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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野仙踪

_5 李百川(清代)
  这一日本乡亲友,或三十人一个名单,或五十人一个名单,通共止六七个祭桌,人倒不下二百有余。观看的人,到也挨肩叠臂,直至他家祖茔。如玉将他母亲与他父亲合葬后,守了三日墓,方回家设灵位。晚间就在灵傍宿歇。睡不着时,追想昔日荣华,今时世态;又想念他母亲历历嘱咐的言语。独对着一盏孤灯,不住的吁嗟流涕。正是:手内有钱冰亦暖,囊中无钞炭生凉。
  知心惟有生身母,泉路凭谁说断肠?
第四十三回逢吝夫抽丰又失意遇美妓罄囊两相交
  词曰:
  我如今誓不抽丰矣,且回家拆卖祖居。一年贫苦一嗟吁,无暇计谁毁谁誉。
  途次中幸会多情女,顾不得母孝何如?聊且花间宿,乐得香盈韩袖,果满潘车。
  右调《入花丛》
  话说温如玉自葬埋母亲后,谢了几天人,诸事完毕,逐日家到是清心寡欲。素日相好的朋友,知他一无所有,也不来勾引他。即或有几个来闲坐的,见他愁眉恨眼,也就不好来了。
  背间有笑骂他憨痴的,有议论他狂妄的,有怜惜他穷苦的,也有说他疏财仗义的,还有受过他银钱、衣食许多恩惠反比傍人鄙薄詈咒更利害的,如玉听在耳内,到也都付之行云流水。只是家间穷困之至,虽减去了若干人口,上下还是二十多人吃饭。
  天天典当,鬼混的过了一年有余。凡事总与苗三秃子相商,两人到成了个患难厚友。先时还指望拿住尤魁,后来亲自到州堂上,禀了几次。知州到也与他认真的责比差役,总无踪影。他把这拿尤魁的念头也歇了。
  无如运气倒的人,这不好的事体,层层皆来。他母亲刚才亡过年余,他妻子洪氏又得了吐血的病;不上三两个月,也病故了,连棺木都措办艰难。到亏这苗秃子还有点打算,凡买过如玉产业的人,他便去说合,陆续也得够百十余两,苗秃于中也使用了些,才将洪氏发送在祖茔。
  如玉虽说是穷了,一则是旧家子弟,二则又在少年,还有许多大家小户,要与他结亲,孰意他不自揣时势,还想要娶一个天字号的美人,将说亲者概行谢绝,日日东查西问的寻访。
  及至采访着某家女儿,才色双绝,他到愿意,人家又不要他。
  因此把婚姻也误下。
  一日到泰安,向他旧伙计等要长支欠银,住了三四天,得了三两多银子,一千多钱,将一张三十两欠约,让那伙计抽去,算了一分不该。正还要寻别的欠银伙计,听得本州官吏接济东道;问了问,说姓杜名珊,四川茂州人,做过陕西长安县知县。
  他父亲虽早逝,常听得他母亲黎氏说,有个长安县知县杜珊做他父亲属员,亏空下一万多银子。布政司定要揭参,他父亲爱他才能,一力主持,暗嘱同寅各官捐助,完结亏项;又保举他后升了平阳府知府,临行与他父亲认了门生。今日听得名姓、籍贯相合,就动了个打抽丰的念头。急忙回家,与苗秃子相商。
  苗秃道:“你有这些好门路儿,闲尝从不和我说。既然尊大人在他身上有如此大恩,又是尊府门生,你如今到这步田地,开个口,至少也帮五百;就是一千两,也不敢定。”如玉道:“我平时那里想得起?若不是他昨日到泰安,做梦也梦不着他。
  我今与你相商,趁他到咱们这地方,我那凑一分厚礼,与他送去;再拿个手本,向他门上人细说原委,或者有点想望也未可知。”苗秃道:“你这想算,都用的是下乘功夫。他衙门住扎在省城,离我们泰安不过两天多路,何难亲去走遭?你若在此地见他,他又是个客官,语言间就有许多可推脱处,总帮你也不多。依我主见,你竟等他公出回去后,写自己一个名讳手本;再另外哀哀怜怜写个恳恩照拂的手本,内中帮他完亏空、保举话,一字不可露出,只写先人某人,在陕西同寅,如今你穷困之至,求他推念先人奉上垂怜。至于凑办厚礼的话,徒费钱而且坏事。世上那有个极贫的寒士,拿得出厚礼来?到只怕你年幼,记得太夫人话未必真切,冒冒失失的认起亲来,反为不美。
  “如玉道:“这事至真至确。我固贫穷宁死不做伤脸的事。你方才的话,甚有机变。我们等他回去后,就雇一辆车,我还要烦你与我同去。”苗秃子道:“我就与你同去。总算上你与他没世谊,这游棍假名撞骗也干连不到我身上。”两人计议停妥,待了几天,济东道回去。
  两人雇车同张华到省城,旅店安下,时时打听杜大老爷闲时,方才将手本投入号房。门上人拿入去,杜珊看了手本内情节,立刻开门请会。如玉从角门内入去。杜珊迎接到书房,行礼坐下。叙说起他父亲,杜珊甚是感念;又说到自己困苦,杜珊又甚怜悯。本日就留便饭,说道:“月前天雨连绵,官署内无一间房子不漏,刻下现在修补,实无地方留世兄祝且请到贵寓安息,弟自有一番措处。”如玉辞了出来,苗秃子在辕门外探头探脑的等候。如玉同他走着,说济东道如何相待,如何吩咐。苗秃道:“何如?你原是大人家,岂是寻常的拉扯?我若有你这些门路儿,也不知发迹到甚么地方了!”两人欢欢喜喜的回店,说了半夜,总都是济东道的话。
  次日社珊回拜,将如玉的名讳手本壁回,还了个年通家世弟帖。如玉着张华跪止,杜珊定要拜会。在店中叙谈了好半晌,方才别去。吓的一店客人,都议论羡慕不已;慌的店主和小伙计,不住的问茶水。苗秃得意到极处,只是在光头上乱挠。午后,又差人送来白米一斗,白面一斗,火腿、南酒、鸡鸭等物。
  如玉到也罢了,苗秃子是个小户人家,白花秀才,一生没见过个交往官府,看见火腿、南酒等物,不住的吐舌;和如玉说到高兴处,便坐不住,笑着在地上打跌。怕道台语说话,连街上也不许如玉闲行。他在店中陪着吃酒、唱小曲、说趣话,和中了状元的一般快乐。
  到第四日,杜珊下帖请席。如玉又去。席间,杜珊细说本道一缺,出多入少;又值公私交困之际,不能破格相帮。临别,着家人托出十二两程仪。如玉大失所望,辞之至再。怎当得杜珊推让不已。如玉此时,觉得不收恐得罪他,收下甚是羞气;没奈何,只得收领拜谢。原来这杜珊初任知县时,性最豪侠,不以银钱介意,因此本族以及亲戚经年家来往不绝,食用为亦极奢侈。凡赠送人,必使其心喜回家。只几年,就弄下一万多亏空。藩司要揭参,幸得如玉父亲保全。屡次寄字亲友本家,告助亏空,无一个帮他一分一两。他才知道银钱去了,是最难回来的。自此后,任凭本族近支,以及至亲契友,想要用他一文钱,吃他衙门中一口水,比登天还难。由知县做至道台,虽二三斤肉,也要斟酌食用。前后行为,如出两人。此番是深感如玉父亲,方肯送这十二两。在如玉看得菲薄不堪;在杜珊看得还是没有的大帮助。除了温如玉,第二人也不能叨此厚观。
  就是日前送那一分下程,都是少有的事。
  如玉垂头丧气的出来,见苗秃子在仪门外,大张着嘴眺望。
  看见了如玉,忙跑向前,笑问道:“今日又有什么好话儿?”
  如玉道:“言不得,真令人羞死气死!”苗秃着慌道:“不好!
  你这气色也不好!想是你语言间得罪下他么?”如玉道:“我有什么得罪他处?”就将送的银两数目,一边走一边说。苗秃笑道:“你少装饰!我不信。”如玉道:“我又不怕你抢了我的,何苦谎你?”于是将原包银两,从袖中取出,向苗秃眼上一伸道:“看,是十二两不是?”苗秃见上面有“薄仪”二字,将脚一顿,咬着牙骂道:“好肏娘贼!不但将你坑坏,把我苗三先生一片飞滚热的心肠,被二十四块寒冰冷透!”说毕,又蹙眉揉手,连连点头道:“罢了,罢了,我才知道罢了。”
  两人回到店中,一头一个,倒在炕上睡觉。张华见此光景,也不敢问。如玉翻来覆去,那里睡的着?到二鼓时候,苗秃问道:“你可睡着了没有?”如玉道:“真令人气死!还那里睡的着?”苗秃道:“你明日再去禀谢禀见,求他一封书字,嘱托泰安州官诸事照拂你。他若与了这封书字,常去说些分上,那里弄不了几个钱?一个本管的大上宪,又与巡抚朝夕相见,泰安州敢说不在你身上用情?”如玉道:“我就饿死,也再不见这没良心悭吝匹夫!”苗秃道:“我还有一策,存心已久,只是不好说出。今见你如此奔波,徒苦无益,只得要直说了。
  天下事贵于自立主见。自己着贫无措兑,虽神仙也没法子。自己若有可裁处,就不肯低眉下眼向人家乞讨。尊府的住宅,前庭后院,何止七八层?只用将房子出卖,还不愁一二千两银子到手?”如玉道:“我也曾想及于此。首则先人故居,不忍心割弃;次则也没人买。”苗秃道:“讲到一’买’字,不但长泰庄,便是泰安州,也没人买。谁肯拿上钱,到那边住去?若估计木石砖瓦拆卖,还可成交。你若为是先人故物,自己羞居卖房之名,你须知那房子止可遮风避雨,不能充饥御寒。常言说的好:有了治,没了弃。你日后大发财源,或做了大官,怕修盖不起那样十处房子么?此事你若依了,我回家就与你办理。当汉子的,不必怕人笑话。世间卖房子的大人家,也不止你一个。救穷是第一要务,没得吃穿难受,这是老根子话。我再替你打算:房子卖后,也不在长泰庄住,只用二百两银子,在泰安城中买一处不大不小的房儿,过起安闲日月来。你又不欠人的债负,有什么不快活处?将所有房价,或买地讨租,或放在人家铺中吃月利。世上赤手空拳起家的,不知有多少,何苦着本村人日逐指指点点,笑议你是憨哥儿、混账鬼?你想:我说的是不是?”几句话,说的如玉高兴起来,一蹶劣扒起,将桌子一拍道:“秃小厮快起来!你的话句句皆是。我的志念也决了!省的在这里受闷气,不如连夜回家办正事。”苗秃子也执起道:“城门未开,天明起身罢了。现放着老杜送的酒。
  我活了三十多岁,止吃过一次鸭子,还是在尊府叨惠。你可叫起张华,将他送的那两只鸭子白顿上,我饱饱的吃一遍,也好与你回去办事。”如玉道:“三更半夜,如何做法?到回家时,你将鸡鸭都拿去就是了。”苗秃道:“我们有火腿和变蛋,亦足下酒。”如玉便喊叫张华,收拾食物。张华见两人又眉欢眼笑,不是头前苦态,也测度不出他们的原故。直吃到天明。如玉着算还店账,又将道署送的礼物俱装在车内,一同起身。
  离省城走了几十里,到一地方,名为试马坡。相传韩信做工齐王时,在这地方试过马。刚走到堡前,也是天缘凑合,从里面走出个人来,但见:头戴四楞巾,却像从钱眼中钻出;身穿青绢氅,好似向煤窟内滚来。满面憨疤,数不尽三环套日;一唇乱草,那怕他百手抽丝。逢钱即写借帖,天下无不可用之钱;遇饭便充陪客,世上那有难吃之饭。任你极口唾骂,他只说是知己关切使然;随人无端殴踢,反道是至交好胜乃尔。
  真是烧不热、煮不烂的粗皮,砍不开、扯不破的厚脸!这个人姓萧,名天佑,字有方,也是个府学秀才。为人最会弄钱;处人情世故,到像个犯而不较的人。只因他外面不与人计论,屡屡的在暗中谋害人,这一乡的老少男女,没一个不怕他。亦且钻头觅缝最好管人家闲事,就是人家夫妻角了口他也要说合说合,挨延的留他一顿便饭吃。若是大似此的事体,越发要索谢了。你若是不谢他,他就借别事暗中教唆人闹是非,三次两次还不肯放过,是个心上可恶不过的人。银钱衣物,送他就收,总要估计事体大小,心至得谢而后已。又好帮嫖诱赌,设法渔利。吃亡八家的钱,尤为第一。因此,人送他个外号,叫象皮龟;又叫萧麻子,为他脸上疤。故也。这日正从堡中出来,看见苗三秃子在车内,大笑道:“秃兄弟从何处来?”苗秃见是萧麻子,连忙跳下车来,也大笑道:“你是几时搬到这里的?
  “萧麻子道:“已经二年了。”如玉见他两人说话,也只得下车来。萧麻子指着如玉道:“此公是谁?”苗秃子道:“这是泰安州温公子,当年做陕西总督之嫡子也。”萧麻子深深打一躬道:“久仰,久仰。”又将两手高举道:“请!请到寒舍献茶。”如玉还礼道:“弟辈今日要赶宿头,容日再领教罢。”
  苗秃子也道:“我们都有事,暇时我还要与你叙阔。”萧麻子道:“温大爷与我初会,我实不敢高扳。你与我是总角朋友,怎么也是这样外道我?我实对你说了罢,我家茅庵草舍,也不敢居停贵客。敝乡从去年二月搬来一家乐户,姓郑,人都叫他郑三。这个亡八最知好识歹。他有个侄女,叫玉磐儿;一个亲生的女儿,叫金钟儿。这玉磐儿不过是温柔典雅,还是世界上有的人物;惟有这金钟儿,才一十八岁,他的人才真是天上碧桃,月中丹桂,只怕仙女董双成还要让他几分。若说起他的聪明来,神卜管路还须占算,他却是未动先知。你这里只用打个哈欠,他那里就送过枕头来了。我活了四十多岁,才见了这样个伶俐俊俏、追魂夺命、爱杀人的一位小堂客。你陪公子随喜随喜去,也是春风一度。”如玉道:“承老兄盛情,只是弟孝眼未满,不敢做非礼的事。”苗秃笑向如玉道:“你也不必太圣贤了。既然有他两个令妹在这里,我们就暂时坐坐何妨?”
  萧麻子笑道:“你这秃奴才,又说起其诸异乎人的话来了!”
  如玉却不过,只得同去走走。到堡内西头,才是郑三的住处。瞧了瞧,都是砖瓦房子,坐东朝西的门楼。三人揖让人去。
  郑三迎接出来,到如玉、苗三前请安;又问明姓氏。地方,让到北庭上坐。如玉到庭内,见东西各有耳房;庭中间放着八把大漆椅;正面一张大黑漆条桌,桌子中间摆着一个大驼骨寿星;东边有三尺余高一个大蓝磁花瓶;西边一个大白磁盘,盘内放着些泥桃泥苹果之类;上面挂着一面牌,都用五色纸镶着边儿,中间四个大紫红字是“蓝桥仙境”;牌下挂着百子图画一轴;两傍贴着对联一副,上写道:室贮金铁十二,门迎朱履三千。
  三人坐定,只听得屏后有笑语之声。转身后面,走出个妇人来,身穿元青纱氅,内衬细夏布大衫,葛纱裙儿。五短身材,紫红色面皮;五官儿到也端正,只是上嘴唇太厚些;到缠了一双小脚,大红缎鞋上绣着跳梁四季花儿。走到庭中间,笑着说道:“与二位爷磕头。”说着,将身子往下弯了弯,忙的苗秃子连忙扶住道:“快请坐,劳碌着了,到了不得。”妇人就坐在萧麻子肩下,问了如玉并苗秃的姓氏。如玉道:“你的大号,就是金钟儿么?”妇人道:“那是我妹子。我叫玉磐。”萧麻子道:“怎么不见他出来?”玉磐儿道:“他今日身子有些不爽快,此时还没有起,再待一会管情收拾了出来。”萧麻子道:“此时还未起,必定是昨晚着人家棒伤了。”玉磐儿笑道:“你真是瞎说!这几天鬼也没见个来。”萧麻子道:“你休谎我。
  我是秦镜高悬,无微不照。”苗秃道:“这是你的家务事,你心上自然明白。”萧麻子道:“你若欣羡这条路儿,你就入了行罢。他家中正少个打杂的使用。”
  正说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厮托出一盘茶来。玉磐儿先送如玉,次送苗秃,自己取了一杯坐下。萧麻子道:“你这小奴才,到我跟前就不送了。我也没有别的法儿,我只用寻些发大来迟的好春药,再吃上一二钱人参,“将你三婶子按倒,那就是我出气的时候了。”玉磐儿恰待回言,苗秃道:“玉姐,你不必和他较论,都交在我身上。他按倒你婶子,我就搂住他姑娘。咱们是冤各有主,债各有头。”萧麻子笑骂道:“这奴小厮,真是狗期里拉出来的,说的都是狁舐(犭巴)儿话。”
  四人正在说笑中间,觉得一阵异香吹入鼻孔中来。少刻,见屏风后又出来个妇人,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身穿红青亮纱氅儿,内衬着鱼白纱大衫;血牙色纱裙子,镶着青纱边儿;头上挽着个盘蛇发卷,中间贯着条白玉石簪儿;鬓边插着一朵鲜红大石榴花;周周正正极小的一双脚,穿着宝蓝菊压海棠花鞋;长挑身材;瓜子粉白面皮,脸上有几个碎麻子儿;骨格儿甚是俊俏;眉稍眼底,大有风情。看来是个极聪明的人。入的门来,先将如玉和苗秃上下一看,于是笑嘻嘻的,先走到如玉面前,说道:“你老好!我不磕头罢?”如玉连忙站起道:“请坐!
  “苗秃接口道:“不敢当,不敢当!”然后又向苗秃虚让了一句,袅袅娜娜的坐在玉磐儿肩下。萧一麻子将如玉的家世表扬。
  金钟儿听了满面上都是笑容,只因如玉少年清俊,举动风流,又是大家公子,心上甚是动情,眼中就暗用出许多套索擒拿。
  如玉是个久走嫖行的人,差不多的妇女,最难上他的眼,不意被这金钟儿语言眉目就混住了,从午间坐到日色大西,还不动身。急得张华和车夫走出走入,在如玉面前站了几次,又不敢催促;与苗秃子不住的递眼色,苗秃又是随缘度日的人,他且乐修次活了一刻是一刻,那里肯言语?萧麻子推故净手,走出来向郑三道:“温公子这个雏儿,也还充得去。银钱虽多的没有,家中的东西物件还多。日色也迟了,你与他随便收拾几样菜儿,我替你留下他罢。将来若杀不出血,我打发他走路,缠绞不住你。”郑三道:“我见他穿着孝服,万一留不住,岂不白费酒饭?”萧麻用扇股在郑三头上打了一下道:“你这老亡八,真是一毛不拔!就算上留不住,与你两个孩子们吃吃,他们也好有心与你弄钱。”苗秃在背后插嘴道:“就与你吃些儿也好。”三人都笑了。萧麻子道:“你这秃小,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走来?”又问道:“他身上有现成稍没有?”苗秃伸了两个指头道:“栏干数,是济东道送的。他身边只怕还有些,也没多的了。”萧麻子向郑三将手一拍道:“何如?上门儿买卖,你还不会吃?”郑三连忙去后面收拾去了。
  萧麻子又问苗秃道:“这温公子,我也久闻他的大名,你与他相交最久,他为人何如?”苗秃道:“是个世情不透露的憨小厮。若有了钱,在朋友身上最是情长,极肯帮助人。”萧麻道:“我闻他年来也甚是艰苦。”苗秃道:“比你我还难。
  目今只用一半月,又是财主了。”随将他要卖住房话一说,萧麻子连连作揖道:“事成之后,务必将哥哥也拉扯一把儿。苗秃道:“自幼儿好弟兄,还用你嘱咐?他如今’赌’之一字,勾引不动了。我看这金钟儿,又是他这一处住房的硬对头。他若看不上眼,体说试马坡,便是蓬莱岛,也留他坐不到这个时候。”两人说笑着入庭房来。
  如玉站起道:“天色也想是迟了,我去罢。”萧麻子大笑,向苗秃道:“你看,做老爷们的性儿,总不体贴下情。”又指着金钟儿道:“我方才在后边见你父亲雨淋漓,在那里整理菜蔬。穷乐户人家,好容易收拾这一顿饭!”金钟儿听一得收拾饭,就知是必留之客了,笑盈盈的向如玉道:“大爷要走,也不过为我姊妹粗俗,心中厌恶。这也容易,离我这里二十里,有个黑狗儿,人才甚好,只是脚欠周正些。世上那有个全人?
