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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晚成

_6 金陵雪(当代)
  “行了。把探测器关掉,你先出去吧,我把实验台清理一下……”
  蒋晴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欲走,结果一脚踩上自己松散的鞋带,她哎哟一声,本能地想要拉住江东方,江东方被她带倒了。
  “小心!”
  两人双双倒地,但江东方还是把蒋晴护在了怀里,蒋晴红着脸站起来,却发现江东方把左手背在身后,面对着她,脸色铁青。
  “你出去等我。”
  蒋晴看他脸色不好,立刻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乖乖地走出实验室,很快就听见探测器又拼命地响了起来——这么说,江东方被污染了!
  她急得团团转,江东方从里面把实验室反锁起来,过了很久,他才打开门。
  “蒋晴,你进来吧。”
  她立刻进去,江东方的左手上很大一块拼命擦洗过的红印,而刚才他们做实验的台面,也有清理过的痕迹。
  “蒋晴,你用探测器扫一下,看还有没有残留辐射。”
  “江师兄,你被污染了?”
  “放心,你没事。是我的手背沾上了一点儿。”
  “江师兄!”
  江东方很疲惫。他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错。他不得不承认,蒋晴提到薛葵之后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前薛葵做这类实验的时候十分谨慎,总是提醒他要注意要注意——他今天怎么这样不小心!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你沈师姐。”
  
  江东方发生实验事故的时候,沈西西正在回家的路上。下班时间,很难打的,她只好坐公交车,幸好第一医院是终点站,有座位可以坐。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见旁边停着一辆灰色的奥迪,她不知道奥迪也生产跑车,她前面坐着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男的探头出去,吹了声口哨。
  “。这车老贵了。”
  沈西西便多看了一眼,以她一个外行的眼光来看,这车的确很拉风,就好像一匹蓄势待发的狼一样,随时准备冲出去。
  “有钱人。”女的说,“格陵多少暴发户呀。我上次还看到一老头子开保时捷呢。大冬天的敞着篷,真是作孽。”
  那男的继续探头去看车牌,口中啧啧有声。
  “何止有钱。真是稀奇,挂军车牌还等什么红绿灯。要是我,直接压上行人道。”
  “得了吧你。”
  那车的车窗突然降下来。从沈西西的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那个驾驶者的手臂,那人穿着一件很有质感的棕色毛衣,稍微挽起来的衬衫袖口,露出清瘦的腕骨,修长的手指,优雅而不失力量。
  “嘿,是个帅哥。”她前面的那对夫妇可以看见驾驶者全貌,于是交头接耳,“说不定是被他身边那个中年女人包养呢。”
  沈西西没看见那个中年女人,也没有听见那对夫妇的评语,她只是近乎痴迷地看着那个人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敲打着方向盘;一会儿手不见了,再出现时,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
  她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车;而且是在一个这种车绝对不会出现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看见苏医生从车上探出头来,望望天空,又缩回去。
  “今明两天肯定要降温。你注意多加点衣服。”
  “知道。”
  这时候绿灯亮了。卓正扬恍了一下,启动车子。
  苏仪觉得儿子精神状态不太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最近一个月都这样。对她还是有问有答,十分贴心,就是很明显地有消极情绪。
  她记得上一次这种状况发生在十二年前。她对卓正扬说爸爸妈妈过不下去,离婚了。
  这事儿闹得很大,按照卓红安的身份和意愿,离婚是绝对不可承受的,为这个某位专管家务事儿的领导人还特地找她谈了几次话,但是她坚持,毫无原因地坚持,坚持到最后,卓红安签字了。
  卓正扬那个时候在沈阳某军校念书,他的未来已经完全规划好,不需要她这位母亲保驾护航。或者说她除了赋予他生命以外,好像真的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那性格,谁也不爱亲近,她甚至觉得她和卓红安离婚,卓正扬根本不在乎。
  所以卓正扬是在放假回家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她正好打包完行李要走,卓正扬手插在口袋里进门,她直接就宣布了。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跟你爸过。我要去格陵第一医院工作,你们爷儿俩以后要是有空,可以来旅游。”
  卓正扬的反应是他们所想不到的。他一声不响地退了学,什么都不要,甘愿从零做起。卓红安和她都慌了,用了很多方法想让他回家,他完全不为所动。
  她一直以为儿子对她感情寥寥,原来并不是这样。后来他到了格陵,和她重新取得联系,她慢慢才知道那个时候是多么无助的内疚感在折磨着儿子——他觉得自己对母亲关心太少,也是导致这个家破裂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对自己深爱的人感到内疚,那除了束手无策还能怎么办。
  她有时候也觉得很讨厌——卓家人怎么都是这个德性,什么事儿都藏心里。非要她一步步地逼问,才会一点点地坦白。
  “你怎么回事?工作上面不顺利?我听展开说,你们拿到了什么 的技术许可,还要联合好几家工厂做重卡,利润很高。”
  不然你哪有钱换车——不过苏仪再深想一层,他好像就是情绪刚开始不对劲的时候换的车。
  她要是知道卓正扬换车的真正原因一定会哭笑不得。
  “听他乱吹。”
  “不是工作?那就是感情问题。”苏仪看见儿子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于是继续道,“有女孩子让你不高兴了?还是你让哪个女孩子不高兴结果导致你自己更不高兴了?”
  卓正扬沉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他一直避免深想这个问题。
  如果她只是说承蒙错爱,他怎会轻易放手。
  现在他明明知道她病了很多天,却只有勇气把车停在她楼下,看她戴着口罩去赶班车,她烧得厉害,和同事说话时还是一双眼睛盈满笑意,可是没多久,她不再出现了,只有她的同事一个人孤零零来去,他想她一定病得很重。
  果然,上个礼拜,展开生日,奔走呼号,大肆提醒所有人他已到而立之年,要做魅力男士,张鲲生大骂他尽做一些只有女人才做的事情,他也不管,按着电话薄一个个地打过去勒索礼物,张鲲生也极有意思,送了一只大水族箱过来,养满色彩斑斓的热带鱼,上面非常醒目地刻着“恭祝卓开汽改展开部长三十大寿,张鲲生敬献”,展开皱着眉头看了很久,才稍微顺眼了一点。
  那段时间卓开前台接线员就光顾着签收送给展部长的各种礼物,有大有小,有重有轻,花花绿绿,简直就好像提前过圣诞节似的,每一次拆开都有惊喜或者惊讶,他知道展开给薛葵打过四次电话,每次都对礼物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要够分量,够档次,够精彩,够内涵,结果薛葵的礼物送到,的确很沉,很大,包装精美,大家一起打开,是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
  附一张卡片,七个字。
  展部长:生日快乐。
  展开的表情可谓精彩绝伦,一个电话追过去“致谢”,要请她吃饭,她百般推脱不掉,甚至主动提出把病历传真过来让他验明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炎。
  他听说她是高烧并发肺炎,只想立刻飞奔去看她。但是他不能。他被困在十年前的停车坪里,被她拽住胳膊,苦苦哀求。
  他说要一起生病,都做不到,何况其他。
  “好了好了,你不能老是忙着工作。你都三十多啦。哎,我们科室的楚护士长一直想要给你介绍一个来着,她的高中同学,我见过,人挺好的,又端庄又温和,家庭背景也不复杂……”
  他突然就想起姑姑在给他介绍薛葵的时候说的那番话,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薛葵么?
