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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样升起_海明威

_10 海明威(美)
  “他醉倒了,”勃莱特大声说。“有人把他安顿在什么地方了。”
  “在哪儿?”
  “我不知道。”
  “我们怎么能知道,”比尔说。“他大概死了。”
  “他没有死,”迈克说。“我知道他没有死。他只不过喝了茴香酒醉倒了。”
  在他说茴香酒这工夫,在座的有个人抬头望望,从外衣里面掏出一个酒瓶递给我。
  “不,”我说。“不喝了,谢谢!”
  “喝。喝。举起来!举起酒瓶来!”
  我喝了一口。这酒有甘草味,从嗓子眼一直热到肚子里。我感到胃里热呼呼的。
  “科恩到底在哪儿?”“我不知道,”迈克说。“我来问问。那位喝醉的伙伴在哪里?”他用西班牙语问。“你想看他?”“是的,”我说。“不是我,”迈克说。“这位先生想看。”给我喝茴香酒的人抹抹嘴唇,站起来。“走吧。”
  在一间里屋内,罗伯特·科恩安详地睡在几只酒桶上。屋里很暗,简直看不清他的脸。人家给他盖上一件外衣,迭起了另外一件外衣枕在他的头下面。他脖子上套着一个用蒜头拧成的大花环,直垂在胸前。
  “让他睡吧,”那人低声说。“他不要紧。”
  过了两个钟头,科恩露面了。他走进前屋,脖子上依然挂着那串蒜头。西班牙人看他进来都欢呼起来。科恩揉揉眼睛,咧嘴一笑。
  “我睡了一觉吧,”他说。
  “哦,哪儿的话,”勃莱特说。
  “你简直就是死过去了,”比尔说。
  “我们去不去用点晚餐?”科恩问。
  “你想吃?”
  “对。怎么啦?我饿了。”
  “吃那些蒜头吧,罗伯特,”迈克说。“嗨,把蒜头吃了。”
  科恩站着不动。他这一觉睡得酒意全消了。
  “我们吃饭去,”勃莱特说。“我得洗个澡。”
  “走吧,”比尔说。“我们把勃莱特转移到旅馆去。”
  我们同众人告别,同众人一一握手,然后出来。外面天黑了。“你们看现在几点钟?”科恩问。“已经是第二天了,”迈克说。“你睡了两天。”“不会,”科恩说。“几点钟?”“十点。”“我们喝得可不少。”
  “你的意思是我们喝得可不少。你睡着了。”
  在黑暗的街上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们看见广场上在放焰火。从通往广场的小巷望过去,广场上人头攒动,广场中央的人都在翩翩起舞。
  旅馆的这顿晚餐异常丰盛。这是第一顿节日饭菜,价钱贵一倍,多加了几道莱。饭后,我们出去玩儿。记得我曾决定打个通宵,第二天早晨六点好看牛群过街的情景,但是到四点钟左右我实在太困了,就睡下了。其他那些人一夜没睡。
  我自己的房间上着锁,我找不到钥匙,所以上楼去睡在科恩房间里的一张床上。街上的狂欢活动在夜间也没有停,但是我困得呼呼地睡着了。焰火呼的一声爆炸把我惊醒,这是城郊牛栏释放牛群的信号。牛群要奔驰着穿过街道到斗牛场去。我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以为晚了。我穿上科恩的外衣,走到阳台上。下面的小街空荡荡的。所有的阳台上都挤满了人。突然,从街头涌过来一群人。他们挤挤擦擦地跑着。他们经过旅馆门前,顺着小街向斗牛场跑去,后面跟着一伙人,跑得更急,随后有几个掉队的在拼命地跑。人群过后有一小段间隙,接着就是四蹄腾空、上下晃动脑袋的牛群了。它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有个人摔倒在地,滚进沟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是牛群没有理会,只顾往前跑去。它们成群地跑。
  牛群看不见了,斗牛场那边传来一阵狂叫声。叫声经久不息。最后有颗焰火弹啪的爆炸,说明牛群在斗牛场已经闯过人群,进入牛栏。我回到屋里,上床躺下。我刚才一直光着脚在石头阳台上站着。我知道我的伙伴一定都到了斗牛场。上了床,我又睡着了。
  科恩进屋把我吵醒。他动手脱衣服,走过去关上窗户,因为街对面房子的阳台上,有人正往我们屋里看。
  “那个场面你看见啦?”我问。
  “看见了。我们都在那边。”
  “有人受伤吗?”
