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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霁

_5 小乐(当代)
看起来林溪海和这些人都挺熟的,打球之前寒暄了一阵,尽是说些什么你最近在网上又放些什么八卦啊,他老公今天怎么没来呀的话,越说越兴奋。
林溪海=人来疯。我边在旁边颠球边在心里暗暗地画了一个等号。
说了半天的废话,林溪海才想起来介绍我们互相认识,张擎和孙二娘跟他们中间的几个挺熟的,好像只有我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么多人我不习惯,就任由林溪海在旁边口若悬河地介绍。这些人里面有一个水木排球校队的,个子很高,长得却很秀气,叫李愈。阂握手的时候对林溪海眨了眨眼睛,说道:“这样的帅弟弟你怎么现在才介绍给我们?是不是自己藏着掖着好久了?”林溪海推了他一把,说:“别胡说八道,人家第一次出来和你们玩,别乱说话。”李愈伸了伸舌头,笑着去拿排球。
球打得挺顺,没想到林溪海排球打得非常专业,几乎和李愈不相上下,两个人被分在两拨,带动自己的队,传球、进攻都组织起来,打得像模像样的。排球馆里面的暖气挺足的,没打多久我就把毛衣脱了,剩下原来我们中学的一件长袖运动衣。
李愈突然叫了声:“哎呦,你怎么也来啦?”
我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看见那天见过的秦晴穿着运动服,手里拿着乒乓球拍,和几个人一起走进球馆。
秦晴看到我们,转头对另外几个人说了几句话,就往我们这里跑过来了。李愈迎上去,冲着秦晴的胸口打了一拳:“几辈子没看到你啦,有大半年了吧?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秦晴用他的乒乓球拍往李愈的上重重打了一拍:“你丫就是欠揍,这么长时间没见也没学着淑女一点。”他正说着,瞟到了我和林溪海,眼睛一亮,说道:“嗳——你们也在这里啊?”
李愈说道:“啊?你们也认识?”
秦晴望着我,笑说:“这对神仙眷侣我怎么会不认得呢?”
李愈愣了一下,问:“什么神仙眷侣?”
秦晴没答他的话,径直走过来阂握手:“你们小夫夫多好,还能一起打球,若存那个懒鬼,从来不愿意出来运动。”我转头看了一下,周围的人大概都还没明白秦晴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的。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秦晴注意到了我的衣服,一皱眉头:“噢?你也是这中学的?”我点点头,他扭头想了想,好像在算什么,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你现在是大一……高三……高二……”然后转过头来问:“你们年级有个孩子你认不认识,叫……”还没说完,李愈窜上前来说:“你在瞎掺乎什么啊?你说谁是神仙眷侣?”
秦晴瞪着李愈说:“你是不是见人家小夫夫恩恩爱爱嫉妒了?明知故问?”手指着我和林溪海。
李愈迷惑地看着林溪海,好像在等什么解释,旁边的韩立苑尖着嗓子叫道:“好啊,溪海,你还说不是藏着掖着呢……”
林溪海使劲儿咬自己的嘴唇,我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的脑子正在飞速旋转寻找一个最能圆场的方式。上次是孙二娘和张擎在场,都是知情人,也都是好朋友,无所谓。这次,这么多的人,这么尴尬的局面,他能告诉秦晴那次只是一场在旧情人面前的自编自导自演的戏么?
“男人的事情你女人少插嘴!”他对韩立苑说。
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的时候就先搞搞气氛,显示自己一点都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也知道,林溪海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恰恰说明了他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愈捅了林溪海一下:“嗳,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人家都知道了,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呀?刚刚我问你还教训我,要保护男朋友也不至于这样吧?”
林溪海刚要开口,我抢过话来说:“溪海——跟大家说了吧,反正是早晚的事情。”
这是我第一次单呼林溪海的名字,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直呼他的全名“林溪海”。
他显得有些惊讶,好像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似的看着我。
我感觉得出,孙二娘和张擎也摸不着头脑地盯着我。
我暗地里呼了一口气,朝着李愈、韩立苑他们说:“我和溪海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一直都没告诉你们?”

身边的事情经常是被一种看不见摸不透的力量所驱动的,当我在那股力量的驱动下向林溪海的那些朋友们说出那些话时,我知道,我也同时在这股力量的驱动下把自己推到了林溪海男朋友的位置上去。
我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在很多应该表现勇气和胆量的时候,我选择的往往是退缩;可在另外一些我自己完全预料不到的场景下,却会莫名其妙地被那股无从寻觅来处的力量所驱动,去做一些平常根本就不敢想象去做的事情。
当年,也是被那股力量所驱动,我走进家乡的街景公园,由此而认识了王永波。他是我在那里认识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人。我不敢想象如果当初我认识的不是他,而是其他什么人,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即使到现在,我也几乎不能相信,那时只有高一的我,别人眼里内向寡言的我,会在心情沮丧的时候,有那个胆量,一路走进街景公园,走进那个对我来说陌生而又奇异的国界里去。
我跟溪海形容王永波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挑起眉毛,调侃地说:“这世界上还真是有圣人啊?对你这么一个小尤物,不摸不碰不上手,还利用他老爸的关系把你们母子送到北京来,我林溪海怎么就从来没碰到这样的人呢?”我能从溪海那典型北京男孩的油腔滑调中听出他的不屑和少许的醋意,我说:“你别这么说,他人确实很好,要没有他,你今天哪能在这儿见到我?”
溪海和霁子相像的地方,是他们的嘴皮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有时候甚至很刻薄。不过我也知道,那也只是北京男孩表面摆出来唬唬人的样子而已,内心里溪海很善良,是非分得很清楚。
有一次我把溪海带回家吃饭,妈照例做了一桌子菜,而溪海也和其他吃过妈做的菜的人一样,赞不绝口。妈乐呵呵地看着溪海,说:“你别说,阿海这个样子还真蛮像阿霁的呐,北京小孩子吃多了北方菜,阿姨烧的江浙菜新鲜口味,是不是?”
溪海埋着吃菜的头抬起来,问:“阿霁是谁啊?”
我们宽敞明亮的家在瞬间变成了三年前东直门的那间又小又窄的单元,我面前满桌的菜没有变,妈笑盈盈看着我们吃饭的神情也没有变,只有身边的霁子变成了溪海。我伸出去盛汤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汤勺没拿稳,掉进了汤里。我扭头轻笑着对溪海说:“就以前高中一同学,后来去美国了。”
妈接过话来,说:“阿枫啊,阿霁走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也没什么消息啊?你打听一下他的地址,通通信也好嘛。”
我笑笑,站起身去够汤里的汤勺,没接下话去。
同样是面对着前进和退缩,一年半以前的我选择的是退缩,同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就像是面对着溪海和他的那帮朋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样帮他扛上去,把自己给扛到了溪海公开的男朋友的位置上去。
我跟溪海说过王永波,说过傅云,但从来都没有提到过霁子,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不想说霁子是我暗恋过的一个的同学,也不想说霁子是我的初恋。我只觉得那一段经历就这么谁都不知道地埋在心底,成为只有我自己知晓、怀念的秘密,就好像自己写了几十页纸的信笺,收信人地址和名字栏上填写自己的地址和名字,那封信在投递之后,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手上。
让自己来经历、体会那一段感情,然后再见证自己给予那段感情的最圆满的结局。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第一学期结束,世纪的最后一年也随之而来。
在燕园的校园里,我一直和溪海保持着距离,甚至比我们确认了关系之前还要疏远。溪海自己并不在乎,可是我不行。我不敢想象周围的同学知晓我的秘密之后的反应,不敢想象被别人知道我有一个男朋友之后的生活。而在更深一层,有一个假设我甚至都不敢去触及:万一妈知道了我的事情,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举动。
有一次溪海跟我开玩笑,说不如我们试试在学校里牵着手走一次,看看最高学府的同学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说算了吧,你还让我活不?溪海见我突然认真起来,也没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我过于谨慎,不过没办法,这好像是天生的本能反应。于是我和溪海在一起一般都是在周五晚上。他有一个师兄,也是同志,到香港中文大学念博士去了,他们家在北京有套小公寓,原来是给他住的,他走得匆忙,也没租出去,就把钥匙留给了溪海。我跟妈说周五晚上留在学校,周六回家,实际上却和溪海住到他师兄的公寓里面去。
很多次星期六早上醒来,躺在床上,耳边是溪海浓重的呼吸声,脑子里想着从家乡到北京的这三年时光,总觉得都是昨夜梦境里的无端想象;手轻轻地搭过去,搭到溪海的肩膀上,稍稍踏实一些,可仍然有一种睡了三年,一觉醒来物是人非的感觉。
开学没多久的一个周六早上,我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溪海已经早早起身,居然穿着套西服,对着镜子照来照去。
“天啊,”我跟他开玩笑说,“我以前可不知道你这么臭美啊。”
溪海回头,见我已经醒了,笑着说:“怎么样?咱穿上这套行头还是够派头的吧?”
“哦,是悟空啊,”我继续用大话西游里面的台词来挤兑他,“我还以为是片雨云呢。”
“我跟你说真的,你看看到底怎么样?”溪海转过身,我才注意到他头发也抹了发胶。
“挺好的……”我打了个哈欠,“你要干什么啊?”
“既然你兜好,那我到时候就用这套行头去竞选学生会主席了啊。”
“什么?”
溪海走到床边,坐在我身旁,说:“我决定去竞选咱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
“不会吧?”我坐起身子来,盯着他,“你开玩笑吧?学生会污七八糟的,你自己不是还说过他们一帮傻子欺下瞒上么?费那个神竞选个什么劲儿啊?”
