  “蔼如,蔼如!”他轻声喊着,侧脸外望。
  朦胧中见窗前有个影子,随即听得阿翠的声音:“小姐,小姐!洪三爷醒了。”
  当阿翠来挂起帐门时,蔼如已经进屋,阿翠很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于是蔼如坐在床沿上问道:“睡得可舒服?”
  “那还用说?”洪钧问道:“什么时候了?”
  “刚打过四点。”
  “啊,迟了!”洪钧突然想起,“我有个要紧约会,赶紧得走。”
  蔼如没有留他,只说:“万大爷请客那天,你早点来!”
         ※        ※         ※
  万士弘作东以后,洪钧回请。客人除了万士弘、张仲襄之外,还有一王一李,都是烟台的富商。宾主相见,略一寒暄,万士弘就说:“时候还早,得找些消遣。”
  张仲襄马上接口:“不如打八圈。”
  “我打得慢。”姓王的说,“八圈下来,恐怕耽误大家入席。”
  “打到哪里算哪里。”万士弘不由分说,看着蔼如说道:“劳你驾,叫人摆桌子吧。”
  “桌子现成。”蔼如问道:“哪四位入局?”
  “主人怎么样?”万士弘问。
  “主人只怕抽不出身子坐下来。”张仲襄说。
  “那,”万士弘笑了,是一种自觉好笑的神气,“就是我们四个,各霸一方。”
  于是等摆好牌桌,四人相将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谈输赢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来。洪钧生性不好此道,站在万士弘身后看了两把,觉得无聊,一个人在蔼如的画室中闲坐,望着浩邈天际,想得很远。
  突然间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回头一看,是蔼如悄悄站在他身后。“你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她问,“连我进来都不曾发觉。”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钧随口敷衍着,将话题扯了开去,“万士弘他们似乎是约好了到这里来打牌的?”
  “本来就是这样。”
  “既有此雅兴,何不早些来?”
  “也不是有此雅兴。”蔼如迟疑了一会说:“回头你就知道了。到外面来坐吧,客人都要来了。”
  说罢,蔼如转身而去。洪钧听出她话外有话,要看个究竟,便又走到西间,只见四个人都叫了条子,一面打牌,一面谈笑。张仲襄索性让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后作壁上观。
  “怎么?”洪钧笑着问:“出师不利,找人换换手气?”
  “非也!至今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让她去输几个。”
  张仲襄的这个相好,貌仅中姿而一双手极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发张,手法极其熟练。洪钧不由得想起两句唐诗,信口念道:“‘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看她们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几副了。”
  原来已经北风圈,而就在这几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齐,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结束。张仲襄一家赢了一千银圆,但三家所输的总数却不止一千,因为头家就打了四百块。
  原来如此!是有意为蔼如打头。洪钧总算明白了,但心里却有异样的滋味。
  话虽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觉,却也很容易抛开。因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蔼如和他立即便呈众星烘月之势。作为女主人的蔼如,应酬的手腕,虽不能如久阅风尘的门户中人,八面玲珑,风雨不透;但诚恳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谓“林下风范”,却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称扬蔼如,在洪钧觉得比恭维自己更觉陶然;何况大家赞蔼如每每连带赞他,说她具慧眼,固然是说她能识才子;说她眼界高,何尝又不是抬高他的身份?如此,洪钧酒到杯干,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来,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干涩得发声都困难。勉强咽下口唾沫,翻个身向外,但见罗帐灯昏,有骨牌的声响,虽轻而脆,沉沉夜中,听得非常清楚。
  “蔼如!”他吃力地喊着。
  床后的套房门一响,蔼如走了过来,掀开帐子问道:“要喝水不要?”
  因为难于言语,洪钧只答了一个字:“要!”
  蔼如顺手挂起帐门,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灯,很快地端了一个大瓷茶盅来。洪钧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颜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择饮,无暇细思,一仰脸就喝。等一上口,就舍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的东西。”洪钧喉头已润,声音清朗;侧过茶盅迎光一看,白细瓷上留着紫滟滟的水渍,便即问道:“是桑椹汁?”
  “看你,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辨滋味,连葡萄汁都尝不出来!”