  “不用了。”第十三章
  薛葵的室友和盘雪换了房间。
  原因很简单——她明明是薛葵最亲密的室友,作者却懒得给她起名字,还不如叫盘雪搬来和薛葵一起住。
  盘雪十分高兴。她喜欢薛葵外柔内刚的性格,与自己的外刚内柔正好互补。她长得很凶,留一头怒张的长发只是为了避免有小孩见到她唇上的汗须而喊她叔叔,令她羡慕的是薛葵的短发无比柔顺,她刚刚搬进去,就忍不住摸了摸。
  薛葵对于这样的亲昵有些抗拒,但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嫌弃的意思,只是对盘雪笑笑。
  “我两天没洗头了,很脏呢。”
  “薛葵,你的发质真好。”盘雪由衷地赞美,“我想你长头发一定好看。”
  “等它堵住水池的时候会更好看。你会恨不得晚上偷偷拿把剪刀把它都铰光。”
  盘雪当然不会这样做,但朴实的她喜欢薛葵的幽默灵动。薛葵对她而言,是奋斗目标,而这奋斗目标是她二十八年黯淡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自从大富贵吃饭那次薛葵帮她说话,她就觉得这个平时毫无存在感的同事很优秀,而她越观察越觉得这种优秀难以企及。
  她摸完了薛葵的头发,视线就一直没有离开过薛葵。她发现薛葵有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张鲜艳的菱角嘴,唇角微微上翘,脸庞白皙透明,下巴的弧线又是那么的柔润。
  她裹着白色的羽绒衣坐在床上,就像个瓷娃娃——盘雪这样想。
  正在看文献的瓷娃娃开口说话了。
  “盘雪,你看我做什么?”
  盘雪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薛葵,你真是越看越好看。”
  薛葵心想,那只是因为你才搬进来,否则前室友怎么从来没说过呢。
  她慢吞吞地翻过一页纸去,做些批注。
  “我也是这样觉得。但是如果我有你那样又长又密的睫毛,就完美了。嗯,最好还搭上你那两条长腿。”
  呵,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身上也有闪光点。合住了一个多星期之后,薛葵已然走下神坛:原来她也会发牢骚,原来她也会犯迷糊,原来她也有起床气,原来她也看韩剧,原来她也节食以求保持身材——薛葵并不愿有个盲目仰望自己的室友,她只需要表现日常的坐行起居,盘雪就潜移默化地变得自信起来。她病情最反复的两天,晚上必须留院观察,盘雪自告奋勇地陪床,听着薛葵在高烧里一直喊爸爸妈妈,觉得她真是又可怜又无助,想着明天一定要带薛葵好好地去吃一顿饭,不能再让她节食了;结果最后盘雪还是睡死过去,比薛葵醒得还晚,等她睁开眼睛,薛葵已经穿好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床边喝牛奶,俯身对她笑。
  “早啊,盘雪。”
  她顿时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会想要躺在这里,换取睁开眼睛时薛葵的一句早安。她没有把这话讲给薛葵听,因为她知道,薛葵只会笑一笑,然后完全不当回事儿地把话题岔开了去。
  薛葵的病在住院之后终于慢慢地开始好转,星期四盘雪下班回来,薛葵竟然已经自行起床,把宿舍打扫了一遍,梳洗停当,坐在那里上网。
  “咦,你好点了吗?”
  薛葵关掉了申请海外博后工作的页面,伸了个懒腰。
  “我觉得我是回光返照。”
  “呸呸呸,不要乱说。对了医生不是说你应该出去走走吗,今天发工资了,咱们去逛街吧!销品茂在大减价呢。”
  薛葵也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但逛商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销品茂?那里空气不流通,很闷,逛久了脸都是红的,缺氧。”
  “那我们就去晶颐,反正很近。”
  薛葵想起自己曾经陪辛媛在晶颐逛足一天。
  “算了。还是去销品茂吧。”
  两人说走就走,锁住门的时候薛葵啊呀一声。
  “我忘带电话。”
  “算啦算啦,如果有人要找你,可以打我的电话嘛。”
  
  沈西西回到家中,直接去楼上书房查奥迪的各种相关资料——她喜欢里努力维斯和裴勇俊,如同她此刻迷恋奥迪里那只手的主人。小怡情,大伤身,她当然分得清轻重缓急。后回来的江东方也是心事重重,见客厅里黑着灯,还以为沈西西没有到家,便慢吞吞换了拖鞋,挪进客厅,将自己摔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
  他明明知道磷三十二放射性有限,远不如一包烟的危害性大,但不知道为何此刻心中充满悲壮情感——换了是谁在他身后,他都会出手相救,不限于蒋晴。
  但为什么不是薛葵?
  薛葵当年做这类实验,事先相当谨慎,同他一起去上操作培训,两人一起拿全班最高分,犹不满足,又做一次预备实验,觉得万无一失,便开始着手正式实验。跃跃欲试的他觉得自己是男生,当有绅士风度,于是想要对薛葵说他来做就行了,偏偏许达在旁边起哄。
  “都准备好啦?来来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送薛组长和江师弟去做放射性实验。”
  他当时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真的就劈哩啪啦地拍起手来。薛葵立刻冷冷丢下一句。
  “很亢奋?你不用去了。看文献吧。”
  她就是这样。一旦他做的不够好,或者出了丑,就会直接恶毒地叫他什么都不用做,看文献去。她的实验桌上堆着小山一般的案卷,他总是被埋在那里,一个人看文献。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养成了习惯,知道自己惹她生气了,立刻自动自觉地伸手去拿一份来阅读。薛葵不喜欢对住电脑屏幕看文章,总是一份份打印出来,一份份做好批注,他看的时候可以先看她的笔记,一串串中英文夹杂的解释,简单明了,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
  后来他看文献比她快了许多,可以自己先做注解,但是他看完了还是原样放回去,生怕薛葵不再落笔;他也自己搜索文献,打印出来放在桌上希望她能够称赞自己勤力——呵,薛葵并不吝于称赞他,也不吝于为他争取权益,实验室座位紧张,空间也不大,她曾经不知从何处搬来桌椅,见缝插针地放在冰箱旁边,给还只是小师弟的他一个位置。
  他那段时间总是背对着她默默看文献,然后她会走过来,用食指戳戳他的背。
  “江东方。该做实验了。”
  他从未如此地思念薛葵。他拿起手机给薛葵打电话。六声之后,无人接听。他不依不饶地继续打,继续打。
  沈西西觉得饿了,才发觉江东方居然还没有回来带她去吃饭,她摸下楼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灯光,看见江东方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一时温柔满溢,悄悄地走过去,戳了戳他的背,正要撒娇,江东方突然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吻住了她的嘴。
  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沈西西温柔地回吻着他,觉得江东方今天有些不一样,可是不一样在哪里,她被堵住了嘴,说不出来。江东方因为常常做实验的原因,四肢都很结实有力,沈西西摸着他滚烫的胸膛,晕乎乎不知怎地就想起那辆奥迪里的神秘男子。
  换做那人的臂弯,又该是怎样的魅惑迷人。
  沈西西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但是控制不住。当江东方的劲儿上来时,她惊醒了。
  “不行……老公……不行……”
  沈西西的娇嗔,立刻让迷乱的江东方回到现实。
  他懊悔得只想去死——这是沈西西啊!江东方,你在想什么?