“反正就那么回事儿,竞选上了好处一大把,毕业不管是保研工作还是出国,优势都大大的,我那天问了问我们宿舍那哥们,对,就是那谁,你记得的吧,第一次,那什么,靠,都不记得那票儿的名字了,他不在,疽在,给你那一大摞票儿的那次。”
虽然溪海在外人面前经常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在我面前有时候却会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不过基本上他只要说几个词儿,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当然记得那一回我去学生会办公室,溪海替他们宿舍的那个学生会干部值班,无偿捐献给我们宿舍一百多张早操票的故事。
我笑着说:“就你那个同宿舍的学生会干部。”
“对对,就是张延,你见过好几张他的照片儿么,”溪海继续说,“他跟我说,今年竞选的一帮人儿都没什么本事,说我要是上,一准儿全毙了。”
接着,溪海就开始逐个跟我分析如果竞选上了学生会主席会有什么好处,以及他又有哪些优势,说到这时候他嘴皮子又开始利索起来了,而且一动起来就没个完了,说得天花乱坠没个边际,我听后也就笑笑,讽刺说你思想也够落后的,选学生会主席这么重大的事情,落到你嘴皮子下面却好像是个,完全和利益好处挂上了勾,哪儿还有为人民服务的好品格,真是最高学府的败类。溪海听我讽刺他,上了床就要来咯吱我,我大叫着逃开,跳下床,他继续追过来,还不时把手放在口边哈气,作势要扑将过来。我边笑边躲,嘴里依然在骂着他是学校里的蛀虫学生中间的败类。最后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了,见他还不依不饶的,赶紧求饶:“好了好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了,主席同学,当心把你竞选的衣服给弄皱了。”
溪海逼上来,两手握住我的手紧贴在墙上,故作怒容说:“你丫小疯子一个,咱主席的长远目标你懂什么?”
我身子紧靠着墙,被他紧紧地贴着,隐隐觉得这个情景好像在什么地方经历过,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溪海见我不说话,把手放下来,掸掸身上的西装,说:“好啦,这次就先饶你一命,去,把主席的被子给叠上。”
原来以为那天溪海跟我说的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情只是顺口开个玩笑,掩饰他穿西装照镜子臭美的事实,没想到他是认真的。隔了一个礼拜就见他捧了一摞子文件回家,我翻开看看,尽是什么工作计划、管理构思,密密麻麻布满了好几叠纸。我随便瞅了几页,写得跟总统的施政纲要似的,大话空话连篇,看着就乏味无聊。
我问溪海:“你费心劳神真的要竞选主席啊?”
溪海点头:“当然,你以为我开玩笑啊?”
我指指他的那摞文件:“这些是你写的?不是我说你,就这水平,别说咱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连我们原来中学的学生会主席你都竞选不上。”
溪海笑笑,说:“你觉得我就这水平?这是张延给我弄来的去年学生会主席竞选材料,这傻小子就凭这个混了个学生会副主席。你也觉得水平特臭是不是?所以我跟你说,这次竞选咱是铁定赢了。”
溪海说的虽然夸张,不过机会确实挺大的。在真正学生代表大会召开之前,三角地橱窗里登出了每个候选人的自我介绍,溪海神通广大,找到美院的哥们儿给他设计版面,在那一堆候选人介绍中显得特别突出。那块版面左上角是他的照片,是有次我们一起骑车去香山时我给他照的,半侧面像,阳光充裕,蓝天如洗,溪海站在山巅上,意气风发地向前看着,一览众山小的架势。
离学代会越来越近,有天中午我打完饭回宿舍,刚进门看见陈剑白和另外一个男生面对面坐着,在聊着什么学生权益的问题,我诧异陈剑白的兴趣爱好什么时候从打网络游戏改到为民请命了,也懒得听他们的对话,拿着饭去我们对面407宿舍去吃。过了不一阵,陈剑白走进来,手里端着饭,嘴里骂道:“真他娘的,装模作样搞什么搞,我的鱼香肉丝都凉了。”我问他那个男生是什么人,陈剑白说是个学生会主席的候选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所有参加学代会人的名单,趁着学代会还没开,一个一个访问聊天,实质就是拉选票。我听了心里暗笑,想想回去可以去跟溪海汇报汇报,看来他还并不是候选人里面最有权力欲的。
陈剑白又开口,问我下周六有没有空,我问他有什么事儿,陈剑白诡笑,说下周六就是学代会,他本来是我们系的代表之一,可是紧张激烈的星际争霸联网大赛也在同一天进行,鱼和熊掌不能得兼,只好把熊掌奉送给风流儿小弟,让我替他出席。要是在平时,我对这什么学代会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这次溪海是候选人,陈剑白又说每个代表都有投一票的权利,正好给溪海多争取一票,于是就答应了。
周六那天下雨,会场里一股湿漉漉的气氛,雨伞横七竖八的到处都是。候选人们一个一个上台演讲并且回答提问,看得出来,都是背稿子背得滚瓜烂熟的,没什么特色,好多人像是已经拿到主席的职位,开始做工作展望了。
溪海上台的时候精神饱满,让人感觉外面已经雨过放晴了,整个演讲的内容他前一天晚上已经在家对着我演习过好几遍了,面对着全场好几百人,溪海这个人来疯继续发挥他人越多越兴奋的特质,把全场本来已经被前面竞选人那些陈词滥调渲染的昏昏欲睡的气氛调动得越发活跃,演讲完了以后,提问的人很多,溪海兵来将挡,每个问题回答得都有条有理,最后陈词之后掌声隆隆,他在台上的苹果脸也被衬得越发得通红。
所有的竞选人都演讲完毕,统计票数开始,溪海的票数遥遥领先,比第二名多出了两三成,我在台下望着他踌躇满志的脸,拼命忍住了没笑,决定晚上让他好好请我。
虽然白天溪海的票数最多,但是并没有让他直接登上了主席的职位,这一轮的选举只是从十多个候选人中筛选出五个主席和副主席的人选,过后还是要通过人数更少的学生代表委员会的选举来最终确定主席是谁。“这么小的一个学校也要搞得跟党中央似的,这么形式化的东西……不过无所谓”,溪海晚上在饭店里边喝酒边对我说,“反正本人实力摆在这里,任你什么学代会学委会港澳回归委员会,主席铁定就在咱们家了。”
晚上我们是一起去了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的一个小饭庄,溪海要了好几瓶酒,说是要阂好好庆祝庆祝。我没怎么喝,任由他在我对面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结账走的时候他已经走路有些踉跄了。回家的路上我搀着他,他嘴里跟我说着什么这下子出国申请资料上面就可以风光无限地写上我们整个学校学生会主席的头衔,这可牛逼大发了。我一边扶着他往前走,一边笑着附和,他醉的有些迷糊,舌头卷不过来,把学生会主席说成了“学僧会组席”,好像我们江南的方言,从他这个北京男孩嘴里面蹦出来听起来好奇怪,也很可笑。
突然,溪海把我拉到墙角边,满嘴的酒气喷了我一脸,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像只筋力无穷的黑熊,狠命地把我抱在怀里,发了疯似的亲吻我。我被他搂得紧紧的,根本无法脱身,慌张中两只眼睛的余光往两边望去,生怕两旁有路人过来看见,隐隐约约看到上个街角好像有人。我慌了神,想告诉溪海,可嘴被他的嘴堵着,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溪海两手紧紧扶着我的肩,停止了亲吻,脸正对着我。他的苹果脸本来就被那几瓶酒给灌的红彤彤的了,现在在这橙黄色的路灯下显得更加发亮。他的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大声地对我说:“小疯子,从现在开始好好准备英语吧,毕业以后到美国去,我在那里等你!”我望着溪海严肃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一丝酒醉之后的清醒。他话语坚定,让人听起来好像他人已经在了美国似的。
我伸出手,把他的手从我的肩上扶开,说:“我们先回家,你在大街上说这些干什么?”
溪海笑了笑,轻呼一口气,这口气在北京的寒夜里迅速凝结成白色薄雾,四散着酒气,在我眼前悬浮着。
这时候我听到旁边有些脚步声,扭头看过去,好像有个人影在远处,刚刚走进附近的巷子里。我拉着溪海,说:“我们赶紧先回家吧。”
回家以后溪海就蒙头大睡了,过了没多久,他的打鼾声就弥漫了整个房间。平时溪海从来不打鼾,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打,而且声响特别大,呼噜声在他的嘴里还有回音,好像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敲鼓。
我走到客厅里面,整理茶几。溪海白天回来的时候把一堆东西丢在茶几上就出去吃饭了,茶几上零零落落地散落了好几本书和本子。我把他们整理好,放到溪海的书包里。把溪海的书包翻开,里面有本特别厚的本子,我把它从书包里取出来,翻开一看,是溪海的日记。
我犹豫了一下,把日记放回书包里。以前并不知道溪海有记日记的习惯,现在猛然间看到他的日记本,还那么厚,好奇心总是有的,可是想想还是不应该偷看,放回去算了。
洗漱完了之后躺在床上,溪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悠扬而不断,我伸出手稍稍推他一把,他挪一挪位置,声响立刻停了,可没过多久又死灰复燃,空阔的房间回响着他呼噜声,让我根本没办法入眠。
我从床上爬起来,耳边是溪海的呼噜声,脑子里想着的是溪海的那本厚厚的日记本。我咬咬嘴唇,走到客厅,把溪海的日记本拿了出来,翻到最后有字的那一页:
“三月二十日晴爽极了,刚从学代会回宿舍,大胜而归。真是横扫千军,最后的得票数遥遥领先。爽。
这下子系主任和校长的推荐信都搞定了,IvyLeague的学校还不任我挑啦?狂笑……
晚上说好带小疯子去搓一顿,他应该也很高兴。
和小疯子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真希望以后可以一起去美国,晚上要跟他说说。
我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事情都不大愿意说出来,阂在一起也总是有所保留,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保留的是什么。
咳,小疯子太小心谨慎了……
无所谓了,圈子里面的种种看得太多了,谨慎小心总比西城三牡丹那些人放荡无聊八婆好,希望以后一切冻利吧。
回家吃饭去了,停笔吧。“

学生代表大会和学生代表委员会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好像挺相近,实际上人数差了好远,后者只有二十来人,也就是这二十来人将决定学生会主席这个头衔究竟花落谁家。
周二快熄灯之前陈剑白挎着书包愁眉苦脸地走进宿舍,一把抢过郭霖刚刚泡的牛奶,郭霖反应稍微慢了半拍,牛奶已经被陈剑白灌下去了好几口。陈剑白抹抹嘴边的牛奶沫,任由郭霖骂骂咧咧地把剩下的牛奶抢回去,嘴里面骂道:“这帮孙子,学生会里面没一个好东西!”
我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了,刚想问,下铺的许自谦先开口:“是不是那个女李逵开干部会议又欺负你了?”
