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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晚成

_5 金陵雪(当代)
  想到白纯那句话,简直如同刻在心上一般,越想忘记越往心里钻,江东方咬牙切齿地喝了一杯,又续上一杯。沈西西拽拽他的袖子,柔柔劝道:“你少喝点儿,多吃菜。”
  他们两个是公开的情侣了,许达还以为薛葵不知道呢。
  “薛葵,你不知道这两位吧?”
  薛葵微微一笑。
  “我知道。上个月和同事来这边吃牛腩粉,看见了。”
  沈西西唰地一下面红过耳,望望江东方,江东方沉着脸看薛葵做了个十指紧扣的手势。
  “十指紧扣,旁若无人哪。”
  许达拼命鼓掌:“薛葵,你真是深藏不露啊!这事儿我还是上两个星期才知道的呢。”
  “不藏着怎么办?跳出来说,哎,两位,过来吃,这边有位置?”
  沈西西挺不好意思的,立刻将话题岔开。
  “薛师姐,我也应该敬你一杯,上次取样的事儿,还多亏你帮忙。江东方,你真是不知道,那苏医生态度差极了,我都不明白薛师姐怎么忍得下来。”
  “想想以后说不定我也会变成她那样儿,就十分心平气和。”
  “怎么会!”
  于是笑笑算过,薛葵觉得有些疲倦,转而同蒋晴闲聊。
  “蒋晴,你是生物科技班零几级的学生?”
  蒋晴一直在注意薛葵吃什么,喝什么,没承想薛葵突然把话题转到她这里来了,愣了一下,赶紧接话。
  “零四级。”
  “哦,那么你进校的时候我刚毕业。怪不得没见过你。”
  蒋晴想说并不是那样的。
  她读的是理工附属中学,高一时,很多男生专门跑到大学校园里去看那个坐凌志车上下学的香奈儿美人,传闻沸沸扬扬。
  仅仅一年,便以悲剧告终。
  吃完饭之后,大家直接坐电梯下楼去订好的包厢唱歌,新视听的生意一向很好,电梯里闹哄哄地人挤人,为了避免超载的尴尬,薛葵和许达没有同其他人一起下去,等下一班电梯的时候许达对薛葵说了一件事情。
  “薛葵,有件事儿江东方还不知道。孟教授的儿子不是学经济的么?决定自己开家公司生产我们的药用肽。打算说服江东方技术入股。”
  “嗯。”
  “这事儿还不到时候明着和江东方说。”许达道,“他和沈西西谈朋友之后,一直想提前毕业去美国读博后,其实你也知道读博后有啥好的,就是钱多一点,中国人在国外发展总归是个二等公民。你劝劝江东方留下来,安安心心在实验室里当个老师。过两年,等条件成熟了,自然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你是他的师姐,他听你的。”
  薛葵没吱声。
  在包厢里坐定,大家点歌,许达素有麦霸之称,一只麦克风直接装进口袋里不许别人来夺,薛葵不爱唱歌,但记得谁谁谁的拿手曲目都是些什么,向来是点歌小姐。但今天坐在点歌机前,突然想到现在老人去了一半,新人爱唱什么她又不知道,就叫蒋晴过来帮忙。
  江东方觉得不够醉,又叫服务员拿两打银子弹过来,沈西西觉得今天江东方有点失态,只当他是太高兴,就凑到薛葵身边悄悄道:“薛师姐,你劝劝江东方,叫他别喝了。他一喝就上脸。你是他师姐,他听你的。”
  怎么个个都觉得江东方听她的。薛葵笑着摇摇头。
  “你都劝不动,我怎么劝得动。你想唱什么歌?”
  她先点了许多闹哄哄的歌,旋律简单琅琅上口,把气氛炒起来,接着又一个个热门歌曲点上,反正总有人会唱,一开始大家都放不开,只有五音不全的许达霸着麦克风,简直叫人忍无可忍,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开始跟着唱,渐渐地又有师弟师妹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哪首哪首歌。紧接着七嘴八舌地要唱这个要唱那个,薛葵又没有三头六臂,哪里忙的过来,只好宣布投降,让他们自己点去。
  薛葵离开点歌机,过来坐在江东方身边,沈西西赶紧给她让位子。
  “江东方。我有点事情和你说。”
  “说吧。”江东方已经有七八分醉意了,搂住沈西西,似听非听。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和你薛葵有什么关系。
  反正你薛葵又不在我的将来里面。我是要做大事业的人,而你只会在药理所的膜片钳室里消磨生命。
  江东方看了沈西西一眼。
  “将来我不知道,不过明天我知道——我要和沈西西去领证。”
  薛葵有一霎那的恍神。结婚?江东方和沈西西要结婚了,卓正扬和辛媛也会结婚……
  “啊,恭喜恭喜。”她重新振奋起来,“祝福你,沈西西。”
  “我要和她一起出国,我已经拿到了几个。我准备提前毕业。”
  薛葵心想这就有点天真了。
  “你要提前毕业?孟教授不会答应的。”她特别看了一眼沈西西,“况且沈西西现在还达不到毕业标准,签和你出去,等于是把这几年的研究生学习都舍掉。不如等多一年,等沈西西有了文章,你们再一起……”
  江东方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
  “你不过能控制自己吃东西而已!少来管我!”
  正好是两首歌之间的间隙,许达陶醉地谢着幕,江东方这么大声地丢下一句,全然不顾其他人的反应,摔门而去。
  他在洗手间吐了一回,清醒了许多,决定回去和薛葵道歉,结果在走廊上看见浓妆艳抹的白纯,正靠着墙打电话。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的确是白纯。
  “我在号房间,赶紧的,快点来……邓导都来了,你还不快点!”
  他一把拽住白纯的胳膊,发怒地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
  “白纯。你在这里干什么。”
  白纯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不慌不忙地甩开江东方的手。
  “哎哟,江东方啊。好久不见。”
  江东方又抓住她的胳膊,怒火熊熊燃烧。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放手!”