  你又能想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你在生理期。”
  沈西西怜爱地摸着江东方的脸,附在他耳边轻轻道。
  “老公,我爱你。”
  江东方更紧地抱住了她。
  “老婆,我抱着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好。”
  一对小夫妻依偎在一起,静谧无语;过了一会儿,江东方亲亲她的脸。
  “你饿不饿?”
  沈西西点点头,又摇摇头,搬弄着他的手指。
  “我已经好久没有去实验室了。孟教授该说我了。”
  “没关系。你不用操心毕业问题。”
  “可我还是想做一点事情。”沈西西靠在他的胸膛上,轻声细语道,“薛师姐对我说,药用肽还可以做一点后续实验,我想,我还是继续去苏医生那里取样吧。”
  
  女孩子逛街那是非天崩地裂不能停止。一楼一楼杀上去,薛葵算是知道为什么盘雪的腿又直又细,全是逛街逛出来的。明明是要买外套,又在靴子专柜流连忘返,逛完了,咦,旁边的化妆品在做促销,盘雪的睫毛又浓又密,连专柜小姐都谄媚着上来问是哪家的睫毛膏,她十分得意。那专柜小姐舌如巧簧,又转过来对薛葵推销一款腮红。
  “这位小姐皮肤真好,又白又嫩,如果两颊再添一点点颜色就更漂亮啦,你男朋友会更喜欢你的喔。”
  薛葵就抓住盘雪的手,故扮天真地问:“你真的会更喜欢我吗?”
  盘雪嘿嘿地笑:“我怕你太好看,被别人抢走了。不许买。”
  专柜小姐脸都僵掉了,两个人大笑,薛葵想想还是道歉。
  “不好意思,我只是买不起。”
  两个人都在研究所里孵实验,只要面孔干净清爽就行,何必涂脂抹粉,给谁看呢。
  她大病初愈,觉得耳清目明,故而十分活跃,盘雪也感觉出来了,本来担心她身体扛不住,现在也不担心了,笑嘻嘻地同她讲:“薛葵,你一定能马上找到男朋友。”
  “我不想找。”
  盘雪心想,大家都是二十八岁,怎么会不着急终身大事。
  薛葵想的却是,我要出国了,找什么男朋友。
  说不定她的将来要重新规划,三十岁的女博后,大约只能对着一个更老的男博后,一起实验,一起生活,依然是要在现实里做一对平庸无奇的夫妇。
  “唉,我家里逼我去相亲。”盘雪叹道,“又约去金碧辉吃意粉。”
  薛葵的心便有点揪揪地痛,强颜道:“慢慢地吃。不要怕。”
  盘雪见她在看一件男式运动衫,便打趣道:“还说不想交男友,那为什么看这个。”
  薛葵笑笑,同她一起走开去挑选相亲时要穿的正装。
  她想,她曾经是只能穿这种衣服的。
  自从和卓正扬摊牌以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同何祺华的事情,越难受于卓正扬的即刻消失,过去就越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何祺华对她有企图,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从十五岁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哪里是在看一个孩子。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很漂亮的牵牛花,于是一路摘下来放在帽子里,何祺华的车缓缓地尾随着她,一直看她,一直看她,她跑,车也开快,她慢慢地走,车又放慢速度,怎么也甩不掉。她想起临睡前嚼着的口香糖,早上往往黏在头发上,怎么也撕不下来,必须剪掉一大绺头发才能解脱,令人无比痛恨又无比沮丧。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如果大家都在场,他根本不看她。如果大家没有注意到,他就会对她笑,笑得如同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慢慢朝她笼过来,她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抖得厉害。她只希望姬水二汽快点熬过最艰难的时光,薛海光和沈玉芳去格陵出差,就有人半夜砸她家的窗户,她关了灯躲在被子里,一片黑暗中听见院子里的乖乖在狂吠,吠到最后变成哀嚎,还有男人的笑声,肆无忌惮,她只能捂住耳朵说乖乖别怕,乖乖别怕,葵葵别怕,葵葵别怕……
  她知道乖乖是沈玉龙杀的。因为他要和工人同一阵线,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姬水玉龙建厂,他又拉了薛海光和其他人一把,好像一切恢复正常了,她依然是不愁吃穿的小公主,那些对她发出过威胁的人也好像忘记了所有的恩恩怨怨,谄媚地对她笑,沈乐乐还说表姐,我要出国了,你陪读,好不好?
  沈玉龙对她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记她,沈玉龙带她看这个花花世界,怂恿她带着自己的朋友一起出来玩,她是沈玉龙的外甥女,是所有这些叔叔伯伯的小辈,但那些人的笑,和何祺华一模一样。张寒和叶澜澜去过一次,再也不肯去,劝她也不要去,可是她不能不去。她不去,别人就看出来了。她只能装傻,装着高兴,装着不懂人事,她的笑容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甜美,知性,随和,温柔,天真,随便点单。有人说沈总的外甥女真是漂亮,做学问可惜了。她笑一笑,同那人碰杯;又有人说葵葵来唱歌,你不是最爱唱这首歌么,她抓起话筒就唱“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
  何祺华的司机来接她,她是揣着水果刀下楼的,可是到了跟前,她又改变了主意,无比顺从地上车,因为从此可以只应酬何祺华一个。但是事情发展失控,她胆怯了,恨不得在自己面孔上划几刀,又没有勇气,她只有不停地吃,吃到吐为止,何祺华来格陵想要带她走,她穿的就是这样一件男式运动衫,看着他的震惊面孔,是何等的快意。何祺华不会娶一个两百磅的女人,沈玉龙也不会叫一个两百磅的女人去陪酒,她终于再世为人,婚约一取消,她便要把那一年的荒唐全部节制回来,仿佛毒瘾的戒断治疗一般,难受,反复,挣扎,还有旁人的白眼,讥讽,但她反而从未如此的平静,想通了很多事情,她要做她自己,十五岁那个听见乖乖大叫,然后跑下去抱它亲它的薛葵,终于可以继续生活下去。
  直到冯慧珍再次企图自杀,开车突然撞向路障,结果死到临头又后悔,硬生生地转弯,车的侧面撞凹了一大块。
  沈玉芳在副驾驶座上,失去了一条腿。她不得不草率地毕业,立刻找工作,安定下来。
  盘雪看中了一件鹅黄色双排扣束腰小外套。
  “薛葵,我去试衣服,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薛葵点点头。倚在柜台上,微微觉得脸发烫,有些气喘,她想起自己夏季时也来这个柜台买衫,导购小姐拼命建议她买那件高腰淑女裙,她坚持买了雪纺。
  有人要看她身后陈列的衣服,朝她靠过来,她立刻让开,可是那人继续靠过来,她又低着头让开了,那人的胳膊伸过来,撑在她身侧,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进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去。
  她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绷直每一根神经,反射般地咧嘴一笑。
  笑得真辛苦。
  卓正扬心想。与其让她这样为难,还不如不现身。可是她同她朋友在化妆品专柜前面打打闹闹的时候,不是还活蹦乱跳的么,怎么渐渐地她的脸色越来越潮红,完全是发烧的症状,反应都变得无比迟缓,垂着头,有气无力。
  他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难以置信短短一个月她居然会瘦成这样。薛葵哆嗦着直发抖。
  “卓正扬!”