宿舍几个都跟着起哄,大笑起来。我们系的学生会副主席是个女的,大三,长得黑而壮,每次系里的学生干部开会基本上都是她专门跑到我们宿舍楼来通知陈剑白。宿舍的这几个人嘴上都挺刻薄,管人家叫“女李逵”,每次都拿陈剑白和他来开玩笑。
陈剑白走回自己的铺位,一头躺下去,说要只是被那娘儿们欺负欺负就算了,可这次那几个高年级的孙子们合伙来欺负自己,说是给大一的学生干部锻炼的机会,系里仅有的一个学生代表委员会的名额就让给陈剑白同学。“靠!”陈剑白愤愤不平地骂道,“周四下午是什么日子?是他妈老子官方指定的星际争霸训练时间,这次还说什么不得缺席不得替换,几个人轮流来欺负我,真他妈窝囊。”
我听了心里有些一动,这一票挺值钱的,全校也就只有二十来票,要是说服陈剑白投溪海一票,不管怎么说都多多少少能帮他一把。我正盘算该怎么跟陈剑白说,他已经在床上开口了:“风流儿,那化学系的哥们是不是也去竞选的?”我连忙说是,陈剑白叨咕着:“好,也懒得听那帮傻逼瞎扯蛋,咱这票就看在风流儿的面子上给这哥们儿了。”
我心里一阵欣喜,可不想在脸上表现出来,淡淡地对陈剑白说我代他谢谢你了,不过我好久也没和他联系了。
熄灯了之后,陈剑白继续和其他人声讨高年级的那帮所谓的败类,越说越激动,最后用一句“我今天开会就是被他们一个一个了的感觉”收尾睡觉。我躺在床上,想着溪海最后当选上全校学生会主席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心底也觉得很高兴。翻身想睡觉,可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蹦出溪海那天酒醉之后特别认真的那句话:“小疯子,从现在开始好好准备英语吧,毕业以后到美国去,我在那里等你!”
我又翻了一个身,晃了晃脑袋,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闭上眼,这句话好像又变成了可以看见文字,白纸黑字地摊在眼前。
一夜都没有睡好,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自己,可又不敢回头看,只能一个劲儿地没命往前跑。
周四下午就是学代会,本来想在这之前去找溪海给他打气,后来仔细想想也就算了,他自己那么胸有成竹,去找他肯定又听他自己吹牛吹一通,还是晚上等着他自己打电话来报喜吧。
下午没有课,我直接去了图书馆,看了一阵子书,怎么都看不进去,总惦记着溪海的竞选,虽然他自己把握十足,可是毕竟最后结果尚未揭晓,我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书没有看下去多少,我的笔记本上不知不觉被我写上了好多“林溪海”的名字,齐整地排列在面前。我望着这些字,不禁有些好笑。溪海写的字不好看,写出来的汉字都像他的那些化学公式那样难认,偏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苦练过他的签名,“林溪海”三个字总是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他的各种书本练习簿封面上,和他呆的时间一长,我写出来的“林溪海”也颇有些他签出来的那种风格。
我傻盯着眼前笔记本上的林溪海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把这页翻过去,在后面一页空白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写下“吕霁”两个字,“吕”就像两个浮在空中的一大一小的椭圆,眼瞅着就要冲破束缚,扩展开去。我咬着嘴唇盯着这两个字,许久没有动一下——高二刚开学没多久霁子逃课,居然跑到上海去看一个什么国外乐队的演出,到了那里才想起来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他把化学老太要求的练习多抄一份交上去,我说那些数字公式什么的我可以模仿模仿你,你的名字我根本模仿不了,谁一看都知道不是你的。结果霁子就又跟我瞎贫,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练呀练呀就习惯了,我懒得跟他贫,答应了他,找出他以前给我作参考的物理考卷,照着他的名字练了一晚上。
如果把我面前笔记本上的“吕霁”两个字拿到两年前我们高中班上,所有人都会觉得这肯定是霁子本人写的,不可能是旁人代写的。
我轻咬自己的嘴唇,趴在桌子前,盯着眼前放大了的“吕霁”两个字,逐渐睡了过去。
醒了以后看表已经四点了,收拾收拾回了宿舍,一进门就看见陈剑白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样子,想弄醒他问学生会竞选到底怎么样了,又不想让他感觉到我特着急知道结果。忍住先不打扰他吧,我把书包放到桌上,胡乱抽出本书看,时不时去瞅瞅陈剑白,看他有没有醒。
过了不久,我书里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陈剑白先醒了,迷迷糊糊地对我说:“风流儿回来啦……哎呦……”他边从床上直起身子边说,“靠,大爷我好久没开这么长时间的会了,腰酸腿疼的……”
我假装一边看手里的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他:“你们那个会开得怎么样?”
“乱七八糟的,这帮逼也真够能折腾的……”陈剑白从床上爬起来,伸个懒腰说,“噢,对了,那化学系的哥们儿叫林溪海是吧?靠,开会前我跟坐我旁边的城环一小子聊,说这小子本来十拿九稳的,可会刚开他就说他退出主席竞选,愣是把到手的鸭子送到别人最里面去了,最后那谁,对,就是过来找我拉票的那小子选上了。”
我诧异万分,把手中的书放下,问:“退出竞选?为什么?”
“谁知道?他自己说了几句,我也没有仔细听,反正几句客套话,就退出了。”
我支吾了几声,坐立不安地继续看书做做样子。陈剑白起来就开始玩他的游戏,屋子里很快就充斥着他的呼喊声和游戏的枪炮声。我下楼到IC卡电话亭,拨了溪海的传呼机,没多久溪海回了电话:“喂,小疯子啊。”
“你怎么退出了竞选?怎么回事儿啊。”
“咳,那什么,”溪海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小事儿,没什么,以后再跟你说吧。”
“什么以后再说?”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儿,要不然绝对不可能让溪海放弃这个他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的目标。“到底怎么了?你要瞒着我干什么?”
溪海在电话那头笑,说:“跟你说没什么了……其实我们还赚了,主席和副主席没什么太大差别,可一人去香港玩一趟和俩人去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溪海接着说要么这样,今天晚上我们都回去,晚上再慢慢说给你听。
回去拿了书包,骑车回了我们的公寓,进门看见溪海已经在厨房里面了,看着样子正在准备几道菜。他见我回来,笑呵呵地说:“回来啦,还不向副主席大人请安?”
“你还要跟我卖关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我走进厨房,贴近了他问道。
他把手中的菜刀横过来,笑说:“你可别过来,小心我手里有刀,你先坐着,马上就开饭。”
我不情愿地走到卧室,把书包放下,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响,其中还夹杂着溪海的口哨声,听起来轻松极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可是这瞒不了我,我知道他的口哨声是吹给我听的。
开饭坐下,我把饭碗端起来,问道:“副主席大人,怎么样?现在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的心路历程了吧?”这一套是我跟宿舍那几个学的,他们熄灯以后经常学电视上那些主持人们嗲兮兮的装腔作势,说得多了我也学会了。
溪海咯咯乐起来,伸过手来拧我的脸,我侧身让开。他从盘子里夹了些菜,递到我的碗里,说:“副主席亲自下厨料理,你这个面子还小啊?”我不吱声,抿着嘴盯着他,他也对应似地望着我,突然乐呵呵地说:“今年暑假跟我一起去香港玩一圈,好不好?”
我听他又提到去香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问他:“你瞎说什么呢?这和你竞选主席有联系吗?”
溪海咂么咂么嘴,把一口土豆丝吃下去,说:“如果有人以两个人去香港玩一圈为条件和你换学生会主席的职位,你答应不答应?”
我愣了,问道:“你说有人和你讲条件?”
“每年暑假咱们学校的学生会都会和香港大学的学生会有交流活动,他们派一堆人过来,咱们派一堆人过去,说是交流,实际上就是巧立名目玩一趟……”
我把碗放下来,声音提高了对他说:“这怎么了?你要是竞选上了不照去么?”
溪海也把碗放下来,说:“有人可以做做手脚,让我们俩一块去。”
“你惊了这个?把你这几十天的努力就让给别人了?”我的声音猛然抬高。我不敢相信溪海因为这样的小利而舍弃了他筹备计划这么长时间的目标。
溪海没搭腔,默认一般把头埋下去,继续吃饭。
我把碗推到了一边,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溪海的举动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心里不知是难受还是窝囊。
半晌,我们谁都没说话,闷头吃饭,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们俩举筷夹菜吃饭的声音。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当初溪海说要竞选学生会主席,我并没有太多的期望和欣喜,只是觉得他要是喜欢去竞争就是好事,无所谓成败,即使他的出发点带着那么些功利主义。后来的几十天,见他为了这个目标而那么执著努力,真的是把浑身解数都用上,在全校人的面前把自己的优势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溪海的关系,我还是觉得无比的自豪。每天走过三角地的宣传栏,都装作有意无意地去望一眼那张我给他照的照片,仿佛自己都会被溪海在照片上面的笑容所感染,全身都会被那种喜悦和骄傲所笼罩。
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可言的香港旅游,把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和心血吞噬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而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也完全都没有找我商量一下。
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词能够形容我的感受。
过了一阵子,溪海又夹了些菜递到我的碗里,调侃说:“好啦,小疯子,别生气了,来,都快和副主席一块南巡视察工作了,多吃点啊。”
我把碗又放下来,说:“你为什么不找我商量一下呢?怎么根本都没有阂说一下就决定了呢?”
溪海把筷子放下,叹了口气,说:“我不是想着你会高兴么?”
