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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_9 李百川(清代)
  蕙娘道:“你就要如此,你也将门拴儿扣上着。”周琏如飞的起去,把门拴儿扣上,将蕙娘裤儿从后拉开,把两腿一分。蕙娘含着羞,忍着疼,只得让周琏欺弄,濡研了十数下。蕙娘疼痛的了不得,用两手推着周琏道:“我不做这事了,饶我去罢。
  “周琏也不言语,先将自己的舌尖送入蕙娘口中,随即缩回。
  “蕙娘也将舌尖送入,让他吮咂。蕙娘初经云雨,觉得里面如火烧着的一般,甚是难忍难受。只因心上极爱周琏,便由他行凶。将两腿夹的死紧,口中乱说“罢了,罢了”!堪堪的日色出来,蕙娘道:“使不得了。”周琏道:“你只将两腿放开些,我立刻完事。”猛听得门儿外有人说话,周琏也顾不得蕙娘痛苦,连连的大肆抽提。少刻,周琏春透心胸,将蕙娘舌根狠命的吸在口中乱咂,把一只金莲用力握的死紧。自和妇人们有此事至今,总不如此次极美,皆因他心上爱到无以复加。
  事完之后,便软瘫在蕙娘肚上。
  蕙娘见周琏双眼紧闭,扒在他身上,微风不动,把个脖项也歪在一边。做女儿的从没经见过,只当周琏死了。心上害怕起来,连连的用手推摇了十几下。只见周琏将头抬起,微笑了笑,吃了蕙娘的一个嘴。见蕙娘袄底襟上早弄下两三处新红。
  忙将蕙娘扶起,还欲说话,蕙娘道:“你不看是甚么时候,有话再说罢。你快快的过去。”周琏又搂住粉项,连连的吃了几个嘴,道:“我今日才完了心愿了。你若是可怜我这一片赤心,明日务必早些来。我五更天就在此等你。”蕙娘点了点头儿,一边系裤子,一边站起来,着周琏扒过墙去,然后才将门拴儿取开。开门一看,见院中无人。回头看来,见周琏在墙那边,还露着半截身子,在上面看视。蕙娘朝着他笑了笑,才走出门儿去。这一笑,又把周琏心上笑的发麻痒起来,恨不得又跟随了过去。随即将桌子收入房内,看日光已照纱窗,也不好睡觉养息,将院门开放,让小厮们入来送茶水。仍照常诵读功课,遮饰众人耳目。直至早饭后,方才闭门睡倒,细细的咀嚼那交媾时的情景。真是一生侥幸、有一无两之事。独自在那里得意到几百万分。
  再说蕙娘恭也没顾得出,走将回来,庞氏已经净面,他父亲已出去了。问蕙娘道:“怎么你今日去了好大一会?”蕙娘道:“我也是这般说,白蹲了半天,只是出不下来。”庞氏道:“敢是大肠里火结住,怪不得你的面色通红,吃点蜜水就好了。
  “蕙娘只怕他父母看出破绽,幸喜毫不相疑。走到自己房内,见他兄弟也不在,连忙用凉水偷着将大襟里儿上血迹洗去。呆呆的坐在床上,思想方才的事,竟是第一苦事,不是甚么好吃的果子。又想昨日送木炭,这就是他的调度,安心要破坏我。
  只是他怎知道我家夹道内放柴炭?岂非奇绝?又想了想,身子已被他破去,久后该作何结果?用手在阴门上一摸,还是水渍渍的,两片大开着,不是从前故物。心下又羞愧起来。往常思念周琏,还有住时,念日不知怎么,就和周琏坐在心上、睡在心上一般。晚间睡在被内,想那临去的话儿,着他早些去,又想起那般疼痛,有些害怕。翻来覆去,到三鼓往过才睡着。
  心上悬结着,只睡了一个更次,便醒转来,悄悄的起去,点着个灯,看了看小女厮和他兄弟,睡的和死人一般。随即打开了鞋包,换了双大红鞋儿,走在镜台前,敷了一番脂粉,将头发用梳子笼的光光的,罩了块青手帕,坐在床上算计道:“他昨日说五鼓就在墙头候我,此时他定在那里相等。我若去,父母问起时,我昨日原说没有出下恭来,只说内急的狠,说与他一声,我立刻回来就是了。”想罢,将灯儿吹灭,一步步走到外房门前,款款的将门儿一启,侧身出去。到窗外一听,不见动静,知道他爹妈没有听见。连忙抢行几步,将夹道门推开。
  这边门儿一响,墙头上的周琏早已看见,低低问道:“来了么?”蕙娘见周琏已在墙头,也不答应,将门儿急忙拴了。
  不想周琏早预备下个灯笼点在墙那边。先向炭堆上丢下一个褥子,一个枕头,跳过墙来,和灯笼都安放地下。然后走到蕙娘跟前,用双手抱起,放在褥子上,着了枕头,也顾不得说话,将褥儿拉下,分开蕙娘的两腿,却待将阳物插入。蕙娘道:“你断不可像昨日那样罗唣,我实经当不起。”周琏连连吃嘴道:“我今日只管着你如意。”说着,将阳物徐徐插入,便不是昨日那样艰涩。蕙娘蹙着眉头,任他戏弄。口中柔声嫩语哀告着,只教弄半截。周琏在灯下,看着他的容颜,又听着他这些话儿,越发性不可遏。周琏款款的用柔软功夫,一出一入,抽送起来。
  蕙娘此时也觉得可以容受。周琏回头见蕙娘穿着大红半平底鞋儿,上面花花绿绿,甚是可爱,忙用双手紧紧握祝两人事毕,搂抱了片刻,天已大亮。周琏将他扶起,抱在怀中,口对口儿的问道:“今日比昨日何如?”蕙娘斜瞅了一眼,便笑了。旋将周琏脖项搂住,又将粉面枕在周琏面上,只顾挨揸。周琏道:“天已大明,你该去了。”蕙娘始将秋波转盼,抬头看那天色。
  看罢,向周琏道:“我此时一点气力也没了,你抱起我来罢。
  “周琏将他抱起,蕙娘系了裤儿,一手托着墙,十手拉着周琏衣袖,问道:“你明日来不来?”周琏道:“我为什么不来?
  我又不是疯子。”蕙娘又笑了笑,问周琏道:“伤快过去罢。
  “周琏将褥子卷了枕头,向墙那边一丢,然后提了灯笼,从炭上扒过墙去。又回头看蕙娘,蕙娘又笑了笑,以目送情,周琏摆手儿,蕙娘方才出去。
  回到外房,见他父亲正穿衣服,他妈还睡在被内。急急的几步,走入内房,将红鞋脱去,换了一双宝蓝鞋穿了。小女厮与他盛了面汤,梳洗毕,呆呆的坐在床上,思索那交媾的趣味,不想是这样个说不来的受用,怪道妇人家做下不好的事,原也由不得。又想着普天下除了周琏,第二个也没这本领。从此一心一意要嫁周琏。拿定他母亲,是千说万依的。只是他父亲话断无望。
  到第三夜五更时,又与周琏欢聚。事完后,蕙娘说起要嫁的话。周琏道:“此事从那日会文在窗下见你时,存此想算,直到如今。只是我家有正妻,不但将你与我做个偏房,就与我房下做个姐妹,你父亲也断断不依。我也思量了千回百转,除非我房下死了,那时名正言顺,遣媒作合。内中又有你母亲作主,这事十分中就有十分成就。如今该怎么向你父亲开口?”
  蕙娘道:“我已是二十岁了,早晚间我父亲把我许了人,我这身子已被你破,那堪又着人家再破?我到那时,不过一条绳子自缢死,就是报还了你爱我一场的好心。只是我死了,你心上何忍?”说着,两泪纷纷从脸上滚下。周琏抱住温存道:“你休要忧愁。且像这样偷着做,等候个机缘,即或到水尽山穷,我从这墙上搬你过去,到我家中,禀明父母,费上十万银子打官司,也没个不妥当的事。万一不妥当,再着上十万。若二十万还无成,我陪你同死,也舍不得教你独死,教你再嫁第二个人。”蕙娘听了这几句话,拭去泪痕,说道:“我的终身总要和你说话。你若是误了我,我便做鬼,也不依你!”两个相亲相偎,到天明别去。
  自此一连七八天,周琏没回家去,总在书房中歇卧。偶尔白天回家走走,周琏的父母以为儿子下苦功读书,心上到也欢喜。怎奈他妻子何氏与周琏是少年好夫妻,每日晚上定要成双。
  今一连七八夜不见周琏回来,那里还挨得过去。便生了无限猜疑,打算着周琏不是嫖便是赌,不过藉读书为名,欺谎父母。
  又见周琏回家,止到他房内两次,面色上大同不前,看的冷冷淡淡,连多坐一刻也不肯。已看出破绽,只是摸不着根儿。将伺候周琏的大小家人、厨子、火夫都轮班儿叫去细细盘问,众人一口同音,说:“主人实是独自宿歇,用心读书,并无半点外务。”何氏又疑他们受周琏嘱托,因此不肯实说。
  想了半天,想出一套话来,到婆婆冷氏面前说道:“女婿连夜不回家,与众家人打通一路,包着个娼妇,在新书房左近,夜去明回,已七八天了。咱家有钱,谁不忌恨?久后被人讹诈事小,设或一出一入被人家伤了性命,我做个寡妇罢了,只怕爹妈的后嗣有些可虑。”冷氏听了别的话,知道他们是少年夫妻,不愿丈夫离开的意思,后听到伤了性命等话,心上有些怕起来。立刻将周通请入内室,照何氏适才的话,告诉周通。周通笑道:“我一生一世,止有此子。凡他一举动,我无不昼夜留心暗中着人察访。委系在新书房内立志读书,并未胡行一步。
  除会文日子出门,余俱在书房中。止是和齐贡生家两个儿子稠密些。他们少年人合得来,也罢了。若说讲到邻家,那齐贡生品端行方,言笑不苟,是我们本城头一个正路人,也是我一万分信得过的人。今他另立书房读书,这是最难得的事体。若把他这读书高兴阻了,惹的他恼怒起来,胡嫖乱赌,将我也只合把他白看两眼,谁舍的难为他?”这是媳妇儿贪恋丈夫。我今日就吩咐与他,白日在书房中,晚间回家来罢了。”
  随即着人将周琏叫来,说明此话。周琏听了,和当心打个霹雷一样,又不敢在他父亲前执谬,,含怒出来。深信家中大小,没人敢掇弄他。随到他母亲冷氏前细问。冷氏道:“这是你父亲怕你少年没守性,设或在外眠花卧柳,教我们担忧。况你媳妇独宿,也不是个常事,因此着你回来。”周琏听了这两句话,便明白是何氏有话了。连忙走到何氏房内,问道:“你今日和母亲说甚么话来?”何氏满面笑容,说道:“我没有说甚么。”周琏道:“你既没说甚么,怎么父亲陡然教我回家宿歇?”何氏笑道:“连我也不知道二位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敢是怕你在外嫖赌。”周琏怒说道:“我便嫖赌,你我怎么?”
  何氏见丈夫恼了,低低的笑说道:“你就嫖赌去,只要你有钱。
  “周琏道:“有钱,有钱,一百个有钱,只是不嫖你!”何氏道:“我要你嫖我么!”周琏道:“你既不要嫖你,你为什么在老爷子前过舌?”何氏道:“那个烂舌头生疔疮的,才过舌哩!你只回书房里睡去就是了,何必苦苦向我较白。”周琏道:“你能有多大的鬼儿,敢在我跟前施展?”说着,将衣服搂起,指着自己的阳物,向何氏道:“你多嘴多舌,不过为的是他。
  你从今后,若安分守己,我还着他赏你一二次光;你若暗中作弄我,我将他倒吊起也轮不到你囗里去。”何氏道:“你到不呵咶我罢,谁要他当饭吃不成?你的会吊着,难道我的不会挂着么?”
  正嚷闹间,他母亲冷氏人来说道:“教你回家,是你父亲的意思,与你媳妇何干?你两个不必吵闹,我明日自有安排。
  “周琏道:“我的被褥俱在书房中,我明日再回家罢。”冷氏道:“这使不得。你父亲方才和你说了,你便与他相拗,他岂不怪你!现放着你媳妇被褥,何必定要书房中被褥怎么。况此时已是点灯时候还去做甚?”说罢,冷氏出去。周琏无可如何,只得遵他母亲的言语,深虑没和蕙娘说声,恐他独自苦等。夜饭夜酒都不吃,也不脱衣服,和衣儿倒在床上,一心牵挂着蕙娘。
  到三更时分,何氏只当周琏睡熟,忍不住到他怀前替他解扭扣,松腰带,拉去靴袜。正要脱底衣。周琏睁开两眼,向何氏脸上重重的唾了一口,骂道:“没廉耻的货!我原知道你挨不住了!”何氏此时羞愧的无地可入,低了头,走至床脚下,泪流满面,又不敢高声大哭。心上又悔又气,恨不得一头碰死。
  到五更时,周琏那里还睡的住?坐起来,只觉得一阵阵耳热心跳,不由的嘴里说道:“罢了,这孩子今夜苦了!”何氏只当丈夫说他苦了,越发在床脚头哽哽咽咽,悲伤不已。周琏见何氏甚是悲切,素日原是和好夫妻,想了想,他也是贪恋我的意思,我头前处置过甚了。做妇人的,谁没个羞耻?省得我这般肉跳心惊,到不如且拿他出火。伸手将何氏一搬,见何氏二目红肿,哭的和酒醉一般。随蹲在床上,将何氏用两手抱起,放在床中间。正要对面亲嘴说话,被何氏用力一推,周琏不曾防备,一个翻筋斗倒跌下床去,头上碰下个大疙瘩。扒起来,双睛出火,怒不可遏,却待将何氏揪扭痛打。回想他父母睡熟惊动起来不便,忍了一口气,将靴袜穿上,叫起女厮们点了灯笼,出外边书房中去了。正是:绝粮三日随夫饿,一日无他心不减。
  妇女由来贪此道,休将醋味辨酸咸。
  
第八十二回阻佳期奸奴学骗马题姻好巧妇鼓簧唇
  词曰:
  他也投闲抵隙,若个气能平。理合血淋墙壁,此大顺人情。
  这事莫教消停,须索妙妇私行。知他舌散天花,能调凤管鸾笙。
  右调《相思令儿》
  且说冷氏到次日,将周琏夫妻角口话与周通说知,周通将周琏极力的数说了几句,吩咐他在家住五天,在书房住五天,周琏才略有些欢喜。急急的到书房,在先生前打了个照面,将小院门开放,看见那堵墙和那张方桌,便是一声嗟叹。入房来,往床上一倒,想算道:“这蕙姑娘不知怎么怨恨我!若今晚负气不来,真是将人坑死!谁能过去与我表白冤枉?”猛想起:可久那娃子最好多说,此事除非着他有意无意的道达,使蕙娘知道我不来的原故方好。随即叫入个小小厮,吩咐道:“你去隔壁请齐二相公来。”少刻,那小厮将可久领来。周琏先与他果子吃,又留他吃早饭,问他家中长长短短。渐次问到蕙娘身上,可久道:“我姐姐还睡觉哩。”周琏道:“我昨晚也是一夜没睡觉。”娃子道:“你为什么不睡?”周琏道:“我昨晚二更鼓被我父亲叫去说话,因此没有睡觉。我也是才从家中来。
  “娃子道:“你昨夜没在这里么?”周琏道:“正是。”那娃子吃毕饭,周琏与了他两包花炮,五百钱,那娃子喜欢的怪叫回家放炮去了。
  少时,蕙娘听得院中炮响,就知是周琏与他兄弟的。急急的扒起将他兄弟叫来问道:“你周哥做什么哩?”娃子道:“我来时他说要睡觉。他又说昨日他爹叫着他去,一夜没睡。”
  蕙娘听了,才明白是他父亲叫去,并不是周琏变心。把一肚皮怨恨丢在一边。原来蕙娘五更天到夹道内,直等到天明。随向娃子嘱咐道:“你周哥问我的话,不可向爹妈说。若是说了,我教你周哥一点东西不与你。”娃子去了。
  到这晚,蕙娘洗脚净牝,等候接续良缘。到四鼓时,在镜台前匀了脸,鬓边戴了一朵大红灯草茶花,穿了红鞋,悄悄的走出房来。到夹道内,先向墙上一看,见墙上有人,就知是周琏等候,回身将门儿拴了。周琏打算今晚蕙娘必早来,从三更时分便等候起,今见蕙娘入来,随将枕头、褥子丢在炭上,提灯笼过来。到蕙娘面前,将灯笼、枕、被放下,向蕙娘深深一揖,两条腿连忙跪下,双手抱住蕙娘。正要表白昨晚不曾来的话,蕙娘笑嘻嘻的扶起道:“我都知道了。”周琏起来,将枕、被从新安放好。蕙娘便坐在上面,不想周琏止穿着大衣和鞋袜,不曾穿着裤子。两人再无别说,周琏将蕙娘放倒,挺阳物直刺红门。放出十二分气力,补昨夜的亏缺,直弄了一个更次,已交上五更,方才完事。把个蕙娘弄的言不得,动不得,到像经了火的糖人儿,提起这边,倒在那边。两人搂抱着,周琏诉说他房下在父母前进了谗言,因此昨晚被叫了去。又言如何角口,才许了书房宿五夜,家中宿五夜。蕙娘道:“可惜一个月,平白里少了十五天,是那里说起!”周琏道:“你莫愁,只要夜夜像这个时候来,做两次事,也补过那十五天。”蕙娘道:“一夜不见面,不知怎么心上不好过,我昨日已领教过了。”周琏亲嘴咂舌,将两只小金莲在灯笼下不住的把玩。少刻,那阳物又跳动起来,两人复行鏖战,弄到天亮方休。
  光阴易过,已到五日之期。周琏说明回家,约定过五天,至某夜相会,去了。
  周琏有个家人,名唤定儿。为人颇精细,自周琏与齐贡生家来往后,他便事事留心,见周琏和可久、可大拜弟兄,送衣服、首饰、银钱、柴炭等物,他和众人背间有无数的议论。又见做了两张白木头桌子,放在房内,院外东墙下,安放一张方桌,心上已明白了十分。但不知是和齐家那一个?打算着不是他闺女,就是他儿媳妇。这番该他在书房上宿,他于这晚三鼓,在小院门隙内偷窥。到交四鼓时,见周琏将桌子叠起,又待了几句话功夫,见点出灯笼,怀内不知抱着是什么,在墙头上站着。少刻便跳过墙去,直到天大明,方才过来。定儿一连看了五夜,俱是四鼓。他也不肯和同伴人露一字,便存了个“以羊易牛”之心。
  这晚,周琏回家,他不肯跟回去,要替别人值宿,人何乐而不为。到天交四鼓时分,从小院门楼上扒过去,到书房内,将那两张桌了掇出来,也叠放在方桌上,却不敢点灯笼,怕同伴人看见。于是上了桌子,在墙上一望,见都是些黑东西,离墙头不过二尺上下。他心里说道:“这必是数日前送的那几十担木炭,做了他的走路。”跳过墙去,一步步走下来,闻的北头,有些气味,瞧了瞧,是个毛坑,中间有个门儿。站了一会,不见一点动静,他想着:必在前院有个密静房儿,干这勾当。
  悄悄的拿脚缓步,开了夹道门儿,走到那边院内。见四围俱无灯火,听了听,人声寂寂。将走到正房东窗下,不防有两条狗迎面扑来。急往回走时,被一狗将他左腿咬住,死也不放。定儿挨着疼痛,用拳打开。那一条狗又到,幸亏离夹道门不过四五步,飞忙入去,将门儿关闭。那两条狗在门外没死没活的乱叫,他却急急的扒上炭堆,跨上墙去,登着桌子下来。摸了摸腿上,已去了一块肉。袜子也拉成两片,疼痛的了不得。急急的将桌子搬在房内,翻身出来,仍扒上门楼过去,回到自己房内,收拾他腿伤。
  齐贡生家听得狗咬甚急,将下房内老婆子吆喝起,着他查看。那婆子点了烛,走出来,见一条狗在夹道门口叫,一条狗已入夹道内,也在那里叫。走到夹道内看,一无所有。那两条狗见老婆子来,都扬着头,摇着尾,来回在婆子身边乱跳乱跑,都不喊叫了。贡生在房内问道:“狗咬甚么”你须在各处细细照看。”婆子想睡的狠,应道:“是狗在夹道内咬猫儿,适才一个猫儿从夹道炭上跳过墙去了。”庞氏在房内道:“他们出了恭,总记不得将门儿关祝闹了一会,老婆子回房睡去了。
  蕙娘在房内心惊胆战,疑必周琏没有回家。后听得老婆子说“狗咬猫儿”,方才放了心。
  再说周琏回到家中,也不去里边宿歇,在外边书房中睡了一夜。一早就到书房,开了小院门锁。到书房内,见两张桌子放的不是原地方。正在疑惑间,猛见桌腿上有些血迹,白木头上,非油漆过的可比,分外看的清楚。将书房中的家人小厮叫来细问,都说:“门子锁着,谁能够入来?这血迹到只怕是原旧有的。”周琏道:“这都是该打死的话!一个常在我面前的东西,我怎么看不见?且放的地方一前一后,也不是原处。
  “又问道:“你们昨晚是那几个上宿?”众人道:“师爷院中是某某,内院是某某。”周琏道:“都与我叫来!”少刻,众人俱至。周琏看,止是大定儿不在。问众人道:“怎么定儿不来?”众人道:“他还未起。”周琏怒道:“与我叫了来!”