  苏仪叫儿子去付款,一去杳无音信,她只好一路喊着一路找过来,结果就看见卓正扬正同一个女孩子说话,再看,那女孩子不是薛葵么?
  “薛葵!真巧啊!咦,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薛葵赶紧同苏仪打招呼,“就是有点累。逛久了。”
  “唉,这里的空气特别不流通,逛久了就是容易不舒服,”苏仪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薛葵,“你们……算了算了,还是我介绍一下吧,薛葵,这是我儿子卓正扬,卓正扬,这是薛葵,楚护士长的高中同学。”
  她特意这样介绍,结果发现薛葵的脸一下子就转成苍白了,虚弱地笑着。
  “这世界可真小。”
  “正扬,原来你早就认识薛葵了啊,”苏仪转而问儿子,“怎么认识的?”
  卓正扬听见薛葵气息微弱,只想赶快结束这场谈话。
  “她是展开的朋友……”
  “哦,送展开十万个为什么的就是你呀!”苏仪哈哈大笑,“那小子的确应该接受一点文化教育。”
  苏仪说的话薛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茫然地去望盘雪,后者还在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美得不行,薛葵喊了一声盘雪,她才赶紧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咦,卓总,真巧啊!”
  盘雪突然发现,卓正扬的唇角也是微微上翘的,和薛葵的一模一样。
  苏仪心想,怎么又来了一个,这个看起来也不错嘛:“薛葵,这位是?”
  “我同事。”薛葵低着头,眼前骤然发黑,又慢慢地恢复光亮,“盘雪,这位是苏医生,卓总的妈妈。”
  于是一堆人就在那里说好巧好巧,有缘有缘,薛葵从始至终盯着地板,胸腔里一阵阵的刺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十分不规律,便紧紧地靠着橱窗,不让自己倒下去。偶尔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见,茫然地笑着说是啊,好巧。
  “那我们去楼上的茶座坐下来慢慢聊嘛,薛葵,你说好不好。”
  她艰难回答。
  “好。你们先去,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走,她想她绝不能倒在这三个人的面前。要死也死在洗手间里。她低着头慢慢地走,尽量保持正常的姿态,每一步都在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她耳朵里嗡嗡作响,转弯了,她终于扶着墙滑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有人从后面快速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妈妈……我要死了……”
  “不会。不会。”那人紧紧地捉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脸,声音直发抖,她被拦腰抱起,蜷曲着,靠近那人的胸膛,“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没听清最后一句话。她不知将被送到哪里去,她只希望那里没有卓正扬。
第十四章
  仿佛回到小时候。
  她曾经出水痘。傍晚散步的时候还兴高采烈,抓着父母的手,穿过护城河上的桥洞,来回奔跑,引得回音阵阵——她最爱这种游戏,瞬间变得十分强大,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她。
  结果半夜里就发起高烧,周身不适,丘疹一阵阵地发出来,又肿成水疱,结成痂盖,恐怖异常。沈玉芳按着她的手,把指甲剪得光秃秃,免得她抓伤自己。她自小身体健硕,不常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少走到打针吃药这一步,这水痘来势汹汹,闹得她胸闷恶心,咳嗽嘶喘,喉咙里如同冰浸火烧一般,吞咽困难也就算了,还吃什么吐什么,吐得稀里哗啦,一片狼藉。
  她皱着脸对沈玉芳感叹。
  “妈妈,我好痛苦。”
  沈玉芳就当作笑话对医生讲。
  “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什么叫痛苦。学了个生词就乱用,真是。”
  确实。未曾看过人间百态,谁敢说自己懂得什么叫痛苦。命运总是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地打过来,想要叫她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至今有手有脚,四肢健全,已是幸运。旁人年少轻狂,锦衣玉食,可以玩颓废玩消沉,她玩不起。她只能从下水道里仰望星空,小小一隅,安身立命即可。
  可为什么卓正扬就是不肯放过她?甚至还要闯入她的梦里,令她痛苦并欢喜着。梦里,她竟是被卓正扬送去医院,一股氯仿混着苯酚的熟悉味道,盘雪和苏医生忙乱的脚步声,叫她不要怕,又叫卓正扬别慌,医生同她测血压和心跳,大约在说病床不够,到走廊上打点滴去——小姑娘再爱美,怎可生着病还拼命节食,要不要命了?
  薛葵晕晕沉沉地靠在卓正扬的肩膀上,吊一支葡萄糖,他的大衣裹住她全身,内衬一层兔毛,十分温暖舒适,她稍微好过了一点,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口齿不清地说着谢谢。
  因为是做梦,她的灵魂在日光灯下飘来荡去,看见卓正扬紧紧地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仿佛要把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身体里去;没一会儿,他又心痛于她一直虚弱地说着谢谢,就低下头来轻轻地蹭她的鼻尖和脸颊,又在她唇边吹气,十分暧昧而温柔。
  “嘘。嘘。不要说话。”
  她一直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轻弱的人,所以才要绝然同卓正扬一刀两断,以免后患无穷。如今贪图一丝梦境中的亲昵,竟不想醒来。明明知道盘雪和苏医生就在面前,现实生活中,不该同他这样亲密,引人误会,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要任性地把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袖子里,感受他肘弯处的体温——反正只是做梦,无需负责,如同他在底特律那段时间,每日煲电话粥,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的做法,也不能停止。
  卓正扬也一如那时宠溺她。她的脚趾冻得瑟瑟发抖,不安地挪来挪去;他注意到了,立刻脱下她的鞋子,用围巾把她的脚层层包裹起来,搁在自己腿上。
  薛葵便凑上去亲他的面颊,以资奖励;他反应很快地转过脸来,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一句话说得又危险又魅惑。
  “薛葵,你怎敢说你不爱我。”