  “有头牛在斗牛场冲进人群,挑倒了七八个人。”
  “勃莱特觉得怎么样?”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不等人们骚动起来,事情就过去了。”
  “但愿我早点起来就好了。”
  “我们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们到你房间去找过,但房门锁着。”
  “你们这一夜待在哪儿?”
  “我们在一个俱乐部里跳舞。”
  “我太困了,”我说。
  “我的上帝!我现在真困了,”科恩说。“这回事儿有个完没有?”
  “一星期内完不了。”
  比尔推开门,探进头来。
  “你在哪儿,杰克?”
  “我在阳台上看到牛群跑过。怎么样?”
  “真出色。”
  “你上哪儿去?”
  “睡觉去。”
  午前谁也没有起床。我们坐在摆在拱廊下的餐桌边用餐。城里到处是人。我们得等着才能弄到一张空桌。吃完饭我们赶到伊鲁涅咖啡馆。里面已经客满,离斗牛赛开始的时间越近,人就越多,桌边的人也坐得愈来愈挤。每天斗牛赛开始前,挤满人的室内总满是一片低沉的嗡嗡声。咖啡馆在平时不管怎么挤,也不会这样嘈杂。嗡嗡声持续不停,我们参加进去,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每场斗牛,我都订购六张票。其中三张是斗牛场看台的第一排座位,紧靠斗牛场围栏的头排座席,三张是斗牛场看台上位于出入口上方的座位,坐椅带木制靠背,位于圆形看台的半坡上。迈克认为勃莱特第一次看斗牛,最好坐在高处,科恩愿意陪他俩坐在一起。比尔和我准备坐在第一排,多余的一张票我给侍者去卖掉。比尔告诉科恩要注意什么,怎么看才不至于把注意力集中在马身上。比尔曾看过有一年的一系列斗牛赛。
  “我倒不担心会受不了。我只怕要感到乏味,”科恩说。
  “你是这么想的?”
  “牛抵了马之后,不要去看马,”我对勃莱特说。“注意牛的冲刺,看长矛手怎样设法避开牛的攻击,但是如果马受到了攻击,只要没有死,你就不要再看它。”
  “我有点儿紧张,”勃莱特说。“我担心能不能好好地从头看到尾。”“没事儿,马登场的那一段你看了会不舒服,别的就没啥了,而且马上场和每条牛的交锋只不过几分钟。如果看了不舒服,你不看好了。”
  “她不要紧,”迈克说。“我会照顾她的。”
  “我看你不会感到乏味的,”比尔说。
  “我回旅馆去取望远镜和酒袋,”我说。“回头见。别喝醉了。”
  “我陪你去,”比尔说。勃莱特向我们微笑。
  我们绕道顺着拱廊下面走,免得穿过广场挨晒。
  “那个科恩叫我烦透了,”比尔说。“他那种犹太人的傲气太过分了,居然认为看斗牛只会使他感到乏味。”
  “我们等会拿望远镜来观察他,”我说。
  “让他见鬼去吧!”
  “他粘在那儿不肯走了。”
  “我愿意他在那儿粘着。”
  在旅馆的楼梯上,我们碰见蒙托亚。
  “来,”蒙托亚说。“你们想见见佩德罗·罗梅罗吗?”“好啊,”比尔说。“我们去见他。”我们跟着蒙托亚走上一段楼梯,顺着走廊走去。“他在八号房间,”蒙托亚解释说。“他正在上装,准备出场。”
  蒙托亚敲敲门,把门推开。这是一间幽暗的房间,只有朝小巷的窗户透进一丝亮光。有两张床,用一扇修道院用的隔板隔开。开着电灯。小伙子穿着斗牛服,板着脸,笔直地站着。他的上衣搭在椅背上。人家快把他的腰带缠好了。他的黑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身穿白色亚麻布衬衫,他的随从给他缠好腰带,站起来退到一旁。佩德罗·罗梅罗点点头,当我们握手的时候,他显得心不在焉,非常端庄。蒙托亚说了几句我们是斗牛迷,我们祝愿他成功等等的话。罗梅罗听得非常认真,然后朝我转过身来。他是我平生所见最漂亮的翩翩少年。
  “你看斗牛去罗,”他用英语说。
  “你会讲英语,”我说,觉得自己象个傻子。”
  “不会,”他笑着回答。
  床上坐着三个人,其中之一向我们走来,问我们是否会讲法语。“要不要我给你们翻译?你们有什么要问佩德罗·罗梅罗的?”