  须臾,定儿来至,周琏将他上下一看。见他有些神气不宁,便指着桌上血迹,问道:“这是那里来的血?”定儿道:“小的不知道。”话虽是这样说,看他的面色,大是更变。周琏虽是个二十一二岁人,他心上颇有点识见,就知是他弄的鬼。对着众人不好究问,普行骂了几句“不小心门户”的话,随即着众人出去,自己到墙下看了一遍,低头在地下详验。只见有三四点新红淋淋漓漓,到院门前。看门楼上的血迹,到有两三处。
  用手将门儿关闭,只见中间门缝有一指多宽,内外皆可傍视。
  周琏道:“是了!我的行景必定被小厮们从门缝内看破,昨日回家,便假装我的招牌。若将蕙娘骗奸了,我真正就气死。”
  又想:“那晚是与他说的明明白白,他断不肯四五更鼓到夹道中等我。且这桌上、地等处血迹,必是受了伤回来。适才看定儿气色较素日大变,这奴才平日是个细心人,这事有一百二十分是他无疑了。常言道:机事不密则害成。又言:先发者制人。
  我须预为之地方可。这便打死他也无益,将来徒结深仇。”说罢,瞪着两只眼,想了一会,连连摇头道:“这事比不得别事,大则性命相关,是一刻姑容不得的。”又想了一会,笑道:“我有道理了。”
  到第三天早起,从家中到书房,将众人叫来,吩咐道:“本府道台、府台皆与老爷相好,刻下三月将尽,一转眼便立夏。
  我想了会,没个送府、道的东西,惟扬州香料比别处的都好。
  这得一个细心人去,方能买得好材料物件来。你们出去,大家公举一人,我再定夺。”众家人商酌一番,想出两个细心人来:一个叫周之发,一个便是大定儿。周琏道:“周之发,老爷时常用他。可说与大定儿,此刻收拾行李完备,着他来,我有话。
  “众人去了。午间,大定儿来,周琏道:“买香料话你也知道。
  “说着取过三封银子来,交与定儿,共一百五十两。定儿见上面俱写有大小锭数,包封在内;又着人与他五千钱,做搭船盘费用。又吩咐:“速刻起身,此物急用之至。你若故为迟延,误我的大事,你父母、妻子,休想在宅中存留一日。我也不限你日期,去罢。”定儿领了银子,见他吩咐的紧急,立即带了应用的衣物,起身去了。
  连夜赶到扬州,打开银包一看,见里面方的、圆的、长的、匾的、铜的、铅的,都是些秤银子的旧法马。只吓的神魂俱失。
  再拆一封,也是如此,那一封也不用看了。把桌子一拍,道:“好狠心的狗子!杀的我苦。”又一回想道:“这是那一日晚上的事,破露在他心中,如何容得过我!彼时除非当面验看此银,他又要想别法治我。这都是我做的不是,怨不得他。等过了二年后,他的事也定了,气也平了,到那时回乡,恳求人情,求他收留罢。”从此,定儿就流落在扬州。
  定儿去后,周琏将院门更换,心上日怀狐疑,只愁蕙娘被定儿奸骗了。向齐可久也探问不出,惟有日夜盼到第五天,方好问下落。到了这晚三鼓,便扒到墙头等候。不想蕙娘也结计着,只到三更将尽,便悄悄到夹道内,两人相会。蕙娘便嫌怨道:“你日前原说下不来,为何又来了?将炭踏下几块,滚在夹道中间,还是我绝早起来,收拾上去。那日只没教狗咬倒你,就是万幸。”周琏忙问道:“你如何知是我来?”蕙娘道:“怎么不是你?那日天交四鼓,我家的狗在这门子前不住声的叫,我妈教老婆子起来点火看视,老婆子说是狗赶猫儿上这夹道墙上去,我才略放心些。”周琏听了大喜,方才将一块石头落地,知道蕙娘不曾着手,又明白那血迹是狗咬的。蕙娘又道:“你日后切不可如此。”周琏也不分辨,将蕙娘放倒,就云雨起来。到天将明时,已干讫两度,周琏方将定儿前后话告知。
  蕙娘道:“这真是我的万幸,倘若教他骗了,我拿甚么脸见你?从今后,我入夹道内,你看见时,先丢一块石头在炭上,我便知道是你;若不丢石头,我就跑去了。我若来在你前,我与你院中丢一块炭,你听见就快过来,以此做个暗号。你记着。
  “周琏点头。
  蕙娘又道:“是你我这样偷来偷去,何日是个了局?依我的主见看来,我妈最是爱你。莫若托个能言快语的人,与我爹妈前道达。就说与你夫人,做个姊妹。倘或我爹依了,岂不更妙?”周琏连连摇头道:“你的父亲,你还不知道?金银珠玉绸缎珍宝这六宗,他听见和仇敌一般。这语言还能摇动他么?
  此事若和他一题,他把以前相好都看的是为你,反生起防闲疑忌来。不但先日送的东西交还,这一堆木炭,他也不要了。那时断了走路,再想像今日之乐,做梦也不能。”蕙娘拂然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不过为我是小户人家女儿,配不上大家公子。嫌我玷辱你。好歹和我混上几日,大家开交就是。
  你既如此存心,就不该破坏了我的身体。”说着,用纤纤细指在周琏头上一掇,秋波内便滚下泪来。周琏急忙跪在一傍,发誓道:“我周琏若有半点欺心,不日夜思量娶齐蕙娘做妻,把我天诛地灭,出门被老虎。。”蕙娘没等的说完,急急用手把周琏的嘴掩祝说道:“我信你的心了。只是久后该如何?”
  周琏道:“就依你打算,先差个会说话的女人来,试探你母亲的口气。他若依允,大家好商量着做。”蕙娘听罢,看着周琏笑了笑,将身子向周琏怀中一坐,用手搬住脖项,口对口儿,低低的叫了“周琏亲汉子”,叫罢,便将一条细舌尖连根儿都送在周琏口内。又将一只金莲抬起,着周琏握在手中。周琏又喜又爱,觉得心眼儿上都痒起来,将舌根极力吮咂,恨不得咽在自己肚内。把蕙娘的脚握的死紧,下面的阳物和铁枪一般硬,将蕙娘放倒,从新拉开裤儿。蕙娘急急说道:“你不看天色么?”周琏道:“我情急的了不得了!”上头说着,底下已狠命的抽送,只二三十下,周琏便精如泉涌,直泻在蕙娘腹中。略停了停,将阳物拔出,蕙娘扒起,拽起裤儿,瞅了周琏一眼,道:“怎么这样个狠弄?你也不怕通触死我了。”说罢,又笑了笑,问周琏道:“你爱我不爱我?”周琏亲了个嘴,道:“我不爱你,还爱谁?”蕙娘道:“你既然爱我,你也忍心不娶我,教我再嫁别人?”说着站起来,向周琏道:“快过去罢。
  今日比素日迟了。”
  周琏扒过墙去,洗了脸,穿上大衣服,到先生前应了应故事,也不吃早饭,回到家中,将家人周之发老婆苏氏叫到无人处,把自己要娶齐贡生女儿做次妻,又细说了贡生情性,并庞氏情性,交与苏氏一百两银子,着他“如此如此”。又道:“我这话都是大概,到其间,或明说,或暗露,看风使船,全在你的作用。家中上下并你男人,一字是说不得。”苏氏是个能言快语、极聪明的妇人,他也有些权诈,周家上下人等都叫他“苏利嘴”。他听了主人托他,恨不得藉此献个殷勤,图终身看顾,便满口承应,道:“这事都交在我身上。管保替大爷成就了姻缘。”周琏甚喜,把贡生住处说与他。苏氏到冷氏前告假,说要去他舅舅家看望,本日即回。然后回到自己房内,与丈夫说明原委。周之发道:“必须与他说成方好。”
  苏氏换了极好的衣服,拿上银子,一径到齐贡生门前,说是“周家太太差来看望的。”贡生家人将他领到庞氏房内。这妇人一见庞氏,就恭恭敬敬,和自己主人一样相待,也不万福,扒倒就叩下头去,慌的庞氏搀扶不迭。起来时,替自己主人都请了安。庞氏让他坐,他辞了三番五次,方才斜着身子坐下。
  庞氏问了一句话,他站起来回答,满口里称呼太太。庞氏是个小户人家妇女,从未经过这样奉承,喜欢的和驾上云一般。小女厮送上茶来,吃罢,苏氏低低的说道:“我家大爷自与太太做了干儿子,时时心上想个孝敬太太的东西,只是得不了个稀罕物件。说着,从怀内掏出两个布包儿来,放在床上打开,共是四锭纹银,每一锭二十五两。笑说道:“我家大爷恐怕齐太爷知道,老人家又有收不收的话说,专专的教小妇人送与太太,零碎买点物事。”庞氏看见四大锭白银,惊的心上乱跳,满面笑色,说道:“大嫂,我承你大爷的情,真是天高地厚。日前送了我家许多贵重礼物,今又送这许多银子来,我断断不好收。
  再不了,你还拿回去罢。”苏氏道:“太太说那里话,一个自己娘儿们,才客套起来了。”又低声说道:“实不瞒太太,我家大爷也还算本县头一家有钱的人,这几两银子,能费到他那里?太太若不收,我大爷不但怪我,还要怪太太不像个娘儿们,岂不冷他的一番孝顺心肠?”说着,将银子从新包起,早看见床头有个针线筐儿,他就替庞氏放在里面。喜欢的庞氏心内都是奇痒,说道:“你如此鬼混我,我也没法。过日见你大爷时,我当面谢罢。”
  苏氏又问道:“太爷在家么?”庞氏道:“在书房中看书。
  “苏氏又道:“闻得有位姑娘,我既到此,不知肯教我见不见?”庞氏笑道:“小户人家女儿,只怕你笑话。他身上没的穿,头上没的戴,有什么见不得?”苏氏道:“太太说那里话。这大人家,全在诗书二字上定归,不在银钱多少上定归。”庞氏向小女厮道:“请姑娘来。”又道:“我真正糊涂,说了半日话,还没问大嫂的姓。”苏氏道:“小妇人姓苏,我男人姓周。
  “蕙娘在房里听了一会,知道必要见他,早在房中换了衣服鞋脚等候。此刻听见教他出去,随即同小女厮掀帘出为。苏氏即忙站起,问庞氏道:“这位是姑娘么?”庞氏道:“正是。”
  苏氏紧走了一步,望着蕙娘便叩下头去。蕙娘紧拉着,那里拉得起?只得也跪下扶他。庞氏也连忙跑来,跪着搀扶。苏氏见蕙娘跪着扶他,心上大是欢喜,扒起来,将蕙娘上下细看,见头是绝色的头,脚是上好的脚,眉目口鼻是天字第一号的眉目口鼻。模样儿极俊俏,身段儿极风流,心里说道:“这要算个绝色女子了。我活了四十多岁,才见这样个人。”又将庞氏一看,也心里说道:“怎么他这样个头脸,便养出这样个女儿来?岂非大怪事!”
  看罢,彼此让坐。苏氏在地下拉了把椅儿,放在下面,等着庞氏母女坐了,方说道:“这位姑娘,将来穿蟒衣,坐八抬,匹配王公宰相,就到朝廷家,也不愁不做个正宫。但不知那一家有大福的娶了去。敢问太太,姑娘有婆家没有?”庞氏道:“他今年二十岁了,还没有个人家,只为高门不来,低门不去,因此就耽搁到如今。”蕙娘见说他婚姻的话,故意儿将头低下,装做害羞的样儿。苏氏道:“我家大爷,空有数十万家财,只没这样一位姑娘去配合。”庞氏道:“闻得你家大爷娶过这几年了,但不知娶的是谁家的小姐?”苏氏道:“究竟娶过和不娶过一样。”庞氏道:“这是怎该说?”苏氏道:“我家大奶奶姓何,是本城何指挥家姑娘。太太和姑娘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走了话。我家大奶奶生的容貌丑陋,实实配不过我家大爷的人才。我家大爷从娶过至今,前后入他的房,不过四五次。我家老爷太太急着要抱孙儿,要与我家大爷娶妾,我大爷又不肯,一定还要娶位正夫人。”庞氏道:“这也是你大爷胡打算。他既放着正室,如何又娶正室?就是何指挥家,也断断不肯依。
  “苏氏道:“原是不依的,我大爷只送了他五百两,他就依了。
  将来再娶过,总是姐妹相呼,伸出手来一般大。只是我大爷福薄命小,若能娶府上这位姑娘,做我们一家的主儿,休说我大爷终身和美,享夫妻之乐,就是小媳妇等,也叨庇不荆”蕙娘见说这话,若再坐着,恐不雅像,即起身到内房去了。庞氏听了,也不好回答。苏氏又道:“也不怕太太怪我冒昧,我家大爷即是太太的干儿子,小妇人还有什么说不出的话?总然就说错了,太太也不过笑上一面。依我看来,门当户对,两好一合,我家大爷青春,府上姑娘貌美,到不如将干儿子做个亲女婿,将来不但太爷太太有半子之靠,就是太太的两位少爷,也乐得有这门亲。”说罢,先自己嘻嘻哈哈笑个不了。
  庞氏道:“你家大爷,我真是愿意,只怕我家老当家的话难说。”苏氏见话有说头,又笑嘻嘻的道:“好太太哩,姑娘是太太三年乳哺、十月怀胎抚养大的,并不是太爷独自生养大的。理该太太主持八分,太爷主持二分。像太太经年家看里照外,谁饥谁寒,太爷那一日不享的是太太的福?一个婚嫁,太太主持不得,还想主持甚么?我主人家也曾做过两淮盐运司,后做到光禄寺卿。目今老主人又是候选郎中,小主人是秀才,也不愁没纱帽戴。至于家中财产,太太也是知道的,还拿的出几个钱来。若怕我大爷将来再娶三房五妾,像府上姑娘这般才貌,他便娶一万个,也比不上一半儿。这是放心又放心的事。
  到只一件,姑娘二十岁了,须太太拿主意,听不得太爷。太爷是读书人,他老择婿,只打听爱念书的就好。至于贫富老少,他不计论。将来错寻了配偶,误了姑娘终身,太太到那时,后悔就迟了。再教姑娘受了饥寒,太太生养一场,管情心上不忍。“庞氏听了这一篇话,打动了念头,想算着寻周琏这样人家,断断不能。像周琏那样少年美貌,更是不能。又想到蕙娘见了周琏,眉眉眼眼,是早已愿意的。随说道:“大嫂,你的话都是为我女儿的话。等我和当家的商量后,再与你回信。但是方才这些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主人的意思?”苏氏道:“老主人、小主人,都是这个意思,只怕太太不依允,丁了脸,就不敢烦人说合了。”庞氏道:“还有一说,假若事体成就,你家大奶奶若以先欺后,不以姐妹相待,小视我家姑娘,该怎么处?”苏氏笑道:“太太什么世情不明白?女人招夫嫁主,公婆怜恤不怜恤,还在其次,第一要丈夫疼爱。况姑娘与我大爷做亲,系明媒正娶,要教通城皆知,不是瞒着隐着做事。那何家大奶奶会把齐家大奶奶怎么?休说姑娘到我家做正室,就是做个偏房,若丈夫处处疼爱,那做正室的只合白气几日、白看几眼罢了。太太是和镜子一般明亮的人,只用到睡下的合眼一想,我家大爷若爱我家大奶奶,又要娶府上的姑娘做什么?”
  庞氏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是。”苏氏:“小妇人别过罢。
  “庞氏道:“教你大爷屡次费心,今日又空过你。”苏氏道:“太太转眼就是一家人。将来受姑娘的恩,就是受太太的恩了。
  “庞氏送出二门,苏氏再三谦让,请庞氏回房。庞氏着老婆子同小妇厮送到街门外,苏氏去了。正是:欲向深闺求绝质,先投红叶探心迹。
  请君试看苏婆口,何异天花片片飞。
  
第八十三回捉奸情贼母教淫女论亲事悍妇的迂夫
  词曰:
  此刻风光堪乐,却被娘行识破。教他夜去和明来,也把墙头过。
  夫妇论婚姻,同将牙关锉。老儒无术奈妻何,躲向书房坐。
  右调《误佳期》
  话说苏氏和庞氏说了做亲的话,回家从头至尾把彼此问答的话详细告知周琏,周琏甚喜,说道:“这件事你到做的有了门路,我深感你。只是何家和老爷太太还不定怎么?”苏氏道:“大爷到疑难处,只管和我说,大家想法儿办,不怕不成。”
  周琏点头道:“如此甚好。”苏氏又道:“我还见齐姑娘来。
  “周琏笑问道:“人才何如?”苏氏道:“不像世上的人。”
  周琏惊讶道:“这是怎么说?”苏氏道:“是天上的头等仙女降落人间。从头上看到脚上。我虽然是个女人。我见了他,也把魂魄失去,不知大爷见了他是怎么?”周琏听了,直乐的手舞足蹈,狂笑起来。向苏氏道:“这事全要你成全我,你可偷空儿探问太太口气,不可令何家那醋怪知道,他坏我的事。”
  苏氏去了。
  过了两天,苏氏回复道:“太太的话我费了无限唇话,到也有点允意。昨晚我听得太太和老爷说,老爷怒起来道:‘怎么他这样没王法?家中现放着正妻,又要娶个正妻,胡说到那里去!他要娶妾,三个、两个由他,我也想望得几个孙儿慰老。
  况齐贡生是最古执不过的人,这话和他说,徒自取辱!’又道:‘怪道他日前认齐贡生老婆做干妈,原来就是这个想头!真是少年人不知好歹。以后到要着他将念头打灭,安分读书为是!
  “‘周琏听了这几句话,便和提入冰盆内一样,呆了好半晌,方向苏氏道:“你还须与我在太太前留神,老爷的话,我再设法。”苏氏道:“这还用大爷吩咐?再无不舍命办理的。况那边庞奶奶已依允了,此事若罢休,我脸上也对不过人家。”周琏道:“你说的甚是。此事若不成,我还要这性命做什么?总之,这事我都交在你身上。”苏氏满口应承去了。
  周琏屈指计算,明日该到书房中宿歇。苦挨到那晚四鼓时分,即扒在墙头等候。不想蕙娘自苏氏去后,也急着要问个信息,偷走在夹道内。周琏看见,忙拾一小块炭丢下去,先拿过枕、褥,后提了灯笼,两人到一处,且顾不得说话,先行干事。
  事完,周琏将蕙娘抱在膝上,便说他母亲和他父亲的话。蕙娘道:“你父亲尚如此,我父亲更不须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周琏道:“我便死去,也不肯罢了。我这几天想算,着叶先生并我父素日相好的朋友说这话,再看何如?”蕙娘道:“你是极聪明的人,你估料烦他们说,也有个中用,只用你父亲几句道理话,他们就是个罢休。你依我说,咱两个且欢会这五夜,过了五夜,你回到家中,便装做起病来,一口饭不要吃,却暗中说与苏大嫂,与你偷的送东西吃。你父母定必着慌。到危迫时,然后着那苏大嫂替你在太太前以实情直告:若娶不了姓齐的女儿,情愿饿死。只用三天,你父母止生你一个,又没孙儿,不怕他老两口不依。到只怕还要替你想妙法儿成就这件事,也定不祝”周琏听罢,抱住连连亲嘴,道:“我的心肝,我此刻才知你是我的老婆了。此计大妙!你我事体,无不成矣。”
  蕙娘道:“还有一件大疑难处:你丈人丈母未必肯依,又该怎处?日前苏大嫂说‘用五百银子已安顿住了’,未知确否?”
  周琏笑道:“我丈人是个赌钱的魁首,又不重品行,只用泼出一二千两银子,教他怎么便怎么。到是你父亲,真令人没法。
  “蕙娘道:“有我母亲与他作对,有何不妥?我如今也顾不得羞耻,早晚与我母亲实告,着他救我罢。”两人商量停妥,又大干起来。
  不意庞氏出恭素日在午未时分,昨日吃了些烙饼,大肠干燥了,便不出恭。此时鸡叫时候,忽然腹中作痛,穿了衣服,提了一碗灯,将走到夹道门前。只听得有男女交媾之声,大吃一惊,连忙将灯吹灭,侧耳细听,是他女儿与人做事。淫声艳语,百般难述。又听得抽送之声响彻户外,不觉得浑身苏软,气倒在一边。彼时便欲闯将入去,又怕有好有歹,坏了自家声名。没奈何,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等候下落。心上猜疑,不知和谁胡干?只等到东方亮时,男女喘息之声,与抽送之声,上下互应,又听得他女儿越叫念的一声大似一声,着实不像些话说。再听那男人口里也是任意乱道,却听不出语音是谁。这婆子越听越气,越气越恼,越恼越恨。后听到着实凶狠田地,两手只在心上乱挝,少刻淫声两罢,艳语双休,又听得唧唧喁喁说起话来。须臾,听得那男人道:“是时候了,我去罢。”
  少刻,蕙娘开门出来,乍见他妈坐在门傍台阶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只吓的惊魂千里,浑身打起战来。庞氏看了一眼,将上下牙齿咬的乱响,恨骂道:“不识羞的贼淫妇、臭蹄子!”蕙娘知事已败露,连忙跪下痛哭起来。庞氏道:“你还敢哭!只怕人不知道么?”说着,一蹶劣站起,入夹道内坐在一块大炭上,蕙娘也跟了入来,又跪在面前。庞氏道:“你做的好事呀!恨杀我,气杀我,呵呀呀,把亏也吃尽了,把便宜也着人家占尽了,你快实说,是个谁,是几时有上的?”蕙娘到此地步,也不敢隐藏,低低的说道:“是周大哥。”庞氏忙问道:“可是你干哥么?”蕙娘道:“是他。”庞氏听罢,将一肚皮气恼尽付东流,不知不觉的就笑了。骂道:“真是一对不识羞的臭肉!你还不快起来!在这冷地下冰坏了腿,又是我的烦恼。”蕙娘见庞氏有了笑容,方敢放心站起。先时止是惊怕,此刻到有些害羞,将粉项低下,听庞氏发落。庞氏又道:“臭肉是从几时起首,如何便想到这夹道中来?”蕙娘将前前后后,通首至尾说了一遍。庞氏道:“真无用的臭货!会过这边来,难道你就不会过他那边去?夜夜在这冷地下着尿屎薰蒸,他不要命,你也不要命了么?今夜晚上,你就到他那边去,赶天明过来,教他与你写一张誓状。他将来负了你,着他爹怎么死,着他娘怎么死,他是怎么死,都要血淋淋的大咒,写的明明白白。你父亲是万年县头一个会读书的人,岂有个读书人的女儿,教人家轻轻易易点污了就罢休的理!况男子汉那一个不是水性杨花?你不拿住他个把柄,还了得!你只管和他明说,说我知道了,誓状是我要哩。若写的不好,还要着他另写。
  他若问我识字不识字,你就说我通的利害,如今许大年纪,还日日看《三字经》。此后与你银子,不必要他的。你一个女儿家,力最小,能拿他几两?你只和他要金子。我再说与你,金子是黄的。”说罢,从炭上起来,连恭也不出了。正要开门出去,蕙娘将衣襟一拉,庞氏掉转头来问道:“你拉我怎么?”