  “对了,是葡萄汁。”洪钧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贵异常。四月里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时错觉了。”
  “冷不冷?”蔼如将他的夹袍披在他的身上,温柔地说:“还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厉害。”
  “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这会儿觉得很舒服。”洪钧一面扣钮扣,一面问道:“今晚上喝醉以后,可有什么失态之处?”
  “那还用说?”蔼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着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疯似地,害得我让大家取笑。”
  “就是这样子吗?”
  “这已经够受了!还要怎么样?”
  洪钧觉得很安慰。他的感觉与她不一样,不以为那是失态,“笑有什么不对?”他说,“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着你笑,倒要朝着你哭?”
  “算了,算了!你们苏州人就是嘴甜。”蔼如其词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觉醒了,赖着不肯起床;不说你要我陪你,倒说你是陪着我说说话。”
  “本是如此。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蔼如收敛了笑容,“我不喜欢妆台奴隶。”
  洪钧笑笑,不作分辩,只说一句:“你看着好了。”
  在蔼如,原是遇到机会,有意激他,当然亦不宜再多说什么。唤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将坐在炭炉上,用微火偎着的一锅鸭粥取了来,陪着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闲谈;不知怎么,蔼如对苏州的一切大感兴趣,从玄妙观的风光,问到吴中闺阁的琐事,絮絮不休。洪钧则是有问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为他到底不是苏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东倒西歪,只是睁不开眼,洪钧心有不忍,找个空隙,打断了蔼如的谈兴:“该上床了!”
  于是唤醒阿翠,收拾桌子;蔼如打发她先回套房去睡,亲自为洪钧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间折一个窄窄的被简,只容得下洪钧一个人。
  见此光景,他自然意会。虽觉心痒痒地,躁急难耐,然而亦不便强求。左思右想好一会,方始问了一句:“你睡在哪里?”
  “我跟阿翠一起睡。”蔼如接着说:“你不是倦了吗?睡吧!”
  “我不倦。”
  “那——”
  洪钧懂她的意思,抢着说道:“刚才是因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从凳子上栽下来了,所以那样说法,好让她睡去。”
  “原来你是体谅她。”蔼如打个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这时候还不能上床,真叫我过意不去。喔,”洪钧突然想起,探手入怀,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向蔼如:“不知道够不够开销?”
  “你先收着,明天再说。”她拿银票塞回洪钧手中,还将他五指屈了起来,捏紧银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接着,蔼如便向后走去。洪钧不太明了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觉得一颗心空得难受,因而紧跟着她到了套房。
  套房倒并不小,但摆满了大箱大柜,以致于在一桌两椅、一张小床以外,几无回旋的余地。那张小床睡两个人已嫌挤,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头与身子对着两斜角;蔼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这不行!”洪钧立刻有了主意,“我有个办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哪有这个规矩?”
  “这不是讲规矩的时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气,我是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稳,我又怎么能呼呼大睡?”
  这个说法为她接受了,同时也是感动了,停下来想了一会说:“索性不睡了,我们再聊聊。”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于是洪钧陪着蔼如,在方桌两面对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书,名为《兰闺清玩》。
  这是大家小户,只要闺阁中有人识字,使几乎必备的一本书。里面有各种用牙牌消遣的花样,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实用的是“牙牌神数”。但洪钧想起刚才梦回之初所听到的声响,便即问道:“你在起课?”
  “好端端的,起课卜卦干什么?”蔼如答说:“我是一个人无聊,在‘通五关’。”
  “对不起!”洪钧赔笑说道:“我占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不相干,要睡还怕没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没有人照应。”
  这一说越使洪钧觉得过意不去。不过,他心里在想,蔼如其实既可以睡,亦可以照应茶水;她那张床宽得很,睡在自己脚后,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这样想,却不便与她辩这个理,只觉得心里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转念又想,到底才见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还不到投怀送抱的程度。何况望海阁到底是勾栏人家,这样的排场,日常开支不轻,自己还不曾花过钱,凭什么就以为蔼如应该不避形迹,同床而眠?
