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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_10 李百川(清代)
  不邪道:“请太师姑坐了,待门下细说。”周通道:“到教仙师站了好半晌,快大家就坐,洗耳静听。”沈襄见冷氏住了忙乱,方过来作揖,一齐坐下。
  不邪因柬帖内有“系吾己亲,若问及,不妨实话”,只得将于冰出家学道,得火龙真人指教起,随地擒妖降怪、济困扶危,前后渡脱了六个徒弟,直说到入定分身,赈济江浙,并天下穷苦民人,以及此番奉命来拿鱼怪,到说了好牛日方完。众人听了,无不惊羡为真正神仙。但妇人家问长问短,咶唣不已,不邪清修已久,那里受得?恨不得摆脱速去。只因冷氏话再说不断,不邪看于冰分上,只得随问随答。家人们拿出许多新鲜果品,摆满一桌。不邪一个也不吃,只急的要辞去,怕冷氏絮烦。冷氏那里肯放?说道:“老师长,既是我侄儿徒弟,就和我是己亲一般。我定留住十天。我还有些东西,烦与我侄儿带去。且我小儿中了妖气,也说与他治治。只急的要走!”不邪道:“前日符水。胜似千服补药,只要独宿百日,便可回元。
  “说着,又站起来告别。周通将不邪拉出院外,道:“弟深知寒舍非仙人久停之所,亦不敢强留。只是弟与贱内回书末写,况沈襄话还未与他说破,祈少停片刻,即舍亲知道,也断不以迟回为过。”不邪听得有回书,这是不敢不带去得,只得复入房坐下。
  周通将沈襄领至一僻静房内,取出于冰书字柬帖,着沈襄看。沈襄看了,又惊又感,连忙与周通跪下,恳求忽泄。周通也跪着扶起,大笑道:“先生此话,非以小人待弟,竟是以禽兽待弟了!不但舍亲有字相托,即无字,弟亦久已存心,要安顿先生。但猿仙师去意甚速,先生可到西院书房内,代弟夫妇写一回书。”又将回书意见告知,方到迎辉轩。见冷氏还盘问于冰的话。
  家人报道:“大奶奶回来了,请老爷太太安。”冷氏道:“他来的甚好。”遂将被风刮下平台,跌折左臂,至今末愈话,告知不邪,求即医治。周琏向家人们道:“请你大奶奶就来此处,不必回避。”不邪连连摆手,着家人盛来水一碗,书符一道,令拿入去,一洗患处,即立愈矣。家人捧水去了。又待了半晌,沈襄拿来三封书字,俱着周通看过。问不邪道:“有金讳不换的,此公可在令师尊洞内没有?”不邪道:“他此时正在。”沈襄道:“书字一封,是晚生与金先生的;禀帖一扣,是与令师尊冷老爷的。烦代为传说,叶向仁今生无可报答厚恩,惟有日祝二公寿与天齐而已。今就在此地与冷、金二公磕几个头罢。”说着,朝上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不邪也不好拉他。
  次后又叩谢不邪,付与书字。周通也将回信交讫。不邪道:“贫道去了。”冷氏道:“祈少候片刻,我还有物事,捎寄我侄儿。”周通道:“令侄千百万两黄金吹口立致,你我安可以人间俗物亵渎?只愿他早做天上金仙罢了。你我可向袁仙师拜谢救阖家性命之恩!”于是老夫妻同周琏俱叩拜在地。不邪急忙相还。众家人仆妇体贴主人意思,也都来叩头。不邪各作揖相还。然后作别。周通父子和沈襄定要步送十里,不邪止他们不祝约走有百余步,不邪向天上一指道:“妖妇又来了!”周通父子并大小家人等一齐仰面向天上看视,猛见寒光一闪,再看时,已不知不邪去向。大众方知妖精来话,是个引子,各欣羡嗟叹。
  回园后,周通在本县与沈襄娶了家小,陆续送田产、银物,约三千金。沈襄感恩不过,拜周通夫妇为义父母。不时苦劝周琏读书,尽心指引,只一年,便中了本省乡试第十六名举人。
  出了那口铜气。他也不下会试场,指了个候补员外郎职衔,在家过充裕岁月。蕙娘深悔何氏死于己手,虽冷于冰字内有偿还命债之说,他心上总放不过去,回家设立灵牌,岁时必亲自供献,家道平安如就。又时劝周琏,将一年所入除用度外,凡有余利,即着施衣食棺木。不但亲友,即本县远近有贫不能葬、壮无力娶者,查访的确,无不帮助。每一岁之中,做许多善果。
  从这年起,蕙娘连生三子二女。后辈贵显,岂非积德之报!周通夫妇皆寿至八十余,周琏夫妇亦享遐年。可见富户人家行点好事,上天无不加倍报之。世间看财奴、刻薄鬼,以若大家私,他只怕子孙不彀过,凡一饮一食、一钱一物,还要处处打算占穷人点便宜方快,不出两世,即生出败家子孙。任凭他有百万之富,总要洗刷他个干净。可见与子孙积银钱,总不如与子孙积点德最长久也。
  再说猿不邪回玉屋洞缴于冰法旨,将周通夫妇回书并沈襄禀帖呈览,又将寿仙衣取出,着于冰看。于冰道:“此系上元夫人至宝。只因他用不着,至今未加拣点,你且存在身边,将来他自有人来取,与他可也。”不邪回完于冰话,复取沈襄书字递与不换。不换看了,亦深喜寄托得所。
  忽见于冰慌忙站起,吩咐快备香案:“吾师的法旨到了。
  “不邪不换刚才收拾停妥,早见一仙吏入来。于冰让至石堂中,同城璧等将法帖供放在桌上,一同叩拜。然后大家公看,上写道:冷于冰自修道以来,积善果大小十一万二千余件。天仙丹籍,久已注名。惜内功不足,飞升尚需年日。可率同弟子袁不邪赴福建九功山朱雀洞静修,以免城璧等日夕问答纷扰。再连城璧、金不换皆浊骨凡夫,俱邀于冰济渡,遂得云行,并出纳口诀,真数劫难逢之福遇也。诚能励志精进,将来何患无成!
  是诸子皆沐于冰再造之恩,犹敢以雁行并列,何无心肺至于乃尔!可于我法帖到日,即行拜于冰为师。并传谕温如玉知之。
  袁不邪出身异类,能沉潜入道,静一不杂,甚属可取,今即赏姓为袁。嗣后于冰凡有示谕,毋加犬傍,为将来大成时膺应上帝诏命之地。嘱令益加奋勉,吾于伊亦有厚望焉。遵此!
  城璧、不换看毕道:“此弟子等所祷祝而求者也。今蒙祖师责饬,倍深羞愧。”随请于冰正坐,于冰亦不谦辞,止向仙吏举了举手,便正坐了。城璧和不换大拜了四拜。于冰道:“此系吾师念汝等出身所自始,实系公论,非我好为尊大忘却前盟也。”又着城璧、不换与不邪对拜,俱以师兄呼袁不邪。于冰向仙吏道:“山洞荒野,苦无佳品留宾。有昔年峨眉山木仙送吾桂实数个,味颇芬芳。”随取枣大者两个相送。仙吏在火龙真人洞中,凡三界诸仙珍物,目所见者最多,从未见如许大桂实。又见黄光四射,香气迎堂,受之大喜过望,再三叩谢而别。后火龙真人询知差仙吏走龋于冰将茶杯大者一、枣大者四敬之,此系后事。
  于冰送仙吏出洞回来,正坐石床。不邪、城璧等两傍侍立,不复前时举动矣。于冰道:“我此刻即去九功山,着袁不邪跟随,完吾道果。城璧、不换可分前后洞修持,除采办饮食外,不得片刻坐谈,误静中旨趣。我去后,着城璧赴琼岩洞示知温如玉,再传与他出纳口诀,亦不得与二鬼游谈误事。并饬谕二鬼加意修炼,以图上进。”城璧唯唯受命。说罢,出洞。城壁、不换只得学袁不邪样子,跪送洞傍。只看得驾云后,方才起来回洞。正是:斩妖万年县内,回洞细陈前情。
  颁到火龙法旨,盟弟尽做门生。
  
第九十一回避春雨巧逢袁太监走内线参倒严世蕃
  词曰:
  郊原外,雨涓涓,杯酒与他同醉,论权奸。
  一疏已有内线,欣逢术士周旋,严饬刑曹究此案,万人欢。
  右调《春光好》
  前回言袁不邪回玉屋洞,火龙颁法旨,于冰赴九功山,这话不表。且说邹应龙自林润出巡江南后,日夜留心严嵩父子款件,虽皆件件的确,只是不敢下手。此年他胞叔邹雯来下会试场,因不中,急欲回家。应龙凑了些盘费,亲自送出彰义门外。
  见绿柳已舒新眉,残桃犹有余笑。蒙茸细草,步步衬着马蹄,鸟语禽声,与绿水潺湲之声相应。遥望西山一带,流青积翠,如在眼前。因贪看春色,直送了二十余里。忽然落下雨来,起初点点滴滴,时停时止,次后竟大下起来。又没有带着雨具,衣襟已有湿痕。猛见前面,坐北朝南,有一处园林,内中隐隐露出楼阁。随吩咐家人,策马急趋。
  到了门前,守门的问道:“做什么?”家人们道:“我家老爷姓邹,现任御史。因送亲遇雨,欲到里面暂避一刻。”守门人道:“请老爷暂在门内略等等,我去问声主人,再来回覆。
  “少刻,守门人跑出道:“我家老爷相请,已迎接出来了。”
  应龙下马,随那人走入第一层园门。只见一个太监,后跟着五六个家丁,七八个小内官,都站在第二层门内等候。见应龙到了面前,方下台阶来。举手笑说道:“老先是贵客,难得到我们这儿来。”应龙也举手道:“因一时遇雨,无可回避处,故敢造次趋谒。”那太监又笑道:“你若不是下雨,做梦儿也不来。”说罢,拉着应龙的手儿,并行入去。到一敞厅内,叙礼坐下。
  太监道:“方才守门的小厮说老先姓邹,现做御史,不晓得尊讳叫什么?”应龙道:“小弟叫邹应龙。”那太监道:“这到和上科状元是一个样儿的名字,难得。”应龙笑道:“上科徼幸,就是小弟。”那太监道:“呵呀!你是个状元御史,要算普天下第一个文章头儿,与别的官儿不同,我要分外的敬你了。快请到里面去坐。这个地方儿平常,不是教状元坐的去处。我还要请教你的文墨和你的学问。”应龙笑道:“若是这样,小弟只在此处坐罢,被老公公考较倒了,那时反难藏拙。
  “那太监大笑道:“好约薄话儿,笑话我们内官不识字,你自试试瞧。”于是又拉了应龙的手儿,过了敞厅,循着花墙北走。
  又入了一层门儿,放眼一看,见前后高高下下,有无数的楼阁台榭,中间郁郁苍苍,树木参差,假山鱼池,分列左右,到也修盖的富丽。又领应龙到一亭子内,见四面垂着竹帘,亭子周围,都是牡丹。也有正开的,也有开败的,一朵朵含芳吐卉,若花茵锦帐一般,无愧国色天香之誉。再看那雨,已下的小了,两人就坐,左右献上茶来。
  应龙道:“小弟还没有请教老公公高姓大讳,并在内庭所执何事?”那太监道:“我姓袁,名字叫天喜。”应龙道:“可是元亨利贞的元字么了”太监道:“不是了,我这姓,和那表兄、表弟的表字差不多。”应龙笑道:“小弟明白了,尊姓果然像个表字。”袁太监拍手大笑道:“何如?连你也说像了。
  我如今现掌上衣监事,这几日才将夏季衣服交入去,又要于办秋季的衣服。昨日趁闲空儿出来走走。”应龙将他出入禁掖、日伴君王的事,着实誉扬了几句。又将他的花园也极口道好。
  袁太监大乐,向众小内官道:“这邹老爷是大黑儿疤的状元出身,不是顽儿的。”他嘴里从不夸奖人,人若是教他夸奖了,这个人一万年也不错。众小内官和家丁们齐声答应道:“是,是!”袁太监又向众人道:“我们坐了这半天,也不弄点吃的东西,都挤在这里听说话儿。”应龙道:“此刻雨小了,小弟别过罢。”袁太监恼了,道:“这都是把人当亡八羔子待哩!
  难道我们做内官的,就陪状元吃不得一杯酒么!就立刻要告辞。你不来不怎么!”应龙见袁太监恼了,忙笑说道:“小弟为初次相会,实不好讨扰。今既承厚爱,小弟吃个烂醉去,何如?”袁太监又笑了,说道:“归根儿这一句,才像个状元的话。”
  须臾,盘盛异品,酒泛金波,山珍海错,摆满春台。食物亦多外面买不出来的东西。应龙见袁太监人爽直,也不作客,杯到即干。吃到半酣时分,应龙道:“小弟躬逢盛景,兼对名花,此时诗兴发作,意欲在这外面粉墙上写诗一首,只恐俚句粗俗,有污清目。”袁太监道:“你是中过状元的人,做诗还论什么里外?里做也是好的,外做也是好的,但是诗与我不合脾胃,到是好曲儿写几个,我闲了出来,看的唱唱,也是一乐。
  若说做诗,我们管奏疏的乔老哥,他还是个名公。”应龙道:“可是乔讳承泽的么?”袁太监道:“这又奇了,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应龙道:“去岁秋间,圣上将他做的诗三十余首发到翰林院,着众词臣公看。也还难为他,竟做的明白。”袁太监笑道:“他才止是个明白,不该我说,翰林院里除了你,还没有第二个人做的过他哩。”应龙笑道:“我也做不过他。
  “袁太监道:“你到不必谦着说,他实利害的多着哩。我们见他拿起笔来,写小字儿还略费点功夫,写大字,只用几抹子,就停当了。去年八月里,他到我这儿来,也要在我墙上写诗,我紧拉着,我就写了半墙。他去了,我叫丁个泥匠把他的字刮吊,又从新粉了个雪白。后来他知道了,他到说我是个俗品。
  你公道说罢,这墙还是白白儿的好,还是涂黑了好哩?”应龙道:“自然是白的好。”袁太监道:“既然知道白的好,你还为什么要写?”应龙笑道:“我当你不爱白的。”自此将做诗的话,再不题了。两人只是吃酒。袁太监又叫过几个小内监来,唱《寄生草》、《粉红莲》、《凤阳歌》,唱了一会,向应龙道:“这个地方儿吃酒低,我们到高处去罢。”应龙道:“高处吃酒,自然又好是低处了。”袁太监大乐,吩咐家人移酒到披云楼上。
  两人行到楼上坐下,将四面窗隔打开。只见青山叠翠,绿柳垂金,远近花枝,红白相映,大是豁目赏心。两人复行畅饮,又听了会曲儿。应龙见袁太监有酒了,便低低说道:“小弟有心腹话要请教,祈将尊纪们暂时退去。”袁太监问众人道:“邹老爷有体己话儿告诉我,你们把酒留两壶在桌上,我们自己斟着吃。打发邹老爷的人吃饭。不醉了,我不依。”众人答应,一齐下楼去了。应龙道:“老公公日在圣上左右,定知圣心。
  年来诸大臣内,圣上心中,到的宠爱那个?”袁太监道:“宠爱的内外大臣,也有十来个,总不如吏部尚书徐阶第一。你听着罢,就要做宰相哩。”应龙道:“比严中堂还在上么?”袁太监道:“你说的是严嵩么?”应龙道:“正是。”袁太监道:“那老小妇的,走了背运了。”应龙忙问道:“我见圣上始终如一,笼眷与前无异,怎么说他走了背运?”袁太监道:“你们外边的官儿,那里知道内里的事?二年以前,这老头子还是站着的皇帝。不知怎么,从去年至今,青词也做的不好了。批发的本章拟奏上去,都不如圣意。启奏的事,万岁爷未尝不准他的,只是心上不舒服。”应龙道:“老公公何以知道这般详细?”袁太监道:“我在上衣监见万岁爷的时候少,一月不过两三次。司理监赵老哥和奏疏上的乔老哥,他们两个是日夜不离的。万岁爷脸上略有点喜怒,他们就可以猜个八九分儿。是为什么事体,一个爱严嵩不爱,有什么难测度处。”
  应龙以手加额道:“此社稷之福也!”袁太监道:“你说是谁的福?社稷是个什么人?”应龙道:“我没有什么福不福。”袁太监拂然道:“你这人就难相与了。你今儿个和我一会,咱们从今日就是好哥儿,好弟兄,好朋友。我的爹妈,就是你的父母,我的侄儿子们,就是你的儿女。有了话,你也不要瞒我,我也不要瞒你。你方才来来回回盘问爱谁不爱谁,必定有个意思。又把严老头子紧着问,你到的是心上疼他?还是恼他哩?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拿主意。你要怕我走了话,我到来生来世,还做个老公,教人家割了去。这个誓儿,对不过你么?”应龙道:“老公公出入内庭,品端行方,断断不是走话的人。弟因严嵩父子屠毒万姓,杀害忠良,贪赃卖官,权倾中外。久欲参他一本,诚恐学了前人,徒死无益国家。适听公公说他圣眷渐哀,谅非虚语。小弟志愿已决,今晚回去,定连夜草成奏疏,上达宸听。事之成败,我与老贼各听天命罢了。
  “袁太监把桌子一拍,道:“好,好!你听我告诉你:你前几年参他,不但参不倒,且有祸患。若再迟几年参他,他将万岁爷又奉承喜欢了,可惜就失了机会。如今不迟不早,正是分儿。
  你做这件事,不但成就了你的声名,还替我报了仇恨,正是一举两得。”应龙道:“老公公与他毫无交涉,怎么说‘仇恨’二字?”
  袁太监道:“说起来,我就恼死。我们祖籍是河间府人。
  我自入宫后这二十多年,也弄下几个钱儿。我的父母也死了,只有个同胞的老哥哥,和几个侄儿子,在珠宝市儿,买了两处大铺房,费了四千二百来两的银子。只讨了半年房钱,不意他家有个总管,叫什么阎七,他硬出来做原业主,只给了我哥哥二千两银子,就把两处铺房都赎了去。我哥哥不敢惹他,我又怕弄出是非来,教万岁爷说我们有钱。赔了二千二百多两本儿,教他克了去。你说气也不气?分明他还知道是我们内官的房子,若是平常人,休说找二千,连一千还未必找给。你今日要参他,我心上先就乐起。还有个诀窍,我说给你:你的参本,别要在通政司挂号,那老奴才耳目众多,一露风声,你的本章白搁在那儿,他就着人先参了你。当日那赵文华,不知和他做了这们多少次。我们内里都知道,谁肯在万岁爷前翻这个舌头?今日四月初二日,也功夫忒促急,你定到四月初四日,早饭后,亲到内阁,我教管奏疏的乔老哥在内阁等你。你暗暗的递与他,就是了。我们哥儿两,相交的最厚,年年总要送他几套衣服穿。”
  应龙道:“这乔公公,虽素日闻名,只是认识不得他。万一交错了,关系非浅。”袁太监道:“他有什么难认?一脸麻子,长条身材,穿着蟒衣玉带。且他常到内阁,和中堂们说话儿。别的内官,没有旨意,谁敢到内阁里去?”应龙道:“假若圣上追究不由通政司挂号,该怎么处?”袁太监道:“你好罗嗦呀!这样个胆儿,就想参人!你不由通政司挂号,是你的不是,他私自收你的本章,替你传送,难道他不担干系么?只因他有那个武艺儿,他才敢收你的本章哩。我想了一会,你且不要参严老头子。他受恩多年,此时他就要算国之元老。你一个上科新进的小臣,虽说是言官,你参的他轻了,白拉倒,惹的他害你。参的语言过重,万岁爷看见许多款件,无数的要迹。
  他闹了好些年,竟毫无觉查,脸上也对不过诸王大臣和普天下的百姓,只怕你也讨不了公道。依我的主见,你莫妙于只参他的儿子严世蕃,和他家人阎七等。搬倒小的儿,大的不怕他不随着倒。这就替万岁爷留下处分他父子的地步了。比如一窝燕儿,你把小燕儿都弄死,那大燕儿,还想安然住着么?”
