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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曹彬-高阳 著

_10 高阳 (当代)
  这一谈,因为一方面要化除猜疑,特显亲热;一方面是应酬钦使。不敢怠慢,两下一凑,不觉忘倦。最后是李太后嘱咐孟昶,设宴款待钦使;宾主易位,原不合礼,但窦俨为了表示“不见外”,略略客气了一番,便即欣然接受。
  但刚刚排开筵席,主客犹在谦让座次之际,只见李廷珪神色仓皇地走了进来;发现窦俨,自知失态,想要掩饰,却已不及。
  “何事?”孟昶也有些紧张。
  李廷珪有些迟疑,显然是顾忌着窦俨,有话不便明言;窦俨知趣,便站起身来,想要回避。
  越是如此,越使孟昶觉得不妥,一面拉住了他,一面向李廷珪使个眼色,并且微带不悦地说:“有话就说,何用如此?”
  李廷珪也省悟到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能再瞒着窦俨;否则会引起难以解释的误会,因而定定神说:“消息还不知靠得住、靠不住?据说,绵州有人作乱。”
  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已令满座皆惊,孟昶急急问道:“作乱的是些什么人?”
  “是……”李廷珪很吃力地答道:“是发向京师的士兵。”
  孟昶神色大变!发向京师的士兵,就是蜀中的降卒;降表上一再保证归顺,谁知中途发生叛乱情事,这如何向朝廷交代?因此不自觉地转脸去看窦俨。
  窦俨跟他一样不安;但不安的原因不同,即使降卒反叛的详细情形并不知道,亦可断定与孟昶无关;他没有胆量在既降之后,出尔反尔,同时他也没有能力指挥降卒作乱——如果有此能力,也就不会投降;窦俨所忧虑的是,叛乱将会扩大。王全斌的部属,军纪不佳,他早有所闻,也许不仅仅是降卒叛乱,还有蜀中的百姓在内。
  当然,他内心的感想,不愿形之于表面;彼此的立场不同,在他来说,首先要保护朝廷的威信,如果骤闻惊耗,便化形于色,岂不是“灭自己的威风,长他人的志气”?
  因此,他便安慰孟昶。“殿下无须过虑!照我想,或者是一时的误会;有吕参政和曹国华在那里,自能善了此事。”
  听窦俨的语气,对孟昶并无怀疑指责之意,在蜀国君臣,自是一大安慰。但说吕余庆和曹彬能“善了此事”,究竟不过揣测之词,而且此刻也还谈不到如何了事,首先得要把真想弄清楚了再说。只苦于双方互有顾忌,不便探索;因此面对盛筵,无不是食不甘味,只想早早散席,好细问究竟。
  草草终场,等窦俨告辞上岸,孟昶迫不及待地问李廷珪:“到底是怎么回事?”
  “绵州一带,有十几万人在反抗宋军。”
  “十几万人!”孟昶大惊失色,“如何激出这么个大变故来?”
  “据蜀中来人说,变乱之起是如此——”
  变乱之起,起于王全斌的失职。两路宋军,纪律各异,归州路由于曹彬的约束,秋毫无犯;凤州路则正好相反,王全斌自到成都,日夜开筵庆功,纵容部下,恣意骚扰,因此民间怨声载道。曹彬曾数次苦劝王全斌班师,并无效果,反倒生出些意见,对于抚辑流亡,处置降卒等等善后事宜,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使得蜀中的百姓,越发轻视宋军,以致于好好的一片局势,自己把它搞坏了。
  在孟昶刚要离开成都时。朝廷就有诏旨,将降卒分批调赴京城,每名发给“装钱”十千,这是皇帝的德意,降卒无不欢欣感激;但归州路逐旨办理,凤州路却无动静,相形之下,王全斌所受降的那些蜀军,自然愤愤不平。
  “装钱”终于发下来了,但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于是在绵州的降卒,首先鼓噪叛乱。心怀怨怼的百姓,很容易被煽动劫持;叛乱由绵州向四面扩散,已有十几万乌合之众,公推文州刺史全师雄为头目。
  “糟了!”孟昶听到这里,失声而言:“全师雄一向能善抚士卒,有他领头,事情就难办了!不过我倒不明白,全师雄是极明理的人,如何这等不知轻重?”