  她呵呵直乐。她几时说过不爱卓正扬?做梦或生病的时候,她坦荡得很。她生平只爱两种东西,一种是别人送的,一种是自己一眼看中的,而卓正扬,就是卓红莉送来的一见钟情。对,她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个穿恤一脸阴郁的男子,她想的是卓主任大概也有穷亲戚,穷亲戚又郁郁不得志,性格差,脾气坏,闷头闷脑,中途落跑——可是他身上的气场就是这样吸引她,毫无理由。
  如果他真的只是平凡人一个,她当然要拼命点头,愿意同他交往直到结婚生子,一起变作秃头男和黄脸婆,在浮躁生活里相濡以沫,可惜兜兜转转大半年的时间流转过去,才发现他们中间隔着无数沟壑,千变万化,层出不穷。
  冷静如她,自认没有摩西劈开红海的神力。
  打完吊针,她被送回去休息,苏医生,盘雪和卓正扬站在门口小声地说话;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什么光亮也没有了,她感觉床一沉,有人在她身边躺下。
  “葵葵,睡吧。”
  呵,梦还没有结束,真好。如果永远不醒来,最好。
  但她不是睡美人,没人给她永远沉睡等待王子亲吻的权利。薛葵恋恋不舍地闭住眼睛,抱着枕头,翻滚了几下,才觉得不对劲——她的床哪有这么大这么软,还有一股陌生而冷冽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爿黑暗,但这种空阔感绝对不属于她和盘雪的那间蜗居,等她适应了黑暗,发现床头柜上有台灯的轮廓,她探手过去,才碰到灯座,触摸式的台灯就亮了。
  薛葵傻了眼。
  房间里暖气十足,她穿着自己的棉质睡衣,抓着那张从小陪伴她的襁褓,躺在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床上。床头柜上除了台灯,还有电子闹钟,几本汽车杂志,同一只黑色的金属相架。
  她拿起相架,那里面的一家三口齐齐站在北方陆军军官学院的门口,冲着她笑,笑得十分舒心。
  卓正扬竟然也是会这样笑的。站在苏医生和卓红安中间,笑得如同朝阳一般灿烂,还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气质。
  她捧着相架,愣愣地看着一身戎装的卓正扬,半晌才明白过来,抖着手把照片放回原处。
  她想她知道这是哪里。
  而这个认知,快要杀了她。
  
  卓正扬正在书房修改设计图。
  卓开同 有技术合约,为迎合亚洲市场,下次史密斯先生来格陵时,卓开必须拿出更完美的重卡内部设计。具体工作卓正扬同设计部一班同事已经做的七七八八,还差双前桥系统做一点小小改进就十分完善,本来今天星期五,他应该去厂里,但是为了照顾生病的薛葵,他请假把所有资料带回家里工作。
  展开最近的心思全在那只大水族箱上,小孩子一旦有了新奇的玩具,就会变得聚精会神,乖巧听话,所以没有追问卓正扬为何突然请假,也没有注意到工作至上的卓正扬最近变化甚巨——这种变化本来是足以让展开不顾形象,坚决抱住卓正扬的腿,不许他请假的。
  他正在分析矩阵图,突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因为周遭安静,所以啪嗒啪嗒听得十分清楚,他皱起眉头,看见薛葵的睡衣在书房门口一晃而过。
  他断定她没有穿拖鞋,正要出声教育她的邋遢无状,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薛葵穿着厚重睡衣——上面还印着一朵朵的向日葵——一脸复杂地站在门口,她严肃地看着穿白色衬衫,套粉红色手织毛衣的卓正扬,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从电脑屏幕上移开目光,打量着她。
  她也打量他——两人同时觉得对方的装扮十分滑稽可笑。但这种场合,嘲笑彼此显然十分不合时宜。
  “醒了?”他看她容光焕发,知道是打针吃药起了作用,于是又将心思转移到工作上,“穿好拖鞋,稍微等一会儿。”
  她如蒙大赦,劈哩啪啦光着脚丫子就跑了;过了一会儿,卓正扬想,还是先吃饭吧,免得饿着她了,于是摘下眼镜,关了电脑,走出书房,正要打开卧室的门,发现她从里面把门反锁了。
  薛葵啊了一声,有点口吃。
  “别、别进来,我在换、换衣服。”
  他失笑,从裤袋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薛葵吓得噗通一声从床上摔到地上,但是卓正扬并没有进来,只是伸了一只手,摸到墙边的顶灯开关,按下,卧室里顿时变得一片通明,然后他又将门带上。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什么也不说,仿佛两人之间有什么默契似的,薛葵最恨的就是这种情况,他凌驾于她的一切道德准则之上,令人不知从何抗拒。她换好衣服,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才想起自己的电话从昨天到现在都不在身边,于是走出卧室去找卓正扬。
  开放式厨房里,卓正扬正在按照母亲的叮嘱处理她精心准备的病号餐。苏仪再三强调不可微波加热白粥,必须炖在瓦斯上,缓缓搅动,免得粘锅,竹荪鸡汤一直燉在炉子上,三个钟头前已经转成小火慢熬,卓正扬完全不懂做饭,一切食材都是苏仪早晨上班前购来,心里怀着是给未来儿媳妇做饭的磅礴情感,拼命买了许多,一门心思要把薛葵养胖一点。她又赖不住儿子的请求,写了一张隔水蒸蛋的贴士给他,虽然是最简单的做法,还是不放心,于是勒令他不许吵醒薛葵,一切等她下班再说。
  但是现在薛葵提前醒了,卓正扬有些讨她欢心的意思,于是挽起袖子,从冰箱里拿出两颗鸡蛋,在碗边敲碎,一边搅拌,一边看流理台上贴着的步骤,东张西望地找香油和细葱,薛葵就站在客厅里,离他有两丈远,已经回神变作金刚不坏之身,十分有礼貌地发问。
  “可不可以借电话用用?”
  他看一眼她的装扮,换上了昨天逛街时穿的呢绒大翻领外套,脚上却是昨天她室友送来的毛拖鞋,很大两只熊脑袋攒在一起,笑得牙不见眼,她的童心未泯,勾得他玩性大起,于是放下碗,拿毛巾擦手。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只好走到他身边去,看他揭开竹荪鸡汤的锅盖,然后瞪它,仿佛用目光就能撇掉上面一层浮油似的。
  “我想借电话打给盘雪。”
  “当然。电话在客厅。”他鬼鬼一笑,“不过要先让我亲一下。”
  薛葵顿时面红过耳,卓正扬就爱看她慌乱的模样,大力揽过她的腰肢,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薛葵也不躲闪,只是在他亲完了之后,当着他的面,冷冷地用手背擦了擦他刚才亲过的地方,转身去客厅打电话。
  盘雪正在实验室里玩蜘蛛纸牌。她管流式细胞检测仪,程序复杂,很少有人来用,薛葵的来电就这么及时地解救了百无聊赖的她。
  “盘雪。”
  “薛葵!你醒啦?好点没有?哎呀,我还想着待会下班去看你……”
  “等一下,等一下,”薛葵心中有无数问号,统统难以启齿,“盘雪,为什么我会在卓正扬家里?”
  盘雪才觉得她这个问题奇怪呢。
  “啊,这个说来话长了。昨天咱们在销品茂不是碰到卓先生和苏医生吗,你也真是的,不舒服就不要硬撑嘛,我和苏医生都进电梯了,突然发现卓先生不见踪影,我们沿着原路找回去,才发现他跟在你身后,你摇摇晃晃好像要晕倒似的,我们都来不及帮忙,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把你捞起来了……喂?喂?薛葵?你在听吗?”
  薛葵心底狂叫——为什么这一切不是梦?是梦,就很美好,是现实,就太残酷了。
  “我问你为什么我会在卓正扬家里,不是问你发生了什么。”
  “咦,你是他女朋友,当然由他照顾你。薛葵,你真的很过分,谈恋爱也不告诉我!亏得我还一天到晚霸住你,卓先生肯定特别有意见了!你是不是想看我再犯错误啊!”