  应龙连忙站起,叩谢道:“老公公明见,匪夷所思,真令人佩服感激之至!小弟就如此行。此时雨已不下多时了,小弟告辞罢。”袁太监还礼后,说道:“好容易知己哥儿们遇着,你不如在这儿住一宿,明日我和你一同进城。”应龙向袁太监耳边说道:“我回去要做参本,等我参倒严嵩父子,你有功夫,我就来陪你,只用你着人叫我一声。”袁太监大乐,道:“这们的敢只好。还有句话,我说给你:若见了乔老哥,叫不得他老公公。这老公公是老婆婆的对面儿,不是什么高贵称呼。”
  应龙连连作揖,道:“小弟山野,整叫了你一天老公公,该死,该死!”袁太监亦急忙还揖道:“你好多心呀!你当我恼你么?我要恼你,我就不说了。你叫我老公公,我知道你是心上敬我。我只怕你得罪了乔老哥。”应龙又作揖道:“你还不快指教我,到的该称呼什么才好?”袁太监笑道:“你的礼忒多,到底还和我是两个人。你听我教给你:比如他要叫你邹先儿,这和你们叫老公公一样,你称呼他老司长。他叫你邹老先生,这是去了儿字加敬了,你称呼他乔老爷。他若叫你邹老爷,你称呼他乔大人。他是衣蟒腰玉的老公,比我们不同。不但你,严老头子到是个宰相,还叫他大人不绝口。这是本朝开国元勋,我们刚丙老爷,给我们挣下的这们点脸面儿。你既要做打老虎的事,必须处处让他占个上分儿,就得了窍了。我说的是不是?”应龙道:“小弟心上,终身感激不荆”袁太监道:“你放心做去罢,我内里替你托几个人,也是一臂之力。”应龙道:“更感厚情不荆”两人携手出园,叮咛后会。应龙骑在马上,袁太监道:“邹老爷,戏里头有两句:‘眼观捷旌旗,耳听好消息。”应龙在马上伏首道:“仰赖福庇,定必成功!”袁太监只等的看不见应龙,方回园内,向众小内官道:“这邹状元到还没有那种纱帽气,心上待人也真。他就在这几天要做人不敢做的事,竟是个好汉子。我明日定恳司理监赵老爷和乔老爷暗中帮帮他。
  “说着,人里面去了。
  再说邹应龙回到家中,越想那袁太监的话越有道理。想了半夜,然后起稿。上写道:福建道监察御史臣邹应龙,一本为参奏事。窃以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私擅封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万三千金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三百金得知州。夫司属郡吏,赂以千万,则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纪极!平时交通赃贿,为之居间者,不下百十余人。而其子锦衣严鹄、中书严鸿,家人阎年,幕客中书罗龙文为甚。年尤桀黠,仕宦人无耻者,至呼为萼山先生。遇嵩生日年节,辄献万金为寿。臧获富侈若此,是主人当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恃势鲸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可知。嵩妻病疫,圣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养,令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
  至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站,要索百端。诸司承命,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惊。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内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豁壑,民安得不贫!
  国安得不病!天人灾变,安得不迭至也!
  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宜疾放归田,用清政本。天下车甚!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谨奏。
  写完,看了几遍,至次日,用楷书写清。到初四日,一早入朝。直候到饭时。在内阁,见一蟒衣太监,面麻身长,倚着门儿站立。又见有许多大员在那里强着和他说话。应龙心里说道:“这必是乔太监无疑。”急走至面前,先与他深深一揖。
  那太监还了半揖,道:“老先少会的狠,贵姓哩?”应龙道:“姓邹。”那太监道:“可是上科状元,如今做御史的么?”
  应龙道:“正是。”太监笑道:“前日和袁敝友吃酒好乐,他是个俗物,把你的诗兴都阻了。我姓乔,正要寻你问句话儿,你跟我来。”
  将应龙引到西边一板屋墙下,说道:“你的奏疏有了么?
  “应龙连忙从袖中取出,递与乔太监道:“统望大人照拂。”
  太监接来,也向袖内一塞,道:“你这事,系袁敝友再三相托。
  有点缝儿,我就替你用力。”应龙连连作揖。乔太监拉住道:“你不要多礼,事成之后,我有几首诗要发刻,一则求你改削。
  二则还要藉重你的大名做篇序文。你却不可过河拆桥。”应龙道:“正要捧读大人珠玉。至于叙文,欲用贱名,越发叨光不尽了。小弟妹丈林润,系新科榜眼。他虽出巡江南,弟亦可代做序文,并书舍妹丈名讳,可使得么?”乔太监乐的拍手大笑道:“我的诗原无佳句,得二位鼎甲一誉扬,定必长安纸贵,价重南京矣。但不知令亲林润可就是参赵文华的那个少年翰林么?”应龙道:“正是他。”乔太监乐的手舞足蹈道:“得他一篇序文,我这品行学问,高到那儿去了。你要知道,他昔日参赵文华,就是参严中堂。你今日又参他,怎么你郎舅们都是铁汉子。我再说给你,万岁爷和严中堂是前生前世百世奇缘,想要弄倒他,难而又难。也罢了,我再替你内里托两个人罢。
  “应龙又谢。乔太监道:“我们别了罢,改日还要在袁敝友园中领教。你这本,或今日午后,至迟明早,定有旨意。”应龙别了出来,也无心上衙门,回家坐候吉凶。
  乔太监将应龙奏疏带到宫内,同六部本章放在一处,却放在第二个本章下面。等的明帝到批发本章时,乔太监放在桌上。
  明帝看到应龙参严世蕃并阎年等,心下大为诧异。问乔太监道:“怎么参本和六部现行事件放在一处?”乔太监跪奏道:“此系御史邹应龙亲到宫门,未经通政司挂号,因此放在六部现行事件内。”明帝也就不追问了。又往下细看,心里说道:“严世蕃等倚仗严嵩,竟敢如此作恶,严嵩慢无约束,是何道理?
  “又想道:“世蕃系大学士之子,言官参他,不得不放重些。
  大要虚多实少。”
  正欲想算批发,猛见方士蓝道行站在下面。明帝此时深宠信他,因他善会扶鸾。说道:“朕有一事不决,藉乩明示。”
  随即驾到鸾房。蓝道行问道:“陛下所问何事?”明帝道:“朕心默祝,你只管照鸾词书写出来就是。”乔太监便使了个眼色。蓝道行前受袁太监嘱托,午间又受乔太监和赵太监嘱托,适间问应龙参本话,他又是听见的。此刻乔太监又递眼色,心里早已透亮。少刻,乩笔在沙盘中乱动,他却不看写的是什么。
  随用自己的意见写出几句话来道:“严嵩主持国柄,屡行杀害忠良。子世蕃等贪赂无已,宜速加显戮,快天下臣民之心。”
  明帝看了,心上大是钦服。随即回原看本处,将应龙本章批道:“览邹应龙参奏,朕心深为骇异。严世蕃等俱着革职,拿送刑部。其种种不法,着三法司将本内有名人犯,一并严审,定拟具奏。邹应龙即着升授通政司政卿。钦此!”
  这道旨意一下,京师震动,将应龙此本家传户诵。都乱讲先时有许多不怕死的官儿,不但未将严嵩父子动着分毫,并连他的党羽也没弄倒半个。谁想教个新进书生,到成了大功。真是出人意外。只十数日,便遍传天下皆知。正是:避雨无心逢内宦,片言杯酒杀奸雄,忠臣义士徒拚命,一纸功成属应龙,第九十二回草弹章林润参逆党改口供徐阶诛群凶词曰:风雨倾欹欲倒墙,旧弹章引新章。覆巢之下无完卵,宰相今成乞丐郎。
  改口供,奏君王,安排利刃诛豺狼。霎时富贵归泉壤,空教磷火对寒霜。
  右调《思佳客》
  话说明帝降了锁拿严世蕃旨意,这日刑部即将本内有名人犯一一传去。也不敢将他下监,俱安顿在大堂傍边空闲屋内。
  各官俱送酒席。次日早,明帝御偏殿,严嵩免冠顿首,痛哭流涕,诉说平日治家严肃,从不敢纵子孙并家奴等为非。明帝笑道:“国家事自有公议,俟三法司审拟后,朕自有道理。”严嵩含泪退下。过了十二三天,法司还未审明回奏。只缘严嵩势倾中外,又兼三法司内,到有一牛是他父子的党羽。不但不敢将世蕃等加刑,就是家人阎年,连重话儿也不敢问他一句。严世蕃到口若悬河,力辨事事皆虚。只求参奏,也将邹应龙革职对审。三法司见旨意严切,诚恐明帝喜怒不测,又不敢将应龙参奏。因此日日挨磨,只等严嵩于中斡旋了事。
  一日,吏部尚书徐阶有本部要紧事件,面奏请旨,在宫门等候。太监乔承泽传他入去,到一小屋内,明帝独坐,徐阶跪伏面前。明帝笑着教他起来,赐坐。徐阶谢恩坐了。明帝问了回吏部事务完毕,正欲退出,明帝道:“御史邹应龙参奏严世蕃等,朕着拿交刑部会同三法司审讯,怎么半个多月,不见回覆。想是人犯未齐么?”徐阶跪奏道:“此事有无虚实,只用问严世蕃、阎年便可定案。余犯即有未到的,皆可过日再问。
  “明帝道:“卿所言极是。怎么许久不见回覆?”徐阶故作无可分辨之状,伏首不言。明帝大怒道:“朕知道了。想是三法司惧怕严嵩比朕还加倍么?”徐阶连忙叩头,又不回奏一语。
  明帝道:“卿可照朕适才话,示知三法司。再传旨,着锦衣卫陆炳同三法司严刑审讯,定拟速奏。若少有瞻徇,与世蕃等同罪。”徐阶唯唯退出。到内阁,将明帝大怒所下旨意,写了片纸,差内阁官示知三法司并锦衣卫这几处衙门。
  严嵩见了这道谕旨,大是惊惧。又见传旨的是徐阶,就知道是徐阶有密奏了。连忙回家,备名帖,请徐阶午间便饭。徐阶也怕严嵩心疑,只得拨冗一到。严嵩亲自接到大门院中,让徐阶到自己住的内房坐下。徐阶问:“有别客没有?”严嵩道:“止是大人一位。”少刻,酒肴齐备。见执壶捧杯,都是些朱颜绿鬓少年有姿色妇人。内中他儿子世蕃的侍妾,到自多一半。
  这是严嵩恐徐阶与他作对,又深知他是明帝信爱之人,这许多妇女内,若徐阶看中那几个,便是他儿子的小女人,他就于本日相送,总以长保富贵为主。这也是他到万无奈何处才想出这条主见,要打动徐阶。严嵩捧一杯酒,亲自放在徐阶面前,随即跪了下去。慌的徐阶也陪跪在一边,说道:“老太师太忘分了,徐阶如何当得起!”严嵩哭着说道:“老夫父子蒙圣恩隆施过厚,久干众恶,朝中文武大臣,惟大人与嵩最厚。今小儿世蕃同孙鹄、鸿,也平白下在狱中。诸望大人垂怜,倘邀福庇瓦全。我父子尚非草木,我还是可以报答大人的人。”徐阶心里骂道:“这老奸巨滑的奴才,又想出这样个法儿牢笼我。”
  口中连连说道:“老太师请起,徐阶有可用力处,无不尽命。
  长公大人,不过暂时浮沉,指顾便可立白。太师只管放心,晚生今早是因本部事件,候旨宫门,并未见圣上。系太监乔承泽传旨于晚生,晚生传旨于内阁。老太师毋生别疑。”严嵩佯问道:“今日大人还到宫门前么?老夫那里晓得,并连大人传旨的话也不晓了。老夫今日请大人,是为小儿下狱,共商解救之法。大人如此表白,到是大人多疑了。”说罢,又连连顿首,然后一同起来。
  徐阶陪跪了这大半晌,心上越发不快活。肚里骂了许多无耻的老奴才。于是两人对坐,酒菜齐行。烹调的色色精美,有许多认不出的食物。席间,又请教救世蕃之法。徐阶初时说些不疼不痒的话,怎当得严嵩苦苦相逼,只得应承在明帝前挽回。
  严嵩方才心喜,出席顿首叩谢。在严嵩的意见,也不望徐阶帮助,只求他不掇弄就罢了。今见许了挽回,便叫过众妇女,尽跪在徐阶面前,以家口相托,说了多少年老无倚、凄凉可怜的话。又请徐阶于众妇人中,拣选五六个服侍之人,倘邀垂爱,今晚即用轿送去。徐阶辞之至再,严嵩又让之至再。鬼弄到定更时,见徐阶决意一个不要,方放徐阶回家。又亲自送到轿前,看的坐了轿才歇。
  次日,陆炳同三法司会审,止将阎年、罗龙文各夹了一夹棍,拣了几件贪赂的事,问在他两个身上,拟发边地充军。严世蕃止失查家人犯赃,罗龙文系与阎年做过付,与世蕃无干涉。
  也不敢拟他罪名。请旨定夺。凡应龙所参项治元并严鹄骚扰驿地等事,皆付于虚。疏入,明帝也有些心疑,将世蕃并其子严鹊发遣雷州,余俱着发烟瘴地方充军。还是体念严嵩,开恩的意见。过了两日,又下特旨:严鹄免其发遣,着留养严嵩左右。
  这两道旨意传出,大失天下人心。都说严世蕃等罪大恶极,怎么止问个发遣?还将严鹄放回都中?将三法司并锦衣卫这几个审官,骂的臭烂不堪。为他们徇情定拟,以实为虚。
  此时惟副都御史黄光升、锦衣卫陆炳,愧悔欲死。因此朝中又出了几个抱不平的官儿,连名题参严嵩。明帝将严嵩革职,徐阶补了大学士缺。众人越发高兴起来,又出来几十个打死狗的,你参一本。我参一本。还有素日在严嵩父子门下做走狗的人,也各具名题参,又将以前参过严嵩父子的诸官,或被害,或革职,或抄没,或遣发,俱开列名姓,如童汉臣、陈玤、陈绍诗、谢瑜、叶经、王宗茂、赵锦、沈良才、喻时、王萼、何维伯、励汝近、杨继盛、张翀、董传策、周铁、赵经、丁汝夔、王忬、沈练、吴时来、夏言等。俱请旨开恩,已革者复职简用,已故者追封原官,抄没者赏还财产,现任者交部议叙。又将严嵩父子门下党恶,大小官员,开列八十余人。已故者请革除,追夺封典,现任者请立行斥革。或连名,或独奏,闹了二十余天。通是这些本章。闹的明帝厌恶之至。到反念严嵩在阁最久,没一天不和他说几句话儿,一旦逐去,心上甚不快活,不由的迁怒在邹应龙身上。
  一日,问徐阶道:“应龙近日做什么?”徐阶道:“应龙在通政司办事。”明帝怒道:“是你着他做通政司么?”徐阶顿首道:“臣何许人,敢私授应龙官爵?陛下下旨,二部朱批,现存内阁。”明帝听了,原是自己放的官职,也没法逐应龙。
  复向徐阶道:“近来朝中诸官五日不参奏严嵩父子,严嵩朕已斥革,世蕃业经发遣,他们还喋喋不已,意欲将严嵩怎么?嗣后再有人参严嵩父子者,定和邹应龙一同斩首。”诸官听了这道严旨,方大家罢休。应龙因明帝有徐阶私授通政司之说,仍旧回都察院去。都察院因已出缺,补授有人,不敢留应龙在衙门内,应龙才弄的两下不着。徐阶闻知,将应龙请去,说道:“你的话,我前已奏明,你若回避,到是违旨了。”应龙听了这话,又复到通政司任中,京师传为笑谈。俱言已倒了的严嵩,其余宠尚如此利害。一则见参他之难,二则见明帝和严嵩也是古今人解说不来的缘法。
  再说林润自巡按江南后,到处里与民除害,豪强敛迹,大得清正之誉。那日办完公事,阅邸抄,见应龙参世蕃本章,已奉旨将严世蕃等拿送法司审讯。应龙又升了通政司正卿,不竟狂喜道:“有志者,事竟成也!”过些时,知将世蕃等遣发边郡,又过些时,知将严嵩革职。虽然快活,到的心上以为未足。
  一日,在松江地方,风闻严世蕃、阎年等,或在扬州,或在南京,日夜叫梨园子弟唱戏,复率领许多美姬游览山水,兼交接仕宦,藉地方官威势,凌虐商民,并不赴配所。林润得了这个信儿,即从松江连夜赶回扬州,便接了三百余张呈词,告严世蕃并他家人严冬,率皆霸占田产,抢夺妇女等事。林润大怒道:“世蕃等不赴配所,已是违旨。复敢在我巡历地方生事不法,真是我不寻他,他反来寻我!”于是连夜做了参本,上写道:巡按江南等处地方监察御史臣林润,一本为贼臣违旨横行,据实参奏事。窃严嵩同子世蕃,紊乱国政。数年来颐指公卿,奴视将帅,筐篚苞苴,辐辏山积。忠直之士被其陷害者,约五十余人。种种恶迹,俱邀圣鉴。严嵩罢归田里,世蕃等各遣发极边。讵意世蕃等不赴配所,率党羽阎年、严冬、罗龙文、牛信等,在南京、扬州二地,广治府第,日役众至四千余人。
  且复乘轩衣蟒,携姬妾并梨园子弟,行歌通衢。每逢夜出,灯火之光,照耀二十余里。更复招纳四方亡命,以故江洋大盗,多栖身字下,致令各府县案情难结。仍敢同罗龙文诽谤时政,不臣已极。其霸民田产、夺民妻女,尚其罪之小者也。臣巡历所至,收士庶控伊等呈词,已三百余纸。率皆藐法串奸,干犯忌讳等事。似此违旨横行之徒,断难一刻姑容。请旨即行正法,并抄没其家私。天下幸甚!谨奏。
  这本到了通政司,邹应龙看后大喜。知林润系徐阶门生,随即袖了,到徐阶家来。直等至灯后方回,应龙见后,将林润参本取出,着徐阶看视。徐阶看完,问应龙道:“老长兄以为何如?”应龙道:“此本情节参的颇重,严嵩父子恐无生理。
  “徐阶摇着头儿笑道:“复行拿问必矣,死犹未也。俟世蕃等到日,我自有道理。”应龙别了回来,将此本连夜挂号,次早送入。
  午间有旨:着林润知会本地文武,将严世蕃等即行严拿,毋得走脱一人。星速解交刑部,并将江南所有财产,藉没入官。
  家属无论老幼,俱行监禁。再行文江西袁州并各府州县,查其有无寄顿,不得私毫徇隐,致干同罪。
  此旨一下,中外称快。只二十来天,即将世蕃等并从恶不法之徒二百余人,陆续解交刑部。又于扬州、南京并严嵩祖籍三处,抄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千万余两,珠玉珍玩,又值数百万两。抄得阎年、罗龙文亦各二十余万、十数万不等。田产尚不在算内。闻者无不吐舌。明帝看了严嵩家私清册,并三处总数,大为惊异。立即传旨于江西抚巨,将严鹄在本地正法。
  到审时,将世蕃等提出监内。三法司还是旧人,审却不是旧日的审法了。将严世蕃等五刑并用,照林润所奏,事事皆问实。
  惟诽谤时政并窝藏江洋大盗,世蕃同罗龙文叠夹三四次,死不肯承认。副都御史黄光升,将世蕃等口供先送徐阶看阅。
  徐阶道:“诸公欲严公子死乎?生乎?”光升道:“欲此子死久矣。”徐阶道:“口供内止治第役众,乘轩衣蟒,并霸产奸淫等事,连诽谤时政一款,还没有问在里面。焉能死严公子也?依我意见,将口供内加两条,言世蕃听其党羽鼓孔诏以南昌仓地有王气,世蕃霸盖府第居祝又言罗龙文曾差牛信暗传私书于倭寇,约他直捣浙江平湖为内应。加此二条,不但严公子立死,即严嵩亦难逃法网。”光升道:“林巡按原参内没有这些话,世蕃等亦断断不肯承认,奈何?”徐阶笑道:“我也知道原参内没有这话。难道当审宫的就不会说是余外究出来么?不管他承认不承认,竟硬替他添到口供内。圣上见此二条,必大怒恨,无暇问其有无也。”光升听了,得意之至,拿回原供与三法司,共商启奏不题。
  再说世蕃连日受刑,见三法司将他们诸人口供议定,背间笑向阎年、罗龙文道:“我们又可以款段出都门矣。家私虽抄去,我还有未尽余财,尚可温饱几世,不愁做一大富翁。”罗龙文道:“我们口供内只诽谤时政和容隐大盗未招成,余事俱皆承认。按律问拟,决无生理,怎便说到款段出都门话?”世蕃又笑道:“你们那里晓得?圣上念我父主事最久,得罪人处必多,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既已抄没家私,便要怜我父子栖身糊口无地,早晚定有恩旨,连充发也要免的。你们只管放心,断不出我所料。”
  要知严世蕃相貌,极其不堪。按《明史》传文所载,是个短项肥体、眇一目的人,他却包藏着一肚子才情。凡普天下大小各缺,某地出产何物,某衙门一年有多少进益,虽典史、巡检、闸坝微员缺之美恶,皆明如指掌。明帝常写出隐语,人皆不解,他一看便了然,即知明帝欲行何事。诏书青词,皆他替严嵩所拟。严嵩事事迎合上意,皆此子所教。后来世蕃做到工部侍郎,又兼上宝司事。位既尊了,便日事淫乐,无暇替严嵩谋画。因此年来严嵩屡失帝宠,正是成全乃父是他,败坏乃父也是他。他今日说款段出都门话。实是有八九分拿手,并不是安顿阎年等之心。后来有人替他打听,说将口供内加了前两条,世蕃放声大哭。龙文等再三问他,他也不说所哭原故。只言“死矣”两字而已。是世蕃最能揣夺明帝之心。偏遇着徐阶揣夺也不在他下,他两人做了对头,世蕃从何处活起?