  我们与大爷搬来,着他服伺几天。就是我家饭不但吃不得,连看也看不得,只求大爷将就些,也算我姊妹们与大爷相会一常大爷也忍心不赏这个脸?”如玉道:“你休罪我。我实为先母服制未终,恐怕人议论。”苗秃道:“你居丧已一年多,如今不过是几个月余服未满。咱们泰安绅衿家还有父母一倒头就去嫖的,也没见雷劈了七个八个,人家议论死三双五双。”如玉笑道:“你又胡作弄我!”玉磐儿道:“我也不是在大爷面前说话的人,只是既已至此,就是天缘。我这金妹子,也是识人抬举的,还求把心肠放软些罢。”如玉已看中金钟儿,原不欲去;又教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越发不肯去了。掉转头笑向苗秃道:“只怕使不得。”萧麻子道:“有什么使不得?此刻若去了,于人情天理上倒使不得了。”
  说着,打杂的将一张方桌移在庭中间,摆了四碟小菜,安下五副杯筷,又拿来一大壶酒。众人让如玉正坐。如玉要与苗秃同坐,苗秃死也不肯,只得独自坐在正面。萧麻子在右,苗秃在左,玉磐、金钟儿在下面并坐相陪。少刻,端上两盘白煮猪肉,两盘煎鸡,两盘炒鸡蛋,两盘调豆腐皮。看着是八盘,究竟止是四样。北方乐户家,多有用对儿菜,也是个遇物成双之意。金钟儿道:“我们这地方,常时连豆腐都买不出。二位爷休笑说,多吃些儿才好。”苗秃道:“说到吃之一字,我与萧麻子包办,到不劳你悬心。”五个人诙谐调诚,盏去杯来。
  张华同车夫,也在南房中吃饭,郑三老婆陪着。
  如玉等吃到点灯后,方将杯盘收拾去。萧麻子道:“我如今长话短说罢,我今日就是冰人月老。温大爷着金姐陪伴,苗三爷着王姐陪伴。”苗秃子暖的笑了,将脖项往下一缩,又向萧麻子将舌头一伸,道:“我一个寒士,这缠头之赠该出在那里?”如玉道:“这都在我。”苗秃又道:“虽然如此,还不知人家要我不要。”说着,又看玉磐儿的神色。萧麻子道:“不用你看,我这玉姐,真正是江海之大,不择细流。你若到高兴的时候,舍了小秃子,用起大秃子来,这玉姐就不敢要你了。
  “如玉大笑。金钟儿略笑了笑,玉磬儿将头一低,苗秃子不由的脸红起来,说道:“我不过两鬓边少点头发,又不是全无。
  你每每秃长秃短,不与人留点地步,真是可怒!”萧麻子大笑道:“你今晚正是用人才的时候,是我语言不看风色了。”我将来自有好话儿帮衬你。”说罢,彼此道了安置,如玉在东房,苗秃在西房,各做嫖客。萧麻子回家去了。正是:穷途潦倒欲何投,携友归来休便休。
  试问彩云何处散,且随明月到青楼。
第四十四回温如玉卖房充浪子冷于冰泼水戏花娘
  词曰:
  嫖最好,密爱幽欢情袅袅。恨杀银钱少。
  无端欣逢契友,须索让他交好。倾倒花瓶人去了,水溢花娘恼。
  右调《长命女》
  话说温如玉在郑三家当嫖客,也顾不得他母亲服制未满,人情天理上何如,一味里追欢取乐。却好他与金钟儿,正是棋逢对手,女貌郎才。两个人枕边私语,被底鸳鸯,说不尽恩情美满,如胶似漆。就是这苗秃,虽然头秃,于温存二字上,甚是明白。玉磐儿虽不爱他,却也不厌恶他。两个人各嫖了三夜。
  如玉打算身边只有十二两六钱来的银子,主仆上下茶饭,以及牲口草料,俱系郑三早晚措办,若再住几天,作何开发?花过大钱的人,惟恐被人笑话;就将那十二两程仪,做了他与苗秃的嫖资;剩下盘费银六钱,赏了打杂儿的;要与郑三说明,告辞起身。苗秃子私心,还想嫖几天,怎当得如玉执意要回去?
  郑三家两口子,虽然款留,也不过虚尽世情;知他银子已尽,住一天,是一天的盘搅。这金钟儿心爱如玉,那里肯依?又留的住了两天,相订半月后就来,方准回家。玉磐儿怕叔婶怪他冷淡客人,也只得与苗秃叮咛后会。临行时,金钟儿甚是作难,和如玉相嘱至再方别。
  两人在路上,不是你赞金钟,就是我夸玉磐,直说笑到泰安。一到家,就催苗秃去泰安寻买房子的人。来来往往,也有人看过几次;争多嫌少,总不能成。苗秃子内外作合,鬼混子二十多天,还是木行里买,言明连砖瓦石条,与如玉一千四百两,苗秃子暗吃着一百五十两。如玉定要一千六百两,苗秃子急得了不得,时时劝如玉道:“你要看破些罢,如今的时候艰难,耽隔了这个机会,将来不但一千四,就是一千二,还怕没人出哩!我倒满心里着你卖一万银子,其如势不能行何?难道我不向你,倒向外人不成?”如玉被他缠不过,又减要了五十两。
  正在争论之际,只见张华入来说道:“试马坡的郑三,差人请大爷来了。还有两封书字,一封是与苗三爷的。”如玉接在手内,拆开和苗秃子笑着同看。见一张红纸上,写着绝句一首道:莲花池畔倚回廊,一见莲花一恨郎。
  郎意拟同荷上露,藕丝不断是奴肠。
  傍边又写着三个大字:“你快来。”上写“书请温大爷移玉”;下面落着名字,是“辱爱妾金钟儿具”。书内又有小荷包一个,装着个珐琅比目鱼儿;闻了闻,喷鼻儿香。又拆开苗秃书字,上面也是一首绝句,写道:君头光似月,见月倍伤神。
  寄与头光者,应怜月下人。
  傍写“俚句呈政可意郎苗三爷知心”;下写“薄命妾玉磐儿摇尾”。如玉看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的叫妙不绝。苗秃子将诗扯了个粉碎,掷于地下。如玉见他面红耳赤,动了真怒,也就不好意思再笑了。向苗秃道:“我们还得与他一封回字。
  “苗秃子一声儿不言语。如玉又问,苗秃道:“我无回字。”
  如玉道:“和你商酌:这来的人,难道教他空手回去?我意思与他一两银子,你看何如?”苗秃道:“一两的话,亏你也说的出来!至少与他一百两,才像做过总督家的体统。”如玉道:“你这没好气,在我身上煞放怎么?”苗秃道:“你在嫖场中,不知经历了多少,像这一行的人来,不过与他一顿饭吃,十分过意不去,与他三二百盘费钱;若东的一两,西的一两,他们吃着这个甜头儿,婊子本不愿意与我们写书字,他还恳求的教写。你头一次与过一两,后一次连五钱也不好拿出。况日日支应亡八家的差人,也嫌晦气。打发的少不如意,他回去就有许多不好的话说。”如玉也不回答,一面吩咐张华收拾三荤两素的酒饭,管待来人,自己取出一张泥金细笺纸,恭恭敬敬的写了回字。又寻出一条龙头碧玉石簪儿,系他妻子洪氏故物,包在书内。想算着家中还有二千来钱,难做赏封,着张华拿钱换了一两银子,包好,上写“茶资一两”,余外又与三百钱盘费。
  苗秃见他如此慎重,想了想将来还要与王馨儿相交,形容的不好看。只得烦如玉与他写回书,也要求件押包的东西。如玉批评他道:“你三四十岁的人,连个萧麻子和你顽,你也识不破。
  你想,玉喜儿怎么不识好歹,也不肯烦人做这样诗,打趣你。
  你还要在朋友身上使头脸。”苗秃连忙杀鸡拉腿,认了不是。
  如玉与他写了四字,又寻出一付镀金耳环填在书内。将郑三家打杂人胡六叫人来,细问了一回,许在五日内定去,又留他住几天。胡六道:“家中没人,小的就回去罢。金姑娘还不知怎么盼望回信哩。”苗秃子慌忙将赏银并书字付与,又嘱咐替他都问候。胡六叩谢出去。
  苗秃道:“无怪乎婊儿们个个爱你,你实是内才外才俱全的人。那日临别时,金钟儿分明是对着我与萧麻子,怕我们笑话。他那眼泪汪汪的光景,差些儿就要放声大哭。你原说下几天就去,到如今二十多天,不知这孩子想成怎么个样儿了。你今日又许下五日内就去,房子又不成,可怜这孩子一片血诚,只和付之流水罢了。”如玉道:“我心上急的要去,无如房子不成。”苗秃道:“你只知房子一千四百两不卖,你那里知买房子人甘苦?你是何等聪明,甚么事儿欺的了你?年来木价甚疲。他买下房子,又要雇人拆,又要搬弄砖瓦,又日日出工钱、茶饭,又要雇车骡拉到泰安城,慢慢的三根椽、两条檀,零碎出卖。再若是借人家的银子,出上利钱,还不知是谁赚,是谁赔哩!分明遇着这几个瞎眼的木行。若是我,一千二百两也不要他。我只怕小人们入了语,木行里打了反悔鼓,这试马坡不但你去不成,连我也去不成了。”如玉到瞪着眼,沉吟了一会,将桌子一拍道:“罢!就是一千四百两罢。我也心忙意乱了,只要与他们说明:等我寻下住处,方可动手。”苗秃道:“我若连这一点儿不与你想到,我还算个什么办事的人?我已与他们说过,譬如今日成交,明日就与你五百两,下余九百两,两个月内交还与你。立一张欠帖,你只管慢慢的寻房。刻下或是住前院或住后院,其余让他们拆用,好陆续变价,与你交银。
  “如玉道:“就是这样甚妥。银子成色,定十足。”苗秃道:“何用你说?我此刻就去见话,今日就与他们立了契罢。万一变了卦怎了?”
  于是走去,立刻将木行人叫来。两家各立了凭据,果然本日便兑了五百银子。如玉谢了苗秃二十两,就托他去泰安寻房。
  苗秃道:“我也不在这长泰庄住了。”如玉道:“我正有此意,须寻在一条巷内方好。你且和我到试马坡去,回来寻房也不迟。
  “苗秃道:“你的房子,非我的房子可比。也要不大不小,像个局面。事体贵于速办。你想一想,一头住着,一头人家拆房,逐日家翻上扬尘,对着本村亲友,有什么意思?”如王连连点头道:“你说的极是。我独自去罢。那里还有萧大哥相陪,我还要买点东西送他。”苗秃道:“送他水礼,不是意思。到是袍料或氅料罢了。我们藉重他处多哩!”如玉道:“我知道了。
  “忙忙的收拾安顿,连夜雇车向试马坡来。本村人见如玉如此行为,夜晚与他们门上贴了四句俗话道:败子由来骨董,有钱无不走汞。
  试看如玉嫖金,都是祖宗椽檀。
  到次日午后,离试马坡十数步地,看见一人,面同秋月,体若寒松,布袍革履,翩翩而来。如玉在车内仔细一看,呵呀了一声,连忙跳下车来,打恭道:“冷先生从何处来?”于冰亦连忙还揖笑问道:“尊制想是为太夫人亡故了。”如玉道:“自别长兄,叠遭变故,真是一言难荆此堡内有我个最相好的朋友,他家中也还干净。长兄可同我去坐坐,少叙离索之情。
  “于冰道:“甚好。但不知是个甚么人家。”如玉道:“是个读书人家。”于是两人携手同行,车子后随,到郑三家来。
  郑三迎着问候,又到于冰前虚了虚。于冰便知是个混账人家;又不好立即避去。只见院中一个小女厮喊叫道:“二姑娘,温大爷来了!”如玉让于冰至庭内,彼此叩拜坐下。又见东边房帘起处,走出个少年妇人来,看着如玉笑道:“你好谎我!
  去了就不来了。”如玉站起来道:“只因家里穷忙,所以就耽迟了几天。”又问如玉道:“这位爷是谁?”如玉道:“这是我最好朋友冷大爷,此刻才遇着。”金钟儿复将于冰上下一看,见虽然服饰贫寒,却眉清目秀,骨格气宇与凡传大不相同,不由的心上起敬,恭恭顺顺的磕下头去。于冰扶起,心里说道:“这温如玉真是禽兽!母丧未满,就做此丧良无耻之事。”随即站起告别。如玉那里肯依?金钟儿道:“这是我出来的冒昧了。”于冰再看如玉,见他爱敬的意思着实诚切,亦且嘻嘻哈哈,与不知世事的一小娃子相似;又见他衣服侍从,也是个没钱的光景,心上又有些可怜他,只得回身向金钟儿道:“你适才的话,过于多疑,我到不好急去了。”又大家坐下。
  正言间,转身后面,玉磐儿走出到如玉前叙阔,将于冰看了一眼,也不说声磕头活,就坐下了。如玉道:“才来的号玉磐。”指着金钟儿道:“他叫金钟。”于冰笑道:“到都是值几个钱的器物。”
  须臾,拿上茶来。如玉道:“冷大爷不动烟火食,我替代劳罢。”又向玉磐道:“苗三爷着实问候你。”于冰问如玉道:“公子为何不在家中,却来乐户家行走?”如玉长叹道:“说起来令人气死、恨死、愧死。”就将遭叛案、遇尤魁、母死妻亡的事,说了一遍;又问于冰动静。于冰支吾了几句,又起身告别。如玉拂然道:“小弟不过穷了,人还是旧人,为何此番这样薄待小弟?况一别二三年,今日好容易会面,就多坐几天,也还是故旧情分。”于冰笑道:“昔日公子富足时,我亦未尝乞怜。只因有两个朋友。要去寻访。”如玉道:“可是连、金二公么?”于冰道:“正是。”如玉道:“为什么与老长兄分首?”于冰道:“我们出家人,聚散无常。他两个也只在左近,须索看望。”金钟儿见如玉十分敬重于冰,也在傍极力的款留。
  于冰坚欲要去。如玉道:“小弟昔时,或有富贵气习,待朋友处,如今备尝甘苦。长兄若将今日的温如玉,当昔日的温如玉,就认错小弟了。”于冰听了他这几句话,又见他仙骨珊珊,不忍心着他终于堕落。听他适才的话。像个有点回头光景,复行坐下。郑三人来说道:“请大爷同客爷到亭子上坐。此处甚热。
  “如玉听了,便代做主人,拉于冰同去。不想就在他这庭房东边一个角门入去。里面四围都是土墙,种着些菜;中间一座亭子,也有几株树木,和些草花。于冰见正面挂着一面牌,上写“小天台”三字;上挂着一副木刻对联道:传红叶于南北东西心随流水,系赤绳于张王李赵情注飞花。
  于冰看罢,大笑道:“到也说的贴切。”又见桌椅已摆设停妥,桌上放着六大盘西瓜、苹果、桃子等类。如玉看见大喜,让于冰正坐,自己对面相陪。金钟、玉罄坐在两傍。于冰见已收拾停妥,也随意用了些。
  少刻酒肉齐至,比前一番相待丰盛许多。如玉见郑三人来,说道:“我与萧大爷带来宝蓝纻丝袍料一件,缎鞋袜一双,烦你家胡六同张华送去。”郑三道:“小的同张大叔送去。萧大爷从前日往大元庄去了。”如玉道:“你去更妥。”于冰又要告辞。如玉道:“长兄再不可如此,我还有要紧话请教。”金钟儿接说道:“我们原是下流人家,留冷大爷,就是不识高低。
  今日光已落下去,此地又无店住客;和温大爷长谈,最是美事。
  “玉磐儿也道:“我们有什么脸面?千万看在温大爷面上罢。
  “于冰大笑道:“今日同席,皆我万年想不到事。你两个相留,与温公子不同,我就在此住一夜罢。”如玉方才欢喜。于冰道:“公子年来,气运真是不堪,未知将来还有甚么事业要做?”
  如玉道:“在老长兄前,安敢不实说?小弟于富贵功名四字,未尝有片刻去怀,意欲明年下下乡场,正欲烦长兄预断。”于冰道:“科甲二字,未敢妄许。若讲到功名富贵,公子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施为。异日不但拜相,还可位至公候。”如玉大笑道:“长兄何苦如此取笑人?”于冰正色道:“我生平以相面为第一艺,尝笑唐峰柳庄论断含糊。细看公子气色,秋冬之间还有些小不如意;明年秋后,必须破财,见点口舌,过此即入佳境。若欲求功名富贵,必须到远方一行。”如玉道:“小弟久欲去都中走走,未知可否?”于冰道:“都中去更好。”
  如玉道:“几时起身为吉?”于冰道:“日子不必预定。公子几时到极不得意处,那不是起身的时候了。到那里不必你寻我,我还要寻你,助你之一臂之力,保管你吐气扬眉。”如玉大喜相谢;又问富贵功名,到都中怎样个求法。于冰道:“临期自有意外际遇,此刻不必明言。”玉磐、金钟儿也要求于冰相相面,于冰都说了几句兴头活。
  四人坐谈到定更时,如玉笑道:“老长兄正人君子,小弟有一秽污高贤的言语,不知说得说不得?”于冰道:“你我知契,就说得不是何妨!”如玉道:“长兄游行天下,这情翠偎红的话,自然素所厌闻。今晚小弟欲与长兄破戒,教这玉磐姐陪伴一宿,未知肯下顾否?”于冰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一件,我与这玉卿无缘,你若肯割爱,到是这金姐罢。”如玉大笑道:“长兄乃天下奇人,金姐恨不得攀龙附凤。但风月场中,说不得戏言。”于冰正色道:“我从几时是个说戏言的人?”
  如玉见于冰竟认真要嫖,心中甚是后悔自己多事。又因于冰是他最敬爱的人,就让他一夜,也还过得去。又笑向金钟儿道:“你真是天大的造化!”金钟儿偷瞅了如玉一眼,随即也不说了,也不笑了,做出许多抑郁不豫之态。于冰但微笑而已,向如玉道:“我一生性直率,既承公子美意,便可早些安歇,明日还要走路。”如玉道:“极好。”于是一同起身,到庭屋院来。如玉又暗中安慰了金钟儿几句。金钟儿道:“你也该达知我父亲一声。”如玉道:“我自然要说。”
  于冰走入东房,只见帘幕垂红,氍毹铺地,摆列着桌椅箱柜,字画满墙。坑上堆着锦被,炉内偎着名香,甚是干净。玉磐儿告辞去了。如玉还在炕上坐着说笑。于冰道:“公子请罢,我要睡了。”如玉方才出去。于冰将门儿关闭,亲自从炕上拉过被褥来铺垫,将衣服鞋袜,都脱在炕后,往被内一钻,向金钟儿道:“我先得罪你罢。”金钟儿笑道:“只管请便。”心中思忖道:“这姓冷的这般情急,必定床事上利害。若承受不起,该怎处?”
