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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样升起_海明威

_9 海明威(美)
  “有点醉!”勃莱特大声说。“你都不省人事了!”
  “异乎寻常的事,”迈克说。“前几天遇见一位过去的合伙人。要请我喝酒。”
  “告诉他们你还有过博学的法律顾问呢,”勃莱特说。“不想说,”迈克说。“我博学的顾问也喝得酩酊大醉了。唉,这个话题太扫兴。我们到底去不去看放公牛出笼?”
  “去吧。”
  我们叫来侍者,会了钞,起身穿过市区。起先我同勃莱特一起走,可是罗伯特·科恩却上来挨在勃莱特另一侧。我们三人向前走去,经过阳台上挂着旗帜的市政厅,一直经过市场,走下那条直通阿尔加河大桥的陡峭的街道。有许多人步行着去看公牛,还有马车从山岗辚辚而下,跨过大桥,车夫、马匹和鞭子出现在街头行人之上。我们过了桥,拐上通向牛栏的大道。我们经过一家酒店,窗户里挂着一块招牌:上等葡萄酒,三十生丁一公升。
  “等我们手头紧的时候去光顾吧,”勃莱特说。
  我们走过酒店,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朝屋里招呼了一声,就有三位姑娘来到窗口瞪着眼睛看。她们在看勃莱特。
  牛栏门口有两个男人向入场的人收门票。我们走进大门。门内有几棵树,还有一幢石头矮房。对面是牛栏的石墙,墙上开着些小孔,象枪眼一样布满了每个牛栏的正面,有架梯子搭在墙头,人们接连爬上梯子,散开站在把两个牛栏隔开的墙头上。当我们踏着树下的草坪向梯子走去的时候,经过关着公牛的灰漆大笼。每一只运牛的笼里关着一头公牛。公牛是用火车从卡斯蒂尔一个公牛饲养场运来的,到了车站从平板车上卸下拉到这儿,准备从笼子里释放到牛栏里。每只笼子上都印有公牛饲养人的姓名和商标。
  我们爬上梯子,在墙头上找到一个能俯视牛栏的地方。石墙粉刷成白色,场地上铺着麦秆,靠墙根放着些木制饲料槽和饮水槽。
  “看那边,”我说。
  城市所在的高岗在河对岸耸起。沿着古老的城墙和壁垒站满了人。三道防御工事形成三道黑鸦鸦的人墙。高于城墙的各幢房子的窗口人头挤挤。高岗远处,孩子们趴在树上。
  “他们一定以为有热闹好看,”勃莱特说。
  “他们要看公牛。”
  迈克和比尔在牛栏对面的墙头上。他们向我们挥手。晚来的人站在我们后面,当别人挤他们的时候,他们压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还不开始?”罗伯特·科恩问。
  有只笼子上拴着一头骡子,它把笼子拖到牛栏墙壁的大门前。有几个人用撬棍把笼子撬啊推的,顶住了大门。有人站在墙头上,准备先拉起牛栏的门,然后再拉笼子的门。牛栏另一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两头犍牛跑进场子,晃着脑袋,一路小跑着,瘦瘠的腹部两侧颤悠着。它们一起站在牛栏的最里面,脑袋朝着公牛进场的那扇门。
  “它们看样子并不高兴呢,”勃莱特说。
  墙头上的人向后仰着身子拉起牛栏的门。然后,他们拉起笼子的门。
  我朝墙内探身,想往笼子里面看。笼子里很暗。有人用一根铁棒敲打笼子。笼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那公牛左右开弓,用牛角撞击笼子的木栅壁,发出震耳的响声。然后我看见一团黑糊糊的嘴脸和牛角的影子,随着空洞的笼子底板发出一阵卡喀声,公牛猛的一冲,进了牛栏,前蹄在麦秆上打了个滑,站住了,抬头看着石墙上的人群,它昂首挺脖,脖根隆起的肌肉紧张地收缩成一大团,全身肌肉哆嗦着。那两头犍牛退后靠在墙上,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公牛。
  公牛看见它们就冲了过去。有个人在一个饲料槽后面大叫一声,用他的帽子敲打板壁,公牛还没有冲到犍牛那里就转过身来,鼓起全身力气向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冲去,用右角迅猛地朝板壁连刺了五六下,企图命中躲在后面的那人。
  “我的上帝,它多漂亮啊!”勃莱特说。我们看着,它正好在我们脚下。
  “你看它多么善于运用它的两只角,”我说。“它左一下,右一下,活象个拳击手。”
  “真的?”