  三法司将世蕃、罗龙文、牛信定了为首谋逆,凌迟处死;彭孔诏、阎年、严鸿、严冬为从,立斩;余党或问拟斩绞监候,或军徒遣发,轻重不等。明帝果然大怒,传旨将世蕃、严鸿、罗龙文、阎年、牛信、彭孔诏、严冬七人,无分首从,皆立即斩决。又敕下江西文武大员,不许放严嵩出境。天下人闻之,无不大悦。
  这时严嵩无可栖止,日在祖茔房内居祝起先还有几个家人侍妾相伴,到后来没的吃用,侍妾便跟上家人逃散去了。止留下严嵩一个,老无倚赖,每饿到极处,即入城在各铺户、各士庶家,要些吃食,还自称为太师爷。大要与他的,也不过十分之二三。更有可怜处,人若问他:“何以到这步田地?”他只是摇头,却说不出“冤枉”二字,并被人陷害话来。还有那些口头刻薄人,拿点酒食东西,满嘴里叫他“太师、老爷”,和他谈心,偏说他儿孙长短话,说的他苦痛起来,到落泪时,便劝他自荆严嵩未尝不以自尽为是,只是他心里还想着明帝一时可怜他,赏他养老的富贵,因此自己就多受些时罪了。
  次后朝中追索严党,内外坏了许多官。本地文武听得风声利害,于大街小巷,各贴告示。有人和严嵩私语,周济一衣一食者,定照违旨拿究。谁还敢惹这是非?可怜严嵩,位至太师,享人间极富极贵四十余年,虽保全了个首领,却教五脏神大受屈抑,就是这样硬饿死了。死后,连个棺材没有。地方和保甲用席一领,卷埋入土,落了这样个回首。可见贪贿作恶害人何益?这都是外而邹应龙、徐阶、林润,内而袁太监、蓝道行、乔承泽,才成就了他父子、祖孙一家男妇结果。后来应龙仕至尚书,林润禀明林岱,上本归宗,也仕至尚书。林岱念桂芳年老,亦且相待恩厚,止上本移封本生父母。将长子、第三子俱归继本生父母,以承宗桃。留第二子接续桂芳一脉。朱文炜夫妇,俱富贵白头到老。这几家互结婚姻,而冷逢春更是富贵绵远。正是:一人参倒众人参,参得严嵩家业干。
  目睹子孙皆正法,衰年饿死祖茔前。
  
第九十三回守仙炉六友烧丹药入幻境四子走傍门
  词曰:
  烟浓宝鼎宇宙睛,一扇助丹成。无端镜里发光明,此境最怡情。
  且疑且信且游行,幸此日道岸同登。声声呼唤莫消停,携手入蓬瀛。
  右调《月中行》
  且说冷于冰在福建九功山朱崖洞运用内功,修养了整三十个年头。时届万历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早间将袁不邪叫来,吩咐道:“你此刻可到泰山琼岩洞,说与温如玉,将洞门封锁,带超尘、逐电二鬼,限明日午时到我洞中。再以次到虎牙山骊珠洞,传知锦屏、翠黛姊妹二人,并玉屋洞连城璧、金不换,通限明日午时至洞,不得有误。”不邪领命去了。到本夜四鼓时分,不邪回来覆命。
  至次日辰牌时候,温如玉带二鬼早到,不敢擅入。于冰已知,令不邪领他进见。不邪将如玉和二鬼唤入,见于冰端坐在凝霞殿石床上。如玉拜了四大拜,叩首请候毕,同不邪分立两傍。次后二鬼叩头,于冰俱慰劳了几句,着二鬼在洞外,等候众弟子到时通报。二鬼去讫。于冰将如玉上下一看,笑说道:“你面目上也竟有三四分道气,固藉口诀之力,到底有仙骨者,迥异凡夫。将来可望有成。”又问了些内功话。如玉自叙三十年来造就。于冰点头道好。
  少刻,超尘禀道:“骊珠洞二女弟子到。”于冰道:“着他们入来。”须臾,锦屏、翠黛二女士叩拜床下。如玉从未见过,竟不知是何人。只见一中年妇人,年约三十许,生得修眉凤目,丰韵多姿。又见一少年妇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面庞儿更是俏丽绝伦,视之足令人动惊鸿游龙之慕。如玉心里说道:“此广寒、瑶池之绝色也。”又想起当日的金钟儿,梦中配合的兰芽公主,与此女比较,真同粪土矣。再看二妇人衣服,俱是道姑装束,丝绦宝剑,玉佩霞棠,云髻上飘拂珠冠,香裙下款蹙风履。又见二妇人启朱唇,露皓齿,呖呖莺声,说道:“锦屏、翠黛叩谒,愿吾师万寿无疆。”于冰将二女士上下一看,道:“好了,你们将原形脱尽,已成不磨人体,我可以对汝父雪山矣。”二女士起来,于冰也问了些内功话,指着如玉道:“此温如玉也。与你们系同门师弟兄,可各以礼见。”二女士向如玉一拂,如玉作揖相还。二女士见如玉儒冠布服,看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骨格儿甚是秀雅,眉目间大有风情。锦屏不过一目而已,那翠黛便心里说道:“这人不知几时到吾师教下,我若不是改邪归正,他到算个可儿。”只见于冰道:“修仙之人,与圣贤功夫相表里,‘正心诚意’四字,是第一要务。你二人此刻念头,与凡夫俗子何异!”如玉、翠黛听了,各内愧之至。一个个止色低头,不敢仰视。于冰瞑目危坐,一句话也不说。
  至交午时,逐电禀报:“玉屋洞连城璧、金不换到。”于冰吩咐入来。二人叩拜床下。拜毕,城璧道:“别吾师三十载,道德一无进益,惟此心想念吾师。”于冰道:“你想念我,便是你道念不坚处。”着二人起来,与同门见礼。大家各侍立两傍。二女士又心里鬼念道:“这长须大汉是连城璧,曾到过我们洞中。那瘦小道人,却未见过,想就是金不换了。”于冰先将城璧一看,见面上大有道气,心下大悦,笑问道:“你龙虎降了么?”城璧道:“龙虎何敢言降?觉得三十年来,气行正路,较前调顺些。”于冰又道:“姹女可嫁过黄公么?”城璧道:“也觉得配合矣。但近年来丹田中忽起忽伏,似隐似现,若常有一物在内。无如冷热不一,虚实莫定,弟子甚为惶惑。
  正要请问师尊,指示得失。”于冰笑道:“好,足徵你修炼真诚。汝言冷热虚实莫定、起伏隐现不一,此正结胎时也。胎不成,则四体百骸,气随欲所至,如珠滚荷盘,如烟含柳缕,无不可到之处也。”语讫,又将不换细看。见他造就和如玉不相上下,也问了几句内功话。
  复将男女弟子普行一看,惟袁不邪面若寒玉,体若疏松,二目光耀如电,炼就自然人形,早将皮毛脱荆知他内丹已成八九,不但城璧等远不能及,即骊珠洞二女,亦不及也。一畜类修炼至此,可见仙道原不限人,均系人有限耳。这个猴子将来欲做天仙,还须年岁,而此时已入神仙列矣。看罢,不禁点头再三。
  城璧道:“师尊点头何意?”于冰道:“吾细看众弟子修为身分,无一如袁不邪者。使人人皆能似他,也不枉我渡脱你们一番。”城璧道:“骊珠洞姊妹。与不邪何如?”于冰道:“他三人修炼年岁,各不差上下。内丹锻炼,尚欠不邪十分之三。至于心地纯一,锦屏欠其二,翠黛欠其四。你用心纯一,到不在袁不邪下,而年岁甚浅。若温如玉、金不换,则不足与之较论矣。”
  又道:“你们今日同门相会,我与你们排定次序。列吾门者,不得目无长幼。”众弟子各鞠躬道:“愿闻吾师法旨。”
  于冰道:“万物之中人为贵。连城璧理合为大弟子,奈功行甚浅,今着袁不邪为大弟子,城璧为二,锦屏第三,翠黛第四。
  因你二人修炼已久,故如此分派。但你姊妹在洞中有公主之称,岂修道人所宜?况汝父非帝非王,这‘公主’二字从何处叫起?这还是外教妖魔名号,有志天仙神仙者如此耶?从今后,或自称女道士,或女羽师,或称某山某洞锦屏、翠黛氏皆可也。
  “二妇满面羞愧道:“今叨明喻,始知前非。”于冰又道:“金不换在第五,温如玉第六。以后照此次序,师弟兄妹相呼。
  “众弟子俱齐声应道:“谨遵法旨。”
  于冰向不邪道:“温如玉已修道三十年,仍穿儒服,非玄门气象。中层洞内,有莫月鼎真人留下道衣道冠、丝绦草履数件,你可领他去穿戴见我。”须臾,如玉穿戴停妥,到前殿叩谢。于冰道:“看你这仪表,到也像个仙人。只是世情尚深,道心未定,须坚守志气,勇往向前,方不负我提携。”如玉顿首道:“弟子承师尊教训,敢不革面革心!”于冰:“如此方好。”又将超尘、逐电叫来,吩咐道:“你两个封闭洞门,在洞内轮流看守,不得怠忽。”二鬼领命。
  说罢,下床向众弟子道:“你们都随我来。”众弟子跟随到后洞,见万山环绕,中间有一大峰,高可参天,直同斧削,和一支笔管相似。于冰道:“此名文笔峰,高出众山之上。”
  说着,将双足一顿,早飞上山顶。袁不邪也是如此。众男女或驾云借遁,次序俱到峰顶。见此峰在下面看着,与一支笔管相似,即到上面,甚是宽平,竟有二三亩大校俯视众山,流青积翠,无异儿孙。
  又见南面立着一座丹炉,高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气,色若淡金。四面有八十一个孔窍,按九九归一之数。炉顶上列二十八宿分野,炉座下排惊、伤、景、杜八卦诸门。门内又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火道循还通气,四面接风。丹炉前,立一绝大木架,架上悬大镜一圆。估计周围有一丈五六大小,光如满月,色若秋霜,泳泳溶溶,夺睛耀日。视之若身临沧海,有汪洋千顷之势。
  北面并列着六座丹炉,形式与南面丹炉一般,只是大小不等。六座丹炉,各相去一丈远近,也不知是几时摆列在上面的。
  于冰向众弟子道:“吾于数十年前,即着不邪于四海、五岳、八极九州采取药料,贮玉屋洞中。月前始从丹房内取来,城璧等不知也。其药草木配合,金石并用,内有极难得物,皆大弟子奔走勤劳,始获凑足七炉使用。
  随用手指着南面大丹炉道:“此绝阴丹炉也。天有三十六丈罡气,仙家若有一线阴气未尽,逢此罡气,即行羽化。汝辈虽云来雾去,离此罡气,尚有几千百万丈远。我今内丹虽成,亦不过游行气下,相去丈数可耳,未敢犯其锋也。若汝辈于十丈内外,早化之矣。此丹一成,可使阴气尽净,统归纯阳。虽有万丈罡气,吾复何惧!此丹炉吾自守之。”
  又指北面第一座丹炉道:“此返魂丹炉也。昔太上老君出函关,点二十年已死枯骨复归生路,真可夺天地造化生物之功。
  大弟子不邪可以守之。”不邪听了,即立在第一座丹炉下。
  于冰又指着第二座丹炉道:“此易骨丹炉也。人有一出母胎即具仙骨者,外传记载,汉之钟离权,唐之李林甫是也。此亦前世修为,非关造物私厚其人。其有成无成,在乎本人自勉,不过较凡夫修炼省三四分功耳。汝六人中,惟温如玉有之,他又不肯纯一精进。昔吾师在西湖初遇,因我无仙骨,恐修炼费力,令吾食死虾蟆一个,即此炉内物也。此丹一成,汝等皆可走捷径矣,足抵三十余年呼吸功夫,非同等闲。二弟子城璧道力尚浅,锦屏坚持道念守之。”锦屏即立在第二座丹炉下。
  又指着第三座丹炉道:“此固形丹炉也。汝辈带皮毛者三人,今借吾口诀,虽将皮毛脱尽,炼就人形。然欺人则可,难会三界诸仙神圣,朝拜上帝。此丹一成,则始终如一,永成大罗林仙体。任他普天列宿,山海群真,谁能辨出你们根底?翠黛可坚持道心守之。不但与你姊妹大有益,即于袁不邪,亦大有益也。慎之,勉之!毋负吾言。”翠黛即站在第三座丹炉下。
  又指第四座丹炉道:“此隐身易形丹炉也。此丹一成,可隐身使仙凡不见,兼可易己形作人形。此修道人游戏三昧之物也。二弟子城璧守之。”城璧立在第四座丹炉下。
  又指第五座丹炉道:“此靖魔丹炉了。此丹若成,可分千粒,则丁甲并日夜游神,皆可立降。驱逐群邪,可代书符诵咒之劳。亦汝辈积功累行,救济众生之一助。金不换守之。”不换即立在第五座丹炉下。
  又指第六座丹炉道:“此辟谷丹炉也。此丹一成,服之可千日不饥,免二便走泄元气,实深山修道人不可少之物。温如玉守之。切记坚持初志,毋为情欲所夺。七座丹炉,前曾说过,聚山海之至宝,合万国之珍奇,非一朝一夕容易得来。今令汝等各守一炉,一则验汝等操守,二则补诸弟子所不足。其丹之成败,总在汝等一心。一心正,则百邪远去,一心不正,则百感丛生。丹之成就,都无定日。有日期已足,而丹未成;亦有日期不足,而丹即成者。我这丹炉,即岛洞诸仙得此术者,十五一二。此系《天罡总枢》内密方。汝等果能心诚功到,何难立办?至于邪魔外道、妖神野仙,见汝等丹成,或力夺,或盗取,吾自有法制之,无关汝等道力深浅。”
  说罢,从怀内取出一水晶小碟,周围约三尺大小,向空一掷,比蜂头高起有七丈余。须臾,化为数亩大小,光辉皎洁,恍若身在冰壶境界。于冰道:“有此物一罩,则日不能透,雨不能漏矣。”众弟子亦不敢问,究不知为何宝,由三寸便至于数亩大也。又从袖中取出茶杯大小扇子七把,形式极圆,分授六人,自己留了一把。说道:“此扇虽小,煽之可使烈焰冲天。
  “言讫,回身坐在南面大丹炉下。众弟子见于冰坐了,一个个各守自己丹炉,在北面一带坐下。
  看那丹炉,并无半点火星在内,大家狐疑道:“这扇子要他何用?”锦屏和不邪最近,低声问道:“大师兄,我们就煽罢。”不邪道:“少刻师尊发火,火起时再煽,”话未毕,只见于冰用右手向地下一指,就地下响一个霹雳,将城璧等吓的惊心动魄,骊珠洞姊妹更是害怕。惟袁不邪神色自如。迅雷过处,各炉内烟火齐发。众弟子煽之,烈焰飞腾,直透晶碟,冲入霄汉之内。于冰高声说道:“汝等用力不可太猛,须昼夜留心火色强弱,用文武扇煽之方妥。”众弟子听了,又各缓缓加功。
  至第三日日色将出时,先是温如玉看见那一圆大镜子陡发奇光,光内渐次现出五色云霞,青红蓝绿,照映的山谷变色,连冷于冰也不见了。忙低声叫不换道:“五师兄,你可看见么?”不换道:“我早看见了。”两人正说着,又听得翠黛和城璧也议论镜子的话。又听得城璧道:“我们只守丹炉煽火,任凭他奇形万状。”话未完,猛见那五色云霞立即散尽,现出许多的楼台山水、花木禽兽来,与人世繁艳大不相同。但见:地上有山,山则茀郁盘纡,崒嵂崇拢初峮嶙而联纚。忽豁尔而中分。山上有树,树则柽松栌枥,梗柏槾柞。布绿叶之茸茸,敷华蕊之蓑蓑。树傍有水,水则堤塍相轺,沟浍派连。
  潜龙伏螭宿其险穴,巨鳞驳虾游其狂澜。水中有楼阁,楼阁则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裁金璧以饰珰,雕玉磌以居楹。楼阁中有珍玩,珍玩则商彝夏鼎,和璧隋珠。此含英而流耀,彼积翠而华燭。楼阁外有花木,花木则樱检梅橘,兰蕙薇苌。既缤纷而组绮,复含芬以吐芳。其花木边有石桥,石桥则雕龙镌虎,白柱朱栏。美人泛舟于碧波之曲,仙侣垂钓于清泠之渊。其石桥畔有原野,原野则菽麦黍稷,桑漆麻苧。士食旧德之名士,农服先畴之畎亩。原野中有禽兽,其禽兽则青鸾白虎,威凤祥麟。羡奔腾之如电,睹飞翮之凌云。此境也,虽蓬莱其难伦,岂嬴岛之能拟!见者自应心惊,憩者定嗟观止。宜秉烛以夜游,毕岁月为一日。
  众人看了半晌,起先见那山水楼台、花木等物还在镜中,此刻连镜子也没了,都一一摆列在目前。再细看于冰,竟不知归于何地。如玉忍不住高叫道:“袁大师兄,你可看见么?”
  叫了四五声,袁不邪挥扇如故,和没听见的一般。如玉见不理他,又叫连城璧道:“二师兄,你可看见么?”城璧道:“我看见了,真是怪异之至。”如玉道:“你可看见师尊入这地方去没有?”城璧道:“我没见入去。”如玉道:“我看见入去了。此是前代已成仙师怜念我们修道心诚,现此仙境渡脱我们。
  我们苦修三四十年,今日该超凡入圣,何不去那楼阁山水中瞻仰瞻仰?这样好机会,是失不得的。那一位同我去走走?”金不换道:“我和你去。若有好意思,再邀众位道友。”
  说着,两人俱各站起,离了丹炉,一步步走入去。站在一大牌楼台阶上,指手画脚,像个快乐至极的光景。翠黛看的明白,向锦屏道:“我们修道一千五六百年,安可将此仙境到让他两个后学先得?我与你可同去一游。”锦屏道:“此即我等道中之魔,躲他尚恐不及,怎么还要寻了去?”翠黛笑道:“姐姐好腐板,只管同我去来,包有好处。”锦屏道:“你听我说,可静守丹炉,莫负师尊所托。”翠黛道:“你决意不去?
  “锦屏不答。翠黛又叫道:“大师兄、二师兄,去不去?你们若不去,我就有偏了。”城璧问不邪道:“大师兄肯同去么?
  “不邪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一言不发。城璧又问了两声,也不好再问了。又听得翠黛道:“你们不看么?他两个还在牌楼前等着哩,我去了。”说着,又走。城璧忍耐不住,说道:“我同你走遭。”城璧离了丹炉,和翠黛同行。只听得锦屏高声说道:“师尊何等相嘱?我们所司何事?是断断去不得!”城璧听了,又要回来。翠黛道:“二师兄好没主见,也不像个丈夫做事。我奶奶素性有些迂腐,袁师兄又是个古板人,你不看他连话都懒说。要去就去,何必看他两个?这好半晌不见师尊,十有八九是先去了。”城璧又见不换在那里点手儿,遂同翠黛走了入去。正是:山山水水镜中看,海市蜃楼境一般。
  撇却丹炉随喜去,从兹同上钓鱼竿。
  
第九十四回冷于冰逃生死杖下温如玉失散遇张华
  词曰:
  仙境游来心疑惧,猛可里见伊师傅。登时一杖归阴路,众弟子同守护。大风陡起分离去,温如玉回故土。泰安又固苗秃遇,且到张华处。
  右调《望江东》
  话说城璧和翠黛两人走入里面,才知那楼台山水尚远,只有一座大牌坊甚近,又见如玉、不换在那里笑面相呼,两人走至牌坊下,见牌楼上有五个蓝字,每字有三尺大小,上写着:“你们来了么”。城璧道:“怎么这样一座堆金砌粉的牌坊,写这样一句俗恶不堪的话在上面?”翠黛笑道:“我不怕得罪二师兄,真是个颖悟短浅的人,连这五个字也体会不来。”城璧道:“你说我听。”翠黛道:“此地即是蓬莱仙境肉,肉骨凡夫,焉能到此?说个你们来了么,是深喜深爱之词,也是望后学同登道岸之意。”城璧点头道:“也还讲的是。”说着,二人上了台阶,也不换等到一处。如玉道:“你们好迟漫呀!