  要知这金钟儿,是个最有性气、可恶至极的婊子。第一爱人才俊俏,第二才爱银钱。他若不愿意的人,虽杀他两刀,他也不要。郑三家两口子,也无如他何。只因他看于冰衣帽虽然贫寒,人物清雅风流,强似如玉四五倍。看年纪又不过三十内外人。只因知道他不能久留,温如玉是把长手,所以头前才做出许多不愿意的光景,捆缚如玉。究竟他心上,急愿与于冰款洽。今见于冰先睡了,他便连忙在妆台前,拂眉掠鬓,卸却管环;在后炕换了睡鞋,将衣服脱去,喜喜欢欢的钻入被来。只见于冰面朝上睡着,不言不动。先用手在胸前一搭,觉得冷如冰铁;又往肚上一摸,也是如此;推了推,也不言语;仔细一看,见于冰嘴内流出水来,心上甚是怪异,急急的问道:“你是怎么样?”只见于冰大睁着眼,只往顶棚上看。连忙又用手推摇,听得肚内响动起来。少刻,见于冰将嘴一张,有碗口粗细一股水,从日内咕突突冒将出来,吓的金钟儿神魂俱失,也顾不得穿裤子,披上衣服,跳下炕来,将门儿开放。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叫道:“你们快来!冷大爷不好了。”众人还都未睡,一齐跑来问道:“是怎么?”金钟儿用手向房内指道:“你们快看去,了不得了!”众男女抢人房来看视,不见于冰,止见被内高起,像个有东西在内。忙用手掀起一看,原来是他家庭屋桌上摆着的大蓝花瓶,有三尺余长,睡在褥子上面;将一床被褥,被水内外湿透。
  金钟儿急挝着穿裤子,然后从头至尾,说了一番。一家儿大为惊怪,把一个温如玉乐得拍胸鼓掌,不住的哈哈大笑。金钟儿道:“不知从那里领来一个妖魔,将我一床好被褥坏的停停当当,还不知笑的是什么?”如玉越发大笑道:“坏了你的被褥,我赔你的。我今日见他答应着要嫖,我就疑心他不是这样人。不想果然。”说罢,又大笑起来。郑三道:“快打灯笼,寻不寻,藏在那里去了。”如玉道:“不用寻,我知道他去了。
  “郑三道:“大门锁着,他往那里去?”如王笑道:“你这几间房屋门户,算了甚么?”就将于冰在他家如何顽耍戏法,如何从大磁罐内走去,今日替换一个花瓶,不过是他唾了一口的本事,值得甚么?说罢,又笑起来。众男女听了,皆吐舌惊奇。
  郑三道:“大爷该早和我们说知,像这样奇人,该另外加敬才是。”金钟儿道:“还加敬什么?你们只看,把炕上的毡也湿透了。就是会耍戏法儿,也不该这样害人。我又没得罪了他。
  “如玉越发笑的不止。郑三道:“你们同我来,到底要大家寻寻。”于是打了灯笼,先照庭内。见正面花瓶,果然不见了;几枝莲花,也丢在了地下。又里外寻找了个遍,那里有个冷于冰的影儿?一家子见神见鬼,吵乱了半夜方歇。正是:萤火休言热,冰虫莫语寒。
  不知天上客,犹作世人看。
第四十五回连城璧误入骊珠洞冷于冰奔救虎牙山
  词曰:
  游赏却逢魔,肯把清操羡绮罗?勘破个中情与事,叱喝何惧,此身受折磨。
  救友遇仙客,聊借谦抑作解和。指授天罡着落处,情多一任,朝夕细揣摩。
  右调《南乡子》
  话说冷于冰将花瓶移入金钟儿被内,借水遁出了试马坡,顷刻即到了琼岩洞门口。用手一指,门儿大开,走将入去,大叫道:“连、金二位贤弟那里?”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于冰道:“想是两人都睡觉么?这如何修得成?”走到石堂内,见有几件衣服,丢得东三西四。忙到后洞看视,米也没一粒了,只有绳索、斧头等物,心上甚是惊诧。回到前堂坐下,思想了一会,大声长叹道:“我云来雾去,看望他们最易,何必拘定三年?此必是出洞砍柴取水,被异类伤了性命;或因米尽,到别处去就食。”不由的满怀痛悼,泪滴衣襟。又想道:“或者是他们受不得清苦,下山另做事业。”又想:“金不换还有二三分信不过,那连城璧是个斩头沥血的汉子,断不至坏了念头。
  “思来想去,心上甚是不宁。猛想到碧霞宫、玉皇庙二处,立即差超尘、逐电,分行查报。
  等至五更后,两鬼先后回覆。言细问各山庙上神,从未见他二人行走。逐电道:“小鬼回来时,遇本地山神,问知连城璧数日前还在山前山后来往,近日未见行走。”于冰道:“如此说,城璧性命还在。”收了二鬼,算计找寻地方。
  直到天明,猛抬头见石堂左壁上隐隐有些字迹。急忙走到墙下一看,原来山中无笔墨,乃是用石头在石墙上写的。于冰目力虽佳,昏夜那里看得见?只见上写道:弟等从嘉靖某年月日,在此洞与大哥分首,至今苦历寒暑三十九个月。大哥原说米尽即来,今未尽四个多月,日食草根、树皮,总不见大哥来。是立意绝我二人也!本月初六日,金三弟出洞,寻取食物,不知所之。弟在本山前后,找寻四日,杳无踪迹。大要为虎豹所伤,言之肝肠崩裂,痛不欲生。今留弟一人,甚觉凄凉不过,于本月十一日出洞,去湖广衡山,寻访大哥。又恐大哥无意中游行至此,故于两边石墙上,各写此话。
  下写“弟城璧顿首”。于冰看罢,一喜一愁。屈指打算:“本日是七月二十一日,城璧才去了十天。我且去衡山找寻。
  若金不换改了念头,不别城璧而去,此人尚何足惜!”想罢出洞,。用符咒封了洞门,架云光飞上太虚。
  再说连城璧自出琼岩洞后,他独自便赴衡山。喜得他修了三年有余,精力日增。讲到凝神炼气,他真是百倍纯笃,因此他三五日不吃不饥,即多食亦不甚饱。他只七八天,便到了武昌,还要随处游玩山水。
  一日从虎牙山下经过,心里想道:“我何不人此山游走一番,也是出家人分内事。”一步步走上山来。起初离川面相近,还有些人家;两三天后,便通是些层岚峭壁,鸟道深沟。这是七月尽间时候,山中果食甚多,随地皆可饱食。又仗着有于冰传授护身、逐邪二咒,每晚或在山湾,或在大树下打坐。那日早间,攀藤附葛,走过了四五处峰头,见山峰下一条路径,甚是奇异:一株桃,一株柳,和人栽种的一般。又走了一会,见前面方方正正一块山地,四周围都是异树奇葩,参差掩映;禽声鸟语,啼唤不休。即至走到中间。见半山坡中,有一个洞门,半开半闭。城璧作念道:“这里面必有神仙。我修行六七年,或者今日得遇高人,亦未敢定。”走到洞门前,向里一望,觉得黑洞洞的,一无所有。又听了听,里面的风声、水声,与雷鸣、牛吼相似。不敢轻易入去,折了一枝大树条,用手探下去,试着不过三尺多深,就是平地。城璧本来胆气最大,今又修炼了这几年,越发胆气大了,将身子向洞口中一跳,用脚踏了踏,都是些石头台阶;走了下去,听得风声更大,又像有水来的光景。再听时,澎湃击搏之声,甚是惊人。又走了几步,都是上去的台阶;摸摸揣揣,上有二丈余高,方是平地,觉得冷气逼人。隐隐见前面有碗口粗细一个亮孔。走了半里多路,方到跟前,原来也是个洞门。不想那风声、水声,都是这个门子里送出去的。走将出去一看,原来另是一个天地。对面有白石桥一座,桥下从西往东,流着一股水,不过有五六尺宽。过了桥,西边一带,松柏森列。低头觑了觑,见里面有石墙拦阻,并无道路。东边有一条石砌的阔道,花木成行,看去湾湾曲曲,又不知通到那个地界。正中间,有两扇石大门,石门内立着招凉石屏风一架。城璧道:“我且入这中门去。”
  走入门内,转过石屏,见院子甚宽大。两傍各有几间石房,房子也与别处洞房不同,上面都有石窗棂,裱糊着红纱绿纱不等。门上珠帘掩映。石房外面,尽是石拦干围绕,雕刻着山水人物,甚是精巧。院内有大树两株,树叶尽皆金色,其大如斗。
  树头上云蒸雾涌,似有神物栖止。正面大石殿三间,中间楷书大字,镌着“骊珠似府”。窗棂槅扇,俱皆玲珑透露,倒垂着翠羽明帘,甚是华美。城璧听了听,寂无人声。于是大着胆子,先走入正殿内一看,见四面悬着八粒明珠,各有一寸大小,大抵皆灵蚌神胎,编星照乘之类;晶莹闪烁,可与日月同明。正面摆着水波纹大天青石几案一张,上面悬着一轴麻姑画,画的风鬟雾鬓,潇洒多姿。两边挂着赤英石对联一副,字若蝌蚪之形,一个也识不得。几案前有攀龙乾碧罗汉石床一枝,床上铺着五彩洋绒缎褥,有一尺余厚。床前一张大雪木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红玉石新玉旧做碎碾转枝莲茶盘儿,茶盘内有银晶茶盂四个。桌子两傍,放着玄山石椅四把,也铺着洋绒垫儿。东边又是一枝八板七宝转关床,床架上鲛绡帐慢,斜控着一对玳瑁钩儿。西边墙脚下,又是一张雕刻瑶叶石长条几,几上摆列着宝鉴金铉珊瑚树、楠榴盘等物。墙上一幅大横条,画着一条乌龙,婉蜒白云之内;双睛回视,渤渤欲生。城璧看了,心下沉着道:“琼宫贝阙,美玉明珠,原是神仙享用的,只是这鹤绫鸳绮的被褥,却太艳丽些了。”走下来,到各房中看视,见箱柜桌椅,盆碟碗罐,凡人世间所应用者,无物不备。吃食东西有青精玉悄、腹腴鹤跖,酒有酴醿、桑落、椒桂、浮罗,无限珍品之物。外面背阴墙上,挂着许多山禽、野兽、鳞介之属。
  城璧心疑道:“神仙们吃酒则有之,难道神仙也吃肉么?仔细看来,此地绝非佳境,不如早出去罢。”又瞧了瞧,西边还有个小门儿,大要通着后洞。
  正欲出去,猛听得洞外有笑语之声,连忙回来,跑入一间小些的石屋偷看。只见四对绛纱灯相引,是为洞外黑暗之故。
  中间两个美人:一个有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修眉凤目。檀口朱唇,袅袅婷婷,大有韵致;后边一个,生得更是齐整,年约十八九岁,蛾眉星眼,玉齿朱唇,面若出水芙蓉,身似风前弱柳,湘裙飘荡,莲步移金,真是千般婀娜,万种妖饶。两人还是古来妆束,头挽玲珑蛇髻,身穿大袖绡衣;跟着三四十个侍女。
  洞后又出来四五十妇女,嘻笑迎接。觉得兰麝冰桂之香,透入肺腑。须臾,两个妇人到殿内去了,侍女卷起珠帘。见两人东西对坐,叙谈闲话。只见那少年妇人,虽是说笑,眉目间常带些犹豫不足之态。又听那中年妇人说道:“妹儿要放开怀抱。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若说寻个肉眼凡夫,何难千千万万?若寻个有仙风道骨的配合,原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况又要好人才,好汉仗。十全的能有几个?日前我到安仁县舍利寺,看望赛飞琼的女儿梅大姑娘,他竟是个有志气的娃子。因他母亲被雷火珠打死,他时时要报仇,题起来便两泪千行。只因那冷于冰的本领,越发大了,他无可奈何。近来梅大姑娘访知他和个猴儿,叫猿什么,我忘记了名字,在湖广衡山修行;又说他渡了两个人,一叫连城璧,一叫金不换。”城璧听毕,说道:“罢了,不但走到妖精巢穴内,且还是我们的仇家。”再听那中年妇人道:“这三个人的人才,还要算冷于冰为天下第一。他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不但古来的卫玠、潘安不如他,就是《西厢记》的张生儿也差他几分。其次连城璧的人才也不错,说他身材长大,一部上好的连鬓黑须,蚕眉河目,气宇轩昂,站在人前,实算得个英雄丈夫。惟有那金不换,身材瘦小,带着些小家子头脸,是个无用的囚货。”那年少的妇女道:“姐姐何以知道这般详细?”中年妇人道:“梅大姑娘不过知道他们的名姓。惟有山东泰山碧霞元君庙后,有个悬崖洞,洞里住着我个新结拜的妹儿,叫做飞红仙子。一月前,我到他那里闲坐,他说:三年前冷于冰等三人,在泰山元君庙内,住了许久。这几年冷于冰不知那去了。连城璧和金不换,俱搬入泰山琼岩洞修行,时常出洞外打柴取水。他说起这连城璧,爱的他眉欢眼笑,只是怕惹下冷于冰,不敢下手。我这几月,见妹儿无情无趣的,更比素年心绪不宁,我怕你思索出病来,已立定主意,在两三天内,就到琼岩洞走遭。若是遇着冷于冰,将他同连城璧一总拿来。我将冷于冰让你,留下连城璧与我,我也学你们少年,风流风流。若是遇不着冷于冰,将连城璧与你成就好事,也是我和你同胞姐妹一场,聊尽点手足之情。就是金不换,也有用处。白天里着他扫院担水,晚间任凭众女厮们解渴。”
  连城璧听了,嗟叹道:“人家还要去拿我,我就自己送上门来,真是晦气!”又听得那少年女人说道:“姐姐这话,真令人感谢不荆只怕那冷于冰本领利害,也是枉用心机。”那中年妇女冷笑道:“我闻得这冷于冰手内,只有一雷火珠。别人怕他,我何惧之有?”那年少妇女听了,方才眉舒柳叶。唇绽樱桃,喜恰恰的笑将起来。又听得殿傍一个妇人说道:“二位公主适才的话,都是就难避易,寻着和人惹气事。普天下俊俏郎君何止千百,只用二位公主,到人世走走,就可寻好几个来,何必定要冷于冰这些人?若不动干戈,他岂肯轻易顺从?
  “那中年妇人笑道:“你这丫头,晓得甚么”世间俊俏人固多,拿他来最易;奈他到我们手内,命运不长,多则两个月,少则二十余天,就精竭力尽,成了无用之物。这还是禀赋最强壮的。
  若是薄弱人,不过十日半月就死了。除无济于事,反着人添许多抑郁悲悼。这冷于冰等,都会凝神炼气,镇固元阳,至平常也可支撑七八年,何况他们俱有些仙风道骨,就是老大王巡行到此,看见了,也像他个女婿,方显得俺姐妹们不肯失身匪人。
  “又一个侍女道:“今日二公主方见点笑容。月前泡下一橝儿琥珀光,颜色甚是鲜艳。今日里婚姻有望,该和大公主畅饮一番。”那少年妇女道:“我正有此意,到被这丫头说着。”众妇女听得要吃酒,一个个东西奔走起来。连城璧道:“好了,我看这些妇女,十有八九是些狐子。狐子们最好吃酒,吃起来不醉不止。等这两个有本领的醉了,量这百十个狐娃子,也还不是我的意思。我要走,他们也拦挡不祝”正鬼念着,两个侍女走来。连城璧道:“不好。”瞧了瞧,并没个藏躲处。那两个侍女掀开帘子入来,看见了城璧,叫喊起来,说屋里有了生人了。只见众妇女跑来,将帘子拉去,七声八气的乱吵。少刻,见那中年妇女走来,将城璧上下一看,大笑:“妹儿快来,不想你的姻缘在这里了。”说罢,问城璧道:“你是那里人?
  “城璧到此困地,也无法回避,只得朗应道:“我是山下樵夫,因迷失道路,误走到此。”那中年妇女又问道:“你叫甚么名字?”城璧道:“我叫陈大。”那妇人笑道:“陈大也罢,陈小也罢,既然到此,就是天缘。这间屋子,也亵渎贵体。”城璧想道:“既然被他们看见,就在这间屋内钻一年,也不是个了局。”旋即大模大样走出,来到正中殿上坐下。那些妇人们四面围绕,没一个不喜笑盈腮。
  那中年妇人道:“你可认得冷于冰么?”城璧道:“我不晓得什么冷鱼精。我是个山下穷人,一家儿指我度日。只求夫人放我回罢。”那中年妇人道:“你归心既切,我也不好留。
  你去罢。”城璧大喜,别了妇人。走到洞门前一看,见铁棍中穿,上着两道大锁,插翅也飞不出去。只得回来说道:“洞门封锁,出去不得,还求夫人开脱。”那中年妇人笑道:“客人请坐,容我细说。”城璧只得坐下。
  那妇人道:“我是锦屏公主。”又指着那少年妇人道:“他是翠黛公主。我们都是西王母之女,因为思凡,降谪人间,在此山数十年,从未遇一佳士。我看客人,神气充满,相貌魁梧,必系大有福命之人。今欲将我这仙妹,与你配合夫妻。这必是你世世修为,才能得此际遇。”城璧道:“我是福浅命薄之人,安可配西王母的女儿?你只开了门,让我出去,便是我的福。”那妇人道:“体说这一层门,就是你来的那一层门,已用符咒封固,便是真仙也入不来、出不去。你到要把走的念头打歇,匹配婚姻要紧。”城璧道:“我没见个神仙还急的嫁人。”那妇人道:“你说神仙没有嫁人的事么?我数几个你听:韦夫人配张果,云英嫁裴航,弄玉要了萧史,花蕊夫人配了孙登,赤松子携炎帝少女飞升,天台二仙姬留住刘晨、阮肇,难道不是神仙嫁人么?”城璧道:“这都是没考证的屁话。”只见那少年妇人将一把泥金扇儿,半掩半露的遮住粉面,又偷的送了城璧一眼,然后含羞带愧,放出娇滴滴声音说道:“招军买马,要两家愿意,既然这客人不肯俯就,何苦难为人家?姐姐不如放他去罢。”城璧道:“这几句话,还像个有点廉耻的。
  “那中年妇人怒说道:“只我是没廉耻的?你这蠢才,我也没闲气与你讲论。”吩咐左右侍女:“快设香案,拉他与二公主拜天地。”
  众妇女随即安排停当,请城璧出殿外行礼。城璧大怒道:“怎一窝子都是这样无耻?我岂是你们戏弄的人么?”那中年妇人道:“你们听他好大口气,到是我们无耻。他不知是个什么贵品人,便戏弄不得他。”于是笑盈盈站起,将那少年妇人扶住道:“起来,和他拜天地去。这是你终身大事,到不必和他一般见识。”又向众妇人道:“把这无福头也拉起他来。
  “众妇女听了,一个个喜喜哈哈,把城璧乱拉乱推起来。城璧大怒,轮动双拳,将些妇女们打的头破唇青,腰伤腿折。那中年妇人跑出殿外,骂道:“不识抬举的野奴才,你敢出殿外来?