  展开从包厢出来,看见白纯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骚扰。本来想上前帮忙,再一看,嘿,不是白纯的前男友么。
  于是他就好整以暇地点了一支烟倚在墙边看戏——人家两夫妻吵架,他可不凑热闹。
  他今天本来应当去接机,但按照卓正扬的要求,他把辛媛送到机场去就回来了——看来这两人是要在机场来一场最后的谈判;他想闲着也是闲着,就给薛葵打了个电话想蹭饭,结果被薛葵严词拒绝——大人有应酬,小孩不得参加。
  展开很生气,打听到她是来新视听,就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过来吃饭,唱歌消遣,但找了半天也没看见薛葵在哪个包厢里,正好碰到白纯等几个艺术系的小姑娘在这边玩,白纯说起想进娱乐圈,正好他的朋友当中有做这一行的,一拍即合——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江东方以为他展开逼良为娼不成?
  那边还在闹。
  “得了吧,白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怎样了?我怎样了?江东方,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和我怎么没关系?”
  “怎么有关系?”
  两人有关系没关系地纠缠了半天,展开看见的包厢里面又冲出来几个人,企图将江东方和白纯分开,白纯先推了沈西西一把,江东方怒了,一巴掌打下去。
  蒋晴看的清清楚楚,江东方的这一巴掌,打中了正劝白纯松手的薛葵,她半张脸顿时肿胀起来。
  “薛师姐!”
  “薛葵!”
  江东方的怒火瞬间熄灭,傻傻地举着右手,又害怕又心痛。
  展开一看,也慌了,赶紧丢了烟就冲过来,抡起胳膊一拳揍上去。
  “臭小子,你他妈的打谁哪?”
  白纯尖叫道:“展部长,别打他!”
  “薛……薛师姐。对不起。”
  江东方终于明白,他不怕薛葵生气,他只怕薛葵不在乎。
  还有白纯扶着薛葵,那种怜悯的眼光,简直令他无处容身。
  薛葵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无法思考,只好捂着脸摆摆手。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
  江东方知道自己那一巴掌是用尽了全力,薛葵肯定受不住。许达也愣住了,薛葵定了定神,回到包厢拿了外套和包出来。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我送你回去。”展开立刻追上去,薛葵低着头,想了想。
  “行。江东方,你也过来送送我吧。”
  江东方知道闯了大祸,几乎快要哭出来,搓着手跟在薛葵的身后。薛葵想了想,没坐电梯,改从没有人的安全通道下去。
  “江东方,你力争上游,总不会只是想把我踩在脚下吧。”
  “我早已被你甩得很远了。不必再把我看作对手。”
  “提前毕业的事情你得想清楚,毕竟实验室没有这样的先例。无论留校还是出国,选择你觉得对你和沈西西最好的路就行了。目光应该放远一点,不要光看着眼前。”
  江东方看着薛葵肿着半张脸,还在细细地说着这些。一时间心如刀绞。
  “薛师姐。对不起。我……以后……”
  “没有以后。你们以后都不会再见。”展开冷冷道,“你再出现在她周围,我见一次揍一次。滚。”
  薛葵责备地瞪了展开一眼。展开就再接再厉瞪着江东方。
  “行了,江东方,你回去吧,这才刚开始玩,别因为这事儿坏了兴致。”
  江东方看着展开护着薛葵往大厅走,知道自己是多留无益,悻悻地往楼上走,许达就在楼梯口逮他呢。
  “江东方,你今儿个过了啊。是我叫薛葵劝你留校的,有什么不高兴你冲我来。”
  江东方懵了,许达乘机大骂一通。
  “江东方,薛葵是你师姐,更是你师父!记得吗,你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是不是弄坏了低温离心机?几万块的东西啊,那个时候孟教授就想把你赶出去——如果你那时候被赶出去,以后哪个实验室都不敢要你——是薛葵跑去对孟教授说‘我带江东方,他出错,是我没教好。如果您把江东方赶走了,再来一个,又要从头教起,再弄坏一两样设备,多不划算。’就因为她一直在孟教授面前保你,你才赔了两千块钱算了事!这事儿她都不放在心上,也没和你说,但我看你就是从这件事情开始怕她又恨她,现在翅膀硬了,想报仇了?是不是今儿特地请她来就是为了作践她?”
  “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哇?谢师宴上你喝醉了,是我把你背回去的,记不记得?你说了啥知道不?你一路上就瞎嚷嚷恨死薛葵了,她不就是对你严厉了点儿吗?至于吗?你还是男人吗?”
  “我不恨她!”江东方心中十分悲苦,嘶着嗓子,“我压根儿不恨她!我喜欢她!但是我恨我喜欢她!呜呜呜呜……”
  许达愣住了。他可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层。
  他心想,可不能任由这样下去,于是坐在楼梯上,轻轻地拍着江东方的背,轻言细语地安慰他。
  “江东方,这不对,知道吗?你有沈西西了,沈西西哪一点不比薛葵强?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有情调,对你又好,是不是?我要是没孟薇,我都选沈西西。薛葵那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江东方突然想起,前年的冬天,放寒假了,他和薛葵还留守在实验室里做实验,那时候药用肽还没筛出来,他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表达蛋白,十分枯燥无味,周末还要加班。他做了一段时间,怨气很大,薛葵说好吧,如果下雪,你就不用来。
  他便每天祈祷周末下雪。但总是不下雪。终于下了,他又不敢不去实验室,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愤恨着起床,比预计时间晚了三个小时。到了实验室,看见她的伞放在外面,雪没化净,他想,进去认个错就算了呗,大不了被骂两句。反正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结果他怯懦地悄悄地走进实验室,就听见薛葵一个人在那里唱歌。
  窗台上白皑皑的积雪映着阳光,他永远忘不了,是孙燕姿的同类。她声音低沉,别有一番韵味。
  他呆住了——薛葵从来不唱歌。如果让薛葵知道他听见这歌声,不知道又会怎样折磨他。
  他走又不敢走,留又不敢留,保持着一个姿势,哆嗦着听她唱完这首歌。
  唱完了,她还夸了自己一句。
  薛葵小朋友,唱得不错。
  她一直做实验,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并不知道他在那里,听见这首歌。
  他永远也不会是她的同类。他跟不上她的脚步,越来越远。
  他厌恶薛葵,是因为这女子已深深融入他生命之中,难以割舍。如同粉瘤一般,并不要人命,但存在于斯,不可忽视。
  江东方扑倒在许达怀里痛哭失声,许达不免得也眼眶湿湿。但他心知肚明,这江东方不过一时意乱情迷,总有成熟长大的一天,便会觉得这场暗恋不过青春游戏罢了。
  另一边,蒋晴黄芳陪着沈西西在洗手间里整理。既然不能谈白纯,就谈另外一个有故事的人。反正八卦都是贡献出来消磨时间的。
  “沈师姐,薛师姐看起来好瘦哦。”
  “嗯,她一直吃的很少。”
  “真的吗?她不会是暴食症好了之后又得了厌食症吧?”