  薛葵无奈地捂住脸,想起盘雪曾经对她讲过的一件事情。
  盘雪在本科时期有一个非常要好的闺中密友,两个人好得跟双胞胎似的,形影不离,恨不得同食同寝,后来她的闺蜜和一个男孩子互有好感,只是还没互剖心声处于暧昧阶段,大大咧咧的盘雪没有看出来,依然天天拉着闺蜜作伴,那个男孩子就特可怜地跟在她们身后,连想请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喝一杯奶茶都没机会。最后两个人没成,虽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盘雪后悔的不得了。
  “薛葵,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了,况且苏医生也一直说要亲自照顾你,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万一晚上你的病情有反复,我又睡死了,怎么办?所以我就收拾了一些你的东西送到卓先生家里,你不是不抓着小被子睡不着么,所以我把小被子也给你送来了,贴心吧?哦,对了,薛葵,我有件事情要问你,差点忘记——大富贵吃饭那次,卓先生说他曾经和人相亲,那个人是不是……”
  薛葵立刻截住话头,心想,这可真是矫枉过正。
  “盘雪。求求你不要问。”
  “好,我不问这个,我问别的。你在医院打点滴的时候,同卓先生在医院走廊上你侬我侬,不是热恋中的情侣做的出来吗?肉麻兮兮的,苏医生还把我拉到一边问你们两个交往多久了……”
  “我,我当时在生病。我根本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我知道你在生病,薛葵,那你想要谁来照顾你呢?让完全没有发现你不妥的我来照顾你吗?我可不敢承担这个。我一直以为卓先生是个很冷酷的人,真是错的离谱。去医院的路上,他左手开车,右手还紧紧地握住你,连闯了好几个红灯,苏医生都吓了一跳,说他以前很遵守交通规则呢!对了,这一个月以来停在我们楼下的车就是他的——薛葵,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想再做蠢事,有伤阴鹜。”
  “等一下,盘雪,你不能这样,”薛葵扭头看看厨房里的卓正扬,压低声音道,“你就是要把我丢在这里,至少也该留下来陪陪我。难道我们两个交情就这么浅?”
  “嗯?”盘雪扬起眉头,想了想,“你和苏医生睡卧室,卓先生睡沙发,你叫我睡哪里?对了我告诉你,怎么样可以让卓正扬更喜欢你,你等他起来的时候对他说早安……”
  盘雪听见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笑声,是卓正扬,他同薛葵说话。
  “猜猜看昨天晚上你说了什么。”
  然后电话就断掉了。盘雪呆呆地望着话筒,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好一个情意绵绵的冬日啊。
  
  薛葵不知道是应该立刻回忆一下昨天晚上有没有对苏医生说什么不该说的,还是应该质问卓正扬为什么偷听她讲电话,卓正扬看她一脸混乱,便搂住她索吻,免得她胡思乱想,薛葵拼命咬紧牙关,他也不着急,只管阖着双眼在她嘴唇上辗转摩擦,良久,薛葵从胸腔里叹了一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刚刚尝过白粥的味道,唇齿之间还留着糯滑的香气,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吻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卓正扬又咬咬她的鼻尖。
  他特别爱碰触她小巧微翘的鼻头,以感觉她的喘息热热地扑在他的嘴唇上。
  昨天她生病后的依赖表现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心。她不是不会爱,只是不敢爱。既然如此,他可以更耐心更主动一些。
  “吃饭。”
  他回到厨房盛粥,听见客厅里电话骤然响起,不小心被烫了一下,赶紧摸摸耳朵,冲薛葵喊了一句。
  “接电话。”
  薛葵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只觉得自己站在地狱最深处狂笑,充满堕落的罪恶感。他要亲她,她就给他亲,他要她接电话,她就帮他接——她薛葵是否顺从乖巧得过了头?
  “你自己接。”
  “好。那我过来的时候还要再亲亲你。”
  薛葵赶紧拿起电话。展开急吼吼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卓正扬,我上当了!我买了一包金针菇!太可恶啦!”
  想来是业务上的问题。她急急跑到厨房里把话筒递给卓正扬。
  “展开说他买了一包金针菇。是代号?还是你来接吧。”
  卓正扬也不明白,于是接过电话,薛葵的手指在他手心里一滑,立刻躲开,他不想将她逼得太紧,于是专心去听展开说话。
  “什么事?”
  展开站在水族箱前面直跳脚。里面一丛丛金黄色公主海葵摇曳生姿,在他看来却是示威——明明拿回来的时候还是一块鲜蓝色软软滑滑的肥皂片,伸展开却成了金针菇。
  早知道海葵是这副德行,他才不买!
  “软体缸可真难伺候,我买了一大堆过滤器,造流泵,石头,砂子,树根,外加两条小丑鱼,就为了衬托这一包菌类?那我还不如种点蘑菇。”
  卓正扬这才明白他意指什么,看看正在十分贤惠地拿筷子和调羹的薛葵,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
  “展开自幼失恃,多多少少有点恋母情结。薛葵又是个母性极强的人,他们两个相处起来才比较轻松自在。正扬,你不是不敢爱,只是不会爱。薛葵这样的女孩子,我是真的觉得你衬不起,反而比较适合展开。”
  因了刚才的深吻,他踌躇满志,要证明给母亲看,她大错特错了。
  “那就拿过来加菜。我听说金针燉番茄十分美味。”
  “什么?”真要吃了他的海葵,展开还是十分舍不得,“不要开玩笑。”
  “我正在做饭,你来不来。”
  “就你那手艺,不去。”
  展开挂断电话,抱着手看小丑公子快乐地在公主海葵的卷须里钻来钻去,拼命地用嘴去拱它的触手,但公主海葵只是卷成树枝状,安详地任由公子小丑胡闹。
  水族店的老板告诉他,新手最好从奶嘴海葵入手,容易养活;但是他不肯,非要买名字最动听的公主海葵,老板就逼他发誓,倘若养死,与人无尤。深入研究过百科全书的展开想,不就是六放珊瑚亚纲海葵目的 么,凭他的聪明才智,哪里就养不活?
  尤其是卓正扬发出了要吃掉它的恐吓之后,展开下定决心,这丛海葵,一定要在他手上养的漂漂亮亮,健健康康。
  
  薛葵只摆了一副餐具。卓正扬突然想起她晚上只喝牛奶。
  他不由分说,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盛好白粥,放在她面前。
  “这里没有牛奶。你得吃饭。”
  薛葵沉默着抵抗。卓正扬对她这一招已经习以为常,非常平静地把一碟碟热好的家常小菜都端出来放在饭桌上,还有他第一次做的隔水蒸蛋,可是薛葵看也不看一眼。
  他不生气。他干嘛和她这么多年的习惯较劲,他要慢慢地让她改过来。
  “薛葵,你听清楚了:我卓正扬的女朋友,一日三餐都必须和我一起吃。如果不肯吃,我就喂她吃。如果喂她都不吃,那我就陪她一起挨饿。”
  在他的强势要求下,薛葵觉得自己的辩解十分虚弱无力。
  “卓正扬,你知道的。我们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他不着急。他有杀手锏。
  “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抱着我妈一个劲儿地叫我的名字?对了,据说你还讲了许多情话,你确定要在吃饭的时候听我一一讲出来?”