“什么港澳台新马泰,以后我们大把机会,我就想不通你怎么就会……”我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只觉得失望得无以复加,更觉得难以理解溪海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傻事。
“我不想吃了。”我把碗筷放下,扭身想走回卧室好好躺躺。
“如果——”溪海在我背后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声音也抬高了,“如果那个和你谈条件的人还告诉你,说他会帮你保守你是同性恋的秘密,你会怎么办呢。”

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人的权力欲可以旺盛得把什么样的手段都使出来。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校学生会主席,溪海的对手居然把我和溪海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连我们周末住在什么地方都知道。溪海告诉我,那人跟他说的时候倒还挺客气,也没有点穿,只是说了句:“你放心,你和大一那个岳枫的事情我也不会传的全校都是,你就放宽心好了。”这当然也算是个威胁,说得客气一点而已。溪海跟我说,说知道我不希望学校里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事情,所以不仅毫不犹豫地和那人交换了条件,也不想让我知道。
我对溪海的失望一下子变成了感激,而失望的情绪则转嫁到了学生会身上,更让我不舒服的的确就是学校里面有人知道了我的事情。想到到时候如果真的和溪海去香港玩,要和学生会的人天天打照面,让我都不想去那个所谓的香港旅游了。溪海跟我说,说我们根本都不用和他们那帮子人在一起,我们住的公寓的主人,溪海的师兄就在香港中文大学读博士,和溪海的关系很铁,到时候可以住在他那里。
后来有一次在校园里看到学生会在三角地搞的迎新招会员的活动,那个以前来过我们宿舍拉陈剑白选票的男生前后招呼着,忙得不亦乐乎。他就是现在的学生会主席,也是那个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搞清了我和溪海关系的人。他的身边站着好几个女生,有一个长得挺高,在那群人中显得靓丽出众,在旁边很有分寸地依偎着他。我在远处站了一会,望着他们,心里无端被绕上好些如麻的头绪,让自己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长时间。感觉对于眼前的这个男生,我在愤怒、痛恨和鄙夷的同时,又有些云里雾里般的羡慕恨可奈何。
脑子里闪过一丝的冲动,好像梦境里才会爆发出的情绪,恨不能冲上前去对着他的鼻梁就是一拳。可惜,我没有那样火爆的脾气和不顾一切的胆量。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校园里,我只能在一角窥探。
那天夜里宿舍熄灯后他们又开始闲聊,陈剑白说着他从系学生会那边听来的一些关于新的学生会的腐败事迹,大家一起鄙夷痛骂一顿。我闷声想着白天看到的景象,郁闷却又无言。过了一阵子他们又开实起网上的一些事情,我摸不着头绪,把脸翻过去准备睡觉。刚刚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听到郭霖的一句:“我他妈就不明白大老爷们儿好好地干嘛去喜欢大老爷们儿啊?多他妈腻味人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脑子立刻随之清醒,虽然知道郭霖肯定不是针对我在说,可还是出了身冷汗。
我小心翼翼再把身子翻过去,仔细听他们的讨论。
听了半天,大概的讨论内容就是水木那边的网上冒出了个同志版,好像一下就炸开了锅,讨论和骂架闹了个天翻地覆。
郭霖一个劲儿地说着怎么都不明白干吗好端端地会去变态喜欢男人,陈剑白在一旁挤兑他:“你丫净在那儿瞎掰乎,要是你真弄明白了,赶明儿咱也瞅着你大街上到处找男人去了。”
许自谦笑着接话:“他们水木那儿的男女比例太失调了,配不上对儿,即使成天跟咱们学校搞联谊宿舍也供应不足,所以人家这叫因地制宜,适应性地自己解决问题,淋病儿你怎么也想适应适应?”
“咱可没这爱好,不过你还真以为就他们水木有哪?”郭霖说,“咱们学校一样有。”
我咬紧嘴唇,明明知道郭霖应该不知晓我的秘密,可心里依然七上八下,等着他说下去。
郭霖继续说道:“上次那谁,小黑不跟我说么,他们系里一孩子前一阵子退学,说是暗恋他们班班长,恋的没法儿了,最后,就退学了。”
许自谦说:“你老妈把你生下来容易么,怎么这傻逼就这么废了自己?”
郭霖接着说:“好啦不说啦,想想同性恋也真挺恶心人的,俩男的在床上凑到一起……”他没继续说,发出极其厌恶的声音。
半晌没说话的武粤亭突然用他的广东味儿普通话插嘴:“其实也不一定哦……”
陈剑白抢着说:“我靠,我说老武你居然有这个爱好?”
武粤亭大笑着说:“不是的啦,我是说,你想想看,要是两个女的在床上搞到一起……”
宿舍里面的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多少带着些意的味道。然后他们就开始接着讨论两个女的在床上的问题了。
我悄悄把身子转过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很清楚他们都没有坏心眼儿,嘴上损人也只是为了满足熄灯以后的无聊。可加上白天看到那个耀武扬威的主席,心里堵得慌,又是一夜没怎么睡好。感觉自己越来越敏感,想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这个学期的后半学期过得平淡而无聊,溪海没有当上学生会主席,倒也促进了他的GRE复习,每个星期两天晚上去新东方上课,想想他要是真当上了主席的职位,倒也没有空闲来读书了。
时间匆匆——溪海领着大家去美国大使馆抗议示威;帮着我在家里装了台电脑,教我怎么上网怎么收发电子邮件;期末考试闪电般来临,旋风般结束——暑假随之而至。溪海喜气洋洋地把两张往返机票在我的眼前晃悠,嘴里唱着社会主义好,看起来他对我们的这次行程满怀期待。
香港那几天的天气潮湿而闷热,刚入境呆了没一个小时就感觉有无数的汗珠在浑身上下匍匐着,说不出的难受。在干燥的北京住的时间一长,反而对这种和江南梅雨季节差不太多的天气不习惯了。
我们计划的行程是六天,第二天到第四天他们学生会的人要和港大的学生开几场所谓的交流会,溪海不得不参加,所以溪海来之前就嚷着第一天要好好去港岛逛逛。
其实中大并不在港岛,和九龙的闹市区也离得挺远。溪海的那个师兄把我们带到他安排的中大学生宿舍。他的师兄长着娃娃脸,显得很年轻,看上去倒比溪海的年纪小。他一进我们的屋子就和溪海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好象几辈子没见过面似的。好不容易俩人中间的胶水被剪开,溪海把我介绍给他,只轻描淡写地用了个“我朋友”,但他师兄肯定早就知道我们的关系,笑容满面地也给我了个拥抱,然后对溪海说:“看看看看,你们这小俩口真够腐败,蜜月跑到香港来度,故意来气我这个孤家寡人不是?”
溪海的这个师兄叫杨念,来中大读书有两年了。他们俩两年没见,热火朝天地聊着,我就先去浴室洗了个澡。洗完出来就听见杨念问我们晚上有什么安排。我实际上有些累了,想吃过饭就休息休息,可溪海这个人来疯一个劲儿要去港岛的吧玩儿。杨念说这里离港岛其实挺远的,要是夜里去泡吧的话可能赶不回来,不过他在港岛倒是认识一个已经工作了的校友,自己住一套房子,他可以打个电话问问。
我们房间里的信号不好,杨念的手机打不通,他走出门去打。
我对溪海说:“刚到这里没一个小时你就想去疯!”
溪海笑嘻嘻地说:“怎么啦?不想去啊?观摩观摩特区同志们是怎么安排他们的夜生活的嘛。”
“我累了,你和你师兄两个去吧。我要留下来睡觉。”我趴在床上对他说。
“别价,”溪海扑到床上,凑到我的耳边,“小疯子,你不去我去多没劲儿啊?你就不怕我……”话没说完,他嘴就凑上来要咬我的耳朵,我一扭头,让过他的嘴,却发现杨念已经回到房间里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趴在床上装睡。溪海爬起身来,问杨念怎么样了。
杨念没回答,一个劲儿地乐,说道:“真是新婚夫夫,时间抓得够紧的啊。”我更不好意思了,把头紧紧埋在枕头里不出声。溪海“砰”地一拳打在杨念的胸口,两个人大声笑起来。杨念说:“我打电话过去,他说没问题,另外他可能再约几个人一块儿出来吃晚饭,然后去酒吧。”
溪海听到还有其他人,大叫一声好,我脸贴着床,可还是能想象得出他的苹果脸兴奋得通红的样子。他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走了走了,去和特区同志联欢去喽!”
坐九广铁路上的火车到了九龙,再换地铁,到了港岛最繁华的中环,天还亮着,杨念带我们在附近逛了逛。身边的人都操着口广东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时间一长,脑子竟然有些昏沉沉的感觉。
逛了有一个多小时,杨念又打电话给他的朋友,约好了八点在有个希奇古怪的名字的街道会合。他们那儿有四个人过来,也都是从大陆来香港的。里面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是一对儿,另外两个年轻一点,二十五六的样子。我们互相握手寒暄,溪海见人一多,话匣子也立刻随之打开,跟大家不断开着玩笑。我不插嘴,只是跟他们笑着。
那一对儿的一个叫邓国铭,一个叫黄瑜,另外两个一个叫赵辛,一个叫方宏。这个方宏自己住,杨念说夜里要是玩的晚了就住他家。我心里暗笑,因为很想在他们俩名字的后面加一个“楣”和“渐”字,这样这俩人就成为“赵辛楣”和“方鸿渐”,而且巧的是那赵辛长得也挺富态,和电视里的英达有几分神似。这个想法一直存在脑子里,饭桌上他们聊得特别投机,我最终还是憋住了没说。
香港的菜肴做得很精致,可我吃不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溪海在鸟语花香的港岛一下碰上了这么多从大陆来的同志,正在兴奋头上,大口吃菜,大声说笑,没几句就和这些同志聊熟了。那个邓国铭和黄瑜在一起已经有七年了,溪海听了,说他们是自己认识的同志伴侣中时间第二长的一对儿,自己要向他们学习,说着把我搂过去抱了抱。我四下张望,挣脱溪海的搂抱,只是冲他们几个尴尬地笑笑。其实我听到七年,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是“七年之痒”,还是没敢说出口来。
溪海的交际能力是我的一百倍,这一顿饭下来,四个原来不认识的人已经和他熟得好象上辈子就认识的老友了。我一直都没说话,大部分时间抿着嘴喝着我的可乐。
吃完了饭,邓国铭他们把我们带到了那著名的兰桂坊,灯红酒绿的几条小街上布满了各种肤色的人们,每走过一家酒吧都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喧嚣声,传到街上,在霓虹的照射下和这些五光十色的招牌街景组成一幅全息的兰桂坊写真。
杨念看了看表,说现在去跳舞早了些,不如先进个酒吧喝点酒。我们就这么进了一家两层的酒吧,在二层靠窗的位置坐下,他们继续喝酒聊天,我要了可乐,有些无聊,他们聊天我也插不进话来,就盯着窗外不断流动的人群看。香港的老外看起来真不少,这条街上来回走动的人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老外,不过其中有些可能是染了黄毛的香港年轻人,从背影看,分辨不出究竟那些是老外那些是伪老外。
溪海和他们聊得越来越欢,声音也越来越大,即使我没注意听他们说什么,他们聊天的内容也一个劲儿地往我的耳朵里灌,没多久他们就从香港回归聊到了网络科技,我则继续喝着我的可乐,望着窗外数人头。突然,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在人群中闪动之间象被放大镜放大了一样直接闯进了我的眼帘里,很快就转过街角不见了。我的心“扑通”,在胸腔里拼了命似的跳了一下,接着一声巨大的爆炸无形中在我的脑子里猛然释放出无尽的能量,象天雷把苍穹轰出了一道口子,把我震得有些迟钝。
过了半晌,我慢慢回过神来,这时嘴边的吸管已经被我咬得不成形状了。我才意识到——那个背影好象是霁子的背影!