  我们道了谢。有什么好问的呢?这小伙十九岁,除了一名随从和三名帮闲的以外,没有旁人在场,再过二十分钟斗牛赛就要开始。我们祝愿他“Muchasuerte”,握握手就出来了。我们带上门的时候,他仍然站着,挺直而潇洒,孑然一身,独自同几名帮闲的待在屋里。
  “他是个好小伙,你们说呢?”蒙托亚问。
  “确实漂亮,”我说。
  “他长得就象个斗牛士,”蒙托亚说。“他有斗牛士的风度。”
  “他是个好小伙。”
  “我们马上会看见他在斗牛场上的风姿,”蒙托亚说。
  我们看见大皮酒袋在我房间里靠墙放着,就拿了它和望远镜,锁上门下得楼来。
  这场斗牛很精彩。我和比尔都为佩德罗·罗梅罗惊叹不已。蒙托亚坐在离开我们约莫有十个座位的地方。当罗梅罗杀死第一头牛之后,蒙托亚捉住我的目光,向我点头。这是一位真正的斗牛士。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真正的斗牛士了。至于另外两位,一位很不错,另一位也还可以。别看罗梅罗对付的那两头牛不怎么厉害,但是谁都无法跟他相比。
  斗牛赛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抬头用望远镜观察迈克、勃莱特和科恩。他们似乎一切正常。勃莱特看来并不激动。他们三人都探着身子趴在前面的混凝土栏杆上。
  “把望远镜给我使使,”比尔说。
  “科恩看上去感到乏味了吗?”我问。
  “这个犹太佬!”
  斗牛赛结束后,在斗牛场外面挤在人群里简直没法动弹。我们挤不出去,只好随着整个人流象冰川一样缓慢地向城里移动。我们的心情忐忑不安,就象每次看完斗牛一样,同时又很振奋,象平时看完一场精彩的斗牛一样。狂欢活动在继续。鼓声咚咚,笛声尖利,一伙伙起舞的人群随处冲破人流,各占一方。跳舞的人被人群团团围住,因此看不见他们那叫人眼花镣乱的复杂舞步。你只见他们的脑袋和肩膀在上上下下不停地闪现。我们终于挤出人群,走到咖啡馆。侍者给我们另外那几位留了座,我们俩每人叫了一杯苦艾酒,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和跳舞的人。
  “你看这是什么舞蹈?”比尔问。
  “是一种霍达舞。”
  “这种舞蹈有各种跳法,”比尔说。“乐曲不一样,跳法也就不一样。”“舞姿非常优美。”我们面前有群男孩子在街上一块没人的地方跳舞,舞步错综复杂,脸色全神贯注。他们跳的时候,都望着地面。绳底鞋在路面上踢达作响。足尖相碰。脚跟相碰。拇趾球相碰。乐声戛然而止,这套舞步跟着结束,他们沿着大街翩翩远去。
  “咱们的同伙来了,”比尔说。
  他们正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嗨,朋友们,”我说。
  “你们好,先生们!”勃莱特说。“给我们留座啦?太好了。”
  “嗨,”迈克说,“那个姓罗梅罗叫什么名儿的小伙真棒。我说得对不对?”
  “他多可爱啊,”勃莱特说。“穿着那条绿裤子。”
  “那条绿裤子勃莱特都看不够。”
  “嗨,明天我一定借你们的望远镜用一用。”
  “你觉得怎么样?”
  “精彩极了!没有说的。啊,真是大开眼界!”
  “马怎么样?”
  “没法不看它们。”
  “勃莱特看得出神了,”迈克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娘们。”
  “它们确乎挨到了怪可怕的对待,”勃莱特说。“不过,我一直盯着看。”
  “你感觉还行?”