  “三爷,你在想什么?”蔼如问道:“若是倦了,还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钧用鼓励的语气说:“你不是想聊聊天吗?我们谈点什么有趣的事。”
  蔼如点点头,突然眼睛发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个白云庵,你可知道?”她问。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实就是古时候的‘高媒’,专管人间姻缘子嗣。相传‘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亲娘高辛氏。”
  “你别跟我掉书袋,我不管什么高眉、低眉。”蔼如笑吟吟地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起身从衣柜的抽斗中取出来一只锦盒,洪钧看盒上红绫签条,用钟鼎文题着“月老神签”四字,不由得也大感兴趣,忙不迭地打开盒盖去看。
  里面装的是长约四寸、宽仅分许的牙筹,顶端红字标明数字,中间刻的是签文,随手拈起一支签来看,是第二签,刻的是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倒有点意味。”洪钧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这支签,似乎好事可谐。”
  “亏你怎么想来的!”蔼如好笑,“哪有寡妇向月下老人求签的。”
  “那么,”洪钧忽然意动,“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没有签筒,怎么求法?”
  “有个法子。”蔼如取来一粒骰子,指着说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当空白,你先掷一粒看!”
  洪钧听她的话,取骰一掷,恰是个六,还待再掷时,蔼如揪住了他的手。
  “签一共五十五支。头一掷作十位数,你掷个六,当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签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该掷两下,加起来便是个位数;如果掷两个五,便恰好是十。”
  “对了。倘若你头一次掷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掷一把好了。”
  “那当然。签到五十五为止,不能挪两把。”洪钧将骰子握在手里摇了两下,还吹口气,然后撒手掷去,滚出一个红四,便伸头去看签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蔼如将锦匣扑转,“哗啦啦”一声,倒得满桌的牙筹;然后将它一一翻转,背面向上,上有数字,从一到五十五,摆齐了,方始说道:“再掷!”
  一掷是个六,不算,仍旧算是四;洪钧伸手去取签,却又让蔼如将手揿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为什么?是不吉之语?”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骂你,骂你是个色鬼!”说着,扑在桌上,笑不可抑。
  洪钧取起第四签翻过来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签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这个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诚默祷,求个上上好签。”
  “但愿如此。”蔼如问道:“你求什么?”
  “你莫问我;我且问你:你要不要求支签?”
  “我自己会求。你亦莫问我。”
  “好!心动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说完,洪钧将骰子捧在手里,当胸合十,闭上了眼,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祷告的是什么,只看得出一脸肃穆,无半点儿戏之意。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签。对面注视的蔼如,立即含笑说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签。”说着,拈起那支签送到洪钧眼前。
  一看是首最俗气的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洪钧笑笑不响,心里并不高兴。他问的是自己与蔼如的将来,而四桩人生得意之事,无一与蔼如有关。问的是可能金屋藏娇?答的是“洞房花烛”;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烛夫妻!岂不大煞风景。
  蔼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将来科名一定得意。三爷,”她说,“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的这支签,想着到杭州白云庵去烧香还愿!”
  这一说,洪钧又高兴了。“但愿如你所说。”他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杭州去烧香。”
  蔼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忽然叹口无声的气:“不要想得那么远!”
         ※        ※         ※
  李婆婆是近午时分到家的。洪钧和蔼如还都在梦中——他们是在曙色将透的时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无所知。
  李婆婆不见女儿的踪影,少不得要问,阿翠答说:“还睡在那里。小姐是等我起来了,才睡的。”
  “怎么,一夜没有睡?”
  “大概是。”
  “什么大概是!”李婆婆叱道:“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声,换衣服、洗脸,然后喝茶歇息。等小王妈经过,招招手将她唤住,细问这两天的情形。
  于是小王妈从头说起;蔼如如何约洪钧午餐,并且特地替他预备苏州菜;万士弘如何作东,洪钧如何回请,讲得热闹非凡。
  “昨天饭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头钱倒打了四百块。”
  “打这么多?”李婆婆插了一句嘴。
  “我话还没讲完,其中有个道理。”小王妈张望了一下,看清楚没有第三者,凑近李婆婆低声说道:“我听见万老爷在跟我们小姐说:‘洪三爷将来会发达,要做大官,办大事。不过,眼前他境况不好;今天我们替你打场头,就算洪三爷请客’。”
  “这倒也是够义气的朋友。”李婆婆问道:“她怎么说?”
  “她”是指蔼如;小王妈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万老爷,你请放心好了’。”
  “这,”李婆婆不解,“放什么心?”
  “那就不晓得了。照我想,总是有了这四百头钱,不会再要洪三爷开销。”
  “那么,他开销了没有呢?”