  “你看嘛。”
  “速度太快了。”
  “等等。马上又要出来一头牛。”
  另一个笼子已经给倒拉到了入口处。在对面角落里,有个人躲在板壁后面逗引公牛,等它转过头去的时候,大门拉起来了,第二头公牛从笼里出来进到牛栏里。它直奔犍牛冲去,有两个人从板壁后面跑出来大叫大喊,要引它转身。它并不改变方向,这两人叫着:“嗨!嗨!公牛!”并挥舞他们的手臂;两头犍牛侧身准备接受冲击,公牛把角抵进一头犍牛的身躯。
  “你别看了,”我对勃莱特说。她看得着迷了。
  “好吧,”我说。“只要它不使你反感就行。”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它先用左角,然后又换右角。”
  “你还真行理!”
  犍牛这时已经倒下了,挺着脖子,扭着脑袋,它怎么倒下的就怎么躺着。突然,公牛撇下了它,冲向另一头犍牛,这头犍牛远远地站在一边,晃着脑袋,观察着发生的一切。犍牛笨拙地跑着,公牛追上它,用角尖轻轻地挑了一下它的腹部,就转身抬眼注视墙上的人群,颈脊上的肌肉隆起着。犍牛走到它跟前,装出好象要闻闻它的样子,公牛不经心地挑了一下。随后它也闻起犍牛来了,它们就一起快步走向第一头进栏的公牛那里。
  当第三头公牛放出来的时候,先进场的那三头牛(两头公牛和一头犍牛)并头站在一起,把角对准新来的公牛。几分钟后,犍牛和新来的公牛交上朋友了,使它镇静下来,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等最后两头公牛释放出来后,牛群都站在一起。
  被抵伤的那头犍牛爬起身来站在石墙边。没有一头公牛去接近它,它也无意参加到它们这一伙里去。
  我们跟大伙一起从墙上爬下来,通过个栏墙上的小窟窿对公牛最后看了一眼。它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低下了脑袋。我们在外面雇了一辆马车,赶到咖啡馆。迈克和比尔半小时后来到。他们一路上停下喝了几次酒。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
  “这回事真离奇,”勃莱特说。
  “后进去的那几头公牛能斗得和第一头那么好吗?”罗伯特·科恩问。“它们看来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它们彼此都熟悉,”我说。“它们单独一头,或者两三头在一起的时候才很凶。”
  “你说什么,凶?”比尔说。“我看它们都很凶。”
  “它们单独一头就要伤人。当然罗,如果你到牛栏里去,也许会从牛群里引出一头公牛来,这时它就很凶。”
  “太复杂了,”比尔说。“你可别把我从大伙里面撵出去啊,迈克。”
  “我说,”迈克说,“这几头牛都很出色,是不是?你看见它们的犄角了吗?”
  “可不,”勃莱特说。“我原先不知道牛角是什么样子的。”
  “你看清那头抵犍牛的公牛了吗?”迈克问。“是头非常出色的公牛。”
  “当一头犍牛太没劲了,”罗伯特·科恩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迈克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做一头犍牛哩,罗伯特。”
  “你这是什么意思,迈克?”
  “它们的生活是那么悠闲。他们一声不吭,可老在周围转悠着。”
  我们很窘。比尔笑了。罗伯特·科恩很生气。迈克还往下说。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生活的。你可以用不着吱一声。来吧,罗伯特。说点什么。别干坐着。”
  “我说过啦,迈克。你忘啦?谈论过犍牛来着。”
  “哦,再说点。说点有趣的。你看我们现在的兴致多高。”“别说了,迈克。”你醉了,”勃莱特说。
  “我没醉。我在说正经的。难道罗伯特·科恩一定要一天到晚跟着勃莱特转悠,象一头犍牛吗?”