  “城璧大喝道:“我正要摔死你这淫妇!”说罢,将身一纵,已跳在台阶下面。妇人忙将一个红丝网儿向空中一掷。在手不过碟儿大小,一掷起便有一间房大,向城璧头上罩下来。城璧急用两手招架,已被他浑身套祝妇人把绳头儿一抽,城璧便立脚不住,和倒了金山玉柱的一般,跌翻在地。众妇女抢来擒拿。城璧在网内不能动摇,猛想起于冰传的逐邪咒,暗念了一遍。众妇女颠颠倒倒,奔避不暇。那中年妇人笑道:“我到看不出,他肚中还有两句’春秋’哩!”说着,也念诵了几句;将城璧一指,随即轻移莲步,用右手将城璧一提,到了后洞,吊在一大石梁上,笑说道:“你几时回心转意,我便饶你。”
  说罢,到前殿,向他妹子道:“此人面色上竟有些道气。看须眉身体,十二分是连城璧无疑。但不知他怎么便与冷于冰离开,今日又到我们洞中。明日妹儿亲去和他一说,他见了你,定与我大不相同。”
  再说冷于冰在云路中行走,猛听得背后有人大叫道:“冷贤弟何往?”于冰吃惊道:“云路中是谁呼唤我?”急回头一看,心中大喜,原来是桃仙客。两下里将云头一会,于冰举手道:“与师兄一别,二十年来,时存渴思;今日相逢,真是意外荣幸。”仙客也举手道:“你我安仁县分袂,屈指也是好些年月。贤弟志诚精进,功夫已到六七,真令人可爱可敬!”于冰道:“敢问师兄闲游何地?”仙容笑道:“我那里比你?一刻也不敢闲游。今奉师命,因连城璧在虎牙山有难,恐你查访繁难,着我传谕于你,星速救应。”于冰大惊道:“未知他有何难?”仙客道:“他原欲去湖广衡山寻你,路过虎牙山,误人骊珠洞,被两个母狐精儿强逼成亲。他坚执不从,已捆吊了四天四夜。若再返几天,恐有性命之忧。祖师吩咐:你这一去,不但有益于他,亦且大有益于你。又念你苦修二十余年,尚未改换儒服;今赐你道衣道冠,丝涤云履。”说罢,将一包袱递与于冰。于冰道:“云中不能拜受,奈何?”仙客道:“我回去替你说罢。”于冰道:“没听得祖师曾说我有过犯否?”仙客道:“祖师到深喜你是个上进之士,只是嫌你的功德少些。
  过犯的话,从未说起。”于冰道:“小弟毫末道行,为日甚浅,不知修行二字,以何者为功德第一?”仙客道:“玄门一途,总以渡脱仙才,为功德第一。即上帝亦首重此。若你渡的连、金二人,也还不失为守正之士。只要他们步步学你,就有好处。
  其次莫如救济众生,斩除妖逆。你在平凉放赈,归德杀贼,这就是两件大功德。其余皆修行人分内应为之事。从此要倍加勉励,不愁不位列上仙。”于冰道:“连城璧有了下落,只是金不换未知存亡,恳师兄示知。”仙客道:“目今金不换现在京中报国寺养玻你救城璧后,再去寻他。”于冰道:“我找着二人后,意欲亲去见祖师。但昔年未问明是何山何洞。”仙客道:“在东海赤霞山流朱洞。预知你有此意,着我吩咐:到功程完满再去可也。”说罢,举手告别。
  于冰亦催云急行,早到虎牙山地界。将云头一按,到山中间四围一看,见万峰竞秀,叠翠流青。瀑布前湾,有两行桃柳;中有曲径一条。于冰道:“此处是矣?”由那曲径行去,到了洞门前,将火龙真人赐的衣包系在右肩,用手在洞门上书符。
  只听得响了一声,栓锁落地,其门自开。于冰向洞里一看,上下昏黑。用慧眼努力一觑,见下面都是台阶,层层皆可步履,止觉得烈风吹面,寒气逼人。正欲入洞,只见一老道人飞奔而来。头戴白玉珠箔冠,身穿飞鲸氅,足踏朱舄,矮小身材,须眉如雪,手提一条鸠杖,远远的向于冰举手道:“道见请了。
  “于冰见他满脸道气,知系大有根行之人,连忙还礼道:“老仙师请了。有何见谕?”那道人道:“道兄到此何事?”于冰道:“吾有一道友连城璧,被此洞妖魔困住,特来救援。”道人道:“此洞内妖魔,与贫道有些瓜葛。我今早心神甚是不宁,一卜始知道兄要至此。诚恐有伤贫道后裔,所以拨冗一来,意欲先入洞内,教戒他们一番,将贵道友送出,两家各息争端。
  未知道兄肯留此情分否?”于冰道:“尊眷属与弟子何仇?倘邀鼎力周全,弟子即感德不荆”道人道:“先生称呼太谦,贫道实当受不起。既承慨允,足叨雅谊。”说罢,一举手入洞去了。
  于冰想道:“这老道人说与洞内妖魔有瓜葛,则这道人不言可知矣。怎他便修炼亦至于此?可知异类亦可做金仙。假如我执意不从,动起杀法来,胜便罢了,如或不胜,岂不自取耻辱?”等了好半晌,见老道人在前,连城璧随后出来。城璧一见于冰,大是惊喜,连忙跑上前叩拜道:“弟今日真是再生!
  “于冰用手扶起。城璧正欲诉说原由,只见那老道人向于冰致谢道:“贵道友已完聚,贫道谢别了。”用花袖将洞门一拂,洞门即自行关闭。那道人步履如飞,一直往西去了。
  于冰向城璧道:“你且略等一等,我和老道人还有话说。
  “说罢,从后赶来,高声叫道:“老师慢行,弟子有话说。”
  那道人站住问道:“先生有何吩咐?”于冰道:“一则要请教老师法号、仙居;二则虽是萍水相逢,长幼之分,礼不可废,弟子还要送老师几步。”那道人点头再四,满面笑容说道:“先生非火龙真人弟子,冷讳于冰的么?”于冰道:“弟子正是。
  “那道人道:“吾乃天狐也,号雪山道人。奉上帝敕命,在上界充修文院书吏,稽查符命、书籍等事。洞中二妖,乃贫道之二女。伊等不守清规,已大加责处。今日来此,还是向本院同辈私行给假片刻,过期恐干罪戾。贫道细看先生骨气,内丹已成六七,所缺者外丹一助。再加功百五十年,即无外丹,亦可飞升。你今到敝洞降妖救友,定是有大本领。未知素常所凭何书?”于冰道:“本领二字,言之真堪愧死!数年前,承紫阳真人赏及《宝箓天章》一书,日夜炼习,始能唤雨呼风,究之无一点道术。”道人道:“此书不过是地煞变化,极人世可有可见之物,巧为假借一时。在佛家谓之为金刚禅邪法;在道家亦谓此为幻术。用之正,亦可治国安民;用之邪,身首俱难保护。费长房、许宣平等,皆是此术,非天罡正教也。我常奉敕,到元始老君、九天玄女、东王公、四大圣处,领取书册,知之最详。今岁五月,到太上八景宫,见有《正一威盟录》一千九百三十部,《三清众经》三百余部,符箓、丹灶秘诀七十二部,《万法渊鉴》八百余部,率皆玉匣锦装,摆列在架上。其余小些部头,亦有四百部有奇;内有一部,也是锦装玉匣盛放,上写《天罡总枢》四字,被吾窃入修文院内,苦于无暇观览,又不敢无故送还原处。且同事官吏,日夜出入。此书每发奇光,极力遮掩,犹恐为众觉查。万般无奈,将此书偷空送至江西庐山凌云峰内,外加符咒封锁。我亦自知罪通于天,收存石峰以内,等候个好机缘,送还原地。不意此书夜放光辉,本年六月间,被翻阳湖一老鲲鱼精看破,到凌云峰下,弄神通,将符箓揭去,连匣吞入腹中,率领众妖鱼,在饶州、九江等地作祟。
  是我之罪,粉身莫补。只在发觉迟早间耳。此畜修炼五千余年,雷火不能伤,刀剑不能入。我欲亲去拿他,又非三五天所能了事。总使原书到手,又该往何处安置?几欲到老君前自行出首。
  又虑祸蹈不测,波及二女。将欲传之二女,伊等又系不安本分之流,反是速他们死期。昼夜愁思,悔恨无及。今见先生忠厚谦谨,必系正大之人。我送你符箓一道,外有戳目针二个,系原插放书中之物。非此符不能开此匣,非此针不能杀此鱼也。
  然此书与《宝箓天章》,不啻云泥之别。展看时,光可烛天。
  神鬼妖魔,无不争龋先生得手时,须严行防备,看玩一年后,可代吾叩恳火龙真人,转求东华帝君,在老君处求情,将此书缴还八景宫。倘邀垂怜,吾即可以免大祸矣!慎之!慎之!”
  说罢将符针取出,递与于冰。于冰大喜,拜谢道:“弟子叨此大惠,何以报德?”道人道:“贫道一生,止有二女,就在此骊珠洞内。禽犊之爱,时刻萦心;又无暇教训他们,归于正果。
  先生若有余闲,可传与伊等些道术;再不时替贫道叱责,使其永绝邪念,安分修为;异日得至贫道地位,即先生再造之恩也。
  “于冰道:“此弟子欢心鼓舞、乐于玉成者。老师今后只管放心,都交在弟子身上。若二位令爱无成,便是冷于冰负心忘本,为天地不容。”道人心中大悦,且感且谢道:“吾今日付、托两得之矣。只是老师、弟子之称,闻之惶恐靡宁。将来位列金仙时,不鄙薄我辈,算一知己朋友,即叨光无既。百五十年,不过瞬息。我在通明殿下,紫玉阶前,拭目看先生受职仙班也。
  “说罢,举手作别,飞入太清去了。
  于冰回来,城璧道:“大哥与这道人可是旧交么?”于冰道:“系初会。”城璧道:“初会怎说这半天话。”于冰道:“也不过是闲话投机,便费了功夫。”城璧便诉说与不换分离,到此洞被二女逼亲、擒拿、捆吊,适才那老道士如何释放、如何痛骂二妖。于冰听了,道:“你见美色不乱,就是大根脚、大可有为处。好!好!足令愚兄敬服。刻下金不换在京都报国寺害病,我和你同去寻他。城璧道:“大哥何以知道兄弟在此,金不换在都中?”于冰道:“我在云路中遇着桃仙客,他奉火龙祖师法旨,着我到此地救你,并说与不换下落。”城璧听了,又喜又感,望空叩谢。城璧又道:“那日不换出洞,寻取食物不回,我以为必教虫虎伤生,怎么他就跑到都中报国寺去?”
  于冰道:“连我也不晓得。我且试试你架得云架不得。”说着,将城璧右臂捉住,轻轻提起,有二尺高下,大喜道:“老弟血肉之躯,已去了几分,竟可以携带的了。”旋换左手扶在城璧腋下,嘱咐道:“莫要害怕。”于是口诵灵文,须臾烟雾旋绕,喝声“起”!两人同上青霄,向都中飞驰。正是:救友逢奇士,轩辕道可传。
  从兹参造化,不做地行仙。
第四十六回报国寺殿外霹妖蝎宰相府库内走银蛇
  词曰:
  妖言误信入京华,道念先差。一声霹雳现丫槎,魂梦惊讶。
  火球做就放光华,送入阎家。权奸库内走银蛇,藉此还他。
  右调《玉树后庭花》
  话说城璧初登云路,觉得身子飘飘荡荡,起在空中;耳中但觉雷鸣风吼之声。偷眼往下观瞧,见江山城市,模模糊糊,一瞬即过。约半个时辰,已到都中彰义门外。于无人处,按落云头。于冰问道:“你可怕不怕?”城璧道:“到没什么怕处,只是寒冷的了不得。”于冰道:“你还算在琼岩洞修炼了这几年,若是血肉之躯,不冻死也要病死。再修炼几年,便不觉冷了。”
  两人谈论着入都门,到报国寺来。但见琉璃瓦明同宝一鉴,朱漆柱红着丹砂。白石台阶打磨的光光溜溜,绿油斗拱妆点的整整齐齐。头门上斜站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瞪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定四员大帅,托着塔,撑着伞,像貌堂堂。左一带金身罗汉,一十八尊;右一行散花天女,三十六个。莲台上,如来合掌;法座前,韦护提鞭。合卫贫儿守定幢幡宝盖,给孤长老挂起缨络垂珠。弥勒佛哈哈大笑,枷蓝神默默无言。
  老和尚满肚银钱学打坐,小沙弥一心妇女害相思。两人走入庙中,至第二层增院,见几个和尚,从里边走出。于冰举手道:“敢问众位师父,贵寺可有个姓金的住在里面么?”内中一和尚道:“我们寺中,住客最多,不知你问的是那一房头?”又一和尚道:“海阔房到有个姓金的,病在那里。二位若是找他,我领你们去。”于冰道:“是不是,一看便知。”
  和尚领二人到一小禅房内,见一人昏昏沉沉,躺在炕上,只有一领破席在身下。二人同看,各大惊喜。城璧道:“我再想不起他在这里。”忙用手推了推。不换便狂叫了两声。城璧道:“这是个甚么病?”于冰道:“无妨,这是受了惊吓,略一动他便狂叫。”两人议论问,已来了六七个和尚。知道是旧相识,各大欢喜道:“有认得他的人,我们将来省多少啰嗦了。
  “于冰道:“有冷水,借一碗来。”和尚道:“我们有茶。”
  于冰道:“我要水,是与此人治玻”和尚将水取至。于冰道:“众位且请回避。”众和尚道:“我们到要看看你这用凉水治玻”又一和尚道:“治好治不好,我们看他怎么。”众和尚方一齐退去。于冰在水内画了一道符,又念了安神定惊的咒,令城璧将不换扶起。不换又狂叫起来。于冰将水灌下。仙传法术,救应如神。只听得腹中作响,不换道:“怕杀!怕杀!”
  随即将眼一睁,看于冰、城璧,拼命的跳下地来,哭拜道:“不意今日又得与二位长兄相见!”眼中落下泪来。于冰扶起道:“贤弟不必多礼,且将入都原由,告诉我听。”不换正要说,那些和尚听得房内问答,都走来看视,见不换站在地下,一个个大为惊异道:“可是那碗凉水的功效么?”正言间,各房头和尚又来了好些,都乱嚷:“是怎么好的?”于冰向不换道:“此地非讲话之所,可同出庙去。”三人却待要走,几个和尚拦住道:“我们担了好几天人命干系,怎么好了就走?”内中一个年老和尚,见三人衣服破旧,亦且行踪有些诡秘,京都地方,恐怕惹出是非来,连连与众和尚递眼色,三人方得出庙。
  直走到土地庙后身,才立住脚,听不换说话。
  不换道:“我是本月初六日早间出洞去寻食物。刚走到虎沟林,见一树莎果正熟。只摘了三四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金不换,你好自在呀!’我彼时大为惊吓,深山之中,如何有人知我名姓?回头看时,见一青面道人,其头匾而且宽;两只眼睛纯黑,没一点白处,比棋子还大,却又闪闪有光;身子约五尺高下,更是宽扁的异常。穿着一件青布道袍,脑袋上不见有头发;将一顶木道冠,用带儿穿着,从顶中间套在项下。
  我见他形容古怪,心上着实怕他,暗念护身咒。那道人大笑道:“我非鬼非怪,是与你有缘的人,又非害你的人,你何用念那护身咒?’说罢,他坐在一块大石上,着我和他同坐。我想了想,他若害我,我也走不脱。我便远远的寻了块石头坐了。那道人道:“你在本山琼岩洞修炼,想是要做个神仙么?你若打的过本月二十五日,将来稳稳妥妥是个神仙;若是打不过,求做个猪狗亦不可得。’我便问他打得过打不过原由。那道人道:“你心上又怕我,又疑我,又且不信服我。与你说也无益。我且将你自幼至今行为过的事,略说几件。我若说的有半字差错,你理该不信服我;若说的一字不差,你须要听我,我好救你的性命,永结仙缘。’随将我父母名讳,并我做过的事,无一不和他亲见一般。且更有奇处,我昔年做过再想不起来的事,他都说得出来。我听了,便疑他是个神仙。世上那有知过去未来的妖怪?他说我打不过本月二十五日,我不由的怕死心切。只是惧怕他的形容丑恶,不敢求他解救。谁想那道人又知我肚中的话,大雉:“你要活,就恳求我;你要死,我此刻就别过你,何用你肚中打稿儿?’我见他明白我心上话,便问他如何解救之法。那道人道:“你道友冷于冰炼气口诀,系得之火龙真人。
  真人原教他不许传人,谁想他就传与你和连城璧。那连城璧今世虽是个强盗,他前三世皆是学道未成的人。这真仙口诀,理该传他。你前一世是人,只因你打爹骂娘,即转生为狼;做了狼,你又吃人;因此第三世又转生为驴。”说到此句,城璧大笑,连于冰也大笑起来。
  不换又道:“他说我今世方得为人。’一个初世为人的人,安可消受真仙口诀?教你日后轻轻的做个神仙,与天地同休?
  古今焉有此理?目今冷于冰已被火龙真人传去,罚他烧火三年,免他妄传匪人的罪孽。因此,许久他不来看望你们,托我救你。’我问他:“可见过冷大哥么?’那道人大笑道:“我与冷师弟同出火龙之门。火龙在唐朝,渡了桃仙客;到宋朝,才渡了我;本朝才渡了他。我今这一来,还是受冷师弟之托,瞒着火龙真人到此。’我彼时听了与大哥是师兄师弟,便深信他无疑。又问他:“打不过二十五日,想是死么?’那道人道:“人孰无死?只是你死的伤心可怜,一死便万世不得人身。’我问:“是怎么个死法?’那道人怕泄露天机,不肯说,只说我死的苦。我又再三问是怎么个死,那道人只是摇头,说我死的苦不可言。我问:“要凌迟我么?’那道人道:“比凌迟还苦。’我听了心上着急,与他磕了几十个头,求他明说。他长叹了一声道:“看在冷师弟分上,我也讲不得泄天机了。’随向我耳边低低的说道:“火龙真人已碟知雷部,定在本月二十五日午时霹你。一霹之后,不但求一胎生,连卵生亦不可得,只好在蛆虫、蚊纳中过日月。你说比凌迟苦不苦?’我听了惊魂千里,又跪着求他解脱。那道人道:“我原是为救你而来。
  你此时跟我走方可。’我说:“老师便教我赴汤蹈火,我亦不辞。只是我表兄连城璧须达他知道,我心上方安。’那道人便怒说道:“你若必定去别他,你就安排着挨雷。我便去了。’我怕死情切,不合许他同行。那道人将我左臂捉住,顷刻间起一阵大风,刮的天昏地暗。约两个时辰,把我飘荡在这报国寺后。与我留了一块银子,教我住在寺内盘用。他说怕火龙真人知道,不敢久留几间。言明’二十五日早间,定来救你。你就住在海阔和尚房内。’到了二十五日早间,我在庙门外等候。
  那道人如期而至,看见我甚是欢喜,说我是有大福命的人。从怀中取出两本书,说是什么《易经》。书上画着一首朱砂符。
  又说:“今日一交巳时,天必阴;午时雨至。到下雨时,你可速去第三层殿内,上了供桌,坐在弥勒佛肚前,将《易经》顶在头上,用手扶着,任凭他有天大的霹雷,你切莫害怕。有我的书和符在头上,断断霹不了你。只用挨过午时,你就是长生不老的人了。我还要传你许多法术。你若是擅离一尺一一寸,那时霹了你,你切莫怨我。慎之!慎之!我再说与你:你只将身子靠紧弥勒佛的肚,稳坐不动,就万无一失了。’又道:’雷住了,我还要到殿中寻你,有妙话儿和你说。’他去后,我就在第三层殿外等候。到了巳时下刻,果然云雾满天,点点滴滴的下起雨来。我那时以为霹我无疑,心上着实害怕,急忙坐在弥勒佛肚前。少刻,雷电大作,雨和直倒的一般。猛然电光一瞬,满殿内通红,一个大霹雷,却像从我顶门上过去。我那时可怜连耳朵也不能掩,两手举着《易经》在头上乱战。此后左一个霹雷,右一个闪电,震的我脑袋昏沉,眼中不住的发黑。
  想了想:这一个时辰,也不是轻易过得。自己罪大恶极,何必着老天爷动怒?总然躲过去,也是罪人;不如教雷霹了,可少减死后余孽。我便拿定主意,跳下供桌,跑出殿外受霹。不意刚出殿门,便惊天动地的响了一声,较以前的霹雷更利害几倍。
  雷过处,从殿内奔出五尺余长一个大蝎子来。我便浑身苏麻,满心里想跑,无如两腿比纸还软,跌下台阶去。此时我心里还明明白白。又见那大蝎子七手八脚,从台阶上也奔下来。我耳朵中响了一声,就昏过去了。魂梦中,又听得大震之声,此后便不省人事。这几天糊糊涂涂,也不知身在何处。若不是大哥来救,我也断无生理了。”
  不换说完,城璧哈哈大笑道:“这是那蝎子预知本月二十五日午时,他该着雷霹死,早算到你还是有点福命的人,请你去替他顶缸。顶得过,你两个俱生;顶不过;你两个同死。”
  于冰道:“就顶得过,那蝎子且乐得将金贤弟饱吃做一顿压惊茶饭。”城璧道:“那有个方才救了他,他便吃救他的人?”