  若不是等这半晌,我两个早到楼台中游玩多时了。”不换道:“他两个不来么?”翠黛道:“不肯来。”于是四人下了台阶,向那楼阁中行去。
  约行了三里多地面,方到那楼阁处。只见贝阙琼宫,参差错落,处处皆雕楹绣户,玉砌金装,里面层层叠叠,也不知有多少门户。他四人说说笑笑,游洞房,绕回栏,渡小桥,行曲径。或对花嗅蕊,或临池观鱼。又有那禽声鸟语,娇啼在绿树枝头,大是怡情悦耳,快目适观。四人看赏了好半晌,不换道:“怎么这样一所大境界,连个人影儿不见?”如玉道:“此地如何是凡夫轻易到的?”不换道:“凡夫原不能到,神仙也该有个把出来,难道修盖下都着白放在这里?”城璧听了,大叫道:“不好了!我们走的不是地方了。此地非海市蜃楼,即妖怪窟宅。适才五师弟所言,甚是有理。我们快寻原路回去罢。
  “翠黛道:“果然一人不见,我也有些心疑。”如玉道:“我们十分中连二三分还未走完,便是这样动疑心,说破话。世上那有妖魔住这样天宫般屋宇?我们好容易遇此,到底要看个心满意足为是。”城璧道:“我越看越非佳境,要听我回去为是。
  “翠黛道:“二师兄话极是,大家快回去罢。”如玉道:“你们这样情性无常,岂是修行人举动?”不换笑道:“你不必嫌怨,我们三人回去,你任意游走罢了,着急怎的?”城璧折转身回走,无奈千门万户,连东西南北都辨不出,那里寻原来的道路?此时如玉才有些着急。四个人和去了头的瞎蜢一样,乱闯乱碰,绕来绕去,总无出路。
  城璧道:“像这样走,一万年也不中用。不如驾云走罢。
  “四人同站在一处,城璧念念有词,少刻,烟雾缠身,喝声:“起”,四人起在空中,约走了数里,拨云下视,那楼台亭榭已无踪影,早在千山万壑之上。城璧道:“九功山系我第初到,下面这山,到有几分相似。”翠黛道:“我也辨不出,想来还是九功山。到只怕离洞远了,且落下云头,辨别方向,好找寻朱崖洞道路。”城璧将云头一挫,落在山顶上。各举目在周围审视,止见山环峰绕,树木青郁,瀑布流泉,盈眸震耳,那里有个九功山的影像?城璧顿足道:“一时少了主见,致令如此。
  到只怕丹炉内火也冷了。”翠黛笑道:“怕丹炉内火冷,到还说得是。至于九功山,你我四个人再寻找不着。这普天下万国九州的山,也一处去不得了。”
  正言间,猛见冷于冰从一山贫内披发跑来,手中倒提宝剑,于山脚下经过。城璧等各大惊道:“这不是师尊么?如何狼狈至此?”四人一边高叫,一边往山下急走。于冰回头,看见四人,说道:“你们原来在此,我不好了!只因与你们烧炼七炉丹药,火气冲天,被元始天尊查知,说我未行禀明,擅敢私立丹炉,盗窃天地造化之权。老君也知道了,查出雪山道人偷他《天罡总枢》送我。二罪俱发,遣赢岛三仙率领雷部诸神诛我。
  我急欲到老君元始前请罪,又被三仙阻隔,不容我走。我情急畏死,只得与伊等大战。被一仙偷用宝物将吾道冠打落,幸未伤生。我今欲奔赤霞山寻吾师,转恳师祖东华帝君设法解救。
  “不换道:“既如此,还不驾云速行,步行跑到几时?”于冰道:“我适才是驾土遁逃脱,且寻个地方暂避。被他们看见,吾命休矣。”说罢,向正西飞跑。城璧大叫道:“师尊慢行,等我四人同去,要死死在一处!”说着,四人一齐往山下直跑。
  只见西北山谷内,来一骑白豸(犭宰)道人,蓝面紫须,身高丈许,带束发金冠,穿大红八卦袍,手提铜杖,大叱道:“冷于冰那里走!”语未毕,又见东北山谷内,来了两个道人,一骑花斑豹,面若猪肝,虬须倒立,带烈烟冠,穿白锦袍,手使铜鞭二条。一骑五色狻猊,面同噀血,二目大如棋子,赤发海口,身穿百花皂袍,手挽飞刀二口。从后赶来,将于冰围住厮杀。又见正东上乌云四起,迅雷大电,渐次到来。
  四人跑到山底,翠黛向城璧道:“他两个不中用,我和师兄救师尊去!”急向腰间将双股剑拔出,递与城璧一把,自己提了一把,二人如飞的赶去。城璧跑的快,早到战常见于冰架隔不住三仙兵器,正在危急,大吼一声,提剑向骑白豸(犭宰)的砍去。那道人用杖将剑隔过,随手一指,城璧便头重脚轻,倒在地下。耳中听得一人说道:“他为救师情切,尚系义举,不可伤他的性命。”翠黛鞋弓袜小,一时跑不到,远见城璧倒地,惟恐有失,先从囊中取一物,名混元石,向骑白豸(犭宰)道人面上打去。早被那骑狻猊道人看见,大笑道:“米粒之珠,也现光华!”把袍袖一扬,那石钻入袖内去了。翠黛见道人收去宝物,甚是气恼。又想着自己是个妇人,难与他们步战。急向囊中又取宝物,不防那骑狻猊道人一飞锤打来,正中肩上,倒于地下。
  再说不换见城璧、翠黛俱跑去,向如玉道:“你我受师尊四十余年教益,武艺虽没有,命却有一个,可同去救应。”如玉道:“师兄或能御敌,我真是无用。”不换道:“此死生相关之际,各从所愿罢了。”连忙扳下树枝一条,也飞行跑去。
  如玉见不换去了,心里说道:“我若不去,对不过众师弟兄,也须索到跟前才是。”也折了条小树枝,刚跑了数步,见城璧、翠黛两人先后俱倒,也看不出是甚么原故,便不敢前进。
  再说金不换提了树条跑去,见城璧、翠黛俱倒,他飞忙到战场上接救。猛见于冰被那骑白豸(犭宰)的道人一铜杖打中顶门,只打的脑浆进出,血溅襟袍。不换大叫了一声,几乎气死。跑至道人面前,举树条狠命打去。道人将树条接在手内,随手一拉,不换便扒倒在地下。那三个道人见于冰已死,各架风云去了。城璧被那道人一指,昏迷了一会。睁眼看时,见三道人已去。又见于冰死在山溪,跑向前抱住尸骸,放声大号。
  不换扒起,也跑来痛哭。少刻,如玉扶着翠黛,也到于冰尸前,各痛哭不已。忽见城璧跳起,大声说道:“相随四十余年,谁想如此结局,要这性命何用!”急急将剑拾起,向项下一抹。
  早被不换从背后死命的扳住右臂,如玉抱住剑柄,一齐劝道:“这是怎么?”翠黛挨着疼痛,把剑夺去,插在鞘内。城璧又复大跳大哭起来。哭了好半晌,大家方拂拭泪痕,各坐在于冰尸前。翠黛从身边取出一丸药来,用口嚼碎,在肩臂上擦抹。
  须臾,伤消痛止。
  不换道:“此地非停放师尊之所,如何是好?”如玉用手指向西北道:“那边山崖下有小石堂一间,可以移去暂停,再做理会。”不换道:“待我来。”他便将于冰尸骸背起,众人扶掖着,同到石堂内,将于冰放在石堂正面,又各痛哭起来。
  猛见翠黛说道:“众道兄且莫哭。我想师尊有通天彻地的手段,岂一铜杖便能打死?总有三仙围住,他岂无那移变化之法?一味家拚命死战,必无是理。且今日有此危难,袁大师兄和姐姐都不随来,我越想越不像。到只怕是师尊因我们不守丹炉,用幻术顽闹我们,亦未敢定。这个尸骸,还不知是什么物件点化的。”城璧听了,止住啼哭,道:“师妹之言,大有见解。当年如玉师弟做甘棠一梦,鬼昆了三十余年,醒后止是半日功夫。
  “说罢,看于冰尸骸,点头道:“你老人家,宁可是顽闹我们罢?”如玉道:“以我看来,师尊总是死了。”城璧道:“老弟有何确见?”如玉道:“适才三仙皆相貌凶恶,骑乘怪异,况又是元始老君所差,必系本领高过师尊数倍者。他那铜杖,和山岳一般,师尊的头,虽说是修炼出来的,亦难与山岳为敌。
  着一下,岂有不损破之理?方才师尊交战,我们那一个没到阵前?袁大师兄和锦屏师姐,也断不是袖手傍观之人。众位想,师尊尚且死在三仙手内,他两个还想活么!”不换道:“这话不像。若他两个死了,适才师尊在山脚下怎没说起?”如玉道:“凡听话,要看时候。彼时师尊披发逃命,三仙在前,雷部在后,他那有功夫顾得说?依我愚见,二师兄可用搬运法,弄口棺木来,将师尊盛敛。我们或聚或散,再行定归。”翠黛道:“这聚散的话,你休出口!依我看来,可用法篆将石堂封了,大家同去找寻朱崖洞。只到那边,真假便可立辨。”城璧道:“师妹所言,极是有理。可一同去来。”
  翠黛拔剑,用符咒封了石堂,四人又同站在一处,驾云起在空中。将云停住,四下观望。城璧用手指道:“东南上隐隐有座山峰,极其高耸,或者是我们烧丹的地方,亦未敢定。且先到那边去来。”四人摧云急赴。陡然半空中起一阵怪风,真好利害,将四人刮的和轻尘柳絮一般,早你东我西,飘零四散。
  且说温如玉被那阵大风刮的站不住云头,飘荡了一会,渐次落将下去。睁眼看时,风也不刮了,面前到有一座城池。相离不过二三里,看那规模形势,和泰安州差不多。心中想道:“世上只有个罪人递解原籍,那有个被风就刮回原籍的理?”
  又想道:“是与不是,且入城一看,便知端的。”一步步走向前去。听来往人口音,也都是泰安乡语。即至走到西关看时,正是泰安州。心中惊疑之际,猛听得背后有人跑来,高声叫道:“大爷从何处来?小的无日不记挂在心。”如玉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张华。只见他悲喜交集,磕下头去。如玉用手扶起道:“此可是泰安州么?”张华:“这是泰安西关,大爷怎么认不得了?如玉道:“我与你别后几十年了,你到也不显老。
  “张华微笑道:“自大爷从朱老爷家去后,到如今是整三个年头。”如玉道:“胡说!”
  正言间,只见苗秃子迎面走来,举手高叫道:“温大爷,久违了!为何又道妆打扮起来,大奇!大奇!”如玉也举手相还,心里说道:“我出家已三十年,这秃小子还在,且面貌一点不老,还是昔日的眉眼?止是衣服破旧之至。”再看张华,总都和昔日一样,心上大是疑惑。只见苗秃子到面前深深一揖,说道:“前在朱父母案下,承情不记旧恨,得保全免革,我再谢谢。”如玉道:“我今日想是做梦,与你和张华相会么?”
  苗秃将舌头一伸,笑说道:“奇话来了!青天白昼,怎便想到梦上?”如玉道:“我们相别几年了?”苗秃道:“三年。自你我打完官司后,听得你和张华入都,两月后,张总管回来,我还问他,他说你和个姓冷的出家去了。你又不年老,怎二三年不见,便没记心到这步田地?”
  如玉心里又作念道:“怎他两个都说是三年?”苗秃道:“可想起来了么?”如玉道:“我在泰山琼岩洞与超尘、逐电二鬼修炼了整三十年,受尽无限苦处。你两个都说是三年,难道洞中的三十年比人间的三十年不同么?”苗秃道:“你方才说和什么超鬼在洞中修炼?”如玉道:“我是和超尘、逐电二鬼在洞中一同修炼的。”苗秃将舌头向张华一伸,笑说道:“听你家大爷的话,鬼还有名有姓,还会和人在一处修炼。呵呀呀,怪道来来回回盘问去了几年,不想被鬼迷了真性,将三年就算做三十年了。我再问你:我和你打官司那年,我才三十三岁,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再加上三十年,我便是六十三岁。你看我像个六十三岁人不像?世上六十三岁的人,有我这样雪白粉嫩面孔没有?我看你面色上有些阴气,本城王阴阳遣的好邪,讨他一道符水吃了,包你好。”
  如玉大笑道:“我一个云来雾去的人,还肯讨王阴阳符水吃?”苗秃将两手掩耳,把嘴向张华一丢道:“你只听听罢,云也来了,雾也来了,说个来了,就越发来了。”如玉道:“我当我没这本领么?”苗秃道:“你此刻驾个云我看看。”如玉道:“此刻人来人去,如何驾得?”张华道:“本州朱老爷法令森严,大爷是知道的,像这样话,大爷再不可说。”苗秃道:“你如今试试朱一套,越发比前三年利害了。”张华道:“大爷且请到小的家中,有许多要紧话面禀。”如玉道:“我到你家中做什么?我适才是被风刮到此处,我还要回福建九功山去。”苗秃笑说道:“又不驾云了,又要使风哩。福建离泰安也没多的道路,不过六七里儿,看来还不用你刮大风,只用刮个小旋风儿,你就到九功山了。我看你竟有些痰气在肚中,陈皮、半夏,虽常服也不中用,须天天些蜈蚣、全蝎、钩藤、钩胆、南星之类,或者还点功效。”
  张华道:“苗三爷,改日再和我大爷坐谈罢。”又向如玉道:“此刻请到小的家中住些时,再商酌去福建话。”如玉道:“你住在那里?”张华道:“小的如今住在城隍庙后。”如玉道:“我一个清修炼气的人,岂肯再入城市繁华地界?我此刻就去了,你回去罢。”说着,向苗秃举手道:“请了。”撇转头就走。张华拉住衣襟,跪在地下,哭说道:“小的原不足动大爷牵挂,但大爷既回故乡,也该到小的家中,收拾一桌供菜,去老爷太太坟上,拜扫一次,也算二位老主人抚养大爷一场,岂不强似小的替大爷拜扫万遍么?”如玉听了这几句话,无异心上着针,不由的想起他母黎氏,痴呆起来。苗秃大笑道:“你走,我看你走!朋友有劝善规过之道,你若走了,不但人中没你,就是小猪宰儿,也没你了。”说罢,又连连举手道:“得罪,得罪!”如玉向张华道:“你起来,我同你去。”于是三人一同入城。正是:师死师生事未明,一风送至泰安城。
  无端巧遇张华面,引得痴儿旧态萌。
  
第九十五回做媒人苗秃贪私贿娶孀妇如玉受官刑
  词曰:
  何苦求仙道,人生事业崇朝。娘行一见魂魄香,媒妁且相劳。
  玉女方欣娶到,公差口已嗷嗷。为他血肉尽刮削,忍痛弗号咷。
  右调《圣无忧》
  话说如玉同张华、苗秃入了城门,苗秃道:“我且别过罢,明日去看你。”苗秃去了。张华领如玉到家,见一处院落,正面有瓦房三间,东西下各有瓦房三间。妇女们到有七八个,老少不等,都在院中。如玉目光一瞬,早看见个妇人,年约二十上下,穿着一件鱼白布大衫,青绸裙子,真是国色无双,天仙降世。心里说道:“这个妇人便可与翠黛并驱中原矣。我一生一世,止见此两人。”但见:头攀云髻,鬓插鲜花。面如带露娇莲,腰似迎风细柳。娥眉凤目,顾盼传秋水之神;玉齿朱唇,语言吐幽兰之气。双钩袅袅,远胜缓步潘妃;素手纤纤,迥异投珠越妇。诸佛魂销于天竺宝刹,众仙魄散于海岛蓬壶。
  只见那妇人微笑含羞,将两只俊俏眼睛斜拂如玉,半迎半送,甚是有情。张华将如玉请入东厦房坐下,随即他女人同他儿子俱来叩见。如玉各问劳了几句,去了。张华道:“大爷被盗银两,本州朱老爷早访拿住转刨之人。小的于二年前,即具领状,讨来四百五十两,止少了十来两。又将所当金姐的衣服首饰托人变卖,还找出八十余两。又有大爷在都中与的几百银子,和小的丈人开了个杂货铺,到甚是得利。于贩卖米粟上,又赚了二百余两,一共有一千余两。今大爷回来,藉此可安家立业,娶一位主母,生育后嗣,接续老恩主一脉。平白做那道士怎么?”如玉笑道:“任你有万两黄金,我皆视如粪土。我到要问你:这房子不是你一家住着么?我入来时,见有许多妇女在院内。”
  张华道:“止这东厦房三间,是小的租祝正房和西厦房,是一姓王的住着。”如玉道:“我才在院中,见一个二十岁上下妇人,穿着鱼白布衫,青绸裙子,是谁家眷属。”张华道:“他就是住正房姓王的表妹。他父叫吴丕承,与人家开香蜡铺,也甚是没钱。这是他第二个女儿,昨年死了丈夫,近日在娘家居祝今日是他表兄请来吃饭,才到这里。”如玉道:“他还嫁人不嫁。”张华道:“他今年才十九岁,又无儿女,如何不嫁人?只是婆婆也是个寡妇,做人刻毒,因他儿妇人才好,想望着三四百两财礼,他才准嫁。吴丕承也嚷闹了几次,至今弄的没法。”又道:“大爷问他,想是看的中意。我们是什么人家,还怕他父女两个不依不嫁么?至于他婆婆杨寡,不过多要几两银子。烦人和他作合,少要几两,也未敢定。”如玉笑道:“我已经出家,岂可做此等事?你再休题起。此时已晌午,今日赶不及,你可速买办供菜,我明日绝早上坟。”就去了。
  张华答应出去,如玉随即也到门外。见那妇人独自一个在正房门槅前站立,看见如玉,便以目送情。如玉再行仔细看,从头上至脚下,无一处儿不风流俊俏,雅韵宜人。又他有时拂眉掠鬓,有时咬指侧肩,有时金莲斜立,有时含笑低头。那一双妙目,来回转盼,总都在如玉面上用情。把一个如玉看的出神入化,意乱心迷。此时不但忘却冷于冰和众道友,连自己也不知是个道士了。猛见张华同他两个儿子拿着些鸡鸭鱼肉、果菜等物从门外入来,如玉只得回东房坐下。心中胡思乱想道:“此妇在我身上甚是多情,若早遇他几年,我还嫖那金钟儿怎么?与他成全在一处,生男育女,继续先人宗祧,岂不还是一完美人家?”
  正鬼念着,猛见那妇人和花枝儿一般到门前一觑,见如玉独自坐着,向如玉微笑了一笑,连忙退去。这一笑,把个如玉和吃了十来斤花椒一般,浑身上下没一处儿不麻到。如玉急急站起,却待出门看望,只见那妇人人张华房内去了。又听得他和张华女人说笑,语音儿清清朗朗,娇嫩异常。又心里说:“这张华家两口子真是蠢才,谁家七八月便挂布门帘了岂不可笑!”又听得那妇人道:“你家中有客,又要做酒席,我过一日再来坐罢。”说罢,只见门帘起处,笑嘻嘻从屋内出来。头一眼,又送在如玉眼内。说道:“不送罢,我到大后日午后再来,你务必等我,不可出门,着我空走一番。”话虽是和张华家说,那眉目神情,却都是和如玉说。说着,出堂屋门,又回过头来,看了如玉一眼,笑着回正房中去了。
  如玉心神如醉,坐在东房炕上,打算道:“冷师尊也死了,众道友势必分散,超尘、逐电没了主人,他两个焉肯长久和我在一处?亦必另寻道路。冷师尊尚且惨死,我焉能修得成个神仙?若回九功山去,万一将这妇人耽误,早晚嫁了人,我便到来生来世,也遇不着这样个美人。我看张华甚是有良心,决不在这几百银子上着意。况他的银钱,那一宗不是我的?这妇人他又情愿与我作成。”说着,将桌子一拍,道:“冷先生,你就活着,我也顾不得你了!”