  薛葵只觉得从未如此难堪过。还不如真的赤身裸体站在公告栏前看成绩单。
  “我要回家。”
  卓正扬只肯做一点退让。
  “吃完了就送你回去。”
  可她真的不想吃。这种状态,谁还吃得下?她觉得一团委屈堵在喉头,连呼吸都十分困难。她知道这事情发展下去,只会像出水痘那一年,吃什么吐什么,更加难看。她偏过头去,大脑疯狂运转,思考着脱身的方法,卓正扬看她迟迟不落筷,决定履行自己说过的话,一言不发坐到她身边,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她嘴边,薛葵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求求你,不要这样。”
  她的示弱令他更加难过,不知道到底要怎样的甜言蜜语才能哄她吃东西,于是放软了态度。
  “你知不知道你虚弱到了心律不齐的地步?如果再这样节制饮食,会猝死。”
  他们两个是不同世界的人。薛葵终于狠狠地说出了她一直都想说的话。
  “卓正扬,你得天独厚,养尊处优,不会明白一个人要有多强大的毅力才能约束自己。不要继续摧毁我的意志,我讨厌你,讨厌碳水化合物,也讨厌这种放任自流的生活状态。”
  她说的是实话。卓正扬会唤醒她身上所有的劣性,这次生病更是让她看清楚了这一点。在卓正扬面前,她的坚强独立都变得不堪一击。
  卓正扬缓缓地放底手,调羹在饭桌上轻轻磕出一声,再无任何动静,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良久,他才作出反应,声音十分沉痛。
  “原来你觉得同我一起就是自暴自弃。薛葵,你这话太伤人。”
  薛葵冷冷道:“我哪里说错?只是话说得重了点,你就觉得受不了。”
  那如果换卓正扬来经历她的一切,岂不是要去自杀。
  卓正扬完全没了胃口。他一言不发地推开椅子,走进卧室,薛葵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想他大概是彻底对她失望了,于是跟进去拿行李。
  “你不用送我,告诉我这是哪里就行了,我自己搭公车。”
  卓正扬皱眉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本相簿。
  “我几时说要送你回去。”
  他在床边坐下,翻开相簿。
  “薛葵,你过来。”
  他翻出一张照片,递到薛葵面前。是他和何祺华的合影,穿晨礼服的何祺华,薛葵惊得直跳起来,卓正扬按住她的手,强迫她坐在自己身边,哪里都不许逃。
  她认得这身衣服,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她那天还帮何祺华整理过领结,夸他是个帅气的中年人。
  “这张照片,摄于八年前远星何祺华的订婚宴。我和展开,当时都是远星的员工。订婚宴开始前,我到停车坪抽烟,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求我带她走,可是我无动于衷。”
  薛葵疑惑地望着卓正扬的侧脸,这件事情她完全没有印象,她当时慌里慌张,随便抓住个人就求救——她甚至早已忘记她是否求救过。
  “我从底特律回来的那一天发现那个女孩子就是你。你说你讨厌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又多么憎恨自己。”
  薛葵完全没有想过卓正扬竟然还有这样的心结,于是拍拍他的背,十分温柔地安慰他。
  “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补偿我?你真傻,为什么不早说呢,当时我很混乱,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印象。这都是很无谓的东西,根本不应该影响你现在的生活,你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好不好?”
  卓正扬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刻撕掉了手中照片。
  “好,那你也别再因为这种无谓的过去折磨自己。”
  薛葵脑中一震,在卓正扬突如其来的反击下,她突然失去了否认的勇气。
  “你……你少管闲事。”
  卓正扬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住薛葵,盯得她垂下眼帘,伸手把他的脸推到一边去,卓正扬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汽车杂志,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
  “据说昨天晚上有人哭着喊着说很喜欢我,今天却突然拒我于千里之外,这不是自我折磨是什么。不要说你是烧糊涂了,我发烧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别扭。”
  薛葵无话可说。这就是授人以柄的恶果。
  “你有多么的不在乎我没救你,我就有多么的不在乎你所谓的缺点。谁会在意那些?”他把杂志丢到一旁,抱住薛葵,“据说你还想让我抱抱你。可是你太瘦了,抱着让人心痛。”
  薛葵心想,这苏医生怎么什么都和她儿子说!她又一点都不记得,无从对证。
  “想不到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母子吧?”他揽着她的脑袋,小狗似的蹭她的鼻尖,黏黏地唤着她的名字,“我饿了。我们吃饭好不好?”
  真是她命里的克星。还不如克死她算了。
  在他期待的目光里,薛葵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好。”
第十五章
  最近蒋晴觉得天底下最不般配的夫妻,当属江东方和沈西西。
  她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丰神俊朗,优秀无匹的江组长,为什么娶白目痴呆,平庸无奇的女人为妻。许达常说沈西西是自己的关门弟子,已经将十八般武艺倾囊相授,但其实他带沈西西的时候出于护花心态,对她要求极低,沈西西简直被惯得不像话,堂堂生物系博士研究生,居然连的搜索功能都不会使用,每次要使用生物信息学方面的软件,就大喊大叫如同溺水一般。
  “东东,东东,救我,救我。”
  薛葵和许达不一样,对弟子要求非常严厉,历经四年时间,培育出江东方这样一株奇葩,样样精通,十项全能,任何生物难题到了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用严谨查找功能,”江东方滑着鼠标,三下五除二就帮爱妻搞定了,“你看,是不是这条代码?”
  沈西西旁若无人地抱着江东方撒娇。
  “老公,你真是我的小叮当。”
  这个时候蒋晴往往在一旁做实验。三百八十四孔板一孔一孔地加样,焦头烂额——江东方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叫她动作快一些,免得样品蒸发掉了——她对于江东方总是言听计从,十分配合,江东方也常常在许达面前夸她越来越勤快,越来越伶俐。
  蒋晴不无惋惜地想,沈西西根本不是个值得被江东方宠爱的女人。
  对,只是惋惜,不是嫉妒。江东方值得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女性陪伴左右,而不是这个越长越回去的沈西西。实验室每天九点签到的规矩,对已婚妇女沈西西简直就是一纸空文,她要么就不出现,要么就中午才晃过来,说就天下无敌,要帮江东方做实验,做就有心无力,一次江东方的样品交给沈西西让她放进培养箱,结果江沈氏顺手搁在台面上,去玩扫雷了,蒋晴在一旁看的一清二楚,带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没做声,结果那一整组的样品全废掉,她知道那是江东方的心血,得意地等在一边看这夫妻两个如何吵架。
  但是江东方只是叹了一口气,一点都不责怪爱妻,反而是沈西西因为这件事情十分难过,为了发泄情绪,在淘宝上买了两千多的衣服,还是江东方付账。这怎能不让蒋晴顿生“人比人气死人”的悲叹。
  更过分的是,这个沈西西,结了婚,连体质都改变了,号称自己和东东吃不下生物大楼的专供午餐,每天带着情侣便当来拯救老公的胃,两个人窝在休息室里,头挨着头,甜甜蜜蜜地吃东西,这更让每天忙得只能吃蹩脚盖浇饭的蒋晴难过——沈西西还没回到实验室之前,有一段时间江东方觉得带便当太麻烦,蒋晴就自告奋勇地每天中午帮他买午餐,江东方爱吃牛肉,她可以偷偷地把自己碗里所有的牛柳都拨给他,买了几次,她就不作声了,一到饭点就故意东摸西摸地找点事情来做,非要等江东方疾呼肚饿,问她吃过没有,需不需要带一份的时候,她就矜持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同他一起去午餐供应点选餐,再带回实验室一起吃。
  那个时候的江东方什么都吃,哪有沈西西说的那样挑食!