当然,只是好象而已。
当然不是他了。
也不可能是他。
真是奇怪,他离开北京已经有两年多了,他的背影在我的脑子里记得还这么清楚,一个仅仅和他相似的背影还能让我起这么大的反应。他现在应该也在上大学,在什么学校呢?我边从那已不成形状的吸管里吸出最后的一点可乐,边想着,没意识到身边的他们已经站起身来了。溪海捅了我一下,我扭过头去,他说:“走啦,同志们出发和港岛同志跳舞啦。”我笑笑:“你就不能换点词儿?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
起身和他们离开酒吧。杨念见我不大说话,大约以为我不喜欢和他们出来玩,特地放慢脚步阂一起走,逗我说话,告诉我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同志吧,里面可以跳舞。这个吧离兰桂坊那几条街有些距离,我们走了一会儿,爬了个小坡才到那家吧,里面黑黑的,已经有很多人了。跟着他们往里面走了几步,里面别有洞天地出现了一个不小的舞池和吧台。强劲的音乐夸张地充斥着每个角落,夺目的闪光球在人们头顶炫耀地旋转着,人群中不时传出大声叫好的声音,伴着人群摇摆的节奏,把这样典型的舞池风光展现在我们面前。
溪海见到这样的景象就好象长征时失散的红军突然找到了组织,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就钻进人群里跳起来。我不喜欢接踵磨肩的感觉,对跳舞也提不起多大的精神来,溪海那么兴奋地在我的对面跳着,我不好扫他的兴,象征性地扭动几子。身边杨念他们也渐渐围上来,在天花乱坠般的音乐衬托下疯狂起舞。
跳了没多久,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目光扫过去,离我大概有四五个人远的地方有个老外在盯着我看,是个老头,我被他盯得不舒服,故意把目光挪开,挪到了另外一个男孩的侧背影上,他个子不高,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T恤衫,正特别起劲地和他对面的男孩几乎面贴着面地跳着。
我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他对面的男孩身上。
然后,我的喉管就一下子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
那个对面的男孩是霁子。
那个也穿着紧身T恤,耳边还戴着一个耳环,整个打扮样貌象一个ABC的男孩。
那个几乎和他面前的男孩面贴面身子贴身子跳着热舞的男孩。
那个在这灯红酒绿的同志酒吧里面尽情享乐的男孩。
我觉得我的大脑一下子缺氧过度。
我靠近溪海,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溪海抱住我,笑着在我耳边说:“以前在北京跳舞你都没这么主动啊,怎么今天太阳从南边出来了?”
我没回答他,我觉得我必须伏在溪海的肩上才不会跌倒。

我把头深深地埋在溪海的肩膀里,潜意识里好象怕抬起头来被霁子发现我。我所熟悉的溪海身上的味道透过他的衣服,慢慢渗进我的鼻子里,让我更加不知所措。舞池里面的音乐越来越强劲,奔放有力的鼓点一记一记地敲击着我的胸腔,好象把很多朦朦胧胧,很久都不敢去碰的回忆都敲回到我的身体里面来。
鼓点越来越强劲,那音响中美国女歌手高亢的歌声好像一把利刃,在这舞池中肆意地穿梭,周围的人狂叫着,呼喊着,扭动着,可在我的眼里,这些都变成了无声的慢动作,我感觉我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的跑道上疯狂奔跑着,身后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紧追不舍,我不敢抬头去看,只能低头一个劲儿盯着自己向前奔跃的步子,不断地向前方——我也不知道的目的地跑去。
霁子他,他也是。
我的头埋在溪海的肩上,脑子里飞速放映着无数的定格和片断,高中的学校大门那么自然地敞开,霁子那么放肆地在街上大笑,我那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霁子,郭岚岚又是那么欣喜地接受着旁人给她的“吕霁的女朋友”的头衔。
身边的杨念凑到溪海的耳边,说:“哎,你身后那个穿黑T恤的男孩不错。”
溪海听了,想推开我扭头去看,我死死拽住他,不让他回头,怕那样暴露了我。溪海大笑,好象在笑我吃醋,不让他看帅哥。我的心还是在砰砰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还是伏在溪海的肩上,满身是汗,可仍不敢把头抬起来。舞池好像越来越炎热,让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溪海摸摸我的背,问道:“你怎么这么热?留这么多汗?”
我含含糊糊地说:“这里面太热了,我要出去凉快一会儿,待会儿回来。”
我离开溪海,转身往酒吧的大门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像做贼一样很快地回了一下头,霁子仍然在那里跳着。我又很快地把头转回来,走出了酒吧。
外面和里面的确是两个世界。温度比里面低得多,没有了里面喧闹强劲的音乐,走到外面好像是从诺曼底登陆的战场一下子来到了太平洋的荒岛上。街边的路灯很亮,门口有零零散散几个也是从里面出来的人,抽着烟聊着天。
我倚在墙边上,深呼一口气,隐约仍然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像刚刚被上了发条的心跳。街上并不冷清,有很多红白相间的丰田出租来回穿梭,我靠着墙傻愣愣地向前望着,任由眼前往来的车辆像穿针引线一般把现实阂的记忆缝缝补补地连接在一起。
两年前起飞的那架中国民航的班机被生生地从天宇中拽了回来,首都机场熙熙攘攘的送行人群像黑白胶片里模糊了的影像一样,分散在霁子和他母亲的周围,没有色泽,没有生气。霁子那天穿的是一件天蓝T恤,手里拎着个橙黄的大箱子,后面背着他经常背着的墨黑双肩包;那个双肩包里面,曾经差一点就装下我的一封雪白的信,可是那封信最后的收件人依然是我自己。
恍惚之间,我的记忆开始混乱错位,曾经发生过的和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一起袭击我的大脑——机场里站在远处的我竟然鼓足了勇气,从我躲藏着的角落走上前去,向霁子道了别;高二的运动会之后,我真的把一切抛诸于脑后,在夜里写了长长的信,亲自交到了霁子的手里;而在运动会的跑道上,在超越霁子的一瞬间,我的脚步和呼吸都慢了下来,让曹娟不知所措,也跟着慢下来,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于是那一刻的我,笑着看着远处的霁子穿着阿迪的运动鞋,速度飞快地奔向终点,快得就像我现在眼前来回穿梭的出租车。
我眨了眨眼睛,觉得脑袋被无数的正确与错误的记忆包围,一个一个的“如果”和“难道”像被挤压在水底的气泡,争先恐后地向水面冲去。
最大的一个气泡冲出水面,像武侠电影里的水面特效一样,“轰”的一声在我耳边爆炸。
在这爆炸的同时,我听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门口说:“So,whatnext?”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现在到底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霁子和身边的那个男孩从我的眼前走过。他们的步伐其实很快,可在我眼里,却成了一格一格的慢动作。霁子的个子好像高了些,脸型也稍稍方了些,左耳的耳环在路灯下反射出细微而精致的光芒,身上是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和另外那个男孩肩并肩向前走。他的脸上还是挂着和以前一样的笑容,对什么都无所谓,对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笑容。
我的心被扭成了一团,往昔回忆里霁子的形象阂眼前的霁子不断轮替,他左耳的耳环突然变得刺眼而夺目,好像随时可以灼伤我的眼睛一样。
定格画面结束,他们已经走出一段路了。
我朝他们走去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一刻前脑子里充斥的“如果”和“难道”仍然占据着我整个的思维,甚至让我觉得喉咙生疼,生生压抑着我的想喊出点什么的欲望。我的脚步在挪动了几步之后停住,我知道,记忆中我可以自由地编织无数的“如果”,可在现实里,我永远都会选择“如果”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就像两年前一样。
路前方的两个男孩肩并肩,在香港温热的夜晚里越走越远,我远远地望着,心还是在怦怦地跳,可脑子已经清醒了许多。
我转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遗憾是庆幸还是已麻木了。梦魇渐渐远离,我迈开步子准备回去。
身后熟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Shoot!Yourcoat!”然后就听见极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门口跑来。
我的心又紧绷起来,放慢了步子,不敢回头。
霁子跑过我,奔向酒吧的门口,那奔跑的身影仿佛两年多前运动会时我赶超他之前从后面望见的他的身影。我抿着嘴,倾听着自己起伏的心跳,可还是不敢上前说些什么。等他进去之后,我会继续靠墙,低头或者转身,让霁子阂混乱的记忆一起,再次被我自己回收和储藏。
霁子的脚步在快迈进门口的那一瞬突然停止,他的头也在那一瞬,转了过来。
我正好在从后面望着他,他这么一回头,恰恰就阂的目光相撞。
陈剑白他们特别迷日本的漫画卡通,经常借些VCD回宿舍看,那些什么足球小将、篮球飞人的卡通片里,经常把几秒钟里发生的事情夸张延伸,几十分钟都完不了。我偶尔看几眼,嘲笑他们那么虚假拖沓的东西也要看。
现在,霁子立在我前面五六米的地方,完全阂面对面。我觉得时间突然延长到了无以复加的长度,尤其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这么样一个场合。记忆和想象都在刚刚消耗殆尽,当我真正和霁子的眼神对撞时,我的所有思绪都成为空白,好像被大雨冲刷之后一般,没有任何残留的痕迹。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抿着嘴望着霁子,根本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霁子的眼神里有些什么?
我好像失去了思考能力,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霁子的表情和神态完全超出了我的判断范围。我也无法找到任何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他的表情。
霁子的嘴巴张开,停滞着,像要说出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他的口型看,我知道他要说出“阿”这个字。
又有一辆丰田出租从马路上开过,引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好像前奏一般把霁子停留在嘴边的两个字给带出来:“阿————枫?”