  蕙娘低下头,略笑了笑。庞氏道:“臭肉,你要说,只管说罢,还鬼什么哩。”蕙娘道:“日前周家那家人媳妇儿说的话,全要妈做主,不可依我爹的性儿。”庞氏虚唾了一口,笑着,先出去了。蕙娘也随后回房,坐在床上,又有些讨愧,又心上喜欢。
  齐贡生家,素常睡的最早,起的也早。这晚蕙娘见他父母和兄弟俱睡了,便将贴身小衣尽换了绸子的,外面仍穿大布袄,以便明早回来。又换了一双新大红缎子花鞋,在妆台前薄施脂粉,轻画娥眉。将头发梳的溜光,挽了个一窝蜂的髻儿。戴了几朵大小灯草花儿,系上裙子,仍从外房偷走出去,却胆子就比素常大了好些。走到夹道内,先将门儿扣上,拾起快炭来,向墙那边一丢。周琏此时尚未睡,正点着一枝烛看书。听得院外有声,吃了一惊。随即又是一块落地,周琏想起蕙娘相约暗号,一边安放桌子,一边心中想算:此时不过一更天,他叫我怎么?连忙扒上墙头,往下一看,见有人站在炭边。蕙娘道:“是我。”周琏听知是蕙娘,惊喜相半,忙忙的下了炭堆,用手搂住,问道:“怎么你此时就来?可有什么变故么?”蕙娘笑道:“有什么变故?我还要过你那边去。”周琏大是猜疑。
  蕙娘看出形景,笑说道:“你莫怕,我过去和你说。”周琏道:“我取灯笼来。”急忙到墙那边,将灯笼取至,说道:“我扶了你上去。”蕙娘道:“我怕滚下来。”周琏道:“我背了你上去。”于是蹲在地下,蕙娘扒在周琏臂上,两手搂住脖项,将腿儿湾起,周琏一手执灯笼,一手扶着蕙娘腿股,轻那款步的,走上炭堆,到墙头边,将蕙娘放在炭上,他先跨过去,然后将蕙娘抱过来,放在桌上,扶掖到地。
  两人到了房中,蕙娘笑嘻嘻的说道:“此时的心,才是我的心了。我只怕你一脚失错,咱两个都滚了下去。”说罢,见周琏的房屋裱糊的和雪洞相似,桌子上摆着许多华美不认识的东西,床上铺设着有一尺多厚,都是些文锦灿烂的被褥。周琏将蕙娘让的坐在椅上,问今晚早来之故。蕙娘将他妈识破奸情并所嘱的话,子午卯酉,细说了一番。周琏大喜道:“从此可放胆相会矣。”急急将床上被褥卷起,放了一张小桌,又从地下捧盒内搬出许多的吃食东西放在桌上,取过一小壶酒来,安了两副杯箸,将蕙娘抱在床上,并肩坐了。先亲嘴咂舌,然后斟了一杯酒,递与蕙娘。蕙娘吃了一口,道:“好辣东西!把舌头都折麻了,闻着到甚香。”周琏道:“这是玫瑰露和佛手露、百花露三样对起来的烧酒,早知你来,该预备下惠泉酒,那还甜些。”蕙娘又呷了一口,摇着头儿道:“这酒利害,只这一口,我就有些醉了。”周琏让蕙娘吃东西,自己又连饮了六七杯,觉得下面阳物火炭般发作起来。猛见蕙娘裙下露出一只鲜红平底缎鞋,上面青枝绿叶,绣着些花儿,甚是可爱,忙用手把握起,细细赏玩,见瘦小之中,却具着无限坚刚在内,不是那种肉多骨少可厌可恶之物,不禁连连夸奖道:“亏你不知怎么下功夫包裹,才能到这追人魂、要人命的地步。”蕙娘道:“不用你虚说,这只还好,那一只到弄上黑了。”周琏又将蕙娘的鞋儿脱下一只,把酒杯放在里面,连吃了三杯。又含着酒送在蕙娘口内,着蕙娘吃。只四五口,蕙娘便脸放桃花,秋波斜视,不由的淫心荡漾,身子向周琏怀内一倒,口中说道:“我不吃了。”周琏见他情性已浓,将鞋儿替他穿上,跳下地去,点了四五支烛,放在左边,一边替蕙娘脱去上下衣服,见了那一身雪肉,倍觉魂销。将舌头连咂了几口,说道:“素常心神恍惚,不能尽兴。今晚夜色甚早,我将你弄个死,方显我手段。”蕙娘道:“我今夜送上门来,死活随你心软硬罢。”
  周琏也将浑身衣服脱尽,把一个椅子上铺了棉褥,抱蕙娘在椅上,分开双股,便来往抽提起来。但见:一个是迎奸宿将,一个是卖俏班头。一个叫达达,若决江河:一个呼妈妈,沛然莫御。一个抱小金莲,眉梢眼底,把玩百回;一个吐细舌尖,唇外齿间,搅扰迁遍。一个玉火剪夹破僧头,一个金箍棒顿成蛇尾。
  两人从起更后,直干至二鼓方休。蕙娘早软瘫在椅上,周琏将桌儿掀放在地,打开被褥,抱蕙娘睡在里面,两人口对口儿诉说心田。复用手将蕙娘浑身抚摸,真是光同珠玉,绵若无骨,分外情浓。没有两杯茶时,周琏又把蕙娘按翻狠干,这番比前番更凶。蕙娘昏迷了四次,直到鸡声乱叫方休。两人搂抱着,歇了片刻。周琏替蕙娘穿了衣服,自己到书案前胡乱写了几句誓状,从书柜内取出两副时样赤金镯儿,约重六七两,着蕙娘带在胳膊上。说道:“这镯儿切不可着你母亲拿去。”又取出三封银子,用手巾抱住,向蕙娘道:“回去和平妈说,金子此时实不方便,这是几两银子,且与干妈拿去,改日我再补罢。外誓状一张,可一总带去。”蕙娘道:“我只为和你久远做夫妻,因此我母亲说的话我便一字不敢遗露,恐拂了他意思,坏你我的大事。像这镯儿,我若有福嫁你,仍是你家的东西。
  这银子我拿去,脸上讨愧的了不得。”周琏笑道:“这也像你和我说的话?我的就是你的,将来还要在一处过日子哩。只是我还有个和你要的东西,你须与我。”蕙娘道:“我一个穷贡生家女儿,可怜有什么东西送你?你若要,就是我这身子,你又已经得了。”周琏道:“你这双鞋儿我爱的狠,你与了我罢。
  我到白天看见他,就和见了你一般。”蕙娘道:“你若不嫌厌他,我就与你留下。”说着,笑嘻嘻将两只鞋儿脱下,双手递与周琏。周琏喜欢的满心奇痒,连忙接住,在鼻子上闻了闻,然后用手绢儿包了,放在小柜内。蕙娘将两只脚用裹脚布紧紧扎缚停当,周琏将蕙娘抱出房来,一层层那移上去。又抱过了墙头,照前背负了一步步送下炭堆。将三封银子并誓状从怀中取出,交付蕙娘,搀扶着出了夹道,看着蕙娘扶墙托壁,慢慢的走入正房去了。周琏回来,将一切收拾如旧,倒在床上歇息。
  这边庞氏到日将出时,就忙忙的到里屋内,见他小儿子和小女厮还熟睡,急问蕙娘誓状下落。蕙娘将誓状交与庞氏,看了看,一个字儿认不得,次复将一百五十两银子着庞氏过目,把周琏话详细说。庞氏听一句,笑一句,打开银包细看,一封是三五两大锭,那两封都是五六钱、七八钱雪白的小锭。庞氏挝起一把来,爱的鼻子上都是笑,倒在包内,丁当有声。看了大锭,又看小锭,搬弄了好一会。见小儿子醒来问他,他才收拾起。笑向蕙娘道:“俺孩儿失身一场,也还失的值。不像人家那不争气的一文不就,半文就卖了。”蕙娘道:“那话也该和父亲说说了。”庞氏道:“你那老子,真非人类!另是一种五脏。见了银钱,和见了仇敌一样,全不想久后孩孙们如何过度。我细想,若不与他大动干戈,虽一万年也没个定局。等他洗罢脸,我就和他说。”说着,将银子和誓状仍包在手布内,藏在衣襟底下,提到外间房内,暗暗的归入柜中。
  少刻,贡生净罢面,穿完衣服,却待要出外边用早功,读殷盘迁都章。庞氏道:“你且莫去,我有话说。”贡生道:“说什么?”庞氏道:“女儿今年二十岁了,你要着他老在家中么?”贡生蹙着眉头道:“我留心择婿久矣,总不见个用心读书的人。”庞氏道:“我到寻下一个了。”贡生道:“是那家?”庞氏道:“就是我的干儿子周琏。”贡生道:“你故来取笑。”庞氏道:“那个亡八羔子才和你取笑哩。”贡生道:“周琏是何指挥女婿,已娶过多年,怎么说起这般没人样的话儿来?真是昏愦不堪。”庞氏道:“你才是昏愦不堪哩。我那干儿子又好人才,又好家业,又有好爹、好妈、好奴仆、好骡马、好房产,一个人占了十几个好,就是王侯宰相,还恐怕不能这样全美。你不着我的女儿嫁他,还嫁那个?”贡生道:“放屁!周琏现有正室,难道教女儿与他做妾不成么?我齐家的女儿,可是与人家做妾的么!”庞氏道:“人家也是明媒正娶,那个说他做妾?”贡生道:“蠢才!是人家谎你哩。我的女儿岂是受人家谎的么?”庞氏道:“怎么是你的女儿?说这话,岂不牙麻?我三年乳哺、十月怀胎,当日生他时,我疼的左一阵、右一阵,后来血晕起来,几乎把我晕死。这都是你亲眼见的。我开肠破肚打就的天下,你这老怪物坐享太平。我问你:你费了什么力气来?”贡生气的寒战道:“看。。看。。看他乱谈。”庞氏道:“就算上你费过点力气,也不过是片刻。我肚里生出来的,到不由我作主,居然算你的女儿!”老贡生气的手足俱冷,指着庞氏道:“上帝好生,把你也在覆载之中。
  “骂罢,又冷笑道:“是他的女儿,要嫁个周琏,岂非缘木求鱼之想!”庞氏道:“你休拿文章骂我,你骂我也要骂哩。”
  贡生道:“你这样天昏地暗的杀材,理该把你投彼豺虎,豺虎不食,投彼有畀,有畀不受,投彼有吴。”庞氏大怒道:“说着,你还要拿文章骂我么”我把你个不识好歹的老奴才,不识抬举的老奴才,千年万世老亡八奴才贡生大怒,先从桌上取起一个茶杯摔碎,又将一个汤碗也摔碎在地,一翻身,倒在床上,只将胸脯狠拍道:“安得上方斩马剑,断却泼妇一人头!”庞氏道:“打了家伙就算了,你便将家伙打尽,我也要着女儿嫁周琏哩。”贡生怒坏,反将双眼紧闭,任凭庞氏叫吵,一言不发。庞氏见贡生不言,跑来用两手抱住贡生头巾乱摇,道:“老怪,你便装了死,我也着女儿嫁周琏哩。”贡生恨极,一翻身向庞氏脸上偷了一掌。疾趋在地下,抱火盆要打。却待将腰一湾,不意庞氏一头触来,正触在贡生腰眼间。贡生“呵呀”了一声,早从火盆这边倒过火盆那边去。贡生忍痛扒起,在火盆内挝一把灰,向庞氏脸上洒去。洒的庞氏脸俱白,被灰掩了二目。贡生见庞氏揉眼,心上得意之至,忙用手捧灰又洒。不防庞氏恨命的扑来,将贡生撞倒在地,用手在贡生面上乱牛贡生急伸二指触庞氏之口,被庞氏将指头咬祝贡生大声叫道:“疼杀哉!”蕙娘见闹的不成局势,方出来解劝。拉开庞氏,将贡生扶起,坐在床上。贡生气的唇面俱青,指着庞氏向蕙娘道:“此妇七出之条,今已有二。”说罢,喘吁吁将头乱摇道:“吾断不能姑息养奸!”
  庞氏大吼道:“你还敢拿文章骂我么?”贡生又摇着头道:“斯人也,而有斯凶也。出之必矣,出之必矣!”庞氏道:“你少对着女儿‘屄矣球矣’的胡嚼。”贡生大恨了一声,疾疾的趋出外边去了。正是:识破奸情不气羞,也教爱女跳墙头。
  贡生不解闺中事,拚命犹争道义由。
  
第八十四回避吵闹贡生投妹丈趁空隙周琏娶蕙娘
  词曰:
  河东吼,又兼鼠牙雀口。可怜无计挫凶锋,思索惟一走。
  酿就合欢美酒,欲伊同相斯守。牡丹花下倩蜂媒,偷娶成佳偶。
  右调《谒金门》
  且说贡生与庞氏打吵了一场,负气到书房,想丁好半晌,也没个制服庞氏的法子。想到苦处,取过一本《毛诗》来,蹙着眉头狠读。庞氏不着人与贡生饭吃,直饿至午后。蕙娘过意不去,向庞氏再三说,方拿出饭来。贡生自此日始,只在书房宿歇。庞氏又不与被褥,就是这样和衣困卧。
  再说周琏得蕙娘夜夜过墙相会,又送了庞氏十两金子,瞬息间已满了五日,该回家的日期。这晚两人千叮万嘱,方才分首。周琏回到家中,至次日,便装做起病来,整一天不曾吃饭。
  慌得周通夫妇坐卧不安,请了大夫来,他不但不吃药,连脉也不着看,只是蒙头昏睡。赶空儿,苏氏便偷送干枣、桃仁二物,别的怕显露形迹,周琏便在被中偷吃。又饿了一天,做父母的如何当得起。周通还略略好些,只苦了冷氏,直掇掇守了一日两夜,水米未曾粘牙。问周琏:“身上到的是怎么不好?”周琏总一字不答。到第三日午后,见周琏无一物入肚,冷氏越发大惧,只急的走出走入,周通不住的长吁,在家人身上搜寻不是。苏氏见是光景了,便将冷氏请到一间空房内,说道:“太太可知道大爷患病的原故么?”冷氏忙问道:“是甚么原故?
  你快快说。”苏氏道:“就是为那齐姑娘的亲事。小的日前亦曾和太太禀过,不意老爷不依,小的只得据实回复大爷。大爷只说了一句道:‘此事若不成,我还要这命做甚么?’谁想大爷别无主见,拿定个自行饿死。今日已是三天了。若再过今日,只怕大爷饿的有好有歹。”说着,跪在地下痛哭道:“小的家两口子受主人恩养四五十年,眼见得老爷太太都是六十一二年纪,止有大爷一位,关系的了不得。因这样一件小事教大爷抱恨伤生,老爷太太心上管情也过不去。现放着若大家私,再连这样一件事办不了,要那银钱何用?况大爷是少年人,识见还不大老练。总不饿死,万一因此事动了别的短见念头,留下这若大家私,将来寄托那个?小的若不说,老爷太太如何知道大爷不要命的意见?”冷氏只当周琏真个患病,听了此话,到将心放开大半。向苏氏道:“你起来,你该早和我说。这亲事,我许他做了罢。教他好好儿吃饭,不可生这样没长进的念头。
  “苏氏听罢,如奉恩诏,急忙到书中,向周琏细说他如何跪着哭,如何说惊吓话,如何争着辨论,方才得太太应允,连老爷的话也包满了。周琏大喜,道:“真亏你有才智,将来事体成后,你一家大小,都交在我身上。还有一件,我若吃了饭,太太又变了卦,这该怎处?”苏氏道:“我看太太断不反口。设或反口,大爷再不吃饭,就是第一妙法。”周琏连连点头,道:“此事我深感激你。”苏氏道:“一家儿受大爷的恩,但愿喜事成就,就是我们的福。请快起来吃饭,以安老爷太太之心。
  “
  正说着,冷氏已令人大盘大碗端了出来,摆满一桌。周琏穿了衣服,大饮大嚼,比素常吃的多出一倍。到把些家人们糊涂住了,不知他这病是甚么症候。苏氏看着周琏吃完,即入内报与冷氏。冷氏道:“他是饿肚子,不该着他吃这许多。”随即着人将周通请来,把周琏舍命饿死要娶齐家女儿的话细说。
  又道:“我已许了他,才肯吃饭。你看该作何裁处?”周通听了,一句儿不言语,靠着个枕头,在一边想算。想算了一会,向冷氏道:“何亲家为人,我知之甚详。只用与他几两银子,便着他的女儿做妾,他也愿意。此事易处。今齐贡生女人虽说愿意,但齐贡生为人我也知之最详,与何亲家天地悬绝。此事到极难处。”又道:“这皆是梦想不到的事。”说着,将床拍了两下,道:“也罢了!只恨我若大年纪止生了他一个,由他做罢!只说与他:休要做出大是非来。”说罢,周通出去。
  冷氏将周琏叫来,先骂了几句,然后将周通话告智。周琏大喜道:“只要爹妈许我做,断不着弄出半点是非来。”他也不回避冷氏了,当面将苏氏叫来,对着冷氏说了一遍。又道:“我这边老爷、太太话俱妥当,你可速去齐家,和庞奶奶说知,看他是怎么话说,达我知道。”苏氏领命,随即到齐家门首。
  却好齐可大正出来,将苏氏领到庞氏房内。庞氏连忙下地相迎,苏氏满面笑容,说道:“我今日是与太太道喜。”说着,拉不住的叩下头去,慌的庞氏扶搊不迭。苏氏叩头起来,庞氏让他坐。苏氏那里肯坐?只要站着说话。庞氏道:“你若是这样,只索大家站着罢。”苏氏道:“这里有个小板凳儿,小媳妇地下坐了罢。太太如今和我家太太是一样主人了。若还不依,我此刻就回去。”庞氏笑道:“就依你坐下罢,只是我心上过不去。”苏氏等着庞氏坐下,方才坐在小板凳上,道:“我家太太和大爷请太太安,问候两位相公和姑娘。日前题姑娘喜事,蒙太太允许,我家老爷、太太喜欢的通睡不着。只因何宅话未定归,这几日没回复太太。如今何宅也满口应许,且说的都是情理兼尽的话,真是内外上下无一不妥,小妇人方敢过来。一则与太太道喜,二则问问这边老爷,想也是千依万依了。”庞氏道:“说起来教你笑话,我日前为此事与那老怪物大闹了一常他如今躲在书房中,通不见我。既承你家主人爱亲做亲,不嫌外我,我感情不荆早晚少不得和那怪物说这话。事若不成,我也没脸面见你了。”苏氏笑盈盈的说道:“这事总是要太太作主。齐老爷的性子我们也都知道一二。不怕得罪太太说,他老人家过于忠厚些,太太是惊天动地的大才,想算着那们可成就,就只管奉行。依小妇人的主见,将齐老爷闹的远去几日,我们那边,便急急下定礼,急急择日完婚。齐老爷到回来时,只好白看两眼,生米已成熟饭,会做什么?即或告别到官前,齐老爷是一家之主,这做亲下定,是何等事,只怕说不出全是太太主裁,以‘不知道’三字对满城绅衿士庶。”庞氏大喜道:“你这主见高我百倍。我就闹他个离门离户。只是你说何指挥家也依允了,可说的两下俱都是正室么?这事不是搭桥儿的。
  “苏氏大笑道:“太太真是多心。我家主人有多大胆子,敢将诗礼人家姑娘骗去做偏房、侍妾?”庞氏道:“既如此,等我打发怪物走了,通知你家主人,择日下定完姻罢。”苏氏又极口的赞扬了庞氏几句有才智、有担当等话,方才回家。
  将庞氏问答的话,细细的回复了周琏。又禀知冷氏,冷氏告知周通,周通见事在必行,吩咐厨下收拾了几桌酒席,将自己并何指挥素常相好的朋友请了二十余人。席间将要娶齐贡生女儿与儿子做继室委曲道及,烦众亲友去何家一说,吐了一千两口气。众亲友素知何指挥是个重利忘义的人,大料着十有八九心成,谁不乐得与财主家效力?可笑二十余人,内中连一个说半句不可的也没有,各欣然奉命去了。
  到了何家,正值何其仁赌败回来。众亲友先从周通夫妇年已六十有余,还未见孙儿,令爱出阁,已二三年,从未生育,说到要娶齐贡生令爱与周琏做继室话。话未说完,何指挥跳的有二三尺高下,大怒发话道:“有周家要做这事的,便有众位来说这事的。众位俱都是养女之家,可有一位做过这样不近情理的事没有?小女前岁才出阁,屈指仅二年,便加以‘从不生育’四字,人家还有二三十年不生育的,这该问个什么罪过?