  于冰笑道:“那蝎子若存这点良心,五毒中便没他的名讳了。
  “城璧道:“这番惊恐,都是金兄弟自龋你我既出了家,理该将死生置之度外,那有听了一个’死’字,也顾不得向我说声,就去了?”于冰道:“这话甚是。然亦幸亏随了他去。若金兄弟彼时不依从,他在泰安山中早已就动手了。所以我屡次嘱咐你们:于深山中少出洞外。自己既无道术防身,一遇此类,即遭意外之祸。”城譬又道:“我不解个蝎子是最痴蠢不过之物,怎么他便知道过去未来事?”于冰道:“他已长至五尺余长,也不知经历了几百个春秋。”不换接说道:“我说五尺余长,还没算他的尾巴。若连尾巴,有八九尺长,怕他不未动先知么?”于冰又遭:“此类修炼,较我们最易。我们一身,有四体百骸,五脏六腑。一处气运不到,便是一处空缺。此类采日精月华,一吸即到。我们修炼十年,不过长十年见解。此类修炼十年,便可长三二十年见解。若说人为万物之灵,还有个不如此类的话说,便是拘执讲论了。总之此类未成气候时,其心至蠢,不过日夜以一饱为荣。既成气候,其心较人倍灵,却比世间极无赖人,更不安分百倍。任他修炼几千年,终不免雷火之厄。缘他赋形恶,存心毒,只用念头一坏,雷便在他头上放着。”
  城璧道:“山中虎蛇,日食人畜,也算坏了念头,怎么雷不霹他?”于冰笑道:“虎蛇等类,他心上止知饱食而已。若也像这蝎子,盗窃天地造化,变男变女,几千百年,在世界上混闹起来,雷不霹他,更霹那个?”城璧道:“弟还有未解处。
  常见世间极奸巨恶,打爹骂娘的人,其存心比蛇蝎更不堪,怎么雷也不霹他?”于冰大笑道:“此迂腐之见也!大奸巨恶,打爹骂娘之人,其行为人即不能尽知,只用一二事,人知其奸恶,人知其不孝,这就算他的奸恶、不孝现露了,将来或遭显戮,或遭冥诛,自有应得之报,雷还霹他怎么?若雷见人不善,即霹起来,天地间人十去其三四矣!大抵雷霹的,多是隐恶。
  就如做儿女的,心上本待父母凉薄,却外面做出许多孝顺,还要邀美誉于宗族乡党,这便是隐恶,这便要雷霹。还有人存一肚皮杀人、害人的心肠,他却不肯明做,或假手于人,或诱陷人自投罗网,致令受害者人亡家败,始终不知他是坏人,且还感激他,这也是隐恶,这也要雷霹。人若于大雷、大电之际一时惧怕,自己省心改过,将来不蹈前辙,一念转移,雷即宥之;若雷电甫过,旧心复萌,仍作恶如故,这为欺天,其罪更大,其霹与不霹,在其人过恶大小定之。须知雷是天地至正之气,与邪气原不并立。人有隐恶,必邪气上冲,雷始下击耳。若说雷寻着霹奸恶人,恐无此理也。然亦有素行良善孝友,或六七岁小儿,以及牛马等类,被雷霹者,此盖前世作恶露网,今世复邪气上炎,又不必拘执立论,嫌怨天地赏罚不明。”
  城璧听了,甚是佩服,向金不换道:“你常时说起要见见西湖,并帝都世面。此番到京,虽受了大惊恐,却遂却心愿。
  不换道:“我自到此,日夜愁着雷霹。除买吃食外,总在禅房内苦守。又愁二哥不知怎么找寻我,可怜见什么世面来?”于冰笑道:“此刻领你一游何难?”说着三人走至大街。刚到茶市口儿,只听得街上三三五五,互相叹惜道:“又把个户科给事中郑晓的脑袋去了。”又有人说道:“一个太师严大人,可是他轻易参得么?”于冰听了,向二人道:“可知严嵩家父子,竟是无日不作恶。我们一入都门,就听得有这些议论。”又道:“我今岁在陕西平凉府,赈济穷民,偷借了西安藩库银二十六万三千余两,诚恐官吏一时查出,未免牵连了无辜受累。我想这宗银两,出在严嵩父子家身上罢。”城璧道:“未知大哥又用何妙法,再像前番戏耍他一番才好。”于冰道:“我已有计了。”同二人寻到一大锡器铺,问道:“贵铺后面可有作房么?
  “掌柜的道:“匠人颇多,不知要照顾什么?”于冰道:“我要打周围一尺二寸,一大圆锡球。却要做成两半个,合在一处是一个;内中还要盛放三十个小锡球。一共只要六斤重。你要多少钱?”掌柜的笑道:“你做什么用?”于冰道:“你只卖了钱就是,何必管我?”掌柜的道:“这大球自必还要做的又光又圆,已经费手;这三十个小球,定必也是做空的,再对口打磨,止这手工就难说。”于冰道:“小的只要圆,也不对口,也不打磨,也不拘大小,止与你三两白银,一分不加。你要明白:小球三十个,俱要装在大球内。”掌柜的道:“几时用?
  “于冰道:“明日午间。”取出一块定银,是一两二钱五分。
  又说道:“取球时再行找足。”掌柜的收受。三人出了锡器铺,游走了半天,然后寻,处僻静店房住下。不换道:“大哥定做这许多大小锡球何用?”于冰道:我要如此如此。两人听罢,都笑了。
  次日午后,着不换拿银子,将锡球取来。打开一看,内中大小球儿,共三十个,于冰又着买银朱二斤,大红棉纸五十张,羊毛笔十管。着连、金二人将大小球先用红纸校糊,后又着将银朱调研,用笔在红纸上涂抹。那大球上的银朱,涂抹的更厚。
  到了晚间,于冰将小球尽装在大球内,扣住合口。又用粉笔在大球上写了“盘古氏制”四个蝇头篆字,关闭了门儿,披发仗剑,用符水将那大球周围喷噀了数次。不过一刻功夫,此球立刻更变,其红和烧透的火炭一般,满屋照耀,如同白昼。于冰急忙用衣服包裹,连、金二人惊异之至。又将超尘、逐电叫出,吩咐道:“你两个可分头去,一去严嵩家,打听他收藏银子地方;一去他总管阎年家,将这火球儿丢在井中更好,若无井丢在屋上亦可。”二鼓后,逐电回来,说严嵩放银地方在内院第四层之东院内,有银库三处。随后超尘亦来,言:“将球儿好好安放在井中,诚恐碰坏。”于冰收了二鬼。
  再说阎年,至二鼓将尽,骑马从相府回家,见家中男妇乱吵,说马圈院井中放出红光。阎年亲去看视,向众人道:“不可向外人声张。此井内必有奇宝,你们那一个下去取来,我赏十两银子。”众人你推我挨,没一个肯下去。阎年从十两加至五十两,把他家一挑水人,素常胆子大些;又知这并只四丈来深,贪得这银子,着众人用绳把他系下去。少刻喊叫起来,众人将他拉上。他又着用一大筐,送下他去。问他,又不肯说。
  众人连筐同他送下。少刻又复喊叫。及至拉上时,见他坐在筐中,手内抱着个大红球,与一轮红日相似。阎年一见大喜,亲自抱在庭上,照的满庭皆红,无异白昼。心下大悦,立即赏了水夫五十两;又差两个得用家人,照这球儿大小,连夜赶做三尺高一紫檀木架。一家男妇说奇道异,直守到天明,见那球才将红光收敛,其仍和火炭一般。至日上时,紫檀架亦做到。将球架起,足有四尺余高。心喜不荆用一大锦缎包袱包了,着家人拿了架儿,先见了严世蕃,说了原由。打开一看,把世蕃爱的眉欢眼笑,叫好不绝。阎年又说起夜晚放光和白昼一样。
  世若惊的只是吐舌。又从新周围细看,问阎年道:“你可知他叫什么名色?”阎年道:“小人不知。”世蕃道:“你家中得的,你还不知,足见粗心。”随将那四个字指与间年道:“此系盘古氏所制,看来还是未开天地以前之物。必是多做出来的一个太阳,皆因太老爷与我的福德感应,才得落在你家井中。
  吾读《纲目》,尧时十日并出,伯羿缴风射日,此即射落之一也。过两三日,太老爷进与圣上,便是天大的人情,天大的脸面。你此刻就吩咐管厨房的人,做二十桌极丰盛酒席,一点猪羊肉不许明用,总要稀奇美品。晚间太老爷回阁,到起更时,大厅陈设此宝。灯烛通不许用,见见他的神奇。再说与你众位太太、你众位奶奶和你众位小姐,还有你众位姨娘们,都晚间出来坐坐,着他们也见见奇宝。”阎年答应下来。日西时分,严嵩回家。世蕃备言得宝原委。严嵩大悦,又道:“你既吩咐家宴,理合阖家共赏。我此时也不看玩,到起更时庆贺可也。“再说冷于冰至灯后,差二鬼打听锡球下落,知严嵩家已摆设酒席,向连、金二人道:“我明日早饭后回来。此刻就去。
  “城璧笑道:“在严嵩家一夜么?”于冰道:“你到忘怀了。
  陕西藩库二十多万银子,要出在那锡球上,况又费了你弟兄两个半天涂抹糊裱功夫,岂是他父子、祖孙安然享受得么?”说罢,架遁光早到严嵩府内。从空中往下一看,见锡球已摆设在厅中,果然光同红日。但见:金乌呈异彩,赤彘吐奇辉。女纪初沉,但见千山共暗;扶桑始旦,欣瞻万国同明。含太阳之精灵,理应象悬天上;具纯刚之正气,何由寄迹井中?火色盈庭,形可融金炼铁;红霞满室,势能化石流金。辉煌弗燃眉,无假迎凉仙草;焰烟不焚野,宁须避暑神珠。起夸父于寒原,行将弃杖;遇鲁阳于战地,定必挥戈。步晷昆吾,入隙窥容光之照;反景泉隅,临波验国影之垂。诚哉贯虹佳珍,允矣追凫至宝。
  又见严嵩独坐一桌,在大厅正面,向众妇女指指点点,似个夸讲那锡球的神异。两傍有四桌老少妇女,笑色相陪。东边有五桌,是世蕃同他的妻女、侍妾。西边有六桌,见有两个少年男子,想是世蕃的两儿。满厅中妇女无数;厅外都是家丁,约二百余人。两廊下有两班吹打手,奏粗细十番。于冰看罢笑道:“这老奴才也要算有福的人。你看他此刻,也得意到极处。
  我且与他个乐极生悲。”说着,用剑将锡球一指,只见那锡球飞去,比箭还疾。严嵩正将一口酒送人唇内,不防此球响一声,已打中胸脯,严嵩和椅子齐倒,跌了个面朝天,把一个雕刻极细雅大白碾玉杯也摔了个粉碎。一厅男女,俱皆吓呆了。家丁们抢入来搀扶。世蕃心中大惧,连忙跑出厅外。
  于冰在半空中看得明白,又将那锡球一指,那球快如鹰隼,赶到世蕃脖项上一触。世蕃扒倒地下,大叫救人。于冰又将那锡球指了两指,那锡球分为两半,从里边飞出那三十个小锡球,你起我落,将众男女打的眉青目肿,发散鞋丢,一个个没命的乱跑;喊叫之声,鸡犬皆惊。于冰将剑乱搅了几下,那些小球仍归于大球之内,合而为一,一直滚入严嵩家第四层东院银库内。
  众家丁有胆大的,跟随在后。随后又来了二十余人,各执火把,到银库前去看。猛见半空中电光一瞬,随即响了一个霹雷,只见银库门大开,从里边走出数丈长一条大白蟒,扬着头,有五六尺高下;口内衔着那火球,向众人奔来,吓的众家丁魂消魄散,如飞的逃命。于冰在半空中,用手招了几下,那白蟒便直上青霄。于冰腾身跨上了蟒背,如电逝的一般向西去了。
  严嵩家男女直吵闹到天明,查点库中,少了二十六万三千余两。
  事出怪异,戒逾府中大小人等,一字不可露泄。严嵩被锡球打中胸膛,受伤还浅,只五六天就上了朝。惟世若被锡球打中项后总筋,昼夜疼痛的连头也不敢动一动儿;无可杀气,将阎年打了二十板。他是严府中第一有体面的家人,今日受此大辱,几乎气死。
  再说于冰骑蟒到了陕西陇山,用手将蟒头一指,那蟒便头朝下,尾朝上,就像天上银河倒泻下来一般,落在地下,都是元宝。于冰又将锡球上符咒收回,丢在一边。走入佛庙,见画的那门儿依然还在,随将丁甲众神拘来;又披发仗剑,将画的门儿推开,烦众神将将银子都送入去,至天明时方完。那门儿内,将于冰日前的借帖丢出,立即关闭。于冰退了众神,回到店中,向连、金二人告诉了一遍。二人大笑,称羡不已。于冰道:“此地安可久停?可同去衡山。”于是领二人到无人之地,用左右手扶住二人,架云起在空中,向衡山去了。正是:医得同人病始痊,锡球偏送与权奸。
  神仙短钞犹行骗,无怪凡夫倍爱钱。
第四十七回寿虔婆浪子吃陈醋伴张华嫖客守空房
  词曰:
  平康姊妹最无情,势利太分明。刘郎弃,阮郎迎。
  相对气难平,长叹守孤檠,睡难成。千般恩爱寄高岑,自沉吟。
  右调《桃花水》
  且说于冰扶了连、金二人,到玉屋洞外,落下云头。不换道:“此刻的心才是我的了。好冷!好冷!”城璧叫门,不邪出来跪接。连、金二人见不邪童颜鹤发,道衣丝绦,竟是一得道全真,那里有半点猴相?三人坐在石堂内。于冰向不邪道:“这是你连、金二位师叔,可过来拜见。”不邪下拜。城璧、不换,亦跪拜相还。于冰又着排设香案,把火龙真人赐的衣包放在正面,大拜了四拜。打开观看,内有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一顶,天青火浣布袍一件,通天犀发簪一根,碧色芙蓉根丝绦一条,墨青桃丝靴一双。于冰拜罢,即穿带起来。人才原本齐整,又兼服饰精美,真是瑶台玉宇的金仙。城璧等各欣羡不已,说道:“大哥既改换道服,我们不知改的改不得?”于冰道:“既已出家,有何不可?”又向不邪道:“可将要紧应用法术,传与你二位师叔些。我此刻去江西走遭,大要得数月方回。”
  不邪等送出洞外,凌空去了。
  再说温如玉,自于冰那晚用花瓶替换的遁去,将金钟儿被褥全湿,次日暗中吩咐张华,推往泰安请苗秃子,着他买锦缎被褥面二件,速速的送来。
  过了三四天,张华回来,买了五彩水纹块式博古图锦缎被料一件,又天青地织金喜相逢蝴蝶褥料一件,呈与如玉过目,说道:“这都是苗三爷买的,共费了九两八钱银子。住房也寻下了。苗三爷还领小的去看了看,前后两进院子,也有三间庭屋。木石虽小些,房子到都是半新的。在城西门内,骡马市儿左边,坐北朝南的门楼,内外共房二十八间。房后有一大水坑。
  苗三爷说,若典他的,只要二百两;买他的,要三百八十两。
  又着说与大爷,或典或买,快去商议,这房子还像个局面;迟几天,人家就买了。还与大爷有书字。”取出递与如玉。如玉看了问道:“苗三爷的住房寻下了没有?”张华道:“苗三爷没有说起。”如玉道:“明日绝早的收拾行李,我好回去,你今日雇便一辆车子方好。”张华道:“小的就是坐车来的。”
  张华方才出去,金钟儿旋即走来。如玉道:“我与你买了两件被褥料,你看看。到只怕不如你的好。”金钟儿也不看,先作色道:“这都是胡做作,何苦又费这些银子?”如玉道:“没多的,不过十两上下。”金钟儿道:“就是一两也不该。
  你若和我存起赔垫东西的心来,就不成事了。”说着,又伸手将被褥料打开观看。见织的云锦灿烂,耀目夺睛,不由的笑逐颜开道:“既承你的情买来,我拿去着我爹妈看看,着他们也知道你这番意思。”说着,笑嘻嘻的拿出去了。自此一家儿待温如玉分外亲切。萧麻子时来陪伴。又留恋了四天,方回泰安去。临行与郑三留了十六两银子。与金钟叮定归期。
  到泰安和苗秃相商,用三百六十两银子,将房子买下。搬房的事,他也无心照料,都交与两个家人韩思敬和张华办理。
  又帮了苗秃三十两银子,也在这骡马市左近,寻了几间住房。
  两人略安顿了安顿,便一齐往试马坡来。自此后来来往往,日无宁贴,和金钟儿热的和火炭一般。逐日家讲论的,都是你娶我嫁,盟山誓海的话。苗秃子与王磐儿,相交日久,不由的也单热起来。皆因玉磐儿没多的相交,省得闲在家内,只得也与苗秃几句锥心刺骨的假屁吃。这秃子那里经受得起?他每日也要舍命的洗脸、刷牙,穿绸袍子,两三双家买新缎靴,心眼儿上都存的是俏脾。饶如玉与他垫着一半嫖钱,他还耗去了六七十两。又说合着教如玉借与萧麻子五十两,藉仗他的汉子,镇压试马坡的光棍,不许入郑三家门。又着如玉借与郑三八十两,立了借契,他和萧麻子做中见人。契上写的银便即还,不拘年月。又与金钟儿打首饰,做衣服。连嫖钱偿格并自己家中用度,真水也似的一股往外直流。将房价银一千四百两,止剩下七百多的了。凡人家与他说亲事,不依允也还罢了,他还要以极怒的眉目拒绝。一心只要从良金钟儿。郑三要八百两,少一两也不肯依。因此再讲不妥。萧麻和苗秃也替如玉在郑三家两口子面前假为作合。出到五百两,郑三家老婆总不改口。金钟儿为此事,与他父母也大嚷过几次,几乎把头发剪了。他母亲再四安慰,许到明年准行,金钟儿方不吵闹了。
  温如玉看见这种情意,越发热的天昏地暗,直嫖到黎氏的二周年,方才回家料理祭祖,去坟上磕了头回家。正要雇车到试马坡去,不意走起痢来,每天十数次不止。他因黎氏是痢疾丧命,心上甚是害怕,日夜服药,恨不得一刻便好。一日,苗秃子从试马坡来,听得如玉患病,买了几样吃食东西相看,说道:“金姐见你许久不去,终日里愁眉泪眼,不住的只问我。
  我又不知你走痢,只得含糊答应。他这几天,也瘦了好些。若再知道你害病,怕孩子的小命儿吓不杀。这二月二十三日,是他母亲的五十整寿,屈指只留下七八天了。我是定要亲自送礼祝寿去的。你就不能亲自去,也该与他带一分礼,方觉得情面上好看。”如玉道:“我这几天,遍数略少些;到二十三日,也就好了。即或不好,我将来亲去,与他补祝罢。稍带着礼去,到只怕不是老人家意思。俗言有心拜年,总到寒食也不迟。”
  苗秃子道:“你说的中窍,想出来就高我们几分。”自此两人日日坐谈。
  到了十一日,如玉的痢还不止,苗秃子告别。如玉又嘱托了许多话,苗秃道:“我这一去,管保金姐连夜打发人听望你来。”苗秃去后,如玉的痢疾到二十七八才好起来。又见苗秃已去了半月,想着他们不知如何快乐,于是亲到缎局内,买了一件红青缎氅料,一件鱼白缎裙料,又备办了六色水礼,外添寿烛、寿酒,雇人担上,同张华坐车,向试马坡来。
  一入了门,见院中有六七个穿绸缎的人,却都是家丁打扮,在两条板凳上坐着闲谈。见如玉人来,都大模大样的不理论。
  又听得金钟儿房内,有人说笑。郑三从南房内出来,见如玉着人担着礼物,笑说道:“温大爷来了。听得说大爷欠安,急得要打发人去看望,家中偏又忙。大爷且请到东院亭子上坐坐。
  “如玉道:“这些人都是那里的?”郑三道:“到亭子上,我与大爷细说。”如玉指着挑夫说道:“这是我与你老伴儿带的寿礼,你可看看收的去。”郑三道:“又着大爷费心赏赐,小的自有措置。”让如玉到亭子上坐下。如玉道:“你也坐下说话。不必拘形迹。”郑三道:“小的站着说罢。大爷适才问院里那几个人,说起来真是教人无可如何的事。本月十四日午后,是现任山西太原府的公子,姓何,讳士鹤,就是武定府人,带领许多家人,系从京中办事后回乡走走。此番是与本省巡抚大人说话。在济南听得人说,有个金钟儿,是名妓,因此寻来,到小的家要看看。小的一个乐户人家,焉敢不支应?只得请到庭上,与金钟儿相见。谁想他一见就中意,死也不肯走。金钟儿死也不接他。到是小的两口子、看事势脸面上都下不来,费了无限唇舌,金儿方肯依允。适才院里那些人,都是跟随他的。
  将几间房子,也住满了。”如玉道:“这个何妨?大家马儿大家骑。你开着这个门儿,就只得像这样酬应。但不知这姓何的有多少年纪?”郑三道:“人还年青哩,才二十岁了。”如玉道:“人才何如?”郑三道:“小的看得甚好。小的女儿却看不上眼,凡事都是是假情面。”
  正说着,只见苗秃、萧麻子大笑着走来。同到亭子上,两人齐说道:“为何如今才来?”如玉道:“贱恙到二十七日才好些,所以耽延到如今。”萧麻子笑道。“温大爷止知在家中养病,就不管金姐死活了?”如玉着惊道:“敢是他也害病么?”萧麻子道:“他到也没病,不过是想念你。”如玉笑了。
  三人坐下。郑三道:“小的照看大爷的人去。”说毕去了。如玉道:“怎么不见金姐?想是陪着新客人,没功夫来。”苗秃道:“你不可冤枉人家,他听得你来,就打了个大失惊。只因客人的话多,拉扯不断,管情也就来呀。”如玉道:“你这秃小,怎么就住这些时?也不回家走走。”苗秃笑道:“我住解说不来。”
  原来这何士鹤,果然是太原府知府何栋的长子。在任七八年,赚了五六万两,着何士鹤入都,走动锦衣卫陆炳的门路。
  着写字嘱托巡抚,题升冀宁道。又着他到本省巡抚处,亲自送礼禀安。他路上闻得金钟儿名头,算省城左近好些的名妓,因此他寻到试马坡。与金钟儿一见,便彼此留恋。何公子又生得眉目清秀,态度安详,虽是个少年孩子,却大有机械变诈,透达世故人情。只两三天,把一个金钟弄的随手而转,将爱如玉的一片诚心,都全归在他一人身上。行事又会大方,住了三天,就与了郑三三十两。见萧麻、苗秃会帮衬,便满口许着带到任里去办事,因此他两个日夜趋奉,时时刻刻赶着凑趣不迭,都想着要从山西发发财。
  少刻,玉磬儿笑容满面的走来,到如玉面前,问候了一会痢疾病的活,方才坐下。语言间比素常亲热三四倍。待了好半晌,方见金钟儿打扮的粉妆玉琢,分花拂柳而来。到了亭子上,笑向如玉道:“你来了么?”如玉道:“我病了一场,几至伤了性命。你也不着人看看我。”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曾说过。
  我想一个痢疾病,也到不了什么田地。”萧麻子道:“你两个且说几句知心话儿,我和老苗且到前边走走。”说罢,两人陪何公子去了。玉磐儿也随着出去。如玉笑向金钟道:“你今日得了如意郎君,还没与你贺喜。”金钟儿道:“我也没个不如意的人。”如玉道:“这姓何的为人何如?”金钟儿道:“也罢了。”如玉道:“我今日也来了,看你如何打发我。”金钟儿把脸一高扬道:“我是磨道中的驴,任凭人家驱使。”又道:“你还没有吃饭,我与你打听饭去。”如玉道:“我又不饥,你着急甚么?有你父亲料理就是了。且坐着说话儿。”金钟儿道:“我与他说一声去就来。”急急的去了。如玉独自在亭子上,走来走去。又待了好半晌,心中诧异道:“怎么这老金听饭去就不来了?连苗秃子也不见,真是荒唐!”