“阿”和“枫”之间带着长长的拖音和些许的颤音。
我抿着的嘴好像抿得更紧了。我知道这两个字曾经是我最想听到的两个字。而现在,这两个带着疑惑、喜悦、诧异、惊讶、不解,甚至还有一些质问的字从霁子的嘴里传到我的耳边,我却感到我从脚后跟到后脑勺都在发麻。
霁子走近,站到我的跟前,打量着我,眉毛渐渐地往中间挤去,好像考古学家考察化石的神情。这一刻,街上好像安静了许多,我自己浓重的呼吸声都那么不留情面地传到自己的耳朵里。我还是抿着嘴,没有说话。
“我——”话音又拖得长长的,这个“我”字带着四个语调,从第四声扭动着转到第一声从霁子的嘴里冒出来。我也知道,他要说“我靠”。只有这么一个拖得长长的字,猛然打破街上的静寂,却让我感觉舒服了许多。
“我————靠!”霁子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样子,“你丫——你丫居然在这儿——”
霁子的话没说完,也说不下去。但是只有这么几个字,把本来已经妥善保存在我记忆最深处的霁子和他的一切,都带回到现实中来了。我知道,我所谓的现实并不是现实,可在这被带回的所谓的现实中,霁子好像从来都没有出国,他那无所顾忌的“我靠”好像昨天还回荡在学校里面。
我的身心好像一下子被解放了许多,冲着霁子说:“你……不是也在这儿么?”
“靠!”霁子又大叫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叫完了咬着自己的嘴唇,好像还觉得不够,又继续叫下去:“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
街上的恰巧没有什么车辆驶过,静寂中霁子那京腔十足的“我靠”像撒了缰的野马,在街角四周到处乱窜,引来更多的回声。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声音在背后问道:“What‘swrong,Jay?”
我转过头,刚刚和霁子在一起的那个男孩走了过来。他也穿着紧身的黑色T恤,头发短短的,在额头上根根竖立起来,涂了发胶之后在路灯的照射下还发着亮。
霁子咂么咂么嘴,说:“Jesus,youcan‘tbelieveit…Thisismyhighschoolclassmate!”脸上虽然仍停留着刚刚惊讶的神情,可手已经把我拽了过去,说:“阿枫,这是我的朋友Chris……Chris,thisisFeng,myhighschoolclassmate.”那个Chris笑着伸出手,说:“Chris,nicetomeetyou.”说完了之后又加了一句:“你好,我叫Chris.”四个中文字说得很别扭,显然是刚学了不久。他自己大概也明白,说完了之后吐了下舌头,冲霁子笑。他那吐舌头的神情其实很可爱,可却让我感到莫名的失落。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说:“Nicetomeetyou.”
霁子对着Chris说:“Whydon‘tyougoaheadandtakeyourcoat?I’llbeherewaitingforyou.”
Chris点点头,说了句“I‘llbebackinaminute”就跑进了酒吧。
霁子阂面对着面,脸上还是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巴张了又合,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说话,站在霁子的对面冲着他笑。就这么过了半晌,霁子好像回过神来,问我:“你……你在香港呆多久?怎么会在这里?来玩的?”
我点头,说:“就六天,星期天回去。”
霁子问:“我在这里找了个暑期实习,还要做两个月呢,你这些天都要干什么。”
“不知道,还没什么具体的安排呢。”
“你马上要干什么?我们去哪儿坐会儿吧。”
我还没有接话,Chris已经从里面跑了出来,到霁子身边,用手搂着他的肩,笑着说:“So——youguyshungouttogetherinbedinhighschool?”我知道是句玩笑话,只是笑笑,霁子用手敲了下Chris的头,说道:“Whydoyoualwaysthinkeverybodyisasslutyasyou?”Chris又是吐了下舌头做鬼脸,但是搂着霁子肩膀得手好像搂得更紧了。霁子显得被他搂得不自在,远没有刚刚在舞池里他和Chris一起跳舞时的默契和不在乎。
Chris侧身对霁子说:“It‘stoolate.Themeetingisreallyearlytomorrow.”
霁子皱着眉,说:“IthinkI‘llheonedayftomorrow.”
Chris大声问道:“What?Areyououtyourmind?YouknowMichaelwillcometothemeetingtomorrow.”
霁子嘴一撇,很轻蔑地说:“Sowhat?”然后转过头对我说:“你马上要干什么?”
“可能跳完舞跟朋友回去了吧,”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说明白,“港岛这里有个朋友可以让我们住一晚上,其实我们住在中大。”
“你们?”霁子眉毛挑了起来,问。
“呃,朋友,”我说,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语调没有任何理由地紧张。
霁子盯着我,咬咬嘴,从兜里拿出纸和笔,写上了八位数字的电话号码,塞进我的口袋里,说:“你要是马上不方便走开,喏,这是我在香港的手机号码,明天我等你电话,我一天都有空。”
我抿着嘴,没说什么,稍稍点头。霁子好像不满足,站着不动,在等我更肯定的答复。我笑着说:“我肯定会打的。”
Chris在旁边说:“Jay,areweleing?”
霁子说:“Okok,weareleing.”说完,冲着我一笑,笑后好像觉得还不够,一把把我拉过去;我感觉我全身都已经没有了重量,自己也没有了任何控制身体的能力,被霁子这么一拉,轻而易举地被拉进了他的拥抱中,霁子身上的味道一路毫无阻拦地闯进我的鼻子里,熟悉的让我瞬时间觉得窒息。霁子紧紧地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说道:“我靠他妈祖宗十八代十九代一百零八代,居然真的让我在这里碰见你!你丫明儿个说什么也要给我打电话!”
我被霁子搂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想说什么,可好像想说的想问的都被卡在了他那密不透风的拥抱之中。我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真的愿意在这紧密到无法呼吸的拥抱失去知觉,将想象和现实带到同一个跑道上来。
拥抱结束,午夜,霁子和Chris就这么走开。
身后突然传来溪海的声音:“小疯子,你跑哪儿去了。”我回头,溪海和杨念他们刚刚走出酒吧门口。溪海看见我,过来把我搂住,大声说:“我还以为你就在门里面休息休息呢,没想到你跑到门外面来了。”
溪海的声音很大,在空阔的街道上回响,我用余光往霁子他们走的方向瞟去,发现霁子正好回过头看过来。
虽然没有看清楚霁子的眼神,但是我的心又一次乱成了麻,往昔的场景又不受控制地往我的脑海里砸去,激起无数的浪,让我的神经也跟着脆弱起来。

当晚我们就住在方宏在港岛的家。第二天溪海要去港大和学生会的人碰面,然后开什么交流会,方宏也要上班,把钥匙留给了我。溪海走的时候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港大,说可以避开学生会的人,逛逛走走也是好的。我直摇头,溪海也知道自从他的主席选举结束以后我对学生会的人就很感冒,所以也没有说什么。我说白天我自己随便上街逛逛就行了,也不用他们谁来带路,说完这番话之后隐然有些撒谎以后的歉然。溪海毫无怀疑地笑笑,说他们这几天开完会再阂一起好好玩玩,就由杨念带路,走了。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方宏走的时候把电视开开,电视里的主持叽里呱啦地讲着粤语,让整个客厅都鸟语花香起来。我从兜里掏出霁子昨晚给留的电话号码,掏出号码之前,还在回想着昨晚的那一幕,好像是过于真实的梦,梦境虽然感觉真实,可梦醒之后仍然不可信。掏出纸来,那八位数字被写得很重,平铺在纸上。霁子的字,如假包换。他的“8”总是分两笔写,上面一个圈,下面一个圈,不留一点连笔或者是缝隙。
方宏放在客厅的电话是个小猪,懒洋洋地压在块石头上。我把小猪提起来,又挂回去。
就这么一瞬间,电门被推开似的感觉。我的心猛然加速,开始在胸腔里乱跳。
我抬眼,看到客厅里的镜子,镜子里的我死死地抿着嘴,一脸迷茫的样子。我轻叹一口气,把小猪再一次抬起来,这次我感觉到是我的牙齿在咬着嘴唇,用手指飞快地拨号,好像每一个按键都火热地烫手似的。
“Hello?”霁子的声音,真实而遥远。
“霁子,我是阿枫……”说完这句话,我停住。因为不知道继续怎么说。
“你现在在哪里?”
“在一个朋友家里。”
“在哪儿?我马上就过来。”
我站在方宏所住的楼下街边,低着头,脚把身边的小石子拨来拨去,仍然觉得好像处在真实和想象的边缘。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现在在我眼里,不真实的究竟是两年以前发生的事情,还是这两年发生的事情。
一辆巨大的运货卡车从我面前的马路驶过,车箱上印着巨大的“维他奶”三个字,映到我的眼里,恍然变成了“上海——南京——北京”这几个字。妈坐在火车车厢里,对着站台上的王永波说:“小王啊,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以后到北京了,要常到我们家来玩啊。”
王永波笑着说:“阿姨你别客气了,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你让阿枫在北京好好安心上学,考上好大学。”
妈回身去整理行李,我趴在窗口,望着王永波,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抿嘴对着他笑。他也对着我笑,稍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北京别看是首都,其实也乱得很,你小小年纪,别乱来。”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走近我,轻声说:“这个圈子太乱,你这么小……”说完停住,盯着我,“别像你高一那次那样,脑子一冲动就去那种地方,万一……”他没说下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又点头。
“还有什么?”他一面想,一面笑着说,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在跟我说,“我怎么变成我老妈一样了……在学校里,自己也要注意,认真学习,别想其他的事情……你哥我是过来人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最容易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别的男生,搞到最后自己一个人痛苦……听到了?”
看着王永波那么认真地讲出这样的话,我使劲点点头,紧接着火车车箱动了一下,发出和铁轨之间的撞击声,就好像我现在面前的香港维他奶运货车,缓缓向前驶去,逐渐消失,把一段生活逐渐抛在身后,有加速度一般的冲向下一个站台。
我微叹了一口气,盯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脚轻踢出去,把那块小石子踢到一边去。
我低着头,眼睛看到一双造型新颖的运动鞋,我的头随之抬起来,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下了霁子。
昨天夜里在灯光下看到的他和现在阳光下的他有着相当大的差别,很多细微的改变似乎都只有在现在才能看得出来。当年的傲气虽然依然存在,但仿佛被我们中间隔离的两年所分解,那么自然地散布到他那依旧无所顾忌的笑容中去;那种天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低头弯腰,一句“我靠”就可以顶着冲上去的精神头儿,还是不离不弃地跟随着他;比两年前略显成熟的脸,熟悉的让我窒息的眼睛,可以如若悬河一贫到底的嘴,左耳那精致的耳环,他们团结在一起,在我面前成功组合,把我再一次生生地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望着霁子,虽然自己还是抿着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可是我知道我的嘴角在笑,笑着望向面前这个男孩,而且我也知道,我不用说什么,开口知道该怎么说话的永远都是他。
“今儿个咱拾掇地这么帅,你也不知道见面先表扬两句?”