  况儿孙迟早有命,莫说周舍亲六十岁未见孙儿,他便一百二十岁不见孙儿,也只合怨自家的命!众亲友今日若说与小婿娶妾,虽是少年妄为,也还少像人话。怎么现放着小女,才说起娶继室的话来!此后不但娶继室,只题娶妾一字,周舍亲虽有钱有势,他父子的命却没十个八个。”说着,又连拍胸脯,大喊道:“我何其仁虽穷,还颇有气骨。凭着一腔热血,对付了他父子罢!我是不受财主欺压的人。他这财主,只可在众位身上使用罢。”众人见何其仁话虽激烈,也有说的极正大处,彼此顾盼,竟没的回答。内中还有深悔来得不是的。
  此时何其仁挺着胸脯,将双睛紧闭,斜靠着椅儿,比做了宰相还大。众亲友道:“话没说头,总是我们来的猛浪了,大家回去罢,休再讨没趣。”内中一个道:“我们既来了,话须说完,也好回复人家。”向何其仁道:“我们还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儿,尊目又紧闭不开,未知容说不容说?”何其仁将手向天上一举道:“只管吩咐。”那人道:“令亲于我们临行时说,何亲家年来手素些,此事若蒙俯就,我愿送银八百两,为日用小菜之费。令亲既有这句话,我们理合说到。依不依,统听尊裁。”其仁听见银子二字,早将怒气解了九分,还留着一分,争讲数目。急忙把眼睁开假怒道:“舍亲错会意了。且莫说八百,便是一千六百,看我何其仁收他的不收!”嘴里是这样说,却声音柔弱下来。
  那人道:“送银多少,令亲主之;收银不收,系尊驾主之。
  尊驾若一分不受,此话无庸再题,我们即刻回去。若因数目多寡之间,有用我们调停处,尚求明示。”何其仁将胸脯渐次屈下,说道:“小弟忝入仕宦,尚非以小女搏银钱的人。但舍亲自念年纪衰老,注意早见孙儿,此亦有余之家应有情理。既系骨肉至亲,何妨以衷曲告弟,而必重劳众亲友道及?弟心实是不甘。”众人道:“这是令亲不是,我等来的也不是。今话已道破,不知尊驾还肯曲全我等薄面,体谅令亲苦心否?”其仁道:“舍亲既以利动弟,弟又何必重名?得藉此事脱去穷皮也好。一则全众位玉成美意,二则免舍亲烦恼。只是八百之数,殊觉轻己轻人。”众亲友说道:“微仪一千,何如?”何其仁伸了三个指头,道:“非此数不敢从命。”众亲友道:“予者是令亲,受者是尊驾。令亲与其出上三千金娶齐家一个,惹尊驾气恼,就不如出三千金买三个美色侍妾,名正言顺了。难道尊驾真好不准令婿娶妾么?就是令婿,他竟终身不敢娶妾么?
  三千金之说,我等实不敢替令亲慷此大慨,就此告别罢。若令亲愿出此数,统听令亲面谈。”说罢,一齐站起。其仁换成满面笑容,拦住道:“且请少坐片刻,弟还有一言未结。”又吩咐家中人看茶。其仁道:“君子周急不济富,众位何必以舍亲之有余窘小弟之不足?此中高厚,还望众位先生垂怜。”
  众亲友彼此相顾了一会,其中一人道:“八百之数,原是我们众人和令亲面争出来的。后说一千,便是大家斗胆担承。
  今尊驾以贫富有无立论,我们若不替周全,尊驾心上未免不驾我们趋炎附势了。今再加二百,共作一千二百两,此外虽一分一厘,亦不敢作主。”其仁故意作难了半晌,道:“罢,罢!
  就依众位吩咐罢!”众亲友名举手相谢,笑说道:“既承慨允,必须立一执照方,好回复令亲。”何其仁指着自己鼻头道:“小弟不是不知骨窍的人,安有银至一千余两还着众位空回。”
  于是取过纸笔,亲写道:
  立凭据人,原任指挥副使何其仁。因某年月日,将亲生女出嫁与候补郎中周亲家长子琏为妻。今经三载,艰于生育。周亲家欲娶本县齐贡生女与婿琏为继室,浼亲友某等向其仁道达。仁念周亲家年近衰老,婿琏病弱,安可因己女致令周门承祧乏人?已面同诸亲友言明许婿琏与齐氏完姻。齐氏过门后,与仁女即同姐妹,不得以先到后到,分别大校此系仁情愿乐在,并无丝毫勉强。将来若有反悔,举约到官,恐口无凭,立此存照。
  下写同事人某某等。
  众亲友看了,见写的凭据甚是切实,各称赞其仁是明白爽快汉子。又要请其仁的娘请其仁的娘子出来,当面一决。其仁贪着银子,连忙入去。好半晌,方见其仁的娘子正氏出来,向众亲友一拂。众人俱各还揖,将适才话并立的凭据,细说一番。
  王氏也没的说,只说了个:“若娶了新的欺压我的女儿,我只和众位说话。”说罢,那泪和断线珍珠相似,从面上滚了下来。
  众人道:“贵亲家是最知礼的,就是令婿,也非无良之辈,放心,放心!”王氏入去了。众亲友将凭据各填写了花押名姓,袖了作别。其仁问:“银子几时过手?”众亲友道:“准于明日早饭后我等俱亲送来。”其仁送出门外,大悦回房。众亲友于路上,也有慨叹的,也有笑骂的,纷纷议论。
  到周家门外,周通即忙迎接出来,让到书房中,问了前后话,又看了凭据,笑了笑,随留众亲友晚饭,同着儿子周琏叩谢。复面约众亲友早饭,与何指挥家送银子。
  至次日,众亲友将去时,周通因王氏落泪话,到心上甚是过不去,余外又秤了二百两,烦众亲友面交亲家王氏,为些小衣饰之费。众亲友也有立刻誉扬的,也有心里喜他厚道的,这话不表。
  再说庞氏自苏氏去后,这日午间,便寻到书房,与贡生大闹一次。次日,一连闹了三次,打了两次,闹的贡生心绪如焚,果不出他们所料,思想着别无躲避处,要到他妹丈家去几天。
  主意拿定,连饭也不敢吃,怕庞氏再出来作对,急急的步走出城,在城外雇了个牲口,向广信府去了。庞氏知他必去妹子家去,母女皆大喜,便差可大去周家送信。周琏喜极,也顾不得选上好吉期,看见本月十六日还没什么破败,即于此日下定,屈指止是两天。恐怕齐家支应不来,先差四个家人过去,整备了六七桌酒席,留下定人吃饭。又替庞氏备了各项人等赏封,就着苏氏暗中带去,住在齐家帮忙。又着可大将何其仁凭据抄写了,念与庞氏和蕙娘听。母女欢喜不荆到下定这日,抬了十二架茶食,四架定礼,俱摆设在齐家庭上。庞氏见黄的是金,白的是珠,五彩灿烂的是绸缎衣服,乐的心花俱开。乱了多半天,方才完事。苏氏回家销差。周琏只怕老贡生回来口舌,择于本月廿一日就娶。先禀知他父母,次后于城里城外叫了五六十个裁缝,与蕙娘赶做四季衣服。此时蕙娘,将一片深心方落肚,昼夜准备着做新妇人。庞氏将蕙娘素时衣服,并周琏送的衣服和钗环首饰等类,都和蕙娘要下,说是到大财主家去用不着,与小儿子将来娶亲用。又见蕙娘有赤金镯二副,也着留下。蕙娘因周琏叮嘱,不肯与他。这婆子恼一会,喜一会,虚说虚笑一会,蕙娘无奈,与他留了一副。
  又着可大向周琏要了四个皮箱,将下定的衣服首饰装在里面,算了他的陪妆。真是一根断线也没赔了闺女。普天下像庞氏的,实没第二个。肯将定物算了妆奁,没有全留下,还是周琏之幸也。这婚嫁的信息,早传的通县皆知。到娶亲那日,不但本地绅衿士庶、文武等官,亲来拜贺,还有邻邦文武学官,差人送礼者亦极多。总是两个字,为周通家“有钱”。周通请了沈襄和教官叶体仁,替他酬应文武官。又请了和何其仁原说事的亲友二十余人,替他酬往来贺客。在内院东边另一处院落,收拾了喜房,摆设的花攒锦簇,无异贝阙瑶宫,将蕙娘娶来,送入洞房。
  次日,同周琏拜天地祖先,次后拜见公姑。周通和冷氏看见蕙娘,各心里说道:“怪不得儿子连性命不要,安心娶他,果然是十二分人物,妇人中的全才。”冷氏差人叫何氏出来,与新妇会面。差人叫了两三次,总不见来。冷氏向蕙娘道:“何氏媳妇到在你前,你该以姐姐待他。他既不来,你去到他那边走走为是。”蕙娘听了,着众人导引,到何氏房中来。原来何氏从周琏未下定之前,就早已知道,气的要死要活。在冷氏面前痛哭了几次,着冷氏作主。冷氏通以好言安慰。后来听得下了定,急的要回娘家去。又听得他父亲吃了好几千两银子,反立了凭据,只气的死而复生。昨日过门时,女客来了无数,他将门儿关闭,一个人也不见,直哭到天明。此刻因婆婆打发人来说话,无奈,只得开门支应。猛听得门外众妇人喧笑,却待教女厮关门,早见家中大小妇女捧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新人入来。
  苏氏向蕙娘道:“这床上坐的,便是头前的大奶奶。”蕙娘朝着何氏深深一拂,见何氏坐着,丝毫不动。蕙娘便不拜了。
  却待要回走,只见何氏放下面孔道:“你就是新娶来的么?将来要知高识低,不可没大没校你若说你和我一样,你就是不知贵贱的人了。你去罢!”几句话说的蕙娘满面通红,自己又是个新妇,不好回言,抱恨在肚内,急转身出来,仍到冷氏前站立。冷氏问道:“你两个见了礼么?”苏氏便将何氏说的话一一诉说。冷氏听了,登时变了面孔,向众仆妇道:“怎他这样不识人敬重?”又向蕙娘道:“到是我打发你去得不是了。
  以后不必理他!”蕙娘见婆婆作主,心中方略宽爽些。
  回到自己房内,一见周琏,落下泪来。慌的周琏急问,蕙娘又不肯说。还是苏氏说了一遍。周琏大怒,一阵风跑到何氏房门前,见门儿关闭,大喝着教“开门”。丫头们谁敢不开?
  周琏闯入去,指着何氏骂道:“我把你个不识人敬重倒运鬼奴才!你方才和你新奶奶是怎么样的话说?你责备人知高识低、没大没小,口中且要分别贵贱,我问你:你的贵在那里?你但要值半文钱,你老子也不与我写凭据了!我说与你个不识进退的奴才,你今后要在你新大奶奶前虚心下气,我还着他把你当个上边人看待;你若始终不识好歹,我只用再与你那贼老子一千两银子,立一张卖仆女的文约,到那时他坐着,你还没站着的地方哩!”何氏见周琏脸上的气色大是无情,一句儿也不敢言语,低了头死挨。猛听得冷氏在帘外说道:“外面许多男客,里面许多女客,两三班家叫上戏,此刻还不唱,素常没教训出个老婆来,偏要在今日做汉子。还不快出去!”周琏见他母亲说,方气恨恨的去了。何氏放声大哭,便要寻死碰头。亏得众仆妇劝解方休。到晚间,周琏将骂何氏话细说,蕙娘才喜欢了。
  正是:
  惧内懦夫逃遁去,贪财要妇结良姻。
  今宵难聚鸳鸯被,不做毛房苟且人。
  
第八十五回老腐儒论文招众怨二侍女夺水起争端
  词曰:
  旨酒佳宾消永昼,腐鼠将人臭。箫管尽停音,乱道斯文,惹得同席咒。
  茶房侍女交相诟,为水争先后。两妇不相平,彼此成仇寇。
  右调《醉花阴》
  话说周琏与蕙娘成就了亲事,男女各遂了心愿,忙乱了四五天,方将喜事完毕。周琏吩咐众家人,将齐家隔壁房儿租与人住,一应物件,俱令搬回。将沈襄仍请回原旧书房住,众家人越发明白这一丸药的作用。庞氏见蕙娘已过门,量老贡生也没什么法子反悔,又急着要请女儿和女婿,非贡生来不可。着大儿子可大拿了何其仁凭据稿儿,又教道了他许多话,向周琏家借了个马和一步下人相随,到广信府城去请贡生。
  可大到了城内,先暗中见了他姑丈张充,并他姑娘齐氏,将周家前后做亲话,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今奉母命来请他父亲。齐氏与庞氏意见到是不约而同,听见周通家富足,便满心欢喜,反夸奖庞氏做的极是。随请贡生到里边,将可大来请,并和周家做亲话,替可大说了一番。把一个贡生气的面青唇白,自己将脸打了几下。随即软瘫在一边。慌得张充夫妇百般开解,又将何其仁立的凭据稿儿,张充高声朗诵,念与贡生听。贡生听了凭据上话,心中才略宽了些。问可大做亲举动,可大将周家怎般烦亲友向何指挥家说话,与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何指挥夫妇同写了凭据,周家怎般下定,家中怎般支应,到娶的那日,怎般热闹,满城大小文武官员并地方上大家都去拜贺,到我们家拜喜的,也有三四十人,俱是文会中秀才、童生,和叶先生、温先生,别人未来。又言周家叫了三班戏,唱了五天,我送亲那日,也看了戏,如今母亲要请妹子和妹夫,须得父亲回家方好。可大说完,齐氏帮说道:“像这样人家,我侄女儿做个媳妇,也不枉了在哥哥前投托一常这是一万年寻不出来的好机缘,只恨我没生下有人才的女儿。若有,不但做正室,便与周家做个偏房,我也愿意。哥哥即该速回,方对周亲家好看。我随后还要着妹夫补送礼物,将来有藉仗他处哩。”张充也极口的誉扬,贡生的面孔方回转过些来。问可大道:“媒人是谁?
  “可大:“没有媒人。”贡生瞑目摇头道:“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又问道:“学校中朋友议论如何?”可大道:“也没人学我们,也没人笑我们。”贡生恨道:“蠢才!你和你母亲竟是一个娘肚中养出来的!”自己又想着,事已成就,便在妹子家住到死后,少不得骨殖也要回家。随即辞张充起身。张充夫妇又留住了一天,次早父子各骑脚力回来。贡生恐怕可大语言虚假,将到城门,着可大先去家中,只挨到昏黑时候,方入了城。
  他素有个知己朋友,叫做温而厉,也是本城中一个老秀才,经年家以教学度日。其处己接物,和齐贡生一般。只有一件,比贡生灵透些,还知道爱钱,一县人都厌恶他,惟贡生与他至厚。他又有个外号,叫“温大全”,一生将一部《朱子大全》苦读,每逢院试,做出来的文章和讲书也差不多。虽考不上一等、二等,却也放不了他四等、五等。皆因他明白题故也。贡生寻到他书房时,已是点灯时分。一入门,见温而厉正端坐闭目,与一个大些的学生讲正心诚意。学生说道:“齐先生来了。
  “那温而厉方才睁开眼,一见贡生,笑道:“子来几日矣?”
  贡生道:“才来。”说罢,两人各端端正正一揖,然后就坐。
  贡生道:“弟德凉薄,刑于化歉,致令牝鸡司晨,将小女偷嫁于本城富户周通之子周琏,先生知否?”温而厉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贡生道:“我辈斯文中公论若何?”温而厉道:“虽无媒妁之言,既系尊夫人主裁,亦算有父母之命,较逾墙相从者颇优。”贡生道:“此事大关名教,吾力总不能肆周通于市朝,亦必与之偕亡。”温而厉道:“暴虎凭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不观齐景公之言乎?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兄之家势远不及齐,而欲与强吴相埒,吾见其弃甲曳兵走也必矣。”贡生道:“然则奈何?”温而厉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若周通交以道,接以礼,斯受之而已矣。
  “贡生道:“谨谢教。”于是别了温而厉,回到家中。
  庞氏早在书房中等候,换成满面笑容,将贡生推入内房。
  收拾出极好的饭食,与贡生接风,把蕙娘到周家好处,说的天花乱坠,贡生总是一言不发。庞氏陪了不是,又拜了两拜,贡生方略笑了笑。旋即又将脸放下,庞氏着贡生定归女儿、女婿回门日期,贡生只是低头吃饭。吃罢饭,便到书房中去睡。庞氏复拉了入来,庞氏替他脱衣解带,同入被中,搂抱住说笑。
  贡生仍是一言不发。庞氏回女婿情切,没奈何将贡生强奸起来,闹了个上坐,才将贡生奉承欢喜。两人和好罢,庞氏复商议回门话。贡生道:“聘女儿由你,回女儿也由你。至于女婿,我不但回他门,我连面也不与那畜生相见。他恃富欺贫,奸霸了我女儿,我不报仇就够他便宜了。难道还教他跟随女儿上门无礼么?”庞氏笑道:“你又来了!当日我父亲回你门时,你也曾跟随着我去。你那无礼,岂止一次?我父亲报复的你是什么?只有更加一番恭敬待你。”贡生想了想,也笑了。
  次日,庞氏一早又取过宪书来,着贡生择日子。贡生定在下月初二日。庞氏也不着贡生破钞,自己拿出银子来,裱房屋,雇仆妇,买办各色食物,到二十九日,即下帖到周家。
  至初二日,先是蕙娘早来,打扮的珠围翠绕,粉妆玉琢,跟随了四房家人媳妇,两个女厮,拜见爹妈和兄嫂,叙说婆家相待情景。周琏见贡生回来,别无话说,心上甚喜。这日鲜衣肥马,带领多人,到齐家门首,可大、可久接了人去。好半日,贡生方出来与周琏相见。那颜色间,就像先生见了徒弟一般,毫无一点笑容。周琏心上大不自在。随后去见庞氏,庞氏满口里叫“姑爷”不绝,相待极其亲热。午间,内外两桌,外面是贡生和两个儿子相陪。席间,别的话不说,只是来回盘问周琏学问。又与周琏讲了两章《孟子》。从此早午都是贡生陪饭,讲论文章。周琏心恶之至。只住了两天,定要和蕙娘回去。庞氏那里肯依?又勉强住了两天,才放他夫妇同回。临行,老贡生将自己做的文字八十篇,送周琏做密本。在贡生看的是莫大人情,非女婿,外人想要一篇不能。在周琏看的,还不如个响屁。
  过了几天,周通设戏酒请贡生会亲,又约了许多宾客相陪。
  贡生辞了两次方来。刚才坐下,便要会叶先生。周通将沈襄请来,贡生只看了两折戏,便着罢唱,与沈襄论起文来。腐儒的意思,要在众宾客前,借沈襄卖弄自己也是大学问人,将沈襄赞不绝口。又将周琏叫到面前,说道:“叶先生学问比我还大,你须虚心请教,受益良多。”宾客们俱知他是个书呆子,不过心里笑他,只是不得看戏,未免人人肚中要骂他几句。酒席完后,内外男女打算着看晚戏。周通斟酒后,金鼓才发,贡生又着罢唱,拚命的与沈襄论文。蕙娘在屏后急的要死,恐惹公婆厌恶。差人请了三四次,贡生口里答应,只不动身。皆因他见众人都看他,越发得意起来,论文不已,那里还顾得蕙娘?沈襄知久拂众意,请他到书房中细讲。贡生志在卖弄才学,如何肯去?沈襄又不好避去,恐得罪下少东家妇。只讲论的众宾客皆散,天已二鼓,别了周通父子出来。到大门外,还和沈襄相订改日论文,一路快活之至。将到自己门前,才想起蕙娘请他说话,又复身回到周家叫门。周家听得是贡生,一个个尽推睡熟,贡生还敲打不已。亏得贡生家老汉,他还略知点世情,将贡生开解回去。次日,传说的蕙娘知道,心上又气又愧,告知周琏。周琏将管门人每个打了二十板,还赶去一人。此后,周家没一个不厌恶贡生。
  再说蕙娘自到周家月余,于冷氏前百般承顺,献小殷勤,放着许多丫环仆妇,他偏要递茶、送水,不隔三五天,便与公婆送针指,也有自己做的,也有周琏买的,奉承的冷氏喜爱不过,无日不在周通前说新妇贤孝。蕙娘偏又不回避周通,见了就爹长爹短,称呼的烂熟。周通也甚是欢喜。周琏已派了两房家人媳妇,两个女厮,早晚伺候。冷氏除与珠翠衣服等类外,又将自己两个女厮也与了蕙娘。何氏看在眼中,都是暗气恼。
  又兼周琏自娶蕙娘后,通未到他房内一宿。也有在冷氏房中与蕙娘见面时候,两人都不说话。每见蕙娘窥公婆意旨,便卖弄聪明,做在人先,形容的自己和块木头一样。素常俱是和周琏同吃饭,如今是独自一个吃,饮食也渐次菲保又兼家中这些大小男妇,没一个不趋时附势,将新大奶奶举在天上,片语一出,奔走不迭。自己要用点吃食,或买点物件,不是这个说没有,就是那个推没功夫。即或有人去,买来多是不堪用之物,且还立刻要钱。只这些,都是无穷气愤,父母家要了钱,又不与做主,惟有日夜哭泣而已。也有人劝他,勘破时热,与蕙娘和好,藉蕙娘挽回丈夫。他听了,更是气上下不来,反将劝他的人数说不是,谁还管他?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周通家内共是两处茶房,这日管内茶房的人告假回家,众妇人止知用水,用尽了,却没人添水。
  何氏要洗了手做针指,差小丫头玉兰来取水。玉兰见两把大壶放在灶台前,都是空壶,咒骂了茶夫几句,便从缸内盛水在壶内。少刻,水响起来。不意蕙娘因周琏去会文,要趁空儿洗脚,伺候他的一个丫头落红,提了盆儿,也到茶房中取水。何氏家玉兰将水顿的大响起来,落红走至,提起壶便向盆内倾去。急的玉兰抱住壶梁儿大嚷道:“我家奶奶等的要洗手,我好容易顿了这半日,才得滚了,你到会图现成么!”落红道:“我家奶奶也急的要洗脚,你让我倾了,你再顿罢。”玉兰道:“我为什么让你?等我倾了,你再顿也不迟。”落红道:“我与你分用了罢?”玉兰道:“我为什么和你分用?”落红道:“这水着你霸住不成?”说着,提壶便倾。玉兰抱住壶梁儿,死也不放,口里乱骂起来。骂的落红恼了,将壶向玉兰怀内一推,道:“就让你!”不意玉兰同壶俱倒,那水便烫在玉兰头脸上,烧的大哭大叫。落红连忙搊扶他。谁想何氏的大女厮舜华也来催水,见玉兰烧坏头脸,却待要问,落红道:“他急着要倾水,不知怎么将壶搬倒,连他也压在地下,我在这里扶他。”玉兰两手抱着面孔,大哭道:“你将我推倒,夺我的水,烧我的脸,还说是我搬倒的。”舜华听了,一句不言语,将玉兰斜拖入何氏房中去了。
  何氏见衣服浸湿,头脸上有些白泡,忙问道:“是怎么来?”舜华将落红夺水推倒玉兰,烧了头脸话,怒恨恨的说了一遍。何氏听罢,不由的新火旧恨一齐发作,急急的走到茶房,指着落红骂道:“你个不睁眼的奴才!你伺候了个淫妇,便狂的没样儿了。你仗着谁的势头,敢欺负我?”落红道:“看么,大奶奶家玉兰自己将壶搬倒,烧了脸,与我什么相干?便这样骂我?骂我罢了,怎么连我家奶奶也骂起来?”何氏大怒道:“我便骂那淫妇,你敢怎么?我且打打你,教你知道个上下!