  “住嘴,迈克。说话要有点教养。”
  “教养顶个屁。除了公牛,究竟还有谁具备什么教养?这几头公牛不是挺招人喜欢吗?难道你不喜欢它们,比尔?你为什么不吱声,罗伯特?别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假如说勃莱特同你睡过觉又怎么的?同她睡过觉的人多着哩,可他们都比你强。”
  “住嘴,”科恩说。他站起来。“住嘴,迈克。”
  “呀,别站起来,看来你要揍我罗。我才不在乎呢。告诉我,罗伯特。你为什么老跟着勃莱特转悠,象一头血迹斑斑的可怜的犍牛?你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吗?如果人家不需要我,我可知道。人家不需要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你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那里并不需要你,可是你象一头受伤的犍牛一样跟着勃莱特转悠。你想这么做合适吗?”
  “住嘴。你醉了。”
  “我也许醉了。你为什么不醉呢?你怎么从来喝不醉呢,罗伯特?你知道你在圣塞瓦斯蒂安过得并不痛快,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朋友愿意邀请你参加聚会。你简直没法责怪他们。你能吗?我叫他们请你来着。他们就是不干。你现在不能责怪他们。你能吗?回答我。你能责怪他们吗?”
  “见鬼去吧,迈克。”
  “我不责怪他们。你还责怪他们?你为什么老跟着勃莱特?你就一点礼貌也没有?你想你这么做叫我好受吗?”
  “你倒谈起礼貌举止来啦,”勃莱特说。“你的举止好彬彬有礼啊!”
  “走吧,罗伯特,”比尔说。
  “你老跟着她贪图啥?”
  比尔站起来拉住科恩。
  “别走,”迈克说。“罗伯特,科恩要请客喝酒哩。”
  比尔同科恩走开了。科恩脸色蜡黄。迈克还在叨叨个没完。我坐着听了一会儿。勃莱特满脸厌恶的样子。
  “喂,迈克尔,你大可不必这样蠢得象头驴,”她打断迈克的话说。“你知道,我并没有说他不对啊。”她扭头对着我。
  迈克的语调缓和下来了。我们之间又充满了友好的气氛。
  “听我的口气好象醉了。实在没有那么厉害,”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勃莱特说。
  “我们都有点醉了,”我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有我的用意。”
  “但是你说得太刻薄了,”勃莱特笑着说。
  “不过,他是头蠢驴。他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极不受欢迎。他缠着勃莱特,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她。叫我恶心透了。”
  “他的做法确实非常恶劣,”勃莱特说。
  “你听着。勃莱特过去和一些男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她都告诉我了。她把科恩这家伙的信都拿给我看。我不看。”
  “你干得太漂亮了。”
  “先别这么说,你听着,杰克。勃莱特跟别人搞过。但是他们都不是犹太人,而且事后也没有谁来纠缠的。”
  “都是一些好样的,”勃莱特说。“谈这些无聊透了。迈克尔和我相互了解。”
  “她把罗伯特·科恩的来信都给我了。我不想看。”
  “谁的信你也不看,亲爱的。你连我的信也不看。”“我不会看信,”迈克说。“很可笑,是不?”
  “你什么也看不明白。”“不。这点你说得就不对了。我看了不少书。我在家的时候常看书。”“你下一步还会写作呢,”勃莱特说。“喂,迈克尔。打起精神来。你不得不忍受到底啊。他在这儿嘛。别影响我们过节。”
  “那好,让他放规矩点。”
  “他会的。我来跟他说。”
  “你跟他说说,杰克。告诉他,要么放规矩点,要么走开。”
  “好,”我说,“还是我去说好。”
  “嗨,勃莱特。告诉杰克,罗伯特称呼你什么来着。你知道,妙极了。”
  “啊,不行。我不能说。”
  “说吧。都是自己朋友。我们都是好朋友吧,杰克?”