  “我一点没有感到惊慌。”“罗伯特·科恩不行了,”迈克插嘴说。“当时你的脸色发青罗伯特。”“第一匹马的遭遇确实叫我难受,”科恩说。“你没有感到乏味,是不是?”比尔问。科恩嘿嘿地笑。“是的。我没有感到乏味。希望你原谅我说过这种话。”
  “好吧,”比尔说,“只要你不感到乏味就好。”
  “他看上去并不感到乏味,”迈克说。“我当时以为他会呕吐起来。”
  “没到那个程度。只有一小会儿工夫。”
  “我以为他会呕吐的。你没感到乏味,是不是,罗伯特?”
  “别提了,迈克。我说过,我说这话都后悔了。”
  “他是这样,你们知道。他当时脸色铁青。”
  “哦,算了吧,迈克尔。”
  “第一次看斗牛你绝不应该感到乏味,罗伯特,”迈克说。“不然就糟了。”
  “哦,算了吧,迈克尔,”勃莱特说。
  “他说过勃莱特是个虐待狂,”迈克说。“勃莱特可不是个虐待狂。她只是个迷人的、健壮的娘们。”
  “你是个虐待狂吗,勃莱特?”我问。
  “我希望不是。”
  “他说勃莱特是个虐待狂,只不过因为她有个旺盛的好胃口。”“胃口不会老是那么好的。”比尔让迈克不再拿科恩当话题,开始谈别的事。侍者端来几杯苦艾酒。“你真的喜欢看斗牛?”比尔问科恩。“不,谈不上喜欢。我认为那是场精彩的表演。”“天哪,多好啊!真是大开眼界!”勃莱特说。“马儿上场的那一幕没有就好了,”科恩说。“马儿不重要,”比尔说,“不消多久,你就再也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叫人难受的地方了。”
  “只是在一开头有点太刺激,”勃莱特说。“当牛向马冲去的时候,那一刹那我觉得很可怕。”
  “这些公牛都是优等的,”科恩说。
  “非常好的牛,”迈克说。
  “下次我想坐到下面去。”勃莱特喝着她杯中的苦艾酒。
  “她想在近处看看斗牛士,”迈克说。
  “他们值得一看,”勃莱特说。“那个罗梅罗还是个孩子哩。”
  “他是位非常漂亮的小伙,”我说。“我到他屋里去过,谁都没有他漂亮。”
  “你看他多大年纪?”
  “十九或者二十。”
  “想想看。”
  第二天的斗牛赛比第一天的精彩得多。勃莱特坐在第一排我和迈克的中间,比尔和科恩到上面去了。罗梅罗是这场的主角。我看勃莱特眼里没看到其他的斗牛士。除了那些顽固不化的行家,别人也是如此。全是罗梅罗的天下。另外还有两位斗牛士,但是都数不上。我坐在勃莱特身旁,给她解释斗牛是什么回事。我关照她,当牛向长矛手冲击的时候,要看牛而不要看马,叫她注意长矛手是怎样把长矛瞄准着刺进去的,这样才能看出点门道,才能琢磨出整个斗牛过程有一定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些不可名状的恐怖景象。我要她看罗梅罗怎样从倒下的马身边用斗篷把牛引开,怎样用斗篷把牛稳住,然后平稳而优雅地逗引牛转过身去,不使牛无谓地消耗体力。她看出罗梅罗避免用任何粗鲁的动作,保存牛的体力,以便等到他需要的时候作最后一击,不让它们气喘吁吁、烦躁不安,而是使它们一点点地垮下来。她还看出罗梅罗老是在牛身边靠得那么近,我就给她指出别的斗牛士常常耍花招,来给人一种他们靠得很近的样子。她明白,为什么她喜欢罗梅罗耍斗篷的功夫,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的。罗梅罗从不故意扭摆身躯,他的动作总是那么直截了当、干净利落、从容自然。另外两位把身子象螺丝钻那样扭着,抬起胳膊时,等牛角擦过去以后才挨着牛的腹部,给人一种虚而不实的惊险印象。这种虚假的动作后来变得越来越糟,使人感觉很不愉快。罗梅罗的斗牛使人真正动情,因为他的动作保持绝对洗练,每次总是沉着冷静地让牛角紧靠身边擦过去。他不必强调牛角离他的身子多近。勃莱特看出有些动作紧靠着牛做很优美,如果和牛保持一点距离来做就很可笑。我告诉她,自从何塞利托去世之后,斗牛士都逐渐形成一套技巧,表面上故作惊险,以期造成扣人心弦的虚假效果,而实际上他们并不担风险。罗梅罗表演的是传统的技巧,就是通过身躯最大限度地暴露在牛面前来保持洗练的动作,他就是这样把牛控制住,使它觉得他是难以接近的,同时做好准备,给它以致命的一击。
  “他从来没有什么笨拙的动作,”勃莱特说。
  “除非他害怕了,”我说。