  “他是受了胁迫;也怪王全斌不好!唉,”李廷珪痛心疾首地:“都像曹彬那样,就不会有如此糟不可言之事了!”
  “且莫管曹彬!你只说王全斌如何不好?”
  “话要从全师雄说起。”李廷珪答道:“全师雄原已携同眷属,预备取道剑阁赴成都,走到绵州,碰上叛乱;他深恐卷入漩涡,躲入民家,谁知道为乱军找到,推为主帅。看样子他先是虚与委蛇,直到米光绪去招抚,才逼得他铤而走险。”
  “米光绪是何许人?”孟昶诧异:“既是招抚,怎么反逼得全师雄铤而走险?”
  “米光绪是宋军的马军都监。他哪里是去招抚?一到就杀了全师雄的亲属,纳了全师雄的爱女。这下,全师雄才真的反了。”
  孟昶长长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不住摇头。好久,他才张眼,眼中有无限悲痛和惶惑。
  “官家!”李廷珪低声说道:“此事须作速为计,不然恐遭连累。”
  孟昶点点头:“我也想到了。你找大家来谈一谈!”
  于是李廷珪传话召集仁贽、仁裕、仁操、元(吉吉)和李昊等人,开会商议对策。会中的意见极为分歧,有的主张派人回成都,协助王全斌平服叛乱;有的却主张与全师雄取得联络,相机行事。这是两个极端相反的想法。最后,孟昶采取折衷的、也是最持重的建议;这个建议出于李昊,他认为既已归顺纳土,则蜀中的治乱,朝廷自会处置,不宜过问,现在所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向朝廷表明,绵州之变,毫不知情。
  孟昶和李廷珪都认为李昊的办法最适宜。不过也不宜把此事看得太郑重,反形成情虚的迹象;所以不必上表申述,只要遣人向窦俨有所表白,他自然会奏陈皇帝。
  “明天一早,就是你去一趟吧!”孟昶这样对李昊说。
  对于这个意外变故的处置,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但孟昶内心的不安,不但不能因此而消灭,反由于越想越多、越想越深而加重了。一直到深夜中,犹自兀坐灯下,不想归寝。于是,花蕊夫人也开始不安了。
  她也听到了绵州变乱的消息,但一直不想跟孟昶谈这件事;因为她要表示出与李昊的想法一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它太平也好,叛乱也好,反正与己无干。但是,这时候她却不能不谈,“官家,”她坐在他身旁问道:“可是在想绵州?”
  “岂仅绵州?”孟昶抑郁地说:“慧儿,我好悔!”
  怎么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花蕊夫人悚然惊问:“悔什么?”
  “不该弃基业——”
  一句话不曾完,她急急伸出一双白晰丰腴的手,掩住孟昶的口;同时警惕地看着船窗外,怕有人听见了,传出去便是有了“异心”!
  他轻轻把她的手拉开了握着,放低声音又说:“早知如此,不如拼一拼!”
  “事到如今,何出此言?”
  “委屈所以求全,一为老母,二为蜀中百姓;只为不愿生灵涂炭,才开城乞降。谁知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竟是这样子可恶!”
  “那也不能这么说。”花蕊夫人一半劝慰,一半也是平心而论:“宋朝天子,总是仁厚之君,明明在汴梁出师时,曾有严厉告诫,务必整肃军纪,爱护百姓;如今王全斌等人违旨妄为,将来必获严谴。”
  “然而眼前已苦了蜀中百姓。”
  “当时如果拼到底,难道就不苦百姓?而况……”花蕊夫人冷笑道:“谁是肯为官家拼命的?”