  “什么?什么暴食症?”
  “啊?师姐不知道吗?那是我高一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薛师姐应该是……是十九岁吧?听说她和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同居。结果那个老头子把她甩了,她就患了暴食症。这事儿当时在我们学校还算是轰动了一阵子。那个老头子还常常来接她去看病呢。”
  “你确定?”
  “哎呀,这种事情都不是当事人亲口说的,谁能确定呢。不过她以前真挺漂亮的。”
  蒋晴停了停。
  “又漂亮又风骚。真的,我们学校超多男孩子喜欢她。也难怪,她那个时候一身名牌,上下学都有车接送,跟个公主似的,唉,真不知道她家里人是怎么想的,就任由自己的女儿做这种事情。”
  沈西西没注意蒋晴的补充。她想起她一直不能确定的一件事情。她很想去问问江东方。只要一个答案,而不是想改变现状。
  江东方,你是不是把薛葵和文献一起装在心里了?
第十一章
  辛媛如同被抽去魂魄了一般,自机场回来就浸在浴缸里,一声不出。
  直到何祺华的电话打过来,她也是有气无力。
  “怎么,不高兴。”
  “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
  “何必不高兴,卓正扬今日回国,第一个见的可是你。”
  辛媛坐直了身体,觉得湿淋淋的皮肤一阵紧似一阵的寒冷。
  她冷冷地想,沈玉龙真是体贴过了头——也是,如今他的外甥女钓上了卓正扬,自然是要盯紧些。
  “不错,他第一个见我。而我立刻向他求婚。”
  话筒那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不知道你会这般任性——不过他一定会答应你。”
  “对。他一点也不犹豫。他说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他还说明天就去登记。”
  辛媛还记得在机场咖啡厅里,卓正扬说这话时候的表情和十年前如出一辙,冷淡而又疏远。
  她才知道原来她和他的距离,十年来没有变过,不曾远,也不曾近。
  “我就知道。”
  “可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卓正扬的女人约我见面了。她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何祺华略感好奇。
  “呵,她主动约你。”
  辛媛一开始也想不通为什么薛葵要主动约她。她以为自己已经说的很明白,这个小姑娘想通了就应该乖乖地躲角落里哭去。但没有想到她只是十分平静地约她出来,坐在她的对面,说了这么一段话。
  “请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你想要卓正扬。很简单,去告诉他,你喜欢他,向他求婚。你们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新世纪,女追男不可笑,你在怕什么。你说得对,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陪伴二十岁,一无所有的卓正扬。那好,只要你觉得是卓正扬有负于你,你有资格叫他用一辈子来还。”
  “哈哈,”何祺华觉得这卓正扬的女人真是辛辣得一塌糊涂,“辛媛,你我心知肚明。卓正扬从来不是一无所有,你对他也从来不是一心一意。她这样说,你怎么还不死心。”
  辛媛咬着牙。想起薛葵后来又拿出纸笔,写了一行字,折起来,交给她。
  “这会是卓正扬的回答。哦,对了,你上次购物还有几张发票在我这里,我会直接交给沈玉龙,不必担心报销的问题。再见。”
  她这一天也是惊吓连连。傍晚的时候展开突然来接她去机场,她莫名其妙,展开只说是卓正扬要一下飞机就看见她。她问起展开,卓正扬是不是在追薛葵,展开看上去比她更惊恐,几乎把车开上隔离带。
  但他很快就恢复平静,冷笑着同辛媛讲起另外一件事情。
  “卓正扬拿到了新型重卡自主开发权。”
  “恭喜。”
  “我听说他在今天早上的最后一轮谈判里是这样说的:‘这是最后一次。无论谈不谈得拢。我已经订了傍晚的飞机票,我一定要回去见一个人。卓开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但是如果错过了这个女人,我再也没有任何选择。’”
  “辛媛,你说这个女人是谁。我这人没信仰,但因果这一说,实在太强悍。如果不是你拿走大力神的图纸,背叛卓开,卓正扬不会遇到薛葵;如果我他妈的不认识薛海光,不和他们一起吃饭,不去作弄薛葵,卓正扬也不会变成了现在的非她不可。”
  “你在他身边十年,他有没有背叛过你?没有。是你选择了走,卓正扬无义务在原地等你回来。”
  可是尽管这样,她在机场见到卓正扬的时候,想到薛葵的字条还在她的手袋里,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卓正扬,我们结婚吧。”
  她就是想看看卓正扬的反应到底会是怎样。机场的咖啡厅里,卓正扬也坐在她的对面。她总觉得薛葵就在他旁边,如影随形。
  卓正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答应了。
  “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应该没问题。明天我们就去登记。我只有一个条件:婚后你不得再参与卓开的任何事务。”
  她立刻翻包,找薛葵写给她的纸条,找到了,打开来看。
  他会和你结婚。但我不打算祝你们幸福——反正你只是想要挑衅——引火自焚去吧。
  她一语道破天机。辛媛灰心丧气。这的确就是她的目的,她来格陵的目的。
  在不爱自己的男人身边继续蹉跎五十年,想起来就可怕——放手才是正解。
  何祺华听到这里,简直想要鼓掌。
  “辛媛,你总算对卓正扬死心了。做完手头的事情就乖乖回来吧。”
  “这个叫薛葵的女人,实在是……”
  话筒那边霎时没了动静,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
  “薛葵。沈玉龙的外甥女——需要看紧姬水玉龙同卓开的联系么?沈玉龙利用远星的资源私下接活,可不是一次两次。”
  “我暂时不想谈这个。”
  良久,何祺华低沉而悠远的声音传了过来。
  “辛媛。你可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达成协议,陪伴彼此。”
  她当然记得,但她以为何祺华绝对不会再提。
  那是一场没有女主角的订婚宴,男主角是何祺华。她同卓正扬也出席了那天的盛宴。
  卓正扬在那天终于对一直倒追他的辛媛产生了厌烦,直截了当地说他根本不爱她。也不想去爱什么人。
  她知道他身世背景,知道他身边除了展开没有女人,于是死缠烂打,要跟他在一起。她在树后面踮起脚吻他的嘴唇,紧紧地抱着他,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威胁,因为这个吻,她会到处去说她是卓正扬的女朋友。