两旁高楼耸立,遮住当头的太阳,行人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可霁子的笑脸和他臭贫的习惯在瞬间把这一切改变——这一切移形换影,变幻成当年从我们学校穿流而过小河,白墙灰瓦的高中楼,我的肩上似乎又突然感受到了那沉重的书包的重量。
“你丫真帅。”我故意学他的腔调。
霁子笑起来。一样的记忆中的笑脸。
感觉好像有无数的萦绕在脑海里的问题,无数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话,都在心里来来回回乱撞。我望着霁子,我知道他应该阂一样。
但是,霁子还是像以往一样,给我一个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问话:“你现在想不想去海洋公园?”
“还惦记着要坐过山车呢?”坐在出租车里面,我问霁子。
“今儿你可说什么都要陪咱一起上去了,”霁子说道,“你丫不会到现在还恐高吧?”
我抿嘴乐,虽然藏着一肚子话一肚子问题,可在现在这样的情景下,似乎任何关于这两年以来的事情都不用提起。
霁子一把把我的手抓过去,把我吓了一跳。他把我的手端详了半天,说:“靠,你丫手还这么白,跟白菜梆子似的。”
我把手缩回来,问:“怎么啦?你有什么意见?”
“没,咱没意见,羡慕还不成么?哎,说真格儿的,你今儿说什么都要陪我上过山车了哦。”
高二上学期有一天我们一起跑到个北京的游乐场,我特别怕坐过山车,霁子怎么拉我劝我都不成,只好一个人上去,偏偏他坐过山车又上瘾,连续坐了好几轮,我就在下面看着那对于我来说惊心动魄的过山车呼啦呼拉转了好几轮。其实心里确实很想和霁子一起上去,可从小就对这种转来转去的东西过敏,就连一般的秋千都能让我头晕目眩,更别说更剧烈千百倍的过山车了。
“到时候再说,”我笑说,“我要实地考察考察,摸清楚情况再决定。”
“得了吧,你丫尽来这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不同意的请举手……”还没等我说话,他继续接着说,“好,没有任何同志反对,大家鼓掌,庆祝全票通过。”
说完,他一个人拍起掌来,拍了几下,又闪电般地握住我的两只手,强迫我跟着拍了几下。
“多好的同志啊,”霁子的京腔还是那么重,“多”念成“夺”,“咱们祖国就需要多培养培养这样的服从民主决议的人才。”
“得了吧,你本来就是一叛国投诚的小汉奸,什么祖国来祖国去的。”
霁子傻笑,倒没有像以往那样接着脱口而出一系列的贫嘴,只是望着我,似信非信地笑。他应该阂一样,虽然想知道这两年里彼此发生的一切,可昨夜那样特定地点的相遇赋予了我们太多已知的捍知的概念和意义,所有的问题都好似被这样特殊的意义很默契地圈定在了我们彼此的心里。
事实上,我也知道,此时此刻即使霁子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贫嘴也不耍,我都会感觉内心无与伦比的欢畅,恨不能也学着他的风格扯着嗓子冲着所有的人狂叫“我靠”。尽管在我心里,依然模糊地隐藏着想去询问昨天夜里的那个男孩Chris究竟是何许人也的冲动,但是,同时那仿佛在胸腔中带着回声的“我靠”澎湃地如此汹涌激烈,好像将那微弱的冲动卷进浪里,让其沉没地无影无踪。
车外蓝天蔚蓝的有些过分,好像被小心翼翼地抹上了透明却又实在的颜料,让天空的每一个部分都蔚蓝的那么匀称。
霁子的笑脸映衬着那看上去几乎有些虚假的天宇,让我也和霁子一样,傻笑着,却什么话也不继续说下去。
一进门,霁子就在那印有公园地图的小册子上找过山车的位置,看了两眼就让我跟着他,说要坐缆车到另外的一个区去才行。
缆车高悬,从一个山头滑向另一个山头,周围绿山蓝海,所有的颜色都纯粹实在。
“好啦,你先适应适应,待会儿过山车可不像这缆车跟个蜗牛似的……”
“你还真以为我要上哪?我可不上。”我打断他,“就在这缆车上我这心还悬着呢,我可不去坐那个过山车。”
“你不会真有恐高症吧?我看你当初爬咱们学校宿舍楼顶不是爬得挺来劲儿的么。”
“你得了吧,那根本两回事儿。”
霁子一路半劝半开玩笑。下了缆车,拉着我直奔那高架起来的过山车区域。大约不是周末的关系,根本没有什么人等着排队,我们走到等待的护栏前,下一辆过山车正在远处发了疯似的翻腾滚动,一阵阵尖叫此起彼伏。霁子拍着我的肩膀,又问:“我说阿枫同学,还有什么要跟党组织交待的?那什么最后的党费什么的就免了,赶紧地,把存折的密码告诉我就成了。”
我忍着笑,摇头:“不,我决定了,我不去。”
这时那辆过山车呼拉划回终点,车上的人惊叹尖叫声未绝,一个个离开了车厢,从另一侧出去。
工作人员来到我们面前,把护栏打开,我对霁子说:“你去玩儿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行了。”
霁子摇摇头,嘴上也不知道学着什么方言说着:“你瞅瞅,你瞅瞅,咋还是烂泥扶不上墙涅?”转身就要迈步。我刚想在他身后学他说句什么瞎贫的话,猛然间他转过身来,手伸过来闪电般地拽住我的胳膊,硬把我拉住,接着直冲向过山车的车厢,不等我有任何反抗,把我强行拉进去。然后坐在我旁边,龇着牙冲着我乐,不说话。
我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接着第一个反应就是要离开座位,可霁子的手死命地抓住我不放,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我乐。
我低声哀求他说:“大哥大哥,放我一马,我真的不想做,实在不成……”
霁子继续沉默,笑脸相迎。
我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恨不能上前咬霁子一口让他放手。这时头顶上的保护栏自动降下,霁子适时地放手,让那保护栏毫无阻碍地卡在我的胸前。我用手推那个保护栏,纹丝不动,正犹豫间,“轰隆”一声,过山车缓缓启动,向前方那对于我来说仿佛高立入云的轨道划去。
我转头看霁子,他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盯着我,整个嘴咧开,幸灾乐祸地大笑。
我咬着牙,手伸过去打他一拳:“你……你两年不见,怎么还这么……这么……”我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他,他打断我,说:“还这么乐于助人,热心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改变现状是不?你瞅瞅,想夸我先想好词儿,拍马屁都不会拍——你手好好收回去吧,先做个十字,祷告祷告……”
那过山车越走越高,越走越陡,我望着周围景物渐渐变低变小,心无形间好像被一只手揪得恐怖而惊慌,没心思跟霁子再继续斗嘴,两手紧紧扶住胸前的保护栏,不知如何是好。身边霁子继续逗我:“我说,赶紧的,银行存折密码小金库小情书小日记本儿藏在什么地方你就全招了吧——噢,对了,你知道我为啥把你拉到第一排坐着吗?——第一排前面没人,呆会儿冲下去的时候就和你底下啥都没有似的,就你一人儿嗖嗖地往前滴溜转——”
我渐渐听不见霁子在说什么了,耳边只响着过山车和轨道之间发出的撞击声,还有心脏无所适从地在胸腔里乱跳的声音,好像被蒙住眼睛的鼓手面对着百面大鼓乱擂一通一般,声响不绝,却毫无头绪。
突然,我的眼前的轨道突然消失,几乎有九十度的悬轨随之出现,对于我来说有如万丈深渊。过山车恰到好处地停住,好像随时都会失去平衡。悬崖的底部仿似放了巨型磁铁,我的心瞬间变成一小铁块,虽然身子还残留在车上,一颗心已经被吸离了胸腔,眼见着就要把我一起扯离车厢,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虽然过山车停住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瞬,可对于我来说已经无限漫长,头晕目眩中我感觉过山车向前一动,然后一头向下栽过去,好像在电影中看过的无数次悬崖坠车一般。我一下子为二,一个好像还停留在刚刚过山车停住的位置,另一个则被无可抵挡的重力死命向深渊里坠去。我听到另外的一个自己就像被人从中银大厦顶楼推了下去一般,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另外一声大笑从身边霁子那儿传来。
当过山车坠到最低点时,我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意识了,身体各部分应该已经七零八落,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收拾齐整,可过山车依然不停,顺着前方圆形的轨道又滑向顶空。我那另外一个自己的惊叫转化为了,已不属于自己的手向外乱伸,好像要找到什么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在天旋地转中,另外一只手从右边伸过来,抓住了我的那只零落的残肢。
霁子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他那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的笑混杂在过山车隆隆的声响中,笑声中好像也带着满足和兴奋。
方才天旋地转时自己仿佛已经崩溃,抓住了霁子的手,好像心突然安定了好多——虽然,那过山车依旧不依不饶地向前方死命奔去,打着转儿,绕着圈儿,像一条发了疯的龙一般,想把它身上的乘客甩下去。
过山车在急速奔驰中突然停住,此时的轨道正好和地面垂直,所有乘客都被半悬着盯着地面。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什么,我立刻转移我的视线,把头转向霁子;而霁子也同时正盯着我。
我们俩的手抓得更紧了。
此时,过山车在经历了那其实极其短暂但又无比恐怖的休憩之后,又向深渊冲去,我的手死命抓住霁子,心被晃荡地到处乱窜,使出浑身的力气——在过山车疯狂的隆隆声中,在身后乘客惊叫连绵声中,在霁子那熟悉、得意、兴奋、满足的狂笑声中——大声喊道:“我靠我靠我靠我靠我靠!”
十一
隆隆的过山车好像精力无穷的巨龙,翻江倒海,腾云驾雾。一番折腾之后重新回归龙潭,缓缓停靠终点。
我的心还是在乱跳个不停,眼前好像依然在重复刚才那上天入地般的疯狂景象。喘息未定之间,手一紧,抬头看去,霁子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走啦,已经到站了。你不是还想坐一次吧?”