  孟昶不响。抛却往事,又想眼前,只有寄望于朝廷。
  “赵家天子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想法?”他问。
  “自然是发怒,必有振饬纪纲的诏旨。”
21
  花蕊夫人的意料不错,皇帝接得告变的奏章,勃然震怒;
  “我恨不得手诛贼臣!”皇帝拿柱斧连击御案:“你们说,王全斌可恶不可恶?”
  “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赵普奏劝:“真相如何,尚难尽悉。此多由米光绪妄为而起——”
  “米光绪自然非杀不可!王全斌难道就不该办罪?他把米光绪说成罪魁祸首,我就不信他一点责任都没有!蜀中来人,讲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人如何不法的话,还不够多吗?”
  “田钦祚的话,亦未可全信。”皇弟光义说道:“不过王全斌统驭无方的责任,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目前正在用兵之际,臣请陛下,暂置勿问,等班师回京,再作处置。”
  “皇弟所论极是。”赵普紧接着光义的话说:“伏乞陛下俯从。”
  皇帝不要考虑。照他的意思,要即日下诏,解除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三人的职务,由刘光乂和曹彬分统平蜀大军;但绵州之变,情势棘手,终以“阵前易帅”为兵家大忌,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采纳光义的建议。
  “也罢!”皇帝转脸向枢密使李崇矩吩咐:“你那里拟诏,痛责王全斌,叫他改过自新,戴罪图功!”
  “是!”
  “米光绪万不可绕!派人拿问,星夜解进京来,会审定罪!”
  “是!”李崇矩答道:“可否派客省使丁德裕前往拿问,取旨遵行。”
  “可以。”
  “陛下!”光义忽然发言:“依臣愚见,不如军前问斩。”
  “对,对!”皇帝很高兴地说:“我竟没有想到。军前问斩,让我蜀中百姓知道,有人替他们作主;再则也让那些不法的将领看看,不可违我的法度。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于是客省使丁德裕携带御赐宝剑以及下达王全斌的诏令,星夜急驰,由峡路入蜀——绵州有警,剑阁道已经中断了。
  皇命在身,昼夜赶路;一路听到许多流言,丁德裕还不以为意,到了渝州,才知道消息着实不好。成都北面守彭州的是王继涛,他原是伐蜀大军凤州路的“壕砦使”,军入成都,王全斌派他护送孟昶进京;但有人密告,说他曾向孟昶索取官妓金帛。有此苟且,可能会进而不护,万一中途出了差错,责任非轻;因此,王全斌另外派人护送孟昶,把王继涛作彭州刺史。
  等到全师雄被劫持为乱军的首领,先攻绵州不利,改攻彭州,王继涛和都监李德荣出兵迎拒;结果李德荣阵亡,王继涛身被八枪,一人一马逃回成都。全师雄以彭州为根据地,自号“兴蜀大王”,大开幕府,任命“官员”,成都附近的十县,闻风响应,局势相当棘手。
  于是王全斌与崔彦进,自成都另行调兵遣将,往北平乱;北路派的是归州路的先锋老将高彦晖,却以田钦祚做他的副手。兵到灌县,与乱军遭遇;高彦晖吃亏在地形不熟,经过一处隘路,埋伏在竹林中的乱军,迎头一拦,官军吃了个败伏。
  不过高彦晖还是把阵脚稳住了。看看天色将晚,高彦晖预备收兵;当晚重新部署,第二天一早决战。他把这个计划与田钦祚商议,田钦作不以为然。
  阴险狡猾的田钦祚,私底下已打算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怕乱军紧钉住不放,所以用了个激将法,叫高彦晖替他去挡灾。
  “老将军久食厚禄,如何一遇贼就退缩害怕?”他说:“怕对不起官家吧!”