  “我不能告诉他。太荒唐了。”
  “我来说。”
  “别说,迈克尔。别傻啦。”
  “他叫她迷人精,”迈克说。“他硬说她会把男人变成猪。妙哉。可惜我不是个文人。”
  “他蛮有一手,你知道,”勃莱特说。“他写得一手好信。”
  “我知道,”我说。“他在圣塞瓦斯蒂安给我写过信。”
  “那一封算不了什么,”勃莱特说。“他写的信能叫人笑破肚皮。”“她逼得我只好写。她当时自以为有病。”
  “我当真有病嘛。”
  “走吧,”我说,“我们得回去吃饭。”
  “我怎么去见科恩呢?”迈克说。
  “你只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我倒没有什么,”迈克说。“我脸皮厚。”
  “如果他提起,就说你喝醉了。”
  “确实醉了。有趣的是,我现在才明白我刚才是醉了。”
  “走吧,”勃莱特说。“这些毒得死人的东西,都给了钱没有?我得洗个澡才能吃饭。”
  我们穿过广场。天黑了,广场周围一圈灯光,那是从拱廊下的咖啡馆里射出来的。我们跨过材荫下的砾石路,向旅馆走去。
  他们上楼了,我停下和蒙托亚说话。
  “哦,你看这几头公牛怎么样?”他问。
  “好牛。是上等公牛。”
  “还可以,”——一蒙托亚摇摇头——“但并不特别好。”
  “它们哪一点使你不满意?”
  “说不清楚。它们只是给我一种感觉,并不十分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还是不错的。”
  “是的。它们是不错的。”
  “你的几位朋友觉得它们怎么样?”“很好。”“那就好,”蒙托亚说。我走上楼去。比尔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眺望着广场。我在他身边站住了。
  “科恩在哪儿?”
  “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怎么样?”
  “自然罗,情绪坏透了,迈克真要不得。他喝醉了酒真吓人。”
  “他并不十分醉。”
  “还说不醉!到咖啡馆去的路上,我们喝多少酒我心中有数。”
  “过后他就清醒了。”
  “好吧。当时他真吓人。上帝知道,我不喜欢科恩,我认为他溜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是一桩愚蠢的勾当,但是谁也没权利象迈克那么说话啊。”
  “你觉得这些公牛怎么样?”
  “很出色。把牛这样一条条放出来出色极了。”
  “米乌拉牛明天放。”
  “什么时候开始过节?”
  “后天。”“我们不能让迈克醉成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我们还是梳洗一下准备吃饭吧。”
  “对。将是一顿愉快的晚餐。”
  “可不?”
  这顿晚餐确实吃得很愉快。勃莱特穿一件黑色无袖晚礼服。她看上去漂亮极了。迈克装得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不得不上楼把罗伯特·科恩领下来。他冷漠、拘谨,仍旧紧绷着蜡黄的脸,但是终于高兴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勃莱特。似乎这样会使他感到幸搞。他见她打扮得那么可爱,知道自己曾经同她一起出游过,而且谁都知道这件事,因此该感到很得意吧。谁也抹杀不了这件事实。比尔非常风趣。迈克尔也一样。他们凑在一起正好。
  这情景真象我记忆中某几次战时的晚餐。备有大量的酒,置紧张于不顾,预感事件将临而你又无法防止。酒醉之余,我烦恼烟消云散而感到飘飘然。人们似乎都那么可亲可爱。
  第十四章
  我不知道我是几点钟上床的。我记得我脱掉衣服,穿上浴衣,站在室外阳台上。当时我明白我醉得很厉害,后来走进房间,打开床头灯,开始看书。我看的是本屠格涅夫写的书。有两页我大概重复读了好几遍。这是《猎人笔记》中的一个短篇。我过去看过,但是好象没有看过一样。乡村景色历历在目,我头脑里压迫的感觉似乎松弛下来了。我醉得很厉害,我不愿闭上眼睛,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会感到房间旋转个不停。如果我坚持看下去,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我听见勃莱特和罗伯特·科恩走上楼梯。科恩在门外说了声晚安,就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听见勃莱特走进隔壁房间。迈克已经睡下了。他是一小时前跟我一起上楼的。她进屋时,他醒过来,两人说着话儿。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我关灯想入睡。没有必要再看书了。我闭上眼睛已经没有旋转的感觉了。但是我睡不着,没有理由因为在暗处你看问题就该和在亮处看问题不同。真见鬼,毫无理由!