  正鬼念着,见萧、苗二人走来,笑说道:“那何公子听见温大爷到此,一定要请去会会。”如玉道:“我不会他罢。我也要回去哩。”萧麻子大笑道:“尊驾要回去,就该早些走。
  此刻人家把上下饭都收抬停妥,住房也议论停当,还走到那里去?难道这时候还要住店不成?”苗秃子道:“何公子年少谦和,你不可不见见他。将来有藉仗他处,也未可知。”如玉执意不去。又见郑三也来相请,只得走到前庭。
  何公子迎接出来,两人行礼叙坐。如玉让何公子是客,何公子又以如玉年长。讲说了一会,何公子坐了客位,如玉对坐,余人列坐左右。如玉见何公子丰神潇洒,气度端详,像个文雅人儿,心里打稿儿道:“我当这娃子不过有钱有势,谁想生得这般英俊!到只怕是我温如玉的硬对头。”又回想道:“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断不至变了心术。”只见何公子道:“久切瞻韩,无缘御李。今日青楼中得晤名贤,荣幸何似!”如玉道:“小弟樗庸栎材,智昏菽麦。过承奖誉,何以克当?”少时茶至。如玉留神看视,见金钟儿一对眼睛,不住的偷看何公子,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郑三入来说道:“温大爷,就在庭上一同用饭罢。”打杂的入来安放桌椅,斟起酒来。何公子在左,如玉在右,萧、苗二人在一面,金钟、玉磐在一面。六人坐定,共叙家常。萧、苗二人,互相讥刺,说笑下一堆。端来的茶食,不但比素常丰盛数倍,且大盘大碗,一样样的上起来。
  如玉心内狐疑道:“想是为我带了寿礼来酬情。”不多时,轩车下坠,雾隐前山。郑三拿入许多的蜡烛来,上下安放。饭食才罢,又是十六个碟子,皆奇巧珍品下酒之物,心里说道:“这是款待何公子无疑了。我在他家,来回七八个月,花好几百两银子,也没见他待我这样一次。”腹中甚是抑郁。又见金钟儿与何公子以目送情,不打照自己一眼,到是何公子,疏疏落落,似有若无。偏是这金钟儿,情不自禁,时而与何公子俏语几句,时而含笑低头,时而高声嫩语,与苗秃子争论吃酒的话儿,卖弄聪明。如玉都看在眼内,大是不然。六人坐到起更时候,何公子向如玉道:“弟有一言,实出自肺腑,兄毋视为故套。弟在此业已数日,都花占柳之福,享用太过。死与金卿,素系知己;兼又久别,理应夜叙怀抱。弟与家奴辈,随地皆可安息。未知长兄肯赏此薄面否?”如玉正要推辞,只见萧麻子道:“敝乡温大爷,素非登徒子。磨月琢云之兴,亦偶然耳。
  况相隔咫尺,美人之光,最易亲近。公子上有大人管束,本身又有多少事务;好容易拨冗到此,割爱之说,请勿再言。”温如玉道:“弟之所欲言,皆被萧大哥道荆弟亦无可为辞。但今日实为金姐母亲补寿而来。新愈之躯,亦不敢与孙吴对垒。
  即公子不在,也定必独宿。”何公子道:“弟虽年幼,非酒色人也。因见兄晶莹磊落,正是我辈中人。倘邀屈允,弟尚可以攀龙附凤,多住几天。否则,明早即行矣?”金钟儿连忙以眼知会苗秃。苗秃道:“玉姐渴慕温大爷最久,我今日让你受用几天罢?”玉磐儿听了笑道:“只怕我福浅命薄,无缘消受。
  “萧麻子笑道:“果然你的命薄,七八个月,总未相与一个有头发的人。我到有头发,你又嫌我老。今晚温大爷光顾,真是你的造化到了?”让来让去,如玉总以身子病弱为辞。萧麻子又叫着郑三来,定归如玉同张华在后院住宿。
  顷间,收去杯碟,一齐起身,同送何公子到金钟儿房内吃茶。如玉见他月前买的锦缎被褥料子,已经做成,辉煌灿烂的堆在坑上,先到与何公子试新,心上甚是气悔。猛抬头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白绫字条,落的款是“渤海何士鹤题,上写七言律诗一首道:宝鼎香浓午夜长,高烧银烛卸残妆。
  情深私语怜幽意,心信盟言欲断肠。
  醉倒鸳鸯云在枕,梦回蝴蝶月盈廊。
  与君喜定终身约,嫁得何郎胜阮郎。
  如玉看到“嫁得何郎胜阮郎”之句,不由的醋心发作。又见金钟儿不住的卖弄风情,将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毫无一点照应到自己,那里还坐得住?随即别了出来。众人又同到温如玉房内,混了一会,方才各归寝所。
  如玉与张华同宿,面对一盏银灯,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
  一会儿追念昔日荣华;一会儿悼叹近年的境况;一会儿想着何公子少年美貌,跟随的人都是满身绸缎气昂昂,旁若无人。又低头看了看张华睡在脚下,甚是囚气。此时手内,又拿不出几千两银子,与何公子比试,着亡八家刮目欣羡。又不能小几岁,与何公子争较人才。一会儿又想到萧、苗二人,言言语语都是暗中替何公子用力,将素日的朋情付之流水。又深悔时常帮助苗秃,借与萧麻子银两,如今反受他们的作弄。只这炎凉二字,也咽不下去。想来想去,想的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病,明早就死在郑三家里,看他们如何摆布。又深恨金钟儿这番冷淡光景,白白的在这麻淫妇身上花了无限的银子,落下这样个下常思来恨去,弄的心胸鼓胀起来。睡着不好,坐着也不好。再看张华,已经在脚下打呼,悄悄的披了衣服,走到庭屋东窗外窃听。
  只听得他二人驾颠凤倒,艳语淫声,百般难述。自己用拳头在心上打了几下,垂头丧气的回来,睡在被内说道:“罢了,罢了。我明日只绝早回家去罢。眼里不见,到还清净些。”又一会,自己开解道:“我又和他不是夫妻,何苦自吃烦恼?不如睡觉养神。”嘴里是这样说,不知怎么心里丢不过,睁着两眼,一直醒到鸡叫的时候。及至到天将明,又睡着了。
  睡到次日辰牌时候,觉得被内有一只手儿伸入来,急睁眼看时,却原来是金钟儿,打扮的和花朵儿一般,笑嘻嘻的坐在身傍。如玉看了一眼,也不言语,依就的合眼睡去。金钟儿用左手在他心口上摸索着,用右手搬着如玉的脖项,说道:“你别要心上胡思乱想的,我爹妈开着这个门儿,指着我们吃饭穿衣,我也是无可如何。像这等憨手儿,不弄他的几个钱,又弄谁的?金弄他的几个钱儿,就省下你的几个儿了。你在风月行,还是一年半载的人,什么么骨窍儿你不知道?”说着将舌头塞入如玉口内,搅了几搅。如玉那里还忍耐的住?不由的就笑了,说道:“你休鬼弄我,我起来还有正紧事,不料就睡到这时候。
  “金钟儿道:“你的正紧事,不过是绝情断义,要回泰安,一世不与我见面。你那心就和我看见的一样,亏你也忍心想得出来!”
  两人正口对口儿说着,猛听得地下大喝了一声,彼此各吃一惊。看时,却是苗秃子、笑说道:“你夫妻两个,说什么体己话儿?也告诉我一半句。”金钟儿道:“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苗秃子将舌头一伸,又鼻子里呼出了一声,笑说道:“好走手儿来!人家为你远来送寿礼,心上感激不过,从五更鼓老两口子收拾席面,今日酬谢你,你才说起走的话来了。”如玉道:“我家里有事。”苗秃子低声道:“你不过为何家那孩子在这里。他原是把肥手儿,你该与金姐帮衬才是。”如玉道:“他赚钱不赚钱,我不管他,我只以速走为上,何苦在这里作众人厌恶?”苗秃子道:“不好,这话连我也包含着哩。”金钟儿冷笑了一声,藉空儿听何公子去了。正是:织女于今另过河,牛郎此夜奈愁何?
  嫖场契友皆心变,咫尺炎凉恨倍多。
第四十八回听喧淫气杀温如玉恨讥笑怒打金钟儿
  词曰:
  且去听他,白昼闹风华。淫声艳语嗳呀呀,气杀冤家。
  一曲琵琶干戈起,打骂相加。郎今去也各天涯,心上结深疤。
  《珠沉渊》
  话说金钟儿去后,温如玉随即穿衣服。苗秃道:“我与你要洗脸水去。”少刻,如玉到前边,张华收拾行李。郑三家两口子,说好说歹的才将如玉留下;又暗中嘱咐金钟儿,在两处儿都打照着,休要冷淡了旧嫖客。如玉同众人吃了早饭,因昨夜短了睡,到后边困觉。
  睡到午间,扒起到前院一看,白不见一个人,止有郑三在南房檐下,坐着打呼。原来苗秃子等同何公子家丁们,郊外游走去了。如玉走到庭房,正欲趁空儿与金钟诉诉离情。刚走到门前,将帘儿掀起,见门子紧闭。仔细一听,里面柔声嫩语,气喘吁吁,是个云雨的光景。又听得抽送之声,与狗舐粥汤相似。少刻声音更迫,只听得金钟儿百般乱叫,口中说死说活。
  如玉听到此际,比晚前那一番更是难受,心上和刀剜剑刺的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走到后边,把桌子拍了两下道:“气杀!气杀!”将身子靠在被褥上,发起痴呆来。好半晌,方说道:“总是我来的不是了。与这老忘八肏的做的是什么寿!”猛见王馨儿笑嘻嘻的入来道:“大爷和谁说话哩?”如玉道:“我没说什么。请坐。
  “玉磐儿道:“东庭房着人占了,大爷独自在此,不寂寞么?
  “如玉道:“也罢了。”玉磐儿道:“他们都游走去了,止有何公子在金妹子房中睡觉。我头前来看大爷,见大爷睡着了,不敢惊动。”如玉道:“这何公子到你家,前后共几天了?”
  玉磐几道:“连今日十八天。”如玉道:“不知他几时起身?
  “玉磬儿微笑道:“这到不晓的。”又道:“他两个正是郎才女貌,水乳相投。这离别的话,也还说不起哩。”如玉道:“苗三爷与你最久,他待你的情分何如?”玉磬几道:“我一生为人,大爷也看得出,谁疼怜我些,谁就是我的恩人,只是自己生的丑陋,不能中高贵人的眼,这也是命薄使然。”如玉道:“你若算丑陋人,天下也没俊俏的了。”玉磐儿笑道:“大爷何苦玩弄我?只是大爷到这里来,金妹子又无暇陪伴。到教大爷心上受了说不出的委曲。”如玉道:“此番你妹子,不是先日的妹子了,把个人大变了。我明日绝早走;将来他不见我,我不见他,他还有什么法儿委曲我?”玉磐儿道:“嗳哟!好大爷,怎么把斩头滴血的话都说出来?我妹子今年才十九岁,到底有点孩子性。将来何公子未了,他急切里也没个如意的人,除了大爷,再寻那个?”如玉冷笑道:“我还不是就近的毛房,任人家屎尿哩!不是你三叔和你三婶儿,再三苦留,我此刻也走出六十里去了。”两人正叙谈着,忽听得外面有人说笑。玉磐儿道:“我且失陪大爷。”一直前边去了。
  少刻,前边请吃饭,大家齐到庭上。只见郑三家老婆入来,看着温如玉,向何公子道:“承这位温大爷的盛情抬举我,因为我的贱辰,补送礼物,已经过分了;又拿来许多的缎子衣服,我昨日细看,到值六七十两。只是小地方儿没有什么堪用的东西,今日不过一杯水酒,少伸谢意。”又嘱咐金钟、玉磐儿道:“你两个用心陪着,多吃几杯儿。”说罢出去了。何公子道:“昨日小弟胡乱僭坐,今日是东家专敬,温兄又有何说?”萧麻子道:“今日是不用逊让的,自然该温大爷坐,完他东家敬意。何大爷对坐,我与老苗在上面横头,他姊妹两个在下面并坐就是了。”说罢,各-一入坐。不多时,杯泛琼苏,盘堆珍品;兰肴绮馔,摆满春台。如玉存心看金钟儿举动,见他磕了许多瓜子仁儿,藏在手内;又剥了个元肉丸儿,将瓜子仁都插在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暗送与何公子。又见何公子将元肉同瓜子仁儿浸在酒杯内,慢慢的咀嚼。如玉甚是不平,踌躇了一会。苗秃子见如玉出神,用手在肩上拍了一下,说道:“你不吃酒,想甚么?”如玉道:“我想这乐户家的妇女,因是朝秦暮楚,以卖俏迎奸为能。然里头也有个贵贱高低。高贵的,止知昏夜做事;下贱的,还要白日里和人打枪,与没廉耻的猪狗一般。你看那猪狗,不是青天白日里闹么?”金钟儿听了,知道午间的事必被如玉听见,此刻拿话讽刺,便回答道:“猪狗白日里胡闹,虽是没廉耻,他到的还得些实在。有那种得不上的猪狗,在傍边狂叫乱咬,那样没廉耻,更是难看。”萧麻子急急瞅了一眼,如玉登时耳面通红,正要发作,苗秃子大笑道:“若说起打枪来,我与玉姐没一天白日里没有。”玉磐儿道:“你到少拿这臭屁葬送人。我几时和你打枪来?”苗秃子道:“今日就有。我若胡葬送你,我就是郑三的叔叔。”何公子大笑道:“这话没什么讨便宜处。”苗秃道:“我原知道不便宜,且乐得与他姐妹两个做亲爷。”玉磬儿道:“我只叫你三哥哥。”萧麻子道:“你们莫乱谈,听我说。今日东家一片至诚心,酬谢温大爷,我们极该体贴这番敬客的意思。或歌或饮,或说笑话儿,共效嵩呼。”何公子道:“萧兄说得甚是?
  “快拿笛笙、鼓板、琵琶、弦子来,大家唱唱。”众人你说我笑,将如玉的火压下去了。
  须臾,俱各取来,放在一张桌子上。萧麻子道:“我先道过罪,我要做个令官,都要听我的调遣。我们四人普行吃大杯;金姐、玉姐每遍斟三分;我们都是十分杯子。要转着吃,次第轮流。每吃一杯,唱一曲。上首坐的催下首坐的。干迟者罚一大杯。你们以为何如?”苗秃道:“这个令到也老实公道。只是不会唱的该怎么?”萧麻子道:“不会唱的,吃两杯免唱。
  爱唱的,十个八个只管唱。若唱的不好,听不敢过劳。”说罢,都斟起大杯来。如玉道:“我的量小,吃不动这大杯。每次斟五分罢。”萧麻子道:“这话不行。就如我也不是怎么大量,既讲到吃酒,便醉死也说不得。”于是大家都吃起来。
  萧麻子道:“令是我起的,我就先唱罢。”金钟儿道:“我与你弹上琵琶。”萧麻子道:“你弹上,我到一句也弄不来了。到是这样素唱为妥。”说着,顿开喉咙,眼看着苗秃子唱道:寄生草我爱你头皮儿亮,我爱你一抹儿光,我爱你葫芦插在脖子上,我爱你东瓜又像西瓜样,我爱你绣球灯儿少提梁,我爱你安眉戴眼的听弹唱,我爱你一毛儿不拔在嫖场上浪。
  众人听了,俱各鼓掌大笑。
  苗秃子着急道:“住了,住了,你们且止住笑,我也有个《寄生草》,唱唱你们听。”唱道:你好似莲蓬座,你好似马蜂窝,你好似穿坏的鞋底绳头儿落,你好似一个核桃被虫钻破,你好似石榴皮子坑坎儿多,你好似臭羊肚儿翻舔过,你好似擦脚的浮石着人嫌唾。
  众人也都大笑。何公子道:“二位的曲子,可谓工力悉敌,都形容的有点趣味。”萧麻子道:“快与苗三爷斟起一大杯来。
  “苗秃子道:“为什么?”萧麻子道:“罚你。”苗秃子道:“为什么罚我?”萧麻子道:“罚你个越次先唱。我在你下首,我是令官,我唱了,就该何大爷;何大爷唱后,是金姐、玉姐、温大爷,才轮着你。你怎么就先唱起来?到该你唱的时候,那怕你唱十个二十个也不妨,只要你肚里多。若嫌你唱的多罚你,就是我的不是了。”何公子道:“令不可乱,苗兄该吃这一杯。
  “萧麻子立逼着苗秃吃了。萧麻子又道:“再与苗三爷斟起一大杯来。”苗秃子着忙道:“罚两杯么?”萧麻子道:“头一杯,是罚你越次先唱;这第二杯,罚你胡乱骂人。”苗秃子大嚷道:“这都是奇话。难道说,只许你唱着骂我么?”萧麻子道:“我不是为你骂我。你就骂我一千个,也使得;只要你有的骂。只是这金姐脸上,也有几个麻子。你就骂,也该平和些儿,怎么必定是石榴皮、马蜂窝、羊肚子、擦脚石,骂的伤情利害,到这步田地?若是玉姐有几个麻子,你断断不肯骂出来。
  “金钟儿粉面通红道:“这叫个穷遮不得,富瞒不得。我这脸上,原也不光亮,无怪乎苗三爷取笑我。”苗秃子听了,恨不得长出一百个嘴来分辨,忙说道:“金姐,你休听萧麻子那疤肏的话,他是信口胡拉扯。”萧麻子大笑道:“金姐你听听,越发放开口的骂起咱两个是疤肏的来了。”苗秃子打了萧麻子两拳,说道:“金姐,你的麻子,就和月有清阴,玉有血斑的一样,真是天地间秀气钟就的灵窟,多几个儿不可,少几个儿也不可,没一个儿更不可。就是用凤衔珠、蛇吐珠、僻尘珠、玄鹤珠、骊龙珠、象网珠、如意珠、滚盘珠、夜明珠、照乘珠,一个个添补起来,也不如这样有碎窟小窝儿的好看,那里像萧麻子的面孔,与缺断的藕根头相似,七大八小,深深浅浅,活怕死人!”萧麻子道:“任凭你怎么遮饰,这杯酒总是要罚的。
  “苗秃被逼不过,只得将酒一气饮干,说道:“罢!罢!我从今后,连萧麻子也不敢叫你了,我只叫你的旧绰号罢。”何公子道:“萧兄还有旧绰号么?”苗秃子道:“怎么没有?他的旧绰号叫象皮龟。”众人听了,俱备大笑。
  以下该何公子唱了。何公子将酒饮干,自己拿起鼓板来,着他跟随的家人们吹上笙笛,唱了《阳告》里一支《叨叨令》。
  如玉道:“何兄唱的,抑扬顿挫,真堪裂石停云,佩服,佩服。
  “何公子道:“小弟的昆腔,不过有腔有板而已,究竟于归拿字眼、收放吞吐之妙,无一点传授,与不会唱的门外汉无异。
  承兄过誉,益增甲颜。”
  次后该金钟儿唱了。金钟儿拿起琵琶,玉磐儿弹了弦子,唱道:林梢月(丝弦调)初相会,可意郎,也是奴三生幸大。你本是折桂客,误入章台,喜的奴竟夜无眠,真心儿敬爱。你须要体恤奴怀。若看做残花败柳,岂不辜负了奴也。天呀,你教奴一片血诚,又将谁人堪待?