  “随便。”他无动于衷。有没有女友在身边,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是走到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去,辛媛知道他只是要去抽支烟,而不是特意避开她。
  她十分气馁。而何祺华突然走出来宣布订婚宴由于女主角身体欠安而取消,宴会变成了和谐的聚餐。但她看见了何祺华私底下暴怒的面孔,他走到湖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是因为太失落,所以才呆呆地站在何祺华身边一动不动——若是平时,谁也不敢太过靠近何祺华,他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只能仰望——不知道站了多久,何祺华发现了她。
  何祺华当时只觉得,她长得不错,主要是一直默默站着,不哭不闹,听话乖巧。
  于是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叫辛媛。”
  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顺理成章。辛媛从来不问何祺华那个未婚妻的事情,她只觉得那个神秘的女孩子实在走宝。何祺华对情人都这样体贴,更何况是妻子。
  错位了。一切都错位了。
  他那个自暴自弃的未婚妻,居然和卓正扬走到一起。十年的时间,本足以使他忘了这一切。他老了,未必可以从头来过;可他不理解,没法理解。
  他不愿再在辛媛面前回忆,柔声道:“我十分想你,你几时回来。”
  “我也是。哦,对了,下个月是您的生日呢,您想怎么庆祝?”
  何祺华又说了几句,挂上电话。想了想——他才五十岁么?所有人都叫他何老,他也觉得自己很老了。
  原来才是知天命的岁数啊。
  “同其它四十岁的老人家相比,你有头发,没肚腩,长得也算英气。我当然喜欢你。”
  噢,关于她,他的确一张照片,一封信都没有留下来。
  
  他与薛葵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三十五岁。那个时候女人爱上他,还不仅仅因为钱而已。他年青又有魄力,只身南下,考察格陵地区的汽车工业。当时尚未有人看好格陵的发展,他算是眼光独到,决定做一些长线建设,姬水二汽的薛海光在行内小有名气,于是便应他邀请前往姬水,当时还有沈玉龙作陪。
  他在姬水二汽转了一圈,断定这国营企业弊病太多,迟早要被淘汰,并不值得注入资金,他又有内部消息,知道格陵要建全亚洲最大的汽车科技园,所以就不想在姬水这块浪费时间。
  他去意已决,薛海光极力挽留,请他到家中吃个便饭。
  姬水是乡下地方,地广人稀,薛海光这样置了田地建起两层别墅的人家非常多。他们一行人坐在一楼大厅里聊天,冯慧珍和沈玉芳一起在厨房里忙活,薛海光唤女儿下楼来见何先生,她只扬声拒绝,粗暴无比,显然是被宠坏了。
  快开饭了,沈玉龙的儿子沈乐乐急吼吼地从门外冲进来,脚边上跟着的一只小土狗,见家里来了陌生人,吓得躲在沙发底下汪汪大叫,突然蹬蹬蹬从楼上冲下来一团雪白的娇小身影,蓬着头发,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抱住一身泥水的小狗就亲。
  他还记得那只小土狗叫乖乖。薛海光的女儿把小狗裹在自己雪白的睡袍里,一个劲儿地安慰它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对其他人类正眼都不瞧,径自上楼去了。
  薛海光一脸尴尬。
  “都被她妈妈宠坏了。见笑,见笑。”
  他倒是从那一刻开始觉得姬水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吃饭的时候薛葵也怎么请都请不下来,头顶上的预制板隔音效果很差,他听见她蹦蹦跳跳,一会倒在床上,一会又拉开椅子,哎呦一声,大概是摔倒了。静一会,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饭桌上,他就只听到这些。大概也只有他能听到这些。
  他后来几次到姬水,都没有再见到薛葵。来得勤了,成了姬水二汽生死存亡的关键人物,薛葵才渐渐露面,穿着校服,从水果盘里拿苹果,丢向空中,又接住,哼哼唧唧地说“何先生好”。
  他便轻佻地笑。
  “薛小姐好。”
  她总是趁薛海光看不见的时候朝他翻白眼。在她心里父亲应当是无所不能的,怎么还要仰他人鼻息。他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她的卧室里到底有些什么,她总是窝在里面,藏一些三十五岁男人不会明白的十五岁小女孩的秘密。
  薛海光是个很絮叨的人,许多关于薛葵的事情,他都是从他口中得知。慢慢地他知道薛葵的成绩不错,知道她的脾气相当差,知道她动不动对父母颐指气使。薛海光气极了也会扇她两巴掌。打完了又后悔的不得了。
  没办法,计划生育,只有这一个。偏偏又长得十分漂亮,实在太疼爱。她骨子里的恶魔脾性,十分对何祺华的胃口,被沈玉龙看出来了,于是起哄,说不如认个干爹吧,差二十岁呢。倒杯茶就成。
  她也不管大家下不下的来台,直接恶毒地拒绝。
  “电视剧里面的干爹都不是好东西。”
  薛海光气得扬起手来,她示威般地把脸凑上去,薛海光真要打,他赶紧制止。
  “小孩子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想,他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姬水二汽在他的策划下申请破产,改革重组,大幅度裁员,那时候民怨极重,全部冲着保不住他们的薛海光。乖乖被吊死在薛葵的窗前,她怕极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觉得自己疯了,以融资方的身份千里迢迢地从北京赶过来,只是想要安慰一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绝对不会漂亮的女孩子。
  而他压根儿没见到她,她被送去外婆家里避风头——有人写匿名信,恐吓要毁掉薛海光的女儿。
  他动用了几处关系,处理了这件事情。
  她那个时候,眼泪真是多。多到让他再也想不起来她一脸骄纵的样子。耿直的薛海光和圆滑的沈玉龙相比,他更喜欢后者,所以他做出了对自己生意有利的选择,而把薛海光彻底地忘在了脑后。
  后来在格陵见面,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时候很作兴应酬里面加两三个女大学生充充场面,她带了几个同学出现在沈玉龙的应酬里,她年满十八,普通的大学新鲜人,面带公式化的微笑;沈玉龙叫她敬酒,她就敬;叫她唱歌,她就唱。沈玉龙还开玩笑,当年何老多喜欢葵葵。葵葵,你也该意思一下吧?