  有一次我把这事好好思量了一番,于是整整六个月,我关了电灯就睡不着觉。这又是一个精彩的一闪念。反正凡是女人都见鬼去。你,勃莱特·阿施利也见鬼去。
  女人能成为知心朋友。非常知心。为了奠定友谊的基础,首先你必须钟情于她。我曾受到过勃莱特的青睐。我没有从她那一方的得失来考虑过。我没有付出代价就得了手。这无非推迟了帐单送来的时日罢了。但帐单总得要来的。这是你能指望得到的好事之一。
  我认为我已经把一切帐目都还清了。不象女人,还啊,还啊,还个没完。根本没有想到报应或惩罚。只不过是等价交换。你拿出一点东西,获得另外的东西。或者你努力去争取什么。你用某种方式付出代价,来换取一切对你多少有点好处的东西。我花了应付的代价取得不少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的日子过得满愉快。你不是拿你的知识来做代价,就是拿经验,机缘,或者钱财来做代价。享受生活的乐趣就是学会把钱花得合算,而且明白什么时候正花得合算。你能够把钱花得很合算。世界是个很好的市场,可供你购买。这似乎是一种很出色的哲学理论。我想再过五年,这种理论就会象我有过的其它高超的哲学理论一样,显得同样的荒唐可笑。
  不过,也许还不至于这样。也许随着年华的流逝,你会学到一点东西。世界到底是什么回事,这我并不在意。我只想弄懂如何在其中生活。说不定假如你懂得了如何在世界上生活,你就会由此而懂得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然而,我真希望迈克对科恩的态度不要太刻薄。迈克喝醉了不安分。勃莱特喝醉了安分。比尔喝醉了安分。科恩从来不喝醉。迈克喝得一过量就惹人讨厌。我喜欢看他伤害科恩。但是我又希望他不要那样做,因为事后会使我厌恶自己。这就是道德:事后会引起你厌恶自己。不,那该是不道德的行为。这是种笼统的见解。我在夜里多么会胡思乱想啊。瞎说,我耳边响起了勃莱特说的这句话。瞎说!你和英国人在一起,你就习惯用英国人的措词来思维。英国人的口语词汇——至少在上流社会——一定比爱斯基摩语还要少些。当然,我对爱斯基摩语毫无所知。爱斯基摩语也许是种很优美的语言。拿切罗基语来说吧。我对切罗基语也同样毫无所知。英国人常用不同语调的短语说话。一个短语含意无穷,然而我对他们颇有好感。我喜欢他们说话的方式。譬如说,哈里斯。然而哈里斯不好算属于上流社会。
  我又开灯看书。我看屠格涅夫的这本书。当时我知道,喝了过量的白兰地之后,在心情过分敏感的情况下读书,我能记住,而且过后我会觉得似乎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样。我会终身难忘。这是你付出了代价能获得的又一件好东西。直到天快亮时我才睡着。
  接下来那两天里,我们在潘普洛纳平静无事,没有再发生争吵。全城过节的准备工作渐次就绪。工人们在十字路口竖起门柱,等早上牛群从牛栏里释放出来通过大街跑向斗牛场的时候,好用来堵死横街。工人们挖好坑,埋进木桩,每根木桩都标着号码,以便插在规定的地点。城外高岗上,斗牛场的雇工们在训练斗牛用的马匹,他们赶着四腿溜直的马儿在斗牛场后面被太阳晒硬了的土地上飞跑。斗牛场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在打扫看台。场地经过碾压,洒上了水,木匠更换了四周栅栏上不结实的或者开裂的木板。站在碾平的沙地边,你向上面空荡荡的看台望去,可以看见几个老婆子正在清扫包厢。