  “这要等他走的时候才知道。”
  李婆婆大惊,“怎么,”她急急问说:“他没有走?”
  “没有!”小王妈摇摇头,“昨天客人没有醉,洪三爷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脚拿他扶到大床上,倒头就睡。到我睡觉的时候,还没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会又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要问阿翠了。”
  “你叫阿翠来!”
  阿翠亦说不清首尾,只能讲她所亲历的——在她十一点钟上床时,蔼如是在套房中独坐。半夜里被唤醒来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蔼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钧仍睡大床。
  听这一说,李婆婆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知道女儿为自己留着身份,颇感安慰。但是,他们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这话似乎问得早了些;正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时,小王妈已将阿翠支使开;还有她自觉职责所在,不得不言的几句话要说。
  “我从没有见小姐待客人这么好过。婆婆,你要稍微留点心;好,顶好好在心里,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相信李婆婆会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婆婆当然懂。不说已在风尘中混了好几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论,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独妇女为然。羽毛如雪的天鹅,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许多癞蛤蟆延颈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鹅不是只影翩翩,而是双飞缱绻,癞蛤蟆再丑再笨,总也会识得些许风色,自然踟蹰不前了。
  像洪钧之于蔼如,在门户中称为“恩客”。李婆婆亦听人讲过,上海“堂子”里的“红馆人”,养“恩客”的很多,但有的会养,有的不会养。会养的“借小房子”私下聚会,外面瞒得滴水不漏,冤大头照常报效,无损淫业;不会养的毫无顾忌,以致风声所播,阔客绝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爷”这种场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万大爷”在从中拉拢,更瞒不住人。传出一句话去:“望海阁的主儿,何等心高气做?如今有了恩客,越发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里。何苦花钱买没趣?”这一来可就维持不下这个场面了。
  转念到此,忧从中来,失声说道:“不行!我得跟她说!”
         ※        ※         ※
  “我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这一步,回不得家乡,进不得祠堂,你倒说说看,究竟为的是什么?”
  蔼如听出口风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装得心无城府似地说:“娘,你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装糊涂!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你的心虚。”李婆婆紧接着说:“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对不起你自己了。”
  蔼如有些恼了,“娘,”她说:“你又不会喝酒,怎么尽说些莫明其妙的醉话?”
  “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尽吸着烟袋。她有句话想说而不忍说;不说却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烟,一面不断地叹气。
  “真是!高高兴兴到家,也不知遇见什么了,一下子变得这样子!”蔼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长了嗓子喊:“小王妈!”
  “你找她干什么?”李婆婆很关切地问。
  这一下等于证实了蔼如的想法不虚,便故意不理她母亲,仍是大声地喊:“小王妈、小王妈!”
  “你干吗?”李婆婆的声音也不好听了。
  “我得问问她,”蔼如愤愤地说:“她倒是在你跟前捣了什么鬼?”
  “不用问她,问我就是。”李婆婆沉着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不懂,平时你的眼界也很高;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人,就把你迷得连娘都认不得了!”
  这就是李婆婆想说不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的一句话。爱之深,望之切,不自觉地将话说得重了些,以致伤了蔼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争,只是赌气;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紧房门,任谁呼喊都不理。
  这一下可把小王妈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在说话时,她在门外听壁脚,所以尽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祸,心里怨恨李婆婆处置不善,却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无济于事。最让她着急的事,这晚上由张仲襄为头,“罗汉斋观音”回请洪钧和万士弘。眼看红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蔼如仍旧闹别扭不出房门,这个局面岂不大僵特僵?
  说不得只好自己去赔个小心,去到房门外面,低声下气地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她说:“是我多嘴不好!回头要打要骂都由你,好歹起来洗洗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等到客人络绎应约而来,起哄的就更多了;众口一词,要洪钧的“定情诗”看。他只是分辩:“既未定情,云何有诗?”但没有人肯信他的话。
  唯一的例外是作为两位主客之一的万士弘,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语。那笑容很奇怪,有些众醉独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扰,只觉得好笑。张仲襄很机警,知道他别有会心,便凑近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们也未见得肯信。”
  “喔,”张仲襄更注意了,“怎么,其中有何讲究?”
  “有!大有讲究!”万士弘答说:“我说一句,你们恐怕会当笑话:蔼如还是黄花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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