  她便嘴角带一丝冷笑,坐到他身边,甜甜地叫干爹。
  他十分兴奋。第二天叫司机去接她,以干爹名义接她出来玩——他想她会把司机骂个狗血淋头,但没想到她真的来了。
  她那时候真是古怪又乖戾。高兴的时候勾着他的头亲他脸颊,又或者女王般地把额头凑过来,说我允许你吻我,这里;不高兴的时候,把他桌上的玉貔貅狠狠地摔个粉碎,又或者擅自从他的办公室打出去,说取消掉上一笔交易——我管你上一笔交易是什么!
  他喜欢看见她赤裸裸的拜金欲望,什么都想要,简直可以吞下整个世界。她又回到了十五岁,无忧无虑,野性疯狂漫涨。她只害怕一件事,她害怕让父亲知道她和何祺华调情——薛海光会先打死她,然后自杀;他搂住她,说不必担心。果然,她在他的公寓里住了一年,没有让任何姬水玉龙的人知道这件事情。连他身边的其他女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存在。
  他对她百依百顺,一心只等她到了适婚年龄,变成何夫人。他可一力撑起她的世界。
  她十九岁生日,他送她婚纱,她吓傻了,又很快地高兴起来,主动地亲亲他的嘴唇。
  他心里觉得好笑,谁会相信,他何祺华有一个女人,交往了一年,亲密程度仅此而已。他把她接到北京家中,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订婚宴,一点都不用她操心,她只管穿着婚纱,盘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融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奶白色的缀花蓓蕾上,她大惊小怪地叫他拿纸巾来擦。
  他对她一向纵容溺爱,堂堂北方汽车集团的主席,抽了纸巾,乖乖地帮未婚妻擦婚纱上的奶油。
  她化了浓妆,比她实际年龄看起来成熟许多。
  “那么沈玉龙会来么?”她问,带点神经质的兴奋。
  “当然。有很多人。”
  “很好。”她咯咯地笑着,“他肯定想不到,您的未婚妻会是我。我要成为何夫人。我会比他更有钱……你比他有钱,对吧?”
  他笑着点点头。他知道沈玉龙对她有过怎样的精神虐待,而她要一并还回来。他不在乎用整个姬水玉龙来换取美人一笑。
  她看着自己的订婚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三克拉的白钻衬着她纤细的手指,还嫌不够大。
  “我要比这更大的结婚戒指。更大更好看的那种。粉红色的!”
  他真的就细细问了她对结婚戒指的要求,她一边舔手指一边天马行空地描述,于是他出去打电话给设计师,而她居然打破窗户跑掉了。
  等手下把哭哭啼啼的她带回他面前的时候,她说她错了,她害怕,怕得要死,害怕嫁给他。她害怕面对观礼的宾客,她怕得要死——最关键的是,她不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真的因为她而伤心绝望。
  他恨她如此的坦白——她哭着大叫,说自从决定订婚以来,他的每个吻都让她作呕;他是一手毁掉姬水二汽的人,她怎么会忘记。她一开始接近他,只是为了报仇,后来是为了金钱,但她对金钱的欲望最终没能战胜她对他的厌恶。
  他在她身上用掉许多时间,不愿再去耗费精力打造一个何夫人,所以坚决不肯取消订婚,头一次对她大发雷霆;她尖叫哭泣,颤抖求饶,他心软了——订婚宴可以取消,但是婚约不能取消。她可以回格陵继续求学,二十岁必须结婚。
  他怕她再哭再哀求,所以一年之内都没有去见她,反正他不愁女人投怀送抱。但等他再次踏上格陵的土地,要带走自己的小妻子时,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保姆一直不敢告诉他,她得了暴食症。她在他面前也不停止,一口气吃下六人份的牛排,外加十八个鸡蛋,两升牛奶。她不停地吃糖,吃巧克力,只要他看不见,她就抓住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吃下去,做梦都在咬床单。
  他强行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没有用。不让她吃,她就狂躁无比,打人摔东西,犹如困兽一般嚎叫。
  他知道怎样她才会好起来。他取消了婚约——他不能带着一个两百磅的女人在身边,对他那个圈子里的人介绍这是我的太太。
  好在他身边还有辛媛,他很快就过去了。上帝造人总有失败的时候,他权当薛葵是一摊烂泥,丢弃在格陵,任她自生自灭。从此他再也不去想她。他只当作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他想他是对她溺爱过了头。今时今日,他倒要看看,这个薛葵,如何幸福美满地和卓正扬生活下去。
  
  展开本来真的打算把薛葵送回宿舍,但在大堂里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卓正扬打来。
  “……嗯。你和她谈过了?……哈哈哈哈哈!”