  场外,从城区边缘的那条大街通向斗牛场入口处的栅栏已经筑起,形成一条长长的通道;斗牛赛开始的第一天早晨,大伙儿要在牛群的追赶下一起跑。城外将开设牛马集市的平地上,有些吉普赛人已经在树下扎下了营。各种酒类的小贩正在搭木棚。有一个木棚打着“公牛茴香酒”的广告。布帘招牌挂在烈日照射下的板壁上。市中心的大广场还没有什么变化。我们坐在咖啡馆露台上的白色柳条椅里,观看到站的公共汽车,车里走下从乡间来赶集的农民,我们看着车子满载着农民又开走了,他们坐在车上,带着装满了从城里买来的物品的马褡裢。除了那些鸽子和一个拿水管喷洒广场和冲洗大街的男人外,在这砂砾铺的广场上,唯一有生机的只有这几辆高高的灰色公共汽车。
  晚上就是散步。晚饭后一小时之内,所有的漂亮姑娘、当地的驻军长官和城里所有衣着入时的男女都在广场一边的那条街道上散步,咖啡馆桌子旁都坐满了用过晚饭的常客。
  早晨,我经常坐在咖啡馆里看马德里出版的各种报纸,然后在城里溜达,或者到城外乡间去。比尔有时一同去。有时他在自己房里写东西。罗伯特·科恩利用早晨的时间学习西班牙语或者抽时间到理发店去修面。勃莱特和迈克不到中午是不起床的。我们都在咖啡馆里喝味美思酒。日子过得很平静,没有一个人喝醉过。我去过两次教堂,一次是同勃莱特去的。她说她想听听我的忏悔,但是我告诉她,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并不象她想的那么有意思,再说,即使我仟悔,我所用的语言她也听不懂。我们走出教堂的时候,碰见科恩,显然他早就跟在我们后面了,不过他使人感到非常愉快和友好,我们三人一直溜达到吉普赛人的帐篷那里,勃莱特叫人算了命。
  这是一个明媚的早晨,群山上空高高地飘着白云。夜里下了一会儿雨,高岗上的空气新鲜、凉快,展现出一幅美妙的景色。我们都感到心情舒畅,精神饱满,我对科恩也相当友好。在这么一个日子里,什么事情也不会使你烦恼的。
  这就是节日前最后一天的情形。
  第十五章
  七月六日,星期日中午,节日庆祝活动“爆发”了。那种场面难以用别的字眼来形容。整整一天,人们从四乡络绎不绝地来到,但是他们和城里人杂处在一起,并不受人注目。烈日下的广场和平常日子一样安静。乡民们待在远离市中心的小酒店里。他们在那里喝酒,准备参加节日活动。他们从平原和山区新来乍到,需要逐渐地改变关于钱的价值观念。他们不能一下子就到那种东西贵的咖啡馆去。他们在小酒店里享用实惠的酒肴。钱的具体价值仍然是以劳动的时间和卖粮的数量来衡量的。以后等到狂欢高潮时,他们就不在乎花多少钱,或者在什么地方花了。
  圣福明节庆祝活动开始的第一天,乡民们一清早就来到小巷里的小酒店。上午,我穿过几条街道到大教堂去望弥撒,一路上我都听见从敞开着门的酒店里传出他们的歌声。他们越来越兴奋。有很多人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圣福明节也是个宗教节日。
  我从大教堂走下山坡,顺着大街走到广场上的咖啡馆。这时是中午不到一点儿。罗伯特·科恩和比尔坐在一张桌子旁。大理石面餐桌和白色柳条椅已经撤走,换上铸铁桌子和简朴的折迭椅。咖啡馆象一艘清除了不必要的东西准备上阵的军舰。今天侍者不会让你清静地坐着看一上午报纸而不来问你要点什么酒菜。我刚一坐下,一名侍者就走了过来。
  “你们喝点什么?”我问比尔和罗伯特。
  “雪利酒,”科恩说。
  “Jerez,”我对侍者说。
  不等侍者把酒送来,一颗宣布节日庆祝活动开始的焰火弹在广场上腾空而起。焰火弹爆炸了,一团灰色的烟雾高悬在广场对面加雅瑞剧院上空。这团悬在空中的烟雾象枚开花的榴霰弹,正当我在观看,又升起一颗焰火弹,在灿烂的阳光里吐出缕缕青烟。它爆炸的时候,我看见耀眼的一闪,接着另一朵烟云出现了。就在这第二枚焰火弹爆炸的当儿,一分钟前还空荡荡的拱廊里,竟来了那么多人,以至侍者把酒瓶高举过头,好不容易才穿过人群,挤到我们桌旁。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广场,街上自远而近地传来吹奏簧管、横笛和击鼓的声音。他们在吹奏riau-riau舞曲,笛声尖细,鼓声咚咚,大人小孩跟在他们后面边走边舞。当笛声停息,他们全都在街上蹲下来,等到簧管和横笛再次尖锐地吹起来,呆板、单调、闷雷似的鼓声又敲起来,他们全都一跃而起,跳起舞来。你只看见他们的头和肩膀在人群里起伏。