  萧、苗二人,一齐叫好,也不怕把喉咙喊破。温如玉听了,心中恨骂道:“这淫妇奴才,唱这种曲儿,他竟不管我脸上下得来下不来。”
  金钟儿唱罢,玉磐儿接过琵琶来,将弦子递与金钟儿,改了弦唱道:桂枝香(丝弦调)如意郎,情性豪,俊俏风流。尘寰中最少。论第督抚根苗。
  论才学李杜清高。恨只恨和你无缘叙好。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调谑。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镜花水月,权且将门解愁消。
  众人也赞了一声好。
  底下该温如玉唱了。如玉道:“我不唱罢。”众人道:“却是为何?”如玉道:“我也欲唱几句昆腔。一则有何兄的珠玉在前,二则小弟的曲子非一支半文所能完结,诚恐咶唣众位。
  “众人道:“多多益善,我们大家洗耳静听佳音。”如玉自己打起鼓板,放开喉咙唱道:点绛唇海内名家,武陵流亚。萧条罢,整日嗟呀,困守在青毡下。
  混江龙
  俺言非夸大,却九流三教尽通达。论韬略孙吴无分,说风骚屈宋有华。人笑俺挥金掷玉贫堪骂,谁怜我被骗逢劫命不佳。
  俺也曾赴棘闱,含英咀华;俺也曾入赌局,牌斗骰挝;俺也曾学赵胜,门迎多士;俺也曾仿范公,麦赠贫家;俺也曾伴酸丁,笔挥诗赋;俺也曾携少妓,指拨筝琶;俺也曾骑番马,飞鹰走狗;俺也曾醉燕氏,击筑弹挟;俺也曾效梨园,涂朱傅粉;俺也曾包娼妇,赠锦投纱;俺也曾搂处子,穴间窃玉;俺也曾戏歌童,庭后摘花;俺也曾弃金帛,交欢仕宦;俺也曾陈水陆,味尽精华。为什么牡丹花,卖不上山桃价?龟窝里遭逢淫妇,酒席上欺负穷爷。
  众人俱各鼓掌道好。金钟儿笑道:“你既到这龟窝里,也就说不得什么穷爷、富爷了。请吃酒罢,曲子也不敢劳唱了。
  “如玉道:“酒到可以不吃,曲子到要唱哩。”又打起鼓板来,唱道:油葫芦俺本是风月行一朵花,又不秃,又不麻。
  苗秃子笑向萧麻道:“听么,只用一句,把我和你都填了词了。”
  锦被里温存颇到家,你纤手儿搦过俺弓刀把,柳腰儿做过俺旗枪架。枕头花两处翻,绣鞋尖几度拿。快活时说多少知心话,恁如今片语亦无暇。
  萧麻子道:“前几句叙的,甚是热闹;后几句叙的可怜。
  看来必定这金姐有不是处。”金钟儿笑了一笑。如玉又唱道:天下乐你把全副精神伴着他。学生待怎么,他是跌破的葫芦嚼碎的瓜。谎的你到口苏,引的你过眼花。须堤防早晚别你,把征鞍跨。
  何公子大笑道:“温兄倚马诗成,真是盛世奇才,调笑的有趣之至。就是将小弟比做破葫芦;碎西瓜,小弟心上也快活不过。”如玉又唱道:那吒令你见服饰盛些,乱纷纷眼花。遇郎君俏些,艳津津口夺。
  对寒儒那些,闷厌厌懒答。论银钱让他多,较本事谁行大,我甘心做破釜残车。
  何公子毫不介意,只是哈哈大笑,拍手称妙不绝。如玉又唱道:鹊踏枝你则会鬓堆鸦,脸妆霞。止知道迎新弃旧,眉眼风华。他个醉元规,倾翻玉斝,则俺这渴相如,不赐杯茶。
  何公子道:“相如之渴,非文君不能解。小弟今晚,定须回避;不然,亦不成一元规矣。”说罢大笑。如玉唱道:寄生草对着俺誓真心,背地里偷人嫁。日中天犹把门帘挂,炕沿边巧当鸳鸯架。帐金钩摇响千千下,闹淫声吁喘呼亲达。怎无良连俺咳嗽都不怕。
  何公子听了,笑的前仰后合,不住口的称道奇文妙文,赞扬不已。苗秃子道:“怪道他今日鬼念打枪的话说,不想他是有凭据的。”金钟儿笑道:“你莫听他胡说,他什么话儿编造不出来?”苗秃子道:“你喘吁着叫亲达,也是他编造的?连人家咳嗽都顾不得回避了。”众人都笑起来。萧麻子道:“你们悄声些儿,他这曲儿,做的甚有意思、有趣味。我们要禁止喧哗。”如玉又唱道:尾声心痒痛难拿,唱几句拈酸话。恁安可任性儿,沉李浮瓜。
  到而今把俺做眼内疔痂。是这般富炎穷凉,新真旧假。拭目恁那蛛丝情尽,又网罗谁家?
  如玉唱完,众人俱各称羡不已,道:“这一篇醋曲撒在嫖场内,真妙不可言!”何公子道:“细听数支曲子,宫商合拍,即谱之梨园,扮演成戏,亦未为不可。又难得有这般敏才,随口成文,安得不着人服杀!”
  苗秃子道:“扮金姐的人,到得一个好小旦;不然,也描写不出他这迎新弃旧的样儿来。”金钟儿道:“苗三爷也是一这样说,我竟是个相与不得的人了。我也有一支曲儿,请众位听听。”萧麻子道:“请吐妙音。”金钟儿把琵琶上的弦,都往高里一起,用越调高唱道:三煞双调琥珀猫儿坠加字啰啰腔你唱的是葫芦咤,我听了肉也麻。年纪又非十七八,醋坛子久该倒在东厕下。说什么先有你来后有他,将督院公子抬声价。你可知花柳行爱的是温存,重的是风华。谁管你祖上的官儿大。一煞。
  何公子等听了,俱不好意思笑。萧麻子摇着头儿道:“这位金姐,也是个属鹌鹑的,有几嘴儿斗打哩!”金钟儿唱道:自从他那晚住奴家,你朝朝暮暮无休暇。存的是醋溜心,卜的是麻辣卦。筷头儿盘碗上打,指甲儿被褥上挝,耳朵儿窃听人说话。对着奴冷笑热夸,背着奴鬼嚼神查。半夜里喊天振地叫张华,梦魂中惊醒教人心怕。二煞奴本是桃李春风墙外花,百家姓上任意儿钩搭。你若教我一心一信守一人,则除非将奴那话儿缝杀。三煞。
  金钟儿却要唱下句,当不得众人大笑起来。苗秃子道:“若将金姐那话缝杀,只怕两位公子要哭死哭活哩!”萧麻子笑说道:“不妨,不妨,只用你将帽儿脱去,把脑袋轻轻的一触,管保红门再破,莲户重开。”苗秃子恰要骂,金钟儿又唱道:尾声从来说旧家子弟多文雅,谁想有参差。上品的凝神静气,下流的磨嘴粘牙。
  如玉因头前有猪狗长短话,已恨怒在心;又听了那两段,早已十分不快;今听了上品下流的话,不由的心头火起,问金钟儿道:“你把这上品、下流的话,与我讲一讲。”金钟儿道:“我一个唱曲儿,有什么讲论?”苗秃子笑道:“你们个相与家,甚么话儿不说,才讲论起字眼来了。”如玉冷笑道:“你这奴才着实放肆,着实不识好歹!”金钟儿道:“你到少要奴才长短的骂人。”如玉道:“你原是娼妇家,不识轻重的奴才。
  我骂你奴才,还是抬举你哩。”金钟儿向众人道:“人家吃醋,都在心里。我没见他这吃醋,都吃在头脸上,连羞耻都不回避。
  “萧麻子道:“禁声些儿,你两个虽然是取笑,休教何大爷的尊纪笑话。”金钟儿又欲说,不防如玉隔着桌子,就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星眸出火,玉面生烟;大叫了一声,说道:“你为什么打我?我还要这命做什么?”说着掀翻了椅子,向如玉一头撞来。萧麻子从后抱祝如玉赶上来,又是一个嘴巴,打的金钟儿大喊大叫。如玉又扬拳打下。苗秃子急向金钟儿面前一遮,拳落在苗秃头上,帽儿坠地。萧麻子将金钟儿抱入房里去了。苗秃子两手揉着秃头,说道:“好打!”郑三家两口子从后面两步做一步跑来。郑三家老婆问玉磐儿道:“你妹子和谁闹?”玉磐儿不敢隐瞒,说道:“适才被温大爷打了一下,萧大爷抱入东房去了。”郑婆子笑说道:“好温大爷,我家女厮年青,有不是处指驳他,防备人家动手脚,怎么你老人家才动起手脚来了?岂不失雅道?”如玉气的也回答不出。只听得金钟儿在房内大哭,口里也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郑三听得,连忙拉了他老婆,到房内教训他闺女去了。温如玉走出街门,哈喝着张华,收拾行李。苗秃子随后跟来,如玉已急急的出堡门去了。正是:讴歌逆耳祸萧墙,义海情山一旦忘。
  水溢蓝桥应有会,两人权且作参商。
第四十九回抱不平萧麻训妓女打怨鼓金姐恨何郎
  词曰:
  一曲歌吹堪怒,致令多情归去。训妓语分明,老龟精。
  这个郎君心忍,脸上顿销脂粉。两个俱开交,悔今朝。
  右调《一痕沙》
  且说温如玉负气出了试马坡,在堡门外等候车子、行李。
  苗秃随后赶来,说道:“你此刻往那里去?”如玉道:“我回泰安去。”苗秃道:“你如此须不好看。”如玉大怒道:“还有什么不好看?”苗秃子见他怒极,也不敢留了,忙忙的走回。
  见张华同车夫走来,苗秃道:“你且不要出堡,我请萧大爷去。
  “张华道:“三爷和我家大爷,是何等交情!像这些事,原不该帮诱他。即或我大爷要做,三爷还该苦劝才是。今日闭了饥荒走去,正是好机会,又请萧大爷怎么?我不该说,卖了房的一千多两,已混去了大半,将来闹到没结果,三爷心上何忍?
  “几句话,说的苗秃大睁着眼,没的回答。说罢,催车夫出堡去了。
  苗秃子讨了没趣,走入郑三院内。郑三迎着问道:“去了没有?”苗秃道:“车子才出去。我留他,他怒的了不得,我只得回来。”郑三道:“再烦三爷和萧大爷去去;就不回来,也好看些。”郑婆子道:“罢哟,有他也好过不了谁,没他也饿不死人。”金钟儿在屋内,听了他母亲如此说,连忙走出来说道:“怎么还要烦人请他去?是为他的嘴巴打的不利害么?
  他原是死不堪,没见世面的东西。我又不是他老婆,接了个何大爷,他就像着他当了龟的一般。”郑三骂道:“臭蹄子,你还没胡嚼够么!”何公子道:“金老,你听我说。你两个都有不是。他在此道上太认真,你也实不善于调停。”苗秃道:“这是公道评论。”萧麻子道:“我肚中久矣发胀,想要说金姐几句,恐怕何大爷起心事。今何大爷也批评你,我竟要教训你了。你这娃子,素日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自接何大爷后,便糊涂了个治不得。不是我替姓温的出气,正是指教你成人。
  自温大爷一入门,你就待他与素常天地悬绝。此后凡你看一眼,走一步,说一句话,都在我肚里装着。你只说你这几天,轻飘的还有点样儿?我们旁观者,尚看不如眼;那温大爷,他又不是瞎子,何况他素日待你,只少着割股一节,你还要嘴里没大没孝猪长狗短、上品下流的乱吐。你也不想一想,他是什么人家的子弟?你是什么人家的女儿?良贱相殴,还要按律例分个彼此问断。你只管一句不让,信口乱来。你若说姑老、婊子有什么大小,你就把题目做到大西洋呱爪国去了。分明你追着姓温的,嫖了七八个月,在你家花六七百两,连一顿体面酒席也没吃过;今日气到至极,才伸出他那没用的文雅手儿,在你脸上拍了两下,还惹得你娘儿两个七嘴八舌。他原是善良人,就忍受而去;假叵我萧麻子一入门,你们向后亭子里一请,我先就咽不下去;再看见你待何大爷那种趋时附势、弃旧迎新的样儿,也不用到今日午间,只昨日后晌,我就把你的大肠踢成三段了。你家这上下门窗、里外家伙,也休想有一件整的。我花过六七百两,都要一两一钱的算下落。到明日这时候,还未必安顿的下我来。你再看看,只用来两个嫖客,便出如此大丑;若再来七个八个,势必弄下人命,连我们陪伴的都要干连。这样个武艺儿,还要在省城左近充名妓,到不如吃你的豆儿稀粥去罢!”何公子笑:“金老宜永记此言,这实是为你到尽头话。
  “金钟儿听了这一番言语,恍然若失,心上愧悔的无地自容,急忙向萧麻子拜谢道:“你句句教诲的我无可分辨,果然是我一万分不是了。只是可惜和我说的迟了些。”萧麻子大笑道:“这是你妈素日没教导你,难道我做老鸨儿不成?”金钟儿道:“我妈他止知道爱钱,除此两字,他还不如我哩。”众人又都笑了。金钟儿又道:“功夫大了,他此刻恐走出一二里去,烦众位爷走上一遭罢。”何公子道:“事由我起,我此刻就去。
  “苗秃子道:“大家都去来。”说罢,一齐去了。
  金钟儿在庭屋里等候,郑婆子道:“适才萧大爷话,句句有理。我那样嘱咐你,着你两头儿打照着,休要失脱了旧手儿;不想果然。”金钟儿一声不言语,回在屋内,想算道:“萧麻子说我糊涂,真是没说错了。何公子断不能长久。假如去后,我又该寻谁?”又想起:“温如玉素日的恩情,甚于夫妇,怎我该是那样个待他?今日萧大爷说旁观人都看不过眼。温大爷恼我喜新厌旧,大怒而去。若再着何大爷疑心我是个没良心的人,岂不两处都失了?”又想起:“今日挨这两个嘴巴,都是我自龋我少骂他一句儿,他不但不好意思,他也不忍心打我。
  “想到此处,不由的泪珠儿纷纷滚下。又想起萧麻子头前话:“说我这两日轻飘的没样儿,此必是见我和何公子眉眼神情肉麻的他受不得,他才说出来。我这身分失到那里去了?宁不愧死、羞死!”又想着:“温大爷这一去,日后有来的时候,也还罢了;假如从此永别,教玉磬儿也笑话我,反不如他待苗秃子始终如一,两个相交的长久。”又想着:“在这乐户人家,朝秦暮楚,有何好处?我看这何公子和我甚好,今晚与他说从良的话。他若肯做,便完我终身结局。”正想算着,猛听得大门外有人说话人来。又听得他妈问道:“想是不回来?”苗秃道:“已奔出六七里去,怎么个赶法?”听了甚不爽快。
  少刻,众人都坐在庭内。金钟儿出去酬应。苗秃道:“我们白跑了一遭,你也不必挂意。”金钟儿道:“我若挂意他,他还打我怎么?”郑三又整理酒饭。众人道:“早已醉而且饱,到快弄茶来吃罢。”须臾茶至。大家又议论了温如玉一会。起更时,各自归房。
  何公子床事完后,金钟儿道:“我承你抬举我,已同宿了二十余天。我有一句心上话,屡次要说,我又怕你笑我。”何公子道:“我明白了,可是为从良的话不是?”金钟儿道:“你如何就先知道?”何公子笑道:“你且说你的意见我听。”
  金钟儿道:“我不幸生长乐户人家,做这等下贱事。你看今日闹的,还有个样儿?你若不嫌我丑陋,把我收拾了去,与你铺床叠被,出离火炕,也不枉我扳高接贵这一点痴心。”说着泪流满面。何公子连忙用手绢儿揩抹,说道:“此事我筹之熟矣。
  银子一二千两,我还凑得出,只是我指日就要去山西。我父家法最严,闲常一语差错,还要打骂,何况做这等事,安可妄为?
  “金钟儿听了,兴致索然,又忍不住说道:“我不过用千两上下银子,即可从良;从良后,你再禀知你父亲。那时生米已成熟饭,不过骂你几句,难道要你性命不成?”何公子道:“要性命的话,是断断没有的。只怕从良后,我父将你转卖于人,或赏家奴。不惟无益于我,到反害了你了。我何难暂时应许,只是此心不忍欺你。须过二三年后再商。”金钟儿听了,大失所望。
  又过了两天,郑三夫妇因温如玉打脱,何公子主仆盘用甚大,意思要使百把银两,托萧麻子道达。何公子道:“这何用他着急?我到起身时,自必破格与他。”郑三夫妇听了有破格与他的话,于饮食、茶饭分外丰满精洁。惟金钟儿逐日闻虽强说强笑,止觉得心上若有所失。
  一日,何公子早间起来,净了面,萧、苗二人赶来来陪吃点心。忽见他走出庭屋,在院中吩咐众家人,整顿行李。鞍马,即刻起身。金钟儿听知,大为惊异。萧、苗二人,亦测度不出。
  郑三家两口子,跑入屋内,穷问金钟儿如何得罪下何公子。连金钟儿也解说不来。遂一齐到庭中,讯问原故。何公子道:“我连日为酒色所迷,将天大事件忘办。今早才想起,只得火速起,刻不可缓。”金钟儿道:“你就走,也该前几天和我说声,怎便如此绝决?想是我有不拣点处,得罪下你。”何公子道:“你为我且得罪下人,尚有何得罪我处?”萧、苗二人道:“我们强留你七八天何如?”何公子道:“便是七八个时辰,也不敢从命。”金钟儿道:“我留你三天,你好意思不与我留脸?
  “何公子笑道:“我不是泰安的温大爷。”金钟儿见他出语无情,不由的眼中落泪。苗秃子道:“快看!快看!金姐哭了,还忍心要走?”何公子那里把这些话放入耳内?只在一边指挥家人,收拾行李。萧麻子低声向苗秃道:“这个人了不得,转眼间只怕还有不在人情中的事要做出来。”说罢,只是摇头。
  苗秃也低声道:“他许过咱两个随他去任上办事,这话问得问不得?”萧麻子冷笑道:“金钟儿他俩视若无物.何况你我?
  不必问。”苗秃道:“我便问问,也高不了他,低不了我。”
  萧麻子紧拉着,他便到何公子前,笑说道:“日前承雅爱,许小弟同萧兄去山西一游,未知可着同行否?”何公子道:“此话我原有的,但须禀明家父;依允后,定差人来接。”苗秃掉转头,将舌头向萧麻子一伸,走回去了。郑三家两口子见他志念已决,也就不留他了,只是一心等他给发银两。金钟儿又说道:“你就要走,且坐下吃了早饭,去也不迟。”何公子只推做不听见。向家人们说话。金钟儿见他毫无顾恋,又恨又气,回东房去了。
  少刻,家人们都收拾完妥。何公子丢了丢嘴,一个家人从怀内取出一包银子来,递与郑三。郑婆子问道:“是多少?”