  展开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他看看还在一旁摸着脸的薛葵,转头对电话那头的卓正扬小声道:“那个劝辛媛向你求婚的人才在我这里。她刚刚被人打了一巴掌。你快来,我们去揍那个臭小子。”
  “展开,你在和谁通电话?”薛葵警觉地盯住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谁通电话?”
  展开吞了一口口水,非常无辜地看着她。
  “人。”
  薛葵听他这样回答,就知道是卓正扬了。她心慌意乱,围上围巾,同展开招招手。
  “我先走了。再见。”
  “叫她在门口等着我。”卓正扬厉声道,“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他的车硬生生地在新视听的门口来了个飘移,停住。气势如此磅礴,全场目光唰唰唰地全投向那个从车上跳下来的男子——比较破坏气氛的是,卓正扬刚下车,就打了个喷嚏。
  薛葵一言不发,立刻从另外一侧实行突袭,撒腿就跑,展开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薛葵,你真当我是小朋友啊?乖乖站着。”
  薛葵抓住展开的胳膊,眼里全是惶恐和哀求。
  “我害怕。求求你……”
  “给我过来。”
  不等展开有所心软,卓正扬已经一把捉住了薛葵,展开立刻松手,十分得意地看着卓正扬把薛葵塞进车里——就如同当初薛海光把他们两个塞上车一样,今天可算报仇了——薛葵拼命挣扎,卓正扬从车窗外帮她把安全带系上,绕到另一边上车,薛葵还想跑,卓正扬立刻锁住车门,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他引颈望了半天,也没看见如他期望的那般薛葵强行跳车,在马路上翻滚几道的画面。觉得有点失望。
  不对啊,他一直都不希望卓正扬和薛葵在一起的嘛,怎么现在又轻易让他和薛葵单独走了呢——他应该扒住车顶跟上去的嘛!
  想来想去都觉得失算。
  “算了。展开,对你而言,才是珍爱生命,远离薛葵!”
  
  没想到你对我的认识如此深刻。
  卓正扬把车停在了郊外荒无人烟的地方,薛葵张皇四望,开始从口袋里拿手机,卓正扬眼疾手快,一把抢走。
  “你在怕什么。”
  薛葵倾身想要抢回来,卓正扬捉住了她的下巴。薛葵浑身一激灵,哀求地看着他。
  他仔细看她的脸颊,果然肿得厉害。
  “是谁打你。”
  “这只是一个意外。”
  她重新坐回去,心里十分烦躁。她不喜欢这种任人宰割的处境,脸色便僵了下来。
  “卓正扬,要杀要剐,请给个痛快。”
  卓正扬点燃了一支烟。反正在这里,薛葵是跑不掉的,他就是要慢慢地说。
  “没想到你对我的认识如此深刻。”
  他一边说一边止不住地咳嗽,薛葵才觉得不对劲,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你在发烧。”
  “我知道。”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薛葵原本以为他是不喜欢她碰他额头,没想到他抓住了就不放。她努力地攥紧拳头,不让他得逞,但卓正扬犟起来也十分可怕,硬是把薛葵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两人十指紧扣。
  卓正扬一双眼睛冷冷地盯着气愤不已的薛葵。薛葵被他盯得发毛,只好往车外看。
  “是你叫辛媛向我求婚。”
  “对。”薛葵冷冷道,“她不亲自试过怎会死心,还会来纠缠我。”
  卓正扬轻笑一声。
  “我坐了十二个钟头的飞机回来,收到这样一份大礼,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薛葵心里咯噔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卓正扬突然捧住她的双颊,大概是烧得糊涂了,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她的鼻尖,唔了一声以后移下去吮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太烫了,薛葵晕乎乎地想,哈,一支烟灰缸同一支啤酒瓶在接吻,真可笑。
  很快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没舌吻的经验,不知道怎么回应亦或者根本不应该回应,眩晕里卓正扬握着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胸腔,他的心亦跳得十分激烈,等他意乱情迷地放过她的嘴唇,她立刻转头到另一边,喘了半天。
  “以后不许喝这个牌子的啤酒。”偏偏卓正扬又非常冷静地来了一句,“我不喜欢。”
  她想她得找点什么来说。
  “……卓正扬,你在发烧!”
  他就开始耍无赖。
  “对。我存心的,我要传染给你。你得和我一起生病。”
  那她还能怎么说,卓正扬一横起来,她就没辙。她叹了一口气。
  “辛媛怎么样了?”