  广场上有个人弯着腰在吹奏簧管,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吵吵嚷嚷,扯他的衣服。他走出广场,给跟在后面的孩子们吹奏簧管,打咖啡馆门前走过去,拐进小巷。在他边吹边走,孩子们跟在后面吵吵嚷嚷,扯着他的时候,我们看见他那一无表情的、长着麻子的脸庞。
  “他大概是本地的傻子,”比尔说。“我的上帝!看那边!”
  一群跳舞的人从街头过来了。街上跳舞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全都是男人。他们跟在自己的笛手和鼓手后面,随着拍子都在跳舞。他们是属于某个俱乐部的,全都穿着蓝工装,脖子上围着红领巾,并用两条长杆撑着一块大横幅。当他们被人群簇拥着走过来的时候,横幅随同他们的舞步上下舞动。
  横幅上涂写着:“美酒万岁!外宾万岁!”
  “哪儿有外宾呀?”罗伯特·科恩问。
  “我们就是呗,”比尔说。
  焰火弹一直不停地发射着。咖啡馆里座无虚席。广场上的人逐渐稀少起来,人群都挤到各家咖啡馆里去了。
  “勃莱特和迈克在哪儿?”比尔问。
  “我这就去找他们,”科恩说。
  “领他们上这儿来。”
  庆祝活动正式开始了。它将昼夜不停地持续七天。狂舞,纵酒,喧嚣,片刻不停。这一切只有在节日才能发生。最后,一切都变得宛如梦幻,好象随你怎么干都不会引起任何恶果似的。狂欢期间,考虑后果似乎是不合时宜的。在节期的全过程中,哪怕在片刻安静的时候,你都有这种感觉:必须喊着说话,才能让别人听清。关于你的一举一动,也都有同样的感觉。这就是狂欢活动,它持续整整七天。
  那天下午,举行了盛大的宗教游行。人们抬着圣福明像,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世俗显要和宗教名流全都参加游行。人山人海,我们没法看到这些人物。整齐的游行队伍的前后都有一群跳riau-riau舞的人。有一伙穿黄衬衫的人在人群里忽上忽下地跳着。通向广场的每条街道和两边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我们只能从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上瞧见游行队伍里那些高大的巨像:有几尊雪茄店门前的木雕印第安人的模拟像,足有三十英尺高,几个摩尔人,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这些模拟像都庄重地随着riau-riau舞曲旋转着,象在跳华尔兹。
  人群在一座礼拜堂门前停下,圣福明像和要人们鱼贯而入,把卫队和巨像留在门外,本来钻在模拟像肚子里跳舞的人就站在搁在地上的担架旁边,侏儒们手持特大气球,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我们走进礼拜堂,闻到一股香火味,人们鱼贯地走进去,但是勃莱特因为没有戴帽子,在门口就被拦住了,于是我们只得回出来,从礼拜堂顺着返城的大街走回去。街道两侧人行道边站满了人,他们站在老地方,等候游行队伍归来。一些跳舞的人站成一个圆圈,围着勃莱特跳起舞来。他们脖子上套着大串大串的白蒜头。他们搀着我和比尔的手臂,把我们拉进圆圈。比尔也开始跳起舞来。他们都在吟唱着。勃莱特也想跳舞,但是他们不让。他们要把她当作一尊偶像来围着她跳。歌曲以刺耳的riau-riau声结束。他们拥着我们,走进一家酒店。