  正鬼嚼着,张华提了一壶酒,他儿子捧着一大盘肉菜,约有五六大碗入来。如玉道:“我少说了一句话,又着你收拾下这许多,快拿回去,我于七八年前即会服气,十日半月一点东西不吃,也不饥。”张华道:“没什么可用的东西,大爷,有个不吃饭的么?”如玉道:“我和你还有什么世套?快拿去。
  “张华向他儿子道:“你且拿去,转刻再用罢。”
  如玉又道:“你头前说那姓吴的妇人,我细想,你也说的是,足见你是有忠义、为顾我的人。只是你如何办法,说来我听。”张华大喜道:“这才是两位老恩主在天之灵感化过大爷来了。小的前曾说过,连杂货铺并家中所有,足有千两。办理此事,足而又足。但此妇父亲小的与他不相熟,就是正房住的王大哥,亦非能事之人。昨见苗三遇见大爷时,那神情光景,不但不恼,也还甚是念旧。他这几年也极没钱,此事烦他办理,许他二十两银子,他还是能说几句话的人。此事十有八九可成。
  “如玉道:“我怕他记恨前仇,坏我的事。”张华道:“许着他二十两银子,便杀过他父母,他也顾不得。”如玉道:“你此刻就去,看他是怎么说,速来回覆我。”张华连忙去了。
  到起更时,还不见来,也曾在院中站立过十数次,又不见那妇人,心下叹恨道:“此必是我和张华说话时,他去了。”
  于是坐一回,在地下走一回。又想念那妇人,又怕事体无望,弄的心绪如焚。只等到二更以后,听得张华叫门,不由的心上乱跳起来。须臾,张华入来,说道:“事成了。亏得苗三爷办理,此时现在门外。”如玉听了,心花大开,道:“原该就请入来,何必问我?”连忙接了出去。只见苗秃打着个小灯笼,满面笑容,向如玉连连举手,道:“大喜,大喜!”两人一同入房,彼此叩拜坐下。
  苗秃道:“尊驾好眼界呀!一回泰安,就将王母娘娘头一个闺女看中了。说他的脸,是天上玉女;说他的脚,是地下金莲;说他的眉,是春山含翠;说他的眼,是秋水流波;说他的嘴,是樱桃一点;说他的手,是玉笋十条;说他的腰,是弱柳迎风;说他的头,是乌云笼罩;说他的声,是凤管锵锵;说他的齿,是银牙个个;说他的鼻子,是悬胆倒垂;说他的屁股。
  “用手等了个圆圈儿道:“诺,滴溜溜又光、又团、又白、又嫩,和初蒸出的馒首一般。”说罢,又将舌头一伸,瞪着眼,连连摇头道:“我自出娘胎包,才见了这样个追魂夺命、万世难逢的小观音菩萨儿。金钟儿若到他面前,与他洗脚根、舐屁孔,也不要他。”于是笑的站起来,跳了两跳。又拉住如玉的衣袖道:“此事若非我成人之美的苗三先生花言巧语,打动那姓吴的,第二个人去,不能之而又不能之。适才张总管他到念我穷苦,许我二十两。难道大爷反没侧隐之心,目睹青松色落么?”说着,将脖项一缩,哇的笑了。
  如玉道:“俟过门后,无不竭力相帮。只是听得他婆家索求过多,未定要银多少。”苗秃道:“我费了四个时辰的功夫,张总管他也在眼前同说,此事必须偷着做。若教他婆家杨寡知道,你是总督公子,娶他的儿妇,一千两也打发不下来。我们大家计议,成了亲后,还得我和这老怪物下说辞。那时生米已成熟饭,他也没什么大想头。满与上他二百两,再无不妥之理。
  到是这吴丕承老人家甚是穷苦,意欲着你帮他五百两。”如玉将腿一拍,道:“我昔年在琼岩洞,连道兄到要教我搬运法,可惜我未曾学。假如学会,便送他三千两何难?”苗秃向张华道:“听么,说的好端端的话儿,又闹起痰来了。”如玉道:“他要这许多,我将来如何过度?”
  苗秃道:“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再说。我们正在房中讲说此话,不想他女儿,即令夫人在窗外窃听。随将吴老人叫出去,少刻便听得父女两个争论起来。又听得他女儿哭哭啼啼,着他父亲一个钱不许和你要,只要嫁你这俊俏郎君。我和张总管相商,恐怕偾事,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与他父亲,也算他生养一常随将吴老人叫过来一说,满口应允,准在后日成亲,迟了怕走透机关。说明喜轿和乐都不必用,只用一辆车儿,神鬼不知的娶来。”说罢,在自己秃头上一拍,道:“你看我们办的何如?”
  如玉大喜道:“多承盛情,我只怕他婆家闹是非。”苗秃道:“要我做什么?”又道:“后日就是佳期,你这道土打扮,我实看不过。”如玉道:“到临期换罢。”张华道:“迟早总是要换的,明日还要与老爷太太坟前上供,着两位老恩主阴灵看见,到只怕不欢喜。刻下做也赶不及,小的明早去当铺中查几件大小内外衣服,与他讲明价钱,不拘几时与他。小的还有这个脸。”如玉道:“果然到坟前不像事,就明日换了罢。”
  苗秃道:“喜房该在何处?”张华道:“就在这东厦房罢。待喜事完后,再寻房。”苗秃道:“极好!此时夜深了,我且去,明日再来商办一切。”如玉送他出去。
  到次日早,张华弄来衣服,如玉内外更换了,又是个秀才。
  去他父母坟前拜扫了回来,苗秃两下道达,择于二日辰时过门。
  如玉这日对镜梳发,净面孔,刷牙齿,方巾儒服,脚踏缎靴,打扮的奇奇整整,从绝早即等候新人。苗秃也来陪伴,将“琴瑟静好”、“宜室宜家”此类话,不知念诵了多少。将交辰时,张华同他儿子去吴丕承家娶亲。少刻,新人到来。在天地前叩拜,和如玉同入东厦房。如玉再行细看,见他穿着大红缎氅儿,宝蓝裙子,头上也戴着些珠翠,脚上穿着花鞋,真是朱唇皓齿,玉面娥眉。一双俊眼,荡漾生波,比日前所见更风流几倍。不由的神魂飘荡,欲火如焚。瞧了瞧堂屋内无人,便走上去,相偎相抱。妇人亦笑面相迎,两个亲嘴咂舌。
  正在情浓处,猛听得院中吵闹起来。乱说本州朱老爷话。
  如玉连忙出来一看,见有四个差人拿着一条火签,和苗秃、张华七言八语的说话。心上大是惊慌。苗秃向如玉道:“你来罢,不知是那个烂了舌头的,将今早娶新人的话和杨寡妇说知。杨寡立即喊冤,差人来捉拿你我。你只看看签,就明白了。”如玉接来一看,上写着:“据揭张氏,喊禀贼道串奸行贿,霸娶孀妇等情。为此仰役将道士温如玉、媒人苗秃子、氏父吴丕承立即锁拿,听候审讯。如敢少延,定将去役等立毙杖下。火速,火速!”下写差头名姓。如玉看完,心上和刀剜剑刺一般,向苗秃道:“我原旧恐怕闹是非,你一力担承,今该怎么处?”
  苗秃挠着头道:“这件事或迟或速,全在四位公差方便。”差头道:“杨寡此刻还在大堂口吵闹不休,只怕他儿妇失了节。
  本官性子,又急同烈火。长话短说罢,情是不敢通的,与几两银子,就不上绳了。”苗秃拉如玉密商道:“你我俱系斯文中人,若被他们上了绳锁,穿街过巷,人品扫地。看来每人须得一两方可。”如玉着张华付与,一同出门。
  早见吴丕承在大堂阶下等候。那杨寡口中不知乱道些什么,如玉满心要驾云逃去,偏又没一空隙。少刻,州官坐了大堂,先将杨寡叫上去,问道:“你喊叫道士温如玉霸娶你儿妇吴氏,你儿妇今年多少岁了?”杨寡道:“十九岁。”州官道:“他生有儿子没有?”杨寡道:“儿女俱无。”州官道:“你这奴才,就不是了。你儿妇甚年少,又无儿女,你不着他嫁人,弄的做下丑事,你脸上何如?况‘节操’二字,岂可着人勉强做么?”如玉在下面听了这几句话甚喜,打算着必不断离异。
  又听得杨寡道:“不是小妇人不着他嫁人,就嫁人,也该达我知道。我儿子虽然死了,他到底要算我杨家的人,怎平白他父亲受贿,媒人吃钱,诸人不嫁,单嫁个道士?”
  州官道:“叫吴丕承来!”丕承跪在案下,州官道:“你吃了温道士多少钱,便将你女儿偷嫁,也不达他婆家知道?”
  丕承道:“因杨氏将小的女儿看为奇货,凡有人娶小的女儿,他便一千八百的要银子。小的也曾与他较白过几次,邻里通知。
  温如玉系前任总督之子。小的念他是旧家子弟,才和他做亲,那里收过他半文钱?现有温如玉可问。”州官道:“你也该和杨氏说知。”丕承道:“和他说知,小的女儿永无出头之日了。
  “州官道:“看来,你受贿也还未必,要沾已故总督的光是实。
  只是偷行嫁娶,于理不合。”说着,丢下两条签来,将丕承打了十板。如玉听了“偷行嫁娶”四字,才有些着慌。又听得叫苗秃,苗秃跪在一边,州官道:“这不是三年前我打四十板的那苗三么?”左右道:“是。”州官道:“我看的光眉溜眼,像这狗攮,你们看他,不是勾引人乱嫖,就是勾引人胡娶。我也不管你得了温如玉多少钱,我只是打!”说着,丢下六条签来,将苗秃子打了三十板。
  如玉心上着实害怕,又听得叫自己名字,只得上去跪下。
  只见杨寡妇大嚷道:“老爷看么,他前日穿载着道衣、道冠入城,今日听得告下他,他就改换为秀才。这岂不是欺官么?”
  州官向如玉道:“本州推念你先人,自审断后,到时常计念你。
  又风闻你随一姓冷的道人出家去了,我还不受用了两天。你实说端的,是几时回家?做过道士没有?”如玉道:“一字也不敢欺太老爷。因被盗后,家计贫寒,无可为生,原做了道士,止一年余。后闻人传说,被盗银两已有下落,因此于前日才来。
  “州官大笑道:“你前日才来,今日就还了俗,就娶寡妇,世上安有这样个便宜速快的事?我再问你:你两个同宿了没有?
  “如玉道:“是此刻才娶入门,此刻就被传拿,没有同宿。”
  州官道:“这也罢了。只是你既是秀才,便穷死也不该做道士,既做了道士便终身不该还俗。怎么见了个好寡妇,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像你这下愚东西,贪淫好色,实是儒释道三教皆不可要的臭货。我也没这些笔墨详革你,我只是打之而已。”吩咐左右拉下去,用头号大板,重打四十。如玉还欲哀恳,被众役揪翻在地,只打的皮开肉绽,疼痛切骨。他是自幼儿娇生娇养,从未挨过个手板的人,这一次,几乎打死。
  打完,州官向杨寡道:“你儿妇理该着你领回,但你既有多要身价名声,你该回避嫌疑才是。”又向吴丕承道:“今将你女儿断归你,任凭你择婿另嫁。只不许与温如玉做亲。将来出嫁时,总要与杨氏二十两。若杨氏不依,你只管来告他,我便打他一套。”又吩咐原差,速同吴丕承将他女儿押回,片刻不许在温如玉家停留。说罢,退堂。
  张华雇人将如玉抬回到东厦房内,新人已早被原差押回娘家去矣。如玉倒在炕上,两腿疼的和刀割一般。苦挨到申牌时分,忽然想起运气来,试试何如?于是凝神瞑目,将气向下部运送,只一个时辰,便觉忍受得祝又过了两时,真是仙家传授不同,两腿系筋血多而气最难到之处,至四更后,便伤消痛止,破坏处皆有了干痂。下地行走,亦不甚艰苦,心中颇喜,又复上炕运用。到天将明,连忙更换上道冠、道衣,在桌子上写了八个字,“从此别去,永不再来。”悄悄的开了房门,到院中驾云,复寻九功山去了。正是:吴门孀妇姿容俏,苗秃作媒杨寡告。
  重把温郎杖四十,州官解得其中窍。
  
第九十六回救家属城璧偷财物落大海不换失明珠
  词曰:
  一阵奇风迷旧路,得与儿孙巧遇。此恨平分取,夜深回里偷银去。
  不换相逢云会聚,夸耀明珠几度。落海非无故,两人同到妖王处。
  右调《惜分飞》
  且说连城璧同众道友在半空中观望,被一阵大风将城璧飘荡在一洞岸边落下。只见雪浪连天,涛声如吼。城璧道:“这光景到像黄河,却辨不出是什么地方?”猛见河岸上流头来了几个男女,内中一五十多岁人,同一十八九岁少年,各带着手肘铁炼,穿着囚衣步走。又见一少年妇人骑着驴儿,怀中抱着个两三岁的娃子,同一十二三岁的娃子,也骑着驴儿,相随行走。前后四个解役押着,渐次到了面前。那年老犯人一见城璧,便将脚步停住,眼上眼下的细看,一个差役着:“你不走做什么?”那囚犯也不回答,只将城壁看。看罢问城璧道:“台驾可姓连么?”城璧道:“你怎么想到我姓连?”那犯人又道:“可讳城璧么?”城璧深为骇异,随应道:“我果是连城璧。
  你在何处见过我?”那囚犯听了,连忙跪倒,挝住城璧的衣襟大哭。城璧道:“这是怎么?”
  此时众男妇同解役俱各站住,只见那囚犯道:“爹爹认不得我了?我就是儿子连椿。”又指着那十八九岁囚犯道:“那是大孙儿。”指着骑驴的十二三岁娃子道:“那是第二个孙儿。
  那妇人,便是大孙媳妇。怀中抱的娃子,是重孙儿。与爹爹四十来年不曾一面,不意今日方得遇着。”说罢,又大哭。几个解役合笼来细听。城璧见名姓俱投,复将犯人详视:见年已近老,囚首垢面,竟认不出。心里说道:“我那年出门时,此子才十八岁,今经三四十年,他自然该老了。”再细看眉目骨格,到的还是,也不由的心上一阵凄感,只是没吊出泪来。急问道:“你们住在那里?”连椿道:“住在山西范村。”这话越发是了。城璧道:“因何事押解到此?”连椿道:“由范村中,从代州递解来的。”城璧道:“你起来。”
  连椿扒起,拂拭泪痕。正欲叫儿子们来见,一个解役喝住,一个解役问城璧道:“你可认真他是你的儿子么?”城璧道:“果然是我的儿子。”又一个解役道:“我看这道人高高大大,雄雄壮壮,年纪不过三十三四岁人,怎便有这样个老儿子?不像,不像!”又一个解役道:“你再晓得修养里头的元妙,你越发像个人了。现见他道衣、道冠,自然是个会运气的人。”
  说罢,又问道:“你就是那连城璧?”城璧道:“我是,你要怎么?”四个解役互相顾盼,一个道:“你儿子连椿事体破露,还是因前案发觉。此地是河南地方,离陕州不过十数里。我们意思,要请你同去走遭,你去不去?”城璧道:“我不去。”
  解役道:“只怕由不得你。”又一个道:“和他商量什么?他是有名大盗,我们递解牌上还有他的事由,锁了就是。”众解役便欲动手。城璧道:“不必。我有要紧话说。”众解役听了,便都不动作,忙问道:“你快说,事关重大。事了你,就是大人的银子,那私不及公的小使费免出口。”城璧道:“他们实系我的子孙,我意思和你们讨个情分,将他们都放了罢。”四个解役都大笑道:“好爱人冠冕话儿,说的比屁还脆。”只见一个少年解役大声道:“这还和他说什么?”伸着两只手,虎一般拿城璧。城璧右脚起处,那解役便飞了六七步远,落在地下发昏。三个解役都吓呆了,城璧问连椿道:“此地非说话之所,你看前边有个土冈,那土冈后面,想必僻静。可赶了驴儿,都跟我来。”说罢,大踏步先走。连椿等男女后随,同到土冈后面。
  城璧坐在一小土堆上,将连椿和他大孙儿各用手一指,铁炼手肘,尽行脱落。连椿向城璧道:“爹爹修道多年,竟有此大法力!”城璧道:“这也算不得大法,不过解脱了,好说话。
  “只见他大孙儿将妇人和小娃子各扶下驴来。到城璧面前跪倒叩头。连椿俱用手指着,说道:“这是大孙儿开祥。”城璧看了看,囚衣囚面,不过比连椿少壮些。又指着十二三岁娃子道:“这是二孙儿开道。”城璧见他眉目甚是清秀,心上又怜又爱,觉得有些说不来的难过。又见他身上止穿着一件破单布袄。裤子只有半截在腿上,不知不觉的便吊下几点泪来。将开道叫至膝前,拉住他的手儿,问了会年岁多少,着他坐在身傍。向连椿道:“怎么你们就穷到这步田地?”正言间,那少年妇人将怀中娃子付与开祥,也来叩拜。城璧道:“罢了,起去罢。你们大家坐了,我好问话。”连椿等俱各坐下。
  城璧道:“你们犯了何罪?怎孙妇也来?你母亲哩?”连椿道:“母亲病故已十七年了,儿妇是前岁病故。昔日爹爹去后只三个来月,便有人于四鼓时分送家信到范村。字内言因救大伯父,在泰安州劫牢反狱,得大伯父冷于冰相救,安身在表叔金不换家,着我们另寻地方迁移。彼时我和堂兄连柏公写了回信,交付送字人。五鼓时去讫,不知此字爹爹见过没有?”