  郑三拈了两拈,说道:“不过十一二两。”郑婆子听了,心肺俱炸,向郑三道:“收不得!”又向何公子道:“这银子是赏厨子的,赏打杂的?”何公子道:“一总都在内。”郑婆子道:“大爷不要故意取笑。”何公子道:“我取笑,你怎么?”郑婆子作色道:“既不取笑,这账到要算算。大爷主仆,上下七人,骡马九个。一天早午点心、茶饭,以及牲口草料,须得五两银子盘用。前后共住了二十两天,该一百二十五两。如今拿出十二两来,便说一总都在内,这个归除算不来。”何公子道:“我月前还与过三十两。”郑婆子道:“就算上那三十两,还差九十五两。我女儿支应了二十五夜,也想要白睡不成?”何公子笑道:“世上安有白睡人妇女之理?我前后共与银四十二两。除去你女儿二十五夜开发,该存一十七两;算茶饭并牲口草料,足而又足。”郑婆子道:“你主仆上下,每天大盘大碗,不说猪羊,只鸭子鸡儿,也不知伤了多少性命。九个骡马,养在本村店中,每天吃三斗六升生料,八九十斤草,少喂一升儿,二爷们都不依。我若天天与人豆腐、白菜和小米子饭、高粮粥吃,牲口不喂料,止喂草,这十七两银子,就合算的来了。”
  何公子道:“白菜、豆腐,也是美味。你要用大盘、大碗,与我何涉?”郑婆子道:“听么,这到是我与吃的不是了。我女儿历来每夜是二两。泰安的温大爷,住七八个月,只有多出,没有少与。一天不过费我一半斤肉,问萧、苗二位爷便知。我煮凤烹龙般的支应你家主仆,怎么将我女儿的开发,还要从这四十二两内扣除?我们亡八家要像这样打算,只怕比大爷家还富足些。”何公子大笑道:“像姓温的那样嫖客,我实实学不来,我也没房可卖。”郑婆子道:“何大爷,你老是公侯万代人家,我们是当龟养汉人家。只有我们沾光处,没有我们倒贴处。这二十多天,将家中大小衣服典当一空,都支应了酒席。
  大爷是现任知府公子,理该与别的嫖客大不相同,赏格从厚才是。我又不该说,便是个脚户、轿夫,到我们家里住宿一夜,除了盘用,也要沾他八九百钱的光哩。”何公子微笑道:“我和你这账,必须到山东巡抚堂上一算,方得明白。”郑婆子道:“呵呀呀!巡抚也是人见的。我家里都是老鼠胆儿,你到休要吓杀一两个了。”萧麻子连连摆手道:“何大爷此番必定手紧,日后再来时,何难照看你们?休絮咶了。”郑婆子却待又说,郑三道:“够了,够了!何大爷急的要起身,你快到后面听早饭罢。”说罢,用手相推。郑婆子才闪过一边,何公子道:“我不吃早饭。”萧麻子道:“既不吃,就请罢。”何公子举手告别。萧、苗二人,同玉磐儿、郑三,送出大门。
  金钟儿在东房炕上,听他妈和何公子争论,气的脸儿透黄。
  听得走了,方才出来,靠着庭屋门儿纳闷。只见萧麻子在前,苗秃子在后,一边走,一边嘴里乱说道:“奇哉,怪哉!走的妙哉!再不来哉!好利害人哉!”萧麻子骂道:“到是你妈的秃耳朵哉!”苗秃子也骂道:“你妈的秃耳朵!”玉磐儿在后面大笑。金钟儿也不由的笑了。萧麻子向金钟儿道:“好人儿,连情郎也不送一送。”金钟儿道:“你到不败兴我罢。平白哩接下个一毛不拔的涩鬼,真把人气死,还闹情郎哩。”郑婆子向萧、苗二人把手一拍,说道:“我家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除没沾光,还倒贴了二十多两,那里说起?”郑三道:“你也骂够了。且莫说赔二十两,便赔二百两,他是什么人家?我们气上,也不得来。”苗秃子道:“这个小亡八蛋儿,肚里也不知包藏着多少鬼诈。一入门,三天内就与了郑老汉三十两。我心里还说,不出一月,郑老汉就可以发八九百两财。不想这三十两是个大帽子。被他这一帽子扣下去,扣的猪羊鸡鸭、鱼儿、螃蟹、海参燕窝、蛏虷鱼翅,蒸食、炉食,糟的、腐的,主仆们吃了个撑肠胀肚。还有牲口们,喂的黑豆儿、黄豆儿、水泡豆儿,都一总扣在帽子里头。不但郑老汉一家子折了本钱,连老把势萧麻子,和我学生,俱在他扣中。黑夜白日,瞎奉承了他多少?岂非怪事?不想他是个西番柿子,中看不中吃的整货。那十二两银子,亏他拿的出来,还敢当面与人。”萧麻子道:“我活了五十多岁,不该说大话。只有我作弄人处,从没受人家个作弄。被这小厮想出个到知府衙门里办事去,只用这一句,把我就作弄住了。”苗秃子道:“还有我哩。”众男女都笑了。萧麻子又遭:“你们看他待人是何等谦光?举动是何等文雅?性情是何等和平?嫖金姐不即不离是何等知趣?一个二十岁的人,把世情透露到这步田地,我心眼儿上都服他。
  不意他是个洋漆马桶,外面光彩,肚里臭不可闻。讲到钱之一字,比我还下流几倍。我素日就是有点涵养的人,他的涵养真是我的祖师。三婆子那一顿反关骂法,他听了毫不动声色;到是他的家人,一个个面红耳赤,有些受不得。我只怕弄起事来。
  这小厮有如此忍性,若再活十年,又不知长多少见识!走遍天下,都是他的吃食户儿。”金钟儿紧是气愤,听得你一句,我一句,把个何公子鄙薄的没一点人气儿。
  从来妇人家性同流水,此时想起何公子,不但不爱,且心中厌恶他,也向众人说道:“我和他交往一场,就为省几个钱,何至于不和我说话,只装听不见,因此我才不送他。真是天地间最狠心不过的人!”萧麻子道:“温大爷到不狠心。你在他身上,又忒狠心,也该有个报应着。”金钟儿道:“你还敢题温大爷!温大爷将来不来,我只和你要人!”萧麻子大笑道:“好壮脸!”金钟儿也笑道:“脸不壮,怎么做乐户家人?温大爷硬是你打发去了。”萧麻子道:“这都是奇话。你彼时眼皮儿薄,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把个温大爷炎凉的走,怎么说到我身上?”金钟儿道:“我年纪小,识见短。温大爷来的那日,你就该指教与我,我那里还得罪的下他?”萧麻子道:“我不是神仙,就知道你要迎新弃旧哩?且你那时恨不得将何公子吃在肚内,就指教你,也顾不得。”郑婆子道:“果然萧大爷想个法儿,将温大爷请来才好。”萧麻子又大笑道:“你日前说,有他也好过不了,没他也穷不死谁,如今又着我想法儿哩。”郑婆子笑道:“这样两句话,不过是随口之言,便四五天还死记在肚内?”萧麻子道:“闲话且少说。你家的大嫖客都走了,留下苗老秃这小嫖客,难道就饿死他罢?”郑婆子道:“我去催饭去。”苗秃子赶出庭屋院说道:“我们还要先吃点心哩。”郑婆子答应去了。
  须臾茶食、饮食陆续俱至。男女四人,入坐同吃。苗秃向萧麻子道:“你我须要吃个二十分饱。过了今早,再想吃这些滋味,就一个字儿……难,两个字儿……不能。”金钟儿道:“你休愁,请了温大爷来,我天天请你。”苗秃子道:“你请我,我又不吃酒和肉了,我要吃你的嘴哩。”金钟儿笑道:“等你请来看。”苗秃向萧麻子道:“你敢保他不敢?”萧麻子道:“有什么不敢?他将来不与你嘴吃,你嘱上我的一个就是了。”两妇人都笑起来。正是:嫖场休把银钱重,重了银钱人不敬。
  试看情郎何士鹤,帮闲唾骂花娘恨。
第五十回传情书帮闲学说客入欲网痴子听神龟
  词曰:
  把玩发青丝,绣履还重执。整日相看未足时,便忍使鸳鸯寂。契友传书字,神龟送吃食。一番鼓惑一番迷,休怪其车马驰一驱。
  右调《眉峰碧》
  话说金钟儿、苗秃等吃罢早饭,打杂的收去家伙,送上茶来,金钟儿道:“温大爷话,到底该怎么处?”萧麻子道:“此事非老苗不可。”苗秃将舌一伸道:“听话。他此番因我趋奉小何儿,恼我入骨。我还愁没脸见他,你反说非我不可,岂不是作弄我?”萧麻子道:“你真是初世为人,不知骨窍。你若着温大爷喜欢你,你除了金姐这条线索,他总喜欢了你,也待你必不及昔日。这件事,必须如此如此,方拿定有八分,可引他来。我还得寻个善写情书的人打动他。”又向金钟儿耳边说了几句。金钟儿满面笑容,说道:“到是的你有妙想头。像这样做去,他十分有九分来了。”苗秃子道:“你两个说密话,又用我,又要瞒我,我就去不成。”萧麻子道:“不瞒你,你到临期自知。”又将郑三叫来,说明意见。郑三办理去了。过了两天,郑三雇了车,和苗秃一同起身,到泰安便住在苗秃家。
  次日早饭后,苗秃先到如玉家来。
  再说温如玉从试马坡那日惹了气,抱恨回泰安,沿途动怒,不是骂张华无能,便嫌怨车夫不走正路。到了家中,每日家丢盘打碗,男男女女,都是有不是的人。在书房中,想一回何公子,断断不能久住;除了自己,他急切间还寻不出个如意的人来。总然这淫妇心狠,他父母也丢不开我。千头万绪,心上无一刻宁息。又过了几天,想到自己日月上,心内着惊道;“我如今止存着六七百两银子,连这房子算上,不过千两的家私。
  若再胡闹尽了,将来作何结局?不如改邪归正,读几句书。明年是下科场的年头,或者中个举,再中个进士,与祖父增点光,亦未可限量。如今这淫妇绝我至此,安知不是我交运的时候?
  “主意定了,吩咐张华专管家中门户,买办日用东西;韩思敬照看内里米面家器之类;几个家人媳妇,收拾早午饭食;两个小小厮,伺候书房。将三四个大些的丫头,即刻托媒人作合婚配,到还得了一百五六十两身价。就把这宗银子留做本年的用度,家存房价,还有六百八十两,也添成七百两整数,交与他旧日掌柜的王国士,收在他铺中使用,月吃一分利钱。又打算着差张华去郑三家要借银。寻出几本文章来,朝夕捧玩。
  这日正看《四书》讲章,只听得小小厮说道:“苗三爷来了。”如玉慢慢的下了炕。苗秃子已到房内,先与如玉深深的一揖。如玉问道:“几时来的?”苗秃子道:“早间才到。”
  两人坐下。苗秃子看了看,见桌上放着《朱子大全》、《易经体注》,还有十来本文章,苗秃子笑道:“这些刑罚摆列出来做什么?”如玉道:“闭户读书。”苗秃子道:“读书固是好事,闭户也可以不必。”又笑道:“你好人儿,使性儿就先回来了。
  留下我与萧麻子,日日吃瞎屁。”如玉道:“你们吃屁不吃屁我不管,但是郑三借了我八十两银子,你和萧大哥是保人,也该还我的了。我如今是什么时候?”苗秃子道:“你知道小何儿走了?”如玉道:“他走不走,与我何涉?”苗秃子道:“不想这小子是个言清行浊、外大内小的人。开手住了金钟儿三天,便拿出三十两银子赏郑三。谁想一连住了二十五天,主仆七人,骡马九个,都是郑三支应;临起身,止拿出十二两银子来。郑老婆子反复争论,谁想他没见世面,到二百分被郑婆子用反关话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和老萧都替他受不得。不意这小厮大有忍性,随他怎样骂,他只是一文不加。逼到至极处,便说出母鸡下蛋的话来,要去山东巡抚堂上算账。你想,那郑老婆子岂是怕这些话的人?越发语言不逊起来。一句甚是一句。
  萧麻子怕闹出事来,再三开解,才放他主仆去了。你说这岂不是个疼钱如命、不要脸的个忘八羔儿!且更有可笑处,只为省几个钱,连一句话也不敢和金姐说,只怕金姐和他开口,亏他还是现任知府的公子。小何儿前脚去后,萧麻子便把金姐指教了一口。”又将教的话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如玉道:“到底这萧大哥还是个汉子。我虽和他相交未久,他还重点朋情,背间说几句抱不平的议论;与那些转眼忘恩鸡肠鼠腹的小辈大不相同。”苗秃子将秃头连连挠了几下,说道:“不好,杀到我学生关上来了。目今郑三家两口子折了资本,气的要死,日日念诵你的好处不绝。金钟儿也后悔的了不得。”如玉道:“那个忘八肏的,也有个后悔?”苗秃子道:“言重,言重。他这几天,一点饭也不吃。”如玉道:“我不管他吃饭不吃饭。
  郑三借了我的八十两银子,我只要和你明白哩。当日是你害的我,着借与他。”苗秃子道:“我是个忠厚人,从不会替人说谎话。金姐这几天。。”如玉道:“我问的是银子。”苗秃子道:“我知道。等他有了还你。你且听我说,金姐这几天,眉头不展,眼泪盈腮,天天虽和我们强说强笑,究竟他心上挽着个大疙瘩。”如玉道:“他是为小何儿走了。”苗秃子道:“他若是为小何儿,着俺家大大小小都男盗女娼,我活不到明日早间。”说着,小小厮送上茶来。
  苗秃子一气饮干,连忙说道:“我前日晚上,有四鼓时分,出院外小便。只听得他独自在屋内短叹长吁,自己叫着自己骂道说:“金钟儿,瞎眼瞎心的奴才,一个活蛇儿没耍成,到把个心上人儿惹恼了,结下不解的冤仇。你素日的聪明伶俐那去了?你赚的大钱在那里?’我又听得软软的响了两声,像个自己打嘴巴的光景。”如玉大笑,向两个小小厮道:“你们把苗秃子与我推出去。”两个小厮听了,便来揪扭苗秃。苗秃子笑着打开,骂道:“去你妈的清秋露罢。”如玉道:“你也不想一想,这苏秦、张仪、陆贾、随何这几个人,岂是秃子做得?
  “苗秃合掌道:“冤哉,冤哉!南无通灵显圣孔雀明王大菩萨。
  你疑我与金钟儿说客,我今后再不题他一字。你两个喜怒与我何干?只是我起身时,他还有几句话,我也不敢说了。与你带来一包物件,嘱咐我当面交与你。”说着从怀内取出,放在桌上。如玉拿起来,掷在地下道:“你到不要秽污了我的经书!
  “吩咐小小厮烧了。小小厮拾起来,真个向火盆内一入。苗秃子急忙跳下地挝起,笑骂道:“你家主仆们没一个识数儿的。
  “小小厮又笑着来夺。苗秃子唾了一口,说道:“烧了他的不打紧,着我拿什么脸去见他?”复又坐在炕上,问如玉道:“你这读书,是真心,还是假意?”如玉笑道:“又说起秃话来了。”苗秃子道:“若是假意读书,我还来坐坐;若是真心读书,我休混了你的正务。”如玉道:“你莫管真假,只要常来。
  “苗秃子道:“我且去。”如玉道:“你吃了饭去罢。”苗秃子道:“过日扰你。”
  如玉送了苗秃回来,把一个枕头衬在身子傍边,想着苗秃的话儿,笑说道:“我原知道这淫妇没了鱼儿,就想起虾儿来了。小何儿刚才走后,就打发苗秃子来做说客。我还不是那没志气的小厮,听人提调哩。”猛低头,见苗秃子带来的那个包儿还在桌子底下放着,笑道:“这秃奴才,真是鬼诈百出。他见我明不肯收,又暗中留下了。”拿过那包儿一看,有四寸大小,用蓝绸子包着,外面又加针线缝锁。揣了揣,里边软硬大小的东西都有。如玉道:“我且拆开一看。苗秃子又没交付与我。他问起时,我只说不知道。”将包儿拆开,见里面有字一封,又有一个锦缎包儿,一个红纸包儿。先打开红纸包儿一看,见是一缕青丝,黑油油的,有小拇指头粗累,三尺多长,发根儿用红绒线缠着。那种冰桂之香,阵阵人鼻。如玉道:“这几根头发,到也是这小奴才的。毕竟他的比旁人分外黑些。”又将锦缎包儿打开,里面是一双大红洋缎平底鞋儿,绣着粉白淡绿话多的花儿在上面;石青线鸳鸯锁口,鹦哥绿绉绸提根儿;锁口周围,又压着两道金钱。看鞋底儿上,微有些泥黑。不过三寸半长短。如玉见了此物,不由的淫心荡漾,意乱神迷起来。
  将这两只鞋儿不忍释手的把玩。看了这一只,又拿起那一只,约有半个时辰方止。随后将书字拆开细看,上写道:妾以陋质,承父母覆育十有九年,喜怒去就,惟妾所欲者,亦十有九年。以故骄纵之性,竟成习癖。前叨惠手泽,迄今掌印犹新。每晨起临镜,未尝不欷歔叹悼,深感知己教戒之至意。
  世非郎君,谁肯不避嫌怨,如斯爽直者!惟是邮君抱恨而去,妾又一腔冤愤,无可自明。形迹之间,屡招同行疑议。而忌吾两人素好者,方且出歌入咏,畅快揶揄之不暇。此非郎君忍心辱妾,皆因妾青年冒昧,恃爱所致耳。自郎君别后,常忽忽若有所失,星前月下,无不涕零;枕畔魂洽,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心境至此,伤也何如!郎君司牧青楼,匪朝伊夕,凡吾辈姐娣,每以得邀一顾盼为荣。妾何人斯,敢冀垂怜格外,再续前缘!然始乱之,而终弃之,恐仁人君子亦不乐为也。倘蒙鉴宥,俯遂幽怀,儿女之情,宁仅欣慰。如谓遗簪覆水,不堪抵蕙充兰,则蒸梨见逐,啖枣求去者,世不乏人,安惟有灰此心,断此肠,学叫夜子规,做天地间第一愁种已尔。寄去微物一封,藉鸣葵向。临颖神乱,不知所云。上温大老爷怜我。待罪妾金钟儿摇尾。外小词一章,敬呈电照。
  锦纸裁篇写意深,愧恨无任。一回提笔一愁吟,肠欲断,泪盈襟。
  几多恩爱翻成怨,无聊赖是而今。密凭归燕寄芳音,休冷落旧时心。
  右调《燕归梁》
  如玉将书字与词儿来回看了五六遍,心中作念道:“这封情书必是个久走花柳行人写得,字字中窍,句句合拍。无半句肉麻话,情意亦颇恳切。”看罢,又将那一双鞋儿从新把玩了一番,方才将地下的书柜开了,收藏在里面。自此后,连书也不读了,独自一个在房内,就像有人同他说话的一般,不知鬼嚼的是些什么。
  次日早,苗秃子又来,向如玉道:“包儿内的东西,你定都点验过了。我只交送明白,就是完妥。”如玉道:“交送什么东西?”苗秃子作鬼脸道:“你少装神变鬼。这间房里,左右是你主仆们出入。我昨日出门时,放在你桌子底下,难道你们都是瞎子不成?”如玉道:“我实没见。”苗秃子道:“我与你说正紧话,你若与那孩子绝情断义,可将原物还我,我好销差;若是可怜他那点痴心,说不得王媒婆子还得我做。”如玉道:“我与那奴才永不见面。”苗秃子笑道:“咱们走着瞧罢。”如玉也笑了。
  正说着,只见苗秃子家老汉,同一个小小厮,提着一条火腿,一对板鸭,又把着一大盘吃食东西入来,放在地下。如玉看了看,是五六十个皮蛋,一坛糟鲥鱼,四包百花糕,八小瓶儿双粘酒,贴着红纸签儿。如玉道:“你又何苦费这心?”苗秃子道:“我实告诉你罢,郑老汉在我家中,已住了两天了。
  这几样吃食东西,是他孝顺你的,恐怕你不收。知道你和我是知己弟兄,死七日八夜的好朋友,托我送放你。你须赏脸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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