  “他永远不会害怕,”迈克说。“他懂得的东西太多了。”
  “他一开始就什么都懂。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本领别人一辈子也学不到手。”
  “天啊,脸相多帅哪,”勃莱特说。
  “我看她爱上了这个斗牛的小伙罗,”迈克说。
  “我并不感到意外。”
  “行行好,杰克。不要跟她多说这小伙的事了。告诉她,这帮人怎样揍他们的老娘来着。”
  “再告诉我他们都是酒鬼。”
  “呀,真吓人,”迈克说。“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揍他们可怜的老娘过日子。”
  “他看来是会这样干的,”勃莱特说。
  “真的?”我说。
  有人用几头骡子套住死牛,接着鞭子啪啪地响,人们奔跑起来,于是骡子往前猛地使劲,一蹬后蹄,突然飞跑起来,那条死牛的一只牛角向上撅着,牛头耷拉在一旁,身子在沙地上划出一道光滑的沟痕,被拖出红色的大门。
  “下次出场的是最后一头牛。”
  “不会吧,”勃莱特说。她探身倚在栏杆上。罗梅罗挥舞手臂叫长矛手各就各位,然后一个立正,贴胸拿着斗篷,朝场子对面公牛上场的地方望去。
  散场以后,我们出来紧紧地挤在人群里。
  “看斗牛真累人,”勃莱特说。“我全身软得象团棉花。”
  “啊,你去喝一杯吧,”迈克说。
  第二天佩德罗·罗梅罗没有上场。尽是米乌拉公牛,这一场斗牛很是糟糕。第三天没有安排斗牛。但是狂欢活动仍然整天整夜地继续不停。
  第十六章
  上午一直在下雨。海上来的雾遮蔽了群山。山顶看不见了。高岗显得阴沉、凄凉,树木和房屋的轮廓也变样了。我走出城外观看天色。海上来的乌云正滚滚涌往山间。
  广场上的旗帜湿漉漉地垂挂在白色旗杆上,条幅湿了,粘挂在房屋正面墙上,一阵阵不紧不慢的毛毛雨之间夹着沙沙急雨,把人们驱赶到拱廊下,广场上积起一个个水洼,街道湿了,昏暗了,冷落了;然而狂欢活动仍旧无休止地进行。只是被驱赶得躲起来了。
  斗牛场里有顶篷的座位上挤满了人,他们一边坐在那里避雨,一边观看巴斯克和纳瓦拉的舞蹈家和歌手们的汇演,接着卡洛斯谷的舞蹈家们穿着他们的民族服装冒雨沿街舞来,打湿的鼓声音空洞而发闷,各个舞蹈队的领班在队伍前骑着步伐沉重的高头大马,他们穿的民族服装被雨淋湿了,马披也淋湿了。人们挤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进来坐下,他们把紧紧缠着白绑腿的脚伸到桌下,甩去系着铃的小帽上的雨水,打开姹紫嫣红的外衣晾在椅子上。外面的雨下得很急。
  我离开咖啡馆里的人群,回到旅馆刮脸,准备吃晚饭。我正在自己房间里刮脸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我叫道。
  蒙托亚走进屋来。
  “你好?”他说。
  “很好,”我说。
  “今天没有斗牛。”
  “是啊,”我说,“什么都没有,只顾下雨。”
  “你的朋友们哪儿去啦?”
  “在‘伊鲁涅’。”
  蒙托亚局促不安地笑了笑。
  “听着,”他说。“你认不认识美国大使?”
  “认识,”我说。“人人都认识他。”
  “现在他就在城里哩。”
  “是的,”我说。“人人都看见他们那一伙了。”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他不说下去了。我继续刮我的脸。
  “坐吧,”我说。“我叫人拿酒来。”
  “不用,我得走了。”
  我刮好脸,把脸浸到脸盆里,用凉水洗一洗。蒙托亚显得愈加局促地站在那里。
  “听着,”他说。“我刚才接到他们从‘大饭店’捎来的信儿,他们想要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朗达晚饭后过去喝咖啡。”“好啊,”我说,“这对马西亚尔不会有一点儿害处。”
  “马西亚尔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待整整一天。他和马尔克斯今儿早晨开车子去的。我看他们今儿晚上回不来。”
  蒙托亚局促地站着。他等着我开口。
  “不要给罗梅罗捎这个信儿,”我说。
  “你这么想吗?”