  城璧道:“见过了。”连椿道:“后来见范村没一点风声,心想着迁移最难。况我与堂兄连柏俱在那边结了婚姻,喜得数年无事。后我母亲病故,堂兄听堂嫂离间之言,遂分家居祝又喜得数年无事。后来堂兄病故,留下深堂侄开基,日夜嫖赌,将财产荡尽,屡次向我索取银钱,堂嫂亦时常来吵闹。如此又养育了他母子好些年头。今年二月,开基陡来家中,要和我从新分家。说财产都是我大伯父一刀一枪舍命挣来的。我因他出言无状,原打了他顿。谁想他存心恶毒,写了张呈词,说大伯父和爹爹曾在泰安劫牢反狱,拒敌官军,出首在本州案下。本州老爷将我同大孙儿拿去,重刑拷问,我受刑不过,只得成招。
  上下衙门往返审了几次,还追究爹爹下落。后来按察司定了罪案,要将我们发配远恶州郡。亏得巡抚改配在河南睢州,同孙妇等一家发遣,一路递解至此。”说罢,同开祥俱大哭起来。
  城璧道:“莫哭。我问你,家私抄了没有?”连椿道:“本州系新到任官,深喜开基出首报上司文书,止言有薄田数亩,将我所有财产,尽赏了开基。听得说,为我们这事,将前任做过代州的都问了失查处分,目今还行文天下,要拿访爹爹。”
  城璧道:“当年分家时,可是两分均分么?”连椿道:“我母亲死后,便是堂兄管理家务。分家时,各分田地二顷余,银子四千余两,金珠宝玩,堂兄拿去十分之七,我只分得十分之三。
  “城璧道:“近年所存银两,你还有多少?”连椿道:“我遭官司时,还现存三千六百余两,金珠宝玩,一物未动。这几个月,想也被他耗散了许多。”城璧听完,口中虽不说开基一字不是,却心中大动气愤。那小孙儿开道一边听说话儿,一边爷爷长短的叫念。城璧甚是怜爱他,又着小重孙儿抱来,自己接在手中细看。见生的肥头大脸,有几分像自己,心下也是怜爱。
  看后,付与开祥。向连椿道:“你们今日幸遇我,我岂肯着你们受了饥寒?御史林润,我在他身上有勤劳。但他巡查江南,驻车无定。朱文炜现做浙江巡抚,且送你们到他那边,烦他转致林润,安置你们罢了。”
  正说着,见土冈背后有人窥探。忙站起一看,原来是那几个解役看见城璧站在冈上,没命的飞跑。城璧道:“这必着他们回走二百里方好。”于是口中念念有词,用手一挥,那几个解役比得了将军令还疾,各向原路飞走去了。
  再说城璧下土冈,向连椿等道:“你们身穿囚服,如何在路行走?适才解役说此地离陕州最近,且搬运他几件来方好。
  “随将道袍脱下,铺在地上,口诵灵文,心注在陕州各当铺内,喝声“到”!须臾,道袍高起二尺有余。将道袍一提,大小衣帽鞋袜十数件,又有大小女衣四五件,裙裤等项俱全。连椿父子儿妇一同更换,有不便更换者,还剩有五六件开祥捆起。城璧又在他父子三人腿上各画了符篆,又在两个驴尾骨上也画了,向连椿等道:“昔日冷师尊携带我们常用此法,可日行七八百里。此番连夜行走,遇便买些饮食,喂喂驴儿。我估计有三天,可到杭州。”令开祥搊扶着妇人和孙儿上了驴,一齐行走起来。耳边但觉风响,只两昼夜,便到了杭州,寻旅店住下。
  问店主人,知巡抚朱文炜在官署,心下大喜。是晚起更后,向连椿等道:“你们莫睡,五鼓即回。”随驾云到范村自己家中,用法将开基大小男妇禁住,点了火烛。将各房箱柜打开,凡一应金银宝玩,收拾在一大包袱内。又深恼知州听信开基发觉此案,又到代州衙门,也用摄法,搜取了二千余两。见州官房内有现成笔砚,于墙上写大字一行道:“盗银者,系范村连开基所差也。”复驾云,于天微明时回店。此时连椿父子秉烛相候,城璧将包袱放在床上,告诉于两处劫取的原由。至日出时,领了开祥去街上买了大皮箱四个,一同提来。把包袱打开,见白的是银,黄的是金,光辉灿烂的是珠宝,锦绣成文的是绸缎。祖孙父子装满了四大皮箱,还余许多在外。城璧道:“这还须买两个大箱,方能放得下。”连椿父子问城璧道:“一个包袱便能包这许多财物。”城璧笑道:“此摄法也。虽十万全银,亦可于此一袱装来。吾师同你金表叔用此法搬取过米四五十石,只用一纸包耳。我估计银子有四千余两,还有金珠杂往物,你们可以饱暖终身矣。”又着开祥买了两个大箱,收存余物。
  向店主讨了纸笔,写了一封详细书字,付一连椿道:“我去后,可将此书去朱巡抚衙门投递,若号房并巡捕等问你,你就说是冷于冰差人面投书字,不可轻付于人。”连椿道:“爹爹不亲去么?”城璧道:“我有天大紧急事在心,只因遇着你们,须索耽延这几日,那有功夫再去见他?”又将朱文炜和林润始末大概说了一番:“想他二人俱是盛德君子。见我书字,无不用情。此后可改名换姓,就在南方过度日月。小孙、重孙,皆我所爱,宜用心抚养。嗣后再无见面之期,你们不必计念我,我去了。”连椿等一个个跪在地下痛哭,小孙儿开道拉住城璧一手,爷爷长短叫念起来。挨至交午时候,以出恭为辞,出了店门拣人烟凑集处飞走,耳中还听得两个孙儿喊叫不绝,直走至无人地方。正欲驾云,又想起小孙儿开道,万一于人烟多处迷失,心上委决不下。复用隐身法术回店,见一家大人还在那里哭泣,方放心驾云,赴九功山来。
  约行了二三刻功夫,猛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道兄等一等,我来了。”城璧头一看,是金不换。两人将云头一会,城璧忙问道:“你从何来?师尊可有了下落么?”不换道:“好大风,好大风。那日被风将我卷住,直卷到我山西怀仁县地界。
  离城三二里远,才得落下。师尊到没下落,偏与我当年后娶的许联升老婆相遇,到知道他的下落了。”城璧道:“可是你挨扳子的怀仁县么?”不换道:“正是。我那日被风刮的头昏眼黑,落在怀仁县城外,辨不出是何地方。正要寻人问讯,那许联升老婆迎面走来,穿着一身白衣服,我那里认得他,他却认得我。将我衣服拉住,哭哭啼啼,说了许多旧情话。又说许联升已死,婆婆痛念他儿子,只一月光景,也死了,留下他孤身,无依无靠。今日是出城上坟,得与我相见。没死没活的拉住我,着我和他再做夫妻。他手中还有五六百两财物,同过日月。我摆脱不开,用了个呆对法,将他呆住,急忙驾云,要回九功山,与师弟兄相会。行到江南无锡县,到耽延了两天功夫。”
  城璧道:“你在无锡做什么?”不换道:“我到无锡时,天已昏黑。忽然出大恭,云落在河傍。猛见隔河起一股白光,直冲斗牛。我便去隔河寻看,一无所有。想了想,白天还找不着九功山,何况昏夜?我便坐在一大树下,运用内功。至三鼓后,白光又起。看着只在左近,却寻不着那起白光的源头,我就打算着,必是宝贝。到五鼓时,其光渐没。我想着师尊已死,二哥和翠黛、如玉也不知被风刮于何处,我便在那里等候了一天。至次晚,其光照旧举发,我在河岸边,来回寻的好苦,又教我等候了一天。到昨日四鼓时分,才看明白,那光气是从河内起的。我将衣服脱尽,搯了逼水诀,下河底寻找,直到日光出时,那水中也放光华。急跑至跟前一看,才得了此物。”
  说着,笑嘻嘻从怀中取出一匣,将匣打开,着城璧看。城璧瞧了瞧,是颗极大的明珠。圆径一寸大小,闪闪烁烁,与十五前后月色一般。城璧道:“此珠我实所未见,但你我出家人,要他何用?况师尊惨死,道侣分离,亏你有心情用这两三天功夫寻他。依我说,你丢去他为是。有他,不由的要看玩,分了道心。”不换道:“二哥说那里话?我为此珠,昼夜被水冰了好几个时辰,好容易到手,才说丢去的话。我存着他,有两件用处,到昏夜之际,此珠有两丈阔光华,可以代数支蜡烛。再不然,弄一顶好道冠镶嵌在上面,戴在头上,岂不更冠冕几分!”城璧大笑道:“真世人俗鄙之见也。”不换道:“二哥这几天做些什么?适才从何处来?今往何处去?”城璧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去九功山访问下落。”遂将被风刮到河南陕州遇着子孙,如何长短,说了一遍。不换道:“安顿的极妙。只是处置连开基还太轻些。”城璧道:“同本一支,你教我该怎么?我在州官墙上写那两句,我此时越想越后悔。”不换道:“这样谋杀骨肉、争夺财产的匹夫,便教代州知州打死,也不为过,后悔什么!”
  又走了一会,城璧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我们中了师尊的圈套了。”不换急问道:“何以见之?”城璧道:“此事易明:偏我就遇儿孙,偏你就遇着此妇,世上那有这样巧遇合?
  连我寄书字与朱文炜并转托林润,都是一时乱来。毫不想算:世安有三四十年长在一处地方做巡抚巡按的道理?我再问你:你在怀仁县遇的许联升妇人,可是六七十岁面貌,还是你娶他时二十多岁面貌?”不换道:“若是六七十岁的面貌,我越发认不得了。面貌和我娶他时一样。”城璧连连摇头道:“了不得,千真万真,是中了师尊圈套。你再想:你娶他时,他已二十四五岁,你在琼岩洞修炼三十年,这妇人至少也该有五十七八年纪。若再加上你我随师尊行走的年头算上,他稳在七十二三岁上下。他又不会学你我吞津咽气,有火龙祖师口诀,怎么他就能始终不老,长保二十多岁姿容?”不换听了,如醉方醒。
  将双足一跳,也大叫道:“不好了,中了。。”谁想跳的太猛,才跳出云外,头朝下吊将下去。
  原来云路行走,通是气雾缠身,不换吊下去,城璧那里理论?只因他大叫着说了一句,再不听得说话。回头一看,不见了不换,急急将云停住,用手一指,分开气雾,低头下视。见大海汪洋,波翻浪涌,已过福建厦门海口。再向西北一看,才看见不换,相离相离有二百步远近,从半空中一翻一覆的坠下。
  城璧甚是着急,将云极力一挫,真比羽箭还疾,飞去将不换揪祝此时离海面,不过五六尺高下。正欲把云头再起,只觉得有许多水点子从海内喷出,溅在身上。云雾一开,两人同时落海,早被数十神头鬼脸之人把两人拿住,分开水路,推拥到一处地方来。但见:门户参差,内中有前殿后殿;台阶高下,两傍列大房小房。
  龟壳军师,穿戴着青衣、青靴、青帽;鳖甲元帅,披挂着白盔、白带、白袍。鲜车骑手执铜锤,善能长水;鲠指挥腰悬宝剑,最会覆船。内总管,一名出奇大怪,一名大怪出奇;外传宣,一叫不绿非红,一叫非红不绿。虾须小卒,看守大旆高幡;螃蟹旗牌,率领蛏兵蚪将。闻风儿打探军机,一溜儿传送书柬。
  摔脚力士,以吹煞浪为元魁;卖解壮丁,让锅盖鱼是鼎甲。
  两人入了水府,其屋字庭台,也和人世一般,并无半点水痕。不换道:“因为救我,着二哥也被擒。”城璧道:“你我可各施法力,走为上着。”于是口诵灵文,向妖怪等喷去,毫无应验。城璧着忙向不换道:“你怎么不动作?”不换道:“我已动作过了,无如一法不应,真是解说不来。”城璧将不换一看,又低头将自己一看,大声说道:“罢了,罢了!怪道适才云雾开散,此刻法术不灵,你看我和你身上,青红蓝绿,俱皆腥臭触鼻,此系秽污不洁之物,打在身上,今番性命休矣!傲饺怂底牛揭淮蟮钅凇<凶乓桓鏊粕穹巧袼乒矸枪淼难酰衩布湫锥瘛5核妓平#咳绲啤B槊娲壳啵馇蹲湃舛∈觯或靶刖∽希髯徘酢;⒖诶茄溃感β锻膛V环溲芡龋铰牟乜付χD庾靼私鸶彰磐剑卧诤6辉谒拢蝗衔奶焱鹾蟠从中仗诙恍漳АU媸怯懔灾幸煳铮瓯疃永锲嫒恕?
  城璧和不换俱各站着不跪,只见那妖王圆睁怪眼,大骂道:“你们是何处妖道?擅敢盗窃我哥哥飞龙大王宝珠。还敢驾云雾从我府前经过,见了我腾蛟大王,大模大样,也不屈膝求生?”不换道:“你们在水中居住,我们在空中行走,怎么就盗窃了你的宝珠?”那妖王大喝道:“你还敢强嘴!此珠落在平地,必现光华,经过水上,必生异彩。你焉能欺我?左右搜起来!”众妖却待动手,不换道:“莫动,听我说。珠子我有一个,是从江南无锡县河内得的,怎么就是你家飞龙大王的宝贝?”妖王道:“取来我看。”不换从怀内掏出,众妖放在桌上。
  妖王将匣儿打开,低头看视,哈哈大笑。又将众妖叫去同看,一个个手舞足蹈,齐跪在案下道:“大大王自失此珠,日夜愁闷,今日大王得了,送还大大王,不知作何快乐哩!”那妖王笑说道:“此珠是你大大王的性命,须臾不离,怎么就被这道士偷去!”众妖道:“他云尚会驾,何难做贼!大王只动起刑来,不怕他不招。”妖王道:“你这两个贼道是何处人?今驾云往何处去?这宝珠端的是怎样偷去?可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不换道:“我姓金,名不换,自幼云游四海。这颗珠子实系从无锡河中拾得,‘偷盗’两字,从何处说起?”妖王问城璧道:“你这道人,到好个汉仗,且又有一部好胡须。为何这样个人物,和一贼道相随?你可将名姓说来,因甚事出家,我意思要收你做个先锋。”城璧大笑道:“名姓是有一个,和你说也无益。你本是鱼鳖虾蟹一类的东西,才学会说几句人话,也要用个先锋?你晓得先锋是个甚么?”那妖王气的怪叫,将桌子拍了几下道:“打,打!”众妖将城璧揪倒,打了三十大棍,又着将不换也打了二十,打的两人肉绽皮开。那妖王道:“这个小贼道和那不识抬举的大贼道,我也没闲气和他较论。
  你们速押解他到齐云岛,交与你大大王发落去罢。”又传令:“着大将游游不定和随波逐流两人先带宝珠进献,就说我过日还要吃喜酒哩。”众妖齐声答应,将城璧、不换绑缚出府。推开波浪,约两个时辰,已到齐云岛下。众妖将二人拥上山来,那游游不定和随波逐流先行送珠去了。正是:一为儿孙学窃盗,一缘珠宝守河滨。
  两人干犯贪嗔病,落海逢魔各有因。
  
第九十七回淫羽士翠黛遭鞭笞战魔王四友失丹炉
  词曰:
  郎才女貌两相遭,拆花心,摆柳腰。奈他看破不相饶,嫩皮肤,被鞭敲。
  折磨三日始奔逃,救同道,战群妖。大震轰雷丹炉倒,猛惊醒,心摇遥右调《醉红妆》再说翠黛那日同城璧等在半空中找寻九功山,陡遇大风,把持不住,飘泊了许久,方才落地。睁眼看时,见层岚叠障,瀑布悬崖,怪石搜云,高柯负日。远水遥岑,与岩壑中草色相映,上下一碧。那些奇葩异卉,红红白白,遍满山谷。四周一望,无异百幅锦屏,真好一片山景。翠黛赏玩移时,心里说道:“此地山环水绕,有无限隐秀,必真仙居停境也。似我们虎牙山,不足论矣。”绕着山径行去,只转了两个山峰,早看见一座洞府,门儿大开着,寂无一人。翠黛道:“我何不入这洞中观玩观玩?”于是轻移莲步,走入洞内。放眼看去,都是些琼宫贝阙,与别处洞府大不相同。
  正在观望间,只见东角门内走出个道人来。但见:金冠嵌明珠三粒,红袍绣白鹤八团。灼灼华颜,俨似芙蓉出水;亭亭玉骨,宛若弱蕙迎风。一笑欲生春,目送桃花之浪;片言传幽意,齿喷月桂之芬。逢裴杭于蓝桥,云英出杵;遇子建于洛浦,神女停车。漫夸傅粉何郎,羞杀偷香韩寿。
  翠黛看罢,不由的心荡神移道:“此丈夫中之绝色也。”
  再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只见他款步走来,启丹唇,露皓齿,笑盈盈打一躬道:“仙姐从何处来?”只这一句,问的翠黛筋骨皆苏,将修道心肠顿归乌有。禁不住眉迎目送,也放出无限风情,连忙还了一拂,吐出呖呖莺声道:“奴,冷法师弟子翠黛是也。适被大风刮奴至此,误入瑶宫。自觉猛浪之至,万望真人莫见怪为幸。敢问真人法号?”那道人道:“我紫阳真人弟子,别号色空羽士是也。适仙姐言系冷师兄弟子,则你我不但同道,又兼有世谊矣。”翠黛道:“真人可会过吾师否?”
  羽士道:“吾师紫阳真人与火龙真人是结盟弟兄,又同是东华帝君门下。今仙姐是冷师兄弟子,你我岂非有世谊之人么?”
  翠黛道:“如此说,是世叔了,长奴一辈。”说罢,又深深一拂。那羽士即忙还礼,笑说道:“仙姐过谦,贫道何敢居长!
  可知令师去世么?”翠黛道:“吾师系昨日惨亡,世叔何以知道?”羽士道:“令师因偷看八景宫《天罡总枢》一书,致令元始查知,差三仙收服,死于杖下。火龙真人悲愤怜惜之至,恐惹元始再怒,自己不敢出头,烦吾师紫阳真人将令师魂魄收去,送赴广西桂姓人家投胎。长大时,火龙真人再行渡脱他出世。”翠黛道:“可怜吾师修炼一场,落这般个结局。”说着,玉面香腮,纷纷泪下。
  羽士道:“仙姐不必悲感,既到此地,且行游览。”翠黛道:“这就是紫阳真人府第么?”羽士道:“此是后士夫人宫阙。今日是东王公诞辰,九州八极、山海岛洞诸仙,以及普天列圣群星,无分男女,俱去拜贺。因此他前洞无人,众仙姬俱在后洞。我方才从正门入去,由东角门游走出来,里面甚是好看。仙姐既来,我陪仙姐从西角门入去,由正门游玩出来,何如?”翠黛道:“感蒙携带最好,就请先行。”羽士同翠黛说着话儿,从西角门入去。
  见迎面一石桥,桥边俱有栏干。栏干上雕龙镌虎,极尽人工之巧。桥下有大地,池内锦鳞数百,或潜或跃,在绿萍碧荇之中往来。过了桥,都是些回廊曲舍,门户参差,处处珠帘掩映。屋内俱有陈设。翠黛心注在那羽士身上,那里将这些楼台阁榭看在眼内?不住的语言打趣,眉目传情。那羽士起先甚是忠厚,今见翠黛步步撩拨他,他也就不忠厚起来。时而并肩含笑,时而顾盼传心,每遇高下台阶,便手扶翠黛行走。翠黛亦不推辞,只以微笑表意。
  游览了几层院落,见一间小屋儿,翠黛将珠帘掀起,侧身入去。那羽士也跟了入来。见东面有一床,床上铺设着锦褥,极其温厚。西边有大椅四把,椅上也有锦垫。北面一张条桌,桌上摆着几件古玩。翠黛也不让羽士,便坐在床上。羽士对面椅上坐了,笑说道:“仙姐想是困倦了,我们少歇再去游玩。
  “翠黛道:“我此时无心游玩了。这褥儿甚是温厚,我到想睡一觉。”羽士满面笑容道:“仙姐请便,贫道在此等候如何?