我跟着霁子下了过山车,刚要迈步,觉得脚下不稳,差点跌跤,身边霁子一把拉住我,幸灾乐祸地大笑:“咱这计划早就构思了,当初在北京的时候就捉摸着要害你一次,一直没找着机会,今儿个……嘿嘿……”
我的头还有些昏,没来得及回他的嘴。他看我这样,继续装腔作势地问道:“我说阿枫同学,今儿个第一次做过山车,有没有什么压力啊?心理负担重不重?会不会遗留下来些后遗症什么的?这可了不得,看样子要请个心理大夫来诊断诊断了,我靠,别以后连路都不会走了啊。”
我稍稍缓过神儿来,冲着霁子的胸口打了一拳:“你怎么还是这样?脑子里面尽是这些坏水儿。”
霁子倒不还嘴,只是一个劲儿地乐着,阂慢慢走出了过山车的出口处。
海豚表演是海洋公园的招牌节目,这是霁子的说法,所以他又兴冲冲地拉着我跑去赶场子。
阳光充裕,海依然蓝得透明,蓝得彻底,让人觉得是被涂上了一层极其均匀的颜料。表演的场地本来就是露天的,观众们面朝大海,直接和大自然充分接触。坐在观众席上,我贪婪地深呼吸着,好像想把眼前的景色人物都吸进我的胸膛,定格一般地储存起来。
余光里的霁子,在暴露的日头下神采飞扬,每一寸露出来的皮肤都毫无保留地炫耀着各自的精彩。从今天见到他到现在,微笑一直浮现在他的脸上,双唇微启,洁白的牙齿在笑容中、在这阳光的抚慰下显得那么快乐无忧。
我的心怦怦地跳动,让我不得不转移注意力,继续观看海豚的表演。
同时,我的心也好像那新年被敲响一百多次的钟,被一种冲动和欲望击打地回声不绝,余音绕梁。
那样的冲动和欲望,是我并不能从溪海身上感受到的。
眼帘中几个海豚同时跳出水面,在空中优雅地晃动着身体,激起观众席上阵阵的惊叹和掌声。它们又几乎同时落入水中,像跳水运动员一般动作轻盈,激起的水花范围虽小,但却有形有态——落到我眼中,好象电视中那些水花溅起的慢镜头一样,婀娜轻舞,空中缓缓翻滚;那无数晶莹剔透的珠粒中,掺杂着我那刚刚被敲响的心,在被激起之后,慢动作滚过,渐入水面,消逝在无数同样的水花之中。
海豚表演结束,我们退场,发现旁边是一个小型游艺场,都是各式各样的小游戏,如果玩得好,可以拿到一些小卡片去兑换奖品,北京也有很多这样的场所。霁子拉着我钻进游艺场,先去兑奖的地方观望。一般的奖也就是各种各样的小礼品小玩具,最大的奖励倒是很诱人,和真人般大小的玩具熊,憨态可掬地坐在最高处。
霁子拍拍我的肩:“要不要大哥我给你赢个玩具熊玩玩?”
“你以为这么容易啊?你看看它下面的兑奖数目,五百四十张卡片,我估计你在这里玩上一个星期都不成。”
霁子说我看扁了他,今儿个要让我对他有个重新的认识,一下子买了好多游戏币,阂一起在游艺场里面来回参加游戏。投篮、射击、套环,连续试了好几个小游戏,虽然有些斩获,可只得到了零零散散二十多张卡片,走到兑奖柜台那里一看,只能换个小文具盒什么的。霁子“哼”了一声,继续拉着我走回游艺场,想看看有什么游戏比较容易赚分。
我们来到一个游艺设施旁边,霁子停住,指着牌子上面说:“这个好这个好,一看就知道是给咱赚分用的。”
我抬头看,那牌子上写着“一中25张卡片,连续二中翻倍,连续三中翻八倍,连续四中翻二十倍。”再看那游艺设施,就是一水池,水池尽头有个罗圈,过一阵子就从水中冒出来,速度很快,在水面上停留一小会儿就沉入水中。游人需要在它冒出水面的一段时间里面把球投入罗圈中。
霁子用游戏币一下换了十多个球,让我先来投,说是让我先抛砖引玉,演砸了之后他再出手,那样才能显得出他大侠的气概。我拿起球来才发现难度太大了,球大圈小,而且每次罗圈冒出水面的时间很短,还不固定,有时候间隔两三秒,有时候间隔十几秒,完全无法预料。我好几次刚要对准投,那罗圈就沉入水中,几乎都没有瞄准的时间,更别说出手了。我手里拿着球,来来回回寻找机会,每次都是差点要出手的时候收回来,搞得霁子在旁边大眼瞪小眼长吁短叹了半天。
“我说,您这来回穿针引线的功夫是不是该升升级了?”霁子憋不住,在一旁挤兑我,“人东方不败还该出手时就出手呢,你也别总把这小球儿当结婚证揣兜儿里不丢出去啊。”
我也觉得自己太犹豫,见那罗圈又冒出水面,就将球扔了出去,出手的时候又瞄准了一下,耽误了时机,球扔到时罗圈已经沉入水里了。我拿起第二个球,看身旁的霁子好像要张嘴,赶紧对着他说:“你别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闭嘴别说,我再试试。”
霁子笑嘻嘻看着我,一摊手,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学着那些侍者的手势,鞠躬一挥手,让我继续,果然一句话不吭。
我抿嘴笑,瞪了他一眼,继续瞄准,投球,可那罗圈冒出来的时间太短,每次等我确定准头扔球过去的时候,它已经沉入水底了。我来回扔去了七八个球,光瞄准就花了好几分钟,结果连罗圈的影子都没碰到。看起来别说连中了,这游戏投中一个都很困难。
霁子在一旁咳嗽,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是咳给我听的,我也确实没什么信心了,觉得这游戏实在太难,就让到一边:“好啦,你东方不败西方失败大师来莅临指导吧——”
霁子拿起球,根本都不瞄准,那罗圈刚刚露了个头,就使劲砸过去。球从罗圈旁擦声而过,也没有碰到罗圈。
“你怎么连瞄准都不瞄准呢,这样投怎么投得进哪?”
霁子好像没听见我说什么,继续他的风格,拿起球就使劲儿投,看起来连判断那罗圈有没有升上来的机会都没有,简直就是瞎投,结果当然还是没中。可霁子就像没当回事儿似的,把身边的球接二连三地拿起来,嗖嗖地投出去,像电子游戏里面的散弹枪一般。五六个球之后居然真的有一球不偏不倚,正中罗圈中心,穿透而过。
霁子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咱俩的区别就在于我遇上什么事儿都倍儿冲动,说上就上,你丫总是琢磨半天,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得,黄花儿菜都凉了。”
我听他说这话,有种莫名的冲动升腾起来,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尴尬间那晃晃悠悠的罗圈又从水里冒了出来,我抢手把剩下的三个球都抛了出去,“咣咣咣”三声,那三个球连珠炮似的直打入圈内。霁子张着嘴望着我,惊讶地好象见到了下半身残废的世界百米冠军,旁边的积分器得到了信号,象立刻染上了疟疾,不停地向外吐小卡片。我们耐心等着,直到最后一张小卡片出来,上前仔细数数,正好吐出了五百张,加上我们已经有了的二十多张卡片,只要再捞上十多张卡片就可以换那最大的玩具熊了。
我望着霁子:“怎么样?咱们俩还是有区别的吧?”
霁子眨巴眨巴眼睛,晃晃脑袋,笑着说:“你瞅瞅,一灌溉就开花,一培育就发芽,你这个小同志还是一点就通的嘛。”
“别贫嘴了,我们赶紧去再捞十多张卡片就能换玩具熊了,走吧走吧。”
“走吧,走吧……”霁子用变了调的怪声唱出来,冲我做鬼脸。
从游乐场出来,我们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真人般大小的玩具熊,有时骑在霁子的脖子上,有时被我横抱在胸前,有时被霁子阂同时搀着,看起来好像在阂们并肩走;周围的游人不时侧目,路过的小孩子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看上去恨不能骑到霁子脖子上或是掺着我们的手和那狗熊一起玩。
在海洋公园里游玩、闲逛、吃快餐,当我抬手看表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溪海说过他们大概四点半结束,差不多五点多回家。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
“现在就走?”霁子稍稍诧异地问我。
“嗯,”我点头,想解释说溪海他们快回去了,我不好让他担心。可脑子嗡嗡的,不知道该如何来向霁子说明溪海究竟是何许人也,一瞬间好多念头冒出来,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只有一个“嗯”字漏了出来。
霁子望着我,缄默了一小会儿,直接了当地问:“昨天酒吧门口抱着你的,是你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可以有无数种解释。霁子虽然没有用刺耳的“男朋友”,但他的语气语调以及眼里渗透的神色,都开门见山一般地在告诉我——他问的是“男朋友”,而不是一般的朋友。
我抿嘴,觉得“是的”这两个字被什么东西拽住,怎么也说不出来。犹豫半晌,我缓缓点头。
趾高气昂地骑在霁子脖子上的玩具熊缓缓地被霁子拿下,紧紧抱在他的胸前。霁子的脸和玩具熊的脸同时占据我整个的视线,玩具熊憨态可掬的脸无忧无虑地笑着,把下午灿烂的阳光尽数吸引过来。而藏在玩具熊身后的霁子的脸,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无端在我视线中模糊而淡化。我不知道是我不敢在这个时候看他,还是压根就看不到他。
“再玩儿会儿吧,这阵子还没有缆车回去呢。”霁子突然转移话题,“这么好的天儿,不多让太阳公公亲亲就没机会了。”
我点了点头,跟霁子继续往前走,想随便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兜不出口。
“你说,这风和日丽的,特合适拍个什么青春偶像剧,”霁子的面目又突然由模糊变清晰,阳光像拐了弯儿似的往他脸上照,“来段儿欢快的小曲儿,男女主角搂搂抱抱,再来回加上几段在游乐设施上高声欢呼的蒙太奇,你说,不特招小女生们喜欢不是?”
“不过偶像剧也可以是悲剧么,你想想,要是来个什么导演,在这里拍个悲剧镜头,是不是刚刚还阳光普照,现在就可劲儿刮风下雨打雷闪电什么的?”霁子继续乱贫,“然后男主角没了命地到处乱跑,跟没头苍蝇似的,雨中狂奔,电闪雷鸣,然后丫跑到悬崖边大喊:”为什么——‘紧接着群山呼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不是哪段相声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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