  “当然。”
  蒙托亚非常高兴。
  “因为你是美国人,所以我才来问你,”他说。
  “要是我,我会这样办的。”
  “你看,”蒙托亚说。“人们竟然这样糊弄孩子。他们不懂得他的价值。他们不懂得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外国人都可以来捧他。他们从‘大饭店’喝杯咖啡开始,一年后,他们就把他彻底毁了。”
  “就象阿尔加贝诺,”我说。
  “对了,象阿尔加贝诺那样。”
  “这样的人可多着哩,”我说。“现在这里就有一个美国女人在搜罗斗牛士。”
  “我知道。她们专挑年轻的。”
  “是的,”我说。“老家伙都发胖了。”
  “或者象加略那样疯疯癫癫了。”
  “哦,”我说,“这个好办。你只要不给他捎这个信儿就完了呗。”“他是个多好的小伙啊,”蒙托亚说。“他应该同自己的人民在一起。他不该参与这种事儿。”“你不喝杯酒?”我问。
  “不喝,”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他走了出去。
  我下楼走出门外,沿拱廊绕广场走了一圈。雨还在下。我在“伊鲁涅”门口往里瞧,寻找我的同伙,可是他们不在那里,于是我绕广场走回旅馆。他们正在楼下餐厅里吃饭。
  他们已吃了几道菜,我也不想赶上他们。比尔出钱找人给迈克擦鞋。每当有擦鞋的从街上推开大门朝里望,比尔总把他叫过来,给迈克擦鞋。
  “这是第十一次擦我这双靴子了,”迈克说。“嗨,比尔真是个傻瓜。”
  擦鞋的显然把消息传开了。又进来一个擦鞋的。
  “要擦靴子吗?”他对比尔说。
  “我不要,”比尔说。“给这位先生擦。”
  这擦鞋的跪在那个正擦着的同行旁边,开始擦迈克那只没有人擦的靴子,这靴子在电灯光里已经显得雪亮了。
  “比尔真逗人喜爱,”迈克说。
  我在喝红葡萄酒,我远远地落在他们后面,因此对这样不断地擦鞋看着有点不顺眼。我环顾整个餐厅。邻桌坐着佩德罗·罗梅罗。看我向他点头,他就站起来,邀请我过去认识一下他的朋友。他的桌子同我们的桌子相邻,几乎紧挨着。我结识了这位朋友,他是马德里来的斗牛评论员,一个紧绷着脸的小个子。我对罗梅罗说,我非常喜欢他的斗牛技艺,他听了很高兴。我们用西班牙语交谈,评论员懂得一点法语。我伸手到我们桌上拿我的酒瓶,但是评论员拉住了我的手臂。罗梅罗笑了。
  “在这儿喝吧,”他用英语说。他说起英语来很腼腆,但是他打心眼儿里乐意说英语,当我们接着谈的时候,他提了几个他不太有把握的词让我给解释。他急于想知道Corridadetoros在英语中叫什么,它的准确翻译是什么。英语翻成bull-fight(斗牛),他感到不妥。我解释说,bull-fight在西班牙语中意为对toro的lidia。Corrida这西班牙词在英语中意为therunningofbulls(牛群的奔驰)。——法语是Coursedetaureaux。评论员插了这么一句。西班牙语中没有和bull-fighi对应的词儿。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学了点英语。他出生于朗达。在直布罗陀北边不远。他在马拉加的斗牛学校里开始斗牛。他到现在才只干了三年。斗牛评论员取笑他说的话里多的是马拉加方言中的措词。他说他十九岁。他哥哥给他当短枪手,但是不住在这个旅馆里。他和另外一些给罗梅罗当差的人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他问我在斗牛场里看过他几次了。我告诉他只看过三次。实在只有两次,可我说错了就不想再解释了。
  “还有一次你在哪里看到我的?在马德里?”
  “是的,”我撒了个谎。我在斗牛报上读过关于他在马德里那两次表演的报道,所以我能应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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