  高彦晖是悲歌慷慨的燕赵之士,且具姜桂之性,最不肯服输;因而一听田钦祚的话,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看我杀贼!”说完,捋须上马,挥军疾进。
  等高彦晖领兵往北,田钦祚带着他的部下,掉头往南。击贼的部队得到消息,军心大乱;由“尾巴”上开始,一节一节消失,最后只剩下领头的高彦晖和他的少数亲军,力战阵亡,无一生还。乱军刘泽领三万人马,乘胜直逼成都;王全斌大起恐慌,下令闭城,采取了守势。
  幸好,川东还未作乱,丁德裕怕东、南两路也会像剑阁道那样中断,因而星夜急驰,取道内江、资州、简阳,到了成都东城,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十步一旗、五步一卒,防守异常严密;人马未到,城上已飞篁如雨地当他们敌人看待了。
  那就只有鸣镝传书了。丁德裕亲笔写了一封信,道明身份和来意,派一名极好的弓箭手,冒险迫近城下,把那枝缚著书信的响箭,射到城上。
  守东城的是曹彬,接得书信一看,认出是丁德裕的笔迹,下令开城接纳。
  见过了礼,丁德裕皱眉问道:“如何搞成这么个局面?”
  曹彬内心痛苦不堪。但以军中需要团结,不愿批评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和田钦祚,只答一句:“说来话长。”接着便派人置备汤沐、饭食,殷殷慰劳,同时派人去通知王全斌,说是“钦使”到了。
  “且慢!”丁德裕急忙拦阻:“我出京之前,官家面谕。到了成都,与吕参政、刘副帅及足下商量停当,然后遵旨办理。”
  “喔!”曹彬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先派人送你到行馆;再请吕参政和刘副帅来相会。”
  “不必再到什么行馆,就请把吕、刘二公请来,以便开读诏旨。”
  “是!”
  于是曹彬分头派人,把吕余庆和刘光乂请到他的指挥所来。论官位,以丁德裕为最低,只是“钦使”的身份尊贵,所以奉他上坐;略略寒暄过后,吕余庆动问此行使命。
  “有诏令在此!”他站起身回答,从胸前取出一个密封的黄锦封套。
  香案是早已备好了的。吕余庆等人跪在香案面前,恭听诏旨;才知道是为振肃军纪,立斩米光绪,传旨各营,以为违法乱纪者戒。
  “刘副帅!”吕余庆向刘光乂说:“我看仍须传旨王都帅,明正典刑,才是正办。”
  “此事不难办。但消息不宜泄露,怕米光绪畏罪自尽,于圣旨不好交代。这样,”刘光乂说:“请国华去面谒都帅,采取预为警戒的措施。”
  “也好!”丁德裕和吕余庆异口伺声地说。
  于是曹彬领命去见王全斌。行营帅府就设在蜀宫内;天时渐热,王全斌已移居孟昶和花蕊夫人避暑的摩河池上,新荷初绽,水殿风香,他左右侍候的都是孟昶留下来的宫女,这时正在借酒浇愁,独自盘算,计划派曹彬和康延泽领兵出击,打开困境。因此一听侍女通报,说曹将军来了,立刻吩咐:“快请!”
  “国华!”他远远地就招手,“我正在念你。”
  曹彬加快数步进了水殿,刚要躬身行礼,受了嘱咐的两名侍女,已一左一右牵住他的手,笑着把他连扶带推地、纳坐在王全斌左首的锦墩上,接着就有人替他斟酒,捧向唇边。
  “我自己来!”曹彬接过酒杯,向王全斌举一举说:“都帅,我敬了这一杯,有公务密陈。”
  “那——”王全斌向左右看了一下:“你们暂且退下。别走远了!我跟曹将军说几句话,你们再进来。”说着,还抓住一个紫衣侍儿的手,放在嘴上香了一下。
  “丁德格刚到,衔旨来振肃军纪。”
  “喔!”王全斌顿时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子问:“人呢?”
  “在我指挥所。”曹彬答道:“吕参政和刘副帅都在!”
  一听这话,王全斌大不自在,“何以不来唤我?”他神色凛然:“难道是来‘整’我?”
  “这倒也不是!为的是惊动都帅,诸多不便!”曹彬把诏旨内容,细细讲了一遍,接下来又说:“只恐米光绪畏罪自杀,我看,须作紧急处置。”
  王全斌的神态平静了,点点头说:“不错!你说吧,如何处置?”