  “你这种置诸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她十分受用。”卓正扬道,“好了,我们可以不必再提到她。”
  薛葵冷静下来。处理完这件事情,她还有一件事情要解决。
  “卓正扬,我帮你处理掉辛媛,你是不是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卓正扬看着她决绝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她将要说什么。断然拒绝。
  “不。绝不。”
  薛葵才不管他的断然拒绝多么具有威胁性,她总要把她想说的说完。
  “卓正扬,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而我根本只想过平凡的生活。所以我们应该放过彼此。”
  “辛媛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你我的过去,不应当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十年前,我曾不择手段勾引远星的何祺华,又不择手段同他解除婚约。”
  她双手直发抖。她从来没有想过何祺华这三个字会再次从她口中说出,远星的何祺华,凡是做汽改的人都应该认识。
  本来她觉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以潇洒抛诸脑后;现在却如同天堑一般横在她和卓正扬之间。这件事,何祺华曾经亲口答应她,绝对不会告诉第三个人,但是她现在选择对卓正扬坦白,以坦白来换他放手。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我并不能否认这件事情发生过。卓正扬,现在的我只是在压抑爱慕虚荣,反复无常的天性。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迟早会被打回原形。”
  卓正扬本来完全不在意。但她的描述勾起了他心底某个模糊的回忆。
  原来是她。
  那么她并没有认出他来。
  他突然头痛欲裂,几乎不能思考。薛葵打了个喷嚏,紧接着又打了个喷嚏,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去。”
  薛葵吁了一口气。如此果断,真是个明白人。
  “多谢。”
  一路两人无言,薛葵开了车窗,吹着冷风,卓正扬专心开车,将她一直送到宿舍楼下,薛葵下车,冲他挥挥手,微微一笑,隐没在黑漆漆的楼洞中。
  他知道她这个意思是再也不要见面了。他想他不能停在这里,于是机械地发动了车子——但并不知道要开向哪里去。
  十年前,在何祺华位于北京的家中,举办过一场订婚宴,据说未婚妻是不满二十岁的娇憨少女,但最终谁也没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甚至有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大概只有他看见了。辛媛拉着他到草坪上,硬要和他确立关系,他狠狠地拒绝了她,然后想去停车场抽支烟,那里人比较少。就在他刚刚拿出烟的时候,她穿着婚纱跑过来,一张浓妆漾开的脸,根本无法分辨五官,她扯着他的衣服——他大概是她逃出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对纤细的胳膊直发抖。
  “我不想嫁给何祺华。我不想嫁给何祺华。我怕!我怕!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这样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离开这里。求求你。求求你。”
  他觉得很厌烦——她不想嫁给何祺华关他什么事情。为什么今天所有的麻烦事都找他。
  于是他十分粗暴地甩开了她的胳膊,大步走开。
  那个小姑娘吓傻了,眼泪汪汪地四下看了一圈,决定横穿停车场到湖的那一边去。但是她的婚纱目标太大,很快就被何祺华的手下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被赏了好几个耳光。他倚在车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展开过来找他,看见了,十分稀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不想凭着一点捕风捉影就乱下结论。
  “不清楚。不过今天的应酬大概可以早一点结束。”
  果然,没一会儿何祺华就出来宣布,女主角不舒服,订婚宴取消。他没多呆,和展开一起走了,辛媛叫他,他也不听。
  他那个时候,就是这种别扭脾气。
  后来的一年里,他青云直上,进入远星核心,渐渐地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那个女孩子不自爱,得了暴食症,何祺华把她扔在格陵,再也不提结婚的事情。
  他想,她一定是毁了。
  卓正扬突然一阵心悸。他靠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依然无法呼吸。他闭紧双眼,那个女孩子痛哭失声的模样从未如此清晰过。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我爸爸。”
  
  薛葵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下,她十分轻手轻脚,但还是发出了少许声响。
  “……薛葵你回来啦。”
  “嗯。”她轻轻回答,“对不住,吵醒你啦。”
  她和衣躺下,扯过被子盖住身体。还是觉得很冷很冷,于是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发抖。
  “没事儿……你那边散场了?”室友睡梦中又追问了一句,“怎么样?唉,我那帮师弟师妹,有什么好事从来不预我一份。还是你人缘好。”
  “就是凑个人数。谈不上什么人缘好不好。”薛葵轻轻答道,“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室友翻了一个身,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着的抽泣声,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她迷迷糊糊地嚷了声“谁?谁?嗯,嗯,睡,快睡。”
  于是又睡着了——当然不是薛葵。怎么会是她,她只会笑,从来不哭的。
第十二章
  沈西西同江东方如期登记,结为夫妇。两人在实验室里广派喜糖,以许达为首,所有人都开始称呼她为江沈氏。
  读书人就爱开这种文绉绉的玩笑。她甜蜜的要命,从此不再避讳,人前人后娃娃音唤他“东东”,拖长了语调,大肆撒娇——这是新婚夫妇的情调,夜间另有更私密的昵称,一种掺杂了灵魂和肉欲的欢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们虽然结了婚,但真正恋爱的时间不足三个月,尚在蜜运当中,两人就像喜糖盒子上的卡通小人一般孩子气,一举一动退化到七岁,连体婴似的缠在一起;天气渐冷,沈西西三天两头地感冒,江东方毕竟是课题组组长,觉得沈西西时时刻刻粘在身边太难集中精神搞科研,于是叫她在家里养病,不必去实验室了。江东方虽然多情,但对沈西西好的没话说,早上出门绝不吵醒她,做好了饭菜放桌上,自己带个便当随便对付一顿,晚上回来再哄委屈到眼湿湿的沈西西起床,帮她戴好帽子围巾和手套,出门去吃大餐。
  这种生活简直可以一眼可以望到八十岁的尽头,稍微有点空虚。因此通过婚姻变得敏锐的沈西西多了一个很邪恶的爱好,就是想想自己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哪些还是处女,哪些已经不是——白纯肯定不是,蒋晴应该不是,黄芳应该是。
  最后她总是会想到薛葵。薛葵是不是?她觉得是。
  但薛葵不是被包养过么?