  她觉得那次污染事件是她和江东方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以投射出许多事情,和江东方一起吃中饭是她每天实验生涯最快乐的时光,但是现在沈西西回到了实验室,她就连这点权利也被剥夺了。
  真的太过分。
  其实种种这些,在于江东方不过是爱护师妹,想手把手地把她教出来,在于蒋晴,却是大有深意。她怎么看沈西西,都不觉得她和江东方有夫妻相,怎么会结婚?真是草率。她见过太多这种因为和前女友分手,所以匆匆投向另外一个女人怀抱的例子,江东方是不是因为那个白纯,所以很快和沈西西结婚?她号称是生物大楼的八卦中转站,也打听过白纯的消息,听说她已经投身娱乐圈,开始新的生活,便觉得世事无常,因为江东方再也见不到那个让他伤心难过的女孩子了。
  
  沈西西回到实验室,就隐隐觉察到了蒋晴的这段心思。别看她每天只是坐在实验桌前打瞌睡或者猫在网上淘宝,但江东方是何等优秀的人物,现在小姑娘道德观念可不比从前,即使打上了已婚标签,也照抢不误,更何况蒋晴现在不比刚进实验室那阵儿拘谨,经常大出风头,连江东方都不得不承认,蒋晴进步神速,几乎可以独当一面。
  她同蒋晴在议论八卦中产生的战友情感,不至于让她可以将丈夫拱手相让,她知道江东方肯定看不上蒋晴,但总在跟前晃来晃去,也是个心腹大患。她对许达提了几次,旁敲侧击地表示江东方已经结婚了,不适合带师妹,但是许达不以为意,他的信条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况且江东方怎么可能看得上蒋晴,有句话说的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
  可是许达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赶紧补充一句。
  “你就是江东方的沧海巫山,知道不?别胡思乱想啦。”
  沈西西不会在江东方面前上演明争暗斗的戏码。那是没有自信的女人才会做的事情。她装傻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甚至还提出了以后每天也帮蒋晴带午饭的建议,蒋晴当然是受之有愧,连连拒绝,沈西西不坚持,但和蒋晴的感情更深了一步,常常一手牵着江东方,一手牵着蒋晴,看在许达眼里,十分嫉妒——如今时代开明,不许蓄养姬妾,这江东方怎么还能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呢?真是气煞他也。
  蒋晴倒是很怕沈西西特别亲昵地喊自己的名字,因为那种情况下,就表示她又不得不出卖一两条关于薛葵的八卦来换取沈西西的好感。
  而她现在只能编造故事了。
  “蒋晴!”
  沈西西又喊她了。她刚刚做完一组实验,磨磨蹭蹭地不想过去,但是沈西西一叠声地喊,江东方笑着说:“沈师姐喊你,肯定是有事情,你就过去吧。”
  蒋晴心里视死如归,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沈师姐,什么事情。”
  沈西西抓住她的手,哎呦一声。
  “你的手好冰啊,肯定是刚才做实验的时候泡了冰水,快,拿着这个暖手袋。”
  “谢谢。”
  沈西西裹在江东方的外套里,同蒋晴窃窃私语起来。
  “蒋晴,上次那件事情你打听到了吗?”
  蒋晴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觉得手里捧着一团热火,扔又扔不掉,吞又吞不落。她早已后悔,当初不该为了拉近和沈西西的距离而出卖了薛葵的秘密,她明明知道那个开凌志的中年猥琐男是薛葵的大舅,所谓的被包养只是从薛葵的自暴自弃揣测而来,完全子虚乌有,就算外面的风言风语再恶毒,她作为薛葵的直系学妹,明明知道事实,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脱口而出了最荒谬的版本。
  但是这个错误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凶神恶煞般从山顶滚落,她已经无力阻止,只有粉身碎骨。
  沈西西还在翘首期盼她讲出那件事情的真相。
  “哪件事情?”蒋晴也开始学着装傻。
  “就是薛葵有个小朋友的事情啊!”沈西西以为她真的忘了,捅捅她的胳膊,“我上次不是叫你去问问格陵理工的同学吗,到底是不是真的?”
  蒋晴知道沈西西想听肯定的回答,但是这样的话,她就万劫不复了。
  “他们都不知道。”她想混过去,“是不是你弄错了?”
  沈西西心里是想帮忙薛葵的。她甚至希望能看看薛葵的小朋友,告诉薛葵,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一切。她不能允许这件事情不清不楚。
  “哎呀,你能不能……”
  “你们在说什么呢?”江东方突然走过来,沈西西立刻转开话题。
  “哦,我们在说,第一医院血液科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我们是不是应该请他们吃顿饭?出来玩玩什么的,反正我们也好久没有聚餐了。”
  这也是她早就策划好的一件事情,只是趁机说了出来。
  “最近大家实验都忙……”江东方有些为难,“况且苏医生脾气那么差,只怕她不肯来。”
  “她最近脾气变得可好呢!”沈西西立刻回答,“而且血液科的小护士们都很漂亮哦。”
  这样一说,实验室里的单身汉们眼睛都绿了,立刻起哄江大组长要为他们的终身幸福开拓道路,江东方禁不起这软硬兼施的,就去向许达申请经费。许达天生爱热闹,这个提议正中下怀,当即就和江东方,沈西西商议时间地点,沈西西说周末人太多,不如定在星期四晚上,她又知道一家日本料理,宽敞明亮,环境幽雅,非常适合吃饭联谊,于是就这样一锤定音,沈西西兴高采烈地去打电话定位子,江东方想了想又问了许达一句。
  “要不要请薛葵?”
  许达玩着手里的笔,皮笑肉不笑。
  “你爱请就请呗。”
  江东方并没有多想,立刻决定不请。
  “算了,反正她节食。”
  他要向前看。自从上次实验事故他差点把沈西西当成薛葵之后,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同沈西西有大好前程,不可耽于过去,薛葵属于过去的一部分,要统统埋葬。
  
  沈西西每个星期一去血液科取样,并不会碰到卓正扬。因为卓正扬和苏医生总是星期四一起共进晚餐,她便想他一定是一个极自律且有原则的男人,其他小护士的只言片语又印证了她的想法,卓总的生意做得很大,他很聪明,他同美国人合作,他帅气逼人,他……渐渐地她不满足于只是聆听,她开始每个星期四提着水果去拜访血液科一干美女,终于让她见到了卓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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