  “第一、立即将米光绪加以看管。第二:派人接统他的部队。”
  “可以!”王全斌问:“你看派谁接统他的部队?”
  “李进卿比较适宜。”
  “就是李进卿。不过,下达命令;还有周折,你先接管了再说。”
  曹彬想了想答道:“遵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也不争在这一刻。我还有话跟你谈。”王全斌说:“这样好了,我派人马上去找米光绪来,等他到了你再走。”
  于是曹彬留了下来;趁召唤米光绪的这片刻,王全斌跟他谈退敌之计。
  “唉!”未入正文,王全斌先有感慨;不胜悔恨地说:“我追悔莫及,当初应该听你的劝告,早早班师,又何致于弄得今天这样子的灰头土脸?”
  “悔亦无益,唯有早早定乱。”曹彬答道:“祸事之起,起于军令不肃。如今有旨意立斩米光绪,都帅宜乎仰体圣心,趁此机会,大事整顿。此是一。”
  “是的,是的。”王全斌又问:“有一必有二,你再说下去。”
  “还有一句是:逆耳之言。”
  “你说吧!”王全斌显得很能纳谏似地,“尽管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说过了,就是四个字‘逆耳之言’!”
  王全斌一愣,细想一想才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在曹彬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非议的不止一端,数不胜数,所以概括成这么四个字。意会到此,不免内惭。
  “酒总可以喝吧?”他问。
  “宜乎适可而止。”
  “我听你的劝。”王全斌招招手,把紫衣侍儿召来说道:“叫锦春来!”
  锦春是一名老宫人,人入中年,犹是处子,生得一双澄澈纯净的眼睛,而且腰肢婀娜、脚步轻盈,是宫女们的首脑。
  “元帅,将军!”她招呼着在筵前拜了下去。
  “锦春!”王全斌用微带怅惘的声音说道:“从此刻起,不用你们伺候。你带着你那一班人退出去吧。”
  “这……!”锦春粉脸失色:“是怎的侍奉不周,惹元帅生了气?”
  “不是,不是!”王全斌使劲摇着手:“你不要误会。”
  “既如此,何以不许我们执役?”
  王全斌是有感于曹彬的“逆耳之言”,决心自我检束,第一步就要摒绝声色;但这番意思跟锦春却不便说,所以搔搔头皮,不知何以为答。
  曹彬解得其意,心中十分感动。他想,君子爱人以德,王全斌既有此心,倒要力赞其成。所以和颜悦色地说道:“锦春,元帅另有用意,不便与你说明。不过你大可放心,元帅决不是对你们不满。你不必再说了,照元帅的吩咐去办。”
  “是。”锦春敛眉答道:“只是左右给使,不可无人,要不要留下几个?”
  “一个都不必留!”王全斌说:“另有老军执役。”
  当时把一班花朵儿似的宫女,换成数名朴拙的老军。曹彬心里在想:王全斌能如此从善,局面就不难收拾了。趁他看重易于进言的时候,大可好好作一番献议。
  就在这时候,一个“幕职官”名叫陈锺的,带着两名小校,抱着一大堆公牍上堂,行礼说道:“请都帅听公事。”
  王全斌不甚识字,凡有公牍,都由幕职官念了,请示处理办法,所以他人是看公事,在王全斌便叫“听公事”!
  “等一下!曹将军在此。”
  “都帅,”曹彬赶紧接口:“不必为我耽误公事。”
  “好吧,”王全斌扬着脸对陈锺说:“我听!”
  老军端来一张矮几、一个锦墩,设在侧方,陈锺告罪坐下,开始念公牍给王全斌听。
  “第一件,丰德库被盗,捕获窃贼七名,失钱五万,业已追回两万——”
  不等陈锺念完,王全斌就说:“移府!”
  “移府”是移成都知府吕余庆去办,陈锺答应一声,把这件公文往一旁放下;待要念第二件时,曹彬开口了。
  “都帅,不问问窃贼是什么人?”