  “扑来便将落红揪住,用手在头脸上乱拍。落红用手一推,险将何氏推倒。口中唧唧哝哝几句,说道:“尊重些儿,到不惹人笑话罢。”何氏气的乱抖,扑向前又要打。早来了许多仆妇,将何氏劝解开。落红趁空儿跑去,一五一十哭诉蕙娘,又添了骂蕙娘的几句话。蕙娘也动起大气恼来,一直到茶房院内。
  何氏将要回去,见蕙娘跟着五六个妇女在后面走来,不由的冷笑道:“狐子去了,叫着老虎来了。我正要寻你哩。”蕙娘道:“你的丫头搬倒壶,烧了脸,与我的丫头何干?你打了我的丫头也罢了,你平白骂我怎的?”何氏道:“你家主儿奴才也休将势利使尽了,我当日也曾打有势利时走过,怎么着女厮拿滚水烧人?你着他拿刀杀人,不更快些!”蕙娘道:“大嫂,你从今后要安分些儿。汉子和你无缘,你何必苦苦寻趁我。
  难道把我变成个汉子,从新爱你不成?”何氏大怒道:“你叫我大嫂,我便叫你小妇。”蕙娘道:“你便说我是个小妇,我却是鸣锣打鼓、阖城文武官送礼拜贺娶来的。你先时到也是个大妇,被你老子写文约、立凭据,只一千二百两银子,就卖成了个真小妇了。你若少有人气,就该自尽,敢和我较论大小!
  “何氏又羞又气,骂道:“贼淫妇,你不是被人先奸后娶的么?你问问这一家上下,那个不知道?”蕙娘道:“先奸后娶,我也不回避。但我还是教自己汉子奸的,不像你个贼淫妇。”
  何氏道:“不像我什么?我今日就和你要人!”蕙娘道:“你有你那娘老子卖了你,就够你一生消受了,还问我要人。”何氏道:“你也有人爱你,我今日断送了你罢,与你个众人爱不成!”说着,便向蕙娘扑来。早被众妇人一二十只手拦祝何氏大喊道:“你们众人打我么!把你们这一群傍虎吃食、没良心的奴才!”
  正嚷乱着,冷氏从后院跑来,骂道:“你两个也有一个有妇道的,通将谦耻不顾,也不怕家人们笑话。我周门清白传家,肯教你两个坏我门风,我只用一纸休书,打发的你两个离门离户。还不快回房中去么!”两人见婆婆变了面色,方各含怒回房。少刻,蕙娘便到冷氏房中叩头陪罪,诉说何氏先打先骂,自己不得不和他辨论。冷氏道:“辨论什么?你若不出来,也没这番吵闹了。对着那大小家人,成个甚么样子?将来传播出去,连我也教人家说笑坏了。”蕙娘道:“我们原和禽兽一样,万般都出在年轻,妈宽过这一次,下次他骂死我也再不敢较论了。”说着又跪了下去。冷氏不由的就笑了。一边拉起,说道:“我儿,你凭公道说,我待你比何氏媳妇何如?”蕙娘道:“承妈妈恩典,待我比他实强数倍。”冷氏道:“却又来。我既待你好,你女婿又待你好,那何氏媳妇如今还有谁理论他?我一个做父母的,不该管你们宿歇事,但自你过门后四十余天,你女婿从未入他的房门。人非木石,你教他心上如何过得去?
  论起来,你该调停这事,才是明白‘忠睡两个字的人。”蕙娘道:“妈教训的极是。我也劝过女婿几次,他总不肯听。”
  冷氏道:“你女婿今日会文去了,他回来若知道,又必与何氏媳妇作对。我总交在你身上。你女婿若有片言,你就见不得我了。”蕙娘道:“只怕外边有人告诉他,却不管我事。”冷氏道:“这是开后门的话了。你们少年人不识轻重,我只怕激出意外事来。”蕙娘满口应承。晚间,周琏回来,等他安歇了,方说及与何氏嚷闹,又述冷氏叮嘱的话,方将这事大家丢开。
  正是:
  腐儒腹内无余务,只重斯文讲典故。
  二妇两心同一路,借名争水实争醋。
  
第八十六回赵瞎子骗钱愚何氏齐蕙娘杯酒杀同人
  词曰:
  春光不复到寒枝,落花欲何依。安排杯酒倩盲儿,此妇好痴迷。
  金风起,桐叶坠,鸣蝉先知。片言入耳杀前妻,伤哉悔后迟。
  右调《醉桃园》
  且说何氏与蕙娘嚷闹后;过了两天,不见周琏动静,方才把心落在肚内。这日午后,独自正在房中纳闷,只听得窗外步履有声。大丫头舜华道:“赵师傅来了。”但见:满面黑疤,玻璃眼滚上滚下;一唇黄齿,蓬蒿须倏短倏长。
  足将进而且停,寄观察于两耳;言未发而先笑,传谲诈于双眉。
  忧喜无常,每见词色屡易;歌吟不已,旋闻吁嗟随来。算命也论五行,任他生克失度;起课亦数单拆,何嫌正变不分。弦子抱怀中,定要摸索长短方下指;琵琶存手内,必须敲打厚薄始成弹。张姓女,好人才,能使李姓郎君添妄想;赵家夫,多过犯,管教王家妇婢作奇谈。富户俗儿,欣藉若辈书词开识见;财门少女,乐听伊等曲子害相思。既明损多益少,宜知今是昨非。如肯断绝往来,速舍有余之钞。若必容留出入,须防无妄之龟。
  何氏见赵瞎入来,笑说道:“我们这没时运的房屋,今日是什么风儿刮你来光降?”赵瞎将玻璃眼一瞪,笑说道:“这位大奶奶忒多心,就是那边新奶奶房中,我也不常去。”舜华与他放了椅儿,赵瞎摸索着坐下。何氏道:“怎么连日不见你?”赵瞎蹙着眉头道:“上月初六日,把我第二个女儿嫁出去,就嫁了我个家产尽绝。本月又是大女儿公公六十整寿,偏这些时没钱,偏又有这些礼往。咳!活愁杀人。”说罢,又把嘴一裂笑了。何氏道:“你知道么?我日前和那边贼淫妇大闹了一常把我一个小丫头被淫妇的落红万死奴才,一壶滚水,几乎烧杀。被我把他主仆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只说九尾狐教汉子杀了我,不想也就罢了。”舜华道:“那日若不是我抢他回来,那半壶滚水,不消说,也全浇在他脸上了。”舜华儿是最狠不过的人,何氏道:“你领他着赵暹摸摸看,烧的还像个人样?
  “舜华便将玉兰拉在赵暹怀前,赵瞎摸了摸道:“可惜我前日没来,教这娃子多疼了两天。”说着,便蹙眉瞪眼,口中嚼念起来。在小丫头头脸上吹唾了几口,又用手一拍道:“好了。
  “何氏道:“你们也不与赵暹茶吃。”赵暹道:“茶到不吃。
  “却待说,又笑了笑,何氏道:“你要吃什么?”赵瞎道:“有酒,给点吃吃才好。”何氏笑道:“你不为吃酒,还不肯来哩。”向舜华道:“你把那木瓜酒与他灌上一壶。”赵瞎道:“大奶奶赏酒吃,到是白烧酒最好。那木瓜酒,少吃不济事,多吃误功夫。”何氏道:“我这边没烧酒。”舜华道:“我出去着买办打半斤来罢。”赵瞎道:“还是这位舜姑娘体贴人情。
  “何氏道:“好话儿,他是体贴人情的,我自然是不体贴人情的了。”赵瞎忙分辨道:“好大奶奶,不得大奶奶吐了话,这舜姑娘一万年也不肯发慈悲。”何氏道:“你今日到太太房中去来没有?”赵瞎道:“去来。”何氏道:“可向你说我和那淫妇的话没有?”赵瞎道:“我去时,见太太忙的狠,与宅中众位大嫂姑娘们分散秋季布疋,我就到奶奶这边来。”正言间,舜华已到,笑说道:“赵师傅的好口福,我已经与你顿暖在此。
  “赵瞎满面笑容道:“好,好。我日前看你的八字不错,管情将来要做个财主娘子哩。”
  何氏道:“又说起看八字,你看我八字内到几时才交好运?”赵瞎道:“今年正月间,我与大奶奶曾看过。自昨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仇星入度,住一百九十六天方退。”何氏道:“如今这淫妇就是我的仇星,你这话,是说在正月未娶他以前,果然应验了。”赵瞎低笑道:“那一次算命不应验来?”舜华与他地下放了一张小桌,又放下一个小板凳,领他坐了。把酒壶、酒杯都交在他手内,说道:“还有两碟菜。一碟是咸鸭蛋,一碟是火腿肉,你受享罢。”赵瞎道:“好,好。”连忙将酒先吸了两杯入肚,寻取菜吃。何氏道:“你们看他吃上酒,就顾不得了。”赵瞎道:“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时六岁行运,初运戊辰,交过戊辰,就入卯运。上五年入丁字,丁与壬合,颇交通顺。今年入卯字运,子卯相刑,主六亲不睦。
  又冲动日干,不但有些琐碎,且恐于大奶奶身上有些不利。”
  何氏道:“是怎么个不利?”赵瞎道:“不过比肩不和、小人作祟罢了。又兼白虎入度。”何氏道:“不怕死么?”赵瞎道:“你老人家只打过今年七八月间,将来福寿大着哩。到七十六岁上,我就不敢许了。”
  何氏道:“你看我运气还得几年才好?”赵瞎抡着指头掐算道:“要好,须得交了丙寅。丙寅属火,大奶奶本命又是火。
  这两重火透出,正是水火既济。只用等候四五年,便是吐气扬眉的时候了。”何氏道:“看目下这光景,便是四五个月,也令人挨不过。”又道:“你看我几时生儿子?”赵瞎又将指头抡了一会,笑说道:“大奶奶恭喜!生子年头,却在交运这年。
  这年是丙寅运,流年又是甲辰。女取干生为子,这年必定见喜。
  “何氏道:“你看在那一月?”赵瞎道:“定在这年八月。八月系金水相旺之时,土能生金,金又能生水,水能生木。从这年大奶奶生起,至少生一手相公。”何氏道:“怎么个一手?
  “赵瞎道:“一手是五个。”何氏道:“我也不敢妄想五个,只两个,也就有倚靠了。”赵瞎道:“从今年二十一岁至二十六岁,这几年大奶奶要事事存心忍耐,诸处让人一步为妥。”
  何氏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一生,不过倚仗着个汉子。你也是多年门下,不怕你笑话,我把个汉子已经全让与那淫妇,你教我还怎让人?”
  赵瞎一边吃的酒,一边又笑说道:“我不怕得罪大奶奶,我却是一片为大奶奶的心肠。自古道:墙有风,壁有耳。像大奶奶这样张口淫妇长短,这便是得罪人处。”何氏道:“我得罪了那淫妇便怎么?”少刻,又笑道:“你也劝的我是,我今后也不了。我还有句话问你:我常听得人说‘夫妻反目’,何谓‘夫妻反目’?”赵瞎道:“夫妻不和,就是个反目。”何氏道:“可有法儿治过这反目来不能?”赵瞎道:“怎么不能?只用大奶奶多破费几个钱。”何氏道:“多费钱就可以治得么?”赵瞎道:“这钱不是我要,里面要买办许多法物。钱少了,如何办得?”何氏道:“你怎么个办法?”赵瞎道:“自有妙用,管保夫妻和美。大奶奶若信这话,到临期,便知我姓赵的果有回天手段;若不信,我也不相强。”何氏道:“你要多少?”赵瞎道:“如今不和大奶奶多要,且与我十两白银,等应验了,我只要五十两。你老是旧主人家,又且待我好。若是别家这个功劳,最大三个五十两,我还未肯依他。”何氏道:“若果然能治得夫妻从新和美,我与你两个元宝;假如不灵验,该怎么?”赵瞎道:“我先拿十两去,若不灵验,一倍罚我十倍。舜姑娘就做证见,做保人,量这十两银子,也富不了我一世。我若没这本领,也不敢在主顾家说这般大话。大奶奶再细访,我赵瞎子也不是说大话的人。”何氏道:“既如此,我的事就全藉重你了。”赵瞎也顾不得吃酒,侧着耳朵听动静。何氏道:“你只顾说话,到只怕酒也冷了。”赵瞎道:“不冷,不冷。”又道:“大奶奶既托我做事,这两位大小姑娘还得吩咐他们谨言。我瞎小厮当不起走露了风声。”何氏道:“你休多心,他两个和我的闺女一样。”又道:“银子几时用?”赵瞎道:“要做,此刻就拿来。”
  何氏忙教舜华开了银箱,高高的秤了十两白银,着舜华包了,递在赵瞎手内。赵瞎接着银子,顷刻神色变异,喜欢的两只玻璃眼上下乱动,嘴边的胡子都直窄起来。向何氏道:“我就去,三日后我绝早来,大奶奶到那日起早些。”说毕,提了明杖,出了何氏门,便大一步、小一步不顾深浅的去了。
  到第三日,内外门户才开,这赵瞎便到何氏窗外问道:“大奶奶起来了没有?”何氏也悬计着此日,却不意他来的甚早,连忙叫起舜华开门,将赵瞎放入来。赵瞎问道:“都是谁在屋内?”何氏道:“没外人,止我的两个丫头。事体可办了么?”赵瞎道:“办了。”于是神头鬼脸的从怀中掏出个小木人儿来,约有七八寸长,着舜华递与何氏。舜华道:“这是小娃子顽耍的东西,你拿来何用?”赵瞎冷笑道:“你那里晓得?”何氏接在手内,细看见那木人儿,五官四体俱备,背上写一行红字,眼上罩着一块青纱,胸前贴着一张膏药。何氏急忙将木人儿放在被内,问道:“这是怎么个作用?”赵瞎悄语低声道:“这木人儿,便是大爷。身上红字,是用朱笔写大爷的生年月日,眼上罩青纱一块,着大爷目光不明,看不出谁丑谁浚胸前贴膏药一张,着大爷心内糊涂,便可弃新想旧。大奶奶于没人的时候,将木人儿塞入枕头内,用针线缝了,每晚枕在自己头下,到临睡时,叫大爷名讳三声,说:周琏,你还不来么?如此,只用十天,定有应验。若还不应”,说着,又从袖内取出膏药二张,递与舜华,道:“可将枕头再行拆开,将木人心上又加一张膏药。看来也不用贴第三张,管保大爷早晚不离这间房了。此事关系的了不得,那枕头要好生紧手,宁可白天锁在柜内,到睡时取出为妥。一月后,我还要和大奶奶要那一百银子哩。从今后,不但夫妻和美,连不好的运气都治过来了。此刻天色甚早,我也不敢久停,我去罢。”说罢,提了竹杖和鬼一般的去了。何氏依他指教如法作用,这话不表。
  再说苏氏自与周琏作成了蕙娘亲事,周琏赏了他一百银子,五十千钱。又将他丈夫周之发派管庄田二处,并讨各乡镇房钱,一年不下七百两落头。夫妻两个也无可报答主人,只有一心一意奉承蕙娘,讨周琏欢喜。别的仆妇止知锦上添花,在蕙娘跟前下功夫。惟苏氏他却热闹处、冷淡处都有打照。闲常到何氏前送点吃食东西,或些小应用物件,不疼不痒的话,也偷说蕙娘几句。何氏本是妇人,有何高见?况在否运时候,只有人打照他,便心上感激。起初也防备苏氏,知他是蕙娘媒人。
  到后来,只一两个月,被他甜言暖语,便认他做好人。苏氏又将大丫头舜华认做干女儿,不时与些物事,又常叫去吃点东西,连小丫头玉兰也沾点油水。因此何氏放个屁,苏氏俱知:苏氏知道,蕙娘就知道了。然每日传递,不过是妇人舌头,蕙娘听了,或骂何氏几句,或付之不言,所以无事体出来。
  这日赵瞎绝早走来,众家人仆妇多未起,即有看见问他的,都被他支吾过去。却不防苏氏的男人周之发因蕙娘与何氏不睦,他夫妻也便与何氏做仇敌,藉此取宠。这日,周之发在本县城隍庙献戏还愿。正是第二天上供吉期,领了他十来岁两个儿子,各穿戴了新衣去参神。也是冤家路窄,便与赵瞎在二门前相遇。他是周家家人内第一个细心人,比大定儿还胜几倍。
  一见时,他便大动疑心,悄悄的跟他到内院,着两个儿子在二门前等候。早见赵瞎人何氏房中去了,他便急急回房,告知苏氏,然后领上儿子出门。苏氏穿衣到内院,见赵瞎走来,便迎着问道:“赵师傅,早来做什么?”赵瞎道:“我的一块手布子昨日丢在太太屋内,不想上边还未开门,转刻我再来罢。”
  说着,出去了。苏氏从这日费了半天水磨功夫,从大丫头舜华口内套弄出来,心中大喜,看的这件功劳比天还大。止隔了两天,于无人处子午卯酉,告知蕙娘。蕙娘听了,咬着牙关冷笑道:“这泼妇天天骂人,不想也有头朝下的日子。”又恐怕不真,再三盘问苏氏。苏氏道:“这是关天关地的勾当,我敢戏弄奶奶?将来若不真实,只和我说话。”
  蕙娘便不再问了。周琏和沈襄讲论文章,至起更时,到蕙娘房内,两人说笑顽耍。蕙娘道:“你吃酒不吃?”周琏笑道:“我陪你罢了。”随吩咐丫头收拾酒。少刻,南北珍品摆满一桌。丫头们回避在外房,两人并肩叠股而饮。蕙娘见周琏吃了数杯后,方说道:“你这几天身上心上不觉怎么?”周琏道:“我不觉怎么,你为何问这样话?”蕙娘道:“我有一节事,若不和你说,终身倚靠着是谁?况又关系着你的性命。说了,又怕惊吓着你,因此才和你吃几杯酒,壮壮你的胆气。”周琏大惊道:“此非戏言,必有原故,你快说!”蕙娘将某日赵瞎天将明即来内院,被周之发看见,入何家房内,好大半晌方出来。周琏道:“快说是几时有奸的?”蕙娘笑:“周之发不过看见赵瞎入去,有奸无奸,他那里知道?你听我说,还有吓杀人的典故哩。罢了,这也是上天可怜你,今日有我知道,周门不至断绝后人。”又将苏氏如何套弄舜华,才得了恶妇贼瞎谋害你的首尾,将木头人儿定了你的八字,罩眼纱,贴膏药,镇压着,教你双目俱瞎,心气不通,一月内身死,他们还有一番作用,可惜苏氏没打听出来。周琏一边听,一边寒战起来,只吓的面青唇白。
  蕙娘见周琏害怕,眼中即扑漱漱落下泪来,拉住周琏的手儿道:“这都是因我这坏货,教人家暗害你的性命。到不如害了我,留着你,还可再娶再养,接续两位老人家的香火。”周琏呆睁着两眼,一句话也说不出。蕙娘又道:“我听得说,他已将木人儿缝在枕头内,每晚到睡时,还要题着你的名讳,叫你的魂魄。”说罢,两泪纷纷。着周琏速想逃生道路。周琏总不回答,反用大杯,狠命的吃酒。一连吃了七八大杯,即喝叫女厮们点灯笼,从床上跳下地就走。蕙娘忙将周琏拉住,问道:“你此时要怎么?你和我说。”周琏道:“我此刻到贼妇房内看个真假。”蕙娘道:“你可是个做事体的人?他每晚到睡是才将枕头取出,此时不过一更多天,他还未睡。设或你搜捡不出,岂不被他耻笑,且遣恨于我。”周琏道:“你真是把我当木头人子相待。这是何等事?我还怕他耻笑?不但枕头,便是他的水月布子,我还要看到哩。”蕙娘道:“迟早总是要去,何争这一刻?我劝你到三鼓时去罢。”周琏被蕙娘阻留,只得忍耐,也没心情说话,惟放量的吃酒。蕙娘又怕他醉了,查不出真伪,立主着教女厮们将酒收去。周琏便倒在枕头上假睡,等候时刻。众丫头也听不明白是为何事,只得支应着。
  到二更以后,周琏着两个丫头打灯笼到何氏这边来。走到门前,见门儿紧闭,灯尚未息。两个丫头道:“大爷来了。”
  何氏听得说大爷来了,心上又惊又喜。惊的是心有短弊,喜的是赵瞎作用灵验。一边自起,一边忙教舜华开门。舜华穿了衣服,将门儿开放。周琏带醉入来,变做满面笑容,向何氏道:“你好自在,此刻就睡了?”何氏许久不见丈夫今晚笑面入来,越发信服赵瞎之至。也急忙陪着笑脸,道:“谁料你此时肯来?”如飞的要下床相迎。周琏用手推住道:“我也就睡,你起来怎么?”又吩咐送来的两个丫头道:“你们回去罢。”
  两个丫头去了。舜华替周琏拉去鞋袜,闭了门,和小女厮去套房安歇。周琏脱去衣服,睡在何氏被内,将枕头往中间一拉,枕了便睡。何氏连忙将衣服脱尽同宿。
  见周琏面朝上睡着,好一会不动作,也不说话,忍不住自己招揽道:“你好狠心!我不过容貌不如新人,你便怎么待我凉薄?我心上实没一刻放得下你。你就不念今日,也该念念昔日。我有过犯,你不妨打我、骂我,使我个知道。怎么两三月不来?来了又是这样。”说着,便纷纷泪落。周琏道:“我今日有了酒,你让我略睡一睡,迟早饶你不过。”何氏见如此说,也就不敢再说了。
  周琏睡了片刻,一蹶劣扒起,在枕头上用手乱捻。何氏大惊,也忙忙坐起,问道:“你。。你捻甚甚么?”周琏道:“好怪异呀,我适才睡着,梦见个小人儿在枕头内,和我说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还不快救我出去!”何氏听了,心胆惧碎,犹强行解说道:“一个梦里的话,也值得如此惊惧?”