  “翠黛斜觑了一眼,笑着将身子半侧半倚,倒在床上,朦胧着俊眼,偷看羽士举动。
  只见那羽土两只眼和钉子一般,锭在自己脸上细看,也是个极其爱慕的意思。只是不见他来俯就。假睡了片刻,禁不住淫心荡漾,随即扒起,向羽士道:“我此刻热的狠,我要解衣纳凉,多得罪了。”羽士笑道:“纳凉最好,请便。”翠黛将香裙脱去,露出条血牙色裤儿,和宝蓝凤头弓鞋。又将上身衣服坦开,现出光润滑泽半身雪肉。复朦胧二目,假睡在床,偷看羽士,也将上盖脱去,放在椅上。又复坐下,还不见来俯就。
  此刻翠黛欲火如焚,又将身子翻过,面朝上假睡。
  少刻,觉得有人到身上来,一睁眼,羽士舌尖已入自己口内。闻得香气芬馥,直入肺腑。翠黛爱极,故意儿用手相推,大声说道:“我本清修妇女,松柏节操,好意同你游览,怎便无礼起来!快快退去罢了。少要迟延,我定施法力,只怕你性命难保!”羽士连连亲嘴,将翠黛裤儿拉下。翠黛也不阻隔他,止口内说道:“你了不得了!世上那有这样个世叔,以大欺校“羽士通不回答,将翠黛两腿分开。翠黛又大嚷道:“我清白弱质,安肯教你点污!”嘴里是这样说,身子却动也不动,反将两腿高举。羽士温着翠黛的口儿,要尝舌尖滋味。说了几次,翠黛不敢伸出,恐他情急狠弄。羽士道:“你不肯么?我就要大抽送了。”翠黛怕极,只得将舌尖微吐。羽士道:“这点点舌尖,不是我的意思。你须全吐在我口中,我才领情。”翠黛紧蹙双眉,哀告道:“你不可没深没浅的苦我,我就给你全吃。
  “说罢,将舌根全吐。那羽士用力吸咂,两眼端相着翠黛娇容,细细咀嚼滋味。羽士款款抽送,约百十余下。羽士道:“好了,我今日好容易遇你,真是千载难逢。是你这玉面香唇,我虽略领教一二,你那一双瘦小金莲,我还要用心品题。”于是轻轻的将翠黛抱起,放在西边椅子上。将一对金莲捧在手中,把握不已。又着将舌根全吐,翠黛无奈,只得教他吮咂,只盼他早早完事。那羽士将一对金莲分握两手,不住的要亲嘴咂舌,下面狠抽不已。此刻翠黛求生不生,求死不死,直觉得五内皆裂,忍不住啼哭咒骂起来。只见那羽士恨命的将双足一握,大叫一声道:“我今日死矣!”硬着舌尖向翠黛口内乱塞,须臾,羽士双睛紧闭,软瘫在翠黛胸前。翠黛悔恨不过,两手用力一推,羽士随手倒去,再低头下视,羽士才拃挣着欲起。翠黛忙忙的系了裙裤,羽士又来温存,被翠黛重唾了一口。
  正要走去,猛听得门外人声喧吵,慌的羽士披衣不及。只见几个侍女掀帘入来,便一齐大声喊中。羽士夺门要跑,外面又来了十数个侍女,将门儿堵祝先用绳索把羽士捆了,然后将翠黛拿下,押解到正殿院中。少刻,后土夫人出来,坐在九龙香檀椅上。众侍女将两人揪扭至案下跪倒,夫人骂道:“好万剐的杀材!我何仇于你二人,秽污我的仙境?”两人也没得分说,只是连连叩头。夫人指着羽士向众侍女道:“此紫阳真人门下色空是也。今在我宫内做此卑污下贱之事,足见真人教戒不严、乱收匪人之过。我看在真人分上,不好加刑,可吩咐外面力士押他去交送真人,就着他发落罢。”
  须臾,走来七八个力士,将羽士倒拖横拽,拿出去了。夫人问翠黛道:“你这贼妇,可是冷法师门下么?法师已名注天仙册籍,不久即升授上界真人。他是个品端行洁、丝毫不苟的君子,怎么就收下你这样不要廉耻的淫货,玷辱元门。大奇,大奇!本该照紫阳真人弟子色空之例,押送九功山,但教你师发落,他就永不要你在门下了。我念你修炼千余年,好容易得真仙口诀,脱去皮毛,新换人身。也罢了!我如今开步天地之恩罢,一则成就你父天狐期望苦心,二则免你遭雷火之厄,三则冷法师因我处置过,他看我分上,就肯收留了你。”翠黛羞愧,无地自容,连连叩头道:“只求夫人代小畜师傅处死。”
  夫人道:“可拉下去,将上下衣服剥净,吊在廊下,轮班更换。
  打三百皮鞭,不得卖法同罪。”众侍女便将翠黛吊起,打的百般苦叫,浑身皮肉开裂。打了好半晌,方才停刑。夫人已退入内寝,侍女传话道:“夫人吩咐,着将此淫妇在廊下吊三日三夜,然后禀报。”又拿了符篆一张,塞入翠黛发内,防他逃走。
  翠黛日夜哀呼,通没人采他。
  直至第三日辰牌时候,侍女传话道:“夫人吩咐,将淫妇放下。他所有衣服物件,都交还他,饶他去罢。”众侍女将翠黛放下,解去绳索,穿好衣服,将裙子和宝剑并锦囊中诸物,一总夹在胁下,哭哭啼啼,甚是悲切。朝着大殿,磕了四个头,一步步苦挨在洞外,坐在一块石头上。通身疼痛,再看两手腕,被绳子吊破,皮肉筋骨俱见,血水沾积。心下又气又恨,又羞又悔,想起后土夫人话,说冷法师名注天仙册籍,指日就要升授上界真人。想后土夫人断无虚语,可知师尊还在,他事事未动先知,这事如何欺得了他?我还有什么脸面相见?若偷回骊珠洞去,又怕惹下,被雷火追了性命。去九功山,知他如何发落,设或对众道友明处,脸面难堪;或谕令自尽,仍遗丑名。
  想来想去,想出了一条道路,恸哭了一顿,随将丝绦在一株松树上,挽了个套儿。
  却待将脖项伸入套内,只听得背后一人说道:“不必如此。
  “回头看视,见是后土夫人侍女。那侍女笑说道:“夫人吩咐,说你一念回头,即是道岸。今羞愤自尽,情亦可怜。再着和你说,日前之事,只你师傅知道,众道友从何处知起?你师傅是盛德人,断断不对众耻辱你,只管放心去见他。师傅和父母一般,儿女有了过犯,没个对不过父母的,夫人又念你身带重伤,难以行走,今赏你丹药一九,服下立愈。此刻连城璧、金不换二人在福建齐云岛有难,你速去救他们。”说罢,将药付与,翠黛此时不惟不恼恨后土夫人,且到甚是感激,含着眼泪,朝洞门磕了几个头。侍女去了。
  翠黛走一步,疼一步,挨至山下洞边,将药嚼碎,两手掬涧水至口,将药咽下。顷刻一阵昏迷,延醒过来,觉得精神百倍。再看浑身皮肉如旧,记得衣服上有好几处血迹,细看半点亦无,心中喜愧交集。翠黛自受这番折磨,始将凡心尽净。二十年后,冷于冰又化一绝色道侣,假名上界金仙,号为福寿真人,领氤氲使者和月下老人,口称奉上帝敕旨,该有姻缘之分。
  照张果真人与韦夫人之列,永配夫妇。翠黛违旨,百说不从。
  四十年后,火龙真人试他和锦屏各一次,两人俱志坚冰霜。后他姊妹二人,一百七十八年后,皆名列仙籍,晋职夫人。此是后话。
  翠黛服药全愈,将头发挽起,再整容环,复回旧路。解下丝绦,带了宝剑,收拾起锦囊,驾云向福建行来。正行间,见温如玉也驾着云光,如飞而至。两人把云头一会,翠黛道:“你从何处来?”如玉道:“自那日被风刮散,我便胡混了这几天。”翠黛道:“你胡混了些什么?”如玉摇手道:“吃亏之至,说不得,说不得!”又道:“我看师姐髻发蓬松,神色也不像我初见时候,端的也吃了亏么?”只这句话,问的翠黛粉面通红,羞愧的回覆不出。勉强应道:“我是为找寻你们,三昼夜不曾梳洗,因此与初见不同。你方才说吃亏之至,是吃了什么亏?”如玉又摇手道:“一句也说不得。”翠黛微笑了笑,又道:“你今往何处去?”如玉道:“我往九功山见见袁大师兄。师尊已死,我们该作何结局?”翠黛道:“再休胡说,师尊好端端在朱崖洞内。”如玉道:“你见么?”翠黛道:“我虽未见,我心里明白。刻下连、金二道友在齐云岛有难,你我须速去救他。”如玉道:“你怎知道他有难?”翠黛笑道:“你追究甚么?我也不知齐云岛在何处。只要留神下看,每逢海中有山,便将云头停住,细细观望方好。”如玉道:“这话就糊涂死我了。”
  翠黛也不回答他,云行到了海面。也看过三四处山岛,俱无动静。又走了百余里,猛见一峰直冲霄汉,青翠异常。如玉道:“好一座山峰呀!你我不可不落云游览。”翠黛道:“我从今再不游览了。”如玉却待又问,云头已到峰上。两人停云下视,见半山中有许多奇形异状之人,推拥着两个道人,走上山来。翠黛道:“这云雾中也看不真切,我瞧着,像两个道人被众推拥着行走。等我下去走遭,看是他二人不是。”说罢,把云头一按,落在了半山。
  城璧、不换见是翠黛,两人大喜。众妖看着半空中落下个美人来,一个个惊惊喜喜,揎拳拽袖的乱嚷道:“好齐整美人,好爱人美人,好俊俏美人!何不拿他去进与大王,讨大赏赐。
  “众妖哄声如雷,来抢翠黛。翠黛拔出双剑,与众妖动手。城璧大吼了一声,将绳索迸断,打倒一小妖,夺了两口刀,也来帮战。翠黛诚恐众寡不敌,一边用剑招架众妖,一边向巽地一指,顷刻间狂风四起,满山中大小石块飞起半空,向众妖乱打下来。打的众妖筋断骨折,各四散奔逃去了。如玉看得明白,方将云头落下,替不换解去绳索,四人复会在一处,各大欢悦。
  翠黛道:“怎么二位受此窘辱?为何不施展法力?”城璧指着不换和自己衣服道:“你看我两人身上,都是不洁之物,焉能走脱?且被妖王各打了二十棍,押解至此,得师妹相救。
  “又问如玉道:“你两个如何会在一处?想是未被风刮开么?“正言间,猛听得满山里锣声乱响,喊杀之声不绝。四人四下观望,见各山峰缺口跑出数百妖兵。又见两杆大红旗分列左右,中间走来个妖王,龙头鳌背,巨口血舌,白睛蓝面,绿发红须。使一口三环两刃刀,穿一领锁子黄金甲。锦袍玉带,紫裤乌靴,大踏步走来。看见翠黛,哈哈大笑道:“果然好个俊俏丫头!拿住他,便是大王爷半生快乐。”用手中刀一指,喊叫道:“那里来的三个妖道,擅敢用邪术伤我士卒?”城璧手挽双刀,大喝道:“你想是那飞龙妖王么?我正要斩你,报二十棍之仇。”妖王道:“我便是飞龙大王,你们都叫什么名字?那俊俏丫头是谁?”城璧道:“水中鳞介和陆地猪狗一般,那有名姓向你说!”妖王大叫如雷道:“气杀我也!”提刀对刀,杀在一处。大战约五十回合,不分胜负。那妖王反喜欢起来,喊叫着向众妖道:“这长须道士武艺甚是去得,非杀个几百合,见不了胜败。你们何必闲看,可速去将那三个男女捉拿。
  “
  众妖喊一声,各执兵器,向三人围裹了来。不换大惊道:“这该怎处?倘被他们捞挝了去,还了得!”如玉道:“快驾云!你看刀也来了,枪也来了。”翠黛道:“不妨。”忙将丝绦解下,随手一掷,那丝绦化为千尺余长一条黄龙,张邪舞爪,把三人都圈在里面。吓的众妖纷纷倒退。不换喜欢的乱跳道:“妙哉,妙哉!再教这龙张开大口,将众妖精吸他几百个方好。
  “翠黛又从囊中取出一物,名开天珠,偷向妖王打去,正中在脸上,打的妖王大吼,几乎摔倒。城璧刀头过处,将妖王左臂扫了一下,已人肉四五分。妖王两处带伤,提刀往回飞跑。众妖各乱奔起来,城璧大步赶去,翠黛忙收了宝珠和丝绦,也急蹙莲步追来。如玉和不换又不敢和翠黛离开,只得紧跟在后面,一第一声的高叫道:“二师兄,罢赶了。”
  那妖王回头,见四人赶来,从怀中取出一瓶,向地下一倒,顷刻波涛叠涌,从半山中直盖下来。如玉道:“快驾云,水来了!”翠黛左手掐诀,右手用剑一指,那水便波开浪裂,分为两股,飞奔海中去了。不换道:“妙绝,妙绝”!只听妖王又大叫道:“气杀我也!”急向怀中取出四个小塔,托在掌上,口中念念有词,喝声“起”!那四个小塔飞上半天,顷刻便有一丈大小,向四人当头罩下。四人躲避不及,都被那塔罩祝又听得妖王道:“我也顾不得那俊俏丫头了,不如用宝扇发火,都烧死罢。”少刻,觉得塔内生风,风中吹出火来,将四人通身俱皆烧着。
  正在极危迫之际,猛听得天崩地塌,大震了一声。四人一齐睁眼看视,身子依就各坐在九功山文笔峰顶上。所守丹炉,尽皆崩倒。那火从四人面前飞起,直上太虚。吓的四人惊魂千里,忙站起,倒退了几步。再看于冰和袁不邪、锦屏三人,各坐守丹炉,挥扇如故。那一圆大镜子依就的清光四射,楼台山水形影全无。四人面面相窥,各没得说。城璧呆想了一会,向不换道:“丹药已去,我们可各寻死路,有何面目再见师尊!
  “不换道:“总死去,也是有罪之人,深负师尊委任。依我愚见,师尊丹尚未成,我们何敢惊动。不如各跪在已坏丹炉前,等候师尊丹成时发落。总死,也要将这大镜子作弄我们的原故明白明白。”翠黛道:“此言甚是有理,我们便一齐跪起来。
  “此刻四人无一不心怀惭愧,惟城璧更甚。到这时也无可如何,只得随众各跪在丹炉下。
  四人偷看于冰,神色自若若不知者。又见不邪和锦屏小心敬谨,在那里煽火,也不正眼看他们一看,越发都愧悔无及。
  再看那大镜子,迎面摆列,照的四人跪像甚不好看。回想幻境中事业,真觉可恨可笑,浑如做梦一般。只是比梦清白之至,非同恍惚有无境况。又想:此刻正与妖王争战着,怎便被四个塔一罩,就弄回文笔峰来。各解说不出于冰是何法力作弄他。
  四人俱是修炼出来的身躯,与凡夫大不相同,不意跪至五天以后,各神衰骨散,也竟和凡夫差不许多。又不敢起去,惟有日夜盼望于冰丹药早成而已。正是:大物填来心倍慌,受刑才罢战魔王。
  火炎水尽丹炉倒,四友依稀梦一常
  
第九十八回审幻情男女皆责饬分丹药诸子问前程
  词曰:
  驰情幻境道心夺:男妇俱责奇,相看赧颜多。系一镜迷人,奈何!
  金丹惠赐,前程秘谕,矢死志靡他。须防再逢魔,各毋将岁月蹉跎。
  话说城璧等跪在已坏丹炉前面,至第九日三更时分,锦屏炉内放出光华。于冰看见道:“此丹成矣。”急走到锦屏炉前,吩咐道:“你速去替我守炉煽火。”锦屏去后,于冰将丹药取出,复归原坐,向锦屏道:“你去前洞等候。”锦屏跪禀道:“连城璧等走失丹炉,今已跪候六昼夜,望师尊鸿慈。”于冰笑了笑道:“你既讨情,可着他们俱回前洞,听候发落。”锦屏传知四人,城璧等起来,各立脚不住,互相扶持。惟翠黛起而复蹈者几次。四人定醒了好半晌,方随了锦屏,到于冰面前,磕了四个头,于冰一言不发。
  四人起来,同归前洞。锦屏问四人入镜原委,城璧、不换二人皆实说,大家葫芦一笑。惟翠黛、如玉支吾了无数闲话。
  城璧道:“我们原是初尝滋味,温师弟经那样一番大梦,怎么还复蹈前辙?我未免以五十步笑百步了。”如玉道:“师尊像这样作弄我,虽一百遍,我也没个醒日。”众皆大笑。城璧向锦屏道:“师妹丹成九日,于师尊前大是有光,我辈真生不如死。”不换道:“我不怕得罪温师弟,此番罪魁,实是他勾引起头。”城璧道:“你就是第二个,总由你我没有把持,自己讨愧罢了,还敢怨人。”又向锦屏道:“我正要问师妹:那日镜子中现出楼台殿阁、山水花木,你可看见么?”锦屏道:“我看见的。”城璧道:“我四人入去,你看见么?”锦屏道:“我也看见的。我还再三阻我妹子,不着他去。”城璧道:“这真奇了。怎么丹炉倒坏时,我四人依旧坐在山峰上面?”锦屏道:“不但二师兄说奇,我也深以为奇。那日你四人入去后,随即起了些烟云,我们连自己丹炉都看不见。少刻又起一阵极大的风,立刻将烟云吹散,楼台山水等项,统归乌有。只有那圆大镜清光如故。再看你四人,俱在原旧地方端坐,也不知你们是怎么回来的。我彼时还替你们庆幸,只是不见你们煽火,各将两眼紧闭,和睡熟了一般。”城璧道:“如此说,我们竟是做梦了,却所行所言,各有出在下落,记得千真万真,并非做梦。”不换道:“我不知别人,只我都是清清白白,身历其事,亲见其人。就如与魔王交战,我四个人都是做梦不成?怎么丹炉倒时,就会坐在原处?糊涂,糊涂!”