  “那还用问?”王全斌苦笑道:“一问,彼此就难为情了。”
  曹彬懂他的意思,那七名窃贼不是受了崔彦进和王仁赡的指使,便是受他们的包庇。“既然如此,”他说:“移府似乎不妥。”
  “怎的不妥?诣旨只教我管军政,吕参政管民政;丰德库早已移交过去了。”
  “话是不错。”曹彬答道:“犯案的人有军职,吕参政依旧得行文到都帅这里来要人。”
  “等他来要再说。”
  “请问都帅,怎的叫‘再说’?”
  “那还不容易明白?”王全斌轻蔑地答道:“看那七人个的‘长官’怎么说?他们愿意交人就交人,不愿意交人,自己想办法去搪塞。”。
  “都帅!”曹彬把身子往后一仰,徐徐说道:“我又要说一句‘逆耳之言’了!”
  王全斌不响。陈锺便拿起第二件公文,刚要念时,又被阻止——这一次是王全斌。
  “慢着。”他说:“先办第一件,把那七名窃贼移送到成都府。另外给吕参政去一纸公文,请他依法严办。”
  曹彬动容了,肃然离座,朝上一拜:“都帅,我致敬!”
  “莫如此,莫如此!”王全斌乱摇着手:“增我惭愧!”说完,示意陈锺念第二件。
  “是!”陈锺响亮地答应着;他的精神也来了,一天两遍念公事,王全斌听完,多无明确处置,念了也是白念。能像此刻这样有决断,念的人就有劲了。
  陈锺念一件,王全斌处理一件,有为难的地方,便与曹彬商量;片刻之间,二十多件公事都有了着落,陈锺非常兴奋,带着满面笑容,抱牍下堂。
  “国华,”王全斌欣慰而感慨地:“你看,士气马上就不同了!”
  曹彬笑笑不答,因为他觉得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同时也不需要再说什么,王全斌已经在纠正自己了。
  “闲话少说。国华,我要跟你借将。”王全斌说:“不知道你跟光义肯不肯放?”
  “都帅的话言重了。”曹彬答道:“两路人马都归都帅指挥,想调用什么人,只管下令。”
  “都像你这样不分彼此就好了。”王全斌皱眉说道:“我现在痛苦得很!直属的部队,竟不知哪一个可用?能打仗的,纪律不好;派出去扰民有余,叫人不能放心。
  “何致于如此?”曹彬笑道:“康延泽不是很好吗?”
  “也差不多就是他一个。”王全斌接下来说:“我想调你那里的张廷翰来用,你看如何?”
  “自然遵令。不过我要请问都帅,预备派张廷翰什么任务?”
  “张廷翰的马队,骠悍得很,我想让他出击双流,好好冲一阵,先把南面肃清了再说。”
  曹彬沉吟未答。他的想法是要整顿军纪,全面部署;然后以收民心、扬军威双管齐下的办法,一举消灭叛乱。只派精锐出击,虽胜不能收功;而且在各求自保、彼此观望的情势下,就是劲卒,亦未见得能够获胜。
  “怎么样?”王全斌问:“你想来别有所见。”
  “是!”曹彬把他的意思,坦诚地说了出来。
  “不错,不错!”王全斌一叠连声地说:“我正就是这么在做。不过眼前的士气要维持,闭城而守,过于示弱,所以我必顺要让廷翰替我打个胜仗。”
  听他这么说,曹彬不便再持异议,答应第二天就把张廷翰派过来。
22
  第二天一早,成都文武官员,以参知政事吕余庆和西川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为首,齐集位居闹市的成都府衙门大堂,等候钦使宣旨。吕余庆为了要让成都百姓,了解朝廷整饬纲纪、安抚黎庶的德意,特意叫户曹参军,通知乡约地保,准许百姓到成都府衙门来听宣旨。
  因此,吕余庆又跟王全斌商量好,特意多等一会,等老百姓闻风而至,聚集得多了,才派仪卫去迎钦使;丁德裕在鼓乐前导、卫士簇拥之下,骑一匹高头大白马,手捧黄封,得意洋洋地迤逦而来。一到成都府卫门,吕余庆和王全斌率领文武僚属,把他迎了进去;只见大堂上已设下香案,丁德裕便上堂在正中一站,口中喊道:“接旨”
  于是堂下吏役应声高呼:“接旨——”
  鸣炮鼓乐,闹哄哄地乱过一阵,丁德裕把昨天宣的诏旨,重新大声宣读了一遍;接下来要遵旨处分米光绪了。
  移开香案,铺设公堂,一共是六个人会审:吕余庆、王全斌、刘光乂,崔彦、王仁赡、曹彬。
  在前一天就被看管的米光绪,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为军律所不许,这一下失去自由,将是被治罪的先声;但犯纪律的不止他一个,所以心里还不怎么着急,终夜忖度,对看守的人说,至多不过革职的处分。及至此刻被提到堂,只见堂上是蜀中最高的六位长官,堂下无数围观的百姓,脸上顿时变色,一心知事态严重,超过所想像的不知多少倍。