  说着,反笑了笑。周琏道:“此梦与别梦大不相同,我到要看看这枕头。”随将枕头提起,放在膝上,刚手来回细揣。何氏吓的浑身寒战,面若死灰。周琏揣摸了一会,不见有东西在内,心中疑想,口内作念道:“难道是假的么?”何氏见周琏沉吟,心胆又少放开些,复强笑道:“一个好端端的枕头,平白里有甚么?”周琏猛想起衣服上带有佩刀,随手拔出,将枕头一刀刺入,用力一划,何氏此时魂飞千里。只觉得耳内响了一声,遍体皆苏,就迷迷糊糊起来:周琏将手入在里面,先拉出些碎棉絮来,次后又拉出一卷棉絮。将棉絮打开,早见一木人儿在内。疾向灯前一看,果有眼纱、膏药,再看背面,朱笔写着,“县学生员周琏年二十一岁四月初四日寅时生”,周琏扭回头来,用手拍着木人子向何氏冷笑道:“使得使不得?”挝了裤子,登入两腿,也顾不得穿衣服,赤着脚,拿上木人开了房门,便吆喝到后院去了。
  周通夫妇安歇已久,听得是周琏叫喊,心下大惊。又听得早到窗外,喘吁吁道:“爹妈快开门!”周通夫吓的没作理会,口中只说了个“是怎么?”丫头们将门开放,周琏赤着身子入来。周通夫妇一边穿衣,一边又问道:“你是怎么?”周琏将木人儿递与周通,说道:“看看,这是贼妇何氏做的事!”周通在灯下看罢,神色俱失,冷氏急问道:“这木人儿是那里来的?”周琏将前前后后诉说了一遍。周通摇头道:“这个媳妇儿真了不得了!”后边嚷闹,早惊动了阖家男妇,都来探听。
  须臾,灯火满院,蕙娘自周琏去何氏房内,即着丫头们暗中窃听动静,早已知道何氏事破。此刻也来公婆房内。丫头们将周琏衣服鞋袜又从蕙娘那边取了来,穿了。
  周琏拿着木人子走到院中,着众人同看。大嚷道:“你们也见过老婆镇压汉子用这般物件么?”又向众人道:“着几个去将何氏那两个贼女厮拿来,我审问他。”众家人那一个不是炎凉的?今日又见何氏做出这般事来,早跑去五六个,闯入何氏房内,将两个丫头横拖倒拽,拿到后院去了。何氏这半晌坐在床上,和木雕泥塑的一般,心神散乱之至。今见将两个丫头拿去,不知怎样凌逼。想了想,此后还有什么脸面见家中大小男女?素常最好哭,此时却一点眼泪不落,将那刀割破的枕头拉过来,用力往地下一掷,口里说道:“赵瞎子,你害杀我了!”急急的穿了随身小衣,将一条腿带儿挽在窗槅上,面朝着门外,点了两下头儿,便自缢身死。
  众家人将两个丫头丢在后院,此时周通夫妇同蕙娘俱在院中。周琏向大丫头舜华道:“你快实说,赵瞎子和你贼主是怎么相商的镇压我?”两个丫头早吓的软瘫在一边,那里还说得出半句话?周琏见不说,跑去把舜华踢了两脚,踢的越发说不出了。冷氏道:“你不必踢他,他是害怕了,可慢慢的着他说。
  “苏氏将舜华扶起,说道:“我的儿,你不必害怕,这是主人做的事,与你何干?你只要句句从头至尾实说,就完了你的事。
  你若是怕他将来打你,你想他如今做出这样事来,难道还着你伺候他么?”舜华听了,忍着腿疼,从赵瞎吃酒算命,并何氏来回问答的话,一直说到将木人儿装在枕头内,今日被大爷识破,一边哭,一边说,到也说的甚是明白详细。冷氏听罢,说道:“这就是了。我说何氏媳妇素常不是这样个毒短人,这是受了赵瞎子的愚弄了。总之少年妇人,没有什么远见,恨不得丈夫一刻回心转意,便听信这万剐的奴才。”又向周琏道:“你做事忒得猛浪。像这些话传到你耳内,你也该和我说声,怎么天翻地覆到这步田地。他一个做妇女的,如何当得起?我还得安顿他去。这孩子心上苦了。”又向周琏道:“像你何氏媳妇,总是一片深心为你,你该诸处体谅他,可怜他才是。你若恼他,便是普天下第一没人心的猪狗了。”周琏道:“到的不是正气女人,那有个把丈夫名讳八字着赵瞎子弄的?”周通大怒:“你还敢不受教!你若涉身处地,是个何氏媳妇,着他也如此待你,你心上何如。”
  冷氏率领众仆妇到何氏房中来,一入门,早看见何氏高挂在窗槅上。只吓的心惊胆裂,众妇女叫吵不已。周通、周琏俱跑来看视。周通连连顿足,向周琏道:“狗子,你真是造孽无穷!”家人们解救下来,通身冰冷,不知什么时候就停当了。
  冷氏大哭。周琏见何氏惨死,也是二年多恩爱夫妻,止不住扑到跟前,抚尸大痛。何氏两个女厮见主人吊死,悲切更甚。众妇女俱帮哭。蕙娘见何氏已死,深悔和周琏说的语言太重,也只得随众一哭。少刻,周通着人将周琏叫去,父子商酌去了。
  正是:
  休将瞽者等闲窥,贼盗奸淫无不为。
  试看今宵何氏死,教人拍案恨盲儿。
  
第八十七回何其仁丧心卖死女齐蕙娘避鬼失周琏
  词曰:
  愧愤不了,痴魂懊恼,绣户生寒,人归荒草。死骨能换金银,何其仁!
  大风甫过郎何处,天又暮,急访休迟误。此际此恨此情,假托行云,问君平。
  话说周通见何氏已死,将周琏叫至外面书房,说道:“棺木我已吩咐人备办,可着人将西厅收拾出来停灵。何亲家夫妇,明日一早达他知道。可先将亲友们请几位,防他啰唣。此事若到官,现有木人儿和赵瞎子可证。是他羞愤自缢。只是当官拣验,你我脸上都下不来。没得说,还得几百银子完事。只是这赵瞎子我恨他不过,务必将他送到本县捕厅处,严加重处,追出原银,方出我气。”又道:“何亲家做人没什么定凭,须防他藉端抄抢。可说与你齐家媳妇,将他房内要紧物件连夜收存。
  “说着,又叹气道:“好端端一家人家,被你不守本分弄坏了。
  那木人儿不可遗失,明早有用他处。”言讫,双眉紧蹙,回后院去。
  周琏吩咐家人分头办理,又到内边和蕙娘说了,着他率领仆妇收拾何氏东西。蕙娘满口应承。先打开何氏衣箱,捡了两套上色衣服,着妇女们替何氏穿套上。又寻了两床新被褥。本夜将何氏停放西厅,次早,众亲友来了,周通将夜来事告知,并将木人儿着众亲友公看:“烦俟何亲家来,大家作合,送他几两银子完事。免得报官相验,两家出丑。”众亲友道:“这事不守遇着尊府盛德人家,才肯下这气。若是我们,现放着赵瞎子是活口,这‘蛊毒压昧’四字,只用一夹棍,便可成招。
  若说为夫妻不和,才有此举动,世间那有这样个和法?那时不但银子,只准亡过的令儿妇入尊府茔地,就是大情分了。”周通道:“我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等何亲家来时,再做理会。”
  正说着,家人报道:“亲家何老爷和太太都来了。”周通着人通知冷氏,一面迎接入来。何其仁娘子入内院去,其仁同众亲友坐在庭上。他到也毫无戚容。问周通道:“小女是昨夜什么时候去得?”周通将何氏听赵瞎教唆,用木人镇压周琏话,详细说了一遍。其仁道:“既是镇压,事关暗昧,令郎怎么知道?”周通又将大丫头舜华如何泄言,告知家人周之发女人苏氏,苏氏告知小儿,随着家人将木人拿来,着其仁看。其仁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笑了笑,此后即闭目不言。家人们拿上茶来,其仁也不吃,只是将双睛紧闭。
  好半晌,王氏哭的眉膀眼肿,出来寻其仁说话。众亲友俱各站起。其仁问王氏道:“你看了么?”王氏道:“看过了,却不在女儿房内,已停放在西厅。”其仁冷笑道:“怎么又早移动了?可有伤没有?”王氏道:“我将衣服内外开看,到没伤。”其仁道:“是缢死的么?”王氏道:“是。”其仁道:“八字交了没有?”王氏道:“两耳顺行,八字未交。”其仁道:‘你先回去罢。”周通道:“亲家还未用过饭?”其仁道:“讨扰尊府的日子还有哩。”王氏定要回去。周通也不好强留。
  王民坐轿子哭回去了。其仁道:“我还要到子女灵前走走。”
  周通陪了入去,哭了几声,随即出来,向周通道:“小弟一生止有此女,不意惨亡,言之痛心。但是我与亲家是何等契好,诸事任凭家主裁。教我怎么样,我便怎么样。亲家是何等明决人,也不用我绕舌,我去了罢。”周通定要留吃早饭,其仁道:“小弟心绪如焚,改日领情罢。”周通留不住,送出大门,也坐轿去了。
  周通回来陪众亲友吃早饭,众亲友道:“我们预备下许多话和他争辨,谁想一句也用不着。”内中一个道:“这何亲翁真是难夫难妇。适才他夫人一个做堂客的,他怎么晓得‘两耳顺行、八字未交’的话说?我不怕得罪周老爷,《洗冤录》他也未必读过,到只怕和仵作有点交涉。”众人俱大笑起来。又一个道:“今日这事就如此了局不成?我看何大哥临行都是露八分话。”周通道:“弟于他未来时就早已打算,俟诸位用毕饭,还劳动一行。他是大伤怀抱的人,就与他三四百也罢了。
  只是此番更比不得前番。话说结后,须着他立一切实凭据。说他女年幼,因夫妻角口,不合听信赵瞎,用木人书写小儿年月日时八字,并罩眼纱、贴膏药,被小儿识破,羞愤白缢身死。
  又言小弟不准入坟埋葬,何某恳烦亲友再四讨情,方肯依允。
  嗣后若敢藉端过诈,奉此凭据到官。如此方妥。”一个道:“只怕他未必肯这样写。”又一个道:“老何为人通国皆知。只说与他几两银子,着他写不合于某年月日谋反,他也敢写。”
  众人又皆大笑起来。
  须臾,吃罢饭,周通叮嘱相别。到将午时候,众亲友回来,向周通道:“幸不辱命,银子多出了些,言明六百两。令亲说的话也甚是可怜,言他令爱已死,此后也没什么脸面再使亲家的钱。多出几两,权当与他夫妇做买棺材钱罢。凭据已照尊谕写了。银子说在明早过手。至于丧葬厚薄,他一点闲事不管,爱几时打发出去,随便。只求临期差人吩咐一声。”周通将凭据细看,写得切实之至,竟将他女儿描画的无人味了。周通看罢,又笑了笑。谢了众亲友,又留吃午饭。众亲友又道:“还有令亲家母亲自出来,他说如今没闺女了,意欲将齐宅这位令儿媳认个续闺女。妇人家心肠,不肯和尊府断了亲,日后多少要沾点光哩。”周通又笑了笑。到午间酒席上,总都是说笑何其仁。先卖了活闺女,如今又卖死闺女,连周通也不回避。
  次早,又烦众亲友送银子,晌午回来。周通父子叩谢,又留酒席款待。周通将王氏要认蕙娘做续闺女话告知冷氏,至第三日,将何氏棺敛,请僧道念忘经,到首七,何其仁娘子上纸,与蕙娘带来一套织金缎子衣裙,四样针线,八色果食。嘴里虽不好说认续闺女,却明明是这意思。冷氏便着蕙娘拜认在王氏膝下,做了女儿。王氏喜欢的了不得,到蕙娘房中,亲热了好半日。少刻,庞氏上纸来,又和庞氏认了亲家,只坐到起更后方回,庞氏见何氏死了,和除了心头大钉一样快活不过,同葱娘住了三天别去,与老贡生细说何氏死的原由,得意之至;贡生听了,大怒道:“怎么我就生出这样个女儿来?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
  女儿如此存心,恐怕将来不寿。”又道:“此皆你熏陶渐染而成,所谓青出于蓝者,信有然耳。”庞氏也不晓得贡生说道什么,见贡生面貌甚是不喜,也便大恼道:“你经年家拿文章骂我,怎么今日又拿文章骂起闺女来?人家的狗都是向外咬,你却是向内咬。”贡生听了,越发大怒,满心里要打庞氏,只是自觉敌不过,忍耐着到书房去了。
  周家忙乱的过了三七,然后择日安葬了何氏。赵瞎子于何氏吊死第二早间,闻风逃去。捕厅将他儿子拿去,与周通追了一千五百钱,自己得了三千,衙役书办得了四千多钱,如此完事。赵瞎骗去十两银子,所剩也无多,徒害了何氏一命。捕厅将他儿子打了二十板,回复了周能。周通家耳目众多,查知捕厅受贿,又不缉拿赵瞎,将节礼、寿礼一分不与,一年到丢去了一百六七十两,捕厅后悔的欲死,于周通家百般挽回不来。
  过一年后,赵瞎回家,被捕厅拿去,打了四十个嘴巴,又拶了一拶子,重责了三十板。周通闻知,方照旧送起礼来。何氏两个丫头,冷氏收去使用。
  自埋葬三日后,这晚周琏和蕙娘正收拾要睡,只听得外房内响了一声。不知怎么,把个茶碗滚在地下,打了个粉碎,吓的两个女厮跑人内房里来。周琏也有些心疑,以为碗在桌上未曾放好所致。只是蕙娘怕极,于外房内又叫来两个丫头作伴。
  次日二鼓时分,周琏正和蕙娘行房,猛听得顶棚上与裂帛相似一声响亮,吓的蕙娘喊了一声,急急看视。顶棚如故,毫无破绽。忙将四个丫头都叫入内房,问他们,也俱皆听见。此时周琏也怕起来,直坐到天明。
  次日,想出个地方,同蕙娘搬到庭院傍东书房内。此院上房三间,西厦房两间。周琏着四个丫头在西房,自己和蕙娘在东房。厦房内,周琏又安了两个老妇人值宿。一更以后,周琏和蕙娘吃酒,丫头们提壶侍立。只听得窗外一把土撒来,打的窗纸乱响,四个丫头,到扒上床三个,与蕙娘、周琏挤在了一堆。那一个失手,将酒壶落地,也要奔床上来。不意脚尖入在面盆架内,一跑,人和盆架齐倒,越发吓的怪叫起来,往床前直奔。两个老妇人听得上房喊叫,急忙出来问讯。周琏见院中有人,令丫头们拿了烛亲到院中,一看一无所有,再看窗台上果然有些土在上面。止觉得微风飘拂,不由的发根倒竖。心上却像何氏在侧,忙忙走入房来。看蕙娘时,和两个丫头搂抱在一处,见周琏走入,方彼此丢开。周琏坐下道:“真是作怪之至!明早定叫个好阴阳靖邪方妥。”蕙娘道:“这是死了的大奶奶作闹你我,不如再请些好和尚放大施食,超渡他老人家,早生好地为是。”周琏道:“未出引时,怎么到毫没一点动静,家中诸人都不寻,只寻住你和我,岂不是个糊涂?”蕙娘道:“想是大奶奶割舍不得你,又回家来。”周琏道:“胡说,胡说!我到不劳他光顾。”两人同几个丫头又坐了一夜。周通夫妇闻知,也没法措处,惟有叹惜何氏少年屈死,故他不肯安静。
  次日,蕙娘禀明冷氏,自己拿出银钱来,请僧人上大供献,设坛在西厅院中,念了三昼夜经。每晚还是照常响动,毫无应验。周琏道:“是这样夜夜不着人睡觉,如何当得!”和父母说明,要同蕙娘到城外园中暂住几日。周通也无可如何,只得着他夫妻暂避些时。于是分拨厨子火夫、家人妇女三十余人,同去住下。周琏白天或回一次、两次不等,也有周通夫妇同去的时候。住了数天,甚是安贴。询问家中,自周琏去后,内外无分毫响动。
  一日申牌时分,周琏同蕙娘和几个妇女坐在平台上,看那高山停云、落日斜辉景像。陡然间,起一阵怪风,真是私害之至。但见:依稀地震,仿佛雷鸣。巽二施威,盛怒于土襄之口;封姨肆虐,含吹于太山之阿。沧海起万仞洪涛,蛟龙涌跃;大江翻百尺雪浪,鱼鳖浮沉。渐沥萧飒,杞梓梗楠,柯条于斯倾倒;奔腾砰湃,楼阁台榭,砖瓦为之齐飞。既能走石于平陆,自可扬尘于太虚。模模糊糊,顿令星辰俱见;铮铮纵纵,旋闻神鬼同号。百鸟惊啼,飘荡于无极之野;群兽曳尾,潜藏于大谷之豅。须臾如天轮胶泪而激转,霎时若地轴挺拔而争回。
  大风过后,众妇人各睁眼看视,诸人俱在,惟不见周琏和蕙娘。大家齐下平台,见蕙娘同两妇人俱睡倒在平台之下。众妇女急来扶掖,不意蕙娘将左边头跌破。鲜血直流,左臂亦被跌折。两妇女腰腿重伤,不能行动。皆因蕙娘同周琏并两妇人俱站在平台紧北边,大风过处,一齐刮倒,吊下台去。各分行抬入房内,早哄动了大小男妇。见树木细小者多倒折,房上瓦块亦多落地,真历来未有之大风!又知不见了周琏,众人在园子内外四下寻找,那里有个影儿?蕙娘疼痛的死而复苏。
  四五个家人去城中报知用通夫妇,听知不见了儿子,又跌伤蕙娘,各心神慌乱,急急坐轿到园中查问。见蕙娘也不成形像。少刻,沈襄亦来探视。周通着人于城里、城外八面寻访,直闹到次日天明。又差人于各乡村方镇写报单,有人能访着周琏下落报信者,与银五百两,送来者三千两。只因悬此重赏,弄的远近士庶若狂。又一边延医,与蕙娘调治接骨。
  这日绝早,老贡生和庞氏也到园中看问,把个庞氏坑的学鬼叫。惟贡生举动若常,心中以女儿害死何氏,应有此报。又想到周琏无踪,必是被那阵大风吓糊涂了,跑出园外,不知被谁家妇女留恋住,过几天自然回来。从盘古氏至今世,安有人教风刮去无下落之理。不住的和沈襄讲论文章。周通痛恨、厌恶之至,恨不得扎老贡生几刀。躲在外层园房内,独自嗟吁。
  冷氏如醉如痴,大有不能生全之势。贡生直厌恶到日落,吃了晚饭,方与沈襄、周通作别。庞氏见一家上下状如疯狂,也不便守住蕙娘,只得愁恨回家。沈襄亦私自叹悼命薄,方才得此好安身地方,又闹出这般意外事来。阖城文武官以及绅衿亲友,无一不来看望,弄的周通送了这个迎接那个,嘴不闲、腿不闲,心上越发不闲。蕙娘身带重伤,又听知丈夫无下落,与冷氏日夜啼哭,饮食少进。众家人也和去了头的瞎蜢一般,被周通骂的四下里乱碰。周通也无心回城,向沈襄道:“我年逾六十,止有此子。若终无下落,周氏绝矣!今岁家中叠遭变故,就是不祥之兆。总是上天杀我。”说罢大哭,沈襄再四安慰,日夜陪伴着他。
  再说周琏见大风陡起,瞬目间天地昏暗,心悬着蕙娘。猛然间,觉得有人将他抱起,飘荡在半空。初间还听得风若雷鸣,身体寒战。次后便昏昏沉沉,神魂两失,只到五祖山潜龙洞外落下。早有许多侍女将他扶入洞中椅儿上坐下。定醒了好半晌,方睁眼一看,身在一石堂中。有许多妇女围绕,内中有一妇人,衣服鲜艳,容貌绝伦,真有万种风流,千般袅娜,心上大是惊疑。只见那妇人吐娇嫡嫡音声,笑向周琏道:“郎君不必疑虑,我上元夫人之次女,小字月娟,在此洞带领众侍女修持已久。
  今早氤氲大使和月下老人到我洞中,着我看鸳鸯簿籍,内注郎君与我冥数该合,永为夫妇,同登仙道。”说罢,与周琏轻轻一拂,周琏心神恍惚,也不知他是仙是神,是妖是鬼。止见他面庞儿俊俏,盖世无双,身段儿风流,高低恰好。香裙下金莲瘦小,鸳袖内玉笋尖长。不由的魂销魄散,意乱心迷起来。妇人又喜恰恰让周琏坐在对面椅上,那些侍女们皆眉欢眼笑,夸奖周琏人才不已。
  随即献上百花露,着周琏润喉。周琏接在手中,觉得清香馥馥,直冲肺腑。吃了几口,极其甜美。又细问妇人根底,妇人照前应答。周琏道:“仙姑既说冥数该与我相合,何不在人间配偶,而必将我弄在这洞中,使我父母含愁,上下悬望?”