  我们在柜台边站住了。他们让勃莱特坐在一个酒桶上。酒店里很暗,挤满了人,他们在唱歌,直着嗓门唱。在柜台后面,有人从酒桶的龙头放出一杯杯酒来。我放下酒钱,但是有个人捡起钱塞口我的口袋。
  “我想要一个皮酒袋,”比尔说。
  “街上有个地方卖,”我说。“我去买两个,”
  跳舞的人不肯让我出去。有三个人靠着勃莱特坐在高高的酒桶上,教她用酒袋喝酒。他们在她脖子上挂了一串蒜头。有个人硬是要塞给她一杯酒。有个人在教比尔唱一支歌。冲着他的耳朵唱。在比尔的背上打着拍子。
  我向他们说明我还要回来的。到了街上,我沿街寻找制作皮酒袋的作坊。人行道上挤满了人,许多商店已经上了铺板,我没法找到那家作坊。我注视着街道的两侧,一直走到教堂。这时,我向一个人打听,他拉住我的胳膊,领我到那个作坊去。铺板已经上好,但是门还开着。
  作坊里面散发出一股新上硝的皮革和热煤焦油的气味。有个人正往制好的酒袋上印花、酒袋成捆地挂在天花板上。他拿下一个,吹足了气,旋紧喷嘴的口子,然后纵身跳上酒袋。
  “瞧!一点不漏气。”
  “我还要一个。拿个大的。”
  他从屋梁上拿下一个能装一加仑,或许还不止一加仑的大酒袋。他对着袋口,鼓起两颊,把酒袋吹足气,然后手扶椅背,站在酒袋上。
  “你干什么用?拿到巴荣纳去卖掉?”
  “不。自己喝酒用。”
  他拍拍我的背脊。
  “是条男于汉!两个一共八比塞塔。最低价格。”
  在新皮袋上印花的那个人把印好的酒袋扔进大堆里,停下手来。“这是真的,,他说。“八比塞塔是便宜。”
  我付了钱,出来顺原道折园酒店。里面更暗了,而且非常拥挤。勃莱特和比尔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在里屋。柜上的女堂倌给我灌满了这两个皮酒袋。一个装了两公升。另一个装了五公升。装满两袋酒化了三比塞塔六十生丁。柜台前有个素不相识的人要替我付酒钱,不过最后还是我自己付的。要给我付酒钱的这个人就请我喝一杯酒。他不让我买酒请还他,却说想从我的新酒袋里喝一口嗽嗽嘴。他把容量为六公升的大酒袋倒过来,双手一挤,酒就丝丝地喷进他的嗓子眼。
  “好,”他说罢就把酒袋还给我。
  在里屋,勃莱特和比尔坐在琵琶酒桶上,被跳舞的人团团围住。他们人人都把手臂搭在别人肩膀上,人人都在唱歌。迈克和几个没有穿外衣的人坐在桌子边吃一碗洋葱醋烟金枪鱼。他们都在喝酒,用面包片蹭着碗里的食油和醋汁。
  “嗨,杰克。嗨!”迈克叫我。“过来。认识一下我这些朋友。我们正在来点小吃开胃哩。”
  迈克把我给在座的人作了介绍。他们向迈克自报姓名并叫人给我拿一把叉来。
  “别吃人家的东西,迈克,”勃莱特在酒桶那边喊道。
  “我不想把你们的饭菜都吃光,”当有人给我递叉子的时候,我说。
  “吃吧,”他说。“东西摆在这里干啥?”
  我旋开大酒袋上喷嘴的盖子,依次递给在座的人。每人伸直胳膊,把酒袋倒过来喝一口。
  在唱歌声中,我们听见门外经过的游行队伍吹奏的乐曲声。
  “是不是游行队伍过来啦?”迈克问。
  “没有的事,”有人说。“没啥。干了吧。把酒瓶举起来。”
  “他们在哪儿找到你的?”我问迈克。
  “有人带我来的,”迈克说。“他们说你们在这里。”
  “科恩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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