  在此以前,成都百姓只见吕余庆杀过一个喝醉了酒抢劫商人财物的士兵;像这样以军法审讯一个将官,还是第一次。他们还不知道刚才开读圣旨,已决定了米光绪的命运,因而心存怀疑,不知道这样会审是有意摆一摆场面,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要伸张法纪,判米光绪以重刑?这出入之间,可以看出朝廷对地方的态度,有没有安居乐业的可能,就在此一案中得见端倪。这样,自不能不寄以关切;所以人虽多,秩序极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堂上。
  堂上主审的是吕余庆,他已取得王全斌的谅解和支持,决心要为老百姓说话。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到朝廷的用心,有意要摆个场面;只是不像观审的人所猜疑的那样,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大,雨点也大。
  管军律的幕职官,已经备具案卷,端端正正置放在公案上;吕余庆翻开第一页,看了一下,依照一般审讯的程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光绪。”
  “你本来是什么官职?”
  “原任御厨副使。”米光绪说:“现任归州路行营马军都监。”
  “归州路行营的军纪很好啊!”吕余庆故意这样说;暗中刺了崔彦进、王仁赡一下,用意在让他们知道惭愧。
  在米光绪,自然是就话答话:“是!”他说:“归州路的蜀军,望风投降;大军亦秋毫无犯。”
  “你可知道,唯其秋毫无犯,才会有望风投降的战果。你身为军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只是用兵之道——”
  “这里不谈用兵,只谈军纪。”吕余庆打断他的话问:“全师雄叛乱时,你奉派的是什么任务?”
  这一问,米光绪为难了,很吃力地答道:“奉王都帅之命去招抚。”
  “原来是招抚。”吕余庆紧接着问:“奉派了这个任务,你总有你达成任务的做法。你说,你是怎么个打算?”
  “我——”米光绪咽了口唾沫:“我是想,叛乱的人,要临之以威,才能就范。”
  “这是威力,不是招抚。”
  “原是要恩威并用——”
  “对!”百余庆通紧了问:“你施了什么恩?”
  “我派人跟全师雄说,赶快投降,朝廷会加恩,不但不罪,依旧任用。”
  “全师雄怎么答覆?”
  “他没有答覆。”米光绪加重了语气说:“置之不理,就是抗命不从。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就临之以威了?”吕余庆用的是讥刺语气。
  “在那时,不能不作断然处置。不错,我杀了全师雄一族,这是制裁;全师雄也杀了我们的好些兵。”
  吕余庆冷笑一声,转脸问道:“王都帅,你给米光绪的命令,可曾有什么‘制裁’之说?”
  “没有。”王全斌答道:“我只这样授权,如果招抚不成,可以相机进剿。”
  “杀那些虽在军中,并无武器的妇孺老幼,可算得是‘进剿’?”
  “那怎么是?不是!”
  “你听见没有?”吕余庆对米光绪又说:“全师雄叛乱,自有国法制裁,何用你越俎代庖?”
  “当时是事实需要。”米光绪强辩着:“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吕余庆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声声‘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为我不曾读过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张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这里。你说‘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问你,全师雄为少数叛卒所挟持,本无作乱之心,你杀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乱的路上去,这用的是什么兵?”