  妇人道:“郎君但请放心,相会不愁五日。今天缘凑合,且成就喜事。过日再商。”吩咐侍女们备酒。少刻,点入一对红烛,安放在桌上。摆列了许多不认识的果品,却无片肉在内。妇人起立,笑说道:“仙家所食,不过是此等物件。若必喜吃荤腥,明午即可色色立办,安肯着郎君受屈。”说着,伸纤纤玉手,斟一杯送与周琏。周琏亦起立接酒,又复斟酒回送,方一齐坐下。妇人问周琏家世,周琏皆据实相告。数杯后,妇人放出无限妖媚,引得周琏欲火如焚。众侍女看见两人情态,请归后洞安歇。周琏同妇人到后洞,见床帐被褥、桌椅等物,陈设与人间一般,止觉太阴冷些。侍女们扣门避去,两人鸾颠凤倒,直到天明。这一夜便有四五次,彼此恩爱甚笃。周琏深幸际遇非常,只是悬结父母和蕙娘不知如何慌乱,如何找寻。虽和妇人欢娱笑谈,而愁容时刻现露。妇人知周琏想念家乡,惟恐他受了郁结,着侍女们百般献丑,博其欢心。
  至第四日巳牌时分,周琏与妇人相商,要和妇人一同回家,安慰父母。妇人通用好语支吾,总不肯应许。周琏情急,不由的眼中落泪,跪在地下恳求。妇人心爱周琏,只怕伤他怀抱,连忙扶起,笑说道:“夫君请起。我与你从长计议。”周琏起来,拂拭泪痕,妇人扶周琏并坐床上,说道:“神仙不是轻入尘凡的,今你想念父母至此,万一想念出病来,我心何忍?也罢!我明日就与你去走遭。但话要讲说在先,你父母见我云来雾去,疑我为妖魔鬼怪,或请法师,或延僧道,当邪物的制服我,那时惹得我恼起来,大家失了和气,你心上也不安。若肯把我当个仙人看待,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自尽我做儿妇的道理。如此便可长久同居。还有一节,也要讲得牙清口白,不许反悔。我一入门,你妻子便须远行回避。你若和他偷会一次,我便将你仍行摄回洞中,那时休要怨我恨我。必须过一年后,方许你夫妻相合。你可依得么?”周琏听了许他回家话,心中大喜,道:“这有什么不依,便与他终身不见面,何妨?
  至于我父母话,我一力担承。家中上下,有一个敢藐视你,你只和我说。”妇人笑了笑。两个叮嘱停妥,至次日早,周琏即恳求动身。
  妇人吩咐了众侍女谨守洞府,一同走出洞外。着周琏将两眼紧闭,用手相持,须臾,身子飘荡起来,耳中但闻雷鸣风吼之声,直奔万年县来。正是:死骨犹能卖大钱,理合骨肉不相怜。
  周琏避鬼逢仙女,也算人生意外缘。
第八十八回读圣经贡生逐邪气斗幻术法官避妖媛
  词曰:
  要见伊人面,见时胡嚼念。腐儒殊可怜,应和驴同圈。
  法官挥宝剑,拘神人共羡。竟夜不成眠,除妖尔许难。
  右调《醉公子》
  话说妇人和周琏架云雾升在半空,不过顿饭时候,已落平地。妇人着周琏睁眼看视,依旧还归在平台上、周琏大喜。妇人道:“我在此等你,你先去见你父母,把我的话要说的明明白白,一句不可含糊。依得、依不得,速来回覆我。”周琏满口答应,下了平台。早有许多男妇看见,欢声若雷,各分头去传报。
  周通夫妇和蕙娘皆欣喜如狂,没命的跑来看视。周琏早到面前,父母妻子重见,犹如死去复生,各喜出意外。周琏见蕙娘包着头,络着左臂,忙问原故。方知是被风刮下平台所致,心上甚是疼怜。一同到蕙娘房中,大小男妇,于门内窗外听说原由。周琏将如何去、如何来,并妇人相订的话,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众男妇都听呆了,大家心内都胡猜乱疑。周通向冷氏道:“但得儿子回来你我便有生路。此妇神通广大,是仙是妖,均未敢定。他说的话,须句句依他,将来再做裁处。”又向蕙娘道:“你须权变一时,若不回避他,不但于我全家不利,只怕你的性命也难保。若再将我儿子拿去,便终身无见面之期了。
  你可于此时收拾一切,将伺候你的妇人女厮,俱同到你娘家住,听候动静。千万嘱咐你父母,断断不必来。至于一应食用并请医调治,我自差人天天照料办理。”又吩咐家人速备轿子莫误。
  蕙娘听了,满肚中不快活、不服气。因公公苦口叮咛,无奈何,只得依允。周琏再四嘱令保重,心上也甚是作难。周通又吩咐众妇女道:“此妇下平台时,你们个个都要和待你大奶奶一样,惹下他关系不校”又向周琏道:“功夫大了,他在平台久候,你快去回覆,可请他到内花亭暂坐。等你妻去后,再请他到这屋中来。快去,快去!”周琏去了。蕙娘大哭着坐轿回娘家去讫。
  少顷,众男妇见周琏和一天仙般美人走来。看人才又比蕙娘在上些。只见他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同周琏入花亭中坐下。
  众妇女虽不叩拜,却也遵老主人教戒,各恭恭敬敬,侍立两傍。
  又见他起朱唇、露皓齿,笑盈盈向众妇女道:“你们可替我在老爷太太上禀知,说我要拜见请安。”众妇女连声答应,早去了三四个传说。须臾,来了两个妇女说道:“老爷太太请仙姑到内东院屋中相见。”妇人听了,随即站起,同周琏走入东屋。
  周通夫妇连忙迎接。妇人便端端正正叩拜下去,冷氏双手相扶,说道:“我老夫妇皆尘世凡人,怎敢当仙姑重礼!”妇人道:“媳妇与女婿系天数该合,始到此了此情债。望二位大人以儿女看成,莫疑为妖灵狐媚,便是万幸。媳妇今后若少有不合道理处,还求二位大人当面叱责,毋从世套。至于仙姑称呼,不但母亲不可,即家中男妇亦不可。今既做女婿妻房,便是一家骨肉。若还以路人相待,媳妇何以存身?”周通道:“我儿子说你是上元夫人之女,我老夫妻实不敢以尊长自居。今既说明,我们便以儿妇相待了。”妇人又深深一拂道:“多谢二位大人垂怜。”周通向众妇女道:“快与你新大奶奶烹茶备饭!”随即出去。众男妇见他人才绝世,说话儿句句可人,没一个不以他为真仙下界,私叹周琏有大命大福,羡慕不已。早传的通国皆知,以为今古未有的奇事。
  次日早,齐贡生来。周通同沈襄迎接,贡生举手道:“昨小女回家,说令郎同一妇人驾云而回。此天皇氏未有之奇闻。
  《学庸》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老亲家急宜修剩”周通也不回答他,让到书房坐下。贡生道:“此妇还在么?”
  沈襄道:“现在内园东屋。”贡生道:“先生可知其根底否?
  “沈襄道:“他来去不测,兼通幻术,我焉能知其根底?”贡生道:“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我辈俱未能造此,言之可愧!
  “又向周通道:“此妇可许一见否?”周通怕他语言迂腐,得罪下了,连忙止他道:“此妇不肯见客,就见他也无益。到是叫小儿出来一见,以慰亲家悬计。”贡生道:“弟欲见之心确乎其不可拔,必须一见,以决弟疑。”周通却他不过,着人说与冷氏,先向新妇道达,并言贡生说话冒昧。少刻家人出来,向周通低语道:“太太道达过了,新妇说这有何妨,着请入去拜见。”周通请沈襄一同相陪,到妇人房内。
  冷氏先向贡生一拂.贡生还揖,沈襄忙与冷氏下拜,被周通拉祝妇人与贡生、沈襄万福,大家坐下。贡生伸二指,指着妇人问周通道:“昨日驾云来的,就是他么?”周通点头。
  贡生听了,便将两眼紧闭,口中默默念诵起来。周通低低向沈襄道:“舍亲是无书不读的人,或者念诵什么咒语,亦未敢定。
  “沈襄道:“不必惊动他,少刻自知。”不意他念诵的功夫颇大,众妇女交头接耳,互相窃笑。好半晌,只见贡生将两眼睁开,大声道:“你还不去么?”两只眼硬看妇人,看了一会,向周通、沈襄道:“吾无能为矣。”周通道:“老亲家适才念诵甚么?”贡生道:“我闻圣经最能逼邪,方才从‘大学之道直念到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沈襄忍不住鼻子内呼出了一声,勾引的大小妇女都笑起来。周通也由不得笑了笑。连忙让贡生外边坐,和沈襄陪了出来。贡生向沈襄道:“此妇明眸善睐,娇艳异常,奸淫必矣!吾甚为小婿忧之。假如死于此妇之手,于小女大不利焉。”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去了。
  “周通留他吃早饭,贡生道:“虽有旨酒佳肴,其如五脏神不愿随鞭镫何?”言讫,坐轿子去了。
  周通回到书房,问沈襄道:“先生看此妇何如?”沈襄道:“容貌实系绝色,仙妖均未敢定。然举止文雅大方,似与小户人家妇女天渊。”周通道:“先生博通经史,淹贯百家,仙女下嫁凡夫,亦有此书否?”沈襄道:“野史外传,纪载宁仅千百?要皆不可为训。以晚生愚见看来,日前那阵大风,怪异非常。藉此风将令郎摄去,今又同回,此又系为令郎情欲所迷。
  神仙决不如此。愚意揣夺,十有八九系狐之通天者。可将令郎叫来,问他床被间事,果有异于人否?”周通连连点头,差人将周琏叫来,同沈襄细问。周琏道:“事事与人无异。惟下步内过寒。”沈襄沉吟道:“如此说,必非狐狸,乃阴妖也。”
  周通道:“我家人中有一扎拉布,是西域人,颇有胆力。今晚着他刺死此妇,未知可否?”沈襄大笑道:“此妇有通天彻地手段,岂一刺客所能了决!倘刺而不死,下文可胜道耶!愚意邪不胜正,晚生此刻做呈词两张,差人求本县用印,代为申详关帝并牒本县城隍,向庙中焚烧,或者邀冥诛,即是老先生福德感应。”周通道:“甚好。然须慎密之,被他知道,惹祸不浅。”不意焚烧后,寂然无应。
  又过了数天,见周琏面色黄瘦,神情也有些痴呆,周通夫妇大是愁苦,又与沈襄相商,欲访求术士降妖。沈襄道:“此妇与令郎有言在先,若把他当妖魔鬼怪看待,有那时休要怨他之语。我们知道谁是高人?胡乱请些僧道来,除妖降不成,再将令郎被他摄去,终身求一面而不可得,悔之晚矣!”周通道:“信如先生言,则小儿可静听其死乎?”沈襄道:“晚生到想出一策。若得此人来,可立辨真伪。本省龙虎山上清宫,现有张天师,何不差人备重礼诚恳,晚生再写一张呈词,到彼投递,倘邀降临,则万无一失矣。”周通大喜道:“非先生言,我那里想得起?”于是秘差能干家人四个,连夜赍厚礼去了。岂期周琏为色欲所困,日甚一日,形容与前大不相同。周通暗中劝他以保养身体为重,他如何肯听?止知和妇人取乐。周通夫妇愁惧欲死。
  过了几天,请天师人回来,言天师于数日前奉诏入都祈雨去了,今请来极有道力法官二人,少刻即到。周通听得天师虽未至,有法官来,觉得怀抱少开。忙吩咐在园子第二层西院,迎辉轩做客舍,又令整备酒席。须臾,法官到来。周通、沈襄迎入。一老年人姓裘,一少年人姓魏,席间叙说妇人原由。酒席完后,裘法官道:“我两人入去看看此妇,何如?”周通又将妇人和周琏说的话细述了一遍,裘法官道:“哪些说,是教他知道不得。也罢了,请令郎来一见。”周通着人将周琏叫至,两法官看了一会,周琏去了。魏法官道:“令郎满脸都是阴气,又非鬼物缠绕,我且画一道符,拿去试试他。”裘法官连连摆手道:“此妇云来雾去,手握风雷,岂一符所能遣除?还得大费周章。”向周通道:“可着尊纪们于此院中设一坛,用七张方桌、香烛黄纸、朱笔宝剑、神降甲马等物,交二鼓时分,俱要完备。”再吩咐大小男女:“不可在门隙中偷窥,不可在背间议论长短,到不妨在妇人房屋左近观望。若见异样神物到彼处,切不可大惊小怪,不可谈论形像凶恶,不可用手指点。”
  周通一一答应,着人内外暗中说知。又问裘法官道:“今晚法师遣将拘神,逐除妖妇,奈小儿与妖妇同宿,又不敢教他回避。
  万一小儿亦被伤在内,该怎处?”裘法官大笑道:“若伤了令郎,是我们特来除人矣,那里还是除妖!放心,放心!”
  到二更以后,两个法官将迎晖轩院门关闭,众男妇俱在妇人院外远远观望。等至三更将近,只见西北上烟云缭绕,约料从二法官院中升起。少刻,那云气如飞而至,隐隐绰绰。看的里面有一神将,披金甲,执长矛,将到妇人房前。只见妇人屋顶上出白气一股,将那云气和神将冲起数丈高下,化为乌有。
  到四鼓时,又见西北上火光忽明忽灭。少刻,那火光一闪,于火光中进出一物。月色之中,看的甚是真切。只见那物赤发蓝面,海口锯牙,身约五尺长短,手中拿一大杵。疾同鹰隼,光若掣电,直奔妇人房前。只见屋内喷出一珠,大如酒杯,红似火炭,在那物头上碰了一下。只见那物若天星四散,化红光一缕,冲空而去。众男妇等候至天明,再无所见。周通令人窥探妇人动静,安然无恙。周通走入书房,向沈襄道:“裘、魏两法师要算极有本领的人!”遂将夜间所见细细说了一遍,沈襄只是咬指摇头。周通道:“此妇是妖无疑矣,只是除不了他,该怎么?”沈襄道:“此刻天色初明,俟日出时,同老先生见二位法师,他或者还有妙术奇法。”
  至日高时分,同到迎晖轩来。两个法官各面带惭色,说道:“我辈此时即告别矣。”周通道:“妖妇尚在,如何去得?”
  裘法官道:“昨夜举动,想皆众目共见,我辈法力止此,若再不识进退,必讨大没趣味。”周通再四苦留,沈襄亦相帮劝阻,两个法官那里肯听。周通跪在地下哀恳,两个法官也一齐跪下,只是绝意要行。周通又留吃早饭,亦不肯吃。周通没法,厚备劳金相赠,两个法官辞了四五次,方肯收受。向周通道:“老先生宜速访高人,此妖神通不校若天师在,或请龙虎英或五雷印,庶可降服:奈天师人都,归期未定。今有负委任,反叨厚贶,讨愧之至!”周通道:“难道贵同事中,岂再没个有大法力的?祈荐一二人,救小弟一家性命。”魏法官道:“我辈法力实无有出这位裘敝友之右者。就是天师,亦常刮目相待,每以法师相称。今他且不能,余之又何右者。就是天师,亦常刮目相待,每以法师相称。今他且不能,余人又何足算?”周通道:“小儿夜夜与这妖妇同宿,未知伤的了性命否?”裘法官笑道:“夫妻房欲不节,尚可促寿,况与妖妇作对垒耶?我看令郎神气还未到阻丧地步,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精力竭矣。到那时,便真是无救!快快的于四方求访高人。”说着,又将双眉紧蹙,摇着头儿道:“我不怕与老先生添愁烦,此妖妇非真正神仙,第二个也拿他不了。再和老先生实说罢,便请得龙虎、五雷二印俱到,也不过逼他回避一时,他定另想别法,将令郎拿去,直至死而后已。”从人将行李搬去,周通、沈襄送出园门,两人回到外花亭坐下。周通复求沈襄出谋,沈襄到此际也没法,惟以等候天师回来,再做设处开解。
  再说妇人早间梳洗毕,向周琏道:“你可同我回五祖山去罢。”周琏虽为情欲所迷,到的还心上恋家。听了此话,大是惊惶,神色惧怕之至。妇人笑道:“你待我恩情,尚有何说。
  只是你父母的心大变了。”周琏道:“有何心变处?”妇人道:“昨晚三更以后,你便睡熟,你父母延请术士拘遣神将来害我,我本岛洞真仙,岂惧妖法邪术!”周琏问神将来由,妇人笑而不言。又道:“我若必定逼你走,一则怕伤你怀抱,二则又见你惊惧之至,我心何安?若和你住在此处,有何颜面?且恐你父母把你隐藏起,远避他乡,亦不可不预为防备。”周琏道:“就我父母有此心,其如我不肯去何?况你是神仙,凡我所到之地,焉能欺得过你!”妇人摇着头儿道:“那时我又须费力访你。”说着,凝眸想了一会,于身边取出一小锦囊。锦囊内倾出许多大小丸药,颜色也不一,于内拣出桐子大一紫黑丸,将余丸复归囊内,笑向周琏道:“你若着我和你永远在你家中,不去洞府,你可将这丸药吃在腹中。”周琏道:“你断不忍心用毒药害我,我就吃了。”说着,用手接来,着在口中。此药亦不用嚼咽,即滚入腹内。岂期吃此药后,爱恋妇人,更十倍于前。除两便之外,老不出门,日与妇人欢笑纵淫。于家中男妇,有时认识,有时便忘之矣。周通夫妇叫他,有去的时候,还有十次、八次,叫杀不去的时候。老夫妻两个惟有相对嗟叹,流泪而已。正是:读罢圣经无感应,贡生学问于斯荆犹之逃去二法官,卸责空谈龙虎樱第八十九回骂妖妇庞氏遭毒打盗仙衣不邪运神雷词曰:打的好,泼妇锋铓今罢了。吃尽亏多少。寿仙一衣君知晓,偷须巧,符篆运神雷、犹恐惊栖鸟。
  右调《望江怨》
  话说周通送法官去后,倍添愁思。再说蕙娘,打听得从上清宫请来两个法官,心下甚喜。次日绝早,催他母亲庞氏到公婆家,一则看望周琏成何光景,二则打探妖怪下落。庞氏雇了轿子,城门一开,便到周家花园外。
  家人们报与冷氏,迎接到房内坐下。也没用庞氏问,冷氏便将周琏连日被妖怪迷住,寸步不离,我们做父母的都叫他不来,止知和妖妇亲密,看得面貌也大瘦了,请来两个法官,都是会拘神遣将的人,昨晚闻了一夜,也没法降他。听得说此刻要走,不知去了没有了将来小儿必死于他手,我老夫妇性命还不知怎么!说罢,涕哭起来。庞氏听了,大不快活。冷氏又问蕙娘:“头和臂上伤可好了么?”庞氏道:“头上破处已收口,左臂自接住后,伸舒不得自如,还时时觉疼。”又道:“妖妇还在东房么?我去看看他,还要看看女婿。”冷氏道:“亲家看也是白看,只索听天由命罢。”庞氏一定要去,冷氏只得相陪。
  妖妇见冷氏和庞氏入来,即忙下床,还拜了庞氏。庞氏放的脸有一尺厚,也不回礼。随到东边椅上坐了。素常周琏见了庞氏,必先作揖,说几句热闹话儿。今日看见庞氏,和平人一样,坐着动也不动。宠氏又添上个不快活。大家也没个说的,冷氏让庞氏到西边房内用早饭,庞氏正要起身,冷眼见妖妇与周琏眉目传情,又见周琏含笑送意,庞氏眼中看见,心中便忍受不得。思想着自己女儿为他回避在家中,平白跌下平台,现带重伤,女婿又被他硬霸祝今见周琏反和他交好,素日和老贡生吵闹惯了的性儿,不由的眼睛内出起火来,脸和耳朵都红了。冷氏见庞氏面色更变,说道:“亲家,我们去罢,在此坐着无益:“庞氏听了“无益”二字,越发触起火来,道:“我管他有益、无益,我今日既来,到要问问他。”
  于是指着妇人说道:“妖精!你什么人儿钩挂不的,你必定将我的女婿钩挂住?若人认不得你也罢了,如今家中男男女女,谁不知你是个妖精?你好没廉耻呀!”妇人听了,将脸掉转。冷氏道:“亲家不必说顽话了,请到那边用早饭去罢。”
  庞氏道:“我还要问问这妖精,他把我女婿霸住,要霸到几时是个了手?我见了些妖精,也没见你这无耻的妖精!呵呀呀,将霸占人家的汉子当平常事做!”骂的众妇女都忍笑不祝冷氏恐怕惹起大风波来,连忙站起劝说道:“亲家罢说了,快同我到那边去罢。”庞氏骂了好一会,见妇人一声儿不言语,只当他有些惧怕,越发收拦不住,向冷氏道:“亲家你不知道,我今日定要问他个明白。他苦苦害着我娘儿们为什么?”说着,只两步,走到妇人床前,用手一搬道:“妖精,你不掉过脸,”话未完,那妇人将身躯一扭,随手一个嘴巴,打在庞氏左脸上。打的庞氏一脚摔倒,有三四步远。半截身子在门内,半截身子在门外,将门帘也触了下来。若是别的妇人,那里当得这一跌?只见庞氏登时扒起,大吼了一声,奋力向妇人扑来,又被妇人迎面一个嘴巴,打的鼻口流血,冠簪坠落,仰面着又摔倒地下。众妇人你拉我泄,把庞氏抢出房门。