  锦屏大笑道:“你们真是糊涂!师尊本领,不难颠颠倒造化。此刻着你四人去见十殿阎君,问了话,并讨回信,只用他心上一思存,便教你四个顷刻是鬼,须叟是人,实弹指之易也。
  还分辨甚么?”城璧道:“彼时既见我们熟睡,你也该叫我们一声。”锦屏道:“我怎么没叫?叫了你们五六次。通不理我。
  我又不敢擅离丹炉,怕师尊嗔怪。”金不换急的乱跳道:“你就担点嗔怪,便怎么?相隔几步地儿,只用推打醒一个,大家以次推打,就都醒了。那里还有倒了炉走了丹的事体?教你这没担当,便把人害杀,害杀!”城璧道:“我们可睡了三昼夜么?”锦屏道:“三昼夜没有,一夜是有的。”不换道:“这又是我害了二哥了。二哥要自刎,我将二哥抱祝彼时若让二哥自刎,到先醒了。”
  城璧笑道:“那二十大棍不是你害我的?还有奇处,驾云通是烟雾虚捧着行走,脚下原无物可凭,我不解他怎么会跳出云外。”众人大笑起来。不换道:“这个我心上最明白。我那一跳,是个影子。究竟还是师尊搊我下去,要每人打二十大棍哩。”众人又复大笑。不换道:“我想那罩我们的四个塔,就是这四座丹炉。我们通身火着,就是他该倒的时候。再则那收服师尊的三仙,和我们交战的魔王,我想不是木头,就是石头点化的。还有那些妖兵妖将,大要都是黑豆儿、绿豆儿,被师尊掷洒出来,混闹我们。”众人皆大笑不已。不换又问锦屏道:“师姐叫了我们四五次,袁大师兄可叫过我们没有?”锦屏道:“没听得他叫你们。”不换道:“可见猴儿们的心肠到底比人毒,同门弟兄,毫没一点关切,害的我挨了二十大棍。这几天虽不疼了,腿上还觉得辣辣的。”众人又复大笑。
  不言五人谈论,再说于冰同不邪守候丹炉,至二十七天,不邪炉内光华灿烂,吐出奇辉。于冰也将丹药收存,命不邪前洞等候,至三十六天,时在子尽丑初之际。只见一片红霞照彻数丈,红霞内金光闪烁,五色纷披,众弟子在前洞仰视。不邪道:“师尊丹成矣,我们修谨以待。”城璧等心上各怀惭惧,先在正殿上点起两对明烛,虔诚等候。
  约两刻功夫,于冰从彼洞走来,众弟子跪迎阶下。于冰正中坐了,不邪、锦屏侍立左右,城璧等四人跪于殿外。于冰向不邪、锦屏道:“我自修道以来,外面功德足而又足,只是内功尚有缺欠。今在这九功山调神御气三十载,内功虽足,而阴气尚未能尽净。非绝阴一丹欲膺上帝敕诏,又须下三十载,内功虽足,而阴气尚未能尽净。非绝阴一丹欲膺上帝敕诏,又须下三十年功夫方可。因与汝等共立丹炉,走捷径耳。诸仙炼此丹,须八十一天,方合九转数目。我只三十六天,四九之数已成,真好福命也。”随将丹药取出,着不邪、锦屏看视。其大仅如黍粒,红光照映一堂,两弟子称羡至再。于冰大悦道:“明日丙寅日服此,可肉身全真矣。但此丹止能一粒,不能两成也。汝等有福命者,到内外功成时,皆可自行烧炼。”
  于冰将丹药收起,不邪、锦屏跪伏于地。于冰道:“你两人是欲与城璧等说分上耶?”二人连连顿首,不敢直言。于冰道:“城璧入来。”城璧跪在面前,顿首大哭。于冰道:“你心游幻境,却无甚大过恶。只是修道人最忌‘贪、嗔、爱、欲‘四字,你因子孙充配河南,途次相遇,即安顿于朱文炜处,想算亦可。只是你於连开基便火动气恼,这念即是嗔。夜半至范村盗金珠财物,这念即是贪。至于你钟情两个孙儿,心虽流入爱欲,也还是天性应有一事。这都罢了。那代州知州详查旧案?充配你子孙,这正是他做地方官职分应做的事,你为何迁怒于他?偷他银子二干余两,且将你侄孙连开基名姓写在州官墙上,必欲置之死地方快。他固不仁,你也该向你哥哥身上一想。像这样存心行事,全是强盗旧习未改,亏你还修炼了三四十年。你休说幻境事有假无真,我正于假处考验你们存心行事,烧丹设一大镜。那大镜,即幻境勾头耳。送你到海中,责二十棍,使你皮肉痛苦,还是轻于教诲你。但你在幻境有一节好处,你知道么?”城璧道:“师尊千叮万嘱,着弟子静守丹炉,偶因一镜相眩,便致心入魔域,丹炉崩坏,失去无限奇珍,深负师尊委托,万死何辞!尚有何好处?”于冰道:“你于我交战后,即拚命自刎,此系义烈激发,深明师弟大义,非为你以死徇我,我便喜也。丹药走失,异日内外功成时再炼,起去罢。
  “城璧顿首扒起,侍立在锦屏肩上。
  此时如玉、不换在外听得明明白白,也还罢了。只有翠黛见于冰事事皆如目睹,回想和那道人百般丑态,自觉无地自容。
  又怕于冰对众宣扬,心中七上八下,不安宁之至!只听得于冰道:“叫金不换入来!”不换跪在下面,于冰道:“你知罪么?”不换道:“弟子身守丹炉,心入幻境,走失师尊许多珍品药物,罪何容辞!只求师尊严处。”于冰道:“心入幻境,也不止你一人,此系公罪,何况你毫末道行,焉能着你静守?只是你在无锡县河中见一大珠子,你便神魂如醉,这种贪念,十倍城璧偷窃。城璧着你弃去,你还要镶嵌道冠。更可恨者,师傅惨死,道友分离,少有人心者,应哀痛惶惑之不暇,亏你毫无想念,在无锡坐守三昼夜,丧良忘本,莫此为甚!若不看你有搬折树枝拚命到战场上相救,竟该逐出门墙之外。”吩咐袁不邪重责六十戎尺,不换连连叩头道:“弟子真该死!即师尊不打,弟子还要讨打。”于冰微笑了笑,不邪将不换打了三十戒尺。于冰吩咐起来,不换顿首叩谢,也侍立在一边。
  于冰从怀中取出一纸,众弟子见上面有字,却不知写的是甚么。只见怒容满面道:“传超尘、逐电来!”二鬼跪于殿外,于冰道:“你两个持吾法牒,押温如玉到冥司交割,着打入九幽地狱,万世不必见我。”说罢,将法牒从案头丢下。二鬼拾起来,擒拿如玉。案前早跪倒不邪、城璧等四人,一个个叩头有声,一齐哀恳。于冰将双睛紧闭,置若不闻。约有两刻功夫,方将眼睁开,令四弟子起去,唤如玉入来。
  如玉膝行至殿内,于冰向众弟子道:“世间至愚之人,亦各有梦,然无不梦醒者。如玉三十年前,我着他梦入甘棠,享荣华富贵三十余年,然后死于铁里模糊刀下。虽下愚不移,亦可因此一刀,万念冰释。今镜中现一幻境,理合他比众人先有知觉才是。不意到是他先要游览,兼复引诱同人。交战时,众弟子皆奋不顾身,翠黛一妇人,尚舍身相救,左胁带伤。惟他怕死,瞻顾不前。我死之后,诸弟子疑信相半,他又直断我必死。蛊惑人心,将我抬入石堂。他便讲论或聚或散话,被翠黛评驳始休。种种禽心兽语,令人痛恨切骨。娼妇金钟儿他昔年交好,皆汝等所知。此番幻境,又着他与一姓吴的寡妇相会,不意他旧态复萌。其贪银钱,商嫁娶,苟且调笑,和当日做嫖客时一般无二。且更有可恨者,拍着桌子,叫我是冷先生,‘你就活着,我也顾不得你了。’兼复还俗,更换道衣,其未走失元阳,实是我不与他留点空隙。假如他娶了吴寡妇,他自一心一意过温柔场中日月,便将十座丹炉崩倒,也未必惊的醒他情魔,原是玄门中再不可要之人。是我一时瞎眼盲心,因他有点仙骨,冒昧渡脱门下。似此无情无义、好色丧品之流,与猪狗有何分别?不但坏我声名,即汝等亦难与为伍。今既替他恳求,可将如何发落禀我。”
  不邪道:“未知他在幻境受过刑罚没有?”于冰道:“幻境中止着代州知州打了四十板。”不邪道:“可罚他再烧丹药,如丹不成,弟子等亦不敢再恳。”于冰大笑道:“这话,就该打你四十大板才是。我的丹药,皆四海八极珍品,焉肯复令浪子轻耗?”如玉在下面泣说道:“弟子屡坏清规,实实不堪作养。总粉身碎骨,亦自甘心。叩恳师尊开天地鸿慈,姑宽既往,策效将来,将弟子重责大杖一百。嗣后若有丝毫过犯,不但师尊定行逐斥,即弟子亦何面目再立门墙!”说罢,顿首出血。
  于冰道:“也罢,既你自定刑罚,诸弟子恐你污手。”着超尘、逐电拉下去重打一百杖,不得一下徇情。如玉自己在殿外阶下扒倒受责。于冰向锦屏道:“速领你妹子到后层殿中秉烛伺候。
  “锦屏领翠黛去讫。
  二鬼将如玉轮流重打,至五十余杖。起先如玉还痛苦哀告,次后声息不闻。城璧、不邪、不换三人复行跪恳,于冰吩咐停刑,入后洞去了。好半晌,二鬼方将如玉扶起,抬到丹房内。
  金不换道:“二位师兄知道么?师尊此刻入后洞,必是发落翠道友。我想明不发落,背人发落,必定他做的事和温师弟一般,犯了个‘淫’字。”袁不邪虽是猴属,却无猴性,比极有涵养的人还沉潜几分,听了这话,和没听见一般。连城璧是个义烈汉子,最恼揭发人阴私,不由的面红耳赤,怒说道:“你这话实伤口德。说温师弟尚且不可,何况妇人!我问你:你有何凭据敢以‘淫’字加人。”不换自觉失言,溜出殿外去了。不邪在殿内听得如玉在丹房低声惨呼,甚是悲苦,向城璧道:“我和你担点干系,通个私情,救救他罢。”城璧道:“使得。”
  于是两人一同下来,将如玉底衣拉下。不邪口诵灵文,用袍袖拂了几拂,随即伤消痛止,皮肉如初。如玉深感拜谢。
  再说于冰到后洞坐下,翠黛跪伏堂前,痛哭流涕,叩头不已。于冰道:“修道人首戒一个‘淫’字,你所行所为,皆我羞愧不忍言。我何难着你丧失元精,但元精一失,可惜你领我口诀将三十年出纳功夫,败于俄顷,终归禽兽,有负你父雪山之托。止吊你三昼夜,痛责三百皮鞭,不押赴九幽地狱,仍是存你父之情。今日不对众责处,又是与你姐留脸,非为你也。
  本应立行斥逐,姑念你于我交战时以一妇人拚命相救,城璧倒地,你又以飞石助阵。这两事,颇有师徒手足之情。若不为此,我门下焉肯容留丧品之人,致令三山五岳诸仙笑谈于我。”翠黛听了,心若芒刺,含泪叩头道:“弟子虽是禽兽,亦具人心。
  至今以后,再不敢了。”于冰大笑道:“好一个再不敢了,幻境之苦,你虽受过,此刻法亦难容。”吩咐锦屏重打一百戒尺。
  锦屏打到二十,翠黛哭哭啼啼,锦屏也不觉泪下。于冰便着停刑,随即出离后洞。翠黛揩抹尽泪痕,同锦屏至前殿。金不换不住的偷看翠黛,翠黛羞赧的了不得。
  于冰从袖内取出丹方一卷,付与不邪道:“此《天罡总枢》内烧炼法也。此系八景宫不传之秘文,将来只可你们五六人看视。待汝等功行完满,烧炼可也。若有敢私泄于人,吾必以雷火诛之!”不邪同众弟子叩头领受。于冰又取出九粒丹药,指向锦屏道:“此汝所炼易骨丹也。汝与不邪于壬子日服之。汝二人修炼年久,可尽易丹骨,皆仙骨也。”众弟子趋视,大如梧桐子,五色相间,精彩夺目,光耀逼人。于冰分赐二人各一位,二弟子大喜叩谢。于冰一抬头,瞥见翠黛神销气阻,面孔乍红乍白,于羞涩中带出垂涎之态。于冰大笑,向翠黛道:“今看你父雪山之面,也与你一粒罢。”翠黛如飞的叩谢,于冰又大笑,众弟子亦有偷笑者。翠黛领了丹药,喜愧交集。
  于冰又向城璧、不换道:“你二人坏吾丹炉,理合俟三十年后再行分赐。缘我与汝等相聚,屈指止有半月。且你二人幻境过恶尚小,城璧内丹正在结胎之时,须索助他一臂,表数十年相随之情。”向不换道:“你赋质最拙,修道诚虔又不及城璧。你二人虽同时翠吾指示,你的内丹,于结胎时甚远。且你未受人世折磨,便得仙诀,真是过分之至。这也是你前世积累,使你遇我,非偶然也。今也分赐你一粒,服乏可抵三十年吐纳功夫。你须着实奋勉,勿负我格外提携。”两人领丹,顿首叩谢。
  又将一粒付与不邪道:“温如玉特具仙骨,修为颇易,奈他是不敢定的人。今将此丹付汝,俟三十年后,果能洗心涤虑,日夜加功,方可付与,助其胎成。若仍因循岁月,你可谨藏身边,等候有缘人消受。如敢私徇情面,再像此刻治他杖伤,只用你念头一发,我即早知,于汝不轻恕也。”不邪连声答应,将丹收讫。如玉亦行叩谢。
  于冰又取出丹药五粒,向不邪道:“此汝所炼返魂丹也。
  “众弟子同视,见颜色红白各半。白处白如秋霜,红处红若烈火,较桐子略小些。放在掌中,来回旋转不已。于冰道:“此丹起死回生,枯骨皆可使活。俟汝等大成后,赐一粒为仙家备而不用之物。只可惜我那四炉丹药走失耳。”
  不邪、城璧齐问道:“适才师尊说相聚止半月余,尚望明示。”于冰道:“我定在下月十五日,于午未二时中,必膺上帝敕诏。我去之后,与汝等见面极难。袁不邪即在此洞修持。
  锦屏断不可居骊珠洞,可带一二侍女去山西五台山录光洞修持。此洞系许宣评真人炼丹之所,极其幽深。汝不见可欲,心自不乱也。”城璧去山东琼岩洞修持,翠黛仍回骊珠洞修持。
  “翠黛道:“弟子洞中家属众多,回去后带一二侍女分居西洞,庶少免纷扰。”于冰点头道:“如此甚好。”又向不换道:“你仍回玉屋洞修持,洞内有紫阳真人《宝篆天章》一书,须用心看守,代袁不邪之职。温如玉去四川武当山九石岩华洞修持,此洞系白玉蟾大仙飞升之所。洞内奇葩异果,四时不绝,不免出洞采办食物之劳。你止驾云一能,别无道术。今再与你一符,贴在洞门内,等闲不得出入。再像前遇蟒头妇人惹起风波,那时没人救你。”
  又普向众弟子道:“我今分你六人为六处,诚恐你们群居终日,尚无益清谈。”不邪等又跪禀道:“弟子等承恩岁久,满望永奉驱策。今师尊飞升指顾,犬马之心,不无依恋。愿师尊授职后,于鸾骖凤驭游览之暇,使弟子等时瞻慈颜,钦聆训诲,不致为外道所魔。此固弟子等所深欲,想亦师尊所乐于裁成也。”言讫,各泪下。于冰亦为怆然道:“此想非止汝等,我亦有之。然我自修道至今,前后仅见吾师三面,我此后便可随意与吾师相见矣。你们若修道成时,何患不朝夕相聚。”不邪道:“弟子等修道深浅,皆在师尊洞见之中。祈就弟子等目今造就,示知终身结果,并迟早年头,弟子等可好益加奋勉。
  “于冰道:“你们起来。”众弟子分立左右。
  于冰道:“你们问终身结果,能正心诚意,不为外务摇惑,便是终身好结果。就如日前镜内楼台,影中山水,皆幻境也,不邪、锦屏见之,视若无物。城璧等则目眩心动矣。此非幻境迷汝等,实汝等遇幻成幻,自迷也。至于汝等成就年头,我亦不妨预言:大要袁不邪还得一百二十年,锦屏一百六十年,城璧二百年,翠黛一百八十年,皆可成上仙,只要始终如一方好。
  金不换资性最钝,眼前局面,地仙可望,成就年头,未敢预定。
  温如玉若清心寡欲,一意修元,可成在城璧之前。”说罢,又连连摇头道:“他的归结难以预定,只看他自爱不自爱耳。”
  至二十年后,泰山狐狸飞红仙子,其修持年头,亦一千四百年之妖。且温如玉与翠黛、袁不邪、锦屏、金不换到琼岩洞连城璧处,各来往过几次。因此他假变翠黛,到九石岩华洞,与如玉笑谈一日。如玉天性好淫,遂忘于冰教戒,与这狐狸成奸。相交两月余,被安仁县已故狐狸赛飞琼之女梅大姑娘告知翠黛。翠黛恼他两个坏自己清名,亲至鸣鹤洞见于冰控诉。于冰大怒,立遣力士八人,持飞符二道,将飞红仙子同如玉擒拿,俱乱杖打死在岩华洞内。各夺舍投胎,仍转生为一男一女。然如玉仍具仙骨,飞红仙子又修炼岁久,得袁不邪和翠黛各分渡一人为弟子,更名换姓。如玉修持二百余年,膺上帝敕诏,晋职为玉节真人。飞红仙子亦修持二百余年,晋封明霞仙姑。此系一人一妖后话结果。总缘如玉天性好淫,非教戒捶处所能改移。再世始成仙道,犹之铜锡物件,一经重铸,则旧形全泯。
  且仍在于冰门下,不过晚一辈耳。
  于冰又道:“我明日午刻,即服绝阴丹,汝等可于后日午末未初见我可也。”又将二鬼叫来,吩咐道:“我自收汝等至今,屡奉差委,无不诚敬办理,从无过犯。因此我滴指血施恩汝等,复授修炼口诀。近又四十载,尔等刻不道力,俱可出幽入明,不生不死。眼见已成鬼仙,若再加精进,虽游身天府,亦无不可,与神仙何殊。我定在下月中旬出世。我去后,尔等可赴茅山华阳洞内修持。此洞系陶弘景大仙炼丹之所,只要毋蹈邪淫,毋生贪妄,便可永保天和,与日月同寿。”
  二鬼叩头有声,泣说道:“小鬼等承祖师雨露,备极栽培,数十年来,未尝片刻相离。今只愿随祖师千年万世,实不愿去茅山。”说罢,叩头大哭。于冰道:“道力如袁不邪,其次锦屏姊妹,尚不能随我同去,何况尔等。”二鬼又复哀求,情甚恳挚。于冰想了一会,提笔写牒文一张,递与袁不邪道:“我去后,可持吾法牒领二鬼交送轮转轮司,烦他送与一母胎内,必须多子之家。将来我去渡他们时,可少免他父母悲悼。”又书符二道付与二鬼道:“到转生那日,将此符吃下,便尔等一出母胎,便记得今生做鬼跟随我事业,庶不为酒色财气所迷。
  十五年后,渡尔等到我洞中,做两个童子伺候可也。”二鬼方大喜叩谢。
  于冰又道:“明朝气运将终,治世圣人已受天命,数十年后,流贼李白成、张献忠等作乱,涂毒生民。袁不邪、锦屏、翠黛、连城璧,你四人可随意变化尘世道士、道姑,分行天下,救人灾难,广积阴功。立天仙神仙基业,正在此时。连城璧法力无多,今得吾易骨丹,不过十年,胎可结成。俟他结胎后,紫阳真人《宝篆天章》已命金不换收管,可取至此洞,大家同来此洞炼习。我意不邪、锦屏、翠黛你三人素知法篆系窍,一月之内,即可全成。连城璧才算入门,大要非半年或三月功夫不可。你三人共相指授可也。金不换俟他结胎后,到城璧洞中学习,庶不误他静中旨趣。统俟三十年后,汝等造就,又与此时不同。至期,我自有法旨相召。于《天罡总枢》内择十分之二三,加惠汝等,使列吾门下者,与岛洞诸仙本领不同,也算你们投托我一番。道行完满,我自按期接引,共入仙班,汝等可勉之、慎之,毋辜负我期望至意。”不邪等各大喜,顿首拜谢。至次日辰时,于冰令众弟子回避,入后洞服药去了。正是:九转丹成次第收,赏功罚罪个中由。
  幻情道破重虚境,指示前程各慎修。
  
第九十九回冷于冰骑鸾朝帝阙袁不邪舞剑醉山峰
  词曰:
  丹成一粒卿云透,敕命膺组绶。受职仙班,修文玉府,与碧天同寿。
  满身剑术光华,明月复相凑。试问同人,此艺谁能彀?
  右调《城头月》
  且说于冰至次日辰刻时候,在后洞沐浴了身体,先出外叩谢了天地,次向八景宫老君、西昆仑元始叩拜,再次向碧云宫师祖东华帝君、赤霞山火龙真人各叩拜毕,然后将正面石堂门关闭,端坐在石床上,将丹药服下。此丹入腹,遍行三百六十骨节,于眼耳唇舌口鼻、五脏六腑、幽门精窍以及有血无气之地,无不走到。约有一个时辰,泥丸大开,从泥丸中,追出线细一缕黑气,由石堂透出,飞入云霄。打坐至夜子时,丹田内雷鸣一声,顷刻三化聚顶,五气朝元。众弟子巡视,见石堂上现一股紫气,离堂数丈离下。气上托卿云一片,大经丈余,光华灿烂,照的洞院皆红。不邪大喜,向众道侣道:“吾师大道今日始行完足,深可欣羡。”众男妇同二鬼各翘首观玩,称赞不已。自此夜为始,夜夜到子时,总有卿云一片升起,至天微曙时始无。于冰白昼与众弟子讲究元理,一交亥时中刻,便各运用坐功。众弟子知于冰聚首无多,亦皆谆谆询问,恐将来指授无人。
  瞬息到八月十五早间,于冰又复沐浴身体,坐在前殿。众弟子同二鬼皆分班侍立,俱带惜别之容。于冰向锦屏道:“翠黛与你同胞,理合令你照拂,但你与他道力亦差不多。”随向袁不邪道:“你一岁中不拘何时,定到他五人洞内各巡行两次。
  坐中功夫,简易之中却至精至细,恐伊等铅汞少为失调,便将功夫枉用也。”不邪唯唯。至巳时末刻,即着于殿外排设香案,众弟子同二鬼皆拭目相待。于冰忽然又想起一事,向不邪、锦屏、翠黛道:“固形一丹,是你三人所急需者。过十年后,不邪于丹方内查出此条,你三人采取药物,先烧炼此丹。烧丹时,一人掌扇,两人看守,昼夜轮流。至丹将成时,尤须加谨防备。
  大界有道行似你三人一类者甚多,他从何处得此奇方?我若在,无一敢来。你三人炼此丹,则不敢定其多寡矣。诚恐有本领浩大、高似你三人者,被他夺去,徒费心勤。”说着,从身边取出戳目针两个,付与不邪道:“此系八景宫至宝,可敬谨收存,于万不得已时用之,当念他们和你三人一样,好容易修炼一二千年,此针一出手,戳目戳心,随己所欲,无一生全者。
  若实在法力不能敌,用一针损其一目,使之逃去。此于战斗时,亦存一点阴德也。丹成时,不邪速寻吾洞缴还,不得片刻存留。
  “说留,付与。三人叩谢后,于十年内三人同炼此丹,杀一极毒蟒王,号红锦夫人。又杀一恶蛟,名为西洋太岁。他修炼的铜铁骨,诸宝不能损伤,固形丹成时,几为夺去,皆针之力也。
  此是后话。
  于未时中刻,从西北方起一阵香风,与冰麝兰桂之味大小相同。久之,香气倍浓。至酉时初刻,猛听得半空中云璈齐奏,笙箫和鸣。又见霞光片片,彩云成行。遥见童男童女十数对,各手执朱幡翠盖,玉节金符。中有一仙官,戴八宝碧莲冠,穿紫鹤氅,丝绦皂靴,双手捧着纶音,由远而近,冉冉下降。离地有一丈高下,停住云头。于冰跪伏香案前,众弟子同二鬼亦各跪在于冰背后。那仙官将敕书开展,口中宣读道:太上洞宣灵宝深远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诏曰:蓬岛刀圭,首重长生之药;琼楼翰墨,欣添不老之仙。兹尔冷于冰,金和玉粹,月郎星高。易水衡文,素擅清华美誉;金台奋袂,爰推智勇奇才。敷粟米于九州,灾黎再造;收猿狐于二岳;异类同升。针破鱼睛,寒丧鲸鲵之胆;雷轰蛇首,雄飞草木之名。
  道接宣都,蓼荼苦几七十载;心存冰府,松柏操犹万千年。宜列紫极之班,用广红云之座。今特授尔为三界靖魔大使普惠真人。呜呼!颁绛册于瑶宫,光传太乙;降赤符于贝阙,数合天元。已赐蕊珠绮宴,速策雏凤双翎。
  读毕,于冰三跪三起,九顿首谢。又见二仙吏捧着冠裳和朝衣皂靴,落在院中,导引于冰到后洞更换。须臾,于冰出来,头戴二龙捧日珠冠,内衬云锦百花无缝仙衣,外套金缕八团圆蟒朝服,足踏朝靴,腰悬赤璧,手执青珪,珊珊玉佩,锵锵和鸣,白面乌须,与月色相映,倍觉光彩十分。于冰复走至香案前,只见西北上飞来一只青鸾,约长一丈,花冠翠羽,朱爪金睛,在半空中左翔右舞,舒翼长鸣。然后落在于冰面前,整翼待乘。于冰跨上鸾背,那鸾展开双翼,飘飘飞起。二仙吏亦跟随同升,众童男女,分两行行走。于冰在中,仙官和仙吏等后面相随。吹吹打打,拥入九霄之内。众弟子同二鬼仰视,直待仪从不见,音乐无声,方才议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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