  米光绪低下头去不响了。虽然语塞,但也不曾认罪。堂下观审的人,便在小声议论,认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问你,”吕余庆的神色更严重了:“你纳了全师雄的爱女为妾,可有此事?你实说,不许抵赖!”
  “我不赖,是有这事。”米光绪依然强辩:“那是人家自愿的”
  “谁!谁自愿的?全师雄的女儿?”
  “是!是她家的人。”
  “你杀了她家的人,她家还自愿把女儿与你作妾,世上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吗?”
  “参政!”米光绪仿佛要赌神罚咒似地:“确是自愿。”
  “强盗杀人,事主家献上女儿,求强盗刀下留情,那也是自愿。”吕余庆仰身靠在椅子上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说自愿,那全师雄就是你的老丈人,当时为何不来认亲?一认亲,不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语声未终,堂下发出笑声;东也“噗哧”,西也“噗哧”,颇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问官,却都把脸绷得更紧——不是如此,就也会忍不住发笑。当然,只有米光绪不会觉得吕余庆的话问得有趣,他低着头吐出一句话来。“我知罪了!求参政念我一路而来。并无过失,从宽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严重了。”吕余庆吩咐:“让他画供!”
  于是在一旁录供的刑曹参军,取了供状,又拿一支笔,亲自下座送到米光绪面前。
  他似乎想强作镇静,取过供状,低头细看;但堂下看不见。堂上却清清楚楚发现。他捧着供状的双手,已忍不住发抖。
  “录得对不对?”
  米光绪抬头望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对,对的。”
  “那就画供!”
  笔送到他手里,他抖颤着画了个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参军随即把供状送上公案,吕余庆便右手递了给王全斌。
  王全斌没有看供状,却看着吕余庆的脸,彼此从眼色取得默契,可以开始宣判了。
  “米光绪!”吕余庆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你家属?”
  这话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绪难逃一死了。而米光绪则是神色大变,几乎站都站不稳,这要一倒了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曹彬相当着急。
  “米光绪!”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喝道:“你的军人气概呢?”
  听得这一喝,米光绪总算稳住了身子,朝上说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经抵罪;我立过功,朝廷自会抚恤。我没有话说。”
  “你这话说得不错。”吕余庆略停一停大声说道:“米光绪违犯军律,罪行严重;奉旨审问属实后即行正法。绑下去!”
  堂下虽无欢声,却无不点头。于是笳角高鸣声中,就在成都府衙门前面,清出一刑场;被刑的米光绪,死后又复枭首,用小木笼子盛了,传遍各营,以昭炯戒。接着各城门都贴出“誊黄”的谕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气平了下去,对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时恢复了。
23
  为了受降的仪制,礼部官员,煞费踌躇。皇帝的意思,务从简略;他把孟昶的投降,当做误入歧途的子弟,幡然悔悟,重回老家,只当予以温暖,不当给他什么令人自感屈辱的刺激。但司礼的官员,认为受降是大典,国家体制所关,必须有一番铺张。于是经过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从中协调,酌定了一套情礼并重、公私兼顾的仪注,奏请裁可;选定五月十六为受降之日。
  被安置在玉津园,整夜未曾合眼的孟昶,半夜里便已起身;花蕊夫人亲自伺候他漱洗完了。怯怯地棒出一个包裹来,踌躇未定,欲语又止,终于背过身去,悄悄地拭着眼泪。
  “慧儿!”孟昶喊道:“取那套衣服来穿吧!”
  花蕊夫人垂泪,正为的是那套衣服;将己比人,料想只把包裹一打开,孟昶便会泪下如雨。但是不打开又如何呢?
  “官家——”
  “记住!”孟昶喝道:“从今再不可这等称呼!”
  花蕊夫人也知道,既已投降,应尽臣道,只有赵家天子方能称“官家”。只是叫了多少年,骤而改口不易;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改口?思前想后,感慨万端,一时竟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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