  大家扶架他到西边房内床上坐下。他此时也顾不得骂了,反呢呢喃喃哭起来。冷氏又替他担惊,又忍不住肚中发笑。猛听得众仆妇丫头们大哄了一声,各手舞足蹈,欢笑不止。冷氏大骂道:“怎么这样没规矩!你们到乐了么!”众人见冷氏发怒,还喧笑不已,指着庞氏的右脚道:“太太看,亲家太太的鞋没了一只。”原来众妇女只顾拉扯庞氏往西房内走,不知被那个妇人将他的鞋踏吊,彼时无人理论,此刻坐下,见庞氏伸下腿来,才看见他精光着一只脚。冷氏低头一看,也忍不住笑了。众妇女见冷氏笑,又复大笑起来。冷氏极力喝断方止。庞氏听得众人大笑,只当笑他挨了打,越发哭起来。
  周通在花亭上,猛听得众妇人喧笑不止,心疑妖妇有什么败露。又听得大笑之中夹着哭声,以为是儿子哭妖妇无疑也。
  不暇差人打听,连忙亲自跑来。刚到门前,早被冷氏看见,急说道:“你且不必入来。”周通止住脚步,冷氏拉周通在院中,说了原故。周通咳了一声,也笑了,忙忙的回外边去。众妇女将鞋寻来,与庞氏穿,庞氏方知为此喧笑,心上愧悔欲死。越发放声大笑。冷氏同众妇女劝解了好一会,才不哭了。那里还坐得住,用手挽起了头发,便大一步、小一步往园外飞奔。冷氏赶到园外,他已坐轿去了。众家人彼此互传,做了奇闻笑话。
  庞氏回到家中,告知蕙娘,母女各添了一肚子气愦,也不敢教贡生知道。周琏至十四五天,越发消瘦的了不得。周通也知无望,惟有与冷氏日夜悲泣而已。
  再说猿不邪在玉屋洞领了冷于冰法旨,驾遁到万年县城外落下,先将柬帖拆看,上写道:吾昔年在江西用戳目针斩除妖鱼鄱阳圣母,其时有一九江夫人、白龙夫人皆被吾雷火诛杀。内有一广信夫人,系年久鳌鱼,交接上元夫人侍女琼琼,盗窃寿仙衣护体,彼时雷火未曾打入,致令兔脱。年来在江湖中吹风鼓浪,作恶百端,兼又到处寻访清俊少年,为快目适情之资。精枯髓竭而死者,不可胜数。近因路经江西万年县,见吾表弟周琏美好,随播弄妖风。
  摄至五祖山潜龙洞内,旋复回吾姑丈周讳通家寄居。汝歼除此妖后,可将吾书字付吾姑丈寓目。若问吾行止,不妨据实相对,此系吾己亲,无庸饰说也。
  又将与周通书字一看,上写道:
  自嘉靖某年感蒙关爱,遣人至广平相迓,始得瞻依慈范,兼与家姑母快聚八越月余。回里时,复叨惠多金,屈指已三十余年矣。每怀隆情,直同高厚。几欲趋候姑丈母二大人动定,缘侄于嘉靖某年入山学道,此后云飘羽笠,到处为家。今暂栖于衡山玉屋洞内。逆知鱼妖作祟,致表弟琏大受淫污。法官裘姓等奸除罔效,重劳二大人萦心。今特遣侄弟子不邪收降此怪,藉伸葵向愚诚。已故弟妇何氏与新弟妇齐氏,两人前世有命债冤愆。齐氏今始得报复,无足异也。但何氏尚有四十余日阳寿未终,而齐氏藉木人促之速死,破额折臂,有由来耳。再西宾叶向仁,原名沈襄,系已故都察院经历沈青霞先生讳鍊之难裔。
  因奸相严嵩缉捕甚力,投本县儒学叶体仁,以故假从叶姓。伊向曾捐躯运河,得侄友金不换救免,侄理合终始玉成,仰冀推分,代为安置室家,谅与田产,庶忠烈子孙,栖身大厦,获免风雨之嗟。仁德如姑丈,想定有同心也,肃此,虔请福安,并候表弟返祉。未尽不邪面悉。愚内侄冷于冰顿禀。
  不邪看完,复将书字封好,一步步走入城来。问候补郎中周通宅舍,街上人见是一白发长须、金冠紫袍道人寻问,俱笑说道:“这必是来降妖的人了,若除了此妖,不愁没几千两银子用。只是那妖怪可恶,他不肯着人发这宗大财。”又一人问不邪道:“你问周家,想是会除妖么?”不邪道:“正是。”
  那人道:“周郎中人还好,不在乡党间闹财主头脸。也罢了,我领你去去罢。但他许久在城西花园内住,我也正要打听妖精的下落。”不邪道:“多有劳顿。”
  那人领不邪出城,到周通花园外,向管门人说知。门上人见不邪鹤发童颜,两只眼睛滴溜溜滚上滚下,和闪电一般,形容甚是古怪,不敢轻忽,笑说道:“道爷少停,待我传报。”
  须臾,周通迎接出来,将不邪一看,但见:白发束金冠,颏下垂银丝万缕;绛袍披仙体,腰间拖青带一条。插春山于鬓旁,双眉并竖;镶寒星于额畔,二目同明。
  剑吐霜华,寸铁飞来妖魔遁;符焚丹篆,片纸到处鬼神钦。若非东海骑竹云中子,定是西蜀卖卜严君平。
  周通见不邪须发皓然,满面道气,两个眼睛光辉四射,顾盼非常,看之令人生畏,与世间俗道士天地悬绝。急忙作揖下去。不邪相还,让到迎辉轩,沈襄亦来见礼陪坐。周通道:“敢问仙师法号?”不邪道:“贫道衡山炼气士猿不邪是也。适奉师命至此。知尊府妖妇为害,特来拿他,救令郎性命。”周通道:“令师为谁?何以预知小儿受害?”不邪道:“俟除妖后再说。”又指着沈襄问道:“此位可是亲戚么?”周通道:“此是叶先生,在舍下教读小儿。”不邪向沈襄道:“尊讳可是改名向仁么?”沈襄大惊道:“老师何以预知改名?”不邪道:“贫道也是适才知道。”又问周通道:“妖妇现在尊府么?”周通蹙着眉头道:“在寒舍,这几天将小儿迷乱的神魂颠倒,骨瘦形销。先时还认的人,近日连人也认不出,止知和妖妇说笑。”不邪道:“可能叫令郎来贫道一看么?”周通摇头道:“数日前便叫他不动,如今连人都不认识了,如何叫得来?到是妖妇始末须与仙师细说,以便擒拿。”不邪道:“贫道已知根底,无庸再说。”左右献上茶来,不邪道:“贫道不食烟火物有年矣。”又道:“尊府若有灵变使女或妇人,叫一个来,我有用处。”周通想了想,向众家人道:“叫周之发女人来。”
  少刻,苏氏来至。不邪道:“不拘红黑笔取一支来使用。
  “须臾,取到黑笔砚,放在桌上。不邪拿在手内,向苏氏道:“男女之嫌,理该回避。但为贵府上人事,只索从权。可伸手来,我写一字。”苏氏笑着将手伸与不邪,不邪在苏氏手上内写一“来”字。周通和沈襄看了,不知何意。不邪将笔付与家人,向苏氏道:“我看你到还像个灵变人,可持吾此字到妖妇房内,于有意、无意之间将此字向你小主人面上一照。照后,即速刻到我这边来。只是一件,你要明白,不可着妖妇看破举动。”苏氏笑着应道:“这事我做得来,管保妖精看不出。”
  说罢,手内握着那个字到妖妇房中。
  正值周琏在地下走来走去,和妖妇说话。苏氏推取茶碗,瞅妖妇不看,向周琏面上一照,随即收回。周琏打了个寒噤。
  苏氏回身就走,见周琏跟在后面,苏氏甚是惊奇。将周琏引到迎辉轩内,周琏便痴呆呆站在地下。周通、沈襄皆大喜。苏氏将适才如何照周琏出来说罢,不邪道:“你可将手伸开我看。
  “苏氏将手伸出,不邪用手一指,其字即无。周通等无不惊羡,向不邪道:“适承仙师用一字将小儿招来,足征法力。但此子神痴至此,还望仙师垂怜。”说着,跪了下去。不邪急忙扶起,道:“容易之至。此必系令郎吃了妖妇的迷药,我正要教他明白了,有话问他。吩咐尊纪盛一碗水来。”众家人顷刻取至。
  不邪在水内画符一道,着人与周琏灌下。周琏觉得从顶门一股热气,直贯至脚底。须臾,神清气爽。看见他父亲同叶先生陪一老道人坐着,忙问道:“妖妇可拿住了么?我此刻心上甚是清朗。”周通大喜之至,问他连日光景,和做梦一般。周通将他连日情形并面貌消瘦说了一遍,周琏甚是惊怕。周通道:“你此刻心地明白,皆这位仙师之力,还不跪求解救之法!”
  周琏即忙跪倒,叩头有声。不邪扶起道:“有我在此,保你无虞。”周琏起身,也坐在一旁。早有人将此话报与冷氏,冷氏快活的心花俱开,恨不得也同坐在一处,听个下落。随吩咐家人们,有关系话,即来通知。又暗中知会大小男女,不可谈论,防妖妇知道坏事。
  再说猿不邪问周琏道:“官人这几天心地糊涂,可还记得每晚与妖妇同睡时,他脱衣服不脱?”周琏道:“家中事一点记不得,惟有和他,事事皆记得。他每晚睡时,大小衣服俱皆脱荆”不邪问到此句,向周通道:“可吩咐大小尊管们都回避了。”众家人连忙避去。周通将院门拴了,然后就坐。不邪向周琏道:“官人今晚与妖妇同宿,可将他衣服不论大小,趁空儿尽数偷来,贫道自有妙用。若被他知觉,便大费事矣。”
  周琏听着仍着他和妖妇同宿,心上甚是害怕。说道:“我宁死在此地,也再不敢去了。”不邪道:“你若不去,他的衣服断不能来。贫道恐不能了结此怪。”周通道:“仙师必要他的衣服,有何用处?”
  不邪道:“贫道不肯说明,诚恐令郎害怕。今令郎不肯与妖妇同宿,我只得要明说了。此妖系一千五六百年一鱼精,也颇能呼风唤雨,走石飞砂。鱼有邪宝,又会变化,非等闲妖怪可比。所差者,尚不知过去未来事,故易治耳。以本领论,贫道:“可以强似他六七倍。只是偷窃了上元夫人寿仙衣,自必时时刻刻穿在身上。此衣刀剑、水火、各种法宝俱不能入。不便贫道,即岛洞上品金仙,亦无如他何。惟吾师戳目针可立杀此怪,贫道又未曾带来。当年吾师在半空中与此妖相遇,曾用飞剑和雷火珠诛他,不能损他分毫,反被他逃去。二位想;雷火尚不能打入,那刀枪剑戟还济得甚事!若不将此衣偷来,我又得去衡山领吾师戳目针来,岂不多一番往返?”周通和沈襄听了,相对吐舌。周琏自服法水后,心上明白,着实惧怕。今听明是个鱼精,他到胆子大起来了。他只怕的是蛇蝎蜈蚣、虎狼蛟龙等类,想算着鱼儿形像,也还看得过。总有毒气,也还不重。便笑道:“先生可说与我,是什么颜色,我好留心下手。
  “不邪道:“贫道从未见过,如何知他的颜色?你只尽数拿来为妙,断断不可令他知觉。同宿时,更要比素常情浓些方好。
  “周通道:“你的身子,我一家性命,在此一举。你须要随机应变方妥。我们今晚就在此处等你。”周琏连声答应。不邪道:“官人和我们坐久,此去他必生疑。若问你,你还照素常痴呆光景回答他。就请去罢。”
  周琏走至妖妇房中,妖妇果然心疑,问道:“你往那里去来?这半日方回。”周琏照前痴呆的样子,上床去与他相偎相抱的说道:“我适才去出大恭,被许多人将我围住,我就回来了。”妖妇道:“是什么人围住你?”周琏摇了摇头儿,妖妇见他还认识不得人,便将心放下。此晚周琏将门儿半掩半闭,预备下出路,和妖妇珲竭力斡旋了两度,便假睡在一边。挨至四鼓,听妖妇微有鼻息,灯儿半明半昧。素日妖妇将衣服脱下,俱放在迎头一张桌上,今晚周琏更是留心。悄悄的扒起,也顾不得穿衣服,光着两脚下床来。把妖妇大小衣服轻轻抱起,将门儿款款搬开,偷了出去,飞步至迎辉轩外。
  此时不邪闭目打坐,周通和沈襄守着一大壶酒,等候消息。
  猛听得家人大喝道:“是什么人?”周琏道:“是我。”周通、沈襄急接了出来。月光之下,见周琏赤着身体,抱着一堆衣服。
  周通忙问道:“得了么?”周琏应道:“得了。”不邪听得,跳下床来,四人在灯下同看。猛见不邪提起一件衣服,大喜道:“此衣到手,妖怪休矣!”周通等齐看,见此衣红如炭火,薄若秋霜。展开时颇长大,团来止盈一握。不邪也不暇讲论,急将此衣穿在道袍内,向众家人道:“快取朱红笔砚来!”须臾取至。不邪就在房内桌上,左手叠印,右手书符,口中秘诵灵文,向正东吸气一口,吹在符上,递与家人道:“此时妖妇未醒,可悄悄去贴在他住房门头上,自有奇应。”家人捧符去了。
  不邪又向周通道:“可速差人将内院大小男妇叫起,远远回避,断不可着一人在妖妇院内。那时受了惊惧,或有疏失,与贫道无涉。”众人分头去了。周琏即将妖妇大小衣服穿了,站立在一边。少刻,前后差去人俱来回覆,言符已贴好在妖妇门头上,内院男妇俱各避去。不邪道:“我此刻即到妖妇院中等候,防他逃脱。”说罢,众人跟出院来。
  只见不邪将身上纵,离地有五六丈高,飞入内院去了。吓的周通家人神色俱失。也有说是神仙的,也有说是剑仙的,各互相惊异,听候动作。不邪去了有顿饭时候,猛听得天崩地裂,响了个霹雳,震的屋瓦俱动。众男妇惊魂丧魄。此时月光正午,遥望妖妇院中云蒸雾涌,乍见一块乌云从正而上,比箭还疾,直奔东南。随后又见一块白云如飞的追赶那块乌云,也向东南去了。正是:也把妖精当老贡,遗簪脱履拚穷命。
  若非乃婿做偷儿,此气终身出不荆
  
第九十回诛鳌鱼姑丈回书字遵仙柬盟弟拜新师
  词曰:
  书剑诀,倩雷翁,霹雳起园中。半空争斗火相攻,顷刻即成功。
  人须重,恩须重,仙柬远颁仙洞。诚心跪拜仰高风,盟弟师盟兄。
  右调《鹤冲天》
  话说众男妇听得雷声大震,见黑白两块云气俱飞奔东南,沈襄向周通道:“适才霹雳,即系老仙师那道符篆作用。只可惜这样一个大雷,竟让妖妇逃去。”周通忙问道:“先生何以知妖妇逃去?”沈襄道:“前走乌云,必是妖妇;后随白云,即老仙师也。大家同去一看便知。”周通听了,且信且疑,和众家人一步一停的到内院。
  原来妖妇和周琏盘旋了两度,也觉得有点疲倦。又见周琏睡熟,他也闭目将息,做梦也想不起周琏暗算。到天交五更时,猛睁眼不见周琏,还当是出外小便。等了一会,不见入来,心上疑惑,一抬头,见自己衣服没一件在桌上,大是惊慌。再看周琏衣服尚在,又道:“想是他错穿去了。”又想道:“既是夜间小便,披一件大衣服则有之,何必将我裤子也穿去?此必是异人指引我有寿仙衣,着他偷去。今日白天,他在外好半天方入来,必是商议此话。若果如此,是他无情无义,我将他吞入腹中,方出我心恨气!我必须寻他,索取此衣要紧。”说着,将周琏衣服披了一件,也顾不得穿裤儿,跳下床来,将门一开,往外就走。
  陡见火光一瞬,急将头向旁边一侧,雷火早打中右肋,跌倒在地。亏他修炼已久,还支持得祝又怕第二雷再来,忙忙扒起,将双足一顿,驾妖云飞去。不邪在对面屋上看得明白,擎剑驾云赶来。妖妇回头,见一老道人在后面追赶,将云一停,从口内吐酒杯大一红珠,向不邪面上打来。不邪见珠来甚疾,急用袍袖遮护。只听得响一声,打在袍袖上,只打的金光灿烂,其珠自回。不邪笑道:“今日若非穿此衣,一时回避不及,怎处?”随仗剑复行赶来。妖妇见宝珠无功,又从口内喷白气一股,直冲不邪。不邪用剑一指,其气化为乌有。不邪道:“似他这样口中乱吐,到教我防备他。我何不也吐一吐,着他尝尝滋味。”于是向巽地上张口一吸,从口内吹出一股火来。此火非同凡火,系冷于冰传授,从丹田内炼就三昧真火。又于离地上吸取太阳真火,两火合一,费无限锻炼之功,始成腹中一宝。
  出口时,便烈焰飞空,烧得妖妇皮肉焦黑,大喊道:“真人与我同是修道之人,恳快些收火,饶我性命,今后再不敢胡为。
  “一边说,一边驾云飞驰。
  妖妇意见,还想要跑离火外,那里知道,此火是不邪肚中的东西,随心所使,卷住妖妇,寸步不离,如何跑得脱!妖妇自知必死,现出原形,从火光中拚命来吞不邪。不邪见妖妇化为鳌鱼,龙头朱角,约长数丈,张着大口扑来,不由的大笑道:“此妖无能为矣。”用手将剑向妖鱼口中一丢。此剑虽出自凡铁铸就,却有符咒在上面,可随心指使。只见从妖鱼口中入去,即从尾后穿出。妖鱼大吼如雷,早一翻一覆,从半空中坠下。
  不邪将剑火齐收,按云头,随落在一深山大涧之傍。急看妖鱼,被火烧的通身破烂,鳞甲披迷,已死在地下。惟二目尚未损坏。
  不邪用剑剜了一只眼睛,带在身边,以决周通父子之疑。仍驾云到周家花园左近落下,款步走来。
  再说周通等率领众人到内院窥探,寂无一人。又着人潜去妖妇房中偷窥,不但妖妇不见,连老道人也不知所之。周通向沈襄道:“先生真高明土也,果不出所料,老仙师定是追赶妖精去了。只是此番若不斩草除根,惹下他,我一家断无生理。
  “又冷氏也率众妇女走来。猛听得一妇人大叫道:“你们快看来,我脚下踏着一物,甚是光亮。”众人打着灯笼各去争看,只见一片鳞甲有斗盆大小,丢在西台阶下。众男妇看了,无不吐舌。周通道:“老仙师原说是鱼精,这便是他鳞甲被雷霹下来。但他一甲,就其大如此,身子真不知多长!”周琏看了,心胆俱寒,向众男妇道:“怎么我就相交下这样个大怪物,岂非奇绝!”周通又着众家人在各院细细搜寻。再无别物。将鳞甲收放在桌上,大家说白道黄,议论到天明。
  忽见管门人跑来报道:“那位老神仙爷回来了,现在园外。
  “周通父子和沈襄没命的跑出去迎接,将不邪让至迎辉轩,叩头谢劳。冷氏也顾不得内外,率领众妇女都站在院中,听说妖怪下落。只听得周通道:“仙师真好法力!一雷将妖怪霹下斗大一片鳞甲,落在院中。但不知追赶下去,可将妖怪斩除了没有?”不邪笑道:“若非令郎将寿仙衣偷来,贫道穿在身上,定必挨他一珠。虽不至于大伤,只索让他逃去,又须四下找寻。
  “随将妖鱼如何施展本领,自己如何降他,细说了一遍。众男妇听罢,个个心惊。冷氏大悦,周通父子谢了又谢。不邪将剜来鱼目取出,着众人看视,约有一尺大校虽成死物,还闪烁有光。周通父子复行叩拜。
  不邪道:“贫道原欲除妖后即回衡山,因吾师有书字,曾吩咐面交,所以复来。”周通道:“令师尊是何人?书字与男个?”不邪道:“台驾一看,自然明白。”遂将于冰与的柬帖书字取出,一同递与。周通先看了柬帖,点头不已,说道:“真是神仙,事事前知。”次看到“在吾姑丈周通家作祟,吾表弟周琏”等句,大是惊诧,却想不到冷于冰身上。急急将书字细看,一边看,一边喜的眉欢眼笑,心花俱开。后看到沈襄话,便将沈襄连连的看了几眼。看完,将书字揣在怀中,只乐的拍手拍膝,大笑不已。冷氏听得大笑,还只当是为除妖快乐。周通笑着跳起,拉住不邪道:“不意贵老师是我的内侄。我内侄原籍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名唤冷于冰,字不华,可就是他么?”不邪道:“正是。”周通又拍手打掌的大笑起来。周琏也心喜不荆冷氏在院中听得明白,高声问道:“适才说冷于冰可是我侄儿不是?”周通笑着应道:“正是,正是!你不必回避,快入来。”冷氏连忙走入。看见不邪,先行跪拜,叩谢除妖、救子活命之恩。不邪知是于冰姑母,不敢怠慢,也急忙叩首相还,口中连说“不敢,不敢!”冷氏起来,问周通道:“我侄儿在那里?也来了没有?”周通笑道:“他如今已成了神仙,那里还肯来看望你我?有与我们的书字在此。”冷氏道:“你快念与我听。”周通道:“改日与你念,此刻说说罢。”遂将书字中话详细告知。沈襄话没敢题出。冷氏听罢,和明珠落掌中一般,喜欢到极处,反落下泪来,向不邪深深一拂,说道:“恳求老仙师将我侄儿自出家到如今,从头至尾,和老拙说说。我侄儿自与老拙别后,我曾差人去广平三四次,到知我侄孙儿逢春如今做封翁,两个小孙孙都是好孩子,少年科甲,大的中了第八名举人,娶的是都察院掌院王大人的女儿;第二个做了翰林院庶吉士,娶的是户部侍郎张大人的女儿。我侄孙总不教他们做官,怕的是奸臣严嵩谋害,现告假在家。他们常差人探听老拙,可惜我侄妇卜氏前年病故了。到是我侄儿的音信,不但老拙不知下落,连我侄孙逢春也不知道。”说罢,又深深一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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