  她十分混乱。她最终没有去问江东方那个问题。蒋晴后来又陆陆续续地讲了许多薛葵的过去给她听,她明明知道那些添油加醋的传闻不该太相信,但还是在这种窥探他人私隐的过程中得到满足——女人么,不八卦,不成活。但是她听过就算,绝对不会再告诉江东方,她只是同情薛葵——据蒋晴说,那是一个秃头大肚腩五短身材满面油光的猥琐老男人——基于这种同情,她原谅了江东方。
  如果江东方真的喜欢过薛葵,那她捍卫的不仅仅是薛葵的形象,也是江东方的眼光。
  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怜悯地望着众人,十分圣洁。摆酒的那一天,她主动打电话邀请薛葵,而薛葵因为高烧并发肺炎,只能在电话里说声恭喜,无法出席。她专门打听到薛葵的宿舍地址,跑去探病,她不知道薛葵住的地方条件这么差,一条小巷子里,绕来绕去也找不到,最后才打听到那个停着一辆灰色跑车的筒子楼,就是药理所的宿舍。
  薛葵正倚在床头看文献,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裹在一条灰色绒线围巾里,说话声音很轻,淡淡地笑着,伸出手来讨喜糖,她看薛葵的手背上有许多打点滴留下来的针眼,手指尖都快变成透明色了,十分心疼地问薛葵是不是唱歌那天晚上着了凉,薛葵并不回答,而是问她还有没有去血液科取样,沈西西想起去采了几次样,但是最后并没有对苏医生道谢和告别,就有点不好意思,知道这条人脉很难再续起来。
  “拿些喜糖去给她们不是很好么。”薛葵想到药用肽的临床试验可能还需要病人配合,于是轻声道,“大家都是爱沾些喜气的。楚倩护士长是我的高中同学,你可以去找她。不要怕难为情。”
  沈西西心想,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我就去做。闲聊了几句,她看见薛葵的案头摆着一套少年儿童彩绘精装版百科全书,笑着问她怎么还看这个。
  “哦。买给一个小朋友的生日礼物。”
  沈西西有些怀疑。小朋友,是极亲昵又极疏远的称呼,再结合蒋晴讲过的那些话……
  “多大的小孩?”她试探着问。
  薛葵心想,是啊,多大?
  “八九岁的样子。”
  沈西西顿时觉得这世界一片黑暗——薛葵有私生子。薛葵有私生子。
  人类无远弗届的想象力由此可见一斑。
  她心慌意乱地起身告辞,叮嘱薛葵一定要好好休息,她戴手套的时候,薛葵心想一定要赞美一下,就轻轻捏着沈西西的手说:
  “戒指真漂亮。玫瑰花型很适合你。沈西西,你好幸福。”
  江东方家里有钱,结婚开销一概由江父承担,但这枚戒指是江东方自己拿出了平时的积蓄,倾囊买下,钻石事小,但他从未问过她的指围,竟然大小刚好——他实在是一个有多少便做足多少的好男人。
  听了薛葵的祝福,沈西西几乎落泪。
  “薛师姐,你也一定会幸福。”
  回到家里,江东方正在烧饭做菜,她同他说自己去看了薛葵,江东方并不以为意,只叫她赶快换好衣服出来吃饭。
  这复式公寓是江父一次付清房款,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楼下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标致——这一切和薛葵宿舍里的清冷寒酸形成了巨大反差。
  沈西西暗暗发誓。她一定要竭尽所能,爱护薛葵。
  
  话虽这样说,她却因为新婚燕尔,完全忘记了薛葵说的该去血液科派发喜糖的事情,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星期,她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匣喜糖打的去了医院,按薛葵的提示,直接找到楚倩,楚倩不客气地收下了。
  “你才多大啊,就结婚啦?哇,这戒指真是漂亮。你老公是你同学啊?怪不得,啧啧啧,小姑娘真是有福气。”
  两人都是已婚妇女,这关系突然一下就拉近了,沈西西才知道血液科的各位都是面冷心热,打起交道来并不困难,她本来想亲自道谢,但找了一圈,没有看见苏医生。
  “苏主任刚刚走,她儿子每个星期四来接她吃晚饭;没事,我们会告诉她你今天来过,糖我们也会留一份。”
  几个未婚小护士一提起苏主任的儿子,就满面红晕,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苏主任的儿子怎么可以长得那么帅!”
  “帅也就算了,人家还很有家底呢。”
  “所以你就别想啦,他肯定是要娶高干之女的嘛。”
  “也不一定,如果他喜欢自己高干子弟的身份,干嘛跑到格陵来自己创业。我说啊,他最难得的是有孝心。”
  “哎呦,这你都看出来了。那你赶快去讨好苏主任,她一高兴,就钦点你做她儿媳妇啦。”
  “喂喂喂!谁也不要和我抢,我可是要把我的高中同学介绍给他的。你们哪个比得上薛葵又漂亮又聪明——沈西西,你说是不是?”
  沈西西只好赔笑,赶紧告辞出来,给东东打了个电话,汇报今天的行程。
  江东方正在一团混乱中。他给蒋晴布置了一个课题,一开始蒋晴还兴致勃勃,决心大干一场,但是很快她发现这个课题中有放射性实验操作,便开始打退堂鼓;但她又不直接告诉江东方自己害怕,结果等放射性元素到货,要开始做实验了,江东方才知道蒋晴一靠近同位素实验室就会吓得发抖——那这样还怎么做实验呢?
  “江师兄,我真的不敢做。”蒋晴吓得直哭。
  江东方没说什么,叫她穿好白大褂,戴上铅手套——蒋晴以为江东方真的要眼看着她去死——毕竟这个课题是她的,她没有义务叫江东方替她做,虽说江东方以前也帮沈西西做过类似实验,但沈西西是他老婆呀!
  她一脸凄苦地穿好衣服,到同位素室去,结果发现江东方已经穿好防护服在那里等她了,他正柔声同沈西西通电话。
  “嗯,我还有一点实验,要晚一点回去……嗯,好,你要乖……嗯,拜拜。”
  他收线之后就对蒋晴说:“我来做。你站在我背后拿着射线探测器,随时监测有没有污染。”
  蒋晴觉得江东方真是酷毙了——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住射线啊。
  “江师兄,谢谢你。”
  “本来女孩子就不应该做这个。是我没考虑清楚。”江东方根本没想太多,“对了,你一定要站在我背后,不要乱动。”
  整个实验过程中,蒋晴就乖乖地站在江东方的背后,江东方一边操作一边对蒋晴进行讲解,蒋晴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很想靠上去,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江师兄,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射线照射?我听说辐射会致癌欸。”
  “我是男的,不要紧。”
  “江师兄,我听说薛师姐以前也做过这个实验,你也帮她做?”
  她能感觉江东方的动作突然停了一下。
  “没。好了,不要和我说话。”
  她明白江东方是要集中精神,放射性实验操作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万一含放射性元素的液体接触到皮肤